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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鹭与雪 鹭与雪

第一章

暑假到十号为止,就像浪荡子把钱挥霍一空似的,一眨眼就没了。扳著手指数数休假还剩几天,或许就像数钱包里还剩几张钞票一样:只有两张了,啊──最后一张了。

尽管已进入九月,但炎热的日子还是那么炎热。今天打早上开始就是阴天,所以天气很是不爽,身体被包裹在潮乎乎的热浪中。

太阳下山后,我来到院子里,想让晚风吹一吹。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是怎么冒出来的,四处是一片虫子嘈杂的鸣叫声。不过有时候也夹杂进树梢上传来的不识时宜的吱吱吱的蝉鸣声。

像舒卷开来的灰色棉花一样的云笼罩著天空,颜色一处浓一处淡的,缓缓地流淌著。从云层的间隙,露出青黑色的夜来。

要说暑假是如何有意义地度过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一提的事情。不过,书倒是读了几本。

放假前,发生了一起与三越总店门口的狮子像有关的事件,晚饭时大家也谈到了这一话题。

「那狮子像的老家在英国,对吗?」我问爸爸道。

记得小时候爸爸带我去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店时,曾经听爸爸说起过。好像原型是英国首都伦敦特拉法加广场上的狮子像。

爸爸是亲英派,而且也在伦敦待过很长时间。

「有兴趣的话,读一读这本书。」

爸爸说著借给我一本厚厚的书,长谷川如是闲【校注:长谷川如是闲(1875─1969):日本学者】写的《伦敦》。这是一本如书名所示的伦敦导游手册,所以对爸爸来说,大概既是消遣书又是实用书吧。

书里有很多图片,所以还可以一饱眼福。第一幅是摺叠起来的《三百年前的伦敦地图》,彩色的。家家户户的红色屋顶,雾蒙蒙的天空,地面上依稀可见的绿化,还有那水面上舟楫点点的泰晤士河,朴素的水色别有一番风情。这一切让人浑然觉得是令人怀念的遥远的故乡。

作者如是闲先生曾经长期活跃于报界,后来似乎给军方盯住了,才不得不引身而退。在《伦敦》一书中也有这么一段──有个名叫Constitution Hill即「宪法山」的地方,其由来问当地人也都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为什么。──如是闲先生说,因为山下就是自金汉宫。

如是闲先生接著说──「也就是英国人民从宪法山上」监视著宫殿。这种说法听著都叫人有些害怕。要知道,这可是明治时代出的书啊。

不过,要说如是闲先生是不是在所有方面都那么进步,那倒也未必。

通过这本书,我知道了特拉法加广场上的狮子是一个名叫兰西尔【英国画家爱德温‧亨利‧兰西尔爵士】的人的作品,是英国动物雕塑中的杰作。然而,书中接下去却写著这样的内容:

在这个广场上,「时常发生主张女人也要有选举权的人们的示威活动」。广场的中心是纳尔逊海军司令【校注:即霍雷肖‧纳尔逊(Horatio Nelson,1st Viscount Nelson,1758年9月29日─1805年10月21日),英国18世纪末及19世纪初的著名海军将领及军事家】纪念塔,上面刻著这位名将在特拉法加海战中的名言:「英伦企盼著人人都恪尽其责。」【英语原文为:England expects that every man will do his duty.】可是令人咋舌的是,在这座纪念塔前,「拋弃自己的职责,为了无聊的政治运动狂奔乱走的女人们,成群结队地纠集在一起,在塔下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真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

确实,按照世人的常识,女人的职责大概就是「侍奉男人,做一个贤妻良母」吧。我们所受的教育当然也是让我们取这样的人生态度。像我这样的人本性老实,也不强悍。与其跟世人的常识唱反调、标新立异,还是觉得随大流来得心安理得、心情舒畅。

而且,作为男人的如是闲先生认为,不守妇道的行为──作为一个人来说是丑陋的。

但是,女人也有用来思考的头脑。既然如此,那么有多少女人就会有多少想法、多少行动。就我本人而言,我对「贤妻良母」并没有抵触情绪。不过,这当然是在遇到一个能够成为好丈夫、好父亲的人的前提下。

但是,所有的女人都应该只关注自己家里──这种想法究竟对不对呢?总而言之,我觉著把人按「女人」呀,「身分」呀,或者其他类别去分类,分别做出一刀切的论断,是违背自然的事情。

还有,「也给女人选举权」──我总觉得这一口号恐怕不只是想要那个权利,更主要的是对那种不给女人选举权的「想法」的抗议。说句极端的话,就连「女人」这个词,也不只是表示性别的一个词,似乎可以置换为「无力者、弱者」的。

所谓人类社会的进步,就是权利和自由,像巨大的冰块在微弱的阳光下一点点消融一样,缓慢地交到更多人的手里吧。

我情不自禁地沉浸在这样的思考中。

这一段文字之所以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为写下这段文字的人是那位元似乎能够超越时代看待事物的如是闲先生的缘故。要是作者换了别的什么人,估计我也只是把它看作社会上的一种一般的看法,不会那么放在心上。可是,就因为是如是闲先生写的,所以我才觉得「连这个人也这么想啊」。大概只要是日本男人,就会像水从高处往低处流一样自然而然地那么想吧。

不仅如此,从写法上来看,即使在英国,那些主张妇女也应有选举权的人,似乎也是被人从高处以嘲讽的眼光来看待的。不过,我觉得,如果假设在我们日本要一千年以后才能实现的话,那么那边会比我们提早九百年实现。

再怎么说也是出了伊莉莎白女王、出了维多利亚女王的国度。这两个人不只是北条政子,而是以比德川家光、吉宗更高大的形象君临著那个国家的。

据说维多利亚女王在先王崩驾后继承大英帝国王位时才十八岁。根据如是闲先生的描述,清晨五点,当突然被人叫醒,得知自己的双肩已压上重任的时候,这位和我年龄相仿的新帝王说了这样一句话:

──I will be good.

正如如是闲先生所说:「这虽然是从少女的嘴里自然流露出来的一句话,却已把王者的秘诀一言以蔽之了。」这句话无法换成「我会做好的」或者「放心吧」,还是只能说成「1will be good.」吧。

第二章

──有没有什么好书呢?

我让雅吉哥哥给我看了他的书架。在看上去有些暗黄色的书脊上,随随意意地写著《文艺性的、太文艺性的》【校注:又译作《文艺的,过于文艺的》,是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的读书随笔集】这样一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书名进入了我的视线。芥川龙之介的书。

借来一读,读到「自古以来,大凡主张给妇女参政权的人身边都有一个贤慧的妻子」这个地方时,我不禁拍手叫好。

这句话是在讲到人无法超越时代和环境的时候说的,就是把这句话单独挑出来看,也不由得令人点头称道。当然,这和不管老婆怎么样的一般而论不一样。那也很正常。不过,如果身边有一个无可救药的坏老婆的话,就会想道:「嗯,给这样的女人选举权行吗?」或许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吧。

芥川说的可真有意思。

诸如此类,在看过的书与书之间产生某种关联也是读书的乐趣。

比如,芥川认为,「没有什么故事情节的小说」最接近诗歌,也最纯粹,还举了法国作家列那尔【校注:即儒勒‧列那尔(Pierre─Jules Renard,1864年2月22日─1910年5月22日):法国作家和龚古尔学院成员】的一个短篇为例。

看到这里,我停下翻动书页的手,回到哥哥那里,问道:

「这本,没有吗?」

就像坐火车中途下车换乘支线一样,我又去翻看列那尔了。读到作者以淡淡的笔触对法国农民生活栩栩如生的描写,我频频点头。

对了,不仅仅是小说。芥川还说,在众多的海外艺术家中,「现在想来,最让人打心眼里喜欢的是」──芥川接著举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亨利希‧海涅【校注:亨利希‧海涅(1797─1856年):德国作家,世界文学史上最著名的诗人之一】。

读到这里我又跑到咱家的文学士先生那里,问道:

「海涅的诗,有没有读过?」

「喂喂,你以为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听什么来著?那就是海涅啊。」

哥哥的回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说起来也是,哥哥的确经常在放一张唱片。

「就那张唱片?──我还以为什么疹人的歌呢。」

雅吉哥哥是一个内心经常表露在外面的人。情绪低落的时候,连肩膀也会耷拉下来。同样的道理,从他放的唱片也可以看到他的内心世界。

夏天刚刚来临的时候,放的是蜜糖一样甜蜜蜜的流行情歌。可是,没多久就变成了悲悲戚戚、如怨如诉的歌曲。

「不懂艺术的家伙真拿她没办法。那是海涅的诗,舒伯特【校注:弗朗茨‧舒伯特(Franz Seraphicus Peter Schubert,1797年1月31日─1828年11月19日),奥地利作曲家,早期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也被认为是古典主义音乐的最后一位元巨匠】谱的曲。」

哥哥神气地说。那架势简直就像是他写的诗、作的曲一样。

「你说的那个舒伯特──就是那个呀。《未完成交响曲》【校注:即舒伯特《第八交响曲(b小调)》,创作于一八二二年,舒伯特将它作为完成了的作品献给奥地利格拉茨市的音乐协会,但人们在他死后的一八六五年,才发现了交响曲的总谱,因为它只有两个乐章,所以被称为「未完成」】。」

今年人们津津乐道的电影之一。弗朗茨‧舒伯特以悲剧性爱情故事的主人公登场,博得了观众的眼泪。

「……哎,嗯。」

「『如吾爱之无终,此曲亦无终矣』──对吧?」

──就这样,那首交响曲没有完成──电影以此结尾。

是不是真的那样,我可不知道。不过,托了电影的福,唱片也肯定卖得很好。作为一个艺术家,舒伯特应该很贫困吧。如果能把卖唱片的利润分一点给生前的舒伯特,那该多好。

「……嗯,差不多吧。」

「那,舒伯特的,什么曲子?」

「《影子》。」

听上去就很阴郁的名字。

「那么──说到海涅,应该是德语吧。」

「那还用说。」

我只学过英语和法语。

「什么样的歌词?」

「等一下,有森鸥外【校注:森鸥外(1862─1922):日本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的翻译。」

好像是早就查好的,所以马上就找了出来。鸥外先生译诗的题目和唱片不太一样。

「……《分身》?」

「啊。」

译诗是这样开始的:

在夜半寂静的街巷

这处人去楼空的家

曾是我恋人的住所

确实,这样的曲调不可能明快。似乎是失恋的诗人正望著离去的恋人的家。这时,他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在望著同一所屋子。那人是谁呢?

那是我昔日的面容

「啊,原来是这样的。所以既是《影子》,又是《分身》。就是那个什么、多贝尔……」

「多贝尔肯戈儿(Doppelganger)。」

哥哥得意地说道。用德语一说,什么都听起来煞有介事似的。

「另一个自己,是吧?」

这可是相当让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是的。多贝尔用英语说就是达布林(double),双重、双倍的意思。」

「肯戈儿呢?」

不知道哥哥是没听见还是装著没听见,继续说道:

「自古以来,都把看到多贝尔肯戈儿当作是不吉利的事情。」

「呵。」

「最不好的传说认为,那是死亡的前兆。」

「哇。」

「即使从现在的观点来看,如果看到不可思议的幻影,那就是神经太疲劳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吧。」

说得也是。不过,还是挺浪漫的。

「小说呀、民间传说里似乎应该挺多的吧。」

「那是,确实有好几个。其实,芥川也写过。」

「嘿。」

我应了一声,突然想起来问道:

「──哎,多贝尔肯戈儿,只有自己才看得见吗?」

「嗯?」

「就是说啊,其他人能否看到你的『多贝尔肯戈儿』──会不会有人对你说:『你昨天在银座逛街了吧?』」

「啊,这种情况也有的啊──如果那个时候另一个自己在干坏事的话,那可就糟糕了。」

「那是啊。」

如果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个自己到处借钱,搞恶作剧,甚至犯下滔天罪行的话,那谁受得了啊。

「──既然如此啊。」

我凑近哥哥的脸说。

「什么呀?」

「怎么还每天都在听那种有不吉利的东西出来的歌呢?」

嗯……哥哥怔了一下,说:

「那个,因为是舒伯特,是海涅呀。」

企图躲进大艺术家的权威之下啊。

哥哥以前听的钢琴曲里,有一首叫《恋爱魔术师》的。据说有一户富贵人家的太太,自杀时就听著这首曲子。好像还有一个第一高中的学生,是在山中湖畔,听著舒曼的《梦幻曲》绝命的。

人要从生的一边向另一边跨出脚去,肯定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唱片的曲调就像舞台表演的道具一样,把自己变成一个不是常态的自己,并在自己的背上推上一把。

反过来,如果听上一支明快的曲子,就会觉得心情也开朗了起来──对别人这么说容易,可是当情绪低落的时候,我也会想让哀伤的音乐抚慰自己的心的。

但是,对于哥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明眼人谁都能看出来,哥哥这是失恋了──我不希望他一直停留在阴影中。

人就是那么任性的。

第三章

──也有过和哥哥的这么一番对话。

举头望去,云像一张大黎在缓缓移动,层层叠叠的一片灰色之中,有一个点慢慢地增添了亮色。

……啊,月亮就在那个地方。

一看就明白的。

我思忖道,之所以不是一片漆黑,还能看到流云的模样,是因为上面有个月亮在照著。

当缓缓流动的灰色云层的间隙移到那个亮堂的地方时,就像扣人心弦的戏剧性一幕一样,月亮微微地露出脸来。

那款款地现出身来的模样,就像把一颗熠熠生辉的宝珠从袋子里挤出来一样。在黑暗的夜空里,就那个地方渐渐地明亮了起来。

我出神地望著。可是,过了好一会儿,月亮还是只露出半边脸儿:

……啊,我明白了。

因为本来就是半个月亮。虽然云在流动,可是月亮却不再进一步展示她的容颜,恰如快从袋口挤出的宝珠半途卡住了似的。

大自然有时候也会给我们展露这种出乎我们意想的演技:春天的樱花,秋天的月亮,而在接踵而至的冬天里,雪花将会像一位白色的舞者,为我们表演冬季的舞蹈。

想起来了,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一个毕业前的大型传统活动。从十一月底开始,要花一个星期时间,去关西修学旅行。

「……啊。」

我不由得低低地叫了一声,因为我的脑海里想起了照相机的事情。

修学旅行时谁都会带去的。大家都想把一生中只有的那么一次的值得纪念的时刻,用胶卷记录下来。

有不少人会利用这个机会,买上一台属于自己的照相机。因为这还能作为出嫁时的一件嫁妆。

至于我自己,我决定借用一下雅吉哥哥爱用的皮莱特【皮莱特(pearlette),摺叠式皮腔照相机】。现在,我正在接受初级指导。

……能不能拍下那个有缺的月亮呢?

