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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鹭与雪 不在之父

第一章

这天空像是被谁用一把大刷子蘸著淡墨涂抹过似的。昨天星期六还是晴空万里,可是好天气持续不了两天。黄梅天就是黄梅天的样子,下午又下起雨来了。雨滴在马路上溅起水花。

不过,只要钻进马路边宽大的店门,暂且就躲开了这招人嫌的雨。翻舞著淡紫色裙装的下襬,沿著大理石饰面的旋转楼梯,噌噌噌地就来到了二楼书籍卖场。宽大的玻璃窗映照进午后的光线,在这种天气里,光线像是透过糊著白纸的拉窗照进来似的,显得柔弱无力。对于鲜少见得到阳光的书籍来说,或许会喜欢这样的日子也未尝可知。

我是让雅吉哥哥带著来银座的──想要逛书店的话,大概一般都会去丸善书店[注1]吧。不过,我近来偏爱的,却是这家去年刚落成的教文馆。宽敞的店堂,高高的天花板。如果是日式建筑的话,那该是名叫鸭居[注2]的门楣。在那相当于鸭居的横梁部分,挂著几幅镶框的书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只侧著身子的白色鹦鹉,乍一看就让人感到几分亲切。

[注1]:日本著名企业家早矢仕有的于明治二年(1869年)在外国驻日政府机构和商社云集的横滨创办「丸屋商社」,其后在正式注册商号时改成「丸善商社」,百余年来,一直以前瞻性的经营理念和独特的运作模式,成为日本一大文化标杆。

[注2]鸭居(かもい),是用在和室房间出入口及设置门窗的拉门框,设置在上方的框称作鸭居,设置在下方的框称作敷居。

「落叶松,落叶松……」我模仿鹦鹉学舌的样子说话。雅吉哥哥有些摸不著头脑地问:「什么东西?」我指著不久前刚刚出完最后一卷的《白秋全集》的书脊说:「这儿。」

「啊,原来是『走过落叶松的树林,切切地凝望落叶松』啊。」

「唷,你知道啊。」

「那当然,可别小瞧了我这个学士先生。」

哥哥竖起一根指头,煞有介事地往上顶了顶帽檐。也许是想说,我可是有学问的。《落叶松》是北原白秋[注]的名诗。

[注]:北原白秋(1885─1942):日本诗人、歌人。本名隆吉。

「落叶松多寂寞,我与它细私语。」诸如此类。诗中同语反覆多次出现,形成一种韵律,轻声吟诵,令人恍若漫步林中小道。学校上课讲到诗歌的韵律时,老师背诵了这首诗。记得当时老师还说有一首反覆出现「NANOHANA(油菜花)」一词的诗。的确,「NANOHANA」一开口就连著几个N,「NA‧NI‧NU‧NE‧NO」听起来多柔和,用来表现花瓣确实非常贴切。人们常说「一片油菜花」,这说明油菜花本来就是丛生的花,而不是孤傲之花。这么想来,「NANOHANA(油菜花)」一词反覆出现也就理所当然了。NANOHANA (油菜花)、NANOHANA(油菜花)、NANOHANA(油菜花),连续的文字化作连绵的花海。

「那会不会也是白秋的诗呢……」我这么猜想,可是我不知道这首诗的题目。而且,艺术出版社出版的《白秋全集》总共有十八卷,而眼前的书架上只摆放著其中的几册。那片灿烂的油菜花掠过眼帘消失了。我转过身,把目光落在了海外写真杂志上。我随手拿起几本,一边认读著上面的洋文,一边翻看风景和人物。

「喂,英公,快三点了。要不要去喝茶?你也有点肚子饿了吧?」

这倒是个实实在在的建议。可是,怎么说我也是「妙龄闺秀」呀,在哥哥眼里竟成了「英公」。而且,这话说得好像我多么能吃似的,真是的。不过,吃人家的嘴软,想想能白吃白喝,就不必柳眉倒竖了。这回是绕著旋转楼梯往下走,来到了地下一层的富士冰点屋。正方形的桌子,摆得整整齐齐,构成有规律的几何图形。插在杯子里的纸巾,雪白雪白的,让人感到非常清洁。倒不是听了哥哥的话产生的心理作用,我确实有些肚子饿了。我点了红茶和奶油面包卷。系著雪白围裙的女侍端了上来。「老字型大小固然有老字型大小的味道,不过银座这地方,还是这种时尚的店铺比较相称。是吧,哥。」

一个大学教授模样的人,一边阅读著在楼上买的外文书,一边慢慢品味著咖啡的醇香。也有带著孩子在喝果汁的。一派星期天下午的热闹景象。

「是啊,开张还不到一年呢,就像新婚的娇妻那么新鲜。」

「呵,说大话啊──连个女朋友都还没有呢。」

「喂喂,别把人看扁了!我虽不才,却也在为如何回绝一个个凑上来的女孩劳神费心呢。」

「有这等事吗?」我歪著头,自言自语地嘟哝道:「一年……」

「一年怎么啦?」

「『明年今日今宵的明月』[注]──不是啦,我突然想起了报纸上登的《一年以后再相会》的事。」

[注]:尾崎红叶《金色夜叉》主人公间贯一的台词。

第二章

「什么事啊?罗曼史吗?」哥哥问。

我摇摇头。那可不是什么甜蜜蜜的事情。

「知道东京站吧。」我说。

「嗯。」

「那后面就是八重洲桥。听说东京湾退潮时,桥下的外濠护城河就会变浅。」

「从大海经过大川【隅田川下游部分,流入东京湾】──嗯,那里也该是连著的,属于正常情况啊。」哥哥说。

「说是有个流浪汉,趁著变浅的时候,在河底的烂泥里翻淘,想找到点值钱的东西。淘著淘著,淘到了一个亮锃锃的大块头(KATAMARI)。」

「──大化革新【大块头和大化革新谐音】啊。」哥哥打诨道。

我愣了一下,说:

「那是镰足(KAMATARI)!无聊!──然后,那个流浪汉以为是金子,惊喜啊,想把它挖出来。可是,重得很,一个人还不行。找来在附近的另外两个人帮忙,总算拉了上来。」

「总不会真的是金子吧。」哥哥说。「那倒不是,是一大块黄铜──说是约摸有三十贯。值钱著呢。」「哦──不过,那种东西怎么会躺在河底的呢?」哥哥问道。「不知道呀。」

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继续说:「──反正啊,这东西太值钱了点。几个人觉得不可以就这么拿去卖了,借了个拉货的车来,哼唷哼唷地做起了搬运工。」

「简直像桃太郎的故事啊。」哥哥感叹道。

「是的,是的。就那感觉,结果搬去警察局。因为不是桃太郎从鬼岛凯旋归来,所以只能做拾到遗失物品处理──可是,员警却犯了难。」

「──因为没地方放吗?」哥哥问。

「不是啦。大件的遗忘物品,又不是没遇到过。那么大小的,根本不在话下。」

我替内务省警保局打起了包票。

雅吉哥哥歪著头不解地问:「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啊,想做登记却没有拾到者的居住地址。」

三个流浪汉又没有固定的住所,只能登记个名字。

「……啊,原来这么回事。」哥哥恍然大悟。

「因为没有办法联系,所以呢,三人决定,当时就把下次见面的日期和时间定下来,一年后在吴服桥上碰头。」

「呵,像听故事似的。」

「是呀──然后呢,再一起前往警察局。那黄铜如果没有失主来认领就会发还给拾到的人,他们打算得了黄铜就拿去卖了钱分掉。」

「……嘿。究竟能卖多少钱呢?」

哥哥倒是挺现实的。

「说是每个人少说也能分上十五块呢。」我说。

「不小的一笔钱吶。靠它能否维持上一年半载的生计呢?」

这么说就更加现实了。

「嗯……不过啊,回头想起来,发现黄铜,觉得一个人动不了的时候,那附近……至少还有两个人在干同样的事情吧?」

「对啊。」哥哥赞同道。

「居无定所,靠干那种事生活的人,没想到……还真大有人在啊。」

「好像是吧──我估计啊,就是干那种事,也有各自的地盘吧。」哥哥说。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东京站是现代日本的象徵。在这座雄伟的义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风格的红砖建筑的后面,就有一群为了生活而不得不浸泡在泥水里翻淘著河底,时而欣喜时而懊丧的人。

虽然已近夏天,但由于连绵的阴雨,还是让人感到几分寒意。想到这一阵子的气候,我不禁问道:

「到了冬天还干那种活吗?」

「没饭吃的话,只能干。不景气啊──还有知识份子呢,走投无路,成了流浪汉。」哥哥答道。

「是吗?」

「是啊……」

哥哥不知什么缘故有些心不在焉地看著远处的上方,呆了一会儿,喝一口已经冷掉的剩下的红茶,继续说道:

「……你们学校有时候也会出去参观吧。」

「是啊──四月份去了御宾离宫【校注:即宾离宫恩赐庭园,位于日本东京,是四代将军德川家纲的弟弟,纲重(德川家光的次男)为在封赏的土地上兴建「海手屋敷」,而建造的一座庭园。现在,宾离宫恩赐庭园被指定为特别名胜及特别史迹,该园还是现在唯一保存下来的「潮入庭园」】,五月份去了日光【校注:应该是指日光东照宫,建于1617年,为德川家康的灵庙,之后由于三代将军家光的缘故,使得它重新变成现在所见到的这般绚烂豪华之庙殿】呢。」

比我们高一年级的同学,前些日子刚刚去红叶山参观了御养蚕所回来。之所以能够进入皇宫,是因为我们学校里有不少皇族和华族出身的同学。

把御养蚕所迁到红叶山的是皇太后,现在守护著的是皇后。蚕宝宝吃了桑叶吐丝做茧。女孩子去参观,再合适不过了。

「我们有时也会出去参观参观,瞭解瞭解社会。」哥哥说。雅吉哥哥现在在三田的一所私立大学的研究生院上学。到了那个年纪还会搞全年级一起去参观之类的活动吗?

