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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天

「箕轮,万一孩子将来受到欺负,你会怎么办?」那天谈完工作,我和箕轮聊起育儿经。即将满两岁的女儿太淘气,搞得我每天筋疲力竭。我抱怨一通后,问箕轮这个问题。

回想起来,那是九年前的事。

箕轮有个儿子,比菜摘大一岁。箕轮小我一岁,但论起当父亲的资历,他是我的前辈。

「啊,霸凌问题吗?」箕轮皱起眉。他身材矮小,戴着眼镜,外表像脑筋死板的万年高中生。「这恐怕没有从世上消失的一天。」

「或许,孩童永远会在意与朋友的差异,想在竞争中赢过他人,差别只在程度的不同。个性愈温和、不懂反抗的孩童,愈容易成为霸凌的目标。」

「可是,认定受到欺负的原因是不懂反抗,似乎有些武断。」

「你不认为,受到欺负的都是温柔乖巧的孩童吗?」

「话虽如此,但以牙还牙不见得是好方法。举个例子,学习防身术确实有示警作用,不过,要是被认为『这家伙最近太嚣张』,反倒会引起围攻。太过招摇只会造成反效果。」

「嗯,不无可能。」我感觉胸口一阵如针扎般的疼痛。「难道没有万无一失的方法?」

「当上父亲后,对霸凌问题比自己是孩子时更敏感。」

我深深点头。十几岁的孩童,各自在有限的人际圈进行残酷的求生战斗。他们在学校生活中,一面得耕耘友谊,避免太出锋头而遭同学排挤,一面又得设法满足自身的表现欲。由于正值与双亲产生隔阂的年纪,根本开不了口求助。

「不过,我们也是这么长大。」

「没错,到头来孩子只能靠自己,双亲能帮的忙实在有限。只是……」

「一旦成为父亲……」

「还是无法视而不见。」我不禁苦笑,「美树最近常说,以后谁敢欺负我家女儿,她绝不会轻易放过。」

「我也是这样想,但怎么付诸行动?」

「假使霸凌的情况严重,有时投降撤退也是一种选择。例如,搬家或转学,反正就是逃得远远的。」

「倘若这是菜摘的希望,对吧?」

「嗯。可是,美树说,即使逃走也绝不会忘记这个仇恨。」

「原来如此。」

「首要之务,就是锁定敌人的身分。找出带头霸凌的主谋,及恶意起哄的帮凶。」

「换成是我也会这么做。」箕轮点点头。

「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要找到敌人。」我不禁思索起究竟该采取怎样的手段。雇用侦探?或私下缠着同学盘问?

箕轮笑道:「接下来呢?他们怎么欺负菜摘,就怎么欺负回去吗?山野边,你不是常常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挂在嘴上?」

「不,美树的计划更具体,绝不让那些参与霸凌的孩童拥有幸福的人生。」

「听起来挺吓人。」

「没错,只要欺负我们家的菜摘,就别想再过正常生活。等那些孩童长大,开始谈恋爱,甚至升学或就业时……」

「你们会如何报复?」

「设法从中破坏,下手要又狠又准。」语毕,我忍不住笑出来。

「怎么破坏?」

「比方,一旦发现目标与特定的异性产生感情……」

「然后?」

「就轮到我们上场。」

「像是发传单,将那家伙霸凌同学的事迹昭告天下?」

「这也是好方法。光是散播他的恶行便能影响恋人对他的观感,而且要想办法站在『提供重要资讯』的立场才不会触法。其实,仅仅是知道两个大人千方百计要陷害自己,就是件非常可怕的事,不是吗?」

「如此一来,你们不就得一直当跟踪狂?」

「耗尽下半辈子也无所谓。」我笑道。由于是天马行空的幻想,我一派轻松。不过,倘若女儿真的受到伤害,我确实认为对加害者进行这种程度的报复,才能发泄心中的愤恨。

「万一霸凌的手法太过恶劣,毁了女儿的人生……」当时,我想像的是女儿受到严重欺负而自杀,或死于残酷的暴力行为。即使是假设,我也不愿说出「女儿死亡」这种字句。

「若是这种情况,你们会提升报复的层级?」

「当然。」我振振有词,「再怎么宽容,也有无法饶恕的时候。」

「听你刚刚那番话,我不认为你是宽容的人。」

「不,我是个宽容的人。只是对穷凶极恶的敌人,不会表现出宽容的一面。」

「怎么说?」

「我不指望国家的司法体制为我们伸张正义。」

「不过,山野边,对方一旦落入警察手中,我们就没辙了。尤其,要是对方未成年,我们只能自认倒霉。」箕轮的反驳,并不是在安抚我的情绪。由于我只是在假设一个状况,箕轮也和平常讨论工作一样,针对我的点子提出看法,合力让作品更完善。「身为加害者的少年只会受到轻微处分,我们甚至无法得知详细情报,想报仇更是难上加难。」

箕轮的话中使用「我们」这个字眼,显然与我们夫妇站在同一阵线,为我增添不少勇气。

「『审不审判都无所谓,就算判无罪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对方肯定会获判无罪,干脆放他回到社会上。』」

「山野边,你在说什么啊?」

「这是美树的见解。一旦遇到那种状况,她绝不会想将凶手交由司法处置,反而会主动提出要求,让凶手赶紧回归正常社会。」

「这样好吗?」

「这样就好。」我点点头,以美树的话回答:「『之后,我们下手就方便多了。』」

箕轮神色僵硬,摇摇头。「唉,我不是不能理解你们的心情。」

「这么说有点怪,不过,既然孩子不在世上,我们就能毫无顾忌地进行报复。」

我当时脑海浮现的画面,是将对方绑在床上,在不危及性命的前提下,一点一点拔掉指甲,缓缓折磨,毫不理会对方的哀求,持续增加肉体的痛楚。由于是凭空想像,模模糊糊融合不少电影里的拷问场景。

「对了,山野边,你在写短篇《植物》时,不是查到一种毒药?那玩意或许能派上用场。」

「啊,你是指箭毒?」

那是南美及非洲原住民族用来制作毒箭的物质,成分包含DTC生物硷,一旦进入血液会产生麻痹效果,最后窒息身亡。一般被归为毒药,但有时会用在手术上,确保病患不会胡乱移动身体。「借这种毒让对手动弹不得,随心所欲地报仇。听说中毒后,虽然身体发麻,依旧保有痛觉。」

我故意夸张地狞笑。

「哇,好恐怖。」箕轮说,「你听过『伸冤在我』吗?」

「我不讨厌那部电影(注:应是指改编自佐木隆三小说的电影《伸冤在我》(復讐するは我にあり)。)。」

「不是电影,我谈的是这句话本身。要是我没记错,这是《圣经》的句子。」

「是吗?」

「意思是『不要自己报仇,应由神来替你报仇』(注:语出《圣经》罗马书第十二章。)。这句话里的『我』,指的就是神。」

当时,我莫名感动。「等待敌人遭受天谴吗?若能拥有这么宽宏大量的心,不知该有多好。这和渡边老师的主张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宽容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是否该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

「渡边老师是谁?」

「文学家渡边一夫。这段话写在父亲常看的那本书里。」其实,父亲病入膏肓时,我才晓得这件事。换句话说,我们父子关系疏远,我连父亲爱看什么书都不清楚。父亲尊称渡边一夫为「渡边老师」,非常看重那本书。不仅如此,父亲借着那本书摆脱对生命的不安,将之奉为圭臬,简直当成金科玉律。

在「渡边老师」的那本书中,一篇文章探讨的议题是「宽容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是否该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

「简单地讲,就是好人面对坏人时,是否该保持善良的心?」

「大致上是这个意思。」

「山野边,这种议题找得出答案吗?」

「文章的开头,『渡边老师』便下了结论。」

「结论是什么?」

「宽容的人『不该』为了保护自己,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

「喔……」箕轮显得有些失望,大概认为这只是逃避现实的理想主义吧。「意思是,不管遭受何种对待,都必须忍气吞声?」

「暂且不谈『渡边老师』的主张,纵观人类的历史,可找到许多宽容的人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态度的例子,也就是好人对坏人展开反击的例子。『渡边老师』认为这样的结果无可厚非,但必须极力避免。」

「加油吧,宽容的人!」箕轮说道:「这让我想起倡导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甘地。」

