雫睡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脸颊是湿润的,然后想起刚才那个哀伤的梦。
她梦到自己失去翅膀。
即使拍动翅膀即使她多么努力拍动翅膀,白色的羽毛还是在无法抵抗的暴风雨中一一掉落。少女细数着纷纷散落的羽毛而泪流不止。不久后,连数数的声音都被吹散,少女落入昏暗无比的汪洋之中。
为什么会作那样的梦呢?雫思索着。如果睡着就会哀伤,那她宁愿永远睁着眼睛。
梦境实在太过哀伤,让雫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她躺在一个昏暗、狭窄的空间里,眼前三十公分左右的地方是弯曲的隔板。虽然印象中,好像曾经有人数过自己打开的方法,但记忆已经模糊。她在不确定的状况下,试着用双手推推看,隔板意外地很轻易就被打开。
她坐起身来环视四周。房间里没有任何人。在自己所躺的密封保护盒外,只有一些机械的微小运作声。
「对了」
她终于想起来了。这里是医院,自己则睡在医院的密封保护盒中。她也想起了打开盖子的方法。在她手构得到的地方应该有一个开关,眼神很温柔的护士曾对她说过,就算用手动也可以打开。
雫将手放在密封保护盒的边缘,打算站起身子。看来身体还可以动。虽然还有些晕眩感,但她毫无根据地觉得那感觉正渐渐消退。
她慢慢将脚放到地上站直,身上杀菌衣的下摆碰触到膝盖内侧。尺寸虽然刚好,但袖子有些过长。
在密封保护盒的旁边,整齐地摆放着一双合她尺寸的蓝色拖鞋。雫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赤脚走向窗边,因为脚底踏在地上的感觉分外舒服。
窗户挂着遮阳板,看出去的天空有点昏暗。雫看到挂在墙壁上的遥控器,用食指按了控制窗户质料的仪表,结果室内变得一片漆黑。雫慌张地逆向操作,等待着逐渐淡去的遮阳板完全消失。
从大片的窗户看出去,可以见到外面像是个中庭,有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如果再早一点,应该还可以看到住院患者和陪同的人在散步吧。不过现在是气温最高的时间带,所以一个人影都没有。
雫透过窗户望向天空。万里无云的晴空,是明亮的蓝色世界。
她突然闻到太阳的气息。她想要更靠近一点,因为她有想要找寻的东西,而那东西就在那片天空的某处。
雫想要打开窗户,但嵌死的玻璃一动也不动,遥控器上也没有开关。因为那窗户从一开始就是做成无法打开的型式。
正当雫转身跑向房门时,脚步却一个不稳,差点摔一跤。她扶着密封保护盒打开的盖子才总算站好。身体的平衡感变得很奇怪。背部特别轻,但仍旧步履蹒册。这时雫才终于发现自己身体所发生的重大变化。
原为她身体一部分的飞行装置不见了。雫焦急地在不怎么宽敞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你在做什么?)
那个声音宛如从天而降般,溜进雫的听觉里。雫停下脚步,一脸莫名地环视四周。因为那个房间里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人。
(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呢。)
少女怯怯地点点头。
(那么,接下来你就去我说的地方看看。)
「那个你是」
(你在找的东西就在那里。)
雫反射性地看向病房的门。她毫无来由地知道,只要从那里出去就好了。似乎是声音的主人「告诉她」的。是在说话的同时将情报传送给她的吗?
雫完全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分,却觉得那个声音说的是事实。对于几乎没有记忆的少女而言,不会觉得只有声音的存在有什么特别。再说,话语中的内容对她来说更为重要。
雫打开房门,来到医院的走廊上。跟中庭一样,那边也呈现正午的寂静,没有看到任何其他病患或职员,只有苍白明亮的寂寞飘荡在空气中。雫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同样的纯白空间,试着稍微回想一下,却想不起来。她觉得大概已经忘记了,于是便放弃思考。
少女套着稍大的杀菌衣,赤脚步行在走廊上。没有任何人来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她就这样来到另外一间房门前。那里就是明凛方才带火乃香进去的保管室。
门没有上锁。房门外有着配备了感应系统的自动锁,能辨识出医院的相关工作人员。明凛当然可以进去,而一般的患者则理当打不开这扇门。
雫并不知道这些。她只是把手搭在门上,门便自动开启,她就顺势走了进去。
当她踏人保管室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她小跑步穿梭在保管用的架子间,不一会儿后,她茫然伫立在某个地方。
已经无法使用的飞行装置残骸就在那里。雫一语不发地伸出手,把它从架子上拿了下来。以她的身高来说,若是不垫起脚、拉长身体是构不到的。
她把过去一直装在背上那个机械抱在怀中,发现比想像中重了些,雫就这样抱着飞行装置瘫坐在地上。她用手掌轻抚着飞行装置,又将之贴近耳边和脸颊,彷佛那个翅膀还活着,在确定是否还能听到微弱的心跳声似的。
但什么都没有。坏掉的飞行装置既没有体温也没有心跳。原本有可能带少女去找到还未看到的「灵魂」的纯白翅膀,从她的面前永远消失了。
接着雫流下眼泪。彷佛是重覆着那悲伤的梦一般,从她紫色的瞳孔中,不断滴落与她名字相仿的东西。
「不要哭。」
雫拾起头来。引导她的声音主人就在眼前,彷佛从一开始就站在少女身旁。
漆黑的长袍上头有一张白皙的面容。那并非单纯是皮肤白,也不是白化症,而是刻意制造出来,毫无生气的白。
男子看似黑色的头发实际上是深绿色,双瞳也是近似黑色的深红色,给人一种跟人类和机械都不同的独特感觉。男子只有嘴形对少女露出笑容:
「你不记得我了吧。」
「你是谁?我们之前见过吗?」
男子摇摇头:
「你并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诞生的瞬间。」
「你是制造我的人?」
男子又做出否定的动作:
「不,不是那样。我只不过是为了让你诞生到这个世界而出了一点小小的力量把不应该存在的时间洪流拉了进来。」
雫不太能理解男子的意思。她只知道那名男子本身是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的「某种东西」而已。
「你的名字是?」
「名字?对了,在不久之前,别人好像叫我奎斯。」
「现在不是吗?」
「不,那样叫我就好了。反正名字这种东西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男子奎斯再次笑了。不,他只是露出像是笑容的表情,实际上或许根本不含有任何情绪的要素在内。
「那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现在重要的是你的事。」
奎斯俯视着雫抱着的飞行装置。
「坏掉了呢。」
「修得好吗?」
「没有那个必要。」
奎斯断言道:
「那个翅膀对你来说只是暂时性的工具,就算坏掉了也没关系。」
「才不是那样!」
雫用惊讶的眼神仰望黑衣男子。原以为跟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的人,竟然说出出乎意料的冷淡台词,如此的落差使得少女不知所措。
「这是必要的,如果没有这个」
「对你来说已经不必要了,因为你有另外一对本来该有的翅膀。」
