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陌生的房间醒来,坐起上半身,只见窗上罩着百叶窗帘,缝隙之间隐隐透出白光,显然是白天。低头一瞧,我躺在一张宽大的沙发上。接着,我在另一张沙发上找到美树的身影。既然没有床,这里可能并非饭店客房。
我一移动身体,便响起叮当声。往下一看,脚踝上扣着一样东西。
那是两个圆形的金属环,分别扣在左右脚上,以铁链连接。环上的钥匙孔,仿佛正嘲笑着我的愚蠢。
铁链限制双脚的自由,但步伐小一些,还是能勉强移动。于是,我离开沙发,走到窗边,拨开百叶窗帘。
眼前是条大马路,对面是高楼大厦。雨水在玻璃上画出一条条直线,窗外的景色顿时扭曲变形。
我走近另一张沙发,唤醒美树。她同样扣着脚镖。刚睁开眼睛时,她搞不清状况,情绪相当激动。但一会儿后,她便抚摸着铁链,苦笑道:「这副脚镣做得真棒,不知哪里买得到?」
不是她太游刃有余,听得出语气中带着几分自暴自弃与绝望。
「大概是『捆绑购物网』之类的网路商店吧。最近网路上什么都买得到,何况在喜爱SM的人眼中,这种东西并不稀奇。话说回来,怎么没绑住我们的手?」
「会不会是手铐正好缺货?要不然就是只找到专卖脚镣的网站,所以没卖手铐。」
「或许他们相当有自信,认为就算我们双手自由,也无法解开脚镣。」
沙发旁的电子钟显示着早晨七点。如果上头的日期是正确的,此时是我们在公园遭电击棒攻击的隔天。
但时钟会不会故障?会不会早就过了上诉期限,而检察官已提出上诉?想到这一点,我顿时寒毛直竖。比起生命安全,我更害怕这一点。如果检察官提出上诉,下次报仇的机会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我们夫妇的精神状况,恐怕承受不住漫长的等待。
我回想起在滨离宫恩赐庭园的情景。当时遭受电击,我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蜷缩在地。而后,他们捆绑我的手脚,以胶带贴住我的双眼和嘴巴,将我塞入类似睡袋的袋子。
遭受电击的症状消失时,我被固定得像只毛毛虫,根本动弹不得。美树及千叶的处境如出一辙,也遭到「打包」。
那些穿雨衣的男人并未保持沉默。隔着袋子,听得见他们不时低声交谈。
他们扛着裹在袋里的我,往公园外移动。
公园的侧面没有围墙,但有河川环绕,像是护城河一样。而他们便是利用这条河川,把我带出公园。
有人轻声说了句「慢慢放」,接着我感觉身体缓缓下坠。若从外头看,我肯定像只吊在半空的巨大蓑衣虫。
透过种种感觉,我晓得自己被他们放入停在河面的小船。他们把我固定在坚硬的船底,不久,我便听见引擎的发动声。
又过一会儿,他们把我拉出袋子。四周一片昏暗,似乎是仓库之类的建筑物内部。「要不要上厕所?」一个年轻人走过来问我,边撕下我眼睛和嘴巴上的胶带。他撕得又轻又慢,我的皮肤仍微微刺痛。我无奈地摇头,他忽然拿出一个小包装的果冻饮料,将吸口对着我说:「请喝吧,别饿着了。」或许是他十分客气,我居然毫不犹疑地喝下。片刻后,我才惊觉饮料里可能掺有安眠药。
脑袋昏昏沉沉,仿佛意识从肉体蒸发殆尽,我反射性地想到「死亡」这个字眼。久违地想像自己的死亡,我有种闷得喘不过气的感觉。去年菜摘离世后,我就不曾思考关于自身的死亡。如今这思绪重回心头,竟再也无法抛开。
人死后会去到哪里?
「人死后会去到哪里?」
脑海中响起这道声音。
那是幼时的我,在某个晚上哭着问父亲的问题。
人死后会去到哪里?