「没错。」父亲逝世后,我反复读那本书。并非因为是父亲的遗物,而是内容相当发人深省。虽然写的尽是悲观的事,却有蕴含微小希望的成分,读着颇受鼓舞。

「箕轮,我最近常常想,小说若以皆大欢喜的天真结局收尾,读起来很没意思。但同样的剧情发生在现实中,往往能带来极大的感动,不是吗?」

「怎么说?」

「例如,小说里描写『交战各国的首脑握手言和』之类的剧情,读者肯定嗤之以鼻,可是换成现实,反倒会跌破众人眼镜。敌对的国家突然缔结友好协定,还有什么比这更振奋人心的消息?」

「要是现实中发生这种情况,八成会有人跳出来嚷嚷『背后一定有鬼』。」

「千叶先生,我一直感到疑惑。」我开口。此时虽是清晨,但拉开窗帘一看,雨依然下个不停,天空一片昏暗。车子通过门前道路,激起哗啦啦的水声。

「什么疑惑?」

「那些儿女遭到霸凌,或失去儿女的父母,为何不想报仇?」

「昨晚我不是举过一个报仇的例子吗?」

「那毕竟是少数。我总认为,每一对父母都想报仇才合理。」

「或许吧。」

「但亲身经历过后,我终于找到答案。」

「你解开疑惑了?」

「父母肯定浑身充满憎恨与愤怒。光想到仇人,恐怕就会气得脑血管崩裂,体内水分蒸发殆尽。然而,大部份的父母都缺乏付诸行动的能量。」

「这就是所谓的能源危机?」

千叶一脸严肃,我无法判断他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失去儿女的痛苦,实在难以言喻。」说着,我忽然有股想深呼吸的冲动。稍不留神,关于菜摘的回忆就会灌入脑海,迫使我不得不再次体认到菜摘不在世上。一旦身陷其中,全身就会充满某种说不上来的情感。

听完我的描述,千叶问:「某种说不上来的感情,指的是什么?」

「若要勉强找出近似的词汇,或许可称为『空虚感』或『绝望感』。不过,假如有人自以为是断定『此刻你心里充满空虚感』,我又会觉得那根本完全不同。」我非常清楚要说明自己的情感是多么困难,就像以言语诠释抽象画。「因而,我只能形容为『某种说不上来的可怕情感』。这种情感占据内心,便很难采取行动。一般人无法承受这样的煎熬。」

何况,整个社会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受害者家属。警察与记者轮番疲劳轰炸,把我们搞得筋疲力竭。突如其来的惊吓、愤怒、悲伤,与混乱的环境变化,持续凌虐受害者家属的精神。对累得气喘吁吁的受害者家属而言,恢复平静生活是唯一的奢求。

渴望平静度日,渴望不受打扰,渴望不必和任何人打交道。至于报仇,早抛到九霄云外。

别说报仇,甚至连哀悼女儿惨死的余力也没有。

「光在心中辟出一处避风港,就耗尽所有能量。」如今我深切体悟,为何那些遭到霸凌的孩童只会懦弱逃避,不会产生报复的念头。因为单单维持平静的生活就费尽千辛万苦,根本没有余力思考其他事情。「况且,要主动攻击他人并不容易。」

「原来如此。」

「即使杀害儿女的凶手毫无防备地出现在眼前,自己手上又握有刀子或枪械,大部分的人依然狠不下心。不管再怎么憎恨,再怎么愤怒,就是办不到。」

「因为罪恶感?还是害怕对方反击?」千叶的表情丝毫未变。

「都有,此外还包含许多复杂的因素。」

「昨天你提到每二十五人里,就有一人天生没有良心。若是那种人,就会下手吗?」

「没错。」嘴上这么回答,但我不认为那些缺乏良心的人会有跟自己站在相同立场的一天。他们不会为伤害别人而难过,更不会活在悔恨与悲伤中。

「山野边先生,人类会自然地往邪恶靠拢。」那男人的话掠过脑海,我胸口涌起一阵不快。

初次见面后隔了约半个月,我带家人到住处附近的连锁式家庭餐厅,不巧又遇上那男人。

当然,那时我毫无警戒,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为再次重逢而开心,甚至向美树和菜摘简单介绍:「他是爸爸的朋友。」见菜摘坐在桌边玩花绳,那男人问「你会这个吗?」表演高难度的复杂花样。

「好棒。」菜摘兴奋大喊。毕竟年纪小,碰上如愿以偿或值得兴奋的事,她就会这么喊。我和美树最喜欢听她说这句话。

如果没去那家餐厅就好了。如果菜摘那天没玩花绳就好了。如果我没邀那男人同桌用餐就好了。

然而,我试着说服自己,就算当时做了不同的决定,结局还是不会改变。设想一个无法挽回的状况没有任何意义。何况,追根究底,或许只能后悔「自己为何要出生在世上」。

总之,当天趁美树带菜摘去厕所时,那男人对我说:「山野边先生,人类会自然地往邪恶靠拢。」记不得怎么扯到这个话题,多半是从我的著作聊起,最后愈扯愈远吧。我没特别惊讶,随口应道:「是吗?」

「这是康德(注:Immanuel Kant(一七二四~一八〇四),著名哲学家,德国古典哲学创始人。)的名言。」那男人解释。

「什么?康德?」想到有趣的双关语(注:日文中「康德」(カント)与「什么」(なんと)的发音相近。),我暗自窃喜。

「人类原本处于具道德感、平等且朴实的状态,但随着时间流逝,会逐渐往邪恶靠拢,出现任性妄为、损人利己类型的人类,而这正是社会进步的原动力。」

「往邪恶靠拢,是社会进步的原动力?」

「待在和平、恬适,宛如天国的环境是不会有进步的。」

「真是可怕的想法。」

「所谓的可怕,也只是一种主观感受,不是吗?」

「什么意思?」

「伤害他人的行为,从宏观的角度来看,其实合乎进化的过程。」

那时,我以为本城太年轻才出现如此偏激极端的想法,应一句「真令人难以回答」便没继续深究。

「不论世界如何进化,不论多少人类遭到淘汰,我希望自己永远是存活下来的强者。」他说。

我脸色僵硬,勉强半开玩笑地应道:「届时还请高抬贵手。」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连这小小的恳求也遭到拒绝。

楼梯响起脚步声,美树走下楼。她穿黑牛仔裤,披黑针织外套。这一年来,她的打扮几乎没有变过。刚开始,她是怀着哀思才穿黑色衣服。但如今的她仿佛想以黑色笼罩全身,让自己完全消失在暗夜中。她想告诉世人,自己的未来不再需要任何色彩。

「原以为会失眠,没想到还是睡着了。」她开口。

「我也是。」

或许是昨天到法院聆听判决带给我的疲劳远远超过想像。

对那个男人的愤恨,及「这一天终于到来」的亢奋,充塞我的心中。原以为无法入眠,却不知不觉沉沉睡着。前一秒看着用迷你音响听音乐的千叶,后一秒就失去意识。

「千叶先生,你睡得好吗?」我忽然想起没为他准备棉被及床垫。

「我没睡。」

「你一直醒着?」

「是啊。」千叶意兴阑珊地回答。「我一直在听这个。」他指向迷你音响。

「我连放了哪些专辑都记不得。」

「非常棒的音乐。」千叶的表情第一次出现变化。

「你一直在听音乐?」

「你们有什么打算?天亮了,是不是就要出发?」千叶板着脸问,「假如不赶着出门,我能继续坐在这里听音乐吗?」

大概是想缓和我们的紧张与戒心,千叶才故意开玩笑。

瞥向时钟,现在是七点半。我望着美树,她缓缓点头,神色冰冷得仿佛不带体温。我明白她在努力压抑情绪。

「我们要出门了。」我看着千叶。

「能不能让我跟你们一起行动?」准备妥当时,千叶突然问道。

「不行。」我摇摇头,「这是我们的私事。」

「我明白,但是……」

「感谢你带来关于饭店的消息,接下来我们自行处理就好。」

「可是……」千叶仍一副扑克脸,却不肯轻易放弃。我十分意外,因为从千叶身上,完全感受不到纠缠我们的记者散发出的激昂热情。甚至,我怀疑他根本对整件事毫无兴趣。他到底有何目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昨晚,千叶在客厅听音乐。我上完厕所出来,发现美树等在门口。

「这个千叶真的是你的幼稚园同学吗?」她问。

「我也不知道。」我老实回答。虽不到难以置信的地步,但幼稚园同学突然登门拜访,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你说记得幼稚园同学的名字,是真的吗?」

