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七 奥赛捞

两天之后,虽然是周六,但因为文化节将近,还是有很多学生来到学校,进行最后的准备和节目的彩排。

我们文艺部也按照与往常相同的时间来到学校,将部室里堆放的大小道具搬到了音乐室。

因为有文化节执行委员的搭手,我们在中午之前就把所有的道具移动完毕了。

我们一开始的预定是,下午在音乐室这个正式演出的场地进行表演的最后确认。

但是,这条预定突然变成了空白。

追根究底——因为我们的朱丽叶不见了。

“……这也真是头疼。”

彩弓皱着眉头说道。

在因为搬走了大道具而重回空旷的部室中,我们进入了午餐时间。

然而,屋子里充斥着阴暗的气氛,所有人都没能吃的下饭。

原因……自不必说。

“……对不起,因为我的缘故……”

“不,不是安藤的错啦。是我一下子来劲对你开玩笑……”

“……不。是我对寿君使坏才……”

“不,错都在我。都是因为我,小千冬才——”

“各位,互相包揽责任也没有任何意义。”

部长严厉的声音,制止了依然对前天的事抱有深深后悔的三位二年学生。

“这不是一个人的错。而是包括我在内文艺部全体的责任。”

“……可是彩弓明明没有错啊?”

“不,安藤同学。我也有责任。我不应该把选择主演的重任交给安藤同学一个人。”

彩弓继续说道。

“我不该太过乐观,把安藤同学指名千冬主演朱丽叶的选择当成最稳妥的方案——不该误以为这是最为体贴的选择。”

彩弓深刻地反省道。她眼里的后悔,与我心中的后悔同根同源。

以为这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小千冬演上朱丽叶会很开心,而剩下的三个人也因为她是小学生而不会燃起对抗心与嫉妒心。

我原以为这就是皆大欢喜,尽善尽美的选择。

——开什么玩笑。

什么皆大欢喜,什么尽善尽美。

我只考虑了我自己。

我因为不想被大家讨厌,而选择了浑水摸鱼。

看似考虑了大家的心情——实际上,却没能正视任何一个人。拼命摆出老成的样子,注意力全都放在如何巧妙收场之上,却迷失了最为重要的事情。

我……在无意之中,利用了小千冬。我害怕自身做出选择——而欺骗了,玩弄了她天真无邪的心。

而正是因为无知无觉,性质才更为恶劣。

没有做好欺骗到底的心理准备,没有做好一直说谎的思想觉悟——才会像前天那样,伤透了小千冬的心。

“……小千冬要是明天也不愿意来,该怎么办……已经没法开演了吧……”

鸠子担心地小声嘀咕。坐在她旁边的灯代,对彩弓问道。

“彩弓,要是明天小千冬也没来……我们的话剧会怎么样啊?”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办法取消演出,只能找人代演了。话虽如此,我们也没有让非本社团的人从头开始背剧本练习演技的时间了,只能我们几个内部解决。最为现实的方案是——砍掉戏份少的罗莎琳,鸠子替我演旁白,我来顶替朱丽叶的位置——这样比较好。我们几个人里掌握着朱丽叶的台词和表演的,应该就只有我自己了。”

彩弓所提出的方案,的确是最为现实的。身为总导演,一直指导我们表演技术的她,代演女主自然是如鱼得水。

“但是——我丝毫没有顶替女主角的意思。”

彩弓的口吻显得十分坚定。

“我不想以这种并非本意的方式出演女主一角。”

说到这里,彩弓向我看了过来。

“我刚刚也说过,这件事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但是,安藤同学,责任最为重大的是你。你的优柔寡断与天真想法,深深的伤害了千冬。”

她这么说道。

以仿佛责备,又仿佛审判一样的语气。

“彩,彩弓!也不用……说的这么绝吧。”

“对啊!寿君只是为我们着想……”

灯代和鸠子纷纷为我说话——然而,彩弓丝毫不为之所动。她凌冽的眼光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安藤同学,知道错了吗?”

“……我错了。真的非常抱歉。”

我深深低下了头。

然而,彩弓却失望地摇了摇头。

“唉。安藤同学——你还是完全没有明白啊。你应该向谁道歉,向我们吗?”