或许哪里也不去吧,这是我目前的结论。人死后,意识消失,什么也无法思考,变成「无」的状态。世上还有更可怕的事吗?
那就像永远独自蹲在漆黑的房里。不,甚至更可怕。
我置身在袋里,脑中盘绕着无数思绪,恐惧得几乎快昏厥。事实上,如果能真的昏厥,不知该有多好,但我只能在无穷无尽的思绪中不断说服自己「一点也不可怕」。
没错,死亡一点也不可怕。
我忆起逝世的父亲。
还来不及确认是不是回忆帮助我消除恐惧,我已陷入沉睡。再度醒来时,便身处在这个房间。
「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美树问。她不是畏怯,话声中充满遭比赛对手先驰得点般的愤怒。
此时门突然打开,看来隔壁还有房间。
两个男人走进来,一个穿蓝雨衣,一个穿白雨衣。昨天以电击棒攻击我们的就是这两人。或许是他们在室内穿雨衣的缘故,看起来犹如幻觉,毫无真实感。接着,我又发现他们都穿长靴。不仅如此,还戴着雨帽、防风镜,口罩及橡皮手套。
简直是全副武装。不管是天花板漏雨或地板渗水,他们似乎都不会感到困扰。
「对了,千叶先生呢?」美树忽然问道。确实,房里找不到千叶的身影。我不禁怀疑,打一开始千叶就不存在。正因是幻觉,言行举止才会那么古怪。如此一想,一切都说得通。这几天来,即使站在千叶身旁,我仍有种「我们并非呼吸相同空气」的错觉,就像我们昨天造访的那座位于汐留的巨大庭园。摩天大楼、高速公路,竟与苍翠的广阔庭园比邻,形成一幅不该出现在现实中的景色。千叶也散发着相同的气息,给人难以捉摸、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印象。
美树望向我,微微偏着脑袋,眼神仿佛在询问:「真的有千叶这个人吗?」
「原本跟着你们的那个人在隔壁房间。」站在左侧的白雨衣男人拉起口罩说:「他是你们的律师吧?」
当下,我百分之百确定,这次的绑架监禁是本城的指示。知道千叶与我们一起行动的人不多,而且千叶只有前天在饭店里被误认为律师。
「请随我们到隔壁房间。」穿白雨衣的男人继续道:「对了,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我们随身配备刀子、手枪等各种武器,你们却戴着笨重的脚镣,抵抗绝对没有好处。」
「你们想干嘛?」美树问得毫不客气。这是非常正确的应对方式,礼貌是无用之物。从去年到现在,我们夫妇受过太多来自他人,或者该说来自整个外界的无礼对待。既然如此,我们还守什么礼?
简直跟工地没两样。
这是我踏进隔壁房间的第一个想法。
地板铺着一层塑胶垫,我仿佛进入施工现场。
穿蓝雨衣的矮小男人比手势要我们坐下。门旁的墙边靠着一张小桌子,还摆有两张圆凳,像是用来欣赏房内景致的观众席。
我依吩咐坐下。为何如此听话,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或许是男人手中的尖锐刀子,让我的身体选择服从。所谓的恐惧,不是发自意识,而是发自肉体。
美树也坐在椅子上,愣愣看着室内。她的现实感正一点一滴消失吧,跟我一样。
穿白雨衣的男人走到房间中央。我随着他的身影移动视线,一张附靠背的椅子出现。
接着,我看见千叶。
他坐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双腿捆在椅脚上,双手则绑在椅背上。
用的不是脚镣手铐之类戒具,而是胶带。
另一个穿红雨衣的男人站在他旁边。昨天全身动弹不得时,我隐约听见千叶提到「理发厅招牌」。这三个男人的雨衣颜色确实和理发厅招牌一样,不过,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亏千叶能悠哉发表感想,真不知该敬佩还是错愕。
「请仔细看着,这位律师先生接下来会受一点皮肉伤。」站在千叶身旁的红雨衣男,语气仿佛在指导做菜。三个男人中,他的体格最魁梧,简直是虎背熊腰。他握着一根细长的工具。