我向上翻著眼珠说:「是去──那些不好的地方吧。」

哥哥摆摆手说:「你儍呀,说正经的呢。我加入了一个叫社会事业研究会的社团,交了一块钱。这样就可以去考察现代社会的城市黑暗角落。不过,对于被考察的一方来说,那可不是什么社会考察,就是看热闹来了,一帮有钱的好事之徒游玩来了。」

「去哪儿了?」我问道。

「去看了看浅草的另一张面孔。一路走一路看。从免费宿舍到一毛六、两毛八的旅馆,都去了。吃饭最省钱的是没有菜的白饭──两分钱。」

「在那儿带我们参观的人说啊,只要在梯子上一步踏空,掉下去可是容易得很。据说在那种地方还有高学历的人呢……」

雅吉哥哥说话的语调变得缓慢起来,脸上露出一副好似「躲雨雨不停,是冒雨而去呢还是怎么办」的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神情。持续的沉默让人以为我们俩的谈话告一段落了。

「对不起,是花村贤兄妹吗?」一个声音问道。抬眼一看,一个青年站在那里,穿著一身朴素而做工考究的西装,戴著一副玳瑁框儿的眼镜。

第三章

「是啊──」

哥哥答道。青年那镜片深处的眼睛眯了起来。

「果然……啊,还没自报家门,失礼失礼。我叫川俣。」

「川俣……」

「是的。前年夏天,在轻井泽……」

想起来了。

在轻井泽发生的事情令人难忘。那个时候在万平宾馆夜晚的露台上见过面,记得是子爵家的公子。我虽然没什么出色的地方,可记忆力倒是好得有点过头。第一次听到时觉得像绕口令似的这位先生的头衔像潮涌般地在记忆中苏醒过来,继而又像退去的波涛再次奔涌而来似的夺口而出:

「──农林省鸟兽调查室特约研究员。」

话一说得急,「……室特约研究员」的「室」就特难发音。川俣先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鸟兽……?」

雅吉哥哥脑子还没转过来。我稍做说明后,他连连「啊啊」地点著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起来了。

川俣先生笑盈盈地指著靠墙的桌子:

「我在那边小坐,总觉得是那时候见过贤兄妹……」

「是的,是我们。」

「那我有个事情想告诉两位。现在方便吗?」

没有理由拒绝。会是什么事情呢?川俣先生朝女侍用眼神示意「我挪到这边来了」,然后在空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正如两位所知道的,我的专业是鸟类。」

「是啊。」

「这次我们一批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组织了一个『日本野鸟协会』。前些天先举办了一个探鸟会,柳田国男【校注:柳田国男(1875─1962):日本民俗学家、诗人、思想家。日本民俗学创立者】、北原白秋、金田一京助【校注:金田一京助(1882─1971):日本语言学家】等各界人士会聚一堂。」

呵,连白秋先生也参加了。诗人应该对大自然很有兴趣的。我劲头十足地说:

「正好刚才在楼上看到《白秋全集》了。」

「那真是太巧了。」

哥哥大概觉得这时候不说两句不体面吧,于是插嘴道:

「说起探鸟会──就是跑到山林里去听鸟叫、看鸟飞吗?」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那天晚上,大家在旅馆里听了有人带来的唱片。」

「哎?」

「是这样的,」川俣先生顿了一下,「──那是三宝鸟【校注:三宝鸟(Eurystomus orientalis),鸟纲佛法僧目佛法僧科三宝鸟属,头大而宽阔,头顶扁平,通体蓝绿色,头和翅较暗,呈黑褐色,虹膜暗褐色,嘴、脚红色】鸣叫时的录音。」

「啊……」

我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川俣先生有些得意地点点头问道:

「有兴趣吗?」

在轻井泽攀谈起来的契机便是这个鸣叫声听起来就像是在叫「佛法僧、佛法僧」的三宝鸟。川俣先生他们在旁边的席位上说著话:「社会上俗称三宝鸟的鸟,和叫声听起来像在叫『佛法僧』的鸟,其实是两种不同的鸟。」这听起来就像有人告诉你其实另外还有一座山叫富士山一样,于是我就一脸不相信地上前搭起话来。

「三宝鸟眼下在我们圈子里也是最热的谈论话题。拿那张唱片来的,其实是前桥广播电台的台长。这位老兄很早以前就对实况转播野鸟的鸣叫声非常热衷。之前在长野工作,那时就对户隐山【校注:户隐山位于长野县长野市,属户隐连峰,海拔1904公尺,曾是闻名遐迩的修道场和户隐忍者的故乡】的鸟叫进行了全国转播。」

户隐山!我不由得探出身子。

「那次啊,我也听了。好像是──去年的现在这个时候吧。」

「您知道啊,那就好说话了。」

川俣先生对我微微颔首后,朝雅吉哥哥问道:

「您觉得怎么样?」

哥哥在那里哼哼哈哈地含糊其辞。记得那天的转播是在早上,爸爸妈妈都起来了,只有哥哥还在睡懒觉,肯定是错过了机会没有听到。

「收音机里传出鸟儿宛转的鸣叫,真让人觉得身临其境,感觉就在山里一样。」

我给哥哥扔出了救生圈。

「是吧。反应很好,非常成功。指挥那次转播的人,这次调到前桥广播电台来了──话说回来,群马有座山叫迦叶山,江户时代的古书上就有『上野有迦叶山』的记载,历来就以三宝鸟闻名。」

总算听出个眉目来了。

「就是说这次要进行三宝鸟的全国转播啊!」

「对对对。二十六、二十七号连续两天挑战。转播时间是晚上七点半到八点。」

「太好了。真没想到,在家里就能听群马山中三宝鸟的鸣叫声。」

川俣先生摸著下巴:

「请期待吧。我们希望有兴趣的人都来听。所以我就预先做起了宣传,请别见怪。不过……」

说到一半,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黯然。我问道:

「──不过什么?」

「办理转播许可费了些时间。本来啊,是希望半个月前就转播的。」

「错过时机了吗?」

「听三宝鸟的鸣叫声最合适的时间是六月初,现在稍微有点晚了。而且,今年与往年相比有些偏冷吧。三宝鸟怕冷。这样的时节往往早早地就下山了,本来是住在深山幽谷中的,有时却会飞到村落附近来。」

「原来如此。」雅吉哥哥接住茬说道,「这样一来,在山里准备的麦克风不就白搭了吗?」

「是啊。」

「如果不叫的话,就用刚才说的唱片──放录音不行吗?」

这简直是在叫人作弊。川俣先生显出不屑的神情:

「放录音的话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放,没什么稀罕。说到底,价值就在于『实况转播』。」

「啊──这倒也是。」

「这将是一场历史性的转播。无论如何都希望它成功。」

如若不啼鸣……

有一首布谷鸟的小诗是这么开头的。三宝鸟如果不啼鸣该怎么办呢?既不能杀了它,又没有办法硬逼著栖息在大自然中的鸟儿鸣唱,而要是乾等著的话,转播时间却就要结束了。

哥哥露出为难的表情。

「这是在赌一把吗?」

「是啊。户隐山那会儿,只要让大家听到『野鸟的叫声』就行了。只要器材不出差错就能播出。而这次,可是不知要难上多少倍。」

我满怀期盼地说:

「但愿三宝鸟还留在山上就好了。」

「但愿如此。不但为了这次实况转播,还因为有一个不祥的传说。」

「啊?」

「自古就有这样的说法,如果哪一年三宝鸟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鸣叫──那一年就会收成不好。」

第四章

川俣先生说完,道了声「打搅了」之后,就起身离开了。

「真够呛啊。」我说。

「是啊,不过,没有什么工作是轻松的。对于广播电台那位叫什么名字来著的先生来说,户隐山的成功那是立了一大功,可是如果这次失败了,马上就会毫不留情地追究他的责任。」哥哥说。

真是不讲道理!

「真会那样吗?」

「当然会的。」

「可是那是鸟啊。它不叫怎么能怪罪那个负责人呢。」

「喂喂,那可是全国转播啊。经费肯定也争取了不少。又不是小孩子,轻描淡写的一句『真不凑巧,鸟没叫』,岂能过得了关?这就是男人的世界。只会怪你估计不足,盲目乐观──你想出风头,就会有人嫉妒你。你干砸了,就会遭到攻击。如果是军人,那就要剖腹自杀了。」

男人真是莫名其妙的充满孩子气的生物。

「不过,真是意想不到的重逢啊。」我换个话题说道。

「是啊……说到意想不到的相逢……其实我刚才正寻思著这种事呢。呀,实在是件荒唐离谱的事……」

哥哥说著又恢复了川俣先生露面前的表情。

「什么事呀?」

「你有没有见到过泷泽子爵?」

「什么?」我对哥哥没头没脑的问题大感意外。

「你在学校和桐原侯爵家的小姐是一个班的吧。请你到她家里去过的吧。」

「啊,泷泽……道子小姐的……按亲戚关系该叫舅舅的那位……对吗?」

泷泽家族是领主华族中的名门望族。同一族系中有以前在九州拥有领地的泷泽侯爵家族。刚才哥哥提到的是原来在山阳地区的泷泽家族,哥哥是伯爵,弟弟授了子爵,这家的小姐嫁给了桐原少将最小的那个不知是老三还是老四的弟弟。

也就是,对道子小姐来说,泷泽子爵是她叔叔的妻子的兄弟──啊,华族世家的婚姻关系真够错综复杂的。

「是的。好像叫……泷泽吉广。桐原家的游园会应该是一直就出席的。亲戚嘛当然会邀请,即使不是亲戚,大家都是有地位的诸侯领主这个圈子里的,不可能不列入邀请名单。」

「话虽这么说,可是大人的游园会和我们小字辈的聚会不在同一天啊──哥哥记得吉广先生吗?」

我反问哥哥道。

「嗯──不过,我也只是不知在哪次派对上见过一面而已。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可是,这个人啊,不可思议地让人难忘。好像在帝大理学部研究植物──我也只不过稍微听到一些。但是,不是因为他说话的内容,怎么说呢,他就是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你也会被他吸引住,他就是那么一个有著不可思议的魅力的人。」

「呵──」

「不知道该称之为超凡脱俗,还是说没有邪气──那可是超脱了一般胡里胡涂的二百五公子哥儿。不知为什么,你就想向他坦白自己的污秽,跪在他的面前忏悔。如果说人品也是才能的一部分,那么我觉得他是个有特异才能的人。」

「也就是说──让人觉得像神仙圣人一样吗?」

哥哥啪地拍手道:

「就是那样。从说话的口气,到修长的脸颊、双眼之间宽阔的距离,都令人肃然起敬。不是有新兴宗教吗?以前总觉得,『那种东西,谁会相信?』可是,想起来泷泽子爵身上也有那种神态氛围──成为『神仙圣人』也不足为怪的那种神态氛围。」

哥哥在那里感慨不已。我有些著急起来:

「那么,那个『神仙圣人』怎么啦?」

「嗯。那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想起了雅吉哥哥探访城市黑暗角落的话题。

「难道……」

「就是那个『难道』。走在浅草那城市黑暗角落的流浪汉当中,有一个怎么看都像泷泽子爵的人物。」

第五章

出身名门的子爵大人是流浪汉──这瞎想也得有个分寸,更何况是像神仙圣人一样的人──俄罗斯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民间故事里倒有可能。

「交谈了吗?」

「没有。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当我正吃惊时,对方就转过身去了。」

据说就这么消失了。不过,在我看来,仅仅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偶然相似罢了。

离奇的话题就此打住了。另一方面,我对来自迦叶山的实况转播充满了期望,在学校里也向同学宣传:「请一定要听啊。」

首先是二十六日。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是鸟类学家的演讲。按照预先计画,一旦三宝鸟鸣叫了,马上就切换过去。然而,那天一直到结束也只有演讲。负责这次转播的台长肯定在痛心疾首吧。

到了第二天二十七日,想到今天再不叫就没戏了,心里七上八下的。阴沉的天空到了下午也从云隙间露出了太阳的脸。看著从教室的玻璃窗射进来的耀眼的阳光,我松了一口气。虽然同为关东地区,群马和东京大概也不一样吧。尽管如此,还是让人觉得是个好兆头。

吃过晚饭,我和妈妈在起居室的椅子上并排坐了下来。

还好,没有和昨天一样又是演讲。从前桥广播电台的演播室里,传来演奏八木小曲的欢快调子。当地好像有个叫八木小曲保存会的。可是,最重要的来自迦叶山的电波,却迟迟没有送来。在我们家起居室里回荡著的,只有底气十足的哈啊声和鼓声。

给我们端上茶来的阿芳用下巴打著拍子,我对她说:「这大鼓的音调真好听啊。」阿芳却纠正道:「八木小曲敲打的可是木桶啊。」看来呀,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学到东西。

