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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玻璃天空 玻璃天空

1

菜单的白色封面上,用纤细的线条画著几枝花。宛如铁丝工艺品似的枝叶,简洁抽象,颇具现代风格。

翻开菜单,上面罗列著一大串菜谱名:咖喱饭、面裹龙虾配冰镇蛋黄酱、炸鸡排等等。要是在平常,肯定会犹豫不决的,不过今天从家里出来时就已经想好要点哪道菜了。

雅吉哥哥轻车熟路地说道:「脆皮肉饼!」

年轻的侍者穿著一身有七颗纽扣的白色立领制服,他用清澈爽朗的声音答道:「遵命。」

「再来份鸡肉炒饭。汤要清汤。嗯,沙拉要……」

侍者离开后,我小声问哥哥道:「不说面裹炸肉饼吗?」

今天之所以来到这银座的出云町,也是源于面裹炸肉饼的话题。

我们家的饭菜,是厨师前岛做的。昨天吃的是炸肉排。雅吉哥哥平时总是不知在哪儿瞎逛,回家总是很晚,不过昨天倒是没有外出,说是要在家写什么东西。所以,昨天星期六我们全家人总算凑在一起围著一张桌子吃饭了。

肉排的味道很好。闲聊中,我说了句:「有时候突然会很想吃那种再平常不过的面裹炸肉饼呢。」于是,雅吉哥哥接嘴道:「也有不平常的面裹炸肉饼哦。」

「是怎么样的?」

「资生堂茶餐厅的面裹炸肉饼啊。」

「会有什么不一样呢?会走路不成?」

哥哥鼻子里哼唧道:「──还是老样子,爱装儍。」

「这叫具有独创性。」

「保留异议。」

哥哥用一句最近流行的话这样答道,「这东西的形状和味道都不同寻常呢」,哥哥这样一说还真能勾起我的好奇。就连妈妈也歪著脑袋,看了看周围说:「那东西,──真的挺好吃的。」

妈妈是确认过厨师前岛不在旁边才说的。如此这般,我妈妈是一个连佣人的感受都能仔细照顾到的人。先不说这些,妈妈看上去是早已和其他夫人们一起去品尝过了。

连爸爸也「嗯」地点点头。

「一定是有秘方的,那东西。」

我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被家庭成员们拋弃了的可怜女儿。这才知道,「那东西」居然是银座最有名的东西之一。然而,再怎么说也是面裹炸肉饼呀。又不是什么让人瞠目结舌的高档货。就如同歌里唱的「今天也吃面裹炸肉饼,明天也吃面裹炸肉饼」一样。就是一种哪儿都能吃到的菜品的代表而已。所以,大概谁也不会觉得「唯独这家的小女儿没有品尝过,她可真可怜」。于是,比我大几岁的哥哥高高地举起手说:「明天中午,我带你去资生堂茶餐厅尝尝吧。」

这,就是我们今天来到这里的极为自然的事情原委。

──反正,在这事情的经过里,我也起了重要的作用。

2

资生堂茶餐厅虽说在银座,但距离新桥更近些,坐落在川崎第百银行银座分行的对面。

这座川崎银行大楼也是改建过,虽然已经不同于以往的样子了,但它也有过昂首挺胸、傲立群雄的时代。再怎么说,大地震到来的时候,它都纹丝不动。在砖瓦房屋连绵倒塌的大片民宅中,让人真正感受到了钢筋混凝土的坚固。

这样一想,觉得建筑家真是一个不简单的职业。即便外观再漂亮,里面都是要住人的。如果动不动就出现裂缝,或是倒塌了,那就一钱不值了。他们和那些只能列举一些无法证明的推理的学者不同,他们的作品面临著天崩地裂的考验。

但是另一方面,他们把自己脑海里的图像变为现实,在现实的土地上建造成型。就好像是把梦想变为现实一样吧。一定能感觉到快乐。可能这种快乐是任何事物都替代不了的。

言归正传,资生堂茶餐厅是大地震后重新修建起来的现代派的两层建筑。有左右两个如同双胞胎般的入口。随便从哪边进入都可以。我以前也跟著别人来过这里。在我孩童时代的印象里,这里是卖冰淇淋和苏打水的商店。

中央部分是宽大的天井。二层的两边设有外挑出来似阳台的座位,可以看得见下面的大厅。我喜欢高的地方,所以我们上了楼,坐在了楼上的外挑座位。

于是,雅吉哥哥说:「嗯。这里不叫面裹炸肉饼。」

我重新又看了看菜单:「……脆皮肉饼。」

「是的是的。」

「这名字,有点装腔作势吧。」

「不如说是自负吧。」

上过沙拉、汤之后,盼望著的面裹炸肉饼来了。原来是这个啊,一眼看去就知道和一般的面裹炸肉饼不同。白色的盘子里像地毯般地铺著一层番茄酱,在那上面放著两个圆锥形的面裹炸肉饼。油炸过后的金黄色显得更加浓重,上面点缀著荷兰芹的叶子。这深绿色的点缀将整盆食物的颜色聚焦于一点。真是好看。

餐刀切进去,外层的面衣脆脆地裂开,露出里面白色的馅儿。叉一块放入嘴里,那是一种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淡雅的美味。

「真好吃。」

「我说的没错吧?」

「──不──同──寻常。」

我用昨天哥哥的流行语气回答,之后就只管用嘴来吃了。哥哥也一边用叉子把肉饼往嘴里送,一边说:「好像经济形势渐渐好转起来了。就这样,安安稳稳的日子能继续就好了。」

临近二月了。已过了小寒和大寒。就是说,寒冷的日子应该已经过去了。但耳垂犹如被千刀划裂般寒冷的日子还是很多。即便听到只有长期持续的经济不景气「迎来了春风」,也会觉得高兴。

「经济界,还不错吗?」

「是啊。那些家伙,摇旗吶喊著要拉动经济呢。」

哥哥像没事人一般,斜著眼睛示意著对面阳台上的坐席。

「啊?」

如果天井是一条河,那就是指河的对面,有两个男人在用午餐。高高的白墙上面,有如同桥栏杆般的扶手。那后面,有盖著白色桌布的餐桌。从对面看往这边也是一样的景致,彷佛映在巨大的镜子里面一样。

两个人都身著洋装。好像配好了一样,一白一黑,有如西洋象棋中对战的双方战士穿的衣服一般。

穿白色衣服的,穿著方式让人感觉有些走样。虽然我是从远处看去的,但看上去那不是单纯白色的衣服,是一种这里那里镶嵌著装饰物的奇怪的衣服。满头乱蓬蓬的长长的头发。只是,不像流浪汉的长头发,而像艺术家的那种长头发。总让人这样感觉。并不仅仅因为这里是银座,又在资生堂茶餐厅里。他的眼睛大而有神,颧骨高高的。似乎野性和纤细兼而有之,那是让人一见难忘的脸。

穿黑色衣服的人,整齐地穿著三件套的西服,没有半点不合身。穿著白色衣服的人有些躬背,而这个人则完全挺直,总让人感觉有点像憋著气一样。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是个高个子。眉毛浓黑而笔直。两个人的年龄在三十岁前后的样子。

「那两个人吗?」

「是啊,穿黑色衣服的是末黑野贵明。」

「──末黑野?」

「末路的『末』,加上黑色的原野。」

与众不同的名字。连名字里都有「黑」字,还真搭配呢。

「他是干什么的?」

哥哥说了一个在日本颇为有名的财阀的名字:「──他是那儿的大当家的儿子。一般来说父母是大人物的话,第二代就要吃些苦头了。然而,听说那家伙从学生时**始就已经是超过他父亲的能人了。」

雅吉哥哥也不是普通的研究生,再怎么说也是我爸爸──花村商事社长的继承人,当然能得到相应的资讯了。

「他会继承父业吗?」

「他父亲还活著所以不能这样说,但是,好像那家伙已经掌控著相当大的权力。──他有无数可以施展的机会。现在是钢铁和水泥赚大钱的时候。」

「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是因为战争啊。在财经界,向老天祈祷著战线进一步扩大的家伙比比皆是啊。」

好不容易盼来的美食,彷佛变了味。

「──但是,要死人的呀。──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稳坐在安乐椅上的那些位居高位的『大人』们才不会考虑这些呢。即便不至于如此,现在,大声说『你不要死啊』,都会招惹麻烦。」

有关与谢野晶子的这首诗,在很久以前,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从哥哥那里听说过。我当时觉得「不要弟弟去死」的这种愿望应该是很自然的。所以,当时哥哥彷佛揭开了一个大秘密似的,用奇怪的高昂的语调朗诵那诗句,我觉得很不自然。

当不再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那并非「常识」。再者,用具有理解能力的眼光去审视一下的话,原来那首诗里充满了令人震撼的激烈言辞。

「就因为那诗句,晶子被指责为国贼呀狂人呀什么的。她肯定知道自身有危险。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吐露了真情,了不起的人物啊。」

即便那样认为,大多数人为了安稳地生活就不说那些过激的话。哥哥忽地一下皱紧了眉头:「……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呀。」

「啊?」

「但是啊,立场不同,想法也会随之改变的。战争已成为了现实。这些天,我看见车站上送别参军士兵的场景,都觉得背上发冷。」

如果是这样,就更应该对晶子产生共鸣了──一定是我的脸上写著这样的疑问吧,哥哥小声地说道:「如果我自己也有这样的姐姐的话会怎样呢?正在当兵的时候,姐姐却写出了这样的诗句──」

我一下子明白了。

「啊……」

「每天不知要遭受多少痛苦,就好像被放往炒锅上翻炒,却没有可以逃跑的地方。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流著血泪怨恨姐姐的。我会对她说:『你以为你只要说出自己的想法就行了吗?你就不想想我的处境吗?』──到头来,除了自愿参加敢死队壮烈牺牲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完全没想到。原来如此,对于弟弟来说,对于家庭成员来说,实在是「可怕的姐姐」。

确实,如果是我的话,即便对自己的哥哥写出这样的诗句,大概也只是封存在抽屉里而已。如果我觉得哥哥的命运更重要,那就不可能将它发表了。

把这种行为称为卑鄙是简单的。「有思想就是要用生命来实践。」不是有很多男人骄傲地扬起眉毛这么说吗?不仅是自己的生命,不管是谁的生命,在那种思想面前,都变得轻如鸿毛了。

如果尝试把这首诗一般化,那么这首诗就不是在说「某一个弟弟」了。这是一首为日本和全世界的「无数个弟弟」所作的诗。正因为如此,才不得不发表。反过来说,即便这首诗会杀死弟弟,也不得不疾呼「弟弟啊,不要死」。这才是──带著主义和主张的行为吧。这样,从完全相反的角度来看待这首诗的话,它其实就是一种「大义灭亲」的行为。

我希望这是一个人们能够直率地表达极为自然的想法的世界。但是,如果这是一个自由的表达却让我们所爱的人陷入痛苦的世界的话,那该怎么办呢?

一旦思考起这些问题来,我感到自己彷佛踏入了深深的泥潭之中一般。

3

这时,一个还像少年一样年轻的侍者,端著盛有银器的银盘走了过来。打开盖子,里面是鸡肉炒饭。侍者把银器中的鸡肉炒饭,给我们分在白色的碟子里。

哥哥快速地看了一眼末黑野先生,然后立即将眼神转向我:「另外,还有一个近来不常见到的家伙。──我们在轻井泽见到过的。瓜生家的第二代。」

话题窜向了意想不到的方向。我吃了一惊:「……是豹太先生?」

岂止只是见到过。前年的夏天,在轻井泽,我不期而遇了一个大事件,中心人物就是豹太。他是目前最主要的新兴财阀,瓜生寅之助的亲生儿子──虽然听上去不错,但是,作为一个人,却是一点也不怎么样。

「是啊是啊。瓜生那帮家伙,也就是靠著领头羊牙寅的势力才支撑著的。」

牙寅当然不是本名,是寅之助的外号。如同大树突然倒塌了一般,去年夏天,寅之助突然去世了。豹太作为丧主,举办了不同寻常的隆重葬礼,一时成为大家谈论的话题。

也确实是打那以后,每当报纸上出现瓜生本家或下属公司的名字时,接下来的报导尽是些丑闻。贿赂、工程偷工减料等等,还把家族人员的桃色新闻写得很是搞笑。

「上一代的势力太大了啊。」

「瓜生家像巨龙般腾飞的时候的那些低下头唯唯诺诺的家伙们,此时有如雪崩来袭一般纷纷说起了他们的坏话。『当个地方上的财阀还差不多,却毫无自知之明地四处扩张』等等。因为谁也不会给跑输的马下注嘛。」

每次当我读到这样的报导的时候‧总觉得心悄悄的疼。因为我会想起学校里的朋友──这样说恐怕有些太随便了──大名华族中的名门,桐原侯爵家的次女道子小姐。道子小姐与豹太先生是有婚约的。