「千叶先生跟这件事无关。」我不明白他们的意图,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
原来他们铺塑胶垫,是不希望弄脏地板。换句话说,他们接下来的行为可能会弄脏地板。
坐在房间中央椅子上的千叶,像是等待治疗牙齿的患者。
「这位律师先生当然跟这件事有关。」站在椅子旁的红雨衣男反驳。他也戴着防风镜。为什么要戴防风镜?难道会有水溅到他脸上吗?算了,我不能再欺骗自己。即将溅到他脸上的多半不是水,而是血。
「他是你们的律师,怎么可能没关系。」
「我不懂,你们为何要这么做?」我意外地冷静。不,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尚未进入状况。把人绑起来严刑拷打,这是电影、小说等虚构作品里的惯用桥段,只能以了无新意形容。我甚至不禁怀疑,眼前其实设有荧幕或投影布幕。蓦地,我想到一件事。以电击棒攻击轰,并将轰关在车子里的,会不会也是这几个人?根据轰的证词,当时只有一个男人在场,但搞不好其余两人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红雨衣男举起右手。
只见他手里亮光一闪,直接击向千叶的膝盖。千叶嘴上贴着胶带,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男人使用的刑具,不是尖锐的钻子,就是刺针。
坐在墙边的我理解状况后,浑身不住颤抖。刚想站起,脚下的锁链发出叮咚声响,引得身旁的蓝雨衣男侧目。他不过是瞥一眼,我就像听话的乖孩子,重新将屁股贴回椅子上。身旁的美树以手掌捂住嘴。
脑海一隅隐隐发亮,令人难以承受的景象就要浮现。眼前的暴力画面刺激我的记忆,我差点想起那男人寄来的影片内容。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想起菜摘遭注射毒药的画面。于是,我立刻抹除思绪,将哀号硬吞下肚。
白雨衣男站在椅背旁。他按着千叶的肩膀,以防千叶挣扎。
「痛吗?」手持刑具的红雨衣男蹲在千叶身旁,大声宣告:「接下来会更痛。」
刑具拔起瞬间,似乎有液体喷出。男人将拔起的钻子再度插进千叶的大腿。我仿佛听见尖锐的钻子刺破皮肤、勾动肌肉的声响。塑胶垫也溅上不少液体。
美树吓得动弹不得。这一年来,在各种恶意行径的折磨下,我们的情感几乎完全麻痹。即使如此,目睹眼前的景象,她仍无法掩饰心中的惊骇。事实上,我也一样。
然而,我们心中的惊骇,并非来自这残酷的刑求。
当然,原本毫无瓜葛的千叶,莫名承受这种可怕的暴力,我非常震惊。但明明「这本该是我们施加给对方的惩罚」,才是我激动得快发狂的理由。
为了报仇,我们夫妇绞尽脑汁,想让那男人尝遍世上所有痛苦和恐惧。当然,即使顺利成功,还是无法消除我们的心头之恨,因为菜摘永远不会再醒来。可是,至少要让那男人吃尽苦头。
然而,如今立场完全对调,我们成为受到监禁、欺凌的一方,恐怕没有比这更令人无法接受的事。
我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
为不公义的遭遇受尽煎熬的我们,为何还得承受这种折磨?
世上真的有天理吗?这样与只能防守、不能进攻的棒球赛有何不同?
看着穿雨衣的三个年轻男人,脑中浮现「没有良心的人」这个字眼。直觉告诉我,他们都是「精神病态者」。
根据统计,通常二十五人中会有一名精神病态者。倘若房间里的六人中,就有三个精神病态者,比例未免太高。
仔细观察后,我发现这三人与「二十五分之一的人格特质」有些不同。很类似,但不太一样。
所谓的精神病态者,把人生当成一场控制游戏,是种冷酷无情的人。但眼前三人的所作所为,实在看不出控制他人的企图。
不过,他们显然与一般认知的「正常」人也有所不同。
那么,该如何理解他们的人格特质?