「三宝鸟不出来啊。」

妈妈嘀咕了一句。

平心而论,那是欢快悦耳的曲调。可是,当我扳著手指数著还剩几分钟的时候,感觉好像被这乐曲在后面驱赶著似的,令人心神不定。

就在这样那样的当口,半小时的时间转瞬间过去了。在播音员的一番郑重道歉之后,值得纪念的实况转播结束了。

如果说从户隐山播送野鸟的叫声大获全胜的话,那么这次可谓一败涂地。

「很失望吧。」

当妈妈这么对我说时,我却不由得对妈妈道歉说:「对不起。」

命运的骰子有可能是双数也有可能是单数。高呼著「骰子已经掷出」渡过卢比孔河的尤里斯‧凯撒【校注:即盖乌斯‧尤利乌斯‧凯撒(拉丁文:Gaius Julius Caesar,前100年7月13日─前44年3月15日),罗马共和国末期的军事统帅、政治家,儒略家族成员】成了英雄,可是,棋错一步就会被当作反叛者无情地处死。

实况转播的风云人物、前桥广播电台台长的脖子,肯定感受到,今夜迦叶山的夜风吹来是那么地冷。「这位,这位……」第二天,班里的同学都围到了我的周围。「这位」就是「你」的意思。不用说,我受到了责难──「连三宝鸟的三个字都没个影吶!」哎呀呀。

第六章

进入七月,出了梅,再怎么样也是夏天的景象了。而且上课时间缩短了,心情也变得轻松了。

十七日第三节课开始是外语大会,顾名思义,就是用英语或法语去朗读、背诵。

开头和结尾都由高等科的学姐来讲。后期二年级有七位同学被选出来站到了礼堂的讲台上,我也是其中之一。夹杂著手势等肢体语言,我用英语讲述了华严瀑布和中禅寺湖【校注:华严瀑布在日本栀木县日光市内。著名游览地。中禅寺湖水形成东端的大尻川,横切男体山,从700公尺高处流下形成瀑布主要部分,高99公尺】的美丽景色。

演讲一结束,我还是长舒了一口气。后天就是期末结业典礼,接下去是长长的暑假。

我沉浸在获得解放的感觉里,不由得脸上乐开了花。这时,桐原家的道子小姐步态轻盈地走过来,邀请我上她家去,而且说她会帮我打电话到我家里的。这可真是好比口乾舌燥时有人送来了茶,我欣然答应。

在桐原府,连茶也顾不上慢慢喝,就来到了庭院里。

庭院里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我们走过一座桥来到池中心的岛上,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倒映在水面的娇翠欲滴的新绿和轻漾的涟漪,然后从那里又过了一座桥,走上一条平缓的坡道。

我们走过一片看起来好像从战国时代,甚至是室町时代【校注:室町时代(むろまちじだい),大致时间为1338年─1573年】就生长在那里的树林,从葱郁茂密的树枝中间仰头望去,天空宛如一片小小的蓝布条。七月的天气步步紧逼地让你感受它的暑热。风吹在微微冒汗的身上,凉丝丝地非常惬意。远远地听到瀑布的声音,鸟儿的鸣叫声从四处传来。

桐原家不愧为日本屈指可数的名门,什么东西都不同凡响。虽然是依自然起伏的地势而筑的假山,却让人恍如置身于日光的深山老林之中。

道子小姐脸朝著前方,用一种略带困倦的声音说:

「英子小姐也经常看报纸吧。」

我站在她旁边说道:

「哪里说得上经常呀。」

大概是为我著想吧,道子小姐仍然是一身从学校穿回来的水兵式制服,和我一模一样的打扮。因为脚上穿的是鞋子,所以走起坡道来也方便。

「前几天,报纸上登了新兴财阀的抬头与崛起。」道子小姐说。

「啊。」

「说是新的财阀迅速和军部结合在一起,势力日益膨胀……统率企业集团的控股公司像养鸬鹚捕鱼的渔夫一样,操纵几十家子公司,获取巨大的利益……」

后半部分听起来好像在照本宣科。我重复著含糊其词的「啊」应答著。道子小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有些怪怪地说道:

「不过,也有如意算盘打得劈啪响,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那口气听起来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一边是旭日东升步步登高的瓜生财阀的嫡出长子豹太公子,一边是不久的将来的陆军大臣桐原少将的次女道子小姐。虽然这两个人的订婚和解除婚约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可是毕竟谁也不会当面提起这个话题,得有所顾忌。

瓜生财阀是靠老当家牙寅即寅之助的个人声望维系著的。随著过于出色的老父突然去世,可叹瓜生家族在顷刻之间便失去了渔夫管理鸬鹚的「魔力」。

与此同时,豹太公子人品上的缺点也以种种方式暴露出来,婚约失去了意义,只好解除婚约了事。我寻思著,道子小姐大概是想跟我谈谈她的个人问题吧。我们穿过树林,来到一个高岗上。俯眼望去,池塘的一部分坦坦荡荡地舒展在眼底,波光粼粼。宏伟的桐原府第,后面是大片的草坪,再往里面还有一座各国大使也经常光顾的宫殿般的洋馆。七月日长。远处的风景都还拖著浓密的影子,树木和建筑物轮廓分明地浮现在地面上。道子小姐开口说道:

「我在游园会和派对上也跟各色各样的男士说起话来了。」

登上石阶,更高处有一座四方亭,供人坐著休息。我们并排坐了下来。远远地望见显得小巧的富士山。这该是筑园者的匠心吧。真是奢侈的借景【校注:借景(view borrowing),古典园林建筑中常用的构景手段之一,在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将好的景色组织到园林视线中的手法,有收无限于有限之中的妙用】!当天空染上夕阳的余晖时,肯定非常美丽。

第七章

道子小姐提到的一个普通财阀──这叫法有些不妥,就是以前就有的、在日本也是屈指可数的财阀的名字。

「我和一位在那里供职的子爵先生交谈起来。不过,那位先生有些与众不同。」

我带著疑问地歪著头,道子小姐继续说道:

「他以优异的成绩从帝大毕业后就进了那里。反正是高管候补啦。讲门第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可是啊,受了一位大学校友学长的影响。不是有句老话叫『从小看大,三岁知老』吗?」

「是啊。」

道子小姐稍稍压低声音道:

「那位校友学长──据说这个人也是个华族,有一次聚会的时候来到子爵先生的府上,不知在谈什么事情的时候,谈到了自己将来的人生道路。子爵先生那时还年幼,他用孩童淳朴的耳朵听了那些话。」

「──什么话呀?」

「那位学长说啊,『我虽然身在财阀,可没打算到中央做官。我的目标是要改善煤矿工人的生活。』」

在社会现实面前觉醒的华族人士,往往成为报刊杂志嘲讽的对象。特别是眼下,不少年轻的华族人士,由于为非法活动提供帮助,相继遭到逮捕。我们学校里的老师们,最怕的就是这种事──对于不谙世事的雏鸟必须正确引导。这是压在老师们头上的最高指示。

在现在,这种话题可不是能够随便说的。能够对一个少年如此慷慨陈词,恐怕是由于生活在昔日大正年间的时代氛围中的缘故吧。

道子小姐继续说道:

「这番话让他深受感动。他说呀,自己不想做高管,不管以什么形式,不愿做高高在上的人,只想去一个能够关注劳动大众的部门……在那些叫喊革命的人看来,也许太不显眼,太微不足道了,可是我却感到一种少有的诚恳……也包括他把小时候听过一次的事情牢记在心这一点。」

道子小姐一边拨弄著佩戴在胸口的徽章,一边继续说下去,那语调与其说是在讲给我听,倒不如说是在讲给自己听。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映照在薄薄的布片上的电影影像,马上就会无助地消失。就像脚下没有可以踩上去的坚实的地面一样……不过,不是说『愚公移山』吗?虽然只能搬一点点土,如果能为那样的人帮上一点忙,我觉得自己似乎也能找到活著的意义了。」

一阵风吹过,眼底下的池塘里,响起一片水鸟们扑拍翅膀的热闹声音。

「那──是说──想和那位先生结婚……」

道子小姐并拢裙子底下的双脚倏地伸展出去悬在半空,啪地一拍双腿,像做体育课的准备运动一样咯咯地左右摆动著脑袋。

「不……是。我是第一个跟英子小姐说啦。自己的心思……到底怎么想的,自己也一直没弄明白,就像模模糊糊的大理石花纹的奶油一样。说著说著,感觉好像那大理石花纹融化开来,晃晃悠悠地化作了文字……好像那种感觉。」

「是……吗?」

「那份感受,是现在坐在这儿时的真实的感受,可是……一进家门……一旦走进桐原家的屋檐下,又会变成另外的感觉。」

华族,特别是名门华族的女儿,一般来说,是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结婚的。由父亲、兄长做主,被迫嫁给「连面都没见过的人」,这种例子也并不罕见。不过,如果意中人门当户对,而且对方能够稳妥操办、积极推进的话,那还是有可能的。不能说绝对不可能。视双方父亲的性格,事态也会有很大的不同。

总之,这种事还没法轻率地表态。桐原家在诸侯领主华族中也是屈指可数的门第,不管说什么都太高不可及了。

我们并排而坐,默默地望著西方的天空。虽然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是,刚才道子小姐对我谈了那份连她自己也还难于捉摸的感情,而我又做了她的听众,这让我感觉我们俩还在继续著无声的交谈。

第八章

有没有什么可以哈哈哈地大笑一阵轻松一下的话题呢?我搜肠刮肚,想到了在富士冰点屋哥哥说起的那件「荒唐离谱的事」。

虽然事关道子小姐从亲戚关系来说该叫舅舅的人,但因为不会让人觉得是现实世界中实际发生的事情,所以应该是无伤大雅的笑话吧。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

我开口说道。有一只不识风雅的乌鸦,在远处呜叫。

道子小姐却没有笑。

「泷泽家的舅舅……」

这么说了一句之后,我露出回忆往事的眼神,继续说道:

「……我小时候特别怕生。可是,在游园会什么的见到时,对泷泽家的小舅舅却感到分外地亲近。」

叫小舅舅,那是因为上面有个哥哥泷泽伯爵的缘故吧。

「同为兄弟,和上面的哥哥大不一样吗?」

「那还用说?伯爵先生脸长得像一把铁铲,总是一副精神紧张的样子。非常神经质,叫人不敢靠近……」

「那子爵先生呢?」

「子爵先生啊,不可思议的是,你还没有特别地说什么,就觉得他可以理解你的苦恼……一个让人有这种感觉的人。一个像平静的大海一样的人。」

听著听著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道子小姐说话时用的时态都是过去时。

「最近没有见过面吗?」

「是的……如果能见到他的话……」

我明白道子小姐的心思了。对这个在自己年幼时就能够真心真意地倾听自己诉说的人,她要倾诉一下自己的种种迷茫。然而,道子小姐的话把我从这样的思绪中突然拉了回来。

「……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见到过他了。」

果真有些奇怪。雅吉哥哥曾经说「四五年前见过」。也就是说,两个人都有五年左右没有见到过子爵了。

「那么,子爵先生……」

我刚一开口,道子小姐就打断了我的话。

「舅舅已经不是子爵了。」

「什么?」

道子小姐再次看了看四周,见周围没人:

「还记得去年年底,皇太子殿下诞生的事吗?」

「记得呀。」

「当时有一个月光景,报纸上全都是庆贺的报导。」

「是啊,是啊。」

「就在那个时候,泷泽家的长子吉章少爷继承了爵位。也是碰巧赶上那个时候,所以没有被报导出来,谁也没有去关注这个事情。」

「继承爵位?──吉章少爷几岁了?」

「我想应该……七岁了吧。」

第九章

不还是个孩子吗?