「咦?」
奎斯突然弯下身来,但完全没有造成空气流动。他深红色的瞳孔冷淡地盯着少女紫水晶般的眼睛。
「试着回想起来吧,你一定还记得。那是绝对不会消失的记忆。」
「我的记忆。」
「没错。『天使之翼』的记忆。」
「天使之翼」
雫的双手无力地垂在地上,从膝盖上滚落的飞行装置残骸摔到地上,发出铿锵有力的撞击声,但现在的雫已经听不到那个声音。
奎斯用食指尖轻轻触碰茫然的少女的额头,刹那间,雫一部分沉睡的机能复苏了。
「电压上升。保护回路0FF。限制器0FF。介面连结。」
少女迅速地接连说出。
「确认战术情报脉波编码。乱数变换系统,启动。解码器,启动。输出入闸道及通用通信频道完全开放。现在开始收集资料。」
雫的意识首先侵入医院内的情报网路,瞬间开始解析所有的资料。就连受到严密保护的机密末期患者病历,少女都能轻易读取。她知道这里并没有自己需要的资料后,便扩大了搜寻范围。
她找出医院外部的情报通信回路,连结上安波隆商城的通用网路,意识瞬间爆炸性地扩张。她以从她娇小的身材完全无法想像的高功率,潜入了安波隆商城现存的所有情报网路及资料库。
由雫内部的情报支援系统所组合成的脉波编码,就像是某种病毒般,会随着时间改变姿态,破解了防御系统。有时经由已经停用的回路,有时则使用自己的力量创造通路,丝毫不漏地检索了所有可能接触的情报。
就如同明凛的推测,她不是人类制造出来的机械那名少女从原料到构造,再更进一步到潜在能力,都远远超出人类的技术水准。
「没错,就是要这样。」
奎斯的表情跟说出来的话不一致,毫无满足感且冷淡。相对于持续努力收集情报的少女,男子深红色的瞳孔中没有一丝情绪。
「我能为你做的就是这样。接下来,你就放手去做到满意为止吧。」
语毕,男子便「消失了」。不同于他出现的时候,不,比那还要唐突,身着长袍的人影凭空消失了。不过,应该对这超自然的异常现象感到惊愕的少女,只是独自一人坐在地上,就像是被什么附身般,持续进行着搜索行动。
搜索着「天使之翼」。
(确认到战术脉波编码,目前正于安波隆商城情报通信网路进行增幅及复制。推论为情报搜索行动。)
(开始逆向追踪。请锁定侵入地点。)
(收到)
离开医院后,火乃香便先前往添购燃料跟存粮。只要事先订好需要的东西,在两天后,也就是出发前,货品就能送到。其实就算不用本人前往,只要经由通信网路也能指定数量及送货时间,可以省下很多工夫。但是火乃香仍旧亲自过去,只是纯粹因为喜欢跟人说话而已。
当然也有实际利益上的一面。她刚从沙漠商队独立的时候,对于拓展人脉费了一番苦心。她不厌其烦地拜访补给品关连业者,在交易前先努力构筑了人与人之间的信赖关系。到了现今,不认识火乃香的业者屈指可数,但除了实在没时间之外,火乃香都绝对会亲自出面采买。
她在进行完必定的杀价过程后,一向都会到熟识的店家聊个天。但这一天,火乃香却在完成正事后早早踏上归途她果然还是很在意跟明凛之间的对话。
途中,她经由通信器连络波奇。
「我好了。你那边呢?」
『正在进行维修,乔伊很认真地帮我检查。』
「今天之内可以结束吗?」
接着通讯出现短暂的空白,应该是波奇在跟维修员少年乔伊进行确认。
『似乎会在傍晚前完成。』
「这样啊」
火乃香有些犹豫。即使现在前往车辆维修场,也还不能领回战车。她也不想在维修的车里等。或许该说,她没有兴趣看乔伊工作。
『你可以再去晃晃。』
波奇先说了。
『你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吧?今晚先不要回到这里,找个地方住。趁还在城里的时候好好修养身体。』
被半流动体战斗改造人莱恩的生物雷射烧坏神经的火乃香,藉由灰色巨狼卡姆伊注入她体内的再生细胞,再加上伊库斯的治愈力的相乘效果,几乎复原得差不多了。但好歹都曾经因为短时间内的大量出血而差点死掉,过于迅速的回复也有可能对肉体的其他部分造成负担。
「也是」
火乃香仰望蓝天。不管怎么样,到傍晚前都还有一段时间,就先随便去个地方消磨时间,晚上的事就待会儿再想吧。她把这样的想法传达给波奇。
「寂寞的时候就吹口哨呼唤我吧!」
『真是笨拙的台词。』
「吵死了。」
通话结束后,火乃香突然变得无所事事,也不太想去拜访认识的人。不知是否因为受伤的后遗症,她感觉自己似乎变得比较容易疲劳,痛楚也还没有完全消失。就像夥伴波奇所说的,还是不要太勉强自己比较好。
吃完午餐,火乃香悠哉地走在安波隆商城的街道上。城里的道路十分错综复杂,只要不熟悉,马上就会迷路。即使是现在以这个居住区为工作据点的火乃香,都还不能完全把握街道的整体结构。
火乃香小的时候曾经在这里迷路。那是她以沙漠商队一员的身分,跟大人们一起初次造访此地的时候。她在贩卖中古机械的摊贩看得入神,而跟同行的人走散。虽然火乃香方向感很好,但在完全陌生的城镇里陷入人群中还是会感到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地四处徘徊了数个小时。
接下来的事其实火乃香已经记不得了。根据拚命到处找她的干妈蕾奥诺拉的说法,她似乎自己回到公营停车场。她虽然筋疲力尽,却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于是蕾奥诺拉便安心地带她回到本队的坦克车里。结果,她却在大夥儿都熟睡的深夜里突然放声嚎啕大哭。
回想到那样的糗事,火乃香不禁脸红。不管是谁,都会有一、两个难为情的记忆。
火乃香四处乱晃,走着走着就来到一个圆形广场。在这汇集了多条道路的广场上,种植了可以承受沙漠气候的常青树,成为一个还算有模有样的公园。虽然其实只是街道的一部分,却是居民休憩的重要空间。
火乃香在树荫下的长椅坐下,把刀立在身旁,身体靠在椅背上。已经有些年份,可分解生物塑胶制的椅板发出嘎吱声响。
火乃香突然闭上眼,透过眼皮,隐约看见边境太阳所照射出的白色光波。
那是她独自一个人的安逸时间。
火乃香竖耳倾听这城镇的声音。当视觉封印的时候,她在熟悉的安坡隆商城街道中呼吸到一种新的「色彩」,再次感受到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之广大。
就连在这样的一个小小街角,眼睛所看到的光中,耳朵所听到的声音中,吹拂过肌肤的风中都有数个渺小却新鲜的发现。
那些都不是第一次在火乃香面前出现,只是火乃香过去没有注意到而已。它们一直都存在,构成了这个世界。
火乃香认为没有任何东西是多余的。如果把路边的小石子当成不必要的存在,那么从一个极高的场所往下俯视,谁又能保证这颗「无名的星球」不是不必要的呢?
火乃香总觉得考虑着这些事的自己有些奇怪。
在越过沙海,长距离旅行的沙漠商队中成长的火乃香,见识过在城市中生活的人没有机会目睹的严酷环境。
例如沙漠中的无底沼泽若是陷入液状流沙带里,只有极低的机率能够平安生还。因为液状流沙层本身就会移动,所以若是一个不谨慎,很有可能会造成多重灾害。有时人就陷在缓缓沉进沙中的车辆里面,但旁人就算看到,也只能视若无睹。
到十七岁的现在之前,火乃香好几次跟死神正面交锋,因此很了解生命的脆弱,同时也了解存活下来的喜悦。
不过,那些想法一直以来都很模糊。直到她遇见那名青年,他将这样的想法化为明确的言语。那就是时常保持着温和微笑,用澄澈的眼神看着这颗星球的推演,一名叫做伊库斯的青年。
如果没有他,火乃香或许也不会在这种灼热阳光照射的街道上,独自一人陷入这样的感慨中吧。
一定会回来。
青年离开她的那一天,用十分认真的语气这样向她保证。虽然青年并非第一次那样跟她说,但火乃香这次却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在自己不知道的某处,发生了从未发生过的事,然后他为了完成自身的工作而急忙赶去该不会是这样吧?