我恍然大悟,抬起头来。

“离明天正式演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那么——该做的事情,就只有一条。”

“……!”

我要紧嘴唇,握紧拳头。

啊,该死。

我究竟要蠢到什么地步……!

“我们文艺部五个人若不齐心协力,就没有参加文化节的意义。没错吧,安藤同学。”

彩弓的温柔与严厉——深深地撼动了我的心灵。

她舍得批评我这个光顾着颓废而没有做出任何行动的人,而没有一味地纵容我。她一丝不苟的严格,让我的心灵得到了愈合,得到了惩戒——让它再次奋起。

谢谢你,彩弓。

能遇到这样的学姐,真的是太幸运了。

“我去去就来。”

我风卷残云地扫光午饭,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彩弓,我发誓。”

我说道。

“我一定要让彩弓高中最后的文化节成为最棒的文化节。”

她听罢,满足地笑了笑。

“我很期待哦——基尔迪亚·希恩·咒雷。”

“谨遵女王陛下圣旨!(Yes your Majesty!)”

“你好,这里是相模家的小静梦哦。”

“哟。”

“怎么了安藤?你给我打电话,这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的话,就不要在人家那么忙的时候打电话过来嘛。”

“你干啥呢?”

“唔……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啊,你等一下,我先把裤子穿上。”

“…………”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诅咒自己的想象力与感受力。

“久等了。你有什么事?”

“相模,你之前不是和我说‘不公平’吗?那是什么意思啊?”

“嗯,都多久的事了。你那边发生什么了吗?”

我并未回答相模的问题,一语不发。而他不知道是不是猜出了内情,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要是有人看见小学生啊幼女啊什么的就产生性兴奋的话——这就是无可救药的变态——但是安藤啊。就因为对方是小学生,是幼女,就不把她放在眼里,这就是单纯的歧视了吧?”

“…………”

“安藤没法在其他三名女生中做出选择,但却能够选择千冬炭。为什么?答案很简单。因为安藤你——根本就没有把千冬炭放在眼里。”

没有把她当成恋爱对象。

没有给她女主的地位。

相模不带感情地说道。

“当做妹妹……不,正确说来是当做亲戚家的小孩。对自己的妹妹可能会吵架,但是对亲戚家小孩就不会这么做。只会疼爱她,放纵她,听见她说‘喜欢你’就回一句‘我也是’就没有下文的那种半吊子的关系。”

当做亲戚家小孩。

的确如此,我有这种感觉。

类似于父爱或兄妹之间的感情——但绝非给予家人的爱。我对小千冬所包邮的感情,一定就是这种东西。

“千冬炭对于安藤来说,也就只有这种程度的重要性了吧。”

“所以……才说是不公平吗。”

“嗯。不过安藤啊,我不希望你误解。我并不是在批评你。所谓‘不公平’,也并没有包含那种负面意义。”

“…………”

“就算是乳臭未干的幼女,也能当作女性来爱护——真有这样的人,那也只不过是萝莉控罪犯而已。像安藤这样能够面对不同年龄段的人做出不同的应对,反而是十分普通的。基于年龄的差别对待,实际上是理所当然的啊。”

然而,相模话锋一转。

“但就现在的情况来讲——千冬炭自己觉得与安藤的关系是对等的才是问题所在。大概她并没有对安藤差别对待。因为还没有理解到由于年龄差所造成的上下关系,她不会在年长的人面前畏畏缩缩,也不会表现敬意。这该叫纯粹无邪,还是该叫初生牛犊不怕虎,倒也很难说。用一句不懂礼貌就能解决过去啊。”

姬木千冬——是彻头彻尾公平的。

和我不同,她用不带一丝歧视与偏见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来看待我。

所以,她被选作朱丽叶的演员时,也没有觉得因为自己是小学生才受到特别关照的吧。

她纯粹地自心而发地高兴。

而我明明对此隐约有所察觉——却从来没有正视过这个问题。

就好像对梦想着“我长大了要成为光之美少女!”的女孩满面微笑地说“厉害啊,加油哦”一样。

我只是装作疼爱小千冬的样子,从来没把她放在心上——

“安藤做出了有常识的判断,而千冬炭则没能理解常识。所以,谁对谁错并不能一概而论……不过,唔,我果然还是支持千冬炭呢,毕竟可爱的幼女就是正义嘛。而且——想要选择不伤害任何人道路的安藤让我有些不爽呢。”