「为什么会……?」

不禁脱口说了出来。不该去瞎打听的事情。可是,也太不自然了。

「不知道……我一直以为舅舅得了什么病。哪家都有一两件不想让外人知道的事吧。」

我只好点头同意。

太阳开始下山了。

过了一会儿,道子小姐又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舅舅……说句任性的话,他是我的偶像。见不上他的面,也没听说他出国了。问妈妈也是闪烁其词……后来突然想到了《绅士录》,翻开来查找了一下。那是看不到舅舅之后过了一两年以后的事了……这一查,觉得太奇怪了。」

「怎么回事?」

「唯独舅舅的住址,从泷泽家分离出来,移到了小石川区表町。」

「那是……」

「于是我就想:『啊,原来是什么地方身体不好,所以搬出去静养了。』再继续刨根问底地探听下去,就是不恭敬不礼貌了吧。」

「是啊,的确。」

「听了上次那个继承爵位的事,我就深信不疑了。我想,是不是头不舒服啊,真是可怜呀。可是,听了你刚才的话……」

被她直瞪瞪地看著,我慌了神。

「不会的啊──长得像而已啦。」

「可是,令兄不是一本正经地说的吗?」

「虽然说得的确一本正经,可是我哥他本来就是个马大哈呢。」

「可是……如果舅舅不在表町的家里呢……」

「你是说,离家出走做了──流浪汉吗?和家人也断绝关系?没有理由那么做啊。小少爷现在七岁,那么那个时候才两岁左右吧。正是最最可爱的时候呢。夫人又那么年轻。」

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假如舅舅……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的话……」

「什么?」

「就像日俄战争的时候,据说就有人把以前的记忆都忘了。舅舅在帝大研究植物学。如果在上班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故的话……如果撞了头失去了记忆的话呢,你认为怎么样?」

「那──」

「发生了什么事,昏倒在地的时候,钱呀能够证明身分的东西都被偷走了的话……就回不了家了吧。」

「如果那样的话,首先会去找员警的吧。」

道子小姐凝望著像剪影一样浮现出轮廓的富士山:

「……受伤后被好心人救了,受到看护、照料,然后又被带到了同伴住的地方。也许就那么在那儿一直生活了下来……」

这让我想起了爱德华王子突然拋弃宫中生活,历经曲折遭遇的故事。

道子小姐倏地站了起来。远方的天空,已经染成了淡紫色。

「得,这么想也许太极端……可是,舅舅失踪的事,一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所以,听了你刚才说的话,我不觉得只是一个偶然。」

然后,又这样补充道:

「……马上就是暑假了。放了假,真想借用一下府上的小汽车和那位驾驶员啊。能不能悄悄地带我去一趟小石川区表町呢?你说……亲戚家的女儿,暑假里突然心血来潮,跑去拜访一直想念的舅舅,没什么不自然吧?」

第十章

接送我上学的车子是福特。握著方向盘的是在日本尚属罕见的女驾驶员。才貌双全这个词穿上制服就是她,她的名字叫别宫美津子,而我则亲昵地称她为贝琪小姐。

对于她超乎寻常的博学多才,起初我深感诧异。但是,由于一桩令人心痛的事件,我知道了贝琪小姐原来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她的才能是受了曾为大学教授的父亲的遗传。

她父亲离世后,有几位亲人离开了日本。有的去了欧洲,贝琪小姐在我爸爸的援助下去了美国的大学。我爸爸对别宫教授的学识和人品似乎崇拜得五体投地。

贝琪小姐回国后,我爸爸对她说可以帮她介绍任何工作。可是,贝琪小姐却对后来偶然谈到的「我」发生了兴趣。

──如果可以让我任意选择的话,我希望留在将要迎来一个新时代的年轻人身边,守望她的成长。

这就是贝琪小姐做出的结论。我爸爸倒也真是一个开明得令人吃惊的人。他没有做出当家庭教师这样一个落入俗套的答覆。反覆商量的结果是,做我的专职司机。这样关系又亲密,又可以确保两个人单独聊聊天谈谈心的时间。

不用说,这个答覆当然是作为「家长」的我的爸爸决定下来的。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知道,爸爸是多么信任贝琪小姐。

话说道子提出的「放了暑假之后」的事,可是即使放了暑假,如果不抓紧的话,不管是道子小姐还是我,都有去轻井泽的安排。这是家里的年度定例活动,雷打不动的。

我们决定等期末结业典礼一结束就行动。

「桐原小姐──」

当汽车爬上一个坡,来到一座寺庙旁时,贝琪小姐开口说道。

「……什么?」

「您说的地址,就在前面了。」

道子小姐跟我不同,她可是桐原侯爵家的千金小姐。除了拜访极少数的几户人家,连买东西也不出去。用钱的机会,也只局限于学校的小卖部和夏日的轻井泽而已。她就是这么一位人物。

就是要来我家玩,按道理来说,本来是应该由桐原家的汽车送到我家再接回去的。不知她是怎么和家里说妥的,最后定下来由我去桐原府接上她,然后一起坐著我家的福特过来。

──在道子小姐身上,有一种外柔内刚、一旦决定就勇往直前的精神。

而现在,汽车正按照侯爵千金的意图,驶入小石川区表町。

贝琪小姐放慢了车速。车子从一个用煤焦油涂黑的垃圾箱前经过,进入了幽静的住宅区。

有一户围著竹篱笆的人家,再往前看见一座用高高的板墙围起来的宅邸。院子里挨墙种的树木连成一排,茂密的树叶像浓绿的烟霭源源不断涌出来似的从墙上方挤到了路上方来。这树木的围屏,看上去像是把在这一带算得上大的宅院围了个严实。即使有人爬上个电线杆什么的,想窥探里面的情况,怕也是难于得逞。

──是这儿吧。

从外观氛围上我就感觉到了。果然,贝琪小姐说道:

「昨天,我先实地来看了一下。虽然没有挂出户主的名牌,不过其他的看上去都不像,而且地址就是这儿了。」

「知道了。」

道子小姐的话里没有犹豫。她接著说道:

「──就停在门口吧。」

「可以吗?」

「可以。」

福特车缓缓地滑行到神秘的宅院前,像疲惫的牛要休息一会儿似的停了下来。蝉鸣如织。

「下车。」

道子小姐说。

第十一章

沿著晒得发白的路,登上一段短短的石阶朝门口走去。

我们俩都穿著夏季单衣和服【校注:浴衣(ゆかた),以日本平安时代的汤帷子(ゆかたびら)的原形,顾名思义是入浴以后穿的衣服。江户时代变为庶民爱好的一种衣服】。道子小姐的是淡淡的青瓷色底上配著惹人怜爱的枇杷花,白色腰带上配著水珠图案。和她站在一起,我的和服上的牵牛花就平常得毫不起眼了。

在穿著制服的贝琪小姐引导下,我们站在了紧闭的门前。门似乎上了闩。贝琪小姐上前敲门。过了一会儿,传来了走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一个听起来有些固执的老太太的声音从里面问道:「谁呀?」

道子小姐立即答道:

「我是桐原侯爵家的道子。」

不是平常那种和风细雨般的声音,透著一股让人感受到其显赫门第的凛然之气。

里面的人似乎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隔著门不好说话。请开门。总不会想让我在这大太阳底下站著吧。」

那气势像是在说,我的声音就是通行证。

「请,请等──请稍等片刻。」

有些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儿,这次换成了一个厚重的老人的声音。

「让您久等了。我是负责照看这儿的人。您有什么事?」

「泷泽舅舅从我小时候起就很疼爱我。舅舅爵位也离了,我想是不是有些不便之处,所以今天虽然是路过此地很是失礼,请一定让我拜见一下舅舅,问候一声。」

片刻的犹豫之后,那声音答道:

「……真不巧,少大人现在出门了……」

不高明的回答。道子小姐紧追不饶:

「那么什么时候回来呢?告诉我几时回来,我好改时间再来。」

那声音没有回答。

从环绕宅院的绿树丛中传来的蝉声越发聒噪了。一阵风吹过。

沉思默想之后的回答是:「请再等一会儿。」脚步声和刚才的老太一样远去了。

「还会有别的人出来吗?」

我说道。道子小姐歪头思量著。站在低一级台阶的贝琪小姐开口道:

「对不起……」

「你说。」

「如果要向什么地方请示的话,那就是泷泽家吧。假如真有什么特殊原因的话,为了应对意想不到的事态,甚至有可能打了电话。」

道子小姐是认识贝琪小姐的,而且还知道贝琪小姐「非同一般」。

所以我曾向道子小姐确认过:「为了让贝琪事先查一下小石川的迁居位址,可不可以让贝琪知道一些情况?」道子小姐不会诧异地想,一个佣人插什么嘴。她赞同地点了点头。

贝琪小姐爽脆地继续道:

「不管怎样,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为什么?」

我问道。

「如果有秘密的话,最重要的是不招人耳目。门前的不速之客,那当然是让他们越早离开越好。肯定会赶紧的。」

果然,当我正望著天上的云发呆的时候,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白髯老者探出头来,郑重其事地弯腰鞠躬。

「让各位久等了。」

事情的进展正如贝琪小姐料想的那样。说是关于这件事情,住在本乡的夫人──也就是吉广先生的太太──想要当面谈谈。

泷泽府在本乡,离小石川不过咫尺之遥。

当福特车进入本乡泷泽府的停车门廊时,这边早就准备停当,迎接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我和道子小姐走上玄关,贝琪小姐按照对方的指示把车挪开。从那棵巨大的米槠拐过去,那边好像有专门用来停车的地方。

从凉飕飕、黑亮亮的大玄关,穿过装饰著盔甲刀枪的走廊,我被领进客厅,上了茶点。道子小姐则进里屋说话。

过了一段可以说长也可以说短的时间,道子小姐回来了,若无其事地微笑了一下说:

「我们走吧。」

第十二章

因为出来了很长时间,所以决定不去我家了,直接回桐原府。

「英子小姐家里没关系吗?」

「没关系。走的时候我跟家里说,说不定道子小姐要过来。不回去的话,他们会以为一直在桐原府上呢。」

在车上我们进行的是这样的对话,没有谈起吉广先生。道子小姐不说的话,别人家的隐私,我怎么好问呢?