「骗他的。」我摇摇头,幼稚园名册早就不晓得扔到哪里去了。

「我就知道。不过,这个千叶挺古怪的,又不像是记者。」

「是啊。」

「会不会是你的狂热书迷?」

「你见过这么冷淡的狂热书迷吗?我猜,他根本没读过我的小说。」

「我有同感。」

我们都怀疑千叶的身分。为何愿意继续跟他相处?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仔细想想,光是让突然上门的陌生人留宿就是不合常理的决定。搞不好这个人是狡猾的记者,找借口进入我家装窃听器。不然,就是把胡闹滋事当乐趣的危险人物,打算趁我们入睡之际对我们不利。不论他的企图是什么,至少带来那男人藏身地点的消息,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带我同行比较好。不管你们有何计划,多个帮手总是好事。」千叶沉稳道。

「千叶先生,你不像坏人,但我们无法完全信任你。何况,将你卷入麻烦,我们会过意不去。」

「我绝不是坏人。」千叶振振有词,尤其是「人」说得特别用力。

如同美树所说,这是我们的事,没必要拖别人下水。况且,没弄清千叶的来历与目的,我们难以心安。我向千叶坦言,而他苦苦哀求「拜托你们」,但表情一点也没有苦苦哀求的意思。

「老实讲……」

「老实讲?」

「我弟弟也是本城恶行的受害者。」

没料到,他最后竟采取正面突破的战术。

「不开这辆车吗?」走出门口时,千叶望着停在院子的奥迪问道。那是两年前,透过电视节目的工作人员介绍买下的。

「不,我们不开这辆车。」

我撑着雨伞,迅速钻出门外,四周不见一个记者。白白守一整天,八成放弃了。他们大概认为再缠着我采访也没好处。

附近可能躲着警察,我有些担心。杀害女儿的男人获判无罪,受害者双亲不知会做出什么举动,警方或许早提防到这一点。为了避免遭判定「形迹可疑」,我竭力隐藏愤怒与怨恨,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附近卖酒小店的老板经过,我们四目相交,他吃惊地握紧雨伞,匆忙移开视线。我晓得他没恶意,并未感到不快。要是立场对调,我也会手足无措。没人知道该对承受丧女之痛的夫妇说什么话,加上原本视为凶手的男人刚获判无罪,也难怪他没跟我打招呼。

「你口袋里放什么?」千叶忽然问我。我一时不明就里,往外套内袋一摸,才想起他所指为何。我还没拿出来,千叶继续道:「是保湿喷雾罐吧?你喉咙不好?」

「不,这是防身喷雾,成分是辣椒之类的,效果相当不错。」

「你试过?」

「试过几次,眼泪鼻涕流满面,好一会儿动弹不得。」

「那真是可怕的经验。」美树笑道:「为了演练,实在吃足苦头。」

当时,那液体一喷出,我立刻大声惨叫,奔进浴室。连衣服都来不及脱,直接抓起莲蓬头往脸上冲。即便冲了水,眼睛依然发疼,鼻炎症状也没有减缓的迹象,但我并不感到痛苦。想到总有一天,那男人会尝到同样的滋味,我反而无比喜悦。

我拦下一辆计程车,与美树一起坐上后座,千叶也理所当然地挤进来。虽然有些拥挤,但看见千叶冷漠、粗线条又厚脸皮的态度,竟发不出一点怒火。

「千叶先生,你不能辜负我们的信任啊。」美树故意加重语气,简直像在强施恩惠。

根据千叶的说词,他弟弟十几岁时,遭到本城崇欺凌,最后承受不住,自杀身亡。由于没有遗书,警方和学校都不承认是校园霸凌,但千叶确信本城是始作俑者。为了向本城报仇,千叶才暗中查探本城的行踪。当然,我和美树并未单纯到全盘接收。这一年来,我们遇过太多不怀好意、居心叵测的人。不过,我们决定相信千叶。不,其实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我们只是希望他能同行。有他在一旁,心情轻松不少。从昨天到今天,周遭仿佛有风流动,不再像过去一样充塞着封闭感,显然得归功于千叶的出现。

何况,纵然千叶是大骗徒,也没什么大不了。一年前,我们的心早彻底碎裂,人生跌落谷底。跟悲惨的往事相比,天大的灾难都微不足道。就像一条骨折的腿,即使有只蚊子叮一口,也不会痛得呼天抢地。

「放心,你们大可信任我。」

「听到你这句话,我反倒不放心。」我坦言。

「别担心。」千叶又强调一次,忽然转头问司机:「能不能放点音乐?」

计程车通过两个大马路口后,我们都下了车。

「在这里换车。」我向千叶解释。

我撑开雨伞,通过斑马线走到对面。那里有座月租制的平面停车场。我步向停在最角落的小箱形车,边说:「开奥迪太醒目,我们开这辆。」

「这是你们的车?」

「半年前买的。我租了个位置,一直将车子放在这里。不过,持有人不是我的名字。」

「不然是谁的?」

「住在老家附近的家母朋友。他来参加家母的葬礼,我告诉他媒体逼得太紧,连买车都有困难。他看我可怜,帮我这个忙。」

「你撒了谎?」

「千叶先生,你讨厌撒谎吗?」

「没想过喜不喜欢。不过,借用别人的名义买车,与其说是撒谎,更像是小戏法或小过错。」

「什么意思?」

「从前有人这么形容。」

「尽量避免开自家的车子,比较不会引起注意。」

「目的呢?」千叶问。

「为了今天。」美树走到车旁,打开车门,里面空间颇宽。「千叶先生,上车吧。我们现在就去饭店。」

我坐上驾驶座,趁美树系安全带时,将饭店资讯输入导航系统。接着,我透过后照镜观察后座。只见千叶左右张望,神情不带一丝感触或迷惘。不一会儿,他突然开口:「放点音乐吧。」

「车里没有音乐CD。」

「唔……」

「千叶先生,你好像不听音乐就会死?」美树调侃道。

「没有这种死因。」千叶一脸认真,我只能苦笑。

「既然如此,就放这张吧。」千叶戴黑手套的手突然伸到驾驶座旁。我转头一瞧,他手里抓着数张CD。「我早料到会有这种状况,从你家客厅带了几张出来。」

我没为千叶擅自带出家里的CD动怒,只是对他如此执著于音乐大感错愕。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接过CD,我发动车子。

我踩着油门,开了一会儿车子。突然间,伴随一阵轻快的旋律,响起高亢的假音歌声,吓得我差点跳起。

原来是音响播起CD。欢乐的嘟哇音乐(doo-wop),配上高昂的男假音歌声,仿佛能撕裂空气。那歌词唱着「Sherry baby……」,是四季合唱团(The Four Seasons)的成名曲〈雪莉〉。

刚开始,我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这首歌的氛围太过阳光,与怀抱阴暗思绪与紧张感的我们有天壤之别。我望向后照镜,千叶脸上没流露一丝笑意,只是陶醉地享受音乐,眺望窗外景色。

「千叶先生,你喜欢这首歌?」我问道。客厅柜子上的迷你音响旁,确实放有这张CD。不过,千叶会选择这张,想必有他的理由。

「不,我只是随手挑了几张。」

「只要是音乐都好?」美树取笑道。

旋律不断钻入我的脑海。

我努力提醒自己不能松懈心防。

但这旋律依然撼动我的记忆,撬开深锁的箱子。不,与其说是箱子,更像一座深邃阴森的洞窟。眨眼间,洞门开启,无数回忆倾泻而出。

菜摘还是婴儿时,晚上总不睡觉,扯着喉咙放声大哭。我和美树只得轮流抱起她,唱〈雪莉〉给她听。我们期盼她早点入睡的心情,与法兰基·维里那强而有力的男高音交融,听起来简直是哀嚎,好似叫喊着「拜托快睡吧」。

菜摘上小学后,我偶尔会在客厅放这张CD,告诉她:「你还是婴儿时,我们常常唱这首歌给你听。」菜摘总是装出小大人的模样,回答:「那么久以前的事,我哪会记得。」接着,她会露出笑容说:「好可爱的歌。」

歌声在车内回荡,与菜摘的回忆融为一体。

我望向美树的侧脸,发现她泪流满面。我有些惊讶,最近我们几乎忘了哭泣的感觉。为情绪穿戴铠甲,为思绪筑起高墙,把愤怒与悲伤当成身外之物,强迫自己相信情感早已枯竭。

「眼泪……」美树察觉我的视线,不禁发出惊呼。「我知道,一定是这首歌的关系。有没有手帕?」我希望美树拭去脸上的泪水,没想到美树从提包掏出手帕,往我的脸颊擦,我吃了一惊。