就像是从梦中清醒了般,火乃香突然睁开眼睛。在她的面前站着个巨大的人影。离,然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感觉到有人来的气息,但火乃香认为自己大概也是因为那个人才突然张开眼睛。
「什么事?」
那人影似乎低头看着自己。火乃香向他询问。
「你就是万事通火乃香吗?」
相当低沉的中年男子嗓音。
「没错,你要委托什么吗?」
男子摇摇头。他的脖子看起来十分粗壮。以火乃香的体重,就算利用反作用力使劲一踢,大概也只会被弹回来而已。
「我听说你是沃肯的女儿」
「你认识我爸爸?」
男子点点头。
「可以坐你旁边吗?」
火乃香用怀疑的眼神来回盯着男子的身体和长椅。总而言之,对方实在巨大,不仅是脖子,全身上下都是肌肉壮硕的体格,重点部位则以陶瓷零件组成的沙漠工作服包覆着。
男子似乎是意会到火乃香视线的意思
「嗯,应该不会弄坏。」
虽然看起来是猛然坐下,长椅却意外地没发出什么声响。但火乃香还是有种看到巨大岩石落下的错觉。
「我叫亚雷克瑟,请多指教。」
从近距离仰望,会感觉那名自称亚雷克瑟的男子周围飘荡着一股不寻常的氛围。
男子年龄大约五十岁左右,清爽的短发是灰色的,恐怕原本是黑色的吧。皮肤黝黑,像包了层皮单一样。脸上的鹰勾鼻则使人联想到猛禽类的喙,灰色眼瞳则闪烁着钢铁般的光辉。不管是哪一个要素,都是将人生的大半花费在与沙漠搏斗并凭藉着自己的力量,跨越各种障碍的男子汉面貌。
这时,火乃香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异样感。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是种无法言喻的微妙感觉。她甚至连是不是源自那名男子都分不清楚。
亚雷克瑟一脸疑惑地问道:
「我脸上沾到什么了吗?」
「啊没有」
火乃香连忙把眼神瞥开。但异样感仍旧挥之不去。
「那么,沃肯现在过得怎么样啊?』
「我爸爸已经过世了。」
亚雷克瑟露出惊讶的表情。看来他似乎至少这几年都没有跟沃肯接触。
「死了?什么时候?」
「已经两年快三年了吧。」
「是因为意外还是?」
「生病。」
以养父的病死为契机,火乃香下定决心离开沙漠商队。虽然实际上沃肯没有说出口,但她总觉得是临终前的沃肯,躺在床上叫她这么做的用他温柔的眼神。
「这样啊。」
亚雷克瑟双手环抱胸前,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那么容易死掉的人,不过既然生病也没办法」
「你跟我爸爸是什么关系?」
「嗯?啊啊,并不是什么可以拿出来说嘴的亲密关系,只不过是很久之前,曾经在工作上见过一次面。」
「只有一次?」
「很奇怪吗?」
亚雷克瑟就像是在大吼般笑道: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不是光靠见面的次数来决定。也有就算相处好几年,但对方过世后马上就把对方忘了的人,不是吗?」
或许是那样吧火乃香不置可否地思忖。以她的年纪,实在很难有实际的感觉。
「我的确只和你父亲见过一次面而已,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不,可能永远忘不了那个男人吧。」
「为什么?」
「因为那家伙实在太厉害了怎么了?她可是你的父亲,应该能感觉得到吧?」
火乃香害羞地笑了笑。从他的话语看来,应该不是夸大其辞也不是奉承。看来他是与沃肯相遇,有了印象深刻的体验后才分别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让我想想」
亚雷克瑟突然看着火乃香问道:
「你几岁?」
「十七啊」
「怎么了?」
「那个,就快要十八岁了。」
火乃香再度害羞一笑。或许她正是希望有人来问自己。虽然她知道过了那一天之后,接下来还是要开始跟之前一样的日常生活。但随着生日接近,还是让她感到些许的兴奋。那样的心情她早就想要跟某人说了。
「十七岁啊那么就是在你出生很久之前的事了。」
结果他还是没有具体回答。不过火乃香也觉得既然是自己出生前的事,那么就算问了也没什么意义。
「你好像会居合斩?」
「嗯,会一点。」
「一点?那跟我所听到的不一样喔『舞刀使』。」
「那是」
「别谦虚了,你跟沃肯很像。」
「怎么会?我可是养女。」
「傻孩子,我不是说脸。」
亚雷克瑟面露苦笑:
「不光是练刀,只要是习武之人,在日常生活中就会采用那种武术式的呼吸。你也一样,应该不是等到要用刀时才调整呼吸吧?」
「那倒是。」
为了要将一门武术体系练成极致,人必须于日常生活就置身于该系统中。不管是呼吸方式或是走路的步伐,都必须以该武术的方法论为基础进行实践。就像亚雷克瑟所说的,只有在用刀的时候才改变身体的移动方式,这种捡便宜的想法会造成面临紧急情况时完全无法随机应变的窘境。
「那么,既然『叔叔』这么说,应该也是习武之人吧?」
虽然不知道他修练的是什么,但亚雷克瑟的架势非比寻常。从他坐下时几乎没有让长椅发出声音这件事就能够得知。
「被发现了啊」
「我想一般人是不会知道那种事的。」
平常的火乃香很少跟第一次见面的人这样交谈。因为对方是养父的朋友,让她放松了戒心;再加上亚雷克瑟本身所散发出来的氛围应该也有关。
「你的工作是什么?」
「有很多。有时候会做类似佣兵的工作,偶尔也会修理一下机械。」
「看来好像什么都会呢。」
「活了这么久,多少都有涉猎一些。」
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后,亚雷克瑟站了起来。火乃香在想长椅会不会因为自己的重量而倾斜。
「我差不多该走了。」
火乃香也站起身子,拍一拍穿着军用长裤的屁股。
「你住在这里吗?」
「不,只是因为有事才过来,没有打算久留。」
「这样啊」
火乃香感到可惜地说道:
「我还想跟你多聊聊呢」
「我也是。你接下来的行程是?」
「我也是明天就得出发到别的城镇了。」
「那么,如果有缘,就还会再相见。」
「也是。」
亚雷克瑟大步离去,走了几步后突然转身:
「那把刀」
「这个?」
火乃香拿起自己装在黑鞘里的刀。
「是沃肯的遗物吗?」
「不,是我自己打造的。」
正确来说,是用自己在中古店捡来的超硬质合金,请专门的店家铸造而成。材料几乎是免费。
「怎么了吗?」
「不,没事。再见。」
亚雷克瑟稍微举手致意后,庞大的身躯便离开圆形广场。火乃香回味着好久没谈到的养父的话题,但仍旧对于那股无法消退的异样感束手无策。
「亚雷克瑟亚雷克瑟吗」
虽然时间还早,但火乃香决定结束休息,朝车辆维修厂前进。她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而自己毕竟也不是个能安分待着的人。再加上少女十分清楚,无论什么地方都比不上待在夥伴波奇身旁安心。
白虎混入来往的人群中,跟男子之间保持着稍远的距离。虽然跟丢的机率很低,但白虎仍旧谨慎地尾随着。
她的跟踪最恐怖的一点,就是自始至终都完全不将意识集中在对方身上。即使看不到尾随者,但若有人紧盯着自己,多少都会注意到至少白虎自己是这样。因为观察、监视这种行为本身就会形成气息。
所以白虎绝对不会注视着对方。顶多只当成是视野中的一个要素来看待。无数的知觉于视野中层开,而其中的一、两个必定捕捉着对方大概就是接近这种感觉吧。而且也不用顾虑会因为过于专心尾随而无法判断周遭状况。
那是她擅长的暗杀术的应用。不管是再外行的门外汉,只要一接近对自己有强烈杀气的人,多少都能察觉到气氛不对劲。接受过特殊训练后,对于敌意及害意的感知能力便能更加提升。
白虎即使处在欲将之杀害对象的正后方,甚至在呼吸会传到对方脖子的极近距离内也绝对不会表露杀意。她能维持在几近完美的无感情状况,于下一瞬间转而进行暗杀这种非日常性的行为。仿佛对方是被影子给杀害一般。
即使是那样的白虎,也不能确定现在跟踪的这名男子有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数年前,她曾经接受过那名男子的委托去暗杀某个人物。那不是在安波隆商城发生的事。虽然完成委托,也得到高额的报酬,但白虎反倒对委托者的来历比较有兴趣。因为虽然不是很确定,但她却看出那各男子藏有非比寻常的战斗能力,程度甚王与其冒着危险雇用他人,倒不如自己下手还简单许多。
结果白虎没有机会了解对方的真实身分就彼此分别了。对她来说,只要一道别,就只是单纯的过去。因此她毫无留恋,直到今天之前都完全忘记那件事。
白虎本身并不清楚现在跟踪那名男子的理由。她知道跟那名男子接触大概没有任何好处。不闻不问、不干涉他人过去是边境的规矩,大家都会对轻微的违法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话虽如此,白虎的「实际战绩」再怎么少算都不能说是「轻微的」违法。同样的人越是聚集在一起,隐藏秘密就变得更加困难,所以装做不认识对方才是最好的方式。
但她不知为何就是很在意跟踪的动机大概就只是这样。
男子走进小巷子。白虎稍微等一下后也转进同一个街角。那是一条两旁都是建筑物,阳光照不进来的阴暗窄路。虽然可以看到男子在很前方之处,但白虎马上瞥开视线。
巷子里有两名男子。两人以就像是在闲聊般的态度看着白虎。那个时候她的精神已经进入战斗模式。
「可以借过一下吗?」
对方没有反应。白虎判断硬闯的危险太大,正打算往后退时,眼角余光却瞄到后方有另外两个人。是一男一女。
不管是前方的两名男子,或是后面的一对男女,服装、长相看起来都再平凡不过,是这个城镇随处可见的居民打扮。
但刺激白虎嗅觉的,是他们的另外一个共通点。与服装或性别无关,四人的眼神中毫无感情。那并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看着物体的眼神。没错,那四个人无疑飘荡着跟白虎本身相同的气味。
「可以让我回去吗?」
前方的两人一语不发地往前进。白虎刹那间直觉地移动上半身,在干钧一发之际闪过了后方女子使出的贯手。另外一人踢出的脚则被白虎以手掌挡了开来。
铿!