到了桐原府,进了道子小姐的房间。她的房间至少是我房间的四倍大。跟房间的大小相匹配,铺著一张大大的波斯地毯。墙上挂著西洋画,下面放著长椅。我们在长椅上并排坐下。

汽水端了上来。喝完汽水就无事可做了。我觉得还是应该我先说:

「如果是要保密的事情,就不用对我说了。」

道子小姐轻轻地推了推汽水杯子:

「的确叮嘱我对谁都不要讲的。」

「那么……」

道子小姐倏地抬起头:

「事情走到这一步,我怎么可以不告诉你呢。……今天又是我叫你陪我去的。我就告诉你英子小姐一个人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一时没了话。道子小姐缓缓地说道:

「……说是大概是遇见了神仙,突然失踪了。」

「什么?」

「古老的深宅大院里,哪儿都会流传著一两件这种不可思议的传说的。比如公孙树变的妖怪呀,跳入池塘淹死的女子的幽灵呀……可是,真没想到现在这个年代还有那种事。」

我歪头思量著说:

「那就是说,吉广先生在某个地方──像蒸发一样消失了?」

「是的。大约在五年前,正好是我家的小叔叔和泷泽家的人结婚的时候。当时还住在我家的叔叔搬出去另立了门户。」

「哦。」

由此桐原家和泷泽家成了亲戚。

「当然少不了双方使者的往来。我们这边,叔叔也去登门拜会。事情就是那时发生的。」

子爵先生原来是在那一天失踪的啊。

「……招呼宾客自然是当家人伯爵先生的事儿。弟弟吉广先生和平常一样还是去大学上班。不巧的是,吉广先生出门的时间和我叔叔到达的时间凑到了一起。玄关和客厅之间有一个迎送客人的房间,迎客的管家和其他人都跪坐在那里,闹烘烘的。从那旁边,吉广先生信步走了出去。一旁,我叔叔一边寒暄著一边往里走。忙乱的嘈杂声静了下来,周围像退潮似的一下子安静了……人不见了踪影。」

气氛变得有些像鬼陉故事就要开场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佣人发觉大门口有人在叫。出去一看,见司机神情有些异样地站在那里。问他怎么啦,回答说,子爵先生还没好吗?女佣人深感诧异地说,早就出门啦。刚才就从这儿出去的。可是,司机却说,没有哇。你弄错了吧。子爵先生没出来。」

我想起了泷泽府那天花板很高的大玄关。铺著木板的玄关门厅凉飕飕、黑亮亮的。那里回荡著奇异的对话。

道子小姐继续说:

「女佣人想,那么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呢?可是,没见他回来啊。女佣人一边纳闷儿,一边来到连著走廊的厢房间问情况。」

「是问吉广先生的夫人吧。」

「是的。刚才告诉我这件事情的就是她本人。吉章少爷的妈妈。」

「那──没有回去?」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下,夫人也觉得纳闷了,和女佣人一起来到大门口,询问那司机。司机回答说,子爵先生左等右等也没有出来。话虽这么说,可是事实上玄关和走廊里都没有呀,真是搞不懂了。于是就想,会不会去更衣了……」更衣就是如厕。「到那里找了,也没有。一行人来到门前的院子,拾眼望去,广阔的春天的天空像大海一样碧蓝。风吹来暖洋洋的,催人发困。不知从哪儿吹来樱花的花瓣,稀稀落落地飘下来……」

第十三章

我在脑海里描绘著帝都的地图。本乡区南北狭长,而帝大大致位于本乡的中心。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是不是突然想起来,步行去学校了呢?这么好的天气,走著去肯定更加心情舒畅。有这个可能吧?」

道子小姐微微点了点头:

「一般都会这么想的吧。可是,如果那样,也应该跟司机打个招呼吧?」

我泄了气:

「那──倒也是啊。」

「车子是每天都等著的。这一点不会不知道啊。而且,即使万一是被春天的天气吸引,以至于忘了跟司机打招呼,但是,当子爵大人竟然一个人从视野开阔的前门院子恍恍惚惚地向大门走去时……这肯定会被人注意到的。」

「是呀──」

「司机也应该注意到的。肯定会跑过去问:您怎么啦?」

「是啊。」

于是,道子小姐轻轻地做了个遭到拦路打劫时举起双手的姿势,表示束手无策了。袖子上绘著的白花摇摆著。

「不过啊……能够想到的,确实也只有这一种可能。所以,理所当然的,说是和帝大也取得了联系。」

「结果怎么样?」

我不禁探出了身子。

「没有去。过了两小时,三小时,到了傍晚也没有到学校。」

「那──」

「不可思议吧?」

我也像一面映照声音的镜子似的说:

「不可思议啊。」

那样的话,连我都想说,碰到神仙给带走了。

「夫妻关系也很好,对孩子也很疼爱。没有离家出走的理由。真是不明白什么原因。作为兄长的伯爵先生召开了家庭会议,决定暂且先看看情况再说。第二天再次在宅院内仔细地找了个遍。可是,不管是堆放杂物的库房最里面,还是池塘底下都没有什么异常。」

「嗯嗯。」

「华族家的怪事,是绝好的报导材料。那些人可是像饿狼一样地瞄著呢。何况像天胜剧团这样表演大魔术的舞台上上演的一幕在现实中发生了。一个大活人,又不是躲进了夜色里,光天化日之下突然消失了。如果闹出个什么『咄咄怪事,泷泽一族遭诅咒』之类的不吉利的传闻,那可不妙。」

「而且时机也太糟糕了……」

当时正在操办和名门望族桐原家的喜事。道子小姐也露出「是啊」的表情,「……幸好,这件事情没有从泷泽家传到外面去。如果真的发生了让神仙把人给带走了这样超越我们人类智慧的事件的话,倒反而说不定一不留神子爵先生又重新出现了。如果说这样的解释太罗曼蒂克的话,那么,按正常思维,就是司机在看别处没注意到。尽管司机本人说一直盯著,可毕竟是人呀,难保不出什么差错。子爵先生不知为什么就那么恍恍惚惚地出去了。如果那样的话,说不定又会恍恍惚惚地回来。」

「家里人肯定会这么期待吧。」

「可是啊,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吉广先生还是没有回来。为了不让来家里的人发觉,于是搬迁了住址,有人问起的话就回答说生病了在疗养。这样总算挺过了结婚仪式。帝大那边也办了辞职的手续……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弄不好万一把爵位给收走了,那可就事态严重了。」

「那应该是最担心的事情吧。」

「不知不觉就失去了申报失踪的时机,拖延不决中时间就过去了。恍惚间一留神,发觉早已五年过去了,吉章小少爷也已经七岁了。找一位有影响力的人说明真相商量办法……说起来,大概是我爸爸吧……于是,在吉广先生不在的情况下,以『身体状况不佳,无法继续担当此任』为由,做出了继承爵位的安排。」

「就是说终于渡过了危机。」

「是啊。不过,夫人说:『到现在也无法想像他已经不在家里了。虽然看不见,却总觉得他就在我们身边,在那里守护著我们。』」

原来道子小姐在泷泽府被告知的是这么一个情况啊。

但是,在浅草出现的那个和子爵先生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却还是让人无法释然──虽然疑虑重重,可是吉章少爷继承了爵位,事情也算是暂且有了一个了结。泷泽家肯定是不希望再起什么风波了。

况且,事情的起源又是我哥哥无凭无据的胡言乱语,道子小姐也只能忘了这件事情吧。

这时,我突然想了起来。

「──哎,有没有吉广先生的照片呀?」

「游园会、派对的时候来过几次,拍过照片呢。虽然都是很多人一起照的,不过脸应该看得出来的。……问照片干什么?」

「我哥哥说呀,吉广先生的脸长得像神仙圣人一样。」

「啊……」

道子小姐发出了一声出乎意料的惊呼,然后马上闭上微微张开的嘴巴,连连点头道:

「……说的也是啊。这么一说呀,倒真是有些超凡脱俗。不过具体也说不出哪儿怎么样。」

道子小姐站起身来,朝房间角落的书架走去。最下面一层的大大的架子上插著几本相册。道子小姐抽出一本淡紫色的相册走了回来。

道子小姐把相册放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翻开,我们俩仔细地看了起来。

「啊,这是七八年前的游园会,拍得还比较大。」

道子小姐指著一张照片说。照片贴在黑色的硬纸板上。我不由得一惊,一眼就看出来了,觉得根本无须说明。虽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是,从那稍长的脸庞上,让人感受到一种庄严的慈祥和宽容的神情。

我们还看了另外几张照片,在看了刚才那张照片上的模样之后,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哪怕照片上的人拍得远远的,小小的,也总能够认出吉广先生来。

说到底,吉广先生是一个个性独特的人。

第十四章

那天晚上爸爸回来得比较早,我就向爸爸打听了起来。

「您知道华族的泷泽家吧,和桐原家是亲戚……」

爸爸坐在安乐椅上,正安安乐乐地休息著,听了我的发问,「嗯」地伸了个懒腰:

「啊,你说的是本乡的泷泽。」

爸爸掌管著一家与财阀有密切关系的商社,交际也广。

「是啊,是啊。」

「怎么啦?」

「没怎么。那个家族,兄弟俩一个是伯爵,一个是子爵吧。一般都是当家的户主才有爵位,为什么兄弟俩都有爵位呢?」

「那有种种原因啊。社会上流传的说法是这样的──泷泽这个姓里有以前在九州拥有领地的泷泽侯爵家族。」

「是的。」

「但是啊,照本乡的泷泽家的说法,从血统上来说,自己这一支身分要高。可居然那边倒授了侯爵,这边却只是伯爵,心里想不通。」

「是这样的啊。」

「决定爵位的高低,要看维新时期功劳的大小,领主华族的话要看以前俸禄的多少,还有其他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理由。」

相扑力士的排名,靠的是在上一个比赛会期中的成绩,是胜多负少还是负多胜少,让人看得明白。可是政治大概没这么容易吧。

「公侯伯子男──站在阶梯的什么位置,是个大问题吧。」

「当然是个大问题。侯爵大人的话,不管有没有名望,都可以无条件地成为贵族院议员。伯爵以下,就没这个待遇了,规定要互选。大不相同啊。」

「啊,原来如此。」

「所以啊,更复杂了。而政府也没法对这种不满一一给予考虑。」

「因为升了那家就升不了这家,摆不平吧。」

「说得对。想要提升爵位的家族那可多了。于是啊,当泷泽老伯爵去世的时候,找了个『为表彰他的功绩』之类的理由,给弟弟也授了爵位。」

「啊哈。」

爸爸啪地拍手道:

「意思就是用这种方式做个了断。」

「就是说,要从伯爵升格为侯爵有困难,作为补偿,再给一个华族的名额──是这样吧。」

「嗯。」

我思索片刻:

「那也让人想不通啊。这好比肚子饿的是哥哥,得到馒头的却是弟弟。」

「差不多吧。」

「那样的话……」

说到一半,不禁心里一惊。虽然拿吃的作比方或许有些下作,却也让人对世事人情的微妙之处顿开茅塞。

「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授了子爵爵位的弟弟,当著为了提升门第而一直想方设法、奔走活动的一家子的面,也挺不好意思的吧。」

如果周围的人都拿复杂的眼神盯著你的话,那馒头也不容易吃啊。

「那倒也是啊──这爵位接受得不是滋味啊。可贺却不可喜。」

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暗自思量:

这世上确实有超越人类智慧的事情,「让神仙给带走了」之类超自然的事件,也不能说绝对不会发生。但是,按照常理来考虑的话,泷泽子爵要么是碰上了什么事故,要么是按自己的意愿失踪的,二者必居其一。

听了刚才的话,让人不由得想到,是不是发生了令子爵在泷泽家难以待下去的什么事情?

如果那样的话,失踪的气息变得浓重了起来。如果是一时冲动离家出走的话,那会怎么样呢?和劳动最最扯不上关系的华族,会不会在都市的角落里穷困潦倒,而事到如今却又找不到回到从前的契机呢?会不会因为无法回到日夜思念的妻儿身边而痛苦万分呢?