冬雪、秋月、春花,是日本最其代表性的景物,所以我想拍月亮也为过吧。可是,我马上意识到那是属于「野心」这一范畴的。

我还没有达到看到什么就能拍到什么的地步。人的眼睛真是了不起,能够在亮的地方和暗的地方富动调节光圈:照相机可做不到。这样那样地操作起来非常麻烦。要达到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样运用自如,那可真是要花相当长的时间。

到现在为止,我还只是在白天,而且还是在天气好的时候才拍摄过照片。这样的晚上肯定拍不好。何况拍摄的对象又是月亮。天空中的一个小点。印在相纸上肯定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

皮莱特虽然是国产,但是从大正时期开始,已经推出过好几代改进型产品。再把价格考虑进去的话,应该算是相当不赖的产品。「东西不好的话,就不会有第二代。」哥哥是这么说的,我想也是那么回事吧。不过,即使照相机不错,拍摄的人是我的话,估计照相机的功能也无法充分发挥。

……哎哟哟。

正当我这么瞎想的时候,月亮躲进了云腰里。即使照相的本事再好,这样子也来不及啊。

要「照相」,没有「机」也不行。我还是回屋吧。

第四章

「这次,我让哥哥啊──」

开学典礼那天,我对著贝琪小姐的脊背说。

「嗯。」

贝琪小姐握著福特车的方向盘应答道。

「带我去看电影。」

「那好啊。」

「今天,日比谷影剧院首映。」

不是平常去的帝国剧场。但是,那里要放映我想看的新片。

「啊。」

我故意探出身去,压低嗓音说道:

「可是啊,女主人公是个『多情、奔放的荡妇』呢。」

本来就一个人去不了,这种情况下更需要哥哥带去了。我原以为贝琪小姐会吃惊的,可是她却淡然回答道:

「是《名利场》【校注:即《浮华世界》(Becky Sharp),鲁本‧马莫利安导演,改编自英国作家萨克雷的代表作《名利场》(Vanity Fair),1935年6月上映,为影史上第一部全彩色长片】吧?」

「什么呀,原来你知道啊。」

我显得有些失望地说。贝琪小姐笑道:

「不是只有小姐您一个人看报啊。」

影评和广告也都非常引人注目,所以贝琪小姐应该也看到了。反正广告的宣传口号是:「自始至终全部彩色」、「掀起了一场电影史上的革命」。虽然在此之前也有部分彩色的,但这部影片的拍摄完成,无疑是一件引起社会关注的大事。

真爱凑热闹──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就没话可说了,不过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贝琪小姐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

「我想小姐肯定会说起的。我看了报纸后,都觉得有些难为情。」

这下轮到我笑了起来。所谓「多情、奔放的荡妇」,就是米利亚姆‧霍普金斯【校注:米利亚姆‧霍普金斯(Ellen Miriam Hopkins,1902─1972):美国著名电影演员,曾以《浮华世界》获得1935年最佳女主角金像奖提名】出演的故事里的女主人公贝琪‧夏普。

回头看过去,真是眨眼之间的事情,这位别宫美津子小姐来我家已经三年了。三年前的那个时候,我正好在读英国文豪萨克雷写的《名利场》。

从世俗的眼光来看,女主人公贝琪是一个「坏女人」。然而我却对她那种百折不挠的生活态度,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不知道电影当中是怎样的,但是至少从原作来看,不是简单地用「荡妇」一词就能概括的。

──她要是个男的,会有怎样的人生呢?

我这样想道。

她是一个在我以前读过的故事里从未碰到过的女性。

正是那个时候,眼前的这位别宫美津子小姐,作为接送我上学、放学的新来的司机出现了。当我听到她稀奇的名字──看到她不但脸上有一般凛然之气,之后又看到她内心的坚强时,我问道:

──可以称呼你贝琪小姐吗?

我还以为她不可能知道萨克雷,所以才这么问的。可是,如今却只能羞愧得找个地洞钻了。贝琪小姐单是英语就比我不知要好多少。

报上说《名利场》被改编成了剧本。好像这一次的电影就是根据剧本来拍的。不管怎么说,反正世上的小说就像九十九里的沙子一样多,可是没想到,为我和贝琪小姐的相逢增色不少的《名利场》,在这个秋天里,作为史上第一部全彩色的电影长片,要在帝都热热闹闹地上映了。

我莫名地感到一种「祝福」,而且看到眼前这个似乎与羞涩无缘的人露出类似于羞涩的表情,也不由得开心。

「刚开始时觉得很新奇的有声电影,不知不觉地就变得很普通了呢。」

我说道。

「是啊。」

「这么看来,电影迟早也会那样,全彩色将变得很平常吧?」

「到底会怎么样呢?别宫倒是喜欢黑白的,画面看起来有深度。」

「那倒也是。」

的确,「色彩」也是一种说明,少了这层说明,看起来就有深度吧。

事情就是这样,说得多了,就变浅了。

「不过,也许那也会随著时间的过去而变化的。现在说到『全彩色』时,说是电影,其实首先是给人当好玩儿看的西洋景。」

「啊……」

的确有这种成分。

「据说,黑白电影在刚开始的时候,也是拍一些蒸汽机车呀、瀑布什么的给观众看。来看稀奇的观众,因为害怕被火车轧著,或者被瀑布的水沫弄湿,把身子扭开了。」

「真搞笑啊。」

「可是现在呢?这说明,电影发展了。有声电影也是这样,刚开始的时候是把有声音出来当作西洋景给大家看的。」

由于硬生生地插入一些歌曲,所以看著就觉得好笑。但是最近,那也像新衣服过不多久变得合身了一样,显得自然了。

「啊──这么说啊我倒想起来了,听说接下去啊,要用有声电影来拍能乐呢。」

弓原姑父在去看能乐演出的时候,听了一场权威人士关于能乐的演讲。演讲者名叫野上,以前是法政大学的老师。

没想到,机缘这东西可真是奇妙,姑父在一次聚会上和野上先生碰上了面。固然就谈起了能乐。拍摄能乐有声电影的计画,就是那个时候野上先生说出来的。

「是吗?──是想把名家的表演艺术流传给后世吗?」

「不是,据说啊,是旅游局什么的主持的,说是要把能乐介绍到海外。拍成有声电影,送给外国──说是歌舞伎那头也在拍,前一段时间拍摄了菊五郎的《镜狮子》【校注:指小津安二郎于1936年拍摄的电影短片《镜狮子》,该片也是小津首部有声电影】呢。」

「哦。」

「不过,那个能乐啊,就是日本人,也常常会看得打瞌睡呢。外国人看,能行吗?」

「不。就是看歌剧,有的时候也会打瞌睡的──能乐这个著眼点也许挺不错。正因为抽象性很强,所以也就很有普遍性吧。」

这是不是说能乐不是全彩色艺术,而是黑白艺术呢?

第五章

《名利场》这部电影,虽然色彩华丽,但是作为电影却不尽如人意。

要同时追赶两只兔子可不容易。

──不久,十月到了。

风也已经彻底变成了秋天的风。拂晓时分,当我想放进新鲜空气而打开窗户时,感到脸上好像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无形的手摸了一把,不由得吃了一惊。

正是在这样的季节,弓原姑父来了。他是来邀请我的。

话题首先谈起了前面提到的能乐电影。

「吴服桥的旅游局里,举行了一场内部试映会。」

「哦,已经进展到那个地步啦?」爸爸问道。

「是啊──不过还不是最终版本,感觉还只是试映的试映。还没有很好地连接起来,声音也还没有调好。就是这样也比原来想像的要好。」

「试映什么来著?」

「《葵上》。」

能乐中经常上演的很有人气的剧码。虽然我也没去过几次能乐堂──那也是听了大人的建议去的──这出戏倒还是看过的。

题材当然取自《源氏物语》。剧名里的「葵上」是光源氏的正室‧但是剧中描写的却是嫉妒葵上的「六条御息所」。

而躺在病床上的葵上,却不是由活生生的人来演的。横放在舞台前方的衣服代表病中的贵妇人。西洋的观众看了,大概也会为这种崭新而大胆的艺术表演感到惊奇吧。

「主角是樱间金太郎,搭档是宝生新啊。所以演得相当好──原来我还担心会怎么样,那水准拿到国外也毫不逊色。」

樱间金太郎是能乐界的名人。跟这个金太郎虽然毫无关系,我想起银座的那家服部钟表店的老板叫服部金太郎。金太郎真是个可爱的名字,让人不由得联想起戴著肚兜、骑在熊背上的男孩子的形象。

看到姑父那么热心的样子,爸爸说:

「哎哟,最近好像对能乐非常热衷嘛──那个什么,听说你们夫妻俩一起练唱起谣曲了?」

姑父摸著头说:

「啊呀,喜欢归喜欢,唱得可不咋的。两个人放大胆子在唱呢──不过,只要不硬让别人听也不算罪过。唱一唱还真不错呢。沉浸在谣曲的世界里,心无杂念。而且从腹腔发声,对身体也有好处。──听说还有这么个故事呢──有个厨师做菜的手艺大长,问其原因,说是在开始练唱谣曲……因为唱谣曲让人内心也有板有眼,所以连做菜的手艺也长进了吧。」

「这么说,弓原这个人物这下又大了一圈啊。」

「哪里哪里,我这样的人……」

姑父搔了搔头,掏出他爱抽的飞船牌香烟,点上火。然后。在紫烟缭绕中继续说道:

「其实啊,上个月我去砧看了拍摄现场──有个相关人员叫我去的。」

这个相关人员大概就是关系亲密起来的野上先生吧。

「是设在砧的电影制片厂吗?不是能乐堂?」

「是啊。里面正儿八经地搭了个舞台。应该叫布景吧。看起来完全就像真的能乐舞台。专家真是什么都做得精致,令人赞叹吶──动用了三台摄影机在拍摄。──我是下午去的,听说金太郎他们要从大清早一直拍到晚上十二点多,反反覆覆好几次。肯定很累吧……」

「确实是这样。其中的辛苦,光看拍摄好的片子是看不出来的。背后有种种事情啊。露在表面上的,实在只是冰山一角吧。」

「就是这么回事──啊,因为拍摄现场就在电影制片厂里面,所以有好多人都来看了。据说是正好在拍电影,梗健也来了。」

梗健就是有名的喜剧演员梗本健一,不管是演戏还是演电影都很活跃。

「呵,梗健来看《葵上》……」

这个搭配倒是挺有意思的。

「一副古装剧的打扮,妆也没卸就在那儿观看著。虽然行当不同,还是有感受之处的吧。一边这样那样地说著话,一边热心地看著呢。」

言归正传……姑父朝向我说:

「话说回来,其实啊,我今天是来邀请英子的。」

「邀请我?」

姑父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是有东西要让我看。

「下星期二,在细川家氏的能乐堂,万三郎要演《白鹭》。」

「是属于必看的吗?」

「我想是的。《白鹭》我还没看过。内容比较奇特,应该很有意思。而且是由被誉为当代名角的梅若万三郎来演的吶。」

真是令人高兴的邀请。好像是松子姑姑提议:「把英子也叫上吧。」姑父继续说道:

「秋季休假快到了吧?」

我们学校实行的是每年两学期制,十月中旬有一个短短的秋假,那是两个学期的分界线。虽然离秋假还有一些时候,不过开演时间在傍晚时分,而且地方就在麴町区的富士见町,很近的。

「难得的机会,一起去看吧。学校放学之后去,时间上也绰绰有余吧。」

既然爸爸也这么说,下周去看能乐的事就定了下来。

第六章

近来的能乐界盛行著这样一种尝试──演出一些学生能乐、大众能乐之类,以便有更多阶层的人来看。这种情况反过来看就是,人们普遍认为「能乐就是正襟危坐、正儿八经的东西」。

学生要去看能乐的话,制服就是出席的正式服装,所以其实我不用换衣服也行的。可是,送我出家门的妈妈却要让我换衣服。

虽然有些匆忙,放学回到家,我马上换上预先准备好的点缀著菊花图案的和服,来到客厅里。

松子姑姑眯起眼睛看著我说:

「啊,真漂亮。咱们英子可是花样年华啊。随时都可以做新娘子了呢。」

听姑姑这么说,我脑子里突然转过一个念头──会不会瞒著我安排了相亲什么的?不过,如果是相亲的话排程上会更宽松吧。而且姑父、姑姑对能乐的热衷看起来也无可怀疑,所以应该可以放心。我扎紧腰带放宽心,轻轻松松地出了门。

坐上车子,不一会儿就到了细川家氏的能乐堂。

演出的剧码还有别的,那里面本应出演的喜多六平太却是由别人代演的。

「虽然分不清谁是谁,但是听到人家对你说本应出演的人不出来了,总觉得有些遗憾。」我说。

这就像装满糖果点心的盘子,还没吃就被撤了下去似的。

「不过啊,《元服曾我》这出戏,倒是配角有精彩场面。可以看到配角名人宝生新呢。」

姑父给我解说道。不过,我的主要目的还是看《白鹭》,本来姑父邀我来就是看《白鹭》的。

松子姑姑像往常一样笑容可掬地说:

「《白鹭》的主角啊,要由十六岁以下、六十岁以上的能乐演员来演呢。有意思吧。」

「为什么呀?」

「大概是──因为演的是鸟的缘故吧。」

「是因为──从十七岁……到五十九岁的,人味太足了吗?」

姑姑露出俏皮的眼神看著姑父说:

「差不多那个意思吧。所以,这个人啊,还有点人腥味。」

「喂喂,不要在英子面前乱说嘛。」

姑父苦笑了一下补充道:

「《白鹭》是素面演的。就是说表演时不戴面具。如果由壮年演员来演的话,就戴上『延命冠者』的面具把脸遮起来。」

真有意思──我想。是不是为了隐藏起人的本来面目,彻底化作起舞的精灵呢?确实有秘传名曲之感。

可是,如果来看能乐却听不懂演员的话,就如同一个孩子被拋弃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姑父深知这一点,所以给我带来了一本《谣曲全集》。

里面不但有文章,还有主角的插图。

从插图上看,主角的确没有戴面具,而是头上顶著一个白鹭的模型。

如果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乍一看,与其说是异类的化身,还不如说是一只鸟歇在一个人的头上。这么一想,不觉有些好笑。

能乐堂里一边看著谣曲的书,一边看戏的观众有不少。我只要把《谣曲全集》当参考书就行。

不久,终于等来了期盼的《白鹭》。

演开场戏的人说了一段开场白,然后是天皇一行络绎登场。全都是素面。

唱曲声响起:

──月宫溢明光,此亦君恩赐。明光显佳兆,明君御盛世……

携随从走在前头的天皇陛下是个年轻的美男子,就这样完全可以出现在现代的电影中,而且气度非凡。

据说名角万三郎相貌也很出众,这个演天皇的演员肯定是和万三郎有血缘关系的人吧。

天皇一行来到神泉苑,观赏湖水的风韵。

──(唱曲声)好一幅宜人美景。池中戏白鹭,池边起松涛……

这时候,由后台通向舞台的桥式通路上,白鹭现出了身姿。

我暗自吃了一惊。纯白的服饰与长垂的白发和我想像中的一样,但却看不到万三郎端正的面容──因为戴著面具。

我瞅了一眼姑父。姑父也露出深感意外的表情,微微歪了一下头。

面具是白色的,双眼眼角下垂,露著喜色,嘴巴也带著笑盈盈的表情。

黎明时分突然醒来,看到过上弦月出的景象。从床边的窗户里,可以很好地看到月儿像被一根线牵引著似的,迅速地上升。宛如爱丽丝在仙境中看到的只有嘴巴在笑的猫儿一样的月亮。面具上的嘴巴与那上弦月十分相似。