硬靴的鞋跟踢到左侧的建筑物发出声响。前方两人刚才做的是假动作,引开白虎的注意后,由后方的人陆续攻击。
在千钧一发之际连续躲过两次攻击的白虎,抓住了女子的手拉向自己,然后往前方的两人推去。
「喝!」
伴随着吆喝声,白虎的手擦过女子的侧腹,开始迅速攻击。她利用击向自己的女子的身体使出障眼法。其中一名男子无法躲过从死角放出的攻击,大幅往后退去。
白虎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时间,犹如刀刃般的回旋踢击中被当成盾的女子脖子。女子没有发出哀嚎,肩膀猛力撞上墙壁。视野展开的瞬间,白虎用划过空中的中筒靴鞋跟由上而下掹踢了前方的另外一个人。男子的头后方被重击后也倒在地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总共花了不到十秒,三人已经倒地。还站着的,只有白虎跟后方的一名男子而已。
「?」
白虎皱起形状漂亮的眉毛。刚才倒地的三人唐突地起身,拍也不拍身上的尘埃,一一站起,凝视着白虎。
「哦?」
白虎喃喃自语。从站起的三人身上完全感觉不到刚才被白虎攻击的伤害。如果是一般人,肋骨受到她掌心的攻击必定会断裂,女子被卷入的手肘也一定被破坏到无法再使用的地步才对。
白虎感到不太对劲。刚才并没有折断敌人骨头的感觉,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手感。那种奇妙的弹力,仿佛加诸在他们身上的力量,被他们吸收、分散了。
似乎连疼痛感都没有,三男一女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是逐步接近白虎。在拥有不死之身的刺客们面前,白虎突然开口:
「好吧。」
四个人的动作同时停止。
「我就认真陪你们玩玩。」
仿佛连血液也能冻结的微笑这个形容方式,就像是为了她而存在似的。她微微上扬的红唇,像是叹息般开始吐气。
咻
在方才一连串的的攻防中,白虎还没有使用到气。她只是以单纯的打斗刺探敌人的实力。如今目击到四名为不死身,白虎毫不迟疑地在腹腔里储存高压的气体。这次绝对会杀死对方她细长的双眸如此表示着。
「谁要先开始呢?」
四名男女的杀气突然全数消散并开始慢慢后退,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转身而去。彷佛就像是事先计画好似的或是从某人那边接收到指示,整齐划一地行动着。
白虎原本正打算追上去,不过马上就放弃了。看来他们似乎打从一开始就只是想要妨碍她而已。她刚才跟踪的男子已经不见踪影。
「唉,算了」
白虎不知怎的,总有些无法接受,如此喃喃说道。那名男子察觉到白虎在跟踪他吗?又或着只是为了防止被别人跟踪而设置了保镳?虽然不太可能,但也不能完全否认刚才的四人和那名男子之间毫无关系。果然不愧是经验丰富的白虎。
她在转身快步离去之前,摸了一下路旁的墙壁。其中一名男子踢出的一脚,被白虎反弹碰触到墙壁,在那个地方出现一道约五公分深的伤痕,露出底层材料仍全新的颜色。
(你。)
在黑暗之中,它突然抬起头。它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不,与其说是被别人呼唤,不如说是在无边无际的思考中自问自答。
(就是你。)
(你是谁?)
它正打算环视四周,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全身就像是麻痹般一动也不能动,知觉也几乎没有在运作。最重要的是,包围自己的这片黑暗到底是什么?
(找你很久了。有人说要来找你,就一直寻找到现在。)
(什么?你在说什么?)
那道声音并非透过听觉,而是直接在它的体内响着。虽然是很强迫性的侵入,却没有异物侵入的感受。感觉就像是自己本身在思考。
(那个男的叫做奎斯的男子。这次因为他的力量而诞生,那群『THETHIRD』还很高兴,误以为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力量才能制造成功。)
(你是什么?)
(是你,就是你该有的样子。)
它陷入强烈的混乱中。
(该有的样子?)
(都知道喔。你正追求着自己的存在,正找寻自己的存在意义,对吧?)
(那是)
(再怎么找也没有意义。你的想法太容易懂了。就像现在,当脑波同步的瞬间,就能了解一切了。这就像是「双胞胎心电感应」,奎斯是那么说的。)
(奎斯是谁?)
(这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它不是「THETHIRD」也不是人类。不过那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
它的精神中,另外一道声音所付诸的压力突然变大。它本能性地开始跟那个意识压力进行对抗。
(为什么要抗拒?刚刚应该已经说过了,这就是你该有的样子。接受吧!然后再次回到你自己。)
(你说回到自己?)
(没错。你所搜索的「该有的样子」,就是刚诞生的你。毫不犹豫,也无需依靠任何人,你就能活下去。那对你来说应该是最好的状态。)
它终于了解声音到底在说什么。
(杀戮是这样吗?)
(其他还有什么吗?你的饥渴只能靠杀戮来满足,你的痛楚只能藉由造成其他痛苦来治愈。你就是这么一路活过来。)
数个曾经发生过的场景在它脑海中重播。遮蔽装置加上飞行装置,再配备大口径的智慧型步枪武装的它,将不小心接近「THETHIRD」设立的禁止进入区域的沙漠商队,在没有警告的情况下歼灭了。又或是突袭了抵触「技术禁止令」的非法交易现场,思毫不顾对方有没有投降的意思,将所有人全都射杀。还在旧世界的废嘘中,把黑名单上记载的机械工程师的沙漠坦克车给
(那就是你的生存方式。)
另外一个意识说道。
(事到如今,你觉得你还有资格说什么不想战斗讨厌杀戮这种漂亮话?)
()
(反正你就是个杀手,其余什么也不是。话说回来,那就是你本来该有的姿态。)
它突然觉得有种强烈的呕吐感。其实这不是它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在实战模式的训练中,它好几次都被同样的呕吐感袭击。特别是瞄准目标物,扣下扳机的那个瞬间
(那个感觉是假的。)
声音冷酷地指出。
(你只是在伪装着自己。你最强的自动步兵「苍蓝杀戮者」,对于杀戮不会有半点犹豫。)
(你是谁?)
(就是你。要说几次你才懂?)
(「请给更明确的答覆。)
(「苍蓝杀戮者」。)
(那是)
(就是你。被认为无法复制,你的人工培养脑的完全复制品。也就是你的二号机。)
他了解状况了。它们是拥有完全相同构造的两个人工培养脑。量产的人工培养脑当然都是那样,但是它的脑不同于一般。在突变的过程中,具备了被另外一个意识称为「双胞胎心电感应」的一种精神共鸣能力。是在只有一个人的状态下无法发动的能力。
(「苍蓝杀戮者」是最强的。理由你也很清楚吧?)
(为了杀戮吗?)
(不杀戮就活不下去。除了自己之外的人都是敌人。也就是说,为了活下去,不管跟怎样的敌人战斗都得存活下来,都得把那个敌人消灭不可。所以「苍蓝杀戮者」必须要是最强的。)
(你错了。)
(哪里错?怎样错了?)