本来,这些想法都是哥哥那靠不住的短暂的一瞥给我带来的焦躁和胡思乱想而已,可是,当我想到自己即将从这郁闷炎热的东京逃往舒适的高原时,心情却变得沉重了起来。

过不了几天,就要出发去轻井泽了。这事情难道就这么搁到秋风吹起吗?焦躁感让我的心情越来越难受。

思前想后,到头来,能够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商量的只有贝琪小姐。

晚饭后,我把贝琪小姐请到了我的房间。

第十五章

时间已经不早了。

因为用不著开车,所以贝琪小姐没有穿白色制服,换上了一身朴素的铭仙绸便装。这样的打扮,让我觉得她就是我家姐姐了。

当然,对于没有徵得道子小姐同意就把别人家的大秘密泄漏出去,我还是有些犹豫。我一边在心里双手合十说著对不起,一边把一切都告诉了贝琪小姐。

贝琪小姐是不会把我告诉她的秘密说出去的,而且她对于我来说是个特别的人。当然,长舌的人谁都会找出这样的理由来,把不该说出去的秘密到处乱说的吧。

贝琪小姐立刻说道:

「你是想确认──那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不是泷泽先生?对吧?」

「是的。」

「从一个成年人的角度来考虑的话,只能说,赶快忘了这件事情。」

我默不作声。贝琪小姐继续说道:「至少在目前情况下,泷泽家这台天平保持著平衡。可是,如果用手去碰一下的话,那会怎么样呢?万一弄得不好,也许会引起像打开了潘朵拉盒子那样的混乱。到那时,小姐您会招人怨恨的。而且……」

贝琪小姐那瞳孔特别大的眼睛望著我:

「小姐您一个人,即使跑到那种地方去搜寻,也是找不到您要找的人的。」

那倒是真的。首先,光是提到浅草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人犹豫了。作为男子汉,哥哥可以满不在乎地去那里,可是作为女孩子的妹妹情况就不同了。那些和我同窗共读的大小姐,是绝对不会去那个地方的。

比如说去看新上映的西洋电影吧。如果是去日比谷的帝国剧场,那是可以让我跟著去的。可是,如果说是浅草的电影街,那就不会让我去了。

如果用「平民化」这个词来说明的话,一般就是指「谁都能去的地方」。可是,对于像我们这样的女生来说,却正好相反。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我们能够活动的范围是有限制的。

若是去参拜供奉在浅草寺的观世音菩萨,那还问题不大。可是,若是要去不太阳光的角落搜寻,那就如同一条小金鱼想要横穿沙漠一样困难。

「──不要说您找不到,即使您找到了吉广先生,那又怎么样呢?不用说,您肯定不会秘而不宣,而是去告诉别人,让他们去寻找吉广先生的。尽管您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一番无法自抑的好意,可是,别人却会认为您做事轻率,也许您会因此失去做人的信誉。总而言之,眼下是,不捅马蜂窝,蜂也不来蜇,这样一个状态。您怎么考虑呢?──我们买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小姐您有这个决心吗?」

我低下头,用右手大拇指不停地搓揉著左手的手掌,好像这样就可以想出什么好主意似的。

「……这种时候,在考虑我会怎么样之前,还是应该先替泷泽一家想想吧。问题是,对他们来说,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贝琪小姐默默地看著我。

「──如果给他们带来麻烦的话,那确实是个大大的问题。不过,现在,我脑子里想著的──是泷泽家的吉章少爷,这个七岁的小孩子。如果说两岁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的话,那么他对父亲是一点印象也没留下吧──也许,前任子爵回来,对吉章少爷来说,甚至有可能是最不利的。情况确实如此。──可是,如果我是那孩子,如果有一个也许能与父亲相聚的机会,我是决不会放过的。」

说完这些,我对自己的这种想像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说来说去,这些都是万一,不,万一的万一发生奇迹,浅草的那个不可思议的人就是原来的子爵先生的话──而且,还要看吉广先生他本人是怎么想的。」

贝琪小姐听到这儿,极为平静地开口道:

「小姐,能借用一下纸和铅笔吗?」

「嗯──可以啊。」

我拿出纸和铅笔,贝琪小姐拿起铅笔:

「吉广先生的──首先,脸长什么样?」

随后,又一一问了发型、眼睛、鼻子、耳朵、嘴唇,边画边确认,修正。线条渐渐地带上了表情,不一会儿,我从几张照片上捕捉到的泷泽前子爵的形象就跃然纸上了。

「贝琪小姐,画画也画得很好啊。」

「哪儿的话。」

贝琪小姐停住了肖像速写的手:

「出发去轻井泽是大后天吧。」

「是的。」

因为妈妈有事情,所以比往年稍稍晚了一些。

「已经没什么时间了。可以的话,明天我休息一天,去查一下吧。」

这也未免说得太轻巧了,我不免有些泄气:

「一天?一天能查出来呀?」

「这也不是不可能。听下来,吉广先生是一个给人以独特、深刻印象的人。这样的话,说不定光在浅草公园打听一圈,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凭著这张肖像画,再到玉姬公园、千束公园去打听打听的话──就这么兜一圈,应该也能从五十人以上没有固定职业,或者无家可归的人的嘴里得到一些资讯的。」

「……」

跑三个公园询问五十个人,我不知道这个数字是多还是少。不过,听到贝琪小姐把我模模糊糊地想像著的「搜寻」变为具体的人数说了出来,却不由得让人为之折服。

贝琪小姐继续说道:

「──但是,浅草区以外的地方也还是顾不过来的。东京实在是太大了。如果把地下通道和铁路旱桥下面都考虑进去的话,无家可归者最多的地方……很可能是下谷区吧。要一路打听到那儿,恐怕有些困难。」

「我明白。人做的事情,当然是有限度的。哥哥是在浅草看到的。在那儿找一找就行了。找不到线索,就放弃吧。」

贝琪小姐说了声「那好」,就站起身来。这时,我不由得啊地叫了起来。

「您怎么啦?」

「如果那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是吉广先生,而他又是主动离家出走的话……」

「嗯。」

「那就不是『让神仙带走了』。」

「是啊──既不是上了天,也不是入了地。」

「那么,他又是怎么从泷泽府消失的呢?……」

贝琪小姐微微一笑:

「我可不知道。」

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

「──泷泽府的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米槠树。」

「是呀。」

「我上次从米槠树的边上开过,把车停在了后面的空地上。那里有一扇通往随从休息室和厨房的便门。可能是供花匠呀什么人进出的吧,围墙上也开著一扇简易的小门。」

我感到疑惑不解。

「……装出一副从玄关往外走的样子,而实际上又折了回去。绕到佣人的房间,从后门走了出去……是这么回事吗?」

那样的话,就要穿过走廊,从人来人往的地方经过。这是把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哪里说得上蒸发,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呀……到底怎么回事呢?」

贝琪小姐鞠了一躬后走了出去。

第十六章

既不是上了天也不是入了地──到了第二天,我才总算领会了这句话的含义。的确,可以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夏天天黑得晚。大概由于这个原因吧,第二天,贝琪小姐天还没黑下来就回来了。

正等她回来的我马上把她叫来,问起了事情的经过。

得到的回答是:

「肖像画上的人,没想到马上就有了线索。」

「真的?」

「是的。我只不过把肖像画给浅草公园树荫下的那些人看了一眼,就有人叫了起来:『这不是马先生吗?』」

「马先生?」

「那是绰号吧──大家都这么叫。」

「……有点意思。」

这么一称呼,倒也让人生出些同感来。泷泽前子爵的容貌,确实有让人产生这种联想之处。不过,可不是那种嘴里喷著泡沫的烈马,而是在柔和的阳光下安静地低垂著头吃草的马。

「连那些躺著的人,听到说起『马先生』,也都爬了起来,看了肖像画后纷纷咧嘴笑道:『没错,没错。』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只要说起那个名字,那些在酷暑的淫威下没精打采的人似乎都精神了起来。」

这不就是不但容貌,而且连人品也和哥哥说的那个吉广先生相重合吗?

「──我问他们:『你们认识吗?』一个年轻人刚想说,却被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大爷用胳膊肘子顶了一下止住了。然后,那老大爷伸著下巴问道:『姑娘,你是马先生的什么人?』」

贝琪小姐讲得绘声绘色,让人感觉身临其境。

「怀疑你是可疑人物了。」

「这些人在来到那儿之前肯定都经历了各种事情。其中也有干了亏心事害怕被人认出来的吧。『不要随便乱说』,应该是他们必要的注意事项。于是我就说:『我是他亲戚。大约五年前不知去向了,亲戚们都在为他担心。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有人在这一带看到过他……』我这么一说,他们也就相信了我。」

「好,好。」

我急著往下听。

「据他们所说,的确是大约五年前突然出现的。当然,新来一个人并不稀罕。即使要问是什么人,也不乏没有户籍的人啊。探听对方的过去是忌讳的──就这样,谁也不知道『马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不过──好像谁都喜欢这个『马先生』。打零工挣了工钱也不拿去喝酒,从不乱花。但是,要是看到同伴有困难,他就会从手头仅有的一点钱里面拿出来,热心相助。对净琉璃呀歌舞伎呀之类的说唱、戏曲也很懂,下雨天出不去,大伙儿闷得慌的时候,他就讲给大家听。有时候实在心里不好受,凑在一起说说心里话,他也总是毫无怨言地耐心听著,然后说出一番让你心情轻松起来的话。甚至有人说只要看见『马先生』的脸,就心里安稳。」

「……」

「不过,尽是在听别人说起他,本人却很难见到。就像在追赶海市蜃楼一样,每到一个地方,人家总是告诉你说:『刚才还在这儿。』我都觉得是不是无缘相见啊。从上午开始就一直在后面追著。听人说去了贫民救济所,三点多的时候,我走进了那儿的大门。在那里,终于──和在澡堂洗完澡出来的『马先生』见上了面。」

「──澡堂?」

「对。贫民救济所里设有可以免费沐浴的澡堂。东京市的那一带地区,就有四家免费旅馆──加起来共有一千人,没有钱也不至于露宿街头。」

「一千人……」

我的脸上肯定明显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吧。贝琪小姐补充道:

「──四家免费旅馆不够,所以在不同地方还建了好几个花上一毛钱就能住宿的设施。不过,哪怕有一点点钱也要用来买吃的,所以要付钱的地方总是不太受欢迎。」

原来如此。贝琪小姐把话拉回正题:「──『马先生』同样很受孩子们的欢迎。男孩子,女孩子,就像果实压满树枝头一样,缠在他的左右,叽叽喳喳吵闹得很。『马先生』笑眯眯地跟他们一个一个依次说著话。看到我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停下脚步,对我微微一笑,然后摸著孩子们的头说:『那位大姐姐好像有话要跟我说。』孩子们显出遗憾的样子,不过还是听话地离开了。」

第十七章

「这儿就是那家救济所。」

我从福特车的窗子探出头去。

门敞开著。上方架著一个铁条弯成的拱形门顶,中间吊著电灯,天黑时照明用的。

大概是在这儿做活的人吧,一个穿著炊事用罩衫的女人朝里面走去。

左手边有一幢写有大大的「免费」二字的建筑,烟囱看上去像竖著的铅笔。那一定是澡堂。因为时间还早,没有冒烟。一辆大车停在那里,大概是运送碎木片之类烧水用的。

几个剃著和尚头的小孩从里面跑出来,好奇地打量著我们。

「我们走吧。」

贝琪小姐说著,车子又开动了。

据贝琪小姐说,昨天,当她上前搭话,以「泷泽先生」称呼对方时,「马先生」回答道:「啊哈,名字我已经忘了。」不过,他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躲避,而是耐心地听著贝琪小姐的话。