属于瓜生家地盘的那些土地,在桐原家代代相传的旧藩地的旁边。但是,并非只是这些缘分。

道子小姐的父亲大人是陆军少将。他会理所当然地一步一步地被提升为大将:人们都说──这桩婚事是少将大人和正在向军需产业伸手的瓜生家的掌门人寅之助相互连接的婚姻。

才一年前,他们就正式订婚了,瓜生家只不过是在等待著道子小姐毕业的那天。对于女人来说,不升学至高等科,十七岁就结婚是很普遍的道路。

「道子小姐会怎样呢?」我担心地说。

「桐原家的小姐吗?」哥哥问。

「是啊。」

「当然是解除婚约吧。」

「会吗?」

即便在学校碰到她,道子小姐总是把她那看上去没睡醒的眼睛里堆满笑意而已,这样的事情是绝对不会提起的。其实原本这就不是什么年轻女孩能特地宣传一番的事情。

「当然啦。日复一日,瓜生的第二代的愚蠢程度逐渐暴露出来了。因为牙寅太过于伟大了,这样的一个领头羊没有了啊。所有人,都变成了低著头说『有些勉强啊,话虽这么说,但是……』的人了。──而豹太氏则对自己的力量不能正确估计。来自威严父亲的压力消失之后的高兴,使他蠢蠢欲动。他误认为自己也是老虎了。于是,凡是他想到的这样那样的生意都做了,但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除此之外,更糟的是连他自己的几段艳遇也被流传了出来。──这样的话,少将殿下当然会震怒的。他当然这样想,『这样的家伙,我怎么能把我的小女儿给他呢?』」

虽然,众所周知,恋爱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的,但结婚就不同了──这对于上流社会的小姐们来说是极为「理所当然」的事。在与她们结婚的男性中,有的甚至已经有孩子了。所以仅仅因为有些艳遇,尚且不足以成为解除婚约的理由。而这次解除了婚约就意味著,桐原少将已经不认为瓜生财团能有什么作为了。

这样说虽然不太好,但我觉得事实就是,由于瓜生家族上一代的去世,应该日后才会品尝到的苦难彷佛提前到来了。

──对道子小姐来说,那样不是更好吗?我不禁这样想道。

哥哥一边把鸡肉饭往嘴里放,一边说:「这事可不能大声说,──其实那个末野黑正在组织发起整垮豹太的活动呢──我听说的。在利润这个猎物面前,瓜分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的。」

「啊?」

「一般情况下不可能爆出来的一些事情,咕噜咕噜地往外蹦,都被写在了报纸上。难道不是瓜生集团的内部出了内奸吗?──而在幕后下棋局的人,是谁呢?」

「……末野黑先生吗?」

「反正,不管是谁,都会藏好马脚的吧。所以全部都是人们的揣测而已。──无论如何,末野黑是一个『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不知会做出什么』的家伙,这一点肯定不会有假。精明能干吧?」

哥哥舒了口气,继续说道:「──确实,在那些精明能干的家伙看来,无能的人实在让人看著著急,简直无法忍受吧。」

脆皮肉饼和鸡肉炒饭的味道都非常好,而我们的谈话却似乎与之不相匹配。

吃完饭,哥哥站起身来,伸手向挂帽钩去取自己的礼帽。这一瞬间,像是在河对岸的座位上的末野黑氏,呼地向我们这边看过来。彷佛早已在等待著哥哥的注意力转向他的帽子一般。

末野黑氏抓住这一瞬间,彷佛在说:「──啊,小姐你好。」

他对著我笑了一笑。那是一张稍有些长的,很适合于傲慢的表情的整洁的脸。在那张脸的一边,浮现出了一个带著一半讽刺一半和善的笑容。

我好像是被人告知上当受骗了一般,一愣神。当然,就算耳朵再好,相隔这样的距离是无法听见对面的声音的。

他大概总是对著年轻的女孩子做出这样的表情的吧。他看到别人吃了一惊,大概觉得挺好玩的吧。

「怎么了?走吧。」

「噢……好的。」

我慌了神似的,站了起来。

4

进入了二月。

在我们家,有时也会开晚餐会。和我们相识的那些家族之间,你招待我,我招待你地互相请来请去。另外,我们家还经常邀请客人来参加。

有时会邀请政界和财界的人士前来,而且并不仅限于日本人。英美法国的大使,都来过我们家。

原本爸爸就是亲英国派的。因为他曾经在那里工作过,有点入乡随俗的味道。但其实,他好像本质上就是很喜欢那些「英国流」的东西。

而这个月,在我们家的晚餐会的主客里,有末黑野贵明的名字。我一听吓了一跳。

末黑野氏年纪轻轻就成了彷佛手握经济界钥匙的重要人物。既然如此,什么时候成为我们家的座上宾也不足为奇。只不过,我在资生堂茶餐厅刚刚经历过那样的偶遇,稍微有点尴尬。

──原本,既然是一个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虽然这样说,但其实我并没有会过这位不择手段先生),他对那个他曾经面露笑容的女孩,大概早已忘记了吧。

大概,已经结婚了。有关这一点,那确实羞于启齿,无法向爸爸证实。如果知道他是独身,我也许会想:「难道,是相亲?」哎呀,连我自己也是,少女的心无法捉摸。

我和末黑野先生再见面,还算是很自然、很合情合理的。但其实,当我听到他要来我家做客时备感吃惊的原因并不在这儿。──是因为我与另外一个男人,又见面了。就是在资生堂茶餐厅二楼见到过的,穿白色衣服,满头乱蓬蓬的长头发的那个男人。也就是说,令我吃惊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再见面和偶然的重叠。

若把人的活动范围局限在「经常去的地方」,即便是帝都这样的大城市,也许也会变得狭小。这事情就发生在前些天,在我和妈妈去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商店的时候。

5

直到我们逛到绘画展览厅、和服带子柜台周围的时候,我还和妈妈在一起。但是走到和服那儿,妈妈总是要花很多时间。我甚至觉得她要看无限长的时间呢,所以总是很无聊。可是这里是天下有名的三越百货,别处还有数不清有趣的地方。

我决定把妈妈和随从留下,在店里四处看看散散步。平时我是不会一个人散步什么的。但在这种地方是不会走错的。所以我和妈妈约定了会合的地点和时间,在店里逛了起来。

店里很拥挤。「唉呀,那个老奶奶在自动扶梯前不敢走出第一步呢。噢噢,那店员在帮助她呢。哎呀,好像没问题了。嗯嗯,礼品装的盒饭看上去很好吃呢。那么,接下去到七楼的书籍柜台去看看吧。」──等等,正当我享受著除了溜银以外还有溜三越的乐趣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用手抚摸著粗粗的柱子笑眯眯地抬头看向天井的男人。

不是女人却留著长发。比什么都奇怪的是他的举动。我觉得他周围的空气有些异样,发现人们都避开他的身边远远地走过。我,当然也是,带著浑然不知的表情正想绕道过去。然而,走近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什么。

在他那突出的面颊骨上,有著一双彷佛能发出强光的骨碌碌的眼睛。

就是那个男人。今天他戴著礼帽,穿著两排纽扣的茶色西服。因为那茶色比较明亮所以很醒目。

我稍稍离得远一些,若无其事地看著他的样子,过了一会儿,那个眼睛骨碌碌的先生彷佛厌倦了抚摸柱子。他离开那里向电梯走去。

我跟著他进了同一部电梯的轿厢,那男人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六楼的三越大厅。

我曾经在几年前跟著父亲来过这里。因为当时父亲有清元会的富余的门票。这里的聚会并不只是叙旧的聚会。而且聚会晚上才开始,在百货商店的营业都已经结束的时间段。平时热闹非凡的百货商店像空空如也的洞窟一般。我记得那时在陈列的商品上都盖上了白布。最后,的确有一个叫──延寿太夫的当代名人出场,那是一个特别的聚会。

有关那里的票价,不管什么样的演员出场演出,只要当天延寿出场──票价就会上涨一日元,但就算涨价,观众们也会蜂拥而至。

当时爸爸这样对我说:「你还小,不管你明不明白都不要紧。但你应该知道,有些名人是会让你觉得仅仅是『能和他呼吸著同一个时代的空气』都令人感到难能可贵的。廷寿太夫就是这样的名人。」

我当时确实没听明白。但是,当我跟著人流来到这个会场,那圆润而富有质感的声音却一直留在了我的耳朵的某个地方。彷佛被温润舒适的温水洗过一般。我听著听著,变得迷迷糊糊的。结束的时候,我没有一下站起来,而是伸直了头颈。我彷佛看到了舞台那儿飘浮著紫色的云朵。

头顶上好像是格子天花板。格子外框里面,并非是凤凰或龙的图案,取而代之的是近代风味的彩色玻璃图案。那儿很明亮。当时是夜晚,所以光线不是来自室外。但是,看著蜂蜜色和海蓝色分割的彩色玻璃的反光,让人不禁觉得那彩色玻璃后面还有一重天空。

──这些记忆彷佛复苏了。

要说今天有些什么活动,是长歌会。大概是因为我两次都看见他穿著洋装,我觉得那个眼睛骨碌碌先生和长歌并不搭调。但是,就算我这样认为,事实上他已经走了进去,我也没办法。就好像我一边说「它又不是鱼类」,鲸鱼一边跳入海中游走了一样。不,鲸鱼那东西原本就是住在海里的。

不管怎样,我没有入场票。而且还和妈妈约好了等候的时间,所以我是不能进去的。于是我还是按照最初的想法,走进了书籍卖场。东京的大型书店里,很多都拥有充实的进口书柜台,而这里作为「百货商店的一部分」一点儿也不逊色。横向印刷的文字排得齐刷刷的,远远望去都会让人觉得享受。

即便是哪儿都没有卖的书籍,从欧洲预定后两个月、从美国预定后一个月就能送到,实在了不起。现代社会,世界上的国家之间都拉近了距离。如果让江户时代的荷兰学家听见了的话,他一定会睁大了眼睛,羡慕有加的。

从那儿出来后,还有些时间。看到正在举办「大东京女学生制作的偶人展」,于是这儿便成了我消磨时间的好去处。好像《爱丽丝漫游仙境》里一样,正巧去那里──打发时间。

然而,我一进入会场就不禁愕然了。那个男人──又在那儿。就是那个眼睛骨碌碌先生。

一瞬间,我的头脑被「无论谁都会出现在这儿」的这种奇怪的想法占据了。当然,不可能这样的。也就是说,出席长歌会的那个眼睛骨碌碌先生,只是稍微露了一下脸,就告辞来到了这儿。但是奇怪的不光只有这些。

那位眼睛骨碌碌先生晃动著他那满头乱蓬蓬的长头发,心情很好似的观看著偶人。说得夸张些的话,他迈著边走边跳般的独特的脚步。如果是看见了好吃的东西而面露喜色的话,尚且能够理解。然而,他的表情不一会儿就变了样。蹙著眉,嘴唇也变成了下弯线,犹如小孩子要哭出来的表情。他的这两种表情,在一段时间的间隔后轮番变化著。

他的表情或明或暗,其中的一种高兴的表情我还能理解。他看著「女学生」制作的「偶人」,看著会让人自然而然地觉得很祥和。因此他的嘴角也渐露笑意。然而,从高兴的表情,为什么会转变为悲哀的表情了呢。

整个会场中,他一个人,就像猴子跳进了兔子群一样特别醒目。不少人对他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看来,他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参观者。

这个奇怪的人,接下去会去哪里,做些什么呢?勾起了我不少的好奇心,但是──可惜,已经到了与妈妈会和的时间了。

6

──由于这些原因,末黑野氏的来访,对我来说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

假设我在晚上眺望庭院。如果那儿,在月光下,我看见驯鹿穿著长袍,和著《越后狮子》的旋律跳舞的话,我一定会想「那究竟是什么」。

头脑中还残留著不明白答案的问题的话,就如同自己的思想无法表达出来,闷在肚子里一样。

爸爸一定是想听听他对于目前财经界的现状的想法,想暗自衡量一下这位传说中的年轻人的能力吧。而我,想知道的就只有一个问题。

──那位「眼睛骨碌碌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就是这个问题。

晚餐会,理所当然是厨师前岛展露高超厨艺的场合。这一季的食材,被他调理得美味而美丽。

在招待美国大使的晚餐会上,听说有的家庭还摆出了从美国大陆订购来的巨型猪。听说在一个人都抱不过来的大盘子里,盛著那只大猪头,所以我也说不清那究竟是豪爽还是恐怖。──不管怎样,像我这般胆小的人,夜晚,像是要做被猪八戒猛追的噩梦了。其实,不那么讲究不是也挺好。只是普通的全套正餐,也就足够了。

在这一天,与客人们一起,围坐在大餐厅的大大的黑色餐桌前。那是一张可以坐十六个人的餐桌,所以平时总是很空。餐具则摆放著印有我们家家徽的英国明顿瓷器或是义大利基诺里的晚餐套餐具。

那天,末黑野氏和另一位大约四十多岁的财经界的先生一起来了。

在互相介绍的时候,末黑野氏稍稍压低了一下下巴,对我微笑起来。

我脱口而出:「……前些天,我在资生堂茶餐厅见过您的。」我一下子说了出来。

作为小姐,我早已习惯了交谈时对方的提醒「您还记得吗」。如果对方说「难道……」,则会让我颇为尴尬。末黑野先生在餐桌的对面向我微微点头。

这位财经界的宠儿,确实,很善于说话。他能使整个晚餐会变得愉快。

他一边熟练地使用著刀和叉,一边能看准时机,披露一件有趣的事情。

「最近,我看了一下报纸上的演艺娱乐栏目,居然看到了这样的消息。」

啊,什么,什么──大家不都会这么想吗?