原来我也在流泪。察觉的瞬间,更是泪如雨下,滑过脸颊,濡湿脖颈。

从小辛苦拉拔长大的菜摘,现下已不在人世,我心如刀割。女儿永远只能孤独地待在黑暗中,默默承受死亡,甚至无法向我们求助。一想到此,我忍不住无声呐喊。明明没震动喉咙,惊天动地的咆哮却吞没所有声响。

「不要紧吧?边哭边开车相当危险。」千叶的话声忽然在我耳畔响起。原来他凑过来,一张脸离我极近。他瞧瞧我,又瞧瞧美树,仿佛在观察有趣的事物。「你们怎么哭啦?这么讨厌听音乐吗?」

「不是的。」我颤声勉强回道:「只是听到这首歌,想起一些往事。」

「流泪的双眼没办法看清路,最好先停车,等流完泪再继续开。」千叶例行公事般建议道。我不禁莞尔,想到过去充满悲伤与绝望的一年,心头一惊。「如果眼泪一直不停,又该如何是好?」

刚失去女儿不久,我与美树确实经历过一段以泪洗面的日子,只能努力想些其他事情,勉强让日常生活重新运转。我们不断玩着数字游戏,投注全部精神,将情感压抑在心底。若是漫无目标地等心情恢复平静,恐怕永远没有恢复正常作息的一天。

「原来如此,跟下雨一样。不管等多久,也等不到晴天。非得雨停才出门,恐怕哪里都没办法去。」千叶说。

「我们不能特意停车等眼泪止住。」

「不过,边哭边开车很危险。虽然死不了,还是可能会发生事故。」

「你怎么知道死不了?」

「因为有我在。」

千叶的语气信心十足,我不禁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千叶先生,你有消灾解厄的能力?像护身符或祈愿牌一样?」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转头高声问道。

「这个嘛……目前我只能告诉你们一句话。」

「什么话?」

「山野边,你总有一天会死。」

听起来真是骇人,我一阵心惊胆跳。然而,仔细想想,这句话并非新学说或大发现。我总有一天会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可说是人类世界的第一法则。

不过,我想起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父亲每天往返于住家与公司,几乎所有时间都耗费在公事上。虽然鲜少陪伴家人,但他努力工作赚取我们的生活费,母亲也不好多说。我相信母亲一定对父亲怀有不满,只是,她或许早习惯父亲不在的日子。即使如此,母亲有时还是会抱怨「这种事应该由父亲教」,例如运动会前的心态调适、和朋友相处的技巧等等,大概是认为父亲的经验较丰富,能给予更有效的意见或教诲。实际上,这也是我非常不满的一点。双亲比孩子早出生,就像早一步体验名为「人生」的电玩游戏,不是该告诉孩子「这么做才能过关」或「这样才能得高分」吗?

每逢放假,父亲总是独自一人四处旅行。在我的眼中,父亲只有「自由」的印象。因此,察觉父亲瞒着母亲与其他女人交往,我十分震惊。那时我的青春期已过,刚搬出去住,母亲找我商量,于是我委托朋友介绍的征信社进行调查。之后,我拿到数张父亲外遇的证据照片,却没告诉母亲真相。尽管惊讶,我并未对父亲彻底绝望,反倒有些敬佩。这不是讽刺,他的一生大半奉献给公司,居然挤得出时间与女人交往。

后来,父亲检查出癌症,不得不住院。到医院探病时,我问了一句:「你这一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定活得很快乐吧?」听着像在嘲讽,但我纯粹是好奇父亲会怎么回答。

「我只是怕死而已。」父亲命在旦夕,说出「怕死」这种话也是理所当然。奇怪的是,他的神情仿佛在倾诉一件往事,而且带着几分惭愧。

「千叶先生,我当然晓得,万物都有死亡的一天。」

「哦,你知道?」千叶像是听到难以置信的回答。「真正明白自己终将会死的人,其实不多。」

「不难理解。」我不假思索地应道:「『我们总是在想办法挡住自身的视线,才能安心朝着悬崖迈进。』」

「什么意思?」

「这是帕斯卡(注:Blaise Pascal(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国神学家、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其理论对数学、自然科学、经济学等领域皆有杰出贡献。)的名言,收录在《思想录》。意思是,人类要是认真思考死亡,精神根本无法负荷。」

「那句『人类是会思考的芦苇』,就是帕斯卡说的吗?」美树问。

「没错,他是十七世纪的哲学家、数学家、宗教家……头衔多得令人眼花缭乱,但三十九岁就离世了。」

「人类终会死亡。」千叶淡淡重复一遍。这句重要却陈腐的话,他说得洋洋得意,我不禁有些不快。真不晓得他是如何看待我女儿的死亡。

「『人类没有排除死亡、不幸与无知的能力。为了幸福的生活,只好学会遗忘。』」我也回以帕斯卡的名言,但并非刻意与千叶对抗,只是一时兴起。「要获得幸福,就不能思索何谓死亡。」

「真是一针见血。」千叶难得露出佩服的神情。

「世上所有一针见血的名言,搞不好都是出自帕斯卡之口。」美树擦拭眼角,颤声道。

「不晓得是谁的名言,推给帕斯卡的《思想录》多半不会有错。」我说。

美树一听,笑意更浓。

「如何?眼泪停了吗?」千叶一问,我往脸颊一抹。「还有一点,不过不要紧。」

「应该替眼睛装个雨刷。」千叶说得煞有其事。我和美树不由得面面相觑。多亏千叶种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发言,我们才没陷入阴郁的悲伤情绪中。

「听说,婴儿想睡时也会哭泣。那只是在传达想睡的心情。」

「想睡就睡,何必哭泣?」

「是啊。」我深深点头,美树也不禁微笑。「这是所有父母的心声。想睡就睡,何必给父母添麻烦?」

脑海浮现菜摘幼时因无法入眠而哭泣的模样,我拼命压抑激动的情绪。

好想在眼睛上装雨刷。

呼唤「雪利」的歌声回响在车内,我愣愣听着可爱的男假音。

抵达饭店后,我将车子开下一条平缓的斜坡,进入地下停车场。「我们来用餐。」我这么告诉穿制服的服务生,他丝毫没有起疑,立刻引导我们停车。当然,他没对我们进行搜身。我们登上楼梯,来到大厅。此时还不到中午,柜台前站着不少等待办退房手续的客人。

「你没再流泪了。」千叶注视着我,一脸正经。

「你这么认真观察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我说出这句话时,千叶似乎已对我失去兴趣。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环顾四周。沙发上坐着几组携带大小行李的旅客及穿西装的男人,我忐忑不安,害怕被认出长相。常上电视的那段时期,经常会有陌生人向我攀谈。

转念一想,现在知道我的人应该不多,搞不好书店里早就找不到我的作品。

虽然是受害者,毕竟遭社会贴上「凶杀案当事人」的标签。一般人读我的小说时,很难不带先入为主的偏见。当年那个来参加握手会、立志当电影导演的读者,现下不知读完后半没有?

我们走进电梯,按下三十五楼的按钮。电梯门完全关闭的前一刻,一个长发女人突然冲过来。她一身朴素的灰套装,似乎是个上班族,拖着一个大行李箱。美树急忙按下开门钮,那女人低头说了句「谢谢」后踏进电梯,按下二十一楼。

缓缓上升的电梯里一片安静。体悟到再也没有回头路,我不禁有些紧张。

「遇到本城后,你有何打算?恭喜他获判无罪吗?」千叶问。

由于身旁有个陌生女人,我含糊回答:「嗯,差不多。」我心里七上八下,害怕这女人起疑。要是她察觉不对劲,产生「这家伙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想法可就麻烦了。她仔细回想,搞不好会想起我的身分。所幸,她确实遵循着陌生人的基本礼节,假装没听到我们的对话,默默盯着楼层标识灯。

「那男人还在吗?会不会住一晚就离开?」美树突然问。

根据箕轮的消息,周刊杂志社将本城崇藏匿在这间饭店。要是他们昨晚完成采访,今天可能已离开。

「去了就知道。」我回答。

此时,千叶忽然指着后方那名穿灰套装的女人,「怎不问问她?」

「咦?」我有些吃惊。

「这女人也是想采访你的记者,我猜她晓得本城的下落。」

女人抬起头,一脸慌张失措。她看看千叶、看看我,又垂下头。我察觉不太对劲,突然成为陌生人谈论的话题,通常会产生「想搞清楚发生什么事」的想法。就算没勇气开口询问,至少会盯着对方,面露要求说明的表情。然而,她却立刻低下头,不是极度内向或胆小,就是心里有鬼。