相模说道。

“我一贯这么认为——口口声声说着‘不想伤害任何人’的人,只是不想让自己受伤而已。”

“…………”

“话说安藤啊,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跟我打电话?我现在说的这些事,你应该早就明白了吧?”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路上打发时间罢了。”

我又补充道。

“我就是想让你对我指手画脚,好让我心烦意燥。”

我想让他用带着独断与偏见、主观与私情的毫不仁慈的批评与感想,把不知斤两假装成熟还洋洋得意的自己——彻底打得心服口服。

“不要把和我说话当成惩罚游戏好嘛。”

和相模打完电话的时候——目的地已经在眼前。

位于居民区一角的带庭院的大宅。

家宅周围围着高高的围墙,门旁挂着上书“姬木”二字的铭牌。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明明没有使用《黑焰》,背后却冒出了汗。

明明自己已经几次造访这里——但不知为何,我的心情宛若挑战未知城墙的士兵。

首先还是正常地按下门铃。

然后,从房子里面传来了“啪嗒啪嗒啪嗒”的穿着拖鞋走下楼梯跑过走廊的脚步声。脚步声到达门口之后,又冒出了拖拉椅子之类家具的声音。

几秒的沉默之后,里面又传出了拖拉椅子的声音,然后拖鞋的脚步声又渐渐远离了门口。

“………………”

小千冬……装不在家也要走心点啊。

刚刚明显是从门孔往外看然后无视我的吧?踮起脚也够不着门孔所以还拖了个椅子还是什么的过来当垫脚台的吧……?

不过,小千冬能在家就是万幸了。

我本来还觉得周六还有可能全家一起出去玩,不过从刚才按门铃的反应来看,小千冬是一个人在看家。

“这下怎么办呢。”

就算连续按门铃也没有任何意义,小千冬还是会装作不在家。小千冬家的电话号码我倒是知道,但现在这个状态就算打过去,小千冬一旦发现是我也会立刻挂掉。

等她父母回来或许也是一个选择,但我并不怎么想这样。

这是我和小千冬之间的问题,我想尽量在两个人之间解决。

……倒不如说,现在这个状态我完全不敢见她父母啊。

“这样一来——果然还是只能这样做啊。”

我深呼吸,然后从门口离开。

然后下定决心——踏进了住宅的院子里。

“……打扰了!”

虽然就算这样打声招呼,这种行为也是板上钉钉的非法侵入。要是被邻居们看见了估计就要报警了,但现在情况紧急,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精心整理的院子,踩着堆在院子里的轮胎——爬上了围墙。

我拼命地在狭窄的围墙之上保持平衡,对自己说“我是猫,我是猫”来催眠自己。

估计从公道上已经能把我看得一清二楚,这完全就是可疑人物的行径——但我依然踩着不稳定的落脚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一步一步地走在这条不管从物理上来讲还是从社会上来讲都危机四伏的道路。

为了尽量靠近小千冬的房间。

因为之前来过一次,所以我知道她房间的位置。

二楼的转角处。

窗帘是动物花纹。

“……哈哈。”

我在围墙上小心走动,却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么老大个人走在围墙上还满脸带笑,我也知道这样的自己也算是个相当的危险人物了。但我仍然忍不住笑了。

“总感觉体会到了罗密欧的心情啊。”

对朱丽叶一见钟情的罗密欧,为了再见她一面,偷偷溜进了凯普莱特家的宅邸。

这种行为无异于找死。

如果他这个蒙太古家的独生子被凯普莱特家的人发现,不知道会受到怎样残忍的对待。

但是,他依然溜了进来。

只为了再见一面自己的意中人——

“……哎?妈呀。”

我总算到达了小千冬的房间之前而没有掉下去——但是,距离屋顶的距离比预料之中的要远许多。

我本来打算从这里跳上屋檐,然后从窗户直接闯进小千冬的房间,但这个距离不带助跑的话实在是跳不过去——说来也是。设计住宅的人也不可能把房子设计成能从围墙爬上二楼的结构啊。

计划A即告失败,我立刻转到计划B。

虽然我相当不想用这个计划,但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小千冬!”