「──琼‧克劳馥在纽约被粉丝们围住了,于是演变成了历来的签名战。」

噢。

「正当她全力以赴签名的时候,有一个人塞进来一张奇怪的纸。她正要签上自己的名字,但仔细一看──那居然是一张借条。」

所有人都爆发出大笑。但是,仔细一想,这真是可怕的事情。

哥哥说:「纽约真是一个雁过拔毛,让人丝毫不能放松警惕的地方啊。」

末黑野先生点点头:「是的。城市也是──乡村也是,总而言之这世间都是雁过拔毛的地方。」

7

饭后茶余,通常是享受余兴之时。欣赏室内乐,或是琐碎的闲聊,或是观看手工表演等。

但是,今天是以男性为主,像是要聊一聊有关国内外的经济形势等。对于雅吉哥哥来说,具有学习的意义。

而我,则可以不必出席这样的场合了。说得明白些,就是「下去吧」的意思。──看来,这次确实不是相亲。

如若如此,有关那个「眼睛骨碌碌先生」的事情,只能趁喝茶的工夫打听清楚。

今天,大概是因为客人们的喜好,饭后饮料变成了咖啡。所用的是德国梅森的咖啡杯具组合。图案是柿右卫门的画像。无论是咖啡碟和杯子都是白色的底瓷,上面用红色或黄绿色、黄色或蓝色,描绘著草木和灵鸟灵兽。

从日本人的角度看,觉得那是以「鹤」或「麒麟」为样本而作。但是,总觉得怪怪的。就如同近邻之间的互相传话一般,不知不觉地,一点一点地与原话不同了。所以,从日本传到了德国之后,就变成了西洋风味的动物。就是说,杯子上描绘的是已经入乡随俗了的「鹤」或「麒麟」。

那脸型那体态都与我们所熟悉的这些动物有所不同。从这些不同之处能让人感觉到幼稚而笨拙,而且有种幽默的感觉。

这当然是梅森的陶瓷艺人完全不可能想到的,这是自然的效果。正是因为把它拿在手中的是我们日本人,所以才能发现图案有所不同。同样一件瓷器,那边的人一定把它当作奇妙的异国风味来欣赏的吧。

到了现代,柿右卫门的复制画像上被歪曲的地方反而让人觉得有趣了,于是在日本也制作这种同样的图案。也就是,演变成了「柿右卫门画像的复制的复制品」。真够复杂的。日本的创意工匠前往德国,把这些瓷器又带回它的家乡,而这一点也是很具日本风格。

言归正传,在咖啡飘香的时候,我正对著末黑野先生,彷佛是要与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样子,加上了一句。

「世上还真有偶然的事。我在前几天,在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商店,遇上了一个人。」

「──是吗?」

「就是在资生堂茶餐厅,与末黑野先生谈话的那位先生。那个……穿著白色的西服,……脸部很具有特徵的先生。眼睛大大的……」

末黑野先生放下了咖啡杯,好像马上就明白了。

「──他在做什么?」

「那个,……他当时抚摸著柱子,抬头看看天花板呀什么的。」

一说出口来,还真是荒谬。然而末黑野先生的脸上却悄悄地浮上了一种完全理解的笑容。

「──然后呢?」他问。

「啊……」

我把自己看见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大概是我没看仔细,一直表现得相当有趣的末黑野先生的表情,在我说到「偶人展」的故事的地方,稍稍阴沉了一下。

然而,即便这丝毫的阴沉,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已经被擦拭得乾乾净净了。

「是吗。如您所说,世上确有让人感到偶然的事。──那个男人,名叫干原。」

「──干原吗?」

「叫干原刚造。是我自小时候就结交的朋友。小时候我们是肝胆相照的伙伴──长大之后,才明白肝胆相照是因为我们都是小孩。但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嘬了一口咖啡,继续说下去。

「正因为如此,我和那家伙,直到今天,还保持著一种特殊的交往。」

「不知我能否问问,那是怎样的一位先生?」

「──英子。」爸爸带著责备的口吻制止我。在这种场合的谈话,一般来说是不应该谈论个人的事情的。这是基本的礼貌。

「不不,没关系的。确实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末黑野先生摇著头说:「──干原是一个建筑家。我家的设计也是交给他的。」

「啊……」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看著柱子呀屋顶呀什么的。说不定在他心里正暗自想著「天下的三越百货,对比在我脑海中设计的建筑物来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等等,说不定他在暗自冷笑呢。

「他喜欢彩色玻璃。当他在法国留学的时候,还去看了法国的一个什么教堂。听说他在那儿被那特别的光线深深触动了。然后,就迷上了。──唉,能迷上这种东西,也确实不寻常。」

我点点头。在帝都的西洋风味的建筑里经常使用彩色玻璃。

两三年前,在帝国学士院旁边建造起来的是东京科学博物馆。这些建筑,我们也去参观过。抬头仰望,能看见美丽的图画熠熠生辉。即将完工的大型建筑,号称东洋第一的新国会议事堂,听说也这儿那儿地使用了彩色玻璃。当然,私人府邸也有,我们家里的虽然不是那么艳丽的图案,但引入光线的玻璃也使用了彩色玻璃。

末黑野先生继续说:「──因为他很喜欢,所以干原这家伙,从庆应的图书馆到大浦的天主教堂,确实四处看了很多。但是,前些天我遇见他时,听说他还没看过三越百货顶层大厅里的彩色玻璃。这样一来,如果不是观众的话,那儿是进不去的。」

「啊……」我明白了。

「于是,我想法儿弄到了长歌会的入场券。什么,那家伙对研精会、《小锻冶》、《吉原雀》都没什么兴趣吗?完全是个令人头痛的客人。大概他进去之后,就对著天花板抬起头,仰视四、五分钟。──然后就出来了吧。」末黑野先生继续说。

研精会是有名的长歌会。作为社交场所相当有名,上流阶层的人士经常光顾。《小锻冶》或是《吉原雀》,当然,是长歌的名曲。

这一下我完全明白了,但是,等一下。即便如此,「偶人展』』上的事情还是不明白。然而,末黑野先生的说明到此为止了。如果他不想说,我再追闻下去,就不是淑女应该做的了。

「──那家伙的设计还是很有趣的啊。他说他是在『谋求著东洋和西洋的融合』。原本,他认可桂离宫,喜欢日光的东照宫,所以他对于陶德先生来说是可以被忽略的。」

去年,德国著名的建筑家布鲁诺‧陶德【校注:Bruno Taut,1880─1938,德国建筑家,其于1914年展出的设计「玻璃展馆」(The Glass Pavilion)被认为是西方现代表现主义的代表作之一。1933年赴日本滞留至1936年,到日本后参观桂离宫并予以高度评价,后任职于仙台的「商工省工芸指导所」(现在的产业技术综合研究所),在热海留下在日本的唯一作品(日向邸)。后赴伊斯坦布尔任教并于此地去世】先生来到了日本。他说桂离宫是「美得让人想哭」,让皇室备感激动。然而他又反过来一刀,否定了东照宫,这就更令皇室感慨。而大名华族的人好像不太高兴。

「──无论好坏或是什么,连最近流行的风潮他也是全然不在乎呢,不管怎样,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完全不顾一切地去做。我嘛,就喜欢他这种奔放的地方。」末黑野先生继续说道。

「那个……那位先生设计了以后,末黑野先生您的宅子,已经完工了吧?」我问。

我很好奇,从那个奇妙的人物的头脑中会诞生出怎样的现实之物呢?

「是的。去年年底基本完工了。然后内部装修和最后的修整完成后,正好是在前几天,我们举办了展示派对,哎呀哎呀──」末黑野先生惊叹。

「──怎么了?」

末黑野先生露出了略带淘气的表情:「哎呀,百闻不如一见。我和干原有缘,说不定是在什么指引之下。怎么样?我们家的展示会分成几次举办。下一次,光临寒舍亲眼看看怎么样?」

8

邀请、被邀请都是很普通的事。然而,从学校的朋友之外的人发来的,邀请我这样一个人的事情还真令我意外。

这个名叫干原的奇妙的人,会建造怎样「奔放的」建筑物呢。我很有兴趣。因为我已经得到了爸爸的允许,下一个周末,我将前往末黑野先生的宅邸。

东京的二月真冷。正好这些天,西北大陆的一个巨大的冷空气团正在逼近。星期天下午,我裹紧了搭配和服的外套和披肩,和佣人阿芳一起,前往末黑野宅邸。

带有还礼的意思,我被邀请用晚餐,因为我还要参观他家的宅邸,所以准备下午三点左右到达那里。

贝琪小姐已经牢记了地址:「在池袋方向的近郊吧。我记得,那儿好像是一眼望去什么都没有的挺荒凉的地方。」她是这样说的。

那儿附近,连可以作为路标的政府机构呀,赏花景点呀什么的都没有。总而言之,好像很难向别人说清楚到底在哪儿。由于末黑野先生乘坐私家车上下班,所以才能住在这种地方。

末黑野先生所从事的工作是与现代社会的匆忙的工作状态直接相关的。所以,大概是因为最起码在他回到家的时候能忘记都市的喧嚣和人世间的全部烦心事吧。

贝琪小姐驾驶的福特汽车,在经过池袋车站的地方向左转,开过省线电汽火车的道口。就这样驱逐著寒气,渐渐向郊外驶去。

如果有山有海的话,人的心情也会有所改变吧。但是,单调的风景并不允许我换换心情。就只是在灰色的天空下,像是要被沉重的空气压垮了似的灰暗色的荒野和田野无尽地绵延著。

好不容易,看见了末黑野先生的宅邸的大门。从那儿进入以后,我们沿著被两旁横倒树夹在中间的石砌的道路向前行驶了一会儿。走在石砌路面的汽车轮胎不断发出低沉的打鼓似的声音。

我们的汽车:在常绿的──但是如果这样说的话似乎有损于绿色这个词汇,其实是被青苔包裹著的灰暗的树木之间穿行。在我们这样行驶过并不太远的车行道之后,视野一下宽阔了。于是,突然之间──那座建筑物一下跳入眼帘,就好像从那停滞的阴暗树荫之中挣脱出来一样。

「──停一下。」

福特汽车放慢了速度,靠边停在了路肩上。贝琪小姐绕道汽车后座,帮我打开了车门。虽然阿芳叮嘱我「外面很冷的啊」,但我说了句「就一会儿」,向前走了几步,抬头看著眼前的建筑物。风在耳边呼啸著。

因为,如果我从汽车里伸长了脖子,透过车窗玻璃向外看的话,一定看不清楚。而且,当汽车一旦驶进了玄关前面的停车道以后,可能就完全看不见建筑物的全景了。

──我有点儿失望。

那建筑让我多少有些会把它想像成一个荒谬绝伦的异型之物──彷佛一只色彩鲜艳的毛毛虫直立在那儿一样,花里胡哨的,而且是一个会令人本能地不愿正视的东西。

但确实,眼前的这个三层建筑物,虽然巨大,倒是个规矩的房子。

最近,我们经常能在彩图杂志上看到由长方体组合而成的建筑物。像这类清清爽爽的东西才是现代风味的具有功能性的住宅【校注:应该是指十九世纪后期兴起的功能主义建筑流派】吧。

我觉得末黑野先生的宅邸在构造上是简单的。

进深有多少,从这里看则无从知晓。然而,如果把我看去的样子大概地说一下的话,就如同一个大箱子上放了一个中箱子,上面又放了一个小箱子似的三重构造。其实,大中小之间的差别并不太大。

如果说有什么别致的地方,那就是在停车道的旁边,像是有一条往左边上升的斜道,那斜道像一条缠绕著建筑物的带子,螺旋状地把建筑物缠绕著。从我这里看过去,看不清那斜道到底是台阶还是什么。由于整幢建筑很大,那斜道的坡度并不陡峭。

二层比一层小,这是因为,差不多是小了斜坡的宽度那么多。以黏土建造的角柱为一端,每层缩小斜坡的宽度那么多,一直建造上去,这样就一定会达到上层顶端尖尖的效果。整个建筑就是这种形状的。