「这个人是记者?」我面对千叶和那女人问道。

答话的是千叶。「刚刚我们踏进大厅时,这女人在门口附近的行李寄放处讲手机。一看到山野边辽,突然露出奇妙的表情。该怎么形容……像是把圆眼睁得更圆……」

「那叫双眼圆睁。」我纠正。千叶的话到底有几分认真,我实在捉摸不透。

「对,这女人双眼圆睁,一直尾随我们。」

由于女人低着头,无法确认她的神色。我望向美树,她似乎逐渐相信千叶的话,目光充满敌意。

「而且,她刚刚讲电话时,称对方为『desk』。依我所知,这单字有两个意思,一是书桌,二是报章杂志的部门主管。」

「你听见他们的通话内容?」美树质疑。

我暗忖,千叶多半是在虚张声势。从踏入饭店到走进电梯,我们一路未停。我不晓得这女人当时离我们多近,但并非在能够听见声音的范围。何况,一般情况下,旁人根本不可能听见手机的谈话。

「我听得一清二楚,当时你通话的对象不是桌子,就是上司。」千叶说得斩钉截铁,看不出一点心虚。

此时,女人有两个选择,第一是装傻到底,第二是向我们摊牌。她选择后者。「我偶然看到山野边先生,不由自主地跟上来,算是职业病吧。」接着,她低头鞠躬,报上所属杂志社名。见她想取出名片,我抢先开口:「不必了。」

遇到这种只把我当采访对象的记者,虽早已习惯,仍感到腹部仿佛压着一块重石,全身血液沸腾。他们成天追着新闻人物跑,或许不当一回事,站在被追逐者的立场,却是痛苦得有如脑神经遭践踏。此刻,我的心情就像遇上猎人的动物。没有一头成为狩猎目标的动物,会想得到猎人的名片。

「只是偶然待在这间饭店,你怎么会认得我?」

「山野边先生是有名的作家,经常出现在电视节目上。」

「我可是大众脸。你该不会早就知道我会出现吧?」

女记者没回答,反问:「山野边先生,您来做什么?」

「你只负责提问,不负责回答?」美树的口吻冰冷,甚至感受不到愤怒与讥讽。

「我们是来赴约。我突然接到一通电话,要我们到这间饭店。」我并非临时胡诌,而是预先打好底稿。当初在构思如何制造与本城崇面对面的机会时,我们早就想到可能会遭人质问来意。

「打电话给你们的是谁?」

「我不清楚。」

「你们出现在这里,只因为接到一通电话?」

「我们厚着脸皮来此,你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没那个意思……」

「电话里的人叫我们到三五〇五房,你知道谁在等我们吗?」我反问,就算她认为我在装傻也无所谓。我冷静观察内心的情绪起伏,告诉自己「不要紧」。

「几位来到这里,却连房内有谁都不清楚?」女记者语带责备。

人类是一种重视沟通的动物,一般都会有「听到问题要回答」的先入为主观念。但这一年来,我学会一件事。那就是遇上「有何看法」或「心情如何」之类模糊暧昧的问题,没必要勉强挤出答案。

「我不会打扰你的工作,也不会让你限制我们的行动。大家各自努力吧。」我特别注意自己的语气,避免听起来像是豁出一切。

「咦?」

电梯抵达二十一楼,电梯门缓缓开启。这是女记者进电梯时按的楼层。我压着「开」钮,等待女记者的回应。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面朝前方站着。女记者好一会儿没动静。

「你不出去吗?」千叶问。

「恕我直言,建议你们不要上去。」女记者拖着行李箱朝我们鞠躬。

我凝视着她,不明白她为何冒出这句话。片刻之后,我恍然大悟。此时,女记者多半抱持着罪恶感。基于职责,她必须伺机采访我,却相当厌恶强迫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接受采访。她左右为难,陷入矛盾的窘境。

类似的例子并不少见。冷静想想,过去一年追着我们跑的新闻记者中,半数都是这种人。

「不要上去?你指的是上去哪里?」

「那个人的房间。他正在接受敝社的采访。」

「他还没走?」我问,美树也脱口道:「采访还没结束?」

女记者点点头,又摇摇头,同时给出肯定与否定的答案。

「还没走,主管跟他在一起。采访大概得花几天的时间。」女记者哀伤地皱起眉,「山野边先生,他们在等您出现。」

「等我出现?」

「详情我也不清楚,只晓得主管算准您会来饭店。我猜是那个人安排好的计谋。」

「那个人?」

「呃,本城……」女记者应道。她没在本城的姓氏后面加上「先生」,或许是想讨好我们,也或许是鄙视本城的为人。要不然,就是认为本城接受采访,就算是自己人,按照社会习俗,跟外人说话时不能对自己人使用敬称。

「那个人在等我们?他料到我们会来?」

「似乎是……」女记者点头。

「他故意放出自己躲在这间饭店的消息?」

「细节我不知道……」

我凝视着女记者。「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女记者吞吞吐吐,「只要山野边先生闯进房间……」

「原来如此,我懂了,他想制造话题。」

由于太过愤怒与悲伤,作家发狂冲进获判无罪的嫌犯住处。消息一传开,肯定会激发世人的好奇心,引起社会关注。他们不但刻意安排冲突场面,搞不好连新闻标题也想了好几个备案。

「全是那个人提议的?」我问。

女记者没回答,反而是千叶开口:「山野边,这样本城有什么好处?审判好不容易结束,终于获得解脱,何必在隔天故意引你上门?」

「千叶先生,他想必乐在其中。」一个没有良心的男人,会将在控制游戏中获胜当成人生目标。眼前是最典型的例子。

「再见。」我作势送女记者到走廊。

「我诚心建议你们不要进去。」女记者打心底感到担忧。大概是看出我不可能退缩,于是改口:「就算进到房间,也千万不要动粗。」

「我不会动粗的。」我回答。

「就算没那种念头,还是可能一时激动……」女记者逐渐变得饶舌。

「不用担心。」美树淡淡出声,沉着的口吻中流露一股自信。

「法院已判他无罪……」女记者开始为本城讲话,像在绞尽脑汁阻止争端扩大的教师。

「我们非去不可。」我不是在逞强,纯粹是阐述事实。

女记者一脸无奈,乖乖退出电梯。我无法判断她接下来会采取何种行动。或许是回到一楼待命,或许是打电话给在本城房里的主管。

电梯抵达三十五楼,我们来到三五〇五房前。我轻轻吸口气,抚摸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美树跟在我身后,千叶则站在我旁边。

「现在该怎么办?原以为能出奇制胜,但看来对方早就在等我们,要得手恐怕不容易。」美树开口。

「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千叶先生,你可别惊讶,我们打算强行带走那男人。」一切如同我们的复仇计划。虽然本城没按预期回公寓,但变动的部分,只是将下手的地点换成这间饭店。接下来的行动,完全能照事先排练好的步骤进行。

「原来如此。」

「你不惊讶?」

「不惊讶。」千叶顿一下,接着道:「我也恨透本城,这正合我意。不过,你们要怎么带他走?」

「我们没料到他身旁会有杂志社的人,只能先下手为强。」我坦言。「既然对方早知我们来到饭店,撤退也无济于事。何况,要是本城躲得不见踪影,想逮他可就麻烦得多,不如现在硬着头皮动手。」

我望向美树,她点点头。我们无路可退。

我按下房间的呼叫钮。

心脏剧烈跳动。我试着调整呼吸,不断安抚自己,提醒自己镇定下来。我默默等待脑海中的风浪恢复平静。绝不能因为焦躁与性急,白白浪费这一年来承受的痛苦。保持冷静,是最基本的条件。

房门打开,一名记者开口:「请问是哪位?」从话声听得出,对方早就知道我的身分。

「啊,山野边先生?」记者展颜欢笑。那是一种包含惊讶与成就感的喜悦。在看似慌张的表情底下,隐隐流露出演员般的冷静意识。他头发斑白、戴眼镜,嘴边满是胡碴,温和沉着中,透着一股身经百战的狡狯,一看就知道是个猎人,狩猎手法高明的猎人。我不禁心生怒火。这种人肯定会把「自己的功劳」,建立在过往种种案件及当事人的痛苦上,并把自己撰写的报导当成勋章向世人炫耀。