静静地现出身来翩翩起舞的样子,由于那面具而显得有些奇异,甚至有些吓人。白色的身姿,既像鸟儿,又像雪的精灵在风中飘摇。

白鹭任情而飞。年轻的天皇看著自由飞舞的白鹭,叫道:「喂,来人!」声音清澈纯明。对白鹭的舞姿颇为中意的陛下命令把白鹭抓来。

可是,要抓的是空中的飞鸟啊。想要在桥式通路上抓住它,它却自由自在地飞起来,逃到了里面的帷幕前。看到这一幕,不禁让人感到小孩儿摇著小脑瓜表示不乐意时的那种天真烂漫。

随从们不知所措。这时,一个对白鹭来说要绝对服从的声音响起:

──白鹭听旨!此乃圣旨……

圣旨颁布了。既然如此,圣命难违。白鹭只好「垂翅伏地」。成为阶下囚的白鹭被拉到天皇的面前。

陛下爱其心志,授予白鹭五品宫位。知道自己授衔的白鹭「欣喜地」站起来,轻缓地拾起右手,展开洁白、宽大的衣袖。

从这儿开始的舞蹈确实不像是人在起舞。

跳起来后看上去是用力踩下的脚,在接触到地板的时候,气势已经不知在什么地方被悄然化解,声音被吸收在虚无之中。舞台上一片寂静。

因为没有声音,白鹭彷佛就在空中一样,彷佛从世上万物皆有的重量中解脱了出来。

那一身白色,看上去已经不是能乐师的服饰,而是超脱了服饰的某种东西。虽然舞者正在现实的舞台上起舞,实际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万三郎的衣袖,真的就像超脱了万有引力定律似的,像慢镜头一样施展著舞蹈动作。表演者的生命,传到了衣袖的末端,精妙绝伦地颤动著。

白衣人那充满笑容的面具,现在已经没有怪异的感觉了,只是觉得:这面具之下,真的有一张脸吗?如果有的话,真想看看是怎样的一张脸。

──遵圣旨白鹭……

唱曲声中,万三郎跪拜在地。面具低垂,表情消失。表示恭顺之意的自鹭甚合圣意。

──得放飞白鹭……

唱曲声中,白鹭弹射而起。「满心欢喜高高飞,满心欢喜高高飞」,表现出喜悦的神情后,倏地飞向帷幕。于是,白衣人

──飞往何方无人知。

第七章

万三郎在演《白鹭》时使用面具好像是极其罕见的事。演员从能乐舞台上刚一消失,夹杂著观众的咳嗽声,就响起了对此表示纳闷的声音。

当然,我也向姑父问道:

「那是怎么回事呢?」

「那就是『延命冠者』的面具啊。可以说是老翁面具的年轻版……总而言之,不是人世间普通的『人』,而是像神一样的存在。」

如此说来,白鹭戴上这样的面具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万三郎已经超过六十岁了吧?」

「啊。」

「那么说,可以不戴面具表演吧?」

「应该是那样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脸还不够苍老,或许并没有多深的思量,只是抱著『试试看』的念头而已。」

不管怎么样,我重新对能乐面具的玄妙不胜感叹。我对姑父谈了我的感受,姑父满意地点头说道:

「面具由名角来用就会血脉相通。表演者不同,面具的表情也会完全不一样。那真是令人惊奇──不过啊,就是离开舞台表演,光看面具本身,也是充分经受得起鉴赏的呢。能乐面具到底是日本独特的精湛美术品吶。」

据姑父说,由文部省牵头,已经对能乐各流派所藏面具做有系统的调查。

「好像上野的美术馆里也举办过面具展览吧。」我说道。

我没有去看,不过我记得好像有过一个叫作《日本古代面具》的展览。当时真应该去看看的。我正感到后悔的时候,姑父说道:

「单就能乐面具而言,下个月,在银座的画廊里也要办一个展览会呢。」

「是吗?」

「啊,规模不大,但比较别致,会有精晶展出。」

从姑父那些喜欢能乐的同道那里,经常会传来资讯吧。

在我也熟悉的鸠居堂以及资生堂甜品屋里,也有这种举办活动的地方。在银座各处,连日举行著浮世绘、西洋画等各种各样的展览。

「有兴趣的话,一起去看看吗?」

姑父向我发出了令我喜出望外的邀请。

「好啊,非常乐意。」

松子姑姑也笑眯眯地对我说:

「太好了。那我就期盼著一起去了哦。」

第八章

我决定向姑父借来《谣曲全集》读一读,同时也是为看展览做一点预习。

就这样,我又是读古典,又是读芥川。可是,我们家的文学士先生却热衷于不知什么可疑的书。

那是下一周星期六的事情。雅吉哥哥一早就躺在长椅上,双手举著一本书在专心致志地读著,朝著上面的封面上画著一些不可思议的图案。

举书的手看上去显得很累的样子。

我原先还以为是一本原版外文书,但不是。

「……《黑死馆杀人事件》【校注:《黑死馆杀人事件》乃小栗虫太郎于1934年4月在《新青年》杂志连载的解谜推理长篇小说,翌年(1935年)五月由新潮社出版,这本书奠定了作者在日本推理小说界的地位,亦是日本四大推理奇书之一】?」

「啊。」哥哥从翻开的书本下回答道。

「侦探小说吧。」我说道。

「这书可不是能够这么简单地归类的。等等,现在我给你读一读这个地方。」

哥哥说著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开始高声朗读。

──二世纪时阿里欧斯神学派杰出的修道士菲利莱欧斯,曾经就谈话的方法做过这样的论述:灵气(呼吸之意)既然与呼气一起脱出体外,那就攻其虚处。又说:比喻要选没有关联的。

实在是至理名言啊。所以,我把内行星轨道半径与如同百万分之一毫米般的杀人事件联系起来,说到底也是为了不被轻易地注意到其共同要素。难道不是这样吗?在读了爱丁顿(ArthurStanley Eddington)的《空间、时间和引力》的日子,我觉得里面的数字完全失去了对称的概念。还有,甚至连像比奈(Alfred Binet)那样中期的生理性心理学家也……

哥哥放下书说:「怎么样?」

我夸张地耸了耸肩膀说:

「──莫名其妙。」

「看来对你来说,还太难了点。」

不管对谁来说都难于理解吧。

「要是像唱谣曲一样唱出来的话,肯定大家都会打瞌睡的。」

雅吉哥哥听我这么说,哈哈地笑了起来,一边做出用手击鼓的样子,同时在嘴里咂了一下舌头说:

「不过,你的玩笑倒也意外地撞在一个好问题上。语言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谣曲《下海道》里面的句子也是这样,可是我们不能把这种罗列简单地认定为毫无用处的游戏。硬是认为那是没用的游戏的人,也太性急了点──不能用普通砖头建造的建筑,确实是有的。」

据哥哥说,这部小说在《新青年》上连载时开始就在一部分读者中受到了好评。今年,新潮社出版了盒装的豪华本。

哥哥继续说道:

「对了。世上的偶然可真有趣。这本书的开头就有让人吓一跳的文字游戏。侦探们来到沦为犯罪现场的黑死馆时,发现代表富贵和信仰的旗被对换了位置,变成了先是弥撒旗,然后是英亩旗的顺序。」

「那又怎么样呢?」我问道。

「按这样的排列顺序,弥撒就是Mass(麦瑟),英亩就是acre(阿克),连起来就是Massacre(麦瑟阿克),就这样,祝福旗竟然一下子变成了『大屠杀』的英语单词。」

「哎哟……」

我不由得感到后背升起一股寒意。神的启示,无论多么傲慢,人是无力改变的。与人类一起诞生的语言,预示著很多人的死亡。我在这个单词上感到了一种类似于希腊悲剧的黑色命运的暗示。

「可是啊,翻开今天的报纸一看,我发现书和现实有一点点重合之处呢。」

哥哥说著指了指眼前的《东京朝日》【一份日本报纸】。

「报纸怎么啦?」我问。

「正在看『麦瑟阿克』的书时,碰巧报上说『麦克亚瑟』来了。」

这怎么回事啊?我一边想一边眼睛朝还没有看过的新闻报导看去。

报导说,美国前总参谋长道格拉斯‧麦克亚瑟上将在前往菲律宾赴任途中,顺路到访了横滨。

上面还登了照片。嘴巴紧闭,看上去就是一个有著坚强意志的人。虽然已经五十出头,但还是独身,带著母亲一起来的。当记者谈到乃木将军出任台湾总督时母亲奉公随行客死他乡的时候,上将深受感动地说:「我的母亲也一定怀著和乃木将军的母亲同样的心情,作为儿子我不胜感谢。」

虽然上将在美国应该是一位杰出人物,但是,我们今后在日本的报纸上大概不会再看到配著上将照片的报导了吧。

如果上将知道我们把「麦克亚瑟」的名字和表示许多人死亡的「麦瑟阿克」联系起来的话,他也许会不高兴。可是,在《黑死馆杀人事件》这本书出版之年,在哥哥阅读此书之时,「道格拉斯‧麦克亚瑟将军」顺路到访日本这件事,在我看来,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偶然。

上帝之手会做出怎样的举动,人是无法预知的。

第九章

秋季休假的一个下午,我和姑父他们一起去银座看能乐面具的展览。

浅蓝色的晴空,流动的白云也映衬得分外洁白。广告气球下挂著宣传条幅。从这边看去,因为正好是反面,所以一下子还认不出上面的字。

简单的片假名,反而由于字形相近而不容易辨认。

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好像走在银座本身就是一种乐趣一样,大家的脸上露著喜悦的神情。

画廊在法式面包房哥伦班往里走一点的地方。所以,我们就先在哥伦班享用了茶和甜品。

在嘴巴享受了法国的美味之后,接下来就要用眼睛来欣赏日本的艺术了。

漫步来到展览会场。地方确实不大,不过这样倒是似乎能够让人聚精会神地看。规模一大,让人看得累了的话,注意力也就变得散漫了。

参观者要在入口处签名。姑父上前执笔。我在后面等著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熟人的身影。

明媚的秋天下,人行道上走来一个女孩,一身姑娘家穿的淡粉色樱花地儿和服。和服的下襬上绣著鲜艳的贝桶和绦子,随处镶织的金线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啊……」

我不由得叫出声来。

那是在学校里和我同班的小松千枝子小姐。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

不过,她平时并不显摆自己,文文静静的,话语不多。学习成绩和体育运动也无特别之处。尽管如此却引人注目,那当然是──因为长得漂亮。

拿已经毕业的学姐来说,桐原侯爵家的长女丽子小姐宛如开在野草中的玫瑰。如果说丽子小姐是那种五宫棱角分明的西洋式的美,那么千枝子小姐就是像种在日本庭园里的花。

白净的瓜子脸,长长的睫毛,眼睛细长而清秀。只有鼻子高于一般日本女性的标准。但这一点可以说,在现在是时髦的。

正当我为这次意外的相逢惊讶时,对方已经先向我打招呼了:

「你好!」

我慌忙还礼。走在千枝子小姐前面、穿一身象徵长寿的古松图案和服的夫人看起来像是千枝子小姐的妈妈,也向我颔首致意。于是,姑父和姑姑也加入到了互致问候的行列。

「英子一直承蒙关照了。」

「哪儿的话,是我们承蒙关照呢。」

那位夫人果然就是千枝子小姐的妈妈。小松子爵家的太太。另外还跟著一名随从。

象徵长寿的古松也经常被大大地画在能乐舞台上的,和今天这样的场合非常相称。这母女俩身穿和服的样子真是好看,让穿著洋装来的我感到有些相形见绌。

千枝子小姐为何而来的原因,一看展览马上就明白了。我们说到能乐面具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种小巧玲珑的年轻女子的面具。

──小面(小松家藏)

展品说明上写著所有者的名字。

那面具浮现出一种可谓东方的蒙娜丽莎般的神秘表情。大概是千枝子小姐家里祖传之物吧。自己家里的面具在银座展示著怎样的表情呢?

千枝子小姐就是为此而来的。

家里有可以拿到展览会上展出的宝物,真是让人羡慕。只要愿意,一年四季天天都可以看。

「小面」和千枝子小姐有著某种说不出的相似之处,光看嘴角,或者光看眼睛,让人感到不知不觉中就会被吸引进去。我从整体上看过之后,又去看下一个展品。

看了几个展品,拐过一个转角,眼前出现了一个吓人的怪脸。展品说明上写的名字是「大恶尉」。双眉间深深的皱纹,出奇的大鼻子,似乎是突然张大的嘴巴,让人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小孩子看了,夜里肯定会被噩梦魇住。

能乐面具表现的是人们的内心世界。也许正是因为它把我们心中存在的感情突然放大后摆到了我们面前,所以才让我们恐惧吧──正当我这么思量著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像是推倒了什么重物一样的巨大声响。

我正面对著这个怪异的面具,就像恐怖的画面上突然加入了音响效果一样,吓得我差一点跳了起来。

「千枝子!」

随后而来的这声呼叫,又让我大吃一惊。循声看去,美人儿栽倒在地板上。

第十章

千枝子小姐当然没有长得像男人那样结实。

──她摔倒时怎么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呢?

我不由得感到不可思议。

华丽的和服下襬纹丝未乱,让人感觉不是在现实中似的,不像是躺著一个人,而是像躺著一个体形较大的洋娃娃。从那像一根木棍一样躺著的姿势来看,不是瘫倒下来的,而是像推倒一个高挑的花瓶一样,一瞬间直挺挺地倒下的。

虽然人长得瘦,可是一个人这么倒下来的话,受到的撞击和把人摔打在地上差不多吧。

「要是撞著了头就严重了。还是不要马上挪动为好。」

姑父冷静地说道。围在周围的人也都点头赞同。

幸好千枝子小姐在大约从一数到十的时间里,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姑父识趣地转身走开了。大概是觉得年轻姑娘还是交给女人们为好吧。

千枝子小姐望著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嘴角边微微露出似乎有些羞涩的笑容说道:

「我没事。真是不好意思。」

松子姑姑说:

「要喝点水吗?」

只要跟接待处的人说一声,就会给端上来的。可是,千枝子小姐本人却口齿清晰的回答道:

「不用……」

说完慢慢地坐起身来。

千枝子小姐的妈妈一边鞠躬一边说:

「也许是和服的腰带太紧了。让大家担心了。」

顺著妈妈的话,千枝子小姐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扎腰带的部位,然后由随从的人扶著,在供休息用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长椅虽然没有靠背,却是靠墙放著的,所以只要愿意还是可以把身体靠在墙上休息的。

长椅上原先还坐著其他一对客人,看到这么一位年轻姑娘坐下来,也没有盯著看,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开了。

「我没事了。我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大家请……」

既然这样,待在这儿反而给人家添麻烦。我们朝还没看完的面具走去。粗略地看了一圈回来,千枝子小姐手里捏著一块手绢,还在休息。

「那么……」

这种场合,后半句「我们先告辞了」往往就不说出来了。

千枝子小姐稍稍探出身子,悄声说道:

「……花村小姐。」

「什么?」

我合著千枝子小姐压低的声音,把耳朵凑近她的脸。于是,千枝子小姐说道:

「……今天的事情,请不要对别人说。」

昏倒的事,作为一个少女,当然不想让别人知道。对于这样一个理所当然的请求,我当即点头答应。

「在西洋的小说、电影里,妙龄少女经常会昏过去。」

当我们坐在计程车里时,姑父开口说道。

「这种比较,太不慎重了。」姑姑责怪道。

「哎呀──那种时候,总是正好有一个帅哥把她扶住的。」

「越说越轻率!」

姑父做出「真是吃不消」的表情,用手摸著下巴说:

「能乐里也有这种造型动作,称为『佛倒』。」

「是向后倒吗?」

「是啊,咕咚一声,直挺挺的。可是,舞台上的表演暂且不说,在实际生活中──怎么说呢,真会那样像晴天霹雳似的突然倒下吗?」

「女人的身心是很纤细的。不像男人那么粗糙──是吧,英子?」

姑姑寻求著我的同意。作为一个在尽是女生的学校上学的人,我很想回答说:「不,其实女生也有粗糙之处。」不过,我还是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说:

「啊……」

「哎唷,给数落上了──不过,幸好倒下来的地方没有什么东西。」姑父说。

「还真是呢──要是把头撞在了椅子呀、花盆上什么的话,那就糟了。」姑姑说。

「大概失去知觉后反而消解了不必要的力气吧。那倒是好事。就像喝醉酒的人摔倒时反而不太会受伤一样。」姑父说。

姑父他们还在继续聊著。可是,我的脑子里却萦绕著一个疑问。

──千枝子小姐倒下的原因是什么?