看上去彷佛像用砖砌的,但是那是一幢现代建筑。一定是钢筋混凝土的。只是在外墙装修时贴上了看上去像砖的瓷砖罢了。

「您上车吧。」

贝琪小姐轻声说。我点点头。在我回到车上之前,又一次回头望瞭望。有一种奇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黑色的天空里,彷佛将墨汁倒入水中般的浓淡不一。天空中的黑色不断地从那房子的顶部呼呼地流过。

──这是以阴沉的天际为背景的末黑野宅邸。

在帝都的资产家中,拥有三层建筑的私人宅邸并不少见。然而,建在郊外,在周围完全没有可比的建筑的地方,则失去了现实意义。

那建筑的一层看上去有相当高的层高,而且屋顶的中间部位又有凸起的地方,所以整个建筑看上去非常高。

啊……我感叹。贝琪小姐轻轻地转了转头:「您怎么了?」

我说:「──像巴别塔【《圣经‧旧约》里的巴别通天塔】一样。」

9

至于巴别塔,我既没去过也没爬过。然而,看那斜道的样子,不知为何,我就觉得像了。

我的福特汽车一直向前,驶进了玄关前的车道。当我们停下车,远看建筑物的时候,主人大概就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末黑野先生亲自出来迎接。穿著厚厚的外套。其原因,立刻就明白了。

「请您先穿著外套。──在脱外套之前,我们先看看外面的样子。」

我没有让阿芳直接去侍者的房间,而是让她在玄关的大厅门口等著。

等著我回来。我身上的衣服是否乱了,若不让她先看过,从她的责任心来说,她是不会退下的。

贝琪小姐把汽车驶向停车场。

玄关门厅对面的左侧圆弧的旁边,是刚才看见的斜坡的起点。那斜坡的宽度有三、四个人并排边说话边走的宽度。没有台阶,而是斜坡。

末黑野先生用手示意了那儿:「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走这里吧。」

我放慢了一步,跟在他后面一边走一边问:「这个斜坡是干什么用的呢?是用来搬什么东西吗?」

「不是。我希望是一条,通往天际的上升之路──听说是这样。」

「干原先生,是这样说的吗?」

末黑野先生回过头来点了点头:「实际上,我们家的周围有景观很好的地方──大概是因为这个吧。当然,紧急的时候,打碎玻璃往下跳的话,这条斜坡是很好的逃生之路。」

「难道没有门可以通往这个斜坡吗?」

「没有。因为不安全,连能够窥视的窗子也没有。」

原来如此,是因为不愿意被人从这斜坡偷窥到谁在房子里面。

斜坡的右边,贴著灰青色的砖瓦样式的瓷砖的墙壁一直延续著。随著我们螺旋状地往上走,越走越高。爬这个坡道,比起高跟的鞋子,穿著草屐显然更为轻松。爬坡时和服的下摆摆动很多,多少有些顾虑,但并不太要紧。

右手扶著墙壁,眼前的斜坡一味地延伸。视线向下看,好像一直在同一个地点行走一般,有种奇妙的感觉。

与这人世间告别以后,人们会去哪里?若是日本人,则向著十万亿土走去。在黑暗中,有一条被昏暗的亮光照耀著的平坦的道路,好像要一直从那里向前走。然而,若是西洋流,则向著天际,乘风飞去吧。光是这样想就让我疲惫不堪。当登上云端的时候,腿脚一定已经不听使唤了吧。想一想这样又上天又下地的费劲样子,说不定上天就如同下地狱一样吧。

──等等,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们进入到了螺旋斜坡的二层。向左手下方看下去,能看见我们走过的斜坡。当我们进入三层的时候,就层层叠叠,看上去非常有趣。若是急脾气的人,说不定想要直接在墙壁上挂上扶梯,垂直地爬上来吧。

《枕草子》里写道,「看起来近走起来远的,是京都鞍马寺的那段九十九曲羊肠山道。」就是这种感觉。看起来就在眼前,走起来却很遥远。清少纳言在同一段文章里还说,「不能心意相通的兄弟、亲戚」也是如此。真是个可怕的人。

我们的视线的位置总算高过了树顶。向前看去,是遥远而黑暗的天空。

「天气好的时候,一定很舒服吧。」

「确实如此。晴天的时候,站在这个斜坡上有远离尘世的感觉。──不是有人说,彷佛星空降落下来一样吗,这样的夜晚也很好。现在则彷佛像猎户座被打湿了一般,亮闪闪得很漂亮。」

到了春天,一定能看见远方的田野里起飞的云雀。

10

通往天际的道路,忽地一下通向了宽大的屋顶。

远方,看得见帝都的一大片城市。到了晚上,城市大都会的灯光,一定像是撒在地面上的明珠一样。那边是南面。这会儿太阳应该在西面,但是厚厚的云层把它隐藏了起来。

「我想请您看一看。」末黑野先生说。

「这儿的景色──不是吗?」

屋预彷佛是天空的广场。有如站立在半球的中心部分,视野非常有趣。只是一个人来的时候,孤零零的,定会感到很孤单。站在这儿,不能说没有独特的魅力。

然而,这就让人马上想到「什么都没有的魅力」。脚下是毫无生气的混凝土的地面,一直延伸著,除此之外就看不见任何能让眼睛欣赏的东西了。

「这边请。」

末黑野先生向我示意了中间的一个像是机械室的地方。那儿也是被周围的螺旋状斜坡的部分包围著的。让人觉得有从大屋顶再向上爬上小屋顶的感觉。

实际上,那里有三分之二的地方,放置了机械呀水箱呀什么的。顶上是平的。

然而,大概三帖大小的部分有所不同。我发出了「啊……」的惊叹。美丽的图画,出现在我的脚下。不──正确地说,在坚固的黑色外框里面,镶嵌著美丽的画。

画面是用彩色玻璃制作的。现在快到四点了,又是冬季的傍晚。而且是阴天。白天的细细的光线,有如油灯中的油就要耗尽了一般,快要消失了。与其利用看不清楚的自然阳光,不如说,室内的亮堂堂的照明,使得脚下的画面彷佛浮起来了一样。

──是光的油画。

「这就是彩色玻璃啊。」

「是的。」

画面上,有几只鸟儿在飞翔。是排成伫列的大雁。大概,细画的是领队的几只大雁吧。这之后,旅行中雁群延续著。

我指著玻璃鸟儿飞去的方向问:「那边,──是南面吗?」

末黑野先生点点头。

如果是朝著南面飞的话,那一定是从北方飞来的秋天的大雁。

呼呼的风声响起。在没有遮挡的屋顶,更让人感到寒冷。如同有人用冰冷的手指穿过我那暖融融的披肩一直伸进我的脖颈一般。

末黑野先生用目光示意我透过脚下的彩色玻璃,一直往下看。他说道:「这下面一直到底都是挑空的,是建筑物中央位置的中庭。」

听他这样说,我就明白了那大雁图案的意图了。因为,这些彩色玻璃正是想像中的天空。

「这样一来,抬头仰望时,就能看见远方的天空里大雁飞过的景象吧?」

「是的。」

确实很漂亮。那个「眼睛骨碌碌先生」原来想著这样的事情啊。我有点儿意外。

随著时间的流逝,周围更加昏暗了。对于彩色玻璃来说,照明效果是必不可缺的。原来如此,像今天这样的黄昏时分,在室内照明的照耀之下看去,也许效果更为美丽。而且,彩色玻璃的下面有很高的距离。

从下面往上看的话,不太能看清楚细微的部位吧。

去年年末的时候,雅吉哥哥的桌上曾经放著一幅智力拼图。完成之后,是一张玛琳‧黛德丽的画像。其实彩色玻璃这东西,也像是一幅一片片不厌其烦地拼凑起来的巨大的玻璃智力拼图。那是用铅丝串连起来的。

「……啊。」

当我目不转睛地盯著那彩色玻璃看时,发现有点奇怪的地方。末黑野先生打趣道:「您发现什么了吗?」

「那个……在那儿,那只大大的大雁的脖子下面……」

在这幅屋顶上的图画里,大雁以外的部分,基本上都描绘著天空和云。就是说,有很多变化微妙的蓝色和白色的玻璃。在接近中央的部分,镶嵌著一块大大的三角形的、接近土耳其石的水粉色的玻璃。在那儿,有一个大概像网球这么大的洞──看上去开著一个洞。

从表面上看,我不觉得这是设计出来的效果。第一,一定会漏雨的。真是奇怪。

「那个是……」

末黑野先生回答了一个谁都知道的答案。

「──是个洞。」

「但是……」

这是一栋刚刚竣工的房子。这里的彩色玻璃也都是新的。为什么要开一个洞呢?

「直到完工庆祝会的那天晚上,还都一切正常呢。──干原那家伙,对这些彩色玻璃的效果喜欢得无与伦比。彩色玻璃是在他的工作室里制作的,直到最后的最后,交货延迟了。工地现场,在开著口的地方放上了一片四棱木材,上面盖上了塑胶布,在等著。──真是提心吊胆啊。无论如何,因为那儿是挺醒目的位置嘛。──好不容易,到了庆祝会那天的晚上,总算放进去了。」

「刚刚好……」

「是的,刚刚好来得及。末黑野宅邸,顺利完工。──也能向邀请的客人们炫耀一番了。值得庆祝──本以为会是这样,但是并非如此。」

发生了什么吗?

末黑野先生,彷佛故意要让人等待一下,两手叉腰。高个子的男人,以黄昏昏暗的天空为背景,像影子一样矗立,穿透过彩色玻璃的亮光,从下往上照来。

由于那儿的颇为不同的照明,我好像觉得,挺了不起的。

11

「干原那家伙,竟然彻底胡闹起来了。」

「啊?」

「他说他不满意。说那大雁的彩色玻璃不满意。他说什么『被催急了,镶嵌进去了一块不满意的玻璃』。──那家伙,在我家里是出入自由的。不仅如此──大概他本人有一半认为,这儿就是他自己的家。完工以后,一直在我的一间客房里住下了。」

我有点幸灾乐祸地说:「……末黑野先生和干原先生的关系是……」

我本意是想说「虽然我并不知道,但一定是什么特殊的关系了」。但我却结结巴巴地只说了一半。很显然,对方察觉了:「以前我也曾经说过,那家伙,是我孩提时代的小尾巴一样的人。小尾巴的意思是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切不断的,是孽缘。」

即便如此也不太好──我想。自由随便地在末黑野先生家住下,这算怎么一回事?

「干原先生,他没有家人吗?」

「──他一个人。七、八年前,变成孑然一身的天涯孤客了。」

「──变成了?」

「是啊。」

「出了什么事故了吗?」

「不是。并不是事故什么的。」

末黑野先生很少见地语塞起来。更增添了忧郁。接下去,难道不是应该进到屋里去的时间了吗。末黑野先生继续说。

「──他父亲是被暴徒袭击了。──干原老师是大学的教授。那天他把在同一所大学工作的同事请到家里,要商量一个难题──很难的事情。天色渐晚了,于是他把客人送到门口。──这时,有几个暴徒早已等在门口了。他们拿著日本刀不由分说地刺了过来。与其被刀砍,被刀刺的危险性更高。无疑这些人是带著杀机来的,所以他们两人都没有被抢救过来。──干原那时不在家里。这成了他一生悲痛的种子。但如果当时他在家的话,一定也没命了。但是,当时他的妹妹在家。──他妹妹,……并不是平常人的身体。」

「……怀了宝宝?」

「是的。──而且,她不是一个健康人。她的胸腔有疾病。──孩子的父亲,当时确有无论如何也无法陪伴她的原因。但是,那孩子的父亲要她一定要健康地把孩子生下来。把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并且告诉她无论出现什么状况,即便全家人反对,他也一定会和她结婚的。他在干原教授的面前跪下身子,发誓绝对不会背叛她。」

「……」

「那天她听到了争吵声和呼救声,──于是妹妹也来到了门口。──仅仅是看见这样的惨状,她也差不多要晕倒了,但这时,又被一个逃跑的暴徒撞飞出去。」

我彷佛看见了在那事件发生的深夜,几重鲜血的重叠。这样我就明白了。

──干原先生在「女学生偶人展」的会场上,表现出来的异样的情感起伏,原来原因在这儿。他妹妹大概正好是「女学生」的年龄吧。一定是各种各样的思绪一齐涌上心头,在他的心里,一定是地震般地震动著吧。

末黑野先生在我家晚餐会的时候,没有回答这些。原因很简单,这不是能在晚餐会这种场合里谈论的话题。但是,他绝对忘不了这件事。

不如说,他其实是很想告诉我的。

今天他带我来到这屋顶,只剩下我们两人独处,与其说他是为了让我看一看这里的彩色玻璃──倒不如说他是想要认真答覆我。

大概是我想多了,他特地定在这个难以看清对方表情的时间,也许是他为了对我说这件事而特意安排的。昏暗中,他的嘴唇动了动。

「──事情发生之后,我对干原说『你去欧洲学习吧』。我瞭解他的才能。只要加以磨炼,他必定会成材。──我恳求我的父亲,让他去留学。如果不这么做,我们都无法承受。在事件刚过去的几天里,我们俩连见面都觉得痛苦不堪。──我父亲也明白事情的原委。如果他当时能及早允许我们结婚,──那么她就不会呆在干原家里,这样,雪子和孩子就都不会遇难了。」