「咦,山野边先生?」房间深处传来话声。

是那男人。

霎时,我感觉脑袋仿佛遭一股巨大力量捏碎,忍不住想冲进房里。我相当清楚,自己的双眼一定充满血丝。

在这种情况下,我能够恢复理性,全多亏晚一步进来的千叶。他一派悠哉地询问:「你们安排了摄影机?放在哪里?如果要摄影,是不是该到明亮点的地方?」说着,他便走向房内。

「等等,你是谁?」记者似乎没想到会多一个人,急忙追上千叶。我和美树也跟着走进去。

这间客房相当宽敞,有一套沙发桌椅,墙边摆着薄型电视。环顾四周,没看见床,或许另有寝室。窗帘没拉上,眼前便是高楼层的壮观景色。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男人从沙发站起,掩嘴露出吃惊的神情。这个身材高跳、四肢修长且五官端正的年轻人,正是本城崇。「别乱来,你想干什么?」他朝着千叶惊呼,显然是在演戏。

我不敢回头确认美树的状况。假如她失去冷静,我也会受到影响,变得惊惶失措。我竭力维持镇定,压抑情绪起伏,目不转睛地盯着本城崇。

跟昨天在法院看到他时完全不同,一股炽烈的怒火在我胸口燃烧,就像一锅煮得滚烫的热油,找不到方法降低温度。我试着移开视线,望向旁边的记者。那记者穿宽领衬衫,罩着外套,打扮休闲。原以为他应该会拿着录音笔,仔细一瞧,他两手空空。转头望向桌子,发现桌上搁着一台小型摄影机,我登时气血上冲,胸口的热油再度沸腾。摄影机与麦克风,象征采访者的高高在上与无所不能,其拥有的强制力,几乎可与暴力画上等号,多么令人发指。一看到麦克风,受访者旋即会感受到「必须说话」的压力。一遭摄影镜头捕捉,受访者往往会吓得不敢轻举妄动。然而,采访者却永远躲在安全的角落,像是持枪的猎人,摆出好整以暇的态度。他们总待在没有危险的地方,重复观察及捉弄人心的行径。

他们早设定好摄影机,等候我们到来。将来公开影像时,便能这么自圆其说:「使用摄影机是为了独家专访本城先生,没想到凑巧拍下山野边夫妇闯入的过程。」

他们不会承认这是陷阱,会说是我擅自硬闯,幸好恶行全遭摄影机拍下。不仅如此,他们想必会得意洋洋地公开影像。

他们深知如何立于不败之地,正面冲突不会有胜算。为了学会这个教训,我们不晓得耗费多少时日。

「啊,这里有台摄影机。」

我望向声源处,只见千叶站在桌旁,拿起摄影机。

「喂,你干嘛!」记者指着千叶大喊。

「不能碰吗?」千叶关掉摄影机电源,摆回桌上。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你是律师吗?」本城问。

我一愣,不明白本城的意思,旋即恍悟他指的是千叶。他看千叶跟随在我们身旁,毫不畏惧、昂首阔步地踏进房里,难免会起疑。我们与千叶的关系,本城肯定非常在意。仔细想想,本城的推测确实合理。我不清楚律师是否常与客户一起行动,但毕竟不无可能。当然,千叶不是律师。

或许我应该告诉本城:「千叶先生的弟弟不堪你的欺辱自杀身亡。他对你心怀怨恨,所以今天和我们一起来见你。」不过,我很清楚本城不会感到丝毫愧疚,何况我也不太相信千叶真的是要替弟弟报仇。

「律师?」千叶有些困惑。

「能不能给我一张名片?」记者要求。

「这次没有。」

「这次?」

「曾经有过。当初还是用毛笔写的。」

「毛笔?」

「拿毛笔写在和纸(注:日本以传统工法制成的纸张,纸质较轻薄柔嫩,多用来作昼或写书法。)上。可是,往昔的名片并非见面时交给对方,而是在登门拜访时,若不巧对方不在,才请家人转交。」

「和纸?你在说哪个时代的事情?」记者粗声粗气地应道,显然心中的疑惑转化为愤怒。我不禁想调侃对方,会慌张、动怒表示道行不够深,就跟去年我们夫妇一样。悲伤、愤懑及困惑,导致情绪完全失控。我非常清楚,一旦陷入这种状况,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恕我失礼,为何你在室内戴手套?」本城崇若无其事地问。我原本不明白他怎会在这种小地方钻牛角尖,转念一想,他或许是担心千叶打算使用暴力,才戴手套以免留下指纹。本城实在机灵,任何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不禁感到佩服。

「手套最好别脱。」千叶望着双手。他没正面回答本城崇,记者立刻紧咬不放:「『最好别脱』是什么意思?手套里是不是暗藏玄机?」

对拒绝发言或说话吞吞吐吐的人穷追猛打,是记者的拿手好戏。他们总是打着「你有义务解释清楚」的口号,但我不由得怀疑,究竟谁有这种义务?而记者有什么权利提出这种要求?

「请脱掉手套。」记者厉声道。

谁都有不想说、不想表达、不想被他人知道的一面。我实在无法理解,硬将这些事物摊在阳光下,到底有何意义?如果千叶是戴手套遮掩巨大的烫伤痕迹,记者会有何反应?「强迫你取下手套,非常抱歉。」要是他诚心道歉,或许还算有救;「既然是这么回事,你怎么不早讲?」要是他推卸责任,就无可救药了。这意味着他永远站在攻击的立场,不允许对方反驳或反击。即使犯错,也会将责任推到对方身上。当初他们怀疑我们夫妇是凶手时,这种情况特别明显。他们先是强迫我解释,接着又指责我的说法不合理,甚至认定我是凶手。等确认我不是凶手,他们却改口:「既然是清白的,干嘛不一开始就讲清楚。」连菜摘死于具有麻痹效果的生物硷毒素一事,也成为他们推托的借口。「山野边先生,你在作品里提到相同的毒药,怀疑你是合情合理。」就像这样,他们说得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错。

「脱掉手套!」

「既然叫我脱,我只好脱下,但你可别后悔。」千叶轻描淡写地回应,耸耸肩,缓缓脱下黑手套。

我仔细观察千叶的手掌,没发现任何异状,跟一般成年男子并无不同。千叶将手套塞进后裤袋,举起双手,露出「这下你满意了吧」的表情。

记者松口气,嘴里咕哝几句,忽然朝千叶伸出手,示意:「请退到一旁。」

「别碰!」房内响起尖锐的叫声。我第一次听千叶发出如此高亢的声音。

记者拽住千叶的右手。下一秒,他神情呆滞,浑身僵硬,微微摇晃着瘫倒在地毯上。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美树也一样,错愕得猛眨眼。

半晌后,千叶开口:「抱歉,都是静电惹的祸。」

原来是静电。我刚这么想,旋即察觉不对劲,从未听过静电会电晕人。美树慌忙走上前,蹲下触摸记者的身体,回报:「还有呼吸。」

「当然,他不会死得这么快。」千叶一脸若无其事,「不过,总有一天会停止呼吸。」

「千叶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有些担心记者会直接断气。此刻,我脑海浮现「箭毒」这个字眼。那是一种萃取自植物的毒素,具有麻痹的效果,严重时会导致肺机能中止。千叶该不会在手里暗藏毒针?

「当然,每个人迟早都得死。」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

「现在怎么办?是不是该叫救护车?」美树问。

我点点头,刚要取出手机,千叶却泰然自若地阻止:「他只是被静电电晕。」

「可是……」

「等等就醒了。」

「你怎能肯定他没事?」

「这种情况稀松平常,不必大惊小怪。」

千叶一脸满不在乎,仿佛认为这就跟「水滴会蒸发」一样是浅显易懂的常识,我不得不相信。

他这句话,宛如打开我体内一道看不见的开关。于是,我挺直腰杆,面对站在沙发前的男人。他望着倒地的记者,似乎有些在意,但目光移向我时,骤然变得冰凉。「你们做了什么?怎么能使用暴力?」

「我们什么也没做,全是千叶先生手上的静电惹的祸。」

「静电不可能害人昏厥。」

「事实摆在眼前,不是吗?」我感觉自己的情绪愈来愈激动。

本城觑着倒地的记者,观察道:「山野边先生,你用了最擅长的毒物吧?」

很显然地,本城想将这件事与那篇以毒物为题材的小说扯在一起。

「提到毒物,你应该更擅长。」

「我对毒物本身没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人类的脆弱。只要一点毒素或药物,就能轻易控制人类的肉体及心灵。」