当然,起初我也以为只是身体状况不好引起的。在学校里,有的人站著说话时间一长也会倒下。看上去体质羸弱的千枝子小姐昏过去也不足为怪。然而,当她从地板上坐起身来时的样子却有些奇怪。

千枝子小姐很快地瞟了一眼从位置上来看应该是摔倒前正看著的能乐面具,然后像把离火太近的手腾开似的,迅速移开了视线。坐到椅子上以后,视线似乎仍在刻意回避著那个面具。要是那个面具是「大恶尉」的话还能理解,因为看著就令人厌恶。

可是,那儿展示的却是──说明上写著名叫「今若」的年轻男子的面具。虽然略带悲伤的神情,但看上去并不让人不舒服,倒是可以称得上有贵公子的容貌。

看面具看得昏倒了──这也太脆弱了吧。又不是小孩子。而且还是这样的面具,真是没由头。

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因为这些情况都隐藏在「大庭广众下昏倒的年轻姑娘的不安情绪」背后了。

刚开始我也没有多想,但是,随著时间的过去,千枝子小姐凑近我说的话却不可思议地在我耳旁回响:

──请不要对别人说。

我有一种感觉,这句话里面,不但指昏倒的事,而且还包含著那个「今若」面具的事。

当然,至于因为这样,所以我应该如何如何──我倒没有想过。

第十一章

秋学期总是那么匆匆而去,而今年更是特别。

首先是举行了建校五十周年庆典,纪念展览会还得到了皇太后亲临御览的殊荣。然后是在日本青年馆举行了纪念音乐会,紧接著又是体操表演会──重大活动接连不断。

简直像快速转动的走马灯一样目不暇接。我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催促著似的。这可能是因为一直觉得还很遥远的最后一学年已经来临的缘故吧。

而当听到要去修学旅行的时候,我不由得认识到,不管愿意不愿意,从小一成不变地度过的日子,已经来到了一个转捩点。

第十二章

出发的那天,不巧的是,前一天夜里的雨还在下个不停。贝琪小姐开车送我。我来到外面准备坐车,雨蒙蒙的天空还是昏沉沉的,户外的寒意让人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妈妈也一起送我到东京站。

广播里传出通知列车出发和到达的带著

鼻音的高亢声音:「东京、东京。」还有电铃的声音。这些声音早就唤起了我人在旅途的感觉。

点名之后,我们乘上了列车。我从车窗和送行的人们互相挥手的时候,感觉自己已经脱离了日常生活,成为了银幕上的一个登场人物。

列车于九点准时从东京站出发了。

过了三岛,天空稍稍变得明亮了一些。不用说,大家都欢呼了起来,因为大家都期盼著能够看到富士灵峰的雄姿。然而遗憾的是,那美丽的雄姿却仍在重叠的云层后面。

湿润的橘山和茶园,稻草屋顶的农家,收割完稻子后的田野……看著接连不断地展现在眼前的一道道风景,不知不觉天空已经放晴,晚秋清澄的阳光开始洒满车窗。

在名古屋换乘关西线,五点五十分抵达二见。早上还在东京,只需坐著,傍晚时分人就已经在伊势了。《东海道徒步旅行记》【校注:江户时代作家十返舍一九(1765─1831)的代表作】中的弥次和喜多听了,肯定会大吃一惊吧。

晚上的二见镇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的浪潮涌动的声音,在告诉人们那边就是大海。我们分乘几辆车,来到了今夜住宿的旅舍。

熄灯后,我们在黑暗中仍然兴高采烈地瞎聊,枕边伴著二见湾不息的涛声。我不由得想起──在麴町的家中,爸爸、妈妈、哥哥,还有贝琪小姐,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劈──起床的哨声吹响了。不知什么时候睡著的我,从浅浅的睡梦里惊醒过来。

跳起来做好准备,吃过早餐,大家一起在淡淡的朝雾中向海边走去。

路的左手边就是广阔的大海。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怀抱旭日的群山熠熠生辉。我们沿围著栏杆的游览人行道放轻了脚步走著,不一会儿,太阳终于升起来了。

「啊……」

大家不由得发出了赞叹的声音。闪烁著金光银光的波涛间,朝阳又给它添上了红色。交相辉映的波光,每一秒钟都在发生著变化。

「彩色电影也比不上这一现实景象吧。」

和我并排走著的道子小姐说。这个桐原侯爵家的小女儿,是我现在最要好的朋友。

「那当然,连脚后跟也赶不上呢。」我附和道。

不但色彩和涛声如此,眼前的现实世界里还有电影所没有的开阔感和海潮的馨香。更主要的是,眼前的景象不是用大头针钉在胶片上的标本一样的景色,而是鲜活生动的。说句惹人笑话的话,我有一种景色也在看我的连带之感。

当我们正好转过通往夫妇岩的大拐角的时候,太阳完全脱离了远处的群山。势不可挡的圆盘像上楼梯一样迅速爬升。当然,旅舍的人就是凑著这样的时刻把我们送出来的,可是恰好此时此地的巧妙安排却不由得令人啧啧赞叹。

随著旭日东升,从旅舍出来时还有点像剪影画似的周围的景物,也一下子披上了色彩。在侧面照来的阳光下,人们的脸庞也清晰地浮现了出来。清晨寒意袭人的空气,也似乎增添了几分柔和。

说起二见湾马上就让人联想起来的夫妇岩,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

从三层楼那么高的巨大的男人岩的顶部,有一条粗大的稻草绳通往女人岩。以前在照片上看到时,我还以为就像立在院子里的大一点的风景石那么大。看到实际的景物,才知道是个可笑的误解。不实际接触一下就不会明白的事,还真是不少。

这儿的日出,正是二见湾的名胜。有很多人来看。我们因为要马上坐巴士前往伊势神宫参拜,所以全副武装地穿著冬天的外套。但是那些随处可见的住宿客人中,很多人都像是看了日出再回去吃早饭的样子。

有好几个身上裹著旅舍的和式棉袍。还有的客人像是一大早就泡了澡出来的,把毛巾搭在肩上。这些人的眼睛时不时地向我们瞟来,好像我们成了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似的。

眼前美丽的景色,正是拍照的好地方,我把手伸向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这是修学旅行中第一个拍照的好时机。我本想拍摄在朝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的大海的,可是雅吉哥哥却一直告诫我说:

「你拍逆光还不行,所以你可要背对著太阳拍啊。」

我给道子小姐和身旁的两三个同学拍了照,也请她们帮我拍了。到处都在响起咔嚓咔嚓按下快门的声音。

这时,我无意中看到了前面不远处面向夫妇岩站著的千枝子小姐端正的侧脸。但是,她的脖子上、肩膀上却都没有挂著照相机的吊带。

──难道是忘记带了吗?

那样的话,一个人像局外人似的,怪寂寞的吧。

──我给她拍一张吧。

我虽然心里这么想,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在她脸上却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拒绝的神色,于是就没有过去。

第十三章

我们从伊势一路经过大阪、神户来到明石。途中重要之处,都由当地高等女校的老师们来给我们做导游,介绍得非常认真、仔细。

第三天抵达京都。次日前往平城古都奈良。

我们游玩了兴福寺、春日大社后,在若草山的山脚下休息。这时,突然响起了震耳的铃铛声。

「号外,号外!」

听到这样的叫喊声,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感到有些紧张,没想到却是第二皇子诞生的喜讯。我们在欢呼万岁表示庆贺之后,便动身前往东大寺。

我们在公众集会大厅吃过午饭后,来到了大草坪上。十一月底的草坪已经看不到绿色,而是像铺上了一张黄枯草的地毯。明媚的阳光下,有三只仙鹤好像根本没看到我们似的,摆出一副鸟王的姿态,在悠然自得地散步。

这里等会儿有我们期待已久的喂鹿活动。我们各自买来专门用来喂鹿的薄脆饼,兴奋地等待著。

护鹿人出现了。像女孩节偶人中的男仆一样穿一身白色的和服,手里拿著个喇叭。怀古的传统服饰和西洋喇叭的组合看上去煞是奇妙。

「就是用那支喇叭唤鹿的。」

正当我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著的时候,那支小型铜管乐器对著蓝蓝的天空高亢地吹响了。

于是,鹿群马上像赛跑似的接连不断地奔来。四周响起一片奔跑的蹄声。那阵势,就像全奈良的鹿都要聚集到这个院子里来一样。

这样一来,悠然自得的仙鹤也只好躲到角落里去了。原本静悄悄的草坪上,转眼间就被约摸有三百多头的鹿群占领了。

鹿儿们对著撒在地上的马铃薯伸长了脖子,一心一意地张动著嘴巴。

有大鹿,也有小鹿。棕色的身体上,只有圆乎乎的屁股是白色的。背著身子低头吃食时,那屁股稍稍往上一撅的样子真是可爱。

吃完马铃薯,鹿儿们抬眼朝我们看看,似乎在说:接下来该吃你们的了。然后就踩著碎步,径直向我们小跑而来。

鹿儿们早就知道我们手里有它们爱吃的薄脆饼。

「哇──跟过来了──」

四处响起夹杂著欢笑的尖叫声。我也被一头鹿儿拿脸顶著,似乎在催促,赶紧给它吃的。

「好,好,给你!」

因为鹿角已经锯掉,所以即使是雄鹿也不会伤人。不过,还是让人有些害怕。

最后一个还留著薄脆饼的是有川伯爵家的八重子小姐。脸蛋长得有点儿像松鼠。不久以前我还和她交往甚密,也应邀去她家参加过几次派对,还帮过她做英语家庭作业。

自从我和桐原侯爵家的道子小姐交谈之后,不知不觉地和八重子小姐就有些疏远了。

八重子小姐有些喜欢让人乾著急的地方,今天又在让鹿乾著急了。

她把薄脆饼藏在口袋里,像是在故意扭著腰肢走路。可是,对手也是身经百战的老手。

──这家伙很可疑啊。

──是啊,很可疑。

鹿儿们似乎在这样交换著意见似的,渐渐地把八重子小姐围了起来。

「哎呀,有川小姐,形势不妙啊。」

「你可怎么办啊?」

听到大家担心的声音,八重子小姐起初还是一脸的满不在乎,那样子似乎在说:「哼,不就是几头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鹿儿们好像用鼻子闻一闻就知道似的,把嘴巴伸向了八重子小姐的口袋。动物可不对伯爵家的小姐客气。渐渐地形势显得有些险恶起来。

──别装蒜了,快拿出来,臭小子!

虽然有川小姐不是臭小子,不过代替鹿儿们表达一下它们的心情的话,大概就该这么说吧。

八重子小姐虽然还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也已经被逼得毫无办法了。当被鹿儿咚的一下顶在屁股上时,八重子小姐发出哇的一声尖叫,从口袋里掏出薄脆饼,像立春前夕撤豆驱鬼似的,慌忙把有些挤碎了的薄脆饼撒了出去。

第十四章

我们从宇治回到京都,晚上到新京极逛街购物。天空中飘起零星小雨,我们都毫不在乎。

第二天,我们来到清水寺正殿前面的舞台上观赏美景,还参观了京都故宫。从紫宸殿到多次召开过历史上重大会议的小御所、天皇和皇太子读书治学的御学问所,最后来到了清凉殿。拉门上画著胡枝子花的萩户之室以及妃嫔晚上恭候天皇召唤的藤壶舍原来就在这儿,还看了清少纳言【校注:清少纳言(约966─约1025):是平安时代著名的歌人、作家,中古三十六歌仙之一,代表作《枕草子》】皱著眉头说「看著让人害怕」的荒海图隔扇。这是一幅奇异的水墨画,一侧是一个长脚奇人背著一个长手异人,一侧是一个长手异人把手伸向波涛汹涌的大海想要捕鱼。当我想到《枕草子》的作者也曾站在这幅隔扇前时,心中升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们在华族会馆吃过午饭后,便动身前往以金阁闻名的鹿苑寺【校注:鹿苑寺,又名金阁寺,是一座最早完成于1397年(应永四年)的日本古剎,位于京都府京都市北区,是一座临济宗相国寺派的寺院,其名称源自于日本室町时代著名的足利氏第三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之法名,又因为寺内核心建筑舍利殿的外墙全是以金箔装饰,所以又被昵称为「金阁寺」】。

楼阁在宽阔的池面上投下寂寥的倒影。据说在从前,正如金阁这一名称所示,的确是贴满金箔的。给箱盒、佛像贴金姑且不论,给整幢建筑贴金的想法著实令人吃惊。足利义满【校注:足利义满(1358年9月25日─1408年5月31日):室町幕府第三任将军,1368年继位。1378年移居京都室町,正式称室町幕府,同时他也被看作是室町时代的开创者】大概是一个极其任性的人吧。

在历经数百年之后的今天,只有残剩的一点点金箔,在晚秋的阳光里,勾起人们对往昔的追忆。

现代的我们已无法看到昔日金碧辉煌的雄姿。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够更纯粹地感受其身姿的绚烂和时光的流逝。

第六天,我们从山阴线前往这次旅行中最远的天桥立【校注:天桥立是簇拥著约7000棵松树的长3‧2公里、宽40─100公尺的长条型沙洲。在日本京都府西北部日本海宫津湾内,呈南北走向,其西面是阿苏海(内海),东面则是宫津湾(属日本海)】。值得庆幸的是,天气很好。

去的时候我们分乘几艘摩托快艇前往,一路上从船上观赏景色,然后坐缆车来到伞松公园。伞松公园有「XX观景」的习俗,因为太不雅观,所以我们举起手臂,用「袖下观景」来替代。

天桥立是天下无双的风景胜地。我举起照相机,准备拍些照片以作旅行见闻的谈资。就在这时,我的视线和前面不远处显得有些无聊的千枝子小姐的视线对上了。

和二见湾的时候一样,这一路上就没见过千枝子小姐叫哪位同学给她拍过照。当然,全体同学一起拍的集体照,那是不乐意也得一起照的。

除此之外,她就没照过相。

说起来小松家和有川伯爵家还沾著亲,有时候在学校里千枝子小姐和八重子小姐也在一起。

八重子小姐从旅行的一开始就非常熟练地摆弄著照相机──这种时候,美丽的千枝子小姐理应成为被拍的对象啊……我心里这么想著,便手持相机,拿眼神询问千枝子小姐道:

「──照一张?」

但是千枝子小姐也用眼神答道:

「──不。」

回来的时候我们列队从天桥立走过。真是名不虚传的海上浮桥。风平浪静。在海面上绵延三四公里的松林,被安详的浪涛轻轻地拍打著拥抱在怀里。笔直望去,宛如没有尽头的山路一样,然而你却能在咫尺间感受到海潮的味道。

脚下是铺得像一床薄薄的棉被一样的松针,转眼朝海滩望去,则是绵延的白沙。

途中我们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

我们来到与大海连成一片的沙滩上。被海浪冲上来的海草,像数不清的布条横七竖八地躺在沙滩上。大家捡起了贝壳,于是我也弯下腰来。

一开始捡,就想要捡形状更好、更漂亮的贝壳。正当我来到离海浪最近的地方,像个小女孩一样专心致志地寻找的时候,有一个人靠近我叫了一声:

「花村小姐……」

我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千枝子小姐。在她那微弱的声音所能波及的附近,看不到其他人。这时,正好夕阳映红了宫津湾的海面。

千枝子小姐继续悄声说道:

「……回到东京后,你能听我说一说吗?」

第十五章

我们结束了一个星期的修学旅行,乘坐超级特快燕子号平安抵达东京站时,已是次月十二月一日晚上九点。

回到家,把黄杨木梳等礼物取出来后,已经非常疲倦。时间也很晚了。一切都先放一边,赶紧洗了个澡就上了床。

到底是睡惯的被窝容易入睡,我马上就酣然入梦了。

一回到日常生活之后,我就挂念起千枝子小姐的事。说到日本式的美人,眼前浮现出的不是那种西洋式的昂首挺胸的活泼样儿,而是一张微微低垂、略带愁容的脸。

千枝子小姐正是这样的日本式美人。这样的人一本正经地对你讲「有话要说」,那肯定是不可掉以轻心的某种严重事态吧。另一方面,这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会是什么事情呢?