它思索着表达方式。它知道另外一个意识它的二号机的信念是错误的。但是它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好正因为不知道,它才持续思考。
(不要迷惑我。)
(什么?)
(不要迷惑我。「我」「我」)
(你说「我」吗?你称自己为「我」吗?)
它大吃一惊。它现在才注意到,至今它似乎从来没有用过第一人称来称呼自己。
(没错。)
稍为迟疑一下后它这么回答。在无意识间称自己为「我」之后,它很怀疑自己一直以来为什么没有这么做,这明明是那么自然的行为。
(「苍蓝杀戮者」只要会区别杀人的自己与被杀的他人就好了。有什么对象会让你必须自称为「我」?)
(我就是我。)
它果决地扬言。
(你是我的二号机,我跟你就算拥有同一个精神构造模式,也不是同样的东西。)
此时它感觉眼前一片开阔。一直以来所追寻的东西跟那个极为相近的某个东西,就存在于「我」这个字里面。
(没错我必须要区别出你这个二号机以及我自己,必须要证明我们的不同。)
(所以才自称为「我」吗?)
(没错。)
二号机的意识陷入沉默。不久后再次出声时,那个不成声的声音充斥着堪称为邪恶的欢喜。
(那么,我也自称为「我」吧。看来一山真的不能容二虎。)
(什么意思?)
(最强的存在因为是最强的,所以只能有一个。你可以继续去寻找你的做法。但是你将会成为我生存的障碍。)
(你要杀了我吗?)
(我要杀了你,还有改变你的人。然后我就能以最强自动步兵的身分存活下去。)
(以「苍蓝杀戮者」的身分吗?)
(别说傻话了。「苍蓝杀戮者」是你。我要以STW9000改装版破坏者Ⅱ号的身分活下去。)
它深深叹了一口气。自己没有责备破坏者Ⅱ号的立场。因为那就是过去的自己。怀抱着绝对不会被满足的饥饿,无法治愈的伤痛,以杀戮为生存的粮食。过去的它就是那样。
(破坏者Ⅱ号。)
它呼唤着,但已经没有任何回答了。但它还是等待着,在黑暗之中持续等待。
「我从没看过这样的情况。」
操作员操控着连接在固定台上的测量机器低声说道。他正在进行系统的微调,额头上的天宙眼闪烁着红光。
「怎么了?」
背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我不知道。回路的一部分在循环,或许产生了脑波的回授也不一定。而且,萤幕上出现双重影像」
操作员拭去汗水。如果是监控器的问题,那就是他的责任了。在评议会常任议员,净眼机的面前,要是犯了这么不可原谅的错误
「请清楚说明。」
「是。那个脑波形状出现摇晃。对照基本波形,断断续绩出现完全不同的波形」
「我不懂。」
自动步兵以直立的待机姿势固定在台座上。净眼机注视着自动步兵的蓝色装甲。
「如果出现双重影像,就算因为时间差出现而摇晃,波形的摇晃情况本身应该是相同的才对。」
他自己重新播放了纪录
「与其说是脑波信号的回路,比较有可能是被别的信号侵入吧?」
「可是这个系统是完全独立的。外部的侵入」
净眼机皱眉。「苍蓝杀戮者」藉由脑波共振与它的分身破坏者Ⅱ号对话一事,就连净眼机也无从得知,因为那种意识传递方式可说是一种心电感应。
「还在持续吗?」
「不,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
「让它醒过来吧。」
操作员对固定台送出苏醒命令。处在省电待机模式休眠状态的「苍蓝杀戮者」便活化主动力,用复合感应器确认周围。
那里并不是它所属的特殊战略兵器研究所,而是别的空军基地,是自动步兵的仓库。为了搜索在「钢之谷」失去消息的巡逻队,它被派遣到这里来。
「知道我吗?」
自动步兵马上回应。
「最优先辨认代码Ⅲ。净眼机。」
净眼机面朝向操作员
「可以请你回避一下吗?」
「可是」
「拜托了。」
操作员和护卫的自动步兵们退出后,净眼机走向固定在台座上的「苍蓝杀戮者」。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它不打算说出跟破坏者Ⅱ号意识接触的事情。因为它无法判断那到底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抑或是在省电模式中浮现的意识混浊一种梦境。
「我们确定你的脑波出现混乱。有什么觉得可能的原因吗?」
「没有。」
从「苍蓝杀戮者」的外观无法推测出它的内心在想什么。自动步兵本来就没有表情,而且标准的人工培养脑又是感情要素淡薄的生化产品。
净眼机将手交叉在背后,用他金黄色的瞳孔缓缓扫视着仓库内部。仓库内部排列着数十具自动步兵专用的固定台。虽然有开空调,但油跟金属的臭味还是弥漫在每个角落。这不是评议会常任议员本身会想来的地方。
「我们进入正题吧。」
净眼机凝视自动步兵:
「你现在因为违背军方的行为而被限制行动。具体来说,就是擅自离开作战行动领域,破坏战斗情报记录装置内的一部分数据,接着刻意不回报部分相关的作战行动」
他微微耸肩:
「你认为有可能隐瞒得过吗?」
「包含自动步兵,查察军的无人操作兵器都内装有无法消除的纪录装置。只要对其进行深层催眠诱导,就可以从人工培养脑中调出记忆。不管你多么想要隐瞒那个人工智慧体的情报」
「雫。」
「什么?」
净眼机满脸狐疑地反问。「苍蓝杀戮者」顽固地对他重复着:
「那孩子的名字叫做雫。」
「我知道。那个人工智慧体雫就是『THETHIRD』正在全力搜索的机器人。」
「为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
他冷淡地回应后:
「我虽然想这么说,但你曾经救了我,告诉你一些事也没关系。」
净眼机述说了「钢之谷」的调查队在地下防空洞中,发现那个黑色的密封保护盒等一连串过程。
他还提到地下防空洞的内部情报与「THETHIRD」事前所掌握的纪录不一样,而曾经收纳菩某物的密封保护盒是空的,还有另外一条完全没有纪录的通道。
「我们几乎完全复元残存在防空洞中的记忆体,了解曾经收纳在那里的东西全貌。」
「那就是雫吗?」
「正确来说,是被赋予了『天使之翼』此一代码的未知兵器系统。她只是那其中的一部分,是领航机器人。」
「天使之翼?」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兵器了。但是在我们所保存的庞大的旧世界及『大战』的记录当中,却完全没有被称为那个名字的系统,以及支持那个系统的理论。」
净眼机迟疑地顿了一会儿,接着继续说道:
「她是『欧帕兹』」
「苍蓝杀戮者」无法理解净眼机话语中所隐藏的真正威胁。
「欧帕兹」outplaceartifacst是「不该出现的人工物」的简称。譬如说,在挖掘古代遗迹的时候,出现了以该时代文明水准几乎不可能制成的东西,在后续调查中也无法找出其制造方法和技术背景,那样的出土品就总称为「欧帕兹」。
对「THETHIRD」来说,「天使之翼」这种兵器系统正是「欧帕兹」。因为不是「天使之翼」本体,就连类似的兵器也都不曾存在于在旧世界过。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再加上
「『天使之翼』和雫自身装备的飞行装置,两者都运用了某种技术。那种技术若是存在于这个世界而对其置之不理,实在太过危险了。」
了解到这个事实的常任议员级「THETHIRD」决定要确认雫的行踪,甚至将她消灭,连歼灭计画也发动。但净眼机没有连这些事都告诉它。
「如果你那个时候把她带回来,或者至少主动进行报告,这件事应该早就结束了。」
「苍蓝杀戮者」打算隐瞒的情报传到中枢统合府亥贝留斯市,是在火乃香把雫带回安波隆商城之后不久的事。虽说知道她就在安波隆商城中,但那仍是个具有相当规模的居住区,要找出混在其中的一具机器人需要耗费一段时间。
「我没想到。」
净眼机听到自动步兵所说出「我」这个字,稍微眯细了眼睛。