忽地一下,他说出了干原妹妹的名字,末黑野先生无法忘记。当他一个人独处,不经意的时候,那名字一定还会蹦出来。

「──我并没有责备谁。但是,这也许是我父亲赎罪的方式吧。干原去了欧洲。──然后,在我看来,他成为了一个太过气派的建筑家,回来了。由于他的个性比较强,并非能被所有人接受。──所以,我请他在我的公司里工作。不管怎样,是我们嘱托他去欧洲的,这样安排也在情理之中。」

末黑野先生忽然背对著四角形的彩色玻璃的亮光,说:「下去吧。」

12

这次我们倒过来向下走那条缠绕著建筑物的斜坡。

「对了。我说到一半。」末黑野先生一边走,一边解释那彩色玻璃上开著一个洞的原因。

「完工庆祝会的第二天,我直到午后还在家里。所以记得很清楚。我正在家读几本书,忽然听到一声巨响。」

「是什么?」

「──您在日本桥的三越百货看见干原那家伙的吧。今天去帝都剧院,明天去三越百货。──什么都有卖的,确实是百货店。但是,我听见的声响,却是那儿没有卖的东西的声响。」

「啊……」

「是枪声。」

确实,三越百货店里没有武器柜台。但是──

「不可能吧……」

「做出这『不可能』的事的,正是干原。」

末黑野先生愉快地说起这闹哄哄的话题。

「客房在三楼。我的书房在二楼。──围绕著中庭。在这斜坡的内侧,还安装有螺旋楼梯。──我打开房间的门,走到楼梯上向上看去。于是,看见那家伙在摇著手。──天空晴朗。我们的头顶上方,确实有著美丽的玻璃的天空。玻璃的大雁,向冰天雪地的北方说再见后向南飞去。──但是,在那彩色玻璃的正中间,竟然开了一个洞。」

我惊愕不已。

「是不是他不满意,所以用手枪打了那彩色玻璃?」

像个孩子。

「──我在那儿苦笑。」末黑野先生说。

喂,这是苦笑就能了结的事吗?

「这样一下子,玻璃碎片掉得四处都是,那不是太糟糕了吗。有没有人受伤啊?」

「天井的正下方是中庭。──但是,中庭的中央,也就是正巧在洞的正下方,放著一座大理石的雕像。所以,万幸,那下面没有人。──请来的客人们也在前一天晚上都回家了。这个季节,冷飕飕的。人们就像《蚂蚁和蚱蜢》中的蚂蚁一样,呆在暖和的房间里。难得有佣人从这里经过。于是周围空空的。──那家伙,还是考虑过的。是在没人的时候开枪打的。被掉落的玻璃碎片砸中的仅仅是这座雕像而已。」

大理石做的身体,只要不是某个国家的天方夜谭中出来的雕像,就不可能动。也不可能逃跑。真是遗憾。然而,这种说法确实奇妙。

「哦……」

我,又有些走神了。

「──我警告他『不许随意破坏。建完的房子就是我的东西』。那家伙却满脸带笑地说『这样我就舒服了。我做新的给你,别担心』,得意著呢。」

即便如此,这儿可是房子的中央啊。

「房顶开了洞,如果没有东西塞住不就糟糕了吗?」

「那里不是中庭上方的彩色玻璃吗。如同《劝进帐》里说的《山伏问答》【校注:歌舞伎名剧码,十八番之一,1840年初演,讲了源赖朝欲除掉源义经的故事。山伏是指苦行僧,源义经与弁庆出逃过程中被守将怀疑盘问,向弁庆询问做山伏的心得的和秘密咒文,弁庆流利地回答了问题,此乃山伏问答】一样是给别人看的地方。客人来的时候盖著盖子就不太好。首先,那种地方,不太可能伸出手去触摸。──所以,有客人来的日子,只要不是下雨天,就这样让它去。我们准备了塑胶布,快下雨了就盖上。」

我们回到玄关,让在那儿等待的阿芳看了看我的衣著。

在我前往晚餐会场之前,在中庭里试著站了一会儿。对过的朝南方向有一条宽敞的走廊,在那儿远处的墙壁上也有彩色玻璃。那是萤火虫的景象。是夏天的图案。

抬头望去,高处有著那幅大雁的图案。并且,在中庭的中央确实站立著一尊大理石雕像。有一般人的一倍半这么大。与大雁或是萤火虫一类的日本风味相比,这里有些西洋风味。配合巧妙。但是,干原用他的个性化的搭配,将这些巧妙地串联起来,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统一感。

石像的脸是经常在照片上看到的,像米罗的维纳斯。头顶上举著一个大大的盆。那盆口可以看见葡萄串和一些圆形的果实,一定是农业的女神像。「收获」总是与实业家相关的值得庆贺的事吧。

──也就是现代的,用大理石制作的惠比须、大黑一般的雕像。

13

虽说是完工庆祝会,但正式的庆祝已经结束。这次来的客人,对末黑野先生来说,都是无法忽略的。而我不必挺胸抬头地参加,这也令我颇为高兴。

干原先生也一起出席了,他先走在前面,带领我们参观了室内。

一层的「萤火虫」彩色玻璃我已经看过。在二层,东西方向延伸著走廊,两头各有一幅玻璃画:《远山的天际泛出鱼肚白的黎明》和《乌鸦飞过的黄昏》。如果从方位来说的话,东面代表春天,西面代表秋天,也就是「春天的黎明」和「秋天的黄昏」。这样一来,在三层,背面应该有「雪」景──我这样猜测。而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把彩色玻璃设计成和式风格的并不少见。我就见过「松和鹤」,稍微独特一点的地方有「龙虾和鲷鱼」等。在我跟著去京都的时候,下榻的酒店里就有「祗园祭」图案的彩色玻璃。

正当我沿著外部的斜坡往下走,忽然想起了清少纳言,并意外地把看过的图案都联系在一起了。这里描绘的四季景色,毫无疑问,是依据了《枕草子》,都取自第一段里描写四季之美的文字。

言归正传,说起建筑物的特徵,怎么说都是那大大的在百货商店最常见的天井。内部装修是大胆的西洋风格和日式风格的混搭。

连同晚餐会的座位,──末黑野先生也替我想了很多──我正巧坐在了干原先生的旁边。这其中的意思一定是「如果有什么疑问的话,尽管问吧」。

但是,先搭起话来的,是干原先生。

「很有趣的图案啊。」他盯著我的和服腰带,高声说。

「是的。这图案叫作『各种宝物』。」

在黑色底色的面料上,用金丝线和银丝线以及各种颜色的丝线,绣著各种各样的宝物。因为今天是值得祝贺的新房完工庆祝会,所以我带著这条腰带来了。

干原先生,又一次骨碌碌地转动他那极富特点的眼睛:「『宝物』?哈哈,这样的话,──这个是『万宝槌』吗?」

他边说边指著。一眼就明白的地方。用手指著我这个年轻女孩的腹部,当然是失礼的举动。但是,他并没有什么恶意,我也并不讨厌。于是回答:「说得正是。」

「这个是『卷轴』,里面写著什么好东西吗?──有点儿奇怪呢。」

那是个像象牙一样,有著不可思议的形状的东西。我也曾经看不懂,就问了阿芳。因为从阿芳那儿学过,所以回答得出来。

「这个是『丁香』。它能做成草药或是香辛料,是丁香树的花骨朵儿。」

「哦,哦──!」

他似乎恍然大悟了。他与末黑野先生应该是同龄,可是他说话的口气像极了小孩子。

他的手指往旁边移了移。

「这个,看著像龙虱或田龟什么的,究竟是什么呢?」

再怎么说,也不会是虫子啊。

「那个叫『蓑』。」我回答。

「蓑,是穿在身上的蓑衣?」

「是的。而且,这个是『笠』。」

干原先生的脖子都歪了。

「蓑笠这些,也是宝物吗?」

「这可不是一般的蓑笠哦。这是童话中所说的『隐身蓑衣』和『隐身斗笠』啊。」

「啊,是这样啊!」

他儍乎平地感叹道。他那样子实在是天真烂漫。我不禁问道:「您也希望获得一件『隐身蓑衣』吗?」

「嗯。」

「您也有希望自己消失的事情吗?」

干原先生稍微沉默了一下。总算,随著菜品被端了出来,他握紧了餐刀,然后说道:「──有啊。」

他像忽然间变了一个人一般,发出了著实阴沉的声音。

14

我想说些有趣的,于是就谈起了那些彩色玻璃表现的四季景色。虽说如果不知道取材于《枕草子》倒是很奇怪的,我还是说道:「是《枕草子》吧。」

干原先生是表现者。如果他觉得「这个小丫头也理解了自己的意图」,一定会感到很高兴吧。

然而,干原先生却并没有怎么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是啊。──《枕草子》。」他淡淡地说道。然后,又特别补充道,「──嗯,就是『萤火虫』和『大雁』啦。」

确实如此。《枕草子》第一段里,说到夏天的时候写道,「即使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成群的萤火虫飞来飞去的情境别有一番风情。哪怕就是一两只萤火虫,发出微弱的亮光飞去的样子,也很有味道。」写秋天的时候则说,「更何况大雁排著整齐的队形,在天空中渐渐远去的情境,让人感到无限的情趣。」这段文章可是尽人皆知。

干原先生有去过欧洲的经历,于是把日本的四季固定在这些彩色玻璃上。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我听说您在那边参观了彩色玻璃之后,被它倾倒了是吗?」

干原先生一边晃动著身体,一边在切著白色碟子里的一块厚厚的肉。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也随著一晃一晃的。他忽然停下了手,向我这边看过来:「末黑野这么说的吗?」

「是的。──我是这么听说的。」

「那家伙,就会吹牛。但是,和倾倒又不太一样。就是我总觉得『这样就行了吗?』」

「──啊?」

奇怪的语言。不明白他的意思。干原先生叉了一块肉放在自己的盘子上。他那大大的嘴巴,为了继续说话而张得大大的。

「在法国,在巴黎有一个叫圣礼拜堂的教堂。那儿有一个狭窄的螺旋楼梯能往上爬。那是一部看上去像是通往屋顶阁楼的黑乎乎的楼梯。但是,爬上去之后我却大吃一惊。那里是光的洪水。横向的宽度让你无论怎样伸直手臂都碰不到墙,抬头仰望,一直到很高的高度都铺满了彩色玻璃。──瞬间,这个世界变成了红色和青色、绿色和琥珀色的玻璃的世界。只是看著看著,就觉得那光线变成了音乐,耳边汹涌而来的是管风琴的乐章。──实在了不起。如果说我被压倒了,那就是被压倒了。庄严啊,就是庄严。──我被击败了,在最初看到它的时候。」

干原先生吸了口气,喝了一口葡萄酒:「──但是啊,在我听过各种各样的说法之后,我却感到并不怎么样。──就说让人做那彩色玻璃的国王吧,他好像在政治上很成功。对他的评价很高呢。但是,不是也出现了十字军吗?」

因为带有坚定的信仰,才会出现那样的组织不是吗?我似乎觉得挺前后一致的。

「那时的人们,不是都高高兴兴地去参加的吗?因为被使命感所驱使了──」我说。

干原先生这时,痛苦地皱紧眉头。

「正是这样才不应该呢。正是由于被使命感所驱使,才会造成恶劣的后果。若是那样,作为神做的事来说,这不是邪道吗?」

确实,我也听说过少年十字军们的悲惨结局。

干原先生一边「嗯」地痛苦地呻吟著,一边抓住葡萄酒杯,咕咚地一饮而尽。

「我所认为的美,是能让人的情绪变得平稳安详的东西。横眉竖目地面向著耶路撒冷,那不是神的美,而是恶魔的美。──那么,侍奉神不就是坏事了吗?把神放在内心,是好事对吗?可以作为自身的寄托吧。然而,我却不需要那些气派的庄严的神。──如果有神说『一个异教徒的命比我更重要』,──能有勇气说这句话的神如果真的出现了,到那时候,我就跪在那神的面前。」

这是反论。确实如此,即便是神,能说这句话的时候也需要「勇气」吧。

「可是……这样的神,不是没有值得我们信仰的价值吗?从人们的眼光看,那不就是不值得依靠……」

「值得依靠是如此重要的事情吗?」

「……可是,因为人总是希望能有心灵的支撑……想要依靠,所以才祭拜神,不是吗?」

干原先生,忽地一下,换了一副温文尔雅的表情。用彷佛在看自己的亲人一般的眼睛,看著我。

「──那个,如果到南方、海水清澈纯净而透明的地方去的话,有一个活神仙居住的岛屿。那些神仙大多都是女人,做些占卜。她们从人是否幸福到一年的收成都能预言。有被说中的,也有说不中的。──岛上的人们,称这些女人们为神。但是,这些神并非居住在金殿玉楼之中。而是住在岛上最为破旧,漏雨的小屋里。平时靠乞讨为生,好不容易才能逃离饥饿。」