我联想到犹太精神医师维克多·弗兰克(Viktor E. Frankl)的《夜与雾》(注:译自日文书名《夜と霧》,原书名为《…trotzdem Ja Zum Leben Sagen: Ein Psychologe erlebt das Konzentrationslager》。)。这本书主要是叙述作者在纳粹集中营里的经验,但并非单纯的历史纪录。因为作者使用大量丰富的辞藻,足以带给读者强烈的心灵震撼。每一次阅读,我都会再次惊愕于人心的脆弱与丑恶。集中营内的种种痛苦折磨,令作者的生命有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没错,在犹太人大屠杀的现场,人命形同蜡烛的火光般渺小孱弱。单单想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得面对多少不安与恐惧,我便感到毛骨悚然。
在集中营里,犹太人根本不被当人看。他们受尽各式各样残酷、不人道的对待。于是,我不禁产生疑问:
「那些集中营的卫兵为何狠得下心?难道他们没有人性吗?」
《夜与雾》里也谈及同样的问题。作者维克多·弗兰克提出以下的看法。
以严格的临床定义而言,有些集中营卫兵确实是虐待狂(sadist)。
所谓的虐待狂,目睹他人痛苦的神情会进入性兴奋状态。
换句话说,他们虐待犹太人非但不会有罪恶感,反而乐在其中。
这真是世上最令人绝望的状况。
在集中营里遭受虐待的人,不管是恳求「请帮帮我们」,或呼吁「请拿出同情心」,都不会有任何效果。因为他人的痛苦与恐惧,在虐待狂眼中都会化成快乐与喜悦。
纳粹挑选虐待狂当集中营卫兵,实在是高明的点子。每次我阅读《夜与雾》,总是为此佩服不已。当然,卫兵里不乏正常人,也可能承受着良心的呵责,但毕竟是少数。
眼前的三名年轻人,恐怕与纳粹集中营卫兵有着相同的特质,也就是最残暴的虐待狂。
拿钻子刺千叶腿的男人,神情有些陶醉。
或许他们正是「临床定义上的残暴虐待狂」,借由凌虐他人获取快乐。
每二十五人中就有一人的「精神病态者」,凡事只想到自己,根本不在意他人死活。这种人对他人的情感毫不关心,分辨不出「爱情」与「椅子」两个字眼有何不同。
但眼前的三人,应该能感受到他人的情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从虐待行为中获得兴奋。这话虽然有语病,不过,比起精神病态者,虐待狂多少还算有人性。
我震慑于目睹的景象,脑海盘绕着种种思绪。期间,红雨衣男一次又一次挥下钻子。千叶的嘴巴与四肢都失去自由,只能不停扭动身体。
双手好痛。我用力握紧拳头,指甲仿佛会戳破掌心。
脑袋里仿佛塞了块滚烫的巨石,发出滋滋声响。一切思绪蒸发殆尽。唯一残存的理性,像贴在岩石上的小虫,随时可能消失无踪。
我怒火中烧,忍不住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若是平常,妻子美树一定会在旁边安抚我的情绪。然而,此刻她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遭受荼毒的千叶。
制止我站起来的,反倒是身旁穿蓝雨衣的男人。
当然,他负责监视我们,不准我们乱动是他的职责。奇怪的是,他的举止轻柔,像是刻意保持低调。
他察觉我的疑惑,以食指抵着嘴巴,示意「别出声」,接着朝我伸出另一只手。我不禁想起背着其他大人,偷偷塞零用钱给我的祖母。男人手中之物轻触我的胸口,但那不是零用钱,而是一把枪。我起先以为是块黑色大石头,仔细一瞧,竟是裹着布的枪。
蓝雨衣男泰然自若地望着房间中央,仿佛只是继续执行监视任务,唯独一只手违背他的立场。
我深吸口气,战战兢兢抓住枪。原本害怕男人会趁机施暴,却什么也没发生。见我握着枪,他立即恢复若无其事的模样,努努下巴,要我看前面。
红雨衣男朝椅子一挥,钻子再度刺在千叶的膝上。明明已血肉模糊,他仍执拗攻击相同的部位。
我忍不住想大喊,快停止这种掠夺行为!别再夺走他人的财产、自尊心、生活,及重要事物!