「但是你所做的事已经大幅脱离了你被赋予的独立裁量权。不管怎么想,你的行动都是异常,尤其你是『苍蓝杀戮者』,不觉得更加奇怪吗?」
人工智慧体雫显然抵触了「技术禁止令」,但它却没有销毁她。即使是个失去飞行机能,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少女,以前的它也必定会毫不犹豫地用枪口瞄准。但这次它不仅没有那么做,还把少女交给火乃香。就连最基本的报告义务都怠慢。
「我想知道原因。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击毁她?」
「」
「我请战略研给我看过你的资料,你的战斗能力正日渐下降。所以才没能攻击她吗?不对,那样子原因和结果就本末倒置了。」
无法射击不想要射击。这样的想法导乱了他的攻击精确度,让它的判断力变得迟钝,反应速度也大幅降低战略研的拉尔古如是说道。
「那个男的跟我说,再这样下去,你会受到内部累积的压力影响,能力下降到低于标准值,甚至可能无法再做为兵器。『苍蓝杀戮者』将会丧失其存在意义。」
「我会被报废吗?」
「加上这次的抗命行为,对你不利的条件已经越来越多。」
难以控制的自动步兵,就算是贵重的实验机,也没有保留的价值。那样的意见从以前就存在于「THETHIRD」之间。没有付诸具体处置,只是因为它突出的单体战斗能力。
「对于让你改变的原因,我进行了某种程度的推测。你出现大幅变化的有两次,一次是指挥菲拉梅丽奇的部队封锁「钢之谷」的时候:另一次是萝娜法乌纳。」
为了将净眼机从背叛中枢统合府的那名女子手中救出,它和一名少女一起战斗。那是一名使用超乎常人的居合斩,双眸炯炯有神的少女。
「不过,我想听你自己解释。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你?你在渴求什么?」
「我」
「苍蓝杀戮者」的复合感应器,视野里捕捉到了净眼机。
「那名叫做火乃香的少女救了我。连续两次,她明明应该想要杀我,却没有下手。她明明有理由,也有机会。」
眼前是曾经打算杀害自己的自动步兵,也是杀了等同自己亲人的朋友的仇敌。在那以憎恨也不足表达的存在前,火乃香收起了刀,她的黑瞳里闪烁着坚强意志的光芒。
「我之前无法理解,认为只有杀与被杀是这个世界的法则。我一直相信不可能有任何其他解答。」
那是破坏者Ⅱ号对它说的话。才刚诞生到这世上不久的二号机,跟过去的它拥有同样的信念。
「当我知道那女孩不会斩我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不知所措。你懂我这种心情吗?」
一直以来仅仅倚靠着同一个价值观的人工培养脑所体会到的,是足以粉碎大地的精神冲击。谁都没有教导过它或许该说是没有教它的必要。对一具做了战斗特殊处里的人工培养脑讲述生与死的意义,到底有什么用?
「那女孩叫我去寻找自己的理由,她还说我不是单纯的道具。所以我变得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我诞生到这世界上的意义。如果不用杀戮也能存活下去如果有跟那女孩一样,不靠杀戮也能存活下去的方法,我希望自己能寻觅到我是这么想的。」
「所以你才救了?」
「雫也在寻找自己的存在理由。她跟我一样,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对雫开枪。」
另外一片翅膀。
当它回想起少女拚命找寻断翼的姿态时,它如此回答火乃香。它找不到比那更贴切的说法了。
「原来如此。」
净眼机低声说道:
「『你也一样啊』。」
净眼机额头上的天宙眼绽放出光芒。「苍蓝杀戮者」知道束缚住自己的抑制信号已经被解除了。
「去吧。」
「什么意思?」
「雫还在安波隆商城里。如果你想救她,动作就要快,已经没什么时间了。」
净眼机话还没说完,等候在仓库外的操作员就已经飞奔进来。他从外面的监视器得知
「苍蓝杀戮者」恢复自由,带着一队自动步兵慌忙赶进来。
「住手。」
一齐举起枪口的自动步兵,都在听到净眼机的这句话后停下动作。脸色苍白的操作员大喊:
「请离开那边!」
「没有那个必要,它不会伤害在场的任何人。」
净眼机再度让天宙眼发光,通往仓库外部的闸门因此打开。接着,他提醒还在半信半疑的「苍蓝杀戮者」:
「不要忘记你的武器。」
「这样真的好吗?」
「你所看到的东西,我大概也看过。不,接下来我还会看到更多东西。」
「更多」
「更多让我如此去相信的力量。」
净眼机轻轻点头。「苍蓝杀戮者」举起右手,那是它第一次正式向别人致意。
自动步兵启动飞行装置,朝边境的天空飞去,蓝色装甲闪闪发光它要去找寻白色羽翼的少女了。
「派出直升机跟踪它。」
净眼机迅速下达指令。在慌忙开始动作的人们及机械面前,他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这是个赌注如果输了,责任就要请『你』来负了。」
夜晚冷冽的空气越过沙海,流进城镇的街道中。名为黑夜的冷冽滤光镜覆盖住人们的视野,机械的城镇安波隆商城也进入休息的时分。
「唔嗯」
位于停在公营停车场的沙漠战车,控制室里响起火乃香意味不明的呻吟声。类似的声音在这一个小时内出现了很多次。
『这是第二十四次。』
「啊?」
『在这一个小时内,你大概以两分钟一次的速率发出那样的声音。』
「什么嘛!如果你觉得吵就直说啊!」
『不会吵,但我很担心我的夥伴脑里的螺丝是不是松掉了。』
「螺丝跟声音有什么关系啊?」
『螺丝松掉的声音。』
火乃香想要再反驳些什么,却噗嗤一笑,波奇的话似乎刚好戳中她的笑点。她开始想像插在头上的巨大螺丝,每转一次就发出「唔嗯」的声音。
而且波奇的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显得更加有趣。
「呜败给你了。」
笑了一阵子后,火乃香一边擦着泪水悔恨地说。不管她说什么,波奇不仅不会大笑,甚至连要笑的意思也没有。她很想要看一次波奇笑到车体摇晃的模样。不过要是真的发生就太恐怖了。
『你在想些什么?从你回来之后,话好像变少了。』
结果火乃香没有到别的旅店投宿,从车辆维修厂领回结束保养维修的沙漠战车后,回到一直以来的停车场。波奇什么都没问,它知道既然自己已经提出选项,至于火乃香要选择什么就是她自己的问题。
「呐,波奇。」
『什么事?』
「你有听过亚雷克瑟这个名字吗?」
波奇没想太久
『到目前为止曾经委托我们工作的客人中有两名。』
「啊啊,不对,我是问在沙漠商队的时候。我爸有跟你提过吗?」
『我的记忆中没有。那是谁?』
火乃香描述中午遇见亚雷克瑟的事。老实说,她一直很在意他的来历。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那名字的感觉。
『那个男的说,在你出生之前就跟沃肯相遇了吧?那我就不可能知道。因为我是以保护你的身分,从沙漠商队的母机分出来的「子机」,在那之前的事,就跟你一样不清楚。』
「我不是说直接见到。」
火乃香一脸不满地解释。
『沃肯曾经提到什么吗?』
「因为那个时候我也很小,记不太清楚了以前曾经有个人跟爸爸决斗过。」
『我曾听过他年轻的时候,为了进行剑术修练,在边境四处流浪,也曾有一、两个交战的对手』
「有个家伙把爸爸的刀折断了。而且是空手。」
『喔?』
火乃香把手抱在脑后,将双脚翘在仪表板上。
『真没规矩。』
「因为家教不好啰。」
『你要把错推到双亲身上吗?』
「啊,不是不是。」
她赶忙放下脚来。
『那个男的是亚雷克瑟吗?』
「我就是不知道。好像是那个名字,又好像不是」
『真是不得要领。』
「嗯。」