「……」我无语。

他继续说:「自己能做些什么?在这样扪心自问的时候,比任何人都过蓿贫穷的生活,这才是神对自己要求的,至极的,诚实的惩罚,不是吗?──我啊,如果遇到这样的神,我会合掌而泣的。」

干原先生将视线移向空中,然后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嘟哝著。

「──神大概是一样的无力,一样的可怜吧。正因为如此,他才用他那懂得痛苦的眼睛,凝视著人们。──正因为我们被这样的眼睛凝视著,我们才会感受到被救赎,不是吗?」

15

晚餐会在一层的大餐厅里举办。饭后,大家转移到旁边的大客厅,有演讲和余兴节目。

我看著站在演讲台上的男人,在这样的场合里,有一种不相称的感觉。那男人穿著黑色的和服外褂,看上去像甲虫黑色而坚硬的翅膀似的。

他外号叫荒熊,名叫段仓荒雄。去年,我也听过这个人的讲话。

他是一个宣讲帝国的纯粹、荣光和繁荣的人物。实际上,他与现今的时局高度完全一致。不管是否真的愿意,但只要叫上这样的人参加,也许就能让聚会在形式上更完整。可是,我刚刚从末黑野先生的口中,得知了雪子小姐的悲惨故事。

而且我以前也听说过──被段仓批判为自由主义的某一位老师,不但不辞职,而且还发表了一篇鲜明的反驳文章,结果被暴徒残杀了──据说。

我并不知道被杀的教授的姓名。然而,那件事却与末黑野先生讲述的记忆不谋而合。毫无疑问,那一定也是干原先生的过去。

我环顾了一圈稍稍超过十人的客人座席。但是,却没有看见那乱蓬蓬的脑袋。

段仓用手支撑在讲坛上,向前倾斜著身子,发出了他演讲的第一声。

一开始我就觉得,他好像醉了。一定是到这里来之前,在别的地方参加过聚会了。他讲的内容,与我去年听到的基本一样。完全是狮子吼般的演讲。一定也有听者感受到快感吧。

演讲结束后,末黑野先生站了起来,微笑著讲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好像他引导著段仓去了准备室。

这之后,是放映余兴电影的准备工作。这次是豪华版的电影。并非流行中的有声电影。而这一点正是精彩的地方,居然请了德川梦声【校注:1894─1971,本名福原骏雄,著名电影解说员、演员。电影解说员,即无声电影时期坐在银幕一旁,代替演员说出对白、讲解剧情的人,上世纪20年代,曾在中国、日本等亚洲国家与部分欧洲国家风靡一时。日本自31年第一部有声电影以来,解说员逐渐丧失其立足之地。梦声自33年《音乐喜剧》(音楽喜剧ほろよひ人生)开始演员生涯,以后亦演出诸多经典影片】来讲解电影。我在轻井泽的时候也曾听过梦声讲解电影。即便是同样的画面,只要加上他的讲解,感受到的东西就会完全不同。即便是二流电影、三流电影,立刻会变得引人入胜。这就是技艺的力量吧。如果说清元的延寿太夫是名人的话,电影解说员德川梦声也是大名鼎鼎的。

末黑野先生回到座位坐下,接著房间里的照明被关闭。从电影放映机中流出的光线,投掷到设置在墙壁上的白色银幕上,映出了四方形的另一个世界。

莅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是年轻人和老人。坐在室外长椅上的两人交谈著。这时,穿著白色衣服的女子走了过来。周围景色奇妙地歪斜著。那女人一边眺望著别的方向,犹如太空漫步般地走了过来。登场的人物,都有著不常见的、异样的眼睛。

是的,正在放映的是现代古典作品《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校注:1920年上映的德国恐怖电影,是表现主义电影的里程碑之作】。在这种已经被人们所熟知的电影里,更能让人体会到梦声解说的魅力。完全沉浸其中的时候觉得很恐怖。

在杂耍小屋里,卡里加里博士让睡著了的男人切萨雷醒来。博士对著满屋子的观众说:「……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你们的结局,他全部看穿。……什么事都知道。……怎么样,有谁要问什么,……想要问问的人,不来问问吗?……」

梦声这样解说。彷佛他早已身处那遥远的德国的那个杂耍小屋,正在被卡里加里博士问著呢。

银幕上,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走向舞台。「那么我问问看,我,究竟,能活到什么时候?」切萨雷动了动他薄薄的嘴唇。

「……活到,明天早晨……」

屏气凝神说的就是这种时候。我完全被电影吸引住了,甚至忘记了时间。会场上的所有人都与我一样。

我甚至忘记了这之后过了很长还是很短的时间,山间的故事结束了,电影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画面,即老人和年轻人的对话。啊,快结束了,正当我要放松紧张的肩膀的时候,听见了一声巨响。

这巨响──是来自现实的世界。是什么东西破碎了的声音。然后,紧接著发出了两声似乎是重物掉落的声响。

甚至连梦声也一瞬间停止了解脱。到底是不是应该继续,他似乎有些迷惑。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奇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前年的夏天,在轻井泽有一场十六米电影的放映会。在那中间,发生了一个案件。难道真的又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吗?

黑色的人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从他的声音,我知道那是主人末黑野先生。

「开灯,──快开灯。」

16

我们穿过走廊,来到冷冰冰的中庭。在那儿,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我能感觉到站在前面的人吞咽著气息。我越过前面一排人的肩膀往前方窥视,看到有一个人,倒在前面的地毯上。

从那黑色的和服外褂和肥胖的身材上,我立刻明白了那个人就是段仓。从他躺在地上的奇怪的手脚姿势来看,他肯定是早已没有了呼吸。

我不由得捂住了嘴。而且,强忍住了惊叫。如果我惊叫出来,那就更加恐怖了。

就在刚才,还大声说话的人能变成这样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彷佛看见了死亡这个魔鬼的样子,两只脚不住地颤抖著。

装饰著段仓最后躺著的地面的,是散落下来的玻璃碎片。这里那里,冰冷地,美丽地闪耀著光芒。

我猛然间抬头仰望,「大雁彩色玻璃」上开了一个大大的洞,从那个洞口一直能看到黑色的夜空。

他在屋顶上踩破了彩色玻璃天窗,砸在了大理石像上又弹出去,于是落在了这里。──大概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碰撞的声音有连续两声,是因为他先撞在石像上后又砸到地上的缘故。

「医生。快叫医生。」末黑野先生对著惊慌失措的像是管家的人呵斥道。

正在这时,从螺旋楼梯上传来了有人急速跑下楼的声音。是干原先生。

「──怎么啦?」

还是一成不变的高音,自然这时已经听不出悠闲的语气了,他的声音里带著紧张。

末黑野先生转头向他:「段仓先生,好像从上面摔下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出去干吗?」

他的问题里还包括,干原先生是否在准备室陪他,为什么他不在那儿。

「──我向他介绍了三层顶上的彩色玻璃,他说要醒一醒酒,出去走一圈,所以他下了楼。」

末黑野先生蹲在躺在地上的黑色的身体旁边,用膝盖顶著地。

「……为了吹吹风出去了,难道你一直去了屋顶?」

因为这里是西洋式的建筑物,所以不需要换鞋。就这样,他摇摇晃晃地出了大门。方便反倒成了危险。看见那个斜坡,就会想著上面是什么,为了看个究竟走上去确实极为自然。

一旦走上了那个斜坡,就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到了顶上在黑暗中,看著下面的灯光照在彩色玻璃上。那就像巨大的诱蛾灯一般,段仓一定是想过去看个究竟。

若是充分发挥想像力,他被那中央开著的小洞吸引了,大概是趁著酒醉,想著「到那儿去看看」于是就踩了出去。承受不住这么重的重量,于是玻璃天窗就破裂了。这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段仓的木屐,彷佛小孩子为了占卜天气而将脚上的木屐踢飞一样,分别掉落在左右两边,相隔很远。一定是掉落的过程中从脚上飞了出去吧。

末黑野先生手拿著木屐。他一定在想,最起码,给段仓穿上吧。看见木屐底部的木齿,在他的眉宇中间,一瞬间,浮现出了轻微的疑惑。

──怎么了?

这时,我觉察到,穿过彩色玻璃天窗的大洞,从遥远的天空,纷纷扬扬地飘下来了某些东西。

这样说来,段仓的黑色和服外褂的这里、那里,都能找到那东西的痕迹。木屐底,一定也黏著。

不知何时开始,这栋公馆的外面,静静地下起了细雪。

在这意想不到的过程里,在不知所措的我们每个人的头顶,属于上天的白色的细细的雪片,悄悄地飞舞而来。而且,它们降落在或是在大理石像上,或是倒地的段仓身上,还有散落在地毯上的色彩缤纷的玻璃上。

于是,我忽然想到了。

我抽出身去,跑向玄关。我把身上的长袖和服的下襬翻起,拉开了大门。走了几步就来到了室外,我看了看那斜坡。

──如果下雪了,那么一定有痕迹。

薄薄的积雪上面,有著快要被雪覆盖过去的,但现在还能隐隐约约看得清楚的脚印。

踉踉跄跄的木屐的足迹。然后,还有一个──稍微离开一点儿的地方,看得出另外一双鞋子的脚印。

那脚印上覆盖著白色的雪花,在门廊的照明无法照亮的远处,消失在黑暗中。不管怎样,有人上去了,还没有下来。这一点是很明白的。

事情刻不容缓!我迅速返身跑回室内。甚至来不及回应带著疑惑的眼光看著我的人们。

我握紧双手,朝著我认为是随从人员房间的方向,大叫起来,或者是怒吼──用这个词,也许更为准确。虽然作为我这样的年轻女孩,这是极不相称的。

「──别宫,别宫!」

在我的视野的一角,出现了干原的身影。不知为何,在我的声音响彻室内的时候,他的身体整个反应了起来。那反应太明显了,以至于根本没有打算朝他看的我也看见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转过去看干原。正打算问他:「你吃惊什么?」

然而就在此时,被深蓝色冬季制服包裹著的贝琪小姐,嗖地一下出现在西侧走廊的入口处。大概在随从人员房间里也知道「发生了什么骚动」。她准是已经准备好随时出现了。

贝琪小姐用凛然的声音回答我。在冰冷的空气中,她的声音回响著。

「──您叫我吗?小姐。」

17

我跑向贝琪小姐,简短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快跟我来!」

其实准确地说,是我跟著贝琪小姐来才对。贝琪小姐稍微摇了摇头:「不能出意外。让别宫一个人上去看看。」

「不──」

贝琪小姐,带著「真是难缠的小姐」的眼光,看著我:「无论如何,暂且从汽车里取出手电筒,再上去。」

「没有时间说什么暂且之类的话啊!」

不知何时,末黑野先生悄然走近了我们身后。末黑野先生带著忧郁的神态对我说。

「……怎么一回事?小姐。」

我上下挥舞著从淡红色的长袖和服的长长的袖子里伸出来的、握紧了拳头的手,说:「刚才,我去看了那斜坡。虽然很薄,但还是有些积雪。就是说,看得出脚印。──沿著段仓的脚印,有另一个人也上去了。段仓说不定是被推下来的。──而且,更重要的是,那『另一个男人』还没有下来呢。」

噢的喊声,从我们一大群人中发了出来。

末黑野先生露出了被我说中了麻烦事一样的面部表情。他作为主人,大概会这么想。

「那么……」

「所以,赶快。──这样磨磨蹭蹭的,那个男人,说不定会逃之夭夭的。」

有几个男性宾客,冲向玄关准备出去。贝琪小姐的声音追了上去。她声音中带有的不可思议的坚强,阻止了人们的脚步。

贝琪小姐这样说:「请原谅我多管闲事。现在,白色的雪正在不停地下。──如果『这样磨蹭』的话,脚印本身会被雪覆盖,马上消失的。所以请大家先确认那里是否有脚印。──还有,请不要踩坏雪地上的脚印,拜托大家了。」

有几个人站在那儿背对著我们点了点头。随后,我到底还是被男人们超了过去。让他们先去,还真有点儿遗憾。

末黑野先生的直线状的眉毛下,两眼眯缝成了直线状:「……我明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让我来准备手电筒吧。应该马上能拿出来几个。」

贝琪小姐利用这个空当,给我拿来了外套和披肩。这种时候还穿这种衣服,我感到有些不相称,怪难为情的。但是,这是贝琪小姐特别的好意,所以我还是穿上了。

几年前,松下电器制作所开始销售电池式的手电筒。因为提灯确实不可靠。在这种时候,还是要这种产品才行。贝琪小姐拿了一支在手上,为我照亮了脚下。

走在前面的人,尽量靠紧墙壁,慢慢地往上爬。

我打了个寒颤,当然了,天很冷。

末黑野先生先将手电筒照向那足迹。白雪被光线染成了黄色。

「已经相当难以辨认清楚了。」

「请看那儿。应该还能看清。」我伸出手指,边指边说明。

「嗯。……不管怎样,上去看看吧。有这么多人,不用担心吧。」

天上下著的细雪,正好在不给人添麻烦的程度。像是悠闲的呼吸,有间隔地,一会儿多一会儿少。风好像比黄昏时分小了些,也没有吹散雪花。

我还以为前面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们这些人只是默默地往上爬。

总算来到了屋顶。整个屋顶像是一面巨大的白色的盆子,在白雪的映衬下,觉得连黑暗都淡了很多。

「……好像没有人啊。」

大家窃窃私语。确实,屋顶上鸦雀无声。没有人影。但是,这太没道理了。

「……如果有人在的话,只有躲在那屋顶小屋的后面了。」

就是镶嵌著彩色玻璃的中央的小屋。人们分别从左右两边绕过小屋,汇合了。

小屋的后面,当然,连小屋的顶上都没有人。

让人奇怪地感到心虚的手电筒的光线在眼前延伸,纷纷扬扬的细雪飞舞。我彷佛觉得在这无限扩展的黑夜里,那个人一下子出来叉一下子消失了。

18

「跟大家说了这些无聊的话,我很抱歉。」

回到大厅,我低头道歉。留著小胡子的某财阀的公子,带著安慰的表情说,「不,不要紧。确实,那儿有脚印。我们并不是白跑了一趟。那脚印是应该先去确认的……」

说到这儿,他把下面的「但是」咽了回去,但我还是听明白了。确实是「但是」啊。那脚印的主人,难道从屋顶向天空飞去了吗?