福特车朝著圣天町方向开去。右手边,隅田川悠然地流淌著。

我们在言问桥附近把车停下后下了车。供游人散步的林荫道两旁,姿态优美的行道树一眼望不到尽头。这里是作为帝都复兴计画的一部分而建成的日本第一座马路公园──隅田公园。

贝琪小姐告诉我,她昨天把我的事情讲了一遍之后,那个神秘的人物说:「那就见一见吧。」见面的地点约定在从言问桥数过来第二盏路灯处朝河的长椅。

那个人就坐在那里。

比想像的要乾净、整洁。我很羞愧自己有这种想法。上前问候、鞠躬。我穿著蓝底儿配百合花的和服,腰带上打著女孩子常打的贝口结。

「马先生」用老马疼爱小马一样充满慈爱的眼神望著我。我在他身旁并排坐下,贝琪则坐到了旁边的长椅上。

现在的时间是说早上有点晚,说中午还有点早。

眼前,隔著护栏可以看见宽阔的隅田川。波光粼粼。远近之处,水鸟成群结伙地在玩耍。对岸是向岛,大约是在三围神社附近吧。

「没有遮阳伞行吗?」

「马先生」问道。他担心我怕太阳晒。这种担心透露出他以前的身分。

「行。」

「我原以为太阳还没升高之前大概没问题,可是毕竟是夏天。对年轻姑娘来说也许不合适。」

「没事的──我哥哥都笑话我,说啊:『你呀,撑把阳伞都哼哟一声扛在了肩膀上,不行不行。』说是不像个女孩子──阳伞要离开肩膀一点,稍微斜一点。」

我摆著姿势说:

「──不过,老是这么介意别人怎么看,那才无聊呢。要是对面走来一个让人动心的,不说我也会自然那么做的。」

「马先生」愉快地笑了起来。

「真是不可思议啊。和我想像中的一样。」

「不是……我只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如何谈起,所以就……说得太多了。」

「平常不爱说话吗?」

「是的。」

其实不然。嘴是可以随便说的。

「哦,年轻人还是有朝气的好。看著就让人高兴。」

眼前是一派明朗的风景。从河面上吹来的风出乎意料地凉爽。

「哥哥说话虽然让人不爱听,不过我很喜欢哥哥。爸爸妈妈我也很喜欢。」

「那好啊。」

「……您不想回到夫人身边吗?」

我冷不丁地直攻要害。「马先生」,不,泷泽先生丝毫没有犹豫地回答道:

「我也很喜欢我的妻子。」

「那您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们其实住在不同的世界。她天真无邪,在她所思所想够得到的范围里,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可是,说到底……」

泷泽先生把目光移向远方:

「……她是住在河对岸的人。」

在这个景色宜人的帝都新公园里,时不时地有人从我们眼前溜达著走过。

「──那是我们结婚后第一次一起去轻井泽时的事情了。我们订了临时列车二等车厢。我们两个年轻人故意等我哥哥他们走了以后晚些时候才出发的。可是没有想到,二等车厢挤满了前往轻井泽的所谓上流社会的绅士淑女,已经没有我们的立锥之地了。相反,倒是三等车厢还比较空。于是,我们就移到了三等车厢。可是,一进三等车厢,我妻子她就一反常态,变得非常爱说话,冲著我大声地说个没完没了。刚开始,我想,这是怎么啦?不一会儿,我就明白了个中缘由。她反反覆覆地讲我们在本乡的房子,我们的身分地位,以及因为二等车厢太拥挤所以才到这里来,诸如此类。就是说,她在向周围的人嚷嚷著一件事情:我本不是该坐在这里的人。她已经是在哀号了。」

「……」

「简直像来到了一个氧气不足的地方──不那么做,她就透不过气来。她做梦也无法想像:坐三等车厢的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和三等车厢的人坐在一起让她痛苦,她被这种痛苦煎熬得在那里没头没脑地蹦跳。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大吃了一惊。于是,这下轮到我痛苦了。」

河中央有一条平底船在驶过。一男一女肩并肩地摇著一支大大的橹,看上去是一条作业船。两人配合默契,女的用手巾左右折角包裹著头,像是一对夫妻。

第十八章

「……同样,爵位的事情也让您痛苦吧。」

泷泽先生用手支著额头,过了一会儿说道:

「是啊。泷泽同姓宗族之间争论高下的事,听著就让人心痛。何况在这个问题上自己也牵涉进去了,这就更让人难受。」

船只扬帆驶过。鼓满了风的船帆绷得紧紧的,像一张四方的纸。隅田川上船来船往,似乎显示著帝都的繁荣。

「可是,那……」

我踌躇地顿了一下:

「……从优裕的家境中逃离出来,去过一种严酷的生活。这在常人是无法做到的。可是……可是,您这是在逃跑啊。我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跟长辈这么说话,也许很不礼貌。但是我也是一个女人……而夫人也是一个女人。从一个原想和您相伴一生的女人的角度来看,您的做法不是太过分了吗?」

从上游驶来一艘摩托艇。远远望去。驾驶员小得像豆粒儿似的。不过,仍然可以看得出驾驶员用一只手按著头上的帽子。

我继续说道:

「──如果,我是夫人的话,要是有什么让您忍受不了的地方,我希望您能够告诉我,教育我。这难道是过分的请求,过高的愿望吗?难道是太任性了吗?」

「不,不,任性的不是我妻子,而是我。」

「……」

「不是说『我的妻子是那个样子』,而是说『我的妻子也是那个样子』。我的妻子并没有什么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方,她只是和常人一样地思考,和常人一样地活著。」

「可是,要是您说出来的话,那么夫人就会转变想法,和您一起抓住真正的幸福的呀。」

「英子小姐。」

说到一半,泷泽先生望著我停顿了一下:

「──对我的妻子来说,真正的幸福在那一边。对那一边的怀疑就是犯罪──那是一种非常明快,像从未生过病的肉体一样──顽强,几乎可以说是健康的思想。」

「……」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她很可爱。我迷恋著妻子、孩子。可是,随著时间的过去,我的忧虑越来越深,终于到了极限。在那个包括我深爱的妻子和孩子的世界里,我已经不能呼吸了。不是我拋弃了那个世界──是我被那个世界拋弃了。」

我无法相信,对孩子的情爱会输给那种抽象的心理。任何一种思想,在父母与孩子的情爱面前,除了垂头丧气的败退,难道还有别的吗?

「那样的事情,真会发生吗?」

「你大概无法理解吧。我是特殊的。正因为特殊,所以才变成了这样。按一般人的思维来考虑是理解不了的。」

「您不想看看孩子……」

「当然想。有一则和尚出家的故事,说他为了斩断恩爱之情的羁绊,把追上来缠住他不放的孩子从台阶上踢了下去。那种事情我做不了。恩爱之情是难以了断的──但是事到如今,我感觉妻子和孩子都已经化作了让我的声音产生回响的存在,总在我的身旁。」

摩托艇大大地转了个弯,掉过头来顺流而下,船后腾起滚滚白浪。

看样子是在巡游赏桥,从言问桥折回,沿河观赏吾妻桥、驹形桥……「如果您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著想的话,那么您还是保留您的身分地位,对他们做经济上的援助,这岂不是更好吗?这样做岂不是更有益于社会,有益于您的家庭……」

有些热心于社会事业的华族,也会因为过于热衷而遭受家人亲属的白眼,有时候还会被嘲笑为「不通世事的浪荡公子」。可是,那样也比拋妻弃子地离家出走强呀。

「呀──如果不是一个任性而为、一意孤行的人的话,大概会那么做吧。可是,我已经不堪忍受继续留在那个世界了──明知海底有珍珠,但是对于一口气憋不过来的人来说,还是得不到手的。说起来真够没用的,可是就是这么回事──人啊,有身分的用身分,有思想的用思想,有宗教的用宗教,有国家的用国家,总是用这种东西把自己围起来,蔑视、排斥、攻击其他的人。这种想法总在我脑海里萦绕。这样想来,自己终归只有拋弃一切化为虚无这条路了。」

「那么,像『让神仙给带走了』一样销声匿迹,也是为了不露痕迹地化为虚无吗?──为了不让人觉得是您拋弃了家庭,为了不伤害您的夫人和孩子,对吗?」

第十九章

「呵……『让神仙给带走了』。是这么说的啊?」

我点点头说:

「您夫人是这么认为的。或者是──想这么认为吧。」

泷泽先生轻轻地点了点头说:

「你所说的那种想法确实是有的──不过,嗯……」

泷泽先生眼睛望著半空,似乎在梳理自己的思绪。

「……如果在大学里消失了的话,大学里的人就会受到员警的盘问。在上下班的路上失去踪影的话,就会有大规模的搜寻。而如果在自己家的玄关不见了的话,暂且不会给外人带来麻烦。就是抱著这么一丁点想法。可是,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的把戏,没指望凭那点小把戏就能一直蒙混下去……」

「如果正式搜查的话,那个时候在现场的所有人都会受到严格的调查吧。但是没有发展到那一步。事情让伯爵先生给隐瞒了下来。被询问情况的只有泷泽府的女佣、看门人和寄宿在府上的学生而已。」

「……哦,原来是『隐瞒了下来』。这么说来,我还没有被宣布为失踪吗?」

「是的。对外公开的说法是,住在小石川的别墅疗养。如果您想回去的话,只要敲一敲那边的门就行了──小石川这地方,离大学的植物园也近,应该是您很熟悉的地方吧?」

泷泽先生安详地笑了。散步的人们,对著河面指指点点地从我们面前走过。

「呀,那样的门,已经和现在的我没有关系了。……可是,你光凭你的想像就明白啦?我是怎么从宅子里溜出来的。」

「是的。我做了道减法。」

「呵。」

「如果说是消失了的话,那么『要么是上了天,要么是入了地』。可是,那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既然不是上,也不是下,那么当然只能往『横』里想了。可是,如果回到走廊的话,女佣们在那里。而如果就那么往前院走的话。司机就等在那里。」

「是的。」

「这样的话,往横里溜出去的办法,就只剩下一个。那就是穿上『隐身蓑衣』。」

「嗯。……这么说来,我是装扮成哪个佣人的模样出去的哆?」

「不。没有那个时间。有没有眨眼间就能穿上的『蓑衣』呢?有。可以说──只有千分之一成功的希望。而您就在一剎那间完成了。」

「呵,怎么个做法呢?」

「大的宅院一般都那样,泷泽府也一样,并不是出了玄关就是院子。玄关前面是一座有屋顶的停车门廊──要是在平时,早上送您去大学的车子,应该会打个弯开过来,进入停车门廊,然后停靠在门口──可是在那一天,泷泽家的司机是在前面的院子里等候您的。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一天有客人要来。停车门廊需要空出来。」

「说得没错。」

「那一天,载著桐原家客人的车子开进了停车门廊。司机打开门,桐原先生走下车来。泷泽府的人迎客、行礼。桐原先生走进玄关。众人跟随在后。视线集中在桐原先生的后背。这时候,您走了出去,从开著的车门一下子钻了进去──如果您坐进了桐原先生的车里,那会怎么样呢?」

泷泽先生微微一笑:

「所以我说是骗骗小孩子的把戏。」

「您对那边的司机是怎么说的?」

「扭头看了一眼后面说啊,我得去大学上班,可是儿子追著我不放,真没办法。就这样把我带到停车场那边吧。」

「哦,原来这样啊。」

「大约一个星期之前,也来过使者。那时,在门口我看到司机站在桐原家的车子旁边低头鞠躬。我打了个招呼说:『辛苦了。』司机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于是我跟他自我介绍说:『我是泷泽家的老二,我叫吉广。』没想到司机却非常惶恐,结结巴巴地说:『啊,少,少大人!』」