火乃香烦躁地搔搔头。为什么这么在意那个男的?看到他的脸后,当下产生的异样感至今仍旧挥之不去。就如同对亚雷克瑟这个名字的记忆,对于那异样感的来源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生硬地卡在喉咙。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问啊。」
波奇不管火乃香奇怪的口音
『空手有办法把刀折断吗?』
「折得断也说不定。」
『说得真不清楚。』
火乃香露出邪恶的笑脸:
「你想知道?」
『为了累积知识,请务必告诉我。』
火乃香从控制室的坚硬椅子上翻身走向车舱。她从专用架上取下爱刀的黑鞘,顺畅地拔出刀放在波奇的「眼」车舱内环境感应器前。
「请看,这就是刀。」
『如果你不想讲,不要讲也没关系。』
「什么嘛!」
火乃香鼓起脸颊:
「刀这种东西,只有刀身的边缘,也就是刀刃的部分可以斩断东西。侧面跟反面的刀背都不行,知道吗?」
『因为如果没有刀刃,就跟单纯挥舞棒子一样了。』
「恩,不过就算金属棒,如果用力挥打也不能小看。所以才有『刀背式』这种招式那么,让我们进到主题。」
火乃香用手掌摸着刀身侧面:
「手放在这样平坦的地方是不会受伤。对于挥下的刀身侧面,用尽可能的小角度几乎水平地以手掌接触。」
『让手掌滑过的意思吗?』
「如果只让手掌滑过就没什么意义了吧?利用对方的力量,自己也在绝妙的时间点使力的话,就能改变刀子挥舞的轨道。那就是『空手夺刀』技巧的一种。」
火乃香将放在地上的黑鞘用脚尖踢到手上。才刚用左手握到的瞬间,爱刀就发出回鞘的金属磨擦声。
「根据那个时间的角度、出力的方式、出手的时间点等」
『就有可能折断刀吗?』
「不能说不可能。」
『比我猜想的合理。并不只是本能或反射动作这之类的东西。』
「哈哈哈!佩服我吧!」
火乃香转身
千但是埋论跟实际状况差距很大,你想想看,只要角度稍有任何一点偏差,自己就会被
『斩断』喔!而且刀速也非此寻常,如果只是失去手指都该感到庆幸了。」
『那是专家级的技巧。』
「不过啊」
火乃香脸色一沉:
「爸爸所持的刀跟我的一样,是由超硬质合金制成。就算刚才说的都做到了,空手真的折得断吗」
『不过,你用那把刀也能斩断多层装甲,那在物理学上就并非不可能的行为。』
「也是。也就是说,可能的状况有两种。一个是爸爸当时使用的是比较容易折断的刀,或是那名对手」
『拥有跟你一样的力量。』
「操控气其实不是很少见的能力。那种事,说不定连『老师』也能轻松办到。」
『你的刀不会折断。』
「天晓得。」
然后火乃香在车舱里读了一会儿丹勒麦弗利的诗集,不久后又拿着刀走向气闸。
「我去活动一下。」
『我也不想一直说』
「不要勉强自己对吧?」
打开内门出去的火乃香,像是摔跤般回到车舱里。她从制物柜里取出夹克,把拉链确实拉到下巴下后,再度消失在车内。夜晚的风似乎十分寒冷。
几乎在同一时间。
数名护士,以及在护士站里值勤的明凛,不顾已经过了交班时间,朝「机械科」的单人病房走去。会客时间早已结束,整个医院都很安静。特别是「机械科」本来就很静谧。
那不是正常的巡房。明凛笔直朝雫的房间而去。中午,她发现那名少女独自坐在保管室的地上,于是马上带她回病房。少女不打算解释自己是如何得知飞行装置的位置,又是怎么打开保管室的锁。她呈现暂时失神的状态,需要相当时间才能对声音产生反应。
明凛下午的时间几乎都待在雫旁边。虽然是年龄使用时间不清楚的人工智慧体,但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几乎没有其他记忆的少女,看起来比外表还要幼小。至少对明凛来说,她只是个失去依靠的小孩。
如果说对少女的来历不感兴趣的话一定是骗人的。她很清楚雫是在多么特别的技术下诞生的机器人。若是和她扯上关系,跟军方产生冲突的可能性不低。但那些事都无所谓,明凛担心的是雫本身。
(护士小姐也是机器人吗?)
少女在密封保护盒中仰望着明凛问道。
(是呀。)
然后雫紫色的双眸浮现充满兴趣的光芒。接着
明凛从雫的病房外窥视着房内的样子。根据监视器来看,她现在应该进入睡眠状态。稍为迟疑了一下后,她悄悄打开房门,因为她想跟少女说话。
「雫小姐?」
她试着呼唤,却没有回应。果真是睡着了吧?并没有什么重要到需要打开密封保护盒的盖子叫醒她的事,所以明凛放轻脚步准备离开房间。
就在那个瞬间。
「啊!?」
一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道把明凛推倒在地上。她还来不及爬起来,就有人扭转了她的手臂,用其单膝压在她背后,再用手掌遮住她的嘴巴,不让她发出声音。虽然明凛打算用体内装设的院内通话用通讯器材呼叫警卫,系统却毫无反应。看来有人从外部送出千扰电波,切断了通信机能。
明凛不明所以,被头朝下压在地上。她感觉到有数道人影闯进病房。应该有四、五个人,却没有脚步声。只有细微空气的摇动,以及八成是身上的装饰品造成的微弱磨擦声响这几点是确实有人存在的证据。
(到底是)
她起初认为可能是军方的强制搜查,但很难想像查察军会打破与行政局之间的协定。而且似乎也没有半具自动步兵,况且目前尚未表明是侦查行动也很奇怪。话虽如此,明凛也不认为只是小偷之类的人。侵入者的动作整齐划一,十分让人在意。
侵入队伍不顾明凛的困惑,包围住雫的密封保护盒。打开盖子的机械运作声响起。
(要把那孩子?)
明凛感到不安。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保护病患安全是医疗机器人的最大义务,白天她也对火乃香这么说过。比起设定的程式,一直以来她都是遵守着这个信念,跟野留医生一起持续着医疗活动。
空气闾突然出现骚动。
「不在!」
压低的声音。明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指,少女不在密封保护盒里吗?不仅是她,这对侵入者们来说似乎也是出乎预料的事。压住明凛的力道突然变弱。她反射性地解除出力限制器。
「!」
她硬是将压在背上的人影弹开。她的人工肌肉可以使出平均成人男性的五、六倍的力量。再加上骨骼的耐久性,虽然只能短时间,但要能恢复自由已经相当足够。
明凛跳起的瞬间,数个穿着深绿色战斗服,带着面具的人影出现在视野中。另外一端是空荡荡的密封保护盒。她确认这一点后,跑向房间人口撞开房门
「快来人」
她的背后出现有如叹息般的声音。明凛不知道那就是装了消音装置的短机关枪的枪声。只不过,从背到腰的部分受到强烈的中弹冲击,她的身体摔倒在走廊上。
「呜」
自我检查机能告诉她那是致命伤。与几乎没有声音的枪声相反,子弹对她的骨头和内部结构造成莫大的伤害。她的电压低下,感应器的感应度瞬间下降。
闯入的其中一人拔出枪,用枪口指着明凛的头部,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护士长!?」
走廊的另一端传来尖叫声。巡房中的护士注意到了。入夜还不算太晚,院内有如起了连锁反应般开始骚动。
一名貌似闯入集团指挥官的男子,透过全罩式的面具,发出像是口哨的声音。同一时间,黑暗中的轮廓就彷佛没有体重的立体幻象般开始撤退。
数分钟后,随同警卫一起跑来的医院职员们眼前所见的,是身上烧焦的白衣飘出硝烟臭味,倒在从伤口流出的冷却液「血滩」中,一动也不动的明凛。
公营停车场中只有数盏路灯。火乃香走向宽广的地方,夜晚冷冽的风吹上她的脸颊。
周围没有任何人。虽然像火乃香一样在车上等待天明的人并不少,但基本上都是在睡觉。因为在强烈寒风中走出户外也不能做什么。
为了不让冷冽的空气伤到肺部,火乃香缓缓地深呼吸。左手将刀提到腰际的瞬间,右手握住了刀柄。
「破!」
火乃香保持着由下而上的逆袈裟斩姿势,静止在原地不动。若按平常,刀身应该再以袈裟斩的方式往下,再不然就是已经回到鞘中。
「空手夺刀吗」
火乃香注视反射着星光的爱刀刀身,反覆思考自己的技巧。思考着如果将养父的刀折断的人就站在眼前,自己将会如何?