雪不停地下。让人疑惑不已的那难以理解的脚印,一个小时之内就会消失吧。不可能的事情,消失掉的话,那倒可能是一件恰到好处的事呢。

在我之后,这一次是末黑野先生,深深地鞠躬道歉。

「好不容易来到我们家,却莫名其妙地卷入了这样的事件。实在是抱歉。」

他扫了一眼身后的遗骸:「──不管怎样,实在是遗憾,『段仓先生喝醉了酒从屋顶天窗摔了下来』这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作为这个宅邸的主人,我感到自己的责任。──因为情况很明白,今后不会给大家再添麻烦的。我也叫了员警。日后一切应对由我来负责。著急的朋友,这就可以回去了。」

然后,他又加上了一句:「下次有时间,我一定再次做东,请诸位喝茶。」

热腾腾的茶还是有魅力的。但是,大概女性阵营都不太喜欢与「死」有关的建筑物吧。于是大多数人都踏上了归途。

我也走向福特汽车。只不过,我赶紧回去的目的有所不同。我希望尽快与贝琪小姐单独谈谈。有关这个事件,我想和她好好讨论一下。我亲眼所见的雪地上的足迹,现在仍然记忆深刻。究竟,那该如何解释呢?

在汽车里,当然,无法讨论。有阿芳在。我靠在靠背里,陷入了沉思。

车窗外面,雪在不停地下。福特汽车沿著白色的街道慢慢地向前行驶。

沿著那斜坡,到达的地方是屋顶。屋顶是室外。只要不从那里回来,不可能进入到建筑物的室内。如果真的有人把段仓推了下来,那他一定在屋顶,也就是在室外。是我们所不知的、谜一样的人物。

这样一来,我的思绪又转回了原处。

闭上眼睛,暂且先把自己的头脑清空。然后,问问自己「能不能从别的角度考虑」。

「──别的?」

「是啊。换一个角度试试。」

「怎么换呢?」

「比如说──」

我自问自答,忽然间啊地一下。只要不被固定的想法约束住,答案很简单地就得出了。很单纯的情节。

这样一想的话,连同脚印在内,一切都能够解释了。但是,它对我来说,却不是一个我所欢迎的结论。

19

到了家,我直接把贝琪小姐叫来了我的房间。我虽已换了日常穿的家居服,贝琪小姐还仍然穿著制服,在我门口等著。

「对不起啊,你一定很想早些休息吧?」

「不,您别在意。」

我请她进来,我坐进了长椅。贝琪小姐却站著。我再三邀她坐下,总算,让她在前面的椅子里坐下了。

首先,我想要解决几个很疑惑的问题。

「贝琪小姐你也看见了那房子里的彩色玻璃了吧。」

「是的。进门的正面有景观。中庭的顶部是『大雁』。」

「是啊,然后,二层的东面和西面,又有『春天的黎明』和『秋天的黄昏』。三层还有『雪』。这样一来,是《枕草子》,不是吗?」

贝琪小姐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是的。这样听您说了,还真像是《枕草子》。」

「但是啊,如果这样的话,『大雁』是应该放到二层的秋天的彩色玻璃里去的。为什么把它移到了高高的屋顶上去了呢?」

干原先生说话时,那种「嗯,也可以说是《枕草子》吧」这样的暧昧的语调,让我感到疑惑。

贝琪小姐静静地说道:「别宫我只看到『萤火虫』和『大雁』。如果还看了别的,也许反而会弄不明白了。」

「……什么意思?」

「是『萤火虫』和『大雁』。如果直截了当地来看的话,不就是《伊势》吗?」

我吃惊得张大了嘴巴。贝琪小姐则流利地背诵起来。

「『若有飞萤上云端,秋风渐起告雁归。』──就是这一句吧。」

我完全没想起。我太局限于《枕草子》了。贝琪小姐所指出的,是有名的《伊势物语》中的「萤火虫之段」。

这首诗歌,是为一个把无尽的相思藏在心底死去的深闺女子咏诵的安魂曲。

自古以来,人们就认为鸟儿是载送人的灵魂的。「萤火虫啊,如果你飞到了云端之上,就请你转告大雁:人世间已经季节更替,秋风吹起,请你带著她的灵魂早点回来──」就是这样一首诗歌。萤火虫还让人联想起那死去的女子的灵魂。

一层的「萤火虫」和天窗上的「大雁」。这之间的天井,难道是死去的女子的魂魄游玩的地方吗?

把玻璃打碎,开出一个洞,把她的魂魄放归到无限的天际之上。如果说这是谁想出来的……

我把今天下午傍晚时分看到的和听到的,详细地告诉了贝琪小姐。

贝琪小姐的表情变得严肃。

「从下面看上去,确实有一个像圆点一般缺损的地方。」

「那是个洞啊。是不是,如果没有那个洞,彩色玻璃的上面是室外。但是,仅仅开了一个洞,就把室内外连在一起了。好像把手套翻过来一样,正反面都分不清了呀!」

贝琪小姐默默地倾听著。

「那时,我们大家都沉浸在电影里。如果再给醉醺醺的段仓,喝下混入安眠药的酒,那他就完全丧失意识了吧?把他背在肩上爬上屋顶,让他躺在彩色玻璃的边缘。在他身上绑上U字形的绳子。绳子的两端穿过小洞。如果使用之前就准备好的竿子什么的,并不是难事。那是个有网球大小的洞啊。像钓鱼竿的鱼线一般,把绳子垂下去,端点就会穿过小洞的啊!」

「……」

「只要做到这一步,然后进入房子,登上螺旋楼梯。一直走到三层的天窗附近,用竿子钩住绳子,捏在手里。牢牢地握紧绳子,猛地一拉。屋顶上的人被拉到了彩色玻璃的中央。然后──」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撒落一地的彩色玻璃。

「──拉的时候,松开绳子的一端,人就掉了下来,绳子还在手中。」

贝琪小姐总算开口了:「……但是,彩色玻璃是如此容易破碎的东西吗?玻璃被连接在一起,并不脆弱。连接处成为支撑,不是反而更加坚固了吗?很多人站上去都不一定会坏。……若不是那样的话,不太可能在这么多建筑中使用的。」

我点点头。

「那当然如此。但是,假设噢,──假设,做了这个案子的人──正是制作彩色玻璃的那个人的话,会怎样呢?玻璃的正中间,故意做得脆弱,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20

贝琪小姐说:「脚印的事,您怎么解释呢?」我探出身子。

「如果这样考虑的话,就能说通了。不,除了这样解释以外,我觉得肯定无法解释得通。──背著段仓的男人,站在斜坡前面的时候,发现斜坡上积雪了。这是计画以外的。这样,就会留下自己的脚印。下著的雪,到作案的时候,不一定会把脚印完全覆盖隐藏起来。──真是为难。但是这个男人,不想错过这千载一遇的好机会。──而且,不可能『穿著鞋去穿著鞋回来』。这样的话,一眼就看出段仓并没有在屋顶上。」

贝琪小姐点点头。我继续说道:「──『穿木屐去穿鞋回来』的话,也很容易想像成『一个人换了鞋回来』。不管怎样,不可能有『去的脚印』。无论如何,不愿意让人觉得『去了屋顶的人,又从这条路返回来了』。总之,不能有『去了之后又回来了』。──所以,去的时候穿著自己的鞋,回来时穿上段仓的木屐背朝前反著走回来。这种方法,很『奇妙』,反而容易令人混乱。──段仓烂醉如泥,所以他的脚步乱一些也不必在意。──如果可以的话,他期待著直到作案的时候,那脚印已经被雪覆盖隐藏起来了。但是,只差一点儿,没有来得及。」

「他自己的那双木屐,怎么办呢?」

「还用说,从三层上扔下来即可。谁都会以为是掉下来的时候脱落的。」

「有道理。」

「……怎么样?」

贝琪小姐想了一会儿:「我觉得大致能讲得通。但是,这样一来,制作了那些彩色玻璃的人,好像有什么──」

她的意思大概是「对段仓抱有什么仇恨吧?」然而,这时,我发现,我还没有把那位眼睛骨碌碌先生的真名告诉她。我是个急性子,于是我打断了贝琪小姐的话:「干原先生──他叫。」

贝琪小姐是一个,迄今为止,大概从未在她那白皙的脸上浮现出内心动摇的表情的人。我甚至都无法想像这个人著急,或是惊慌失措的样子。

但是,当她听到「干原」的时候则不一样。她没有惊叫。与其说她的表情动摇了,不如说她的表情冻结了。我在这时,感觉到她的内心比表情更强烈的动摇。

彷佛我所依靠的铜墙铁壁意外倒塌了一样,不安的感觉让我一语不发。座钟指标的声响奇妙地被扩大了许多。

稍过一会儿,贝琪小姐说:「……『干原』是怎么写的呢?」

「那个,──嗯,──还是比较少见的名字。『乾燥』的干加上『原野』的原。」

我把从末黑野先生那儿听到的,二人的痛苦的过去告诉了贝琪小姐。

然后,还讲了从哥哥那儿听说的事情。大学里的老师对段仓讲了他的自由主义的意见,所以就被暴徒杀害了──据说。

「听说是一百年里才有一个的,拥有著极为少见的才华的老师。无论是人格还是见识,都极为优秀。说不定,他就是干原先生的父亲吧。──当然,虽然我并不确信,但我觉得这些事情在这里都连在一起了。」

贝琪小姐的回答,不知为何,像是身在遥远的地方的人一样,迟了很久。

「……哦。」

「啊?有什么,知道的吗?」

「……如果是那个事件,我也听说了。」

「是吗?果然与段仓有关吗?」

贝琪小姐慢慢地点了点头。

21

我继续说:「──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我们想到的事情,说不定实际上已经发生了。──那个房子本身,就是为了作案而建造起来的。」

当然,就算实际上没有出手,末黑野先生也应该是干原先生的同伙。

如果没有这两个人的配合,这样的案件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最后说:「但是……脚印会被雪覆盖。没有留下的痕迹。没有证据……」

这一点,我觉得像是救赎。虽然只是短时间,但对于曾经亲切地交谈过的干原先生,我并没感觉到一点不舒服的地方。而且我还听说了他过去的故事,就更加如此了。

相比被害者,对加害者进行援助就不太好了。从理性上应该这样想。所以,无法证明「我的胡思乱想」反而令我很高兴。这是比什么都好的「藉口」。

贝琪小姐俯下身子。她也在纠结著和我一样的想法吗?不管怎样,这件事,只能在这里了结了。

然而,贝琪小姐俯著身子,彷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地说:「证据,我想,有一个。」

「哦?」

「有一个,留下来的东西。」

难以置信。

「怎么回事?」

贝琪小姐似乎对自己说出来的话有些后悔了,沉默了一会儿。座钟,在那儿刻写著时间。周围像海底般的沉静。

不久,贝琪小姐说话了。

「如果房子本身就是为了这案件而建造的话,那个,摆放在中庭中央的天理石像的作用是什么呢?」

「那是……为了让从上面掉下来的牺牲者,不至于砸到人的缘故吧。」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了吗?为什么偏偏选中了『那座雕像』呢?」

那是一个──将装有水果呀谷物什么的盆捧过头的女性雕像。

「──难道不是因为『丰收』吗?这种意思,这种抽象的意思?」

「不。有更加具体的作用。──那个房子,故意被建造到二月完工。东京最冷的季节,可能与其说是一月,不如说是二月。──下雪了。其结果就会产生脚印的问题,所以,冬季应该不是作案的最佳时机啊。──这是理所当然的。」

「那倒……确实。」

「如果希望造成被害者在『夜晚醉酒后上了屋顶』的假像,那么放在夏季里作案会更合适。」

──是的。那不正是《枕草子》里面的《夏夜》吗?在这样周密计画的案件里,不可能不把季节的因素考虑进去的。

「那么,为什么选择二月呢?」

「那是因为……如果我说了的话,就成了小姐您正在考虑的证据了。」

这是奇妙的说法。忽地抬起头来的贝琪小姐的整个面部,都透著凄惨的表情。我的心揪紧了。不知为什么。但是,难道我是在让眼前的这个人痛苦吗?