「就这样和司机认识上了吧。」

「当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一个星期以后,那一天来临了。我走出玄关,发现眼前停著桐原家的克莱斯勒。门开著,那个司机在鞠躬。这一切似乎在对我说:『请上车吧。』我突然想:『坐进这辆车,就能离开原来的生活轨道。』这个念头就像上天的启示一样闪现在脑海里。」

对于泷泽先生坐进车里的那一刻灵机一动说出来的那个理由的效果,我不由得惊叹:

「只要说是您的孩子在后面追著,那么即使在后排座位上蜷著身子,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自然。」

「是的。司机说了声:『明白。交给我吧。』就赶紧关上门,把车开到了停车场。我对司机说了声:『呀,谢谢。我就从这边走了。』然后就从便门直接来到了马路上。」

就这样,现代版的「升仙」故事发生了。

第二十章

帝都还是酷暑难当,而轻井泽却早早地步入了秋天──与其说秋天,实际上,一到八月下旬,有时候就已经想生火炉取暖了,甚至有时候碰上天气骤冷,还真的生起了火炉。这种时候,可以说冬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跨越式地来临了。

当只有我和贝琪小姐两个人的时候,我们谈到了泷泽先生。对孩子来说,父亲到底是什么?贝琪小姐透过白桦的树枝仰望著苍穹说道:

「相信宗教的人会说──我们在天上的父。」

我猛然想到贝琪小姐心中的思绪,不由得垂下了眼帘。

我家的父亲总是很忙,好几次都是周末过夜,周一早上回去。

爸爸对于轻井泽的某些人来说是期盼的客人。大概是因为在英国待过很长时间的缘故吧,爸爸是纸牌游戏──桥牌的名家。

对于输了牌的人来说,那是恨之入骨、严阵以待的对手。我邀来你请去的,忙得不亦乐乎。

昨天晚上,爸爸又在露台上以牌会友,厮杀到深夜,今天早上则迟迟不起床,于是我们就先吃了早餐。

白色的朝雾尚未散尽,像一团团轻烟在空中飘浮。被朝雾的风情所吸引,早餐后,我向别墅后面的冷杉林走去。

冷杉树有的粗有的细,有的直著腰板,有的歪斜著身子,一个个张扬著个性。我和哥哥小时候曾在这里邀请别人家的小朋友们开过游园会。

遥远的记忆感觉起来就像古老的故事一样。

贝琪小姐来了,手里拿著一份报纸。

「什么呀?」

「老爷在车上看过的东京的报纸。我要了来,刚才在看。」

「上面登了什么吗?」

「您看这……」

贝琪小姐刷地打开报纸。从白色的雾团间,早上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过来。在清澈的空气中,贝琪小姐的半边脸颊发出炫目的光彩。

我接过报纸,朝贝琪小姐指的地方看去。从下面往上第二栏有一个排成两行字的标题:

德高流浪汉

舍身救幼童

我突然感到一股凉气从头透到了脚。

二十二日下午四时左右,在浅草区田中町,一个走上马路的幼童被一辆飞驰而来的卡车吓呆。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路过的流浪汉冲上前去救出幼童,而自己却被卡车碾压而亡。据称,这名男性流浪汉人称马先生,平素德行高尚,在流浪群体中颇具人望。

我浑身都在颤抖。

「您怎么了?」

「是我造成的?」

「──小姐。」

贝琪小姐挨近我说: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

「是因为我去见了他吗?是不是我说了什么把他逼进了死胡同?」

「您多想了……人啊,就像时间的齿轮在转动一样,走著他的每一步路。」

贝琪小姐紧紧地抱住我说。

第二十一章

这个秋天,日本遭受了异常猛烈的强台风的袭击。据说大阪死亡、失踪的人员接近两千,大风把五重塔也吹倒了。

而有关东北农村「明治以来的大欠收」的新闻报导,黑压压地充斥著报纸的版面。我的心里头不禁想起那个不吉利的传说:如果哪一年三宝鸟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呜叫……

在这样一个秋季,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的重逢,犹如一盏微弱的灯火,成了这个秋季留在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我让哥哥带我去银座,走进我惯常去的教文馆。

当哥哥踩著黑亮的漆皮鞋踏上书店的地板时,哥哥叫了起来:

「糟糕!」

说是在刚才进去的伊东屋文具店忘了东西。我呢,与其陪哥哥一块儿去,还不如乐得浏览浏览排列在书架上的书籍,所以就留在书店等哥哥回来。

可是,哥哥一离开,就有一位男士上来搭话。

「对不起……」

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在富士冰点屋,川俣先生跟我们打招呼的时候,我和哥哥在一起,所以还能泰然自若。可是,这次却只有我一个人。倒不是说因为寡不敌众。一个年轻姑娘家,不紧张才怪呢。

搭话的人穿一身儍气的条纹和服。不过,虽然著装的品味不怎么样,脸却长得端端正正,眼睛炯炯有神。

「──是花村英子小姐吧。」

姓名说得正确无误。我像暴露了身分的间谍一样吃惊。就当我几乎惊叫出声来的那一剎那,就像歌舞伎舞台上那挂淡绿色的大幕落下来一样,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人的名字。

「若月先生!」

此人是以前在一户人家的时局问题演讲会上见过的一名军人,离开前互道了姓名。好像是──陆军少尉。

若月先生点了点头:

「刚才和您一起的是您哥哥吧。」

「是!」

「您哥哥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我哥哥是马大哈冠军。」

人要是不在场,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说你。

「真没想到能再次遇见您,不过我刚才一直犹豫著该不该过来打招呼。说句不礼貌的话,幸好看到您有些无聊的样子,所以就……」

「哪儿的话。托了冠军的福,能和您说上话,我很高兴。」

这要换了美国电影中的登场人物,该早就一起来到楼下的富士冰点屋,对坐著喝茶、喝咖啡了。可是我是待字闺阁的良家女子,那种事情当然是不能做的。

「您找书吗?」

若月先生问道。

「是的。」

各种书名在我脑海里生成了一股龙卷风。嗯,「诗集」什么的听起来就像少女的样子──我迅速得出了这样的答案。

「──学校里上课时学的,有一首反覆出现『油菜花』一词的诗。我想读一读那首诗,就来书店找找看。」

我思量著,军人懂枪,而与诗却无缘吧。可是,若月先生却若无其事地说道:

「啊,那是山村暮鸟【校注:山村暮鸟(1884─1924):日本诗人。生于群马县,本名土田八九十】的诗。」

「您知道啊!」

「是。山村暮鸟是基督教的牧师。『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

吟诵起诗来的若月先生倏地挺直腰板,像是在辩解似的补充道:「呀,这是年轻时读的。」大概是因为诗会让人联想起「文弱」一词的原因吧。

我使劲地摇头说:

「不不。」

刚一说出口,就觉得做这种猜测反而显得很儍气,连忙牵强附会地说:「现……现在也年轻……」真是奇怪的对话。

「这首诗收在《圣三棱玻璃》【校注:山村暮鸟的第二本诗集,于1915年自室生犀星主持的人鱼诗社刊行,全本诗歌35篇。在当时的诗坛上是无与伦比的纯独创性的诗集】这本诗集里。」若月先生说出了诗集的名字。

「三棱玻璃?」

「就是三棱镜。」若月先生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空中比画出形状。

「啊……是……三个角的玻璃吧。」我连蒙带猜地总算明白了那几个字的写法。

「现在估计很难买到。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给您寄去。」

「那……给您添麻烦吧?」我声音里带著些许兴奋地说。

「不麻烦,我──大概再也不会读了的。」

我用手指尖轻轻地抵著下巴,有些犹豫。于是,若月先生说道:

「──非常漂亮的书哦。」

这句话说动了我。于是,我自然而然地说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若月先生点了点头,掏出笔记本和钢笔。我接过来,在上面写上住址,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一边祈祷著哥哥现在可不要回来。

真是天助我也,等我把笔记本还给了若月先生,哥哥仍不见回来。

上一次和若月先生交谈时,听他说起他所在部队上的士兵的情况,据说穷困的人很多。

我向若月先生问起欠收的影响。据他所说,士兵里有人在慨叹「村子里看不到年轻姑娘的影子」。不用说,一个不剩地全卖了身。

「……听到这样的困境,真让人心如刀绞般难受。」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想起了泷泽先生,于是说道:

「站在巨大的现实面前,纤弱无力的个人──即使拚上性命,也于事无补。在这种时候──只是把自己的想法憋在内心,对外不采取行动的人,您是怎么看的?」

显然,若月先生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小姑娘在说她自己呢。」

「男的和女的不一样。」若月先生答道。

这种观点也叫人不敢苟同。我本该反驳说,正确地讲是「作为一个人如果那样的话」。可是,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应答道:

「不,我是说男的。」

「那个……」

若月先生正要开口说下去的时候,哥哥终于回来了。我们的对话也就此打住了。

哥哥注意到若月先生,露出诧异的神情。我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地为两人做了引见。

回想起来,两次遇见若月先生,两次都是便装。也就是说,我还没有见过作为陆军军官的若月先生最恰如其分的样子──穿军装的样子。

第二十二章

几天后,诗集寄到了。

邮包上的收件人、寄件者地址写得规规矩矩。打开一看,重重包装下露出一本盒装的书来。

的确像若月先生说的那样,是一本「非常漂亮的书」。盒子上贴著素雅的黄绿色题签。也许是为了表现题目中「三棱玻璃」这一名称吧,除了书脊之外的其他三面,都涂上了一层银粉,闪著清冷的光泽。封面是柔软的皮革。我的脑海里闪过若月先生的手指滑过封面的形象。

我坐在桌前,哗啦哗啦地翻著书页,首先要找的是那首写「油菜花」的诗。

找到了!是一首题为《风景》的诗,还加著一个副标题:《纯银马赛克》。

正如若月先生背诵的那样,「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这同一诗句一行接一行地连续下去。这种同语反覆本身就像在画布上不停地涂抹著黄色的颜料。而诗中夹插著的「悠远的麦秆哨的声音」、「病恹恹的白昼的月亮」之类的诗句实在令人击节叫好。难为若月先生送给我,还真不赖。

写这首诗的诗人,若月先生说是「牧师」。居然连这都知道!

「啊……」

我想起来了,教文馆是和圣经馆连在一起的,两家共用一幢楼,说不定若月先生对基督教也有兴趣。虽然这跟他军人的身分很不相称。

于是我回到前面,从头看起。开头第一首诗叫《呓语》,因为没有假名标注读音,所以不知道该读作「GEIGO」还是「UWAGOTO」。

盗窃──金鱼

抢劫──喇叭

恐吓──胡琴

赌博──猫

真有意思!所犯的罪行和看上去毫无关系的单词连在了一起。这种蛮横的乱点鸳鸯让人既紧张又兴奋。

可是听人这么一说,「猫」看起来还真的是一副会去赌博的样子,而恐吓的背后似乎正流淌著「胡琴」的声音。

呀,这首诗的妙趣也许就在于不是那么去抠死理儿。

欺诈──印花布

渎职──天鹅绒

奸淫──苹果

伤害──云雀

杀人──郁金香

富丽的大红郁金香浮现在眼前。可是,紧接著的是──

堕胎──阴影

眼前又突然阴暗了下来。

接下去的罪名是「骚乱」。所谓骚乱罪是指拉帮结伙,威胁国家的安宁与秩序,也就是引起动乱吧。

那里悄无声息地写著──

骚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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