而且,千枝子小姐不在她自己家里说,而是说,到我家里说起话来方便。大概是因为我家里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的缘故吧。事情变得更加神秘兮兮的了。

放学回家时,我们俩不动声色地一起到了我家里。

我把千枝子小姐带到我的房间,让人端上来红茶后就只有我们俩了。因为千枝子小姐穿著校服,所以我也没换衣服,和她面对面坐下。

千枝子小姐开口说道:

「谢谢你那天邀请我拍照,真是非常抱歉。」

我摇摇头。像千枝子小姐这样长得如此端正的人,给她拍照的人肯定很多,也许对别人给她照相感到厌烦和不悦吧。

可是,千枝子小姐的话题却朝著意外的方向展开了:

「前些日子我们不是在银座碰见过吗?」

「是啊。」

千枝子小姐说的是我们在能乐面具展上的邂逅。

「其实和那时的事情有关。」千枝子小姐说。

「……嗯?」我有些莫名其妙。

「我还是从头说起吧。修学旅行的时候,大家都带著照相机吧?」

在我们学校,几乎所有的人都带去了。

「是啊。」

「所以我也想著带上个照相机,于是就去找八重子小姐商量。因为她拍照已经有一些时日了。」

小松家族的女子嫁入了有川家族。由于这层关系,千枝子小姐进出有川府的机会也应该不少。大概千枝子小姐就是在有川府看到八重子小姐摆弄照相机的吧。

爱好摄影的人很多。非进口相机不行的时代已经过去,摄影爱好者的群体得以进一步扩大。近来,女性摄影爱好者的集会之类也常常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如果说八重子小姐热衷于此的话,那么向她请教也是理所当然的。

「──八重子小姐介绍说,『奥林匹克』便于初学者使用,而且价钱也合适。」

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奥林匹克」的广告。高级照相机要好几百圆,而这款国产普及型「奥林匹克」相机却不到十圆。对初学者来说应该是比较合适的机型。而且因为机身比较小巧,女孩子用起来也合手。

「奥林匹克」这一名称听起来也响亮。继洛杉矶奥林匹克运动会之后,明年将举行柏林奥运会,而我们东京正在申请举办下一届奥运会【校注:这里的柏林奥运会即1936年的第十一届奥运会,当时,国际奥会即在进行下届奥运会的准备工作,在申办的多个城市进行多轮投票后,东京、赫尔辛基两市获得预选权。最后表决时,东京以37票获胜,赫尔辛基得了26票。由于次年(1937年)发生的卢沟桥事变,国际奥会剥夺日本东京、札幌两市夏季与冬季奥运会主办权,决定将赫尔辛基和奥斯陆作为夏、冬季奥运会候补地。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1940年1月1日芬兰通知国际奥会放弃主办权。随后,战火遍及欧洲和世界各地,第十二届奥运会也就被迫取消了】。

竞争对手好像是北欧的赫尔辛基。不过,据报导,占优势的是东京。

如果像预测的那样决定在东京举办的话,那么奥林匹克运动会将首次在亚洲举行,全世界的人们将云集于这个东方之都。

那时,我就可以亲眼目睹以往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举行的奥运会了。现在,奥林匹克这个字眼,正是代表著一个辉煌梦想的语言,而且,这是一个即将成为现实的梦想。

「──所以,我就让八重子小姐带我去了服部钟表店。」

我想不会是只有她们俩去的,肯定是和两人中哪一个的哥哥或者叔叔什么的一块儿去的。

而服部钟表店,当然就是尾张町街角上那家屋顶上有个钟楼俯视著过往行人的店了。说是钟表店,其实经营著眼镜、装饰品、留声机等各色备样的商品。

当然也卖照相机。

「──因为我们要买的东西早就决定了的,所以非常简单。买好奥林匹克,让店里的人给装上胶卷,来到银座大街,马上就开始了你照我、我照你的摄影实习。」

这很自然。闻名天下的银座,不缺可供拍照的建筑。也许还以那闻名遐迩的柳树为背景照上一张吧。

「──在银座照了七八张。奥林匹克用的是八张装胶卷,说是可以拍两倍十六张。花了大约一个星期才把剩下的拍完。然后,叫家里人拿到服部钟表店冲印。」

只要不是在非常不方便的地方,人们一般都会在购买照相机的店里冲印的。问好取照片的日期,然后让店里的人在照相机里装好新的胶卷。

有些夸耀爱好摄影的人,甚至在自己家里建起暗室,自己冲放照片。

不过,女性还是去店里冲印为多。

拿著印好的一还照片──照得怎么样呢?一边这么想著,一边一张一张地看下去,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我也用家里的皮莱特照相机体验过的,所以非常理解。

「──可是没想到……」

说到这儿,千枝子小姐顿住了话头。我稍稍探出身子问道:

「没拍好……?」

「不是……」

千枝子小姐说著把手伸向了放在身旁的手提包。那是放教科书等物品的上学用的书包。千枝子小姐从里面取出来几张照片。

「可以看吗?」我问道。

千枝子小姐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接过照片,一张一张地看下去。大概是当天天气很好的缘故吧,照片拍得很清晰。

这些照片有的是在服部钟表店前面拍的,有的是在走了一段距离的地方拍的。市营路面电车也上了照。当然,这些都是背景,照片的正中间是八重子小姐或者千枝子小姐,也有她们俩一起摆著姿势的照片。

背景的人物以穿洋装的女性为多,看起来就是银座的样子。以背影入照的人物中,系在腰间的下垂的蝴蝶结是今年的流行。

可是,我反覆看了这些照片,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我把照片拿在手里,像孔雀开屏似的展开后朝向千枝子小姐,就像在玩纸牌游戏一样。

「不是拍得挺好的……」我说道。

千枝子小姐像是在抽王八似的伸出食指。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我感到千枝子小姐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

「……这一张。」

纤细的指尖指著的是一张照著八重子小姐的照片。这是在服部钟表店前拍的。

「──这张怎么啦?」

「八重子小姐的身后,有一个男人吧?」

「──是啊。」

因为本来就是嘛,所以我脱口答道。听了我的话,千枝子小姐长长地松了口气,把身子靠在了沙发上。那神情,简直就是在说:「你也看到了啊。」真是奇怪的反应。

可是,又不是什么让人觉得奇怪的男人啊。那是一位穿著上等西服的年轻绅士,长相还颇有气质,站在离八重子小姐几步之后的地方朝这边看著。

奇妙的沉默持续著,不一会儿,千枝子小姐断断续续地低声说道:

「你不觉得吗?……这个人的脸,和那个时候的面具……很像。」

第十六章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张眉端充满忧愁的「今若」面具。那面具犹如被一道青白色的银光照耀著似的,在我记忆的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确实,有点儿……」

我不由自主地马上表示赞同。的确有些相像,不过也有受千枝子小姐的话影响的成分。

难道是这个男人现在纠缠著千枝子小姐吗?这大概是天生引人注目所带来的烦心事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千枝子小姐在能乐面具展会场上晕倒的事也就不难理解了。如果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哪怕是一丁点的刺激,也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面具是照人脸做的,就是和谁的脸有什么相像之处,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为了给千枝子小姐打打气,我故意精神抖擞地说道。千枝子小姐看著照片说:

「他叫淡路邦丰。」

「……嗯?」

「这个人的名字叫淡路。」

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到过。千枝子小姐略微低下头说道:

「我的……」

想起来了。是千枝子小姐的未婚夫。和有川、小松家族都有血缘上的关系,好像是某个大公司的继承人。

当普通课程临近毕业的时候,已经订好婚的人也不在少数。谁和谁订婚了之类的事,当然在学校里也会成为大家谈论的话题。我就是在学校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千枝子小姐大概是在有川家的什么聚会上被对方看中的吧。有时候也有首先被对方父母看上后推荐给自己儿子的。用一句不上品味的话来说,就是:「那么好的姑娘,不趁早定下来的话,会被人家抢走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如果是未婚夫的话,在秋天心情舒畅的假日,一起去银座购物──这也完全可以理解。现在肯定是无论做什么都感到开心的阶段吧。只是,没有两人合影的照片,这未免让人觉得有些不足。一定是因为在八重子小姐眼前而有所顾忌吧。

「这么说来,这张──和八重子小姐的合影──是淡路先生拍的吧?」

两个人的合影,只有其他人才能拍。可是,千枝子小姐却说:「不是。」声音说得很低。

「我和八重子小姐,以及弟弟他们,还有八重子小姐家的随从一起去的。我和八重子小姐的合影──是八重子小姐的弟弟给我们拍的。」

「……哦?」

这是怎么回事呢?千枝子小姐没有提到她未婚夫的名字。我用手指顶著下巴沉思了起来,然后问道:

「那么说,……淡路先生是偶然路过吗?」

「──不是,不是。」

千枝子小姐缓缓地摇了摇头,举止动作看起来像洋娃娃似的。

「……什么?」

我不由得儍叫起来。

千枝子小姐倏地把雪白的脖子转向这边低声说道:

「淡路先生──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都在台湾。」

第十七章

千枝子小姐说,她的未婚夫在她和八重子小姐到银座拍照的四天前,就已经坐晚上的卧铺列车前往神户了。从那里乘坐万吨轮船,穿过濑户内海,从九州的门司一路往南,继续著他的海上旅途。

当千枝子小姐她们在银座尾张町按下相机快门的时候,淡路先生乘坐的船进入了台湾的港口。

因为是千枝子小姐的未婚夫,所以关于他的动态都会一一告知千枝子小姐。

「预定计画──改变了吧?」

「不会。他说有公司的重要工作,开年前回不来。事实上,不久后就收到了他从那边寄来的信。」

「那样的话──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别人偶然长得很相似。」

千枝子小姐摇头说道:

「可是……就连身上穿的衣服也很眼熟。……而且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这么相像。」

未婚妻说的话当然有说服力。

「──那时,你看见淡路先生站在那儿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注意到。」

千枝子小姐说,这是那天拍的第一张照片。一出店门,八重子小姐的弟弟就以他姐姐为模特,做了拍摄示范。而千枝子小姐则作为学习摄影技术的学生在一旁看如何操作。她认真仔细地观看著,如果拍摄物件的身后出现一个熟人的话,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千枝子小姐把冲洗好的胶卷也带来了。虽然黑白相反,但是还是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那个身陷谜团的人物。胶卷上看不出做过手脚的痕迹。

看到千枝子小姐的脸色,我也不好随便跟她这样说笑──说上「想你了呗,所以千里迢迢地跑来看你了。真是羡慕」之类的话。

千枝子小姐惶恐不安地说:

「这叫……离魂病什么的吧。」

这简直就像以前和哥哥谈论的德语中的「多贝尔肯戈儿」似的。不过,这可不是传说,也不是电影。千枝子小姐就在我的眼前,在跟我说著一个现实问题。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如果是正在为如此怪异的事忧心、烦恼的当口,就像突遭袭击一样,那个能乐面具出现在眼前的话,会怎么样呢?即使是我,也可能会晕过去的──又出来了!心里这么一惊,就……

正因为在那里骤然倒下的样子让我看见了,所以千枝子小姐才考虑把事情向我和盘托出。

当对方是特别的人时,事情会变得尤其严重。也许会对今后的婚姻生活留下阴影。我希望能够设法让千枝子小姐忧郁的心情减轻一些。

不管怎样,暂且只能尽量说得光明些。

「如果还有一个淡路先生存在的话,那他肯定会在银座现身吧?只在照片中出现,不是很奇怪吗?──要知道,照片这东西,往往会因为拍摄时的角度、光线等因素,照得和本人不像的情况也很多。人们常说『拍得像美女』、『拍得太糟糕了』之类的话──所以呢,我觉得这次也是那么回事。实际看起来并不觉得相像的过路人,偶然拍得非常相像罢了。也就是说,那是镜头的恶作剧──仅此而已啦。」

千枝子小姐还是一脸想不通的样子说:

「可是,身上穿的衣服……」

「那是在东京的银座啊。来来往往的绅士络绎不绝,像淡路先生那个年龄的人也很多。服装是有一定款式的吧。即使路上走著穿同样西服的人,也没什么奇怪的──喏,你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吗?──在参加派对时,碰上了穿著同样面料的礼服套装的人,那真是尴尬极了。」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这样的实例,不过,这种时候,说谎也可以当作一种权宜之计嘛。

千枝子小姐似乎心里还是有些无法释然,不过总算把憋在心里的事跟人说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比刚来的时候平静了许多。

那天晚上,我又和雅吉哥哥谈论起了「多贝尔肯戈儿」。

「芥川的小说我也看了哦,就是那本写了种种神秘现象的书。」我说道。

「噢,是吗?」

「虽然书里列举了好多例子,可是那些都是书本上看来的吧。还是实际体验给人留下的印象来得深刻啊。」我说。

「哦。」哥哥应道。

第十八章

哥哥只是单调乏味地随声附和,大概已经忘记那是本什么样内容的书了吧。

我所说的实际体验,就记载在向哥哥借的那本黄颜色封面的书──《文艺性的、太文艺性的》里面。

首先,记载在《凶》这篇短文里的,与其说是「多贝尔肯戈儿」(看到另一个自己的自我幻视),不如说是自然界用光学现象开了个过分的玩笑。那是大正十四年夏天,在筑地的一家有艺妓的酒馆吃饭时发生的事情。芥川的右边坐著久米正雄【校注:久米正雄(1891年─1952年):小说家、剧作家】,左边坐著菊池宽【校注:菊池宽(1888─1948):日本小说家,戏剧家】。

芥川无意中朝摆放在低矮的饭桌上的啤酒瓶行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脸映在上面。可是,影像中的自己却闭著眼睛,脸微微上仰。芥川把这一情景告诉了在座的人,大家分别坐到芥川的位子上来看。菊池和久米都说「嗯,看见了」。其实,那是周围的器具呀什么的微妙地反射到啤酒瓶的曲面上偶然形成的一个影像──和发现这个影像的芥川本人相像,只是一个偶然。

而芥川却从这个影像感受到了不吉──具体地说就是死亡的前兆。

──这样的文章是不能对千枝子小姐说起的。她毕竟在胶卷上看到了未婚夫的影像啊。

这篇短文后写著「于鹄沼誊清」的字样。

「在鹄沼的时候,芥川先生的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好啊。」我说。

「是吗?」

「《鹄沼杂记》这篇文章里啊,你瞧,有这样的文字。」

我拿给哥哥看。这是收录在《凶》之后的文章。

我去洗澡时,大概已是晚上十一点。澡堂里冲洗身体的地方,有一个青年,毛巾也不用,就在洗脸。那是一个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鸡一样的青年。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快,就返回了自己的房间。回到房间,发现房间里脱著一个肚围。我吃了一惊,解开腰带一看,发现确实是我自己的肚围。

芥川瘦得出奇是有名的。

「『在洗脸。』──这个地方写得真是妙啊。」哥哥说。

「所以看不到脸部表情。没有写看到另一个自己,也许只是体型相似而已。这么想著回到房间一看……『脱著一个肚围』。用眼前的事实,来表明『那个人就是脱了肚围去洗澡的自己』。」我说。

「嗯。」哥哥应道。

「从故事情节来看,那个在洗脸的人就是另一个自己,不过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到底有几分呢?」我说。

「大概在弥漫的水汽中看到的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吧。因为那时已经有一点不正常了,所以还以为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越发神经过敏了。」哥哥说。

「那么,肚围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

「──嗯。那可不是能随手一脱的东西──特别有真实感吶。」哥哥说。

「是吧。所以才吓人呢。从那样的写法来看啊,至少在主观上应该是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吧。」我说。

芥川自杀了。这是否也证明了──看见「另一个自己」是不吉利的呢?