「就这么冷眼旁观好吗?」
一行字映入眼帘。身旁的蓝雨衣男不知从哪里拿出智慧型手机,将荧幕递到我面前。他以记事本功能打出「就这么冷眼旁观好吗」,像是瞒着同伙向我传讯。
难道他想帮助我们?
他交给我足以扭转局面的手枪。
不过,我相当冷静。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直到刚才,愤怒与憎恨犹如滚烫的岩浆,还在我亢奋的脑海里翻腾。我握着枪,反倒镇定下来,仔细观察目前的状况。绝不能搞砸这个机会,好不容易结束守备,换我们进攻,而且轮到第四棒上场打击。能够以棒球思考处境,代表我已恢复理智。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实际上,我的脑袋仍处于不听使唤的状态。该思考的环节都还毫无头绪。
枪有没有装子弹?前方有两名敌人,朝其中一名开枪,接下来怎么办?不,比这些更值得深思的是,蓝雨衣男为何要给我枪?假如他真的想帮助我们,为何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在背后操控一切的本城,又有什么企图?
这些我完全没想到答案。
视野摇摇晃晃,双腿毫无知觉。回过神,我已从椅子上站起。
我看着手里的枪。这玩意不像道具,而是沉重的石头。或许是明白接下来的行动多么严重,才会产生这样的联想。
「继续坐视不管,所有人都会被杀。」
蓝雨衣男又递来智慧型手机,显示着这行字。下一瞬间,他迅速夺走枪。我吓一跳,差点喊出声。
全怪我犹豫不决,枪才会被夺走!我暗骂自己。
男人双手覆住枪身,不知在做什么。下一秒,枪又回到我手上,原来他扳下击锤。
智慧型手机再度出现,荧幕显示着:「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不动手,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等我读完讯息,男人往画面一点,送出下一行字:「就算没杀死你们,也会戳瞎你们的双眼,以免遭到指认。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法。」
这男人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我受够这种工作,想改过自新。」这行字接着出现。
「戳瞎双眼」这几个字宛如隐形的烙铁,在我的脑袋留下深刻的痕迹。
我望向房间中央。
千叶被绑在椅子上。红雨衣男抓着钻子,站在旁边。
蓝雨衣男悄悄闪到一旁,似乎在暗示我「快动手」。红灯停,绿灯行。
地板在摇晃。我没意识到其实是双腿在发抖,只是觉得难走,内心一阵焦躁。
站在椅子旁的两个雨衣男一愣,显然是看到我手中的枪。不料,他们很快恢复冷静。白雨衣男指着我。不,那不是手指,而是枪口。他也握着枪。「你怎么会有那玩意?哪里弄来的?」
红雨衣男迅速蹲下,揪住千叶的后颈,拿钻子抵着千叶的脸,威胁道:「立刻放下枪,不然我就刺瞎律师的眼睛。」
刹那之间,我找回理性,激动的情绪骤然消退。
红雨衣男仿佛随时会下手。他一施力,钻子便会贯穿千叶的眼球。
如果我扣下扳机,红雨衣男一定会采取行动。
更何况,白雨衣男的枪口正瞄准我。
脑袋顿时凝固,像是灌入大量沙土,塞得密不通风,没留下一点思考的缝隙。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放下枪。」持枪的白雨衣男命令道。
红雨衣男好整以暇,随时会刺下钻子。
他们显然很习惯应付这样的场面。
我摊开左手,举到胸前,表示「我会照做,你们别乱来」。接着,我弯下腰,右手把枪放在塑胶垫边缘。松开手的瞬间,蓝雨衣男的讯息浮现脑海:「就算没杀死你们,也会戳瞎你们的双眼。」
此时放下枪,将会落得何种下场?