别宫小姐说:「小姐。实在对不起,别宫我有些累了。您能让我下去休息了吗?」

我只得点头。从我的心情来说,应该是我对她说「实在对不起」的。

别宫小姐站起身来,鞠了个躬走向门口。然而,她却在门口停住了,似乎用尽全力才好不容易转过头来,面对著我。

「真相,如果一定要确认的话,那么明天或什么时候,必须要去一趟末黑野先生的宅邸。如果我把这个判断交给小姐您的话,那么别宫我就变成了卑鄙的小人。──去吧,明天。」

22

我推说自己忘记了东西,让家里的佣人查了末黑野先生的电话号码。

虽然很晚了,末黑野先生却还没睡。电话接通之后,交给我说话。对于我提出的,「明天下午,希望拜访贵府」的要求,末黑野先生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吃惊。他很郑重地回答「我恭候您的到来」。

放学回家的路上,福特汽车「去拿忘记的东西」,向池袋的郊区方向驶去。

今天的天空,明亮而晴朗。冬季的阳光虽然透明,但却严峻并带著一丝哀愁。汽车在萧条的风景中前行,一会儿,就进入了末黑野宅邸玄关前的停车廊。

末黑野先生和干原先生都出来迎接了。末黑野先生的脸上浮现著令人目眩的笑容。

「和昨天相比,您的情趣又有所不同了。女人真是不可思议。让人会感觉完全变了一个人。」

今天的我,穿著印有八重樱图案的学校的校服。说不定,让他想起了雪子小姐吧。

干原先生则用深邃的目光紧盯著贝琪小姐。我们四个人走进了那空荡而寂寞的房子。

「今天我让佣人们都休息了。这栋房子里只有我们。」

末黑野先生说:「那么,首先,我们要做什么呢?」

我回答道:「我们能向您借一把扶梯或是能登高的东西吗?」

昨天晚上,我仔细考虑过了。贝琪小姐所说的意思,我想──我明白了。

「哦。」

站在旁边的干原先生,微微一笑。

「──这个不太妙。竟然,你们都能想到这一点了。」

于是,这儿的进展很奇妙,应该是最不想借的那两个人,把扶梯抬了出来。

我,把扶梯架在那有著维纳斯风貌的大理石像上。

「我帮你扶著。」

「不,没关系。」

我爬上扶梯,往那「丰收的盆子」里看了进去。与我想的一样,那里面,像是掉进了颜料─般,已经被染成了淡蓝色。

我爬下扶梯,站在地面上。

「怎么样?」

「变成淡蓝色了。」

末黑野先生,像是在说「遗憾」一般摇著头。

「如果早些处理掉就好了。不能让别人干。自己干的话,佣人们会看见的。我总觉得『不可能有人知道』,疏忽大意了,于是就让它去了。」

我瞟了一眼那上面:「这里就是,那个洞的正下方吧?」

「是的。正是这样。但是,──您怎么会发现的呢?」

百闻不如一见。我抬头仰视那大雁彩色玻璃。上面盖上了塑胶布,有点儿暗,但那惨状我还是知道的。中央部分极大地破损了,有几处铅做的外框,彷佛魔女伸出了黑黑的手指一般,向下垂著。

如果已经破成这样,也就无所谓了。

「──别宫。」

「是。」

「那个框框里的某个地方,能打穿吗?」

「遵命。」

我对末黑野先生打了个招呼,意思是下面危险,请他站到边上。

贝琪小姐把手伸进穿著制服的胸口。当那两人看见她从里面取出了手枪,都大吃了一惊。但是,真正大吃一惊的,还在后面呢。

大厅里轰然响起了枪声。彩色玻璃屋顶的边角上的一个框里,打出了一个洞,从那高处,蓝色玻璃的碎片散落了下来。

我们都蒙住脸,往后退。

等那些玻璃碎片掉完之后,出现了一个有如取走了智力拼图中某一片拼图的洞。虽然被铅做的外框所固定,边上还有一些残存的玻璃,但是大多数玻璃不规则地破碎了,并掉了下来。

「正如你们所见,用枪打玻璃,不可能打出那么规整的圆圆的洞。」

末黑野先生回答道:「那当然。」

「而且,要在想开洞的地方开一个预先设想的洞,那真是难上加难。──这个人例外,她有特殊的技能。但是,普通人不一样。外行的话,就算瞄准身边的人,也容易打不著。在根本不能失败的情况下,用手枪开洞那简直是荒唐。」

「是的。」

「但是,爬上去到天窗上开洞又十分困难。而且,对外人来说,那应该是个偶然开出的洞。──但现在是二月份。在这样的季节里,不必动手,就能把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

「哦。怎么做?」

「用冰。事先,在圆圆的洞口处放入蓝色的水冻成冰。按现在的东京气温,如果晚上做好,是不会融解的。到了第二天被太阳照耀后,冰开始融解,一滴一滴地掉下来。而接住水珠的就是那『丰收的盆子』。冰冷的大厅里,不会有佣人一直站在那儿抬头看上面。他们只是路过而已。如果融化了的水滴在了头上,那他们一定会『嗯』地寻找。但是,在那高高的地方,就没有人注意了。而且那儿已经放上了巨大的大理石像。彩色玻璃哭泣般地掉下来的水滴有石像上的盆接著。」

末黑野先生摸了摸下巴。

「──有道理。」

「这个事件,最大的关键点在于那个洞。确实,必须是一不小心开出的洞。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方法。看准了那儿出现了洞的时候,开一枪空枪,就说是用手枪打的,于是大家觉得『这样啊』,也就相信了。为了混淆视听,大概你们还从上面洒下了几片玻璃碎屑吧?」

末黑野先生,低声说:「您能说到这里,那么您一定是已经『全部知道了』吧。」

「……是的。」

这时,一直沉默的干原先生,向前走了一步。他一直盯著贝琪小姐。

「您是──」

干原先生开口了:「别宫老师的,千金吧。」

23

我恍然大悟。这一瞬间,我明白了贝琪小姐痛苦的原因。……是这么一回事啊。

在我混乱的头脑里,回顾了与贝琪小姐共处的近两年时间。

如果我什么都不说,贝琪小姐是不会到这里来的。不,不对。这是她的事。从脚印的状况,她一定会一直推理到发现事情的真相为止。

如果这样,这是怎样的命运的玩笑啊。干原先生的过去,竟然也是贝琪小姐的过去。

我无语了。我站在这里,已经无话可说了。

「是的……」别宫小姐这样说。那是坚定的、拚命压制自己、内心的声音。

「……如果我父亲,那时没有拜访您家,也就不会把您的父亲也卷进来了……」

别宫小姐脱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干原先生用手制止了:「不,别宫老师所说的观点,我父亲完全赞同。……他从内心尊敬别宫老师。虽然他们的年龄差不多,但我父亲还是常说『别宫老师,对我来说,是无可替代的老师』。所以,不如说是他心甘情愿的。我这样认为。……但是啊,每当我想起我妹妹的事,老实说,这样的想法也会动摇。不,别宫老师那样很好。很伟大。但是,我父亲却不必如此伟大。我啊,已经是个完全没用的人了。」

这一次,末黑野先生开口了。

「我从这家伙那儿,听说过您父亲的事。别宫这个姓,并不普遍。这家伙,听说他曾有一次在拜访您父亲的时候,看到了您。原来如此,您有一双令人难以忘记的深邃的眼睛。──而现在,您站在那边,我们却站在这边,这实在是一个讽刺。」

别宫小姐的脸上,出现了生生被撕裂般的痛苦表情。

「您要指控这家伙,──不,我们,您要指控我们吗?让我先说好,我没有打算让他受到这个国家的司法的审判。留下有颜色的水,确实是失策。但是,您也一定不认为这是能将别人定为杀人罪的证据吧。」

别宫小姐沉默地站著。末黑野先生继续说:「──我,从那时候开始,已经成为了无法相信『公』这个东西的人了。不,无论是什么样的思想、什么样的主义主张我都不相信。因为我知道它能轻易打碎人们最重要的东西。现在,我抱有的仅仅是,纯粹的,非常纯粹的『私』的仇恨。──如果说是为了思想而死,那么那个死去的男人也应该满足了不是吗?他就是这样的男人。他有他强悍的地方。那是谈论苍白的理想的知识份子们绝对没有的强悍,能平静地对待死亡的强悍。──再锋利的剃刀也敌不过锈迹斑斑的斧头的一击。」

末黑野先生,一定是仰天祈祷过了。有如,段仓在那儿一样。

「──但是,我怎么可能让他满足。段仓那家伙并不是因为他所宣扬的理想被杀的。而是因为更小的私怨被杀的。虽然小,但它却是什么样的理想主义都无法匹敌的,是绝对真实的──私怨,因为私怨被杀。」

别宫小姐低声说道:「如果是我父亲,肯定不赞同这种行为。如果因为仇恨把人杀死,这样一来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就会就此终结。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就会就此中断。」

「那个家伙并没有要求什么对话。因为他觉得那是对他来说绝对的真实,因为他带著他那永远不灭的真理的獠牙。──当我们在山中遇到虎狼,我们会首先要求和它们对话吗?当我的父亲、兄弟、孩子被吞噬的时候,我们必须和吃人的野兽对话吗?──对我来说,这样的事情做不出来。虽然不如别宫老师那样伟大。」

我忍不住了,大叫起来。

「拜托了。不要折磨贝琪小姐──别宫小姐了。这个人,已经忍受了多少痛苦,你们是应该知道的啊。」

沉默降临了。过了一会儿,干原先生说话了:「末黑野只是在旁边看著而已。虽然我这样说,他可能会生气的。但是,事实就是这样。这个建筑物,是按照我的想法建造的。──打破了天窗才真正完工,它是我理想中的建筑物。──所以啊,最后,我想说的是,我才是这个事件的设计者和实施者。」

干原先生环顾四周,看了一圈那大大的天井。

「──要说,我们,是否这样故的资格,那资格,不可能有。──末黑野这家伙真不像话。因为他已经变成了能捍动人世间的那一类人物了。说起来,他已经是实践段仓们的那些大道理的操作者了。所以啊,他说因为『私怨』什么的。因为,只能这样说啊。不,末黑野和我都是这样。──但是,这次这件事,政府是没有资格来审判的,如果这件事背叛了别宫老师的话,那我也无所谓。手枪,我有一把。──到此为止吧,事已至此,我想做的事已经完成了。」

贝琪小姐紧紧咬著牙齿。

干原先生既非开玩笑,又非讽刺,是认真的。我希望「这番话能把贝琪小姐救出来」。但是,段仓那家伙已经死了,贝琪小姐盼望的裁判也不可能有了。那家伙只有这样的命。

贝琪小姐不知什么时候说过。「一个人因为自己的正义,而把不同观点的人抹杀掉的行为绝对不能允许」。这个人,如果在元禄十五年,身在吉良府邸前的话,她一定会拚出性命去制止大石内藏助的【校注:即著名的元禄忠臣藏赤穗四十七义士事件】。这就是,这个人的「正义」。

「哎……哎。」我一边这样叫著贝琪小姐,一边拉住她。

「有些事情是毫无办法的呀。贝琪小姐希望的道路,一定是时间回到从前,──在干原先生还没有作案的时候制止他。再进一步说,──实际上,回到您父亲还没出事以前,阻止那惨剧的发生。──但是,那样的事情不可能做到。那样的事,谁也做不到呀。所以我们会痛苦。──但是我们终究是要向前走的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只有把它铭刻在心里,继续活下去啊。」

我们知道事件的真相。我们通过把真相告诉末黑野他们二人,希望他们作为经历过这样的事件的人,今后会有不同的生活态度。

24

我们转身离开末黑野的宅邸,朝汽车走去。

斜阳照耀著我们的脸颊。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光秃秃的树梢,看起来就像彩色玻璃上的铅线。

「小姐──」

贝琪小姐朝我看来。她把刚才在干原先生面前脱下之后,像忘记了似的一直拿在手上的制帽重新戴好,然后面向前方。

她一边整理好头发,一边说:「──我们走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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