第十九章

关于千枝子小姐的事,我能够商量的只有贝琪小姐。

在驶往学校的车里,我对贝琪小姐做了详细说明。贝琪小姐一边看著前方,一边向我问起了胶卷的事情。

「胶卷拿去冲洗后,就会被剪断。剪成一张一张的底片还回来时,已经分不清哪张在前哪张往后了。不会是由于某种原因,里面混入了其他日期的底片吧?」

贝琪小姐问的是另外拿去冲印的拍有淡路先生的胶卷混入其中的可能性。虽然这也许只是百万分之一的偶然,不过我还是首先要把这种偶然给完全否定掉。

「那不可能。服部钟表店把剪好的底片──那个叫什么,放在一种像是把透明的小袋子封起来一样的东西里还回来。那是拍照片用的胶卷对吧?──大小是普通的八张装──每一张都插在小袋子里。」

「哦。」

「──奥林匹克可以用同样的胶卷拍摄两倍的照片啊──可底片还是切割成八张装胶卷的大小。就是说,还回来时一张底片上有两个连在一起的画面。」

「哦。」

「有问题的画画在第一张上。而紧接著的画面拍的是千枝子小姐。所以啊,毫无疑问是那天拍的照片。」

贝琪小姐点点头,对我的话表示同意。虽然是底片上没有数位编码的普通胶卷──底片片幅为四厘米乘以六点五厘米的127胶卷,切割后就没有了确凿的证据──但是,奥林匹克照相机的情况却不一样,一张四厘米乘以六点五厘米的底片上有两个四厘米乘以三厘米的画画连在一起,所以可以确定是那天的照片。

正当我还以为贝琪小姐会继续问胶卷的事情的时候,没想到她却问起了完全不同的问题。

「那个──有川小姐,人品怎么样?」

我稍稍迟疑了一下,问道:

「不是小松小姐?」

当事人是千枝子小姐呀。可是,贝琪小姐却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道:

「是的。」

我的眼前浮现出八重子小姐朝著这边在笑的样子。

「嗯……很普通啊。」

「我想也是吧──不过,是不是有一点点──任性的地方呢?」

我有些吃惊。贝琪小姐还没碰到过有川小姐呀。

「……嗯,这么说来,是有一点儿大小姐脾气。」

「哦──」

贝琪小姐戴著帽子的头略微歪了一下,似乎是在选择著词语,然后这么说道:

「──该怎么说呢,而且,那个有川小姐,说得好听点,有些喜欢开玩笑。说得难听点──有些喜欢捉弄人吧?」

我心里不由得哎呀地惊叹了起来,然后说道:

「嗯,那可有些不好回答啊……」

贝琪小姐点著头说道:

「这就够了。」

「哦?」

贝琪小姐继续追问道:

「还有,有川家是有钱人家吧。」

「是的。」

有川家是领主华族中的名门望族之一,所以家境相当富裕。

「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习惯了有钱的生活──是这样的一位小姐吧?」

「嗯,可以说是这样的。」我答道。

有钱人中也有以质朴为本的家庭。不过八重子小姐家里,在这方面是注重华贵的。这大概就是门风吧。

「──如果那样的话,会怎么样呢?──」贝琪小姐说。

隔了一会儿,当车子快要驶近青山口的时候,贝琪小姐接著说道:

「照片上的──淡路先生的影像,不是二次曝光吧。」

「不是。」

根本不是那种脸像是浮现在空中似的模糊不清的二重影像,站在路上的青年绅士的形象拍得非常清晰。

「……也许可以从那方面来查查。」

「嗯?」

贝琪小姐像是在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

「小松小姐和有川小姐──她们两位都带著弟弟吧。」

第二十章

十二月的课本来就让人觉得心神不定。这种时候,再一开小差,老师的话就更没听进去了。

──哦,原来如此。

我真是愚钝,到了下午才总算明白过来。

我和同学们在刮得呼呼响的风中互道再见后走出校门。不知不觉地已到了穿大衣的季节。虽然学校里禁止穿天鹅绒和饰有裘皮的华美服装,但还是有人在穿著上相应地展示著个性。而对我来说呢,比起穿得漂亮来,穿得暖和才是第一位的。

──啊,好冷!

我一边暗自叫冷,一边坐进来接我放学的福特车里。坐上车我张口就说的,当然不是有关天气的话题。

「我来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有川小姐的弟弟,诓到小松府上。」

只要说是为了弄清事实真相,千枝子小姐应该会全面地协助我的。

「是吗?」

贝琪小姐还是那么冷静。不过,她没有反对。这说明我的想法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如果她们俩的弟弟彼此关系不错就好了……」我说。

「那样的话事情就好办了。」贝琪小姐说。

千枝子小姐的弟弟叫小松悦郎,八重子小姐的弟弟叫有川道彦。

为拍摄那张照片按下快门的据说是有川家的道彦君。因此,我要向他询问一些事情。

幸运的是,最近悦郎君到有川府上去玩过几次。这样的话,就可以以还礼的形式把那个拍下问题照片的道彦君请到小松家来。为此,小松家举办了一个简单的晚餐会,不用说,我也在同一天去了小松家。

小松子爵的宅第建在麻布的一个平缓的坡道旁。日本风格的红褐色围墙绵延著,前头有一个门,那附近的围墙内外都种著竹子。在竹子的后面,葱郁茂密的树木的顶端点缀著灰色的天空。

萧瑟寒冷的冬天,正是最适合室内游戏的季节。我们一起玩起了克郎球。弹一下小铁球,球就从板上滚落下来。板上钉著很多钉子。球碰在钉子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富有节奏的声音,改变了下落的方向。得分根据球掉落的地方不同而不同。

虽然只是一种简单的游戏,不过,弹球的人要观察球的滚动情况,或弱或强地来调整弹球的力度。有成功,也有失败,欢呼雀跃中倒也让人玩得相当入迷。

道彦君比我和千枝子小姐要小五岁左右,好像很好强的样子,玩起来也是一副认真劲儿。玩得不顺利的时候,就会握紧拳头,撅起和八重子小姐长得很相似的嘴巴,露出一副懊悔的神情。而千枝子小姐的弟弟──悦郎君则显得很稳重,玩输了也不太在乎。

我们事先就跟悦郎君说好,让他中途离开一会儿。

当游戏玩得告一段落的时候,悦郎君像是去洗手间的样子,往外面的走廊上去了。趁此机会,我马上对道彦君说道:

「──你们在银座拍的照片,我也看了。」

道彦君坐在沙发上愣住了。虽说刚刚一起玩过游戏,这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大姐姐」初次见面就这么熟头熟脑地说话,肯定让他吃惊不小吧。我不给他思考的余地,像连珠炮似的继续说道:

「喏,就是在服部钟表店买千枝子小姐的奥林匹克时──那时拍的照片。因为里面有一张意想不到的照片,所以经常成为我们闲聊时的话题呢。这么有趣的事情,也真亏八重子小姐想得出啊。不过──要是没有你的帮助,那是做不成的吧。」

说到这儿,我露出天使般优雅的笑容──当然,我没见过天使,反正就是以那种感觉问道:

「──是你姐姐──叫你装出拍照的样子吧?」

道彦君就像桌子上的东西被轻易地一把推落下来似的点头道:

「嗯。」

我感到浑身一下子没了力气。千枝子小姐在一旁屏气吞息地注视著。

第二十一章

从问下来的情况看,另一台奥林匹克相机似乎是道彦君的,好像是八重子小姐送给弟弟的礼物。

──光听我这么说,大概还是如坠五里雾中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千枝子小姐问道。这时,晚餐会已经结束,道彦君也回去了,我开始道出事情的原委。

千枝子小姐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俩,我悄声说道:

「我当时就想,所谓离魂病,那不过是一种非常浪漫的解释。在现代,我们难道不能更为理性地做出合乎逻辑的说明吗?」

「是。」

千枝子小姐像一个老实听话的学生一样听我说下去。

「从理论上来说,那张照片『一定是淡路先生还在日本的时候拍的』。因为『淡路先生映在上面』啊。」

「……」千枝子小姐微微歪了歪脑袋。

「──那么,你手里的照相机就必然不是你去银座那天买的那台。」

「啊……」

「如果不是有人做了手脚,照相机是不会调包的。如果是有人掉包的话,那么这个调包人是谁是不言而喻的。不是你,也不太可能是两个弟弟。那么,只能是剩下的人了。」

「……」

「你因为想要买照相机,主动去找八重子小姐商量,于是,八重子小姐就想到了一个『颇为有趣的玩笑』。估计八重子小姐大约一个星期之前就已经去过一趟银座。淡路先生也一起去了。也许是因为淡路先生要在台湾待上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亲戚们就聚在一起宴饮一番也未可知──就是那个时候买的奥林匹克。在三越百货店也有卖的。那附近好像还有一家奥林匹克的专卖店。总之,闻名天下的银座嘛,在哪儿都能买到。然后,八重子小姐在服部钟表店前让人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让淡路先生站在自己身后,把他也照进去。」

快门大概是让随从或者一起去的什么人按下的吧。

「──就这样,第一张上照有淡路先生的崭新的奥林匹克到手了。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奥林匹克是体积不大的小型照相机,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入手提袋、手提包里──那天,作为教你照相技术的老师,八重子小姐手里拿著刚买的照相机,走在前面往外走,装出一副寻找拍摄地点的样子──服部钟表店的照相机柜台在地下。在从地下走楼梯来到外面的过程中,把手中的照相机和手提包里的照相机调换一下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吧。」

「是啊,是啊。」

「带上言听计从的弟弟,告诉他第一张照片『只要举起照相机做出拍照的样子就行,不要按快门』。八重子小姐站在和上次同样的地方,让弟弟假装给自己拍照。从弟弟手里接过照相机之后,卷动胶卷,当看到背后的显示孔显示转到了下一张的时候停下来说道──『来,这次给你照』。」

「……给我拍照。」

「是的。在给你拍完之后,只要像平常那样你拍我,我拍你就行了。」

贝琪小姐曾经问我:「是不是二次曝光?」如果那样的话,「玩笑」就更加天衣无缝了。因为那样做不需要共犯。

只要在最初买的奥林匹克的第一张照片上,趁晚上把淡路先生的脸拍得明亮些就行,胶卷也不用卷动。

调包后的处置也自由方便。从第一张照片开始就可以随便在什么地方,随便由谁来拍摄──不,也许把镜头对准千枝子小姐效果最好。

拍出来的是由于没有卷动胶卷而发生二次曝光的──极为普通的失败之作。比如说,千枝子小姐的肩膀上方浮现出淡路先生的脸。虽然事实本身「极为普通」,可是当千枝子小姐看到冲印出来的照片时,会是怎样的惊讶呢?──肯定不会「普通」。

大概八重子小姐没有想得那么深吧。如果她那么做的话,我们就不可能获得「道彦君的证词」这样具体的证据,就只能等淡路先生回来后问他了。

这次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真是幸运。

「可是……,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我向并排坐在沙发上的千枝子小姐挪了挪身子,说道:

「所以说啊,就是开个玩笑。她就根本没有想到,你会那么当一回事情。」

「……」

「你想啊,等淡路先生回来后,你那么一提,他就会说『记得这张照片是什么什么』,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那倒也是……」

「八重子小姐和你及淡路先生都关系很好吧,所以,她跟你开这样的玩笑就没有多想。要是听说你为这事那么烦恼的话──她肯定吃惊得把她那圆圆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吧。」

听我这么一说,千枝子小姐总算露出了一些笑容。

在回家的路上,当福特车开始缓缓地驶下麻布的坡道时,我开口说道:

「果然不出所料啊。」

「是吗?」贝琪小姐的声音从前面的驾驶座上回答道。

「没有其他的可能性可想,作为一个谜团也许是简单的。不过,有一件事情增加了这个谜团的难度。那就是──被调包的是照相机。」

「是的。」

「照相机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另外准备一台的──一般人都会这么想的吧。」我说。

「您说得对。就像人们马上就容易想到的莱卡照相机,一台就要七百八十圆。」贝琪小姐说。

「要那么贵……」

我曾经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和一位名叫若月的陆军军官交谈过。听那位若月先生说,老百姓有时候填饱肚子只花一毛钱。那么说来,一块钱就能吃十顿饭,一百块钱就能吃一千顿饭。如果有七百八十圆的话,就能吃七千八百顿饭。

「前些时候,出了一款国产照相机,说是只要莱卡三分之一的价钱,却有莱卡的性能。即使这样,也仍然是高端商品啊。」贝琪小姐说。

买一台都很不容易。

可是,奥林匹克虽然同为照相机,却是面向初学者的廉价机型,十块钱以下就能买到。像有川小姐这样的家庭,只要说是「要给弟弟买」而向父母受钱的话,父母出这个钱应该不在话下吧。

即使想得到理由,能够实行的人却是少而有少的。而八重子小姐,倒是完全可能的。

车子行驶往东京的夜幕中。事件似乎已经解决。

然而,

──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千枝子小姐那充满疑惑的声音,像远处呼啸的寒风一样,留在我的耳旁。

第二十二章

说到结婚,年底的报纸上有喜事的介绍。桐原家的长子胜久先生要和同为领主华族中的名门望族高岛家的千金喜结良缘,仪式似乎是定于春天举行。

前年,黑田侯爵家的千金嫁入了前田侯爵家。据说,那时的嫁妆用大卡车装了五十车,搬运了三天时间。这次婚礼的规模,大概会达到同等程度吧。

提到封侯领主门第,往往和明治时代以前的藩有各种关系。生活在这样的门第,往往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束缚,做什么事都不能随心所欲。