我不禁想起遭这男人注射毒药的菜摘。没错,直到最后一刻,菜摘的身体都没获得自由。

「哦?」站在身后的千叶忽然发出赞叹。我颇为纳闷,却见他专注地凝视我们。虽然想问清他有何用意,但我强忍下来,毕竟眼下不是时候。

「这一天终于到来。」我瞪着本城。

说出这句话的情景,我不知想像过多少次。对我而言,这是一场竞赛。不,是一场决斗。「我早就打定主意,在你获判无罪后,要见你一面。」

「你想拿我怎样?昨天我获判无罪,你在司法上输给我,难不成想动用私刑?」

「你认为这次的判决是正确的吗?」

「你的意思是还能上诉吧?但检察官不见得会提起上诉。」本城崇语气平淡,脸上甚至没有笑容。「检察官没有能够判定我为凶手的证据。」

他大概是指老奶奶的证词与菜摘指甲里的皮肤碎屑吧。这两项证据在一审时遭到推翻。

「只要检察官提不出新证据,就算上诉也无法改变判决。山野边先生,我是无罪的,你凭什么视我为凶手?你凭什么认定我是凶手?」

本城说出这些话,只是担心我们身上藏有录音器材。其实,他脸上写满嘲讽:「你早就亲眼看到证据,不是吗?」

没错,我们夫妇亲眼看到本城就是凶手的证据。而且是本城亲自提供的证据。

本城遭到逮捕前,我收到他寄来的电子邮件。那时,我家门口挤满记者,电话和手机来电不断。虽然切掉铃声,但担心警方会打来,不敢关闭电源,而且会不时查看来电号码。那天,手机荧幕上出现「本城崇」这个名字。先前本城与菜摘一起走在路上的监视器画面曝光,本城被列入嫌犯名单。身为嫌犯的本城亲自打来,我无法置之不理。

「山野边先生,百忙中打扰。」本城恭谨有礼,却不带丝毫歉意。「我刚寄电子邮件到您的信箱,内容是关于菜摘妹妹一案的线索,请拨空过目。」

如今回想,我应该更谨慎处理这件事。当时根本没想太多,本城的口吻沉稳谦虚,甚至流露几分安抚之意,我几乎要怀疑警方误把他当成嫌犯。

「看完邮件请跟我联络。」语毕,本城便挂断电话。

于是,我和美树打开电脑收信。邮件如雪片般涌来,堆积在收件夹内。最新的那封邮件,寄件者正是本城。打开后,我读起内文:「经过我私下调查,找到可能有助于破案的影像。或许有些模糊,请仔细看清楚。」

我播放邮件夹带的影片档。从邮件内容来看,本城似乎只是想提供情报,因此我没想太多。其实,这也是那男人的诡计。他先卸下我们的心防,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给予致命一击。

我无法正确回想起那影片的细节。一幕幕烙印在脑海的画面,早被如烈火般的激动情绪烤得焦黑不清。

我只记得,一开始画面中出现注射针筒。针头插入菜摘的手臂,她怕得直发抖。「打针是要预防感冒,别乱动。」本城这么欺哄,菜摘信以为真,一动也不敢动,咬牙忍耐着露出「我很乖、我很听话」的自信表情。菜摘的乖巧,反倒加深我的不舍与哀恸。每每想到这点,我全身便犹如遭受烈火焚烧般痛苦。

「好棒,你是乖孩子。」本城嘴里不断称赞。菜摘深信不疑,一直拼命强忍。

不一会儿,菜摘完全停止动作。接着,本城掐住菜摘的脖子。我不断告诉自己,菜摘早就断气,本城只是做做样子,不愿相信亲眼目睹菜摘死亡的瞬间。真相到底如何,我并不清楚。画面没有丝毫摇晃,显然摄影机是固定的。

画面角落有个白色大旅行袋。或许本城就是把菜摘装在里头,带到这个地方。一思及此,我感觉脑神经无声无息地全部断裂。

体内仿佛有座帮浦,在菜摘死后停止运转,却在看过影片后突然剧烈转动,最后失去控制爆炸。眼前一片血红,胸口像有把火在燃烧。倏然间,帮浦再度静止。我没有多余的心力照顾美树的状况。过一会儿,我才望向美树。她跟我一样愣愣站着,嘴唇不断颤抖,面无血色。半晌,她坐倒在地。

此时,手机再度收到来电。「如何?看完了吗?」本城的话声沉稳,我不禁怀疑刚刚的影像是一场误会。

「这到底怎么回事?」身旁的美树大叫。这是菜摘离世后,她第一次发出如此高亢而悲怆的哀号。那声音异常刺耳,仿佛足以贯穿天花板。

「我打算自首。」本城的语气相当认真。「这影片是重要证据,请妥善保存,千万不要删除。我建议重播一次,确认没问题后,转存在电脑里。」

我丝毫没有起疑。当时,我们夫妇对「二十五分之一」的异常人种全无概念,被他轻而易举地玩弄在掌心。在他的控制游戏里,我们是弱得毫无挑战性的对手。

我很快重播附加影片档,打算确认能正常播放后,便立刻按下停止键。然而,电脑的反应跟刚刚截然不同,并未出现画面。我有些狐疑,又按几下滑鼠,情况却愈来愈诡异。有一段期间,我非常后悔当时没立即关闭电源。现下我明白,就算立即关闭电源,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本城约莫是在影片档里置入执行程式。第一次启动会正常播放,第二次启动却会删除电脑里所有相关档案,搞不好根本是伪装成影片档的程式执行档。平常我对这种事相当谨慎,绝不会轻易开启电子邮件的附加档案,但那时我失去平常心,难以冷静思考。

我察觉中计,忍不住发出惊呼。一切为时已晚,刚刚的影片档从电脑里消失,连电子邮件的收信纪录也没留下任何痕迹。

一开始,我无法理解本城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在本城遭逮捕后,我透过警察辗转得知他的态度与言行,终于明白他的目的。

他只有一个目的。

那就是带给我们痛苦。

逼得我们在这场人生游戏中举手投降。

他想用之前提过的「荒唐无稽的悲剧」击垮我们。这样能够为他带来快乐,不,或许他根本不明白何谓快乐。在他眼中,这跟下将棋、下围棋没什么不同。

本城刻意告诉我们,他就是凶手。他给我们证据,诱引我们亲眼目睹女儿的绝望模样。接着,他设计我亲手删除证据。

他希望借由一次又一次的悔恨,逼得我厌恶自己,最后变得一蹶不振。

而他则故意落入警网,躲在我无法接近的地方。

我们束手无策,只能默默承受无处宣泄的怒火,及令人发狂的焦躁。这就是他的期望。

我不曾尝试复原遭删除的影片档。凭本城的能耐,将资料清除得一干二净并不难。何况,使用免费的软体工具,也能精准覆盖硬碟上的特定磁区。焦急尝试各种修复手法,对手只会更洋洋得意。因此,我选择走向另一条道路。

证据不再重要。

我不再指望外力能制裁本城。

如今,本城就在眼前,说着:「我获判无罪。既然没有新证据,就算上诉也没用。」

「我不需要证据。」我竭力压抑情感,表现得沉着冷静。「容我先向你道贺,恭喜你无罪开释。」

本城的表情没有太大改变,细微的变化却逃不过我的眼睛。那就像干涸的地面出现几条裂缝。

当然,我并未满足。「你能获判无罪,我们夫妇真的打心底感到欣慰。」

本城变得相当谨慎,不再开口。他凝视着我,似乎想看穿我的企图。

「你获判无罪,是因审判过程中发生两件事。」我感觉自己的话声有些颤抖。「第一,一个足不出户的男子为你出庭作证,提供证据画面。他架设的摄影机拍到你与菜摘走在一起,证明你遭菜摘抓伤一事与案情无关。」

「只能说我很幸运。」本城微微摊开双手。

「没错,你很幸运。」我明白这不是单纯的幸运,但没与他争辩。「第二,证人老奶奶突然丧失自信,更改证词。」

「山野边先生,难不成你想去找那个关在房里拍摄窗外景象的男子以及老奶奶理论?你想责备他们黑白不分,帮助我获判无罪?我十分同情你的遭遇,但你不能乱诬赖人。另外,我诚心希望你放过老奶奶。她年纪大,记性不好也是正常。山野边先生,你的处女作不也是以此为题材吗?借由比较风景画家的作品与回忆中风景的差异,表现年老带给人的悲伤与重要性……」