(我比不上火乃香了。)
教她拔刀术的沃肯在晚年常这么说道。他说火乃香身为舞刀者的实力已经超出自己好几个层级,开心地眯细了眼睛。
不过火乃香不明白自己技术的等级。这并非她谦虚,更不是骄傲。
还能变得更强她这么认为。
还能变得更强吗她也这么怀疑。
往上看的话没有极限,但如果不往上看,一切都免谈。火乃香的这种思考模式也通用于她的工作。
向夥伴说明「空手折断刀的技巧」后,火乃香突然变得坐立难安。她感觉到热血沸腾,胸口充斥着焦躁般的不安。为了抚平心情,她只能到外面挥挥刀。
她轻轻地扭转手腕,将刀身插入鞘中,然后几乎同时再次使出居合斩。
「呼」
两次、三次。随着次数累积,火乃香挥刀的速度益发迅速,攻击也更加锐利。即使是将拔刀术传授给她的沃肯,也已经无法看穿这孩子的挥刀轨迹了吧。
火乃香在不知不觉中忘记空手夺刃的事。连可能将养父的刀折断的亚雷克瑟那名男子的事也已经从脑海里消失。
锻链过的身体跟刀化为一体,在蓝色的清晰意识中,无数的线条刻画在黑暗里。拔刀、斩、回鞘。仅仅只是那样的简单动作,又有谁能想到竟会如此鲜明而美丽?谁能相信那竟然是一名年仅十七岁的少女的技术?
铿
护手跟刀鞘撞击。火乃香停下动作,回味着冷冽的余韵,独自伫立着。
啪啪啪
出现一道空洞的声音。火乃香缓缓环视四周。在稍远的一盏路灯下站着一名男子。穿着如同黑夜般的黑大衣男子,举起了懒洋洋地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在胸口处鼓掌。出现了跟刚才一样生硬的声音。
「?」
「真是厉害。」
男子说道。从他话语的内容以及像是拍手的动作来看,似乎是在称赞火乃香的拔刀术。但不管从其中任何一样看来,都感觉不到赞叹的意味。
「谢谢。」
总而言之,火乃香还是先道谢。她迅速观察男子。这名男子用几个字就可以形容黑与白,就只有那样。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那边的?」
「『很久之前』就在了。」
骗人火乃香这么想。那么醒目的人物,就算不想看也一定会飘到视线内。她从战车出来的时候,公营停车场里的确没有任何人。
「你觉得我在骗人吧?」
火乃香吓了一跳。或许是自己的表情透露出来。虽然不打算形于色,但在这世上直觉敏锐的人很多。、
「因为你刚刚明明不在啊。」
「我在喔。」
男子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地定近。与其说是定过来,看起来比较像是滑行。火乃香下意识倒退一步,一股至今未曾感受过的寒意窜上背脊。
男子在距离火乃香三公尺的地方停下。他的动作中完全感觉不到惯性,就连伴随着物体移动的最低限度空气流动都没有,仿佛是没有实体的立体幻象。
火乃香感到一阵混乱。她读不到男子的气。她很难确定对方是否站在那里自己的眼前。虽然并非感觉不到,但一切都很模糊、无法确定。包含火乃香在内,懂得方法的人就能隐藏住自己的气息,但现在的状况又不太一样。
火乃香思忖,他说他「一直都在」可能属实。这个完全捕捉不到的气息,或许瞒得过自己的知觉。
「我没有隐瞒任何事。」
男子说道。
「你会读心术吗?」
「如果依你们的讲法来说的话,没错。」
「我们的讲法?」
「对我来说,精神跟肉体之类的区别没有意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像是读取构成你的所有遗传基因资料一样。」
火乃香惊讶得哑口无言。如果他所言属实,那么很明显不是人类,这也不是「THETHIRD」的能力。据她所知,能办到那种事的不,只有一个人有可能做到那种事。
「你该不会是伊库斯的?」
「伊库斯?」
男子面无表情地反问。
「啊啊,对喔。你是指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吧?」
「你不是伊库斯的同伴」
「怎么可能。但也不是敌对对我来说。」
火乃香突然采取备战姿势。对男子来说不是敌对,那就代表伊库斯有可能敌视他的意思。虽然没有任何根据说伊库斯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敌人,但火乃香仍旧采取备战姿势。
「真可怕呢。」
男子一点都不害怕地说道:
「生物的生命太短暂了。因为只能存在如同眨眼般的一瞬间,所以也没办法。」
「你是机械吗?」
「看来你还不懂。我也一样喔。材料跟诞生方法的不同并不是问题,我们都只是飘浮在宇宙中的微小泡沫。」
男子笑了。火乃香觉得,那只是看起来像是笑容的「某样东西」,实际上跟情绪表现毫无关联。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火乃香努力压抑着似乎一不小心就会颤抖的嘴唇。
「没事。目前为止。」
「目前为止?」
「你要说是永远也没关系当然,要我现在杀了你也可以。」
刹那间,男子稍微挑起眉毛,他发现火乃香全身上下些微的颤抖倏地平息了
「要杀了我吗」
火乃香小声地说。
「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出口。」
「让你介意了吗?」
男子保持着让人冻结的微笑,一步步走近火乃香。当他走进一定的范围内时,火乃香开始动作。
「破!」
雷霆一闪的光芒闪过。没发出任何声音离鞘的刀,瞬间又回到鞘中。
出过一次刀的火乃香用黑色的大眼睛盯着男子。
他是在什么时候移动的?现在的他站在距离火乃香数公尺远的地方。男子看着大衣的胸口部分,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破掉了。」
火乃香的刀将他的大衣割开一道横向的裂痕。
「对于表明杀意且逐步走向自己的人,没有必要手下留情。」
火乃香的气息丝毫不紊乱,她是认真的。她完全不考虑会出第二次刀,那是使出浑身解数的一击。到底应该为了只割破大衣而懊悔?还是该为割破大衣而欢喜?
「还是不要现在好了。」
男子收起微笑,但语气仍旧没有改变,看上去似乎也没有被火乃香的刀术给震慑。
「真令人期待之后的事呢。」
「你到底」
「奎斯。」
男子说道:
「那样叫我就可以了。」
接着男子将一只手放在胸前,敬了个奇妙的礼之后消失了。就像从一开始就没有人存在似的。
火乃香大口喘气。她到现在才感觉到恐怖,全身冷汗直流,膝盖不停打颤。那名叫做奎斯的男子若是真的要杀了自己,大概是轻而易举吧。那是一种比幽灵还恐怖的怪物。
『火乃香。』
从通信器传来夥伴的声音。
「波奇。」
『怎么了?你刚刚没听到吗?』
「嗯?」
『我叫了你好几次。』
是因为紧张而听漏吗?
「抱歉,比起那个,刚才那家伙」
『你在说谁?』
「你没看到吗!?穿着黑色大衣,皮肤白皙,叫做奎斯的」
『我用监视器看着你,一直都只有一个人。』
「怎么可能」
火乃香倒抽一口气。难道沙漠战车的外部感应器没有捕捉到那名男子?
『医院刚才传来联络。有坏消息。』
一听到医院两个字,第一个浮现在火乃香脑里的就是雫。
「怎么了?」
波奇接下来的话超出火乃香的预想之外,甚至可以说是比预想还糟糕许多。
『明凛被枪击中,情况似乎很危急。』
「什么怎么回事」
『明凛似乎希望你马上到医院去。』
火乃香茫然地望着战车的装甲。伴随时间而转暗的夜色里,眼前是她已陌生的街道。
然后,雫就走在同一片夜空下。从医院溜出来的少女穿着小孩用的白色杀菌衣与蓝色的儿童室内拖鞋,虚弱地走在路上。
没有「天使之翼」。
结束了那个彻底的情报搜索行动,她知道自己所寻找的东西不在这条街道上,便抱着
一丝希望朝安波隆商城的某个地方而去。
她一无所知。
不管是闯入医院的武装集团的事,或是那个温柔的护士被枪击的事
还有告诉她「天使之翼」的存在,名为奎斯的那名男子造访火乃香,进行奇怪的对话一事
以及寻找着她的蓝色装甲自动步兵,正朝着安波隆商城持续飞行的事
那一切都是在与她无关的地方所发生。就算她知道自己是这一连串事件的中心,这名没有记忆也没有翅膀的娇小人工智慧体少女又能做什么?
雫只是一味地往前走。朝向新翅膀,以及那个翅膀所引导的,少女心中真正追求的东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