如果我是大领主家的千金小姐,背负著家族的名望出嫁的话──光是这么想像一下,我都觉的肩头的肌肉都快僵住了。我不由得长长地喘了口气。

话虽如此,不过毕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桐原家是出俊男美女的家族。胜久先生虽然表情有些冷漠,却让人感到有一股年轻军人的凛冽之气。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也许有不少千金小姐要沮丧、失望了。

哦,差点儿忘了。虽然不是报纸上社会栏目登载的那种新闻,哥哥带来了一条出人意料的资讯,是关于芥川龙之介的那个──「肚围」的事情。

「真是让人捧腹大笑。」哥哥说。

「怎么啦?」我问。

「我见到了当时和芥川一起住在鹄沼的那个旅馆里的人,一位叫葛卷先生的人。」

据说此人是在芥川生命的最后几年陪伴左右的人。哥哥的大学里把他请来,问了他很多关于芥川的事情。

「大家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有宗教方面的,也有政治方面的。于是我也举手提问了──问了那个『肚围』的事。」

「哎呀,真是的。」

不过提这样的问题也许和哥哥正相称。

「没想到,还实有其事呢──芥川先生因为长得太瘦了,所以站起来的时候啊,肚围就刺溜地滑落了下来。可是先生却没有发现,就那么去了澡堂。从澡堂回来,才发现肚围正襟危坐在坐垫上,等著先生的归来──据说就是这么回事。哪是什么鬼怪故事,根本就是一则笑料嘛。」

「啊──」

这可真叫人大感意外。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肯定会想──那澡堂里的另一个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是啊。」

「那个啊,据说其实也不是什么瘦得出奇的青年。」

「那是什么呢?」

「据说啊,在去澡堂之前,两个人在说一些阴沉郁闷的事情。等到夜深了去洗澡,没想到芥川先生在黑乎乎的楼梯上踩了个空,一骨碌滚下去,那奇怪的样子像是在练倒立。于是一番大笑──然后来到澡堂,打开澡堂的门一看,没想到旅馆的老板娘在洗澡。『哎呀』一声退出来,笑著返回房间。最后压轴的滑稽一幕,就是那个『肚围』。」

「完全不一样嘛。」

就像短音阶的乐曲和长音阶的乐曲那样,音调完全不同。

「嘿,这就是现实──让平淡无奇的种子开出奇葩。作家就是这个样──如果跟现实生活靠得太近,也许对很多事情都会感到幻灭吧。」

哥哥说著笑了起来,我在当时也颇有同感。

可是,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重新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却渐渐感到脊梁上生出一股寒意。

芥川写的文章的确与所发生的事实完全不同──从中我们能够看见什么呢?是作家旺盛的创作活力吗?可是,这篇文章却是以「杂记」的形式写的,不是小说。如此看来,倒不如说是事实变著方式向芥川靠了过来。

如果说芥川是在第二天写下了这篇文章的话,那么那时他所记录的应该是「理应存在的昨天」吧。

旅馆的老板娘以为深更半夜该没有客人洗澡了,就自个儿进浴室洗澡。我的眼前渐渐地浮现出老板娘身上脂肪的光泽。当然,我无法知道现实中的老板娘是胖还是瘦。

可是,我的眼前浮现出的,是一个在闷热的水汽中若隐若现的肥胖的身体──把这样一个淌著水珠的肥胖躯体,写成「一个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鸡一样的青年」,这种心理让我害怕。

各种各样的邪魔,以各种各样的形式,隐藏在人们的内心深处。

第二十三章

昭和十一年的第一轮红日朗朗升起,新年伊始,好一个明媚灿烂的元旦。

麴町迎新年的有名的活动是,在开阔的原陆军驻地医院旧址上放风筝。哥哥身穿藏蓝色底子碎白点花纹的和服、头上浅浅地扣著一顶帽子、手持一只特大的风筝出门的时候,我也总是跟在后面去看热闹。两个人的脸蛋都被新年的风吹得通红通红,手指上还散发著出门前吃的橘子的甜香味。

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再怎么悠然自得的雅吉哥哥,如今也已不再去放风筝了。在我的记忆里,蔚蓝的天空广袤无际,各种各样形状的风筝,像是要填满这无边无际的天空似的,一摇一摆地飘荡著。

护城河边宽阔的大马路上,高宫厚禄的贵人们乘坐的汽车、马车络绎不绝地向樱田门驶去。一年一次的这幅情景又在今天重现了。这是前往皇宫正殿朝贺的行列。

与燕尾服相比,胸口佩挂著金丝缎、帽子上装饰著白色羽毛的武官大礼服看起来更有意思。桐原家当今户主侯爵先生是陆军中将,当然也应该穿著那身华美的大礼服进宫了。

我们要在学校举行新年庆祝典礼。在送我去学校的福特车里,我想起了去年庆典时老师对我们说的话。

「我们的语文老师说呀──新年伊始要许愿。」

「不是好事吗?」贝琪小姐应道。

「可是啊,老师说:『许了愿就一定能如愿。』这不是很不负责任的说法吗?」

「……是吗?」

「咦,难道不是吗?愿望这东西,十个里面还不知道有没有一个能够如愿呢──正因为不容易实现,才特特地地许愿的呀。」

贝琪小姐听了我的话,停顿了一下说道:

「……小姐,您和那位老师,谁的年龄大?」

「咦,你问的问题好奇怪哦。」

「老师的年龄大吧?」

「那还用说!那老师已经是老爷爷了。」

「这么说,老师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事情了。老师应该完全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如愿以偿的事情太多了。」

我哑口无言。贝琪小姐继续说道:

「小姐您所说的,说句不客气的话,那叫『说都不用说的事情』。您觉得老师会不知道吗?」

「……」

「我想,老师是在经历了许多哀伤后才说出那样的话来的──年轻的时候,对那样的话也许会觉得不耐烦,有时候甚至讨厌──可是,我觉得,想想是谁说的话,话里隐含著怎样的深意,对您会有好处的。」

我默默无语地点了点头。

我身穿用捻线绸做的带有家徽的和服外褂配绛紫色裙子的礼装,在礼堂列队参加新年的庆祝典礼。今天会分发庆贺新年的点心。把发下来的点心用一块绉绸小包袱布包起来带回家去,是这种节日的一大乐趣。

临近回家的时候,道子小姐倏然来到我身边说道:

「今天晚上,没问题吧。」

道子小姐预先已经邀消过我了,她是来向我确认一下的。

「没问题。」我说。

我家里也有爸爸公司里的人要来,不过,桐原候爵府作为名门中的名门,前来拜年的客人大概会超乎想像的多吧。

进宫朝贺回来的桐原侯爵,这回要轮到自己迎接客人了。前来拜年的各国大使、官员、军人等会多得排成队的。而月,因为桐原家是曾经拥有封地的领主华族,所以原领地的相关人员也会前来拜会。

我担心这样的日子里去是不是合适。当我把这种想法直率地告诉了道子小姐时,她把我拉到树丛边,小声说道:

「正因为是今天呢。其实啊,真正的目标是你的那位元司机呢。」

「──别宫?」

「是啊。是我哥哥说,想要和她说几句话。」

「原来是这样啊──」

「哥哥这段时间,忙于这样那样的公务和私事……不过再怎么忙,今天的话,总能腾出些时间来的。似乎有些利用人家的感觉,真是不好意思……」

「那倒没什么……」

早就听说胜久先生对贝琪小姐很感兴趣。时间过得真快,两人第一次见面已经是大约三年半之前的事了。

即使胜久先生对贝琪小姐的兴趣是电影里的那种罗曼蒂克的东西,可是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两人之间有著连正正经经的交谈都不可能的身分上的差距。

就如在特拉法加广场上,站在一百四十七英尺高的纪念塔上的纳尔逊海军司令的雕像,对一只在路边啄食的麻雀说话一样,那话是很难传到的。

「哥哥说见了面不会怎样的,只是想能聊上个半小时左右。」

道子小姐说到这儿,眨巴了几下似乎有些困乏的眼睛,像是加上注解似的说道:

「……就那个模样也很有几分可爱之处吧?」

第二十四章

当我向贝琪小姐转达了胜久先生想和她说说话的意向时,贝琪小姐果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说是三十分钟就行了。」我说道。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夏天,胜久先生和贝琪小姐进行了射击比赛。

那次射击比赛所花的时间,大概也是半小时左右吧。

因为有道子小姐在中间牵线,所以很难一口回绝。

「──拜托了。我会陪著你的。」我对贝琪小姐说道。

在我的恳求下,贝琪小姐也妥协下来说道:

「既然那样,我也就心里踏实了。」

然而,两人的对话却并没有像我心里有所期待的那样开始。帝国陆军参谋本部的军人,而且是一个已经订婚的有身分的人,怎么可能对贝琪小姐说什么甜言蜜语呢?──虽然这一点我非常明白。

晚上,我们在指定的时间来到位于白金台的桐原府。因为大人的新年会和小孩的新年会是在不同日子举办的,所以我以前从来没有在元旦这天来过桐原府。不出所料,桐原府上一派人满为患的景象。

看到车型和车牌号码之后,在桐原府帮工的书生领我们进去。气势宏伟的桐原府主楼是一个经常当作国宾馆使用的地方,现在它的每一扇窗户都灯火通明,从里面传来音乐的回响,以及好像是军人在放声高歌的声音。

本来的话,贝琪小姐是要离开我到随从休息室去的,不过,似乎已经了然于心的书生把我们俩一起往里领。

穿过一片树影,来到西洋式的辅楼,穿著带家徽的长袖和服的道子小姐已经在门口等我们了。

──晚上好。

也不知道谁先开始的,我们互致了问候。然后,道子小姐走在前面,把我们领进里面的房间。

墙壁上装饰著漂亮的蔓藤式花纹的缎子,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夜幕下黑乎乎的池面。也许是由于这个房间冬天不太使用的缘故吧,为了取暖,房间里放著一个好像是临时搬来的不相称的大火盆,里面生著红红的炭火。

我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可是贝琪小姐却还是站著。正当道子小姐劝坐、贝琪小姐在那儿坚辞的时候,门开了,胜久先生走了进来。今天他穿著一身正装军服。

我们站起来施礼。胜久先生没有坐下来,就那么站在道子小姐的身后,正好与站著的贝琪小姐面对面。

我对胜久先生说:

「您今天很忙吧?」

「哪里,我今天的工作就是装出喝醉的样子,还要表演拙劣的剑舞,简直就像一只动物园里的猴子。」

──胜久先生说他是中途溜出来的。他又接著对我说道:

「──小姐,您对最近的社会形势怎么看?」

「啊?」

「您不觉得形势有所好转吗?」

「啊……」

如果三宝鸟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鸣叫,那一年就会收成不好──我听说过这样的传说,可是没想到去年夏天竟然发生了栖息深山的三宝鸟鸣叫著飞过帝都上空的怪事。真让人难于置信。

我当时不禁心里一颤,担心这是否是要发生什么灾祸的前兆。可是,与上一年农作物歉收相比,农业生产也恢复了,景气也似乎大有起色。当然,对我来说,这「景气」只不过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而已。

这时,胜久先生转向贝琪小姐说道:

「这社会为什么变得有生气、有活力了呢?」

贝琪小姐默默地回看著胜久先生,胸前抱著佩有我们家家徽的帽子。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都穿著制服。

胜久先生自问自答道:

「那是托了你所讨厌的扩张主义和战争的福。」

火盆里的木炭发出劈啪一声爆裂了。

「……」

「战争带来了光明。」胜久先生说。

每年的十一月十五日,大人都要给三岁、五岁的男孩和三岁、七岁的女孩穿上节日的盛装,领著他们去参拜神社和祖神,以庆贺他们的健康成长。这个被称为「七五三」庆祝仪式的照片,每年都是当作令人欣慰的事物来报导的。据说与往年相比,去年「七五三」时穿军服的孩子显著增加了。与带家徽的外褂配和服裙子的传统装束相比,父母们对军服寄托了更多的梦想。小孩子们有的装扮成陆军大将,有的装扮成海军司令,佩戴著光彩夺目的勋章,走在神社石子铺成的路上。

「──否则是没法发起战争的。因为有人寻求战争,所以战争才会继续。」

我介面说道:

「寻求战争的,不是军人吗?」

「笼统地说是这样的。不过,也有像家父那样的,被称为消极主义,眼下正坐著冷板凳。这样的人也有。但是──正如您所说的,军人的工作就是战争。说得孩子气一点,手里拿著武器,就想用用看。这是人之常情──不过,不仅仅是军人。明摆著的还有财界,正盘算著前所未有的赚钱机会──回头看一看上一次金融危机,那个时候,财阀、银行的行为都是为了私利私欲。财政大臣再怎么切齿扼腕地说:『那会损害国家利益。』可又有什么作用呢?还是一心只想著维护自身利益──如今既能顺应国策,又能大发横财,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要是美国出手就麻烦了。不过,只要美国不出手,还是希望战争继续下去。这就是财界的意向吧。从结果上看,只要景气好转,人人都高兴。」

「这是……批判吗?」我说。

「不,我是说了一个事实。大到国家小至个人,人都因利而动──对现在的青年来说,比如说像暗杀军务局局长【军务局为旧日本陆军部、海军部中执掌军事行政中枢的部门,特别是在九一八事变后,成为军部策划政治阴谋的中心。一九三五年八月十二日,军中统制派中心人物、陆军部军务局局长永田铁山在光天化日下遭皇道派相泽三郎中佐斩杀】这样震撼全国的事件,还远不如自己的工作能否稳定下来来得重大吧。」

这时,贝琪小姐开口说道:

「……我非常冒昧地问一句,您自己的观点是怎样的呢?」

「我的回答是,我是个军人。」

「您认为战争才是文化、文明之父、之母吗?」

有一本这样阐述陆军立场的小册子曾经名噪一时。

「这是个很难的问题。不过,国家现在蕴含著巨大的苦痛。作为解决苦痛的手段……」

胜久先生停顿下来,咬了咬匀称端正的嘴唇,然后说道:

「……军人看得见能够产生实际效果的东西。虽然那是你所讨厌的事情,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

「战争所带来的,还有其他很多东西。」贝琪小姐说。

胜久先生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又睁开眼睛,以一种不同于刚才的带有几分亲切的语调说道:

「这个──我也明白。当人们积极主动地投身战争的时候,就会令人难于置信地看不到这一点。不过,请你相信──我是明白的。」

「即使这样……您还是认为没有其他道路可走吗?」

「因为国家这个巨大的机器需要战争。」

胜久先生的话听起来像是一种道别。贝琪小姐静静地望著胜久先生;胜久先生又说道:

「──只要军队的形态整顿好了,事情马上就会突飞猛进吧。」

「……形态?」

胜久先生突然皱起眉头说:

「不,我这是胡言乱语。」

贝琪小姐仍然用同样的语调说:

「──也许是不该问的事情,不过我常常很疑惑。」

「哦,疑惑什么?」

「从外部看近来发生的事情,我感到军队里既有像您这样的现实派,也有不是这样的人。虽然大家都戴著同样的星徽,但却互相……」

贝琪小姐的脑海里,大概闪过我和她关于那次「照片事件」说起的话了吧,这样继续道:

「……像两个拿著武器的自己的分身,在怒目相向。」

第二十五章

胜久先生皱著眉头说:

「这可是个不吉利的比方啊。」

自己的分身,这让人联想起灭亡。

「真是对不起──不过,我觉得现实派一方对另一方的动态看得更清楚。可是,为什么暗杀活动还如此猖獗呢?你们有没有想过要遏制这种正在膨胀的东西呢?难道……」

「──难道什么?」

「在等待发生……什么事情吗?等对方采取行动的时候,才后发制人,把对方……」

胜久先生连忙伸出手来,打断了贝琪小姐的话,然后说道:

「我喝醉了──没听见你刚才说了什么。请你记住,那种话,是绝不可以──绝不可以说出口来的。」

不过胜久先生的话里,赞叹的语气超过了责备的成分。

「我说多了──可是,万一那样的话,您所说的军队的『形态』不就能整顿好了吗?到了那一步,巨大的机器不就要不可阻挡地运转起来了吗?」

贝琪小姐的声音饱含著悲痛。胜久先生平静地回答道:

「那也不是谁能够怎么样的。如果那是历史的必然的话──我们只是按照历史的必然行动而已。我们的手,是起不了多少作用的。不过,你的眼光,果然非同一般。」

贝琪小姐低垂著头说道:

「看得清又能怎么样呢?我现在唯有祈祷──这世界不再是一个人们想要得到的无论什么都要以生命,何况是以别人的生命赎来的世界。」

「现在,你和我是隔河而立。这真是令人遗憾──不过,既然你有那样的眼光,我倒想讨教讨教。」

「什么……事啊?」

「超级机器一旦启动,就非人力所能控制,甚至有可能会面临无底的深渊。」

「是啊。」

「想到这一点,我就无比恐惧。我一个人的死微不足道──可是,当我想到崩溃的不只是个人的时候,我就惊恐万分。这种时候,我就想起你曾经说起的一句话。我想问的是──你相信那句话吗?」

「什么话?」

「──善败者不亡。」

这是贝琪小姐引自《汉书》里的一句话。房间里变得一片寂静,让人想像不到合适在帝都,想像不到新年宴会的喧嚣近在咫尺。

贝琪小姐说道:

「是的,我相信人的智慧。」

胜久先生露出一副像是得了护身符一样的表情,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六章

回家的路上,车子在一个加油站停靠了一下。身穿蓝色制服的加油小姐走出来,贝琪小姐对她说了要加的汽油加仑数。

加油小姐似乎对专职司机是个女的吃了一惊,不过由于职业关系,她马上消除了吃惊的神情,爽快地答道:

「是,明白。」

以夜色为背景,红色的加油机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特别醒目。加油小姐拿起加油泵,接在了车子的油箱上。

「女人也干起了各种各样的工作啊。」我说。

「是的。」贝琪小姐说。

「贝琪小姐能操作那种机器吗?」

「加油机吗?」

「嗯。」

「加油泵还是会用的。」

我感叹道:

「贝琪小姐真是什么都会啊。」

虽然贝琪小姐听到了我的话,但却一反常态地一句话也没说。蓝色制服鞠躬送我们出了加油站。

过了一会儿,贝琪小姐开口说道:

「小姐──如果说我看起来什么都会的活,那也许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吧。」

「什么?」

贝琪小姐低声却语气坚定地继续说道:

「那是因为我觉得我什么都不行。」

「……」

「也许走在前面的人常常是──带著惭愧体味著这种心情,然后期盼重新升起的太阳更加美丽──请允许我这么说吧。什么事都一一能做好的,是小姐您,是生活在明天的小姐们。」

我不是维多利亚女王,我无法做到挺起胸膛立刻回答「I will be good」。

但是,我要把这句话铭刻在心里。

第二十七章

虽然一月份有时也飘起细雪,不过到了二月份,就不仅是雪花飘零的问题了,一场大雪下得交通中断,学校也临时停了课。

日比谷公园有名的仙鹤喷泉也冻住了,护城河覆盖上了厚厚的一层冰,成群的野鸭冻得在石墙根下挤成一团。

到了下旬,又连续下了几天雪。

看到雪,我不由得想起了偶然相遇的陆军军官──若月英明先生。若月先生曾经送给我一样与他的军人身分不相称的东西──一本诗集。山村暮鸟的《圣三棱玻璃》。一本非常漂亮的书。

这本诗集的卷首有一首叫《呓语》的诗:

盗窃──金鱼

抢劫──喇叭

恐吓──胡琴

赌博──猫

就这样,所犯的罪行和看上去毫无关联,却又微妙地让人觉得可以理解的单词连在了一起。

其中一行写著──

骚乱──雪

雪和国家动乱连在了一起。要找个中理由的话,大概是因为雪让人联想起樱田门外之变【安政七年(1860)三月三日早晨,水户浪人十八人在雪中的樱田门外暗杀幕府大老井伊直弼的事件】的缘故吧。那是遥远的安政年间发生的一件大事。

据说直到今天,年近九十高龄的老人碰到下大雪的日子,就会抬头看著天空说: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

就是没有这样的知识,「骚乱──雪」这种联系也不无道理。特别是鹅毛大雪狂飞乱舞的景象,与悠闲宁静的赏雪──之类的闲情逸致相去甚远。

大概是受了风寒,我的感冒不但没有好转,反而严重了起来。就连跨一步平常轻松上下的台阶,也感到异常沉重。

「怎么啦?英公。好好休息吧。」哥哥对我说。

虽然我并不讨厌上学,可是现在弄得像狐狸叫似的吭吭地咳嗽个不停。这个样子还是躺著为好,于是我就整天都待在了床上。

房间里虽然冷,不过只要稍稍提一提盖著的被子,就会从身体与被子之间冒上来一股带著热度的空气,直冲咽喉。

在床上躺的时间一长,就有些想看雪花飞舞的样子,不过从那天开始,天气变成微阴了。出了一身汗,起身换衣服的时候,窗外的雪景让我的眼睛得到了慰藉。

躺了整整一天,感觉好多了。阿芳给我端来了磨好的苹果泥。酸酸甜甜的,非常好吃。第二天,太阳也在天空中露出了脸。为了解闷,我让阿芳把报纸拿来,在床上阅读。有一则报导映入了眼帘──《流言蜚语与可疑档泛滥》,说是有传言称「高桥财政大臣被〇了」等等这样的话。〇是不宜明说时的隐字,从上下文来看就是「杀」字。真是令人不安的传闻。

到了下午,屋顶上传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松动的积雪滑落下来的声音。

当我正琢磨著是不是要穿得暖暖和和地看看书的时候,邮包送到了,是寄给我的。

会是谁寄来的呢?当我看到邮包上写得规规矩矩的文字时,不禁吃了一惊。

──是若月先生。

「我给您拆开吧。」阿芳说。

「我自己来。你帮我把剪刀拿来就行了。」

凭手感就知道里面是书,打开层层包装,果然不出所料,里面装的是三本诗集。

薄田泣堇【校注:薄田泣堇(1877─1945):日本明治时代的大诗人、散文家】的《白羊宫》、三木露风【三木露风(1889─1964):日本象徵主义诗人】的《废园》和北原白秋的《邪宗门》。

里面还附有一封简单得让人觉得有些淡漠的信──

留在手头的三本书要处理,卖掉或者送给不读书的人觉得有愧于书,所以我就寄给了你。事出突然,非常冒昧,敬请收下为盼。

信上写的大致就是这样的意思。

无奈地躺在床上,正想看点书的时候,书就送到了。这就像有人对你亲切地伸出援助之手一样令人高兴。我感到身上有些发热,好像刚开始退下去的热度又要上升了。

多亏了若月先生寄来的书,整个下午都过得与无聊无缘。若月先生曾说,虽然同为军官,自己和那些陆军大学校毕业被挑选出来的人不一样。

这几本书也许是他从微薄的薪水中节省下来购买的书籍的一部分吧。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抚摸著每一本书的封面,不知不觉地就美美地睡著了。

晚饭时,我穿得厚厚地起床来到餐厅,吃了点容易消化的东西。随著夜幕的降临,天又下起了雪。

回到床上,听到窗外的天空传来呜呜的呼啸声。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听过的《西游记》里的故事。有两个叫金角、银角的妖怪,他们有一个神奇的葫芦,把葫芦口对著敌人,呼叫他们的名字。只要敌人不小心答应一声,就会被吸进葫芦,然后身体就会在里面渐渐地溶化掉。我那时听得非常害怕。

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只要在漆黑的夜晚听到天空中传来呜呜的声音,我就会想起那个葫芦的故事,觉得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对著地面呼喊。

答应的人。就会被吸入无底的黑暗。

第二十八章

半梦半醒中,我的脑子里转过各种各样的事情。

军人──若月少尉想要处理自己的随身物品,也许是所属部队要调动了。不,不是也许,如果说已经在东京住了一段时间的话,那么调动是理所当然的。

我和若月先生之前关系并不亲近。可是,当人处在似睡非睡、迷迷糊糊的状态时,情绪就会意想不到地不稳定。我突然感觉若月先生就像是哥哥一样亲近的人,他的离去让我伤心不已。

不知不觉中我已完全进入了梦境。雪还在下个不停。白茫茫的世界里浮现出梅若万三郎饰演的白鹭的舞姿。舞台上的主角戴著平时不戴的面具。

转眼看去,舞台的地板已经消失,万三郎在半空中飘舞。这对梦中的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而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另外的事情。

我心无杂念地从空中奔向那个白色的身姿,对他说道:

──为什么要戴著那个东西呢?

舞者没有停下来,一边依然舞动著身姿,一边取下面具。

──啊,果然……

我心里恍然,不觉莞尔一笑。那个人原来是──若月先生。一旦看到了他的脸,我心里很释然,觉得本应如此。

──我知道是你。

我有些骄傲地轻声说道,然后凑到近旁,配合著若月先生的动作舞起了袖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穿上了一身白色的衣装。我们俩翩翩共舞。无边无际的漫天飞雪,不停地下著,把我们俩覆盖了起来。

周围是无边的寂静。

在无边的寂静中,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是孤身一人。雪──已经变成了漫天飘落的白鹭的羽毛。

正在这时,我惊醒了过来。我发现自己竟然流著眼泪。真是一个奇怪的梦。

外面的天气仍然是那个样子,虽然天还很昏暗,却已经是早上了。

回到了现实世界,就得考虑现实的问题。

──得了人家这么多东西,送上一份回礼也不奇怪啊。

无论去哪里都可以随身带的实用的东西──说到这样的东西,首先想到的是手表。送给年轻男子,该送多少钱的怎么样的手表才合适呢?这可不好意思去问哥哥。

──给服部钟表店打个电话就行。

打电话的话,不会被人看到脸,而且对于顾客的提问肯定会态度和蔼地回答吧。

──实际去送需要勇气。不过,暂且先打个电话问问看吧。

想到这儿,我感到心跳得厉害。

我拿起枕边的体温计量了一下体温,热度今天仍然没有完全消退。

外面依然下著雪。今天还是继续在家休息。

吃完早餐后,我在床上等著时钟的指标向前迈进。

我感到时间的脚步走得好慢好慢。到了九点钟的时候,估摸著时间差不多了,我在肩上披了条毛毯,悄悄地朝电话间走去。那蹑手蹑脚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小偷。

我拿起重重的电话号码簿,翻到HA【「服部」的日语读音为HATTORI】的地方。

服部贞藏、服部富……手指一点一点地往下挪。服部钟表店的号码是京桥56局2115号。我不想让人看见。要是给人说:「不去上学在干什么?」那可就羞死人了。幸好那是在市中心,在自动电话的范围内,无需通过电话接线员转接。

加上从脚下逼上来的寒气,我的手指更加哆嗦得厉害了。我拨动电话号码盘,把黑色的听筒紧紧地贴在耳朵上。嗞──嗞──、咔嚓,电话接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喂。」

「对不起,一大早就打搅了。是服部钟表店吗?」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不是的,这里是……」

说到一半,对方突然停住了。我也像触电似的感到了什么。可是,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呢。完全不可能。

顿了一会儿,那声音说道:

「难道是……花村英子小姐……」

怎么会听得出来是我的声音呢?这几年来只见过两次面,而且又是通过这下雪天的电话。

──您是哪一位?

我没有这样反问。

刮风下雨以及下大雪的日子里,通过听筒传来的声音往往会听不太清楚。因为电话线会受到干扰。尽管嗓音听不太出来,不过那说话的语调却和我正想著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若月先生……」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迹啊?为什么他会在那里?为什么接电话的不是店里的人而是他呢?

「果然……」

这时,声音在一片杂音中变得听不清楚了。不一会儿,就像退去的潮水又重新奔涌而来一样,声音稳定了起来。

「为什么您会在服部呢?」

若月先生回答道:

「这里不是服部钟表店。」

「啊……」

「……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啊。」

「……哎?」

像运送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似的,苦月先生语气肯定而缓慢地说著每一个字。

「能听到你的声音:太好了。……不能长谈了,我要挂了。请祝我武运长久吧!」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我感到热度一下子上升了,有些头晕目眩。

──是梦吗?──我还在做梦吗?

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我应该确认一件事情。为了克服寒颤,我重新把毛毯裹得紧紧的。然后,再一次拨起了电话号码盘,一个一个地一边确认,一边拨号,以确保正确无误。

这次接电话的,是一个耿直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喂,服部钟表店。」

没等我发问,对方已经自报了家门。我喘了口气,然后一口气地问道:

「我冒昧地打听一个听起来非常离奇的事。您知道误以为是贵店而打电话过去的──而且有军人的地方是哪里吗?」

实在是一个奇怪的问题。肯定听得莫名其妙吧。可是,习惯了应对各种各样问题的声音亲切和蔼地回答道:

「是打错电话了吧。」

「是的。刚才,我给贵店打电话,却打到了别的地方。一个认识的人接的电话,中途却又断掉了。」

「是吗?那是够让您困惑的吧。常有人说电话号码相似的地方──是首相官邸。」

第二十九章

据说有的老顾客想电话购物时打错了电话,后来发牢骚说──「打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道谢后挂了电话,匆忙翻起了号码簿。「首相官邸」没有查到。转念一想,又查了「内阁」。内阁官房会计课在和田仓门内,官房总务课在皇宫内,内阁书记官室在内幸町──内阁各部门依次排列著。

然后,麴町区永田町──

总理大臣公馆!

我的膝盖在不停地颤抖。我亲眼看到了,今天,细长雪白的手指正指著一列数字。

银座57局2115号。

──大概是手指向下滑了一格……

服部钟表店是京桥56局2115号。我看了看电话机号码盘上排成一个圆圈的数字,看到了左端上下排列著的6和7。

──若月先生,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呢?

「请祝我武运长久吧!」若月先生的话回荡在我耳边。

「小姐!」

外面有人在叫我。原来是阿芳。我突然感到浑身快要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您在干什么?在这种日子里!」

电话间的门被打开了。我被搀扶著出了电话间来到走廊。

窗棂上自然不必说了,就连垂直的玻璃立面上,都像喷上了一层雪白的糖霜。从可以看到窗外的透明的地方,看得见雪片像巨大的漩涡一样旋转著从天空中流过。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看到过这样的景象。

我在心里这样想著。然而,这种记忆只是不可思议的幻觉吧。

可是我有一种预感,从今往后,这扇冰冷的白色窗户,就要作为我生命的记忆,伴我一生了。

那是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的事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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