「不,老奶奶的记性非常好,她没搞错任何事情。」我以劈柴般的强硬气势打断本城的话。

本城再度凝视着我。

「听好,你这家伙和菜摘走在河边的那一幕,老奶奶看得一清二楚。」我尽力维持冷静,话声仍微微发颤。毕竟这一年来,我想像过这个场面无数次,此刻化为现实,不紧张也难。但我拼命提醒自己,无论如何必须沉住气。实际上,我的口气与平常完全不同。以前我不曾称呼某人为「你这家伙」,我晓得自己在做极不拿手的事情。「老奶奶的记忆并未出错,她却在法庭上翻供,你知道原因吗?」

「为什么?」

我望向美树,希望由她发出第一波攻击。她立即明白我眼神代表的意义,开口:

「是我们拜托她的。」

本城没出声,脸孔益发僵硬。我没有任何成就感,但至少攻势发挥了效果。就像以又尖又细的长矛,穿透坚硬铠甲缝隙刺入对方躯体。

「什么意思?」

「你不懂吗?老奶奶翻供,是受到我们恳求。」

「为何要做这种事?」

「你指的是我们,还是老奶奶?若是老奶奶,我想是基于同情吧。没错,按社会的规矩,老奶奶在法庭上必须说真话,我们不能向证人提出那种要求。但是……」

「但是我们不打算遵守规矩。」美树接过话。

「意思是,老奶奶做伪证?」本城的语气,仿佛在威胁「老奶奶将会遭受处罚」。

「不,搞不好她真的记不清楚,替她找个合理的借口一点也不难。我们在此对你说的话,只是情绪激动的受害者家属在胡言乱语。总之,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本城。「我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让你无罪开释。」

「不是判有罪,而是判无罪。」美树继续道。

「很好,看来山野边夫妇也晓得我是清白的。」本城改变语气,露出淡淡笑容。不过,那只是为了稳住气势,故作镇定。

本城不可能清白。足以证明他犯罪的证据,还是他本人提供的。那影片档里的可怕画面骤然浮现,我急忙抹除,熄灭心头所有灯火。

「既然如此,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本城很快恢复冷静。我旋即从外套内袋取出防身喷雾,背后的美树也准备就绪。

我们分配好工作。我以防身喷雾袭击本城,令他动弹不得,美树立刻冲过去用电击棒电晕他。我们在家里演练过无数次,能够配合得天衣无缝。

原想选择更温和的方式带走本城,例如老电影常用的手法,以三氯甲烷之类的药物捂住他的口鼻,令他失去意识,或强迫他喝下安眠药。之后我才晓得,三氯甲烷根本不足以弄昏人。至于安眠药,如何让不信任我们的本城喝下,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此外,我考虑过设法弄一把手枪或猎枪。尝试几次后,我决定放弃。不论我从任何管道买枪,消息难保不会外泄。就算真的拿到枪,我仍担心会在开枪时铸下大错。所谓的「铸下大错」,并非没打中本城,而是不慎打中要害,导致他提早丧命。若是发生这种失误,我肯定会懊悔得捶胸顿足。

本城不能死得这么简单。

扣下扳机,在本城尚未搞清状况前夺走他的性命,实在难消我们心头之恨。

我比较各种品牌,挑选体积最小、效果最强、喷射范围最广的防身喷雾。我们需要的不是针对小范围进行集中攻击的类型,使用防身喷雾的主要目的,是箝制对手的行动。

喷射的技巧,我在自家练习过无数次。至于美树,则是将使用电击棒的技巧练得滚瓜烂熟。

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如今,本城就在我眼前。我挡在本城的正前方,美树自我身后缓缓靠近本城。

我没料到发动攻击的地点会是饭店房间,也没料到本城身边有个周刊杂志记者。除此之外,一切都在掌控中。

我举起右手的防身喷雾,将手指放在喷嘴上。

准备按下的瞬间,身旁忽然响起一声:「啊,找到音乐了!」脑袋来不及思考,视线已往声源处移动。于是,我露出破绽。

本城采取了行动。

美树大喊我的名字,像在尖叫,又像斥责。听到呼唤,我立刻回神,但一转头,本城已奔至客房内的小走廊。我的脑袋乱成一团,眼前的景象变得模模糊糊。没想到,我居然会让那男人逃脱,焦躁感如暴风般席卷我的思绪。双腿酸软无力,我仍咬紧牙关,踉跄追上,举起防身喷雾,按下喷嘴。

「别喷!」美树发出惊呼。

当我察觉不妥,一切为时已晚。狭窄的走廊弥漫着一层薄雾,阻挡我们的去路。

我退回原位,面对美树,想向她道歉。明明是绝佳的机会,却因我搞砸。为了今天,我们不知练习过多少次,却全部变成徒劳。「我失手了,对不起。」我该鞠躬道歉,但一回神,竟坐在地上发愣。承认疏失、低头道歉,对我们毫无意义。就在这一刻,我们失去一切。菜摘离世后,向本城复仇的念头成为我们心中残存的火苗。而如烛火般微弱的希望之光,也熄灭殆尽。看着美树手中的电击棒,我有股冲动想将那玩意抵在脸上,任凭电流撕裂肉体,在剧痛中将脑袋炸得血肉模糊。

或许是察觉我的想法,美树迅速移开电击棒。我跟着抬起视线。

「站起来。」美树目光凌厉,勉强维持冷静,握着电击棒的手却抖个不停。本城逃走了。我们一时无法接受,甚至不敢说破这个事实。

「本城逃走了。」千叶忽然开口。我猛然想起,刚刚会失手全是他在旁边搅局的缘故。我顿时怒火中烧,来不及细想,便举起防身喷雾,对着他按下喷嘴。伴随气压喷射声,液体在空气中扩散。

「啊!」我察觉不妙,发出惊呼。身旁的美树大喊「住手」,但为时已晚,千叶脸上沾满液体。虽不到浑身湿透的程度,可是距离非常近,差不多就是「以防身喷雾洗脸」。

美树急忙取来桌上的毛巾,嘴里喊着「得赶快洗掉才行」。只是,浴室在小走廊另一头,廊上残留大量液体,于是我提议:「用毛巾捂住脸就能过去。」

我们慌得像无头苍蝇,千叶依旧老神在在。他接过毛巾,随便抹两下说:「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这效果很强。」

「啊,你这么一提,效果确实挺强,痛死我了。」千叶忽然掩面道。看起来像是配合我们演戏,其实他根本不要紧。不一会儿,他突然拿起桌上的小型机器问:「这是用来听音乐的吧?」

「千叶先生,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我勃然大怒。在这节骨眼,他的心思竟然放在随身听上。「那家伙逃走啦!」

「是啊。」千叶放下随身听,装模作样地步向小走廊。看他的模样,防身喷雾似乎真的没造成太大伤害。

「喷雾还没完全散掉。」美树提出警告。但千叶毫不在意,大步穿过走廊后折返,回报:「大概没问题了,拿衣服稍微盖住脸就能出去。」

昏厥的记者仍未苏醒,一探鼻息,确实还有呼吸。我与美树默默交换眼神,快步离开客房。

来到饭店外,本城当然早就消失踪影。或许是下着毛毛细雨,大门外并排好几辆计程车。迎接宾客的服务生彬彬有礼,动作俐落敏捷,令人不禁佩服赞叹。看见他们干练的举止,我内心一阵刺痛。对比他们的流畅迅速,我的表现实在笨拙得可笑。

「千叶先生,你一定要把他找出来。」美树的语气近乎责备。见千叶悠哉站着,一副毫无愧疚的样子,她想必颇为不满。

「这个嘛……」千叶环顾四周,走到一名皮肤光滑的服务生面前,询问:「有没有看见一个男人逃走?」

「逃走的男人?没看见。」服务生的神色有些僵硬。接着,千叶接又认真地问:「那没有逃走的男人呢?」服务生听不明白,思索片刻才回道:「没有逃走的男人,进进出出的很多。」

我心想,这句话简直是白问。

走在雨中的人行道,我没撑伞。

本城不可能在附近逗留。仰起头,只见满天乌云,阴沉的黑影仿佛企图夺走我心中的光明。雨滴打在水洼上,制造出涟漪。一圈圈波纹重复出现又消失,宛如呼应希望彻底破灭的内心景色。

我望向千叶。他愣愣站着,但与「伫立不动」有些许差异。他仅仅像座石堆,毫无意义地矗立在那里。从他的双眸中找不到一丝情感,恐怕就连雕像都比眼前这个人还有「人味」。

「千叶先生。」我放声呼喊,确认他仍存在于我的眼前。

「啊,你想问我为何拿着这玩意,对吧?我认为应该派得上用场就带出来了。」千叶举起右手。那是一台摄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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