我大喊。

在周六大白天的居民区,站在围墙之上,大声喊了出来。

尽情展现在戏剧练习中掌握的从腹部发生的技巧。

“小千冬!你在的吧!?求你快出来吧!”

刹那间——房间里有了动静。

动物花纹的窗帘刷拉一下被拉上了。虽然小千冬估计是想躲起来,但这个行动本身就是她还在屋里的证明。

“……我明白了。小千冬如果不想见我的话,我也不逼你出来。我就在这自说自话,小千冬就在那听吧。”

然后——我深深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

在狭窄的围墙上低头其实是相当危险的行为,但我还是拼命地,诚心诚意地低下了头。

“我……以为自己为小千冬着想,但其实完全没考虑小千冬的心情。以为自己为大家做了考虑,但其实只考虑了自己。真的对不起!”

我忍受着从胸中决堤而出的心痛,忏悔起自己的罪恶。

“我选择小千冬……只是心里打了小算盘而已。我以为只要选了小千冬,大家就能接受……我并不是觉得小千冬最适合演朱丽叶,才选择小千冬的!”

但是——我继续说道。

“但我现在——觉得小千冬最适合演朱丽叶。”

不是假情假意,也不是奉承拍马,而是真心的话。

“小千冬这一个月以来的努力,我都在旁边看在眼里。所以我现在可以说,真心地说,小千冬最适合演朱丽叶。没有小千冬,我们就没有《罗密欧与朱丽叶》。所以,所以……”

对面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但我——依然真心诉说着。

“至少,要把明天的话剧演完……!”

我央求一般说道。

“小千冬肯定不想再和我一起踏上舞台了……但求求你,我不想让我们的一个月以这种方式结束……!”

虽然就算是一个月的努力,也只不过是演戏的门外汉在课余进行练习而已。在旁人看来,我们的话剧或许也就是茶话会的闹剧水平而已。

但就算如此——我也想让它成功。

想让它成形。

这是文艺部齐心合力努力至今的事情。这也是彩弓最后的文化节。

更重要的是——

“小千冬不也那么努力了吗?要是没能踏上舞台就结束,那多可惜啊。学校的朋友,还有爸爸妈妈,都肯定期待着小千冬的主演呀……!大家都会来看演出,所以小千冬才会那么努力——”

“才不是嘞!”

突然,一个关西腔的否定声音响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间的窗帘和窗户都被拉开了一点点——开到了只能挤过一个小孩的宽度。

松鼠里森正独自阳台的边缘上——不,当然,严格来说并不是独自。有一只小手正支在玩偶的脚上。

里森用于平常没有什么区别的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因为它是玩偶,所以并不可能会有什么表情变化——但我感觉,自己好像正在被它狠狠瞪着。

“你哟,什么也不懂哟。”

久违的小千冬的腹语术。不仅水平超低,关西腔还很不标准。

但是——话语之中却蕴藏着强烈的感情。

“千冬努力哟……虽然也有爸爸妈妈和学校朋友来看的原因哩。但这些全都是顺便的哩。”

里森喊道。

“千冬努力是因为哟……被小哥选中很高兴哩。小哥选千冬当朱丽叶哟,所以在家里,在学校都练了好多次哩……连睡觉的时间都省下来哟,把剧本和演技都记住哩!”

“——!?”

连睡觉的时间都省下来了……?

这种事情,对小千冬来说……难道不是无异于拷问吗?

小千冬为了我们的话剧,居然做到了这种地步。

“明明这样子哟……说什么排除法哩……开的好大玩笑哟,蠢材!”

里森的大叫深深地刺中了我的心。

“……对不起。”

我只能道歉。

我做出了无法挽回的事情。我把一个觉得自己成为了“被选中的人”而欣喜万分的少女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我束手无策地呆呆站在围墙之上——

“喂!你在哪里干什么!”

“从刚开始就吵得要命啊!”

背后传来了怒骂的声音。我回头一看,路人和邻居们已经团团围了起来。所有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站在墙上的我。

“糟了!”

我慌忙从围墙上跳了下去——但在那之前,我重新看向里森。

“里森。我可能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了,但是请把这句话告诉小千冬。”

我说。

“明天等着你。”

然后我跳下围墙,飞也似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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