我们看见他们的模样,绝不可能毫发无伤地离开。
即使愿意饶过我们的性命,也会夺走我们的视力。
我重新握紧枪站起。既然无法全身而退,不如赌一把。
「你不放下枪?」白雨衣男把枪口瞄准我问道。除了疑惑,还带着强烈的不耐烦。
「就算放下枪,也是死路一条。」与其乖乖就范,不如豁出性命对抗。运气好也许能杀死其中一人,我内心浮现野蛮的期待。
「想清楚,我一刺,律师就再也看不见。你有没有想过当瞎子的感觉?」红雨衣男撕开千叶嘴上的胶布,对千叶说:「快劝他放下枪,不然你的眼珠子不保。」
千叶面无表情地望着我,平板地吐出一句:「山野边,放下枪。」
「千叶先生,你不要紧吧?」话一出口,我立刻惊觉这是多么愚蠢的问题。一般来说,「不要紧吧?」只是问候语,除非是特殊情况,否则对方通常会回答「不要紧」。此时千叶的处境,无疑是特殊状况。
出乎意料,千叶沉稳地回答:「不要紧。」
拿着钻子的男人大笑。「腿上的肉都稀巴烂了,怎么可能不要紧?接下来换刺眼珠,往后的人生你将会在黑暗中度过,很恐怖喔。搞不好死了还比较痛快。」
「不,生和死完全是两回事。」千叶不假思索地反驳。他的话声不带感情,非常沉着。「眼睛看不见跟死亡扯不上关系。」
千叶的话像是看不见的手指,猛然往我额头一弹。我忍不住想大喊:「千叶先生,你说得真好。」
菜摘离世后,相同的念头不断在我脑中徘徊。不管是怎样的状态,希望菜摘至少能保住性命。人一死,就再也无法挽回。死亡的瞬间,一切便宣告终结。
「赶紧放下枪,我的耐心快用光了。」握着钻子的红雨衣男催促。
千叶的四肢绑在椅子上,后颈又被制住,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尖锐的钻子。
我的手指放上扳机。对方显然真的打算刺瞎千叶的眼睛,此时不开枪,我肯定会懊悔一辈子。
「啊,对了……」千叶突然出声,仿佛面前的尖锐凶器、即将遭刺穿的眼球,都与他毫无关系。「本城跑去哪里?」
一时之间,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光听到那男人的名字,我便一阵激动。不知千叶为何提及这个名字,我错愕地应一声:「咦?」
「本城刚刚不是在你旁边吗?」千叶说得云淡风轻。
「我旁边?」我和身旁的美树面面相觑。
「他穿蓝雨衣。在公园遇上时,我没立刻察觉,但仔细一瞧,那不就是本城吗?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肯定是本城没错。」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我猛眨双眼。「可是,不管我从哪个角度看,都只看见穿雨衣的陌生人。」
不过,穿蓝雨衣的男人确实消失无踪。
那就是本城?
回想刚刚在我身旁的男人,他静静站着,借智慧型手机向我传递讯息。他就是本城?
果真如此,这代表我恨之入骨、即使牺牲生命也要打倒的敌人,就待在我身旁,而我却毫无所觉。对方特地给我武器,我竟没想过要反制他。
见我哑口无言,红雨衣男火大地说:「你还没搞清楚状况?我要刺他的眼睛喽。」
「要刺就刺吧。」千叶一脸无所谓。
「千叶先生……」我忍不住喊道。千叶望着我,耸耸肩应道:「刚刚不是说过?我只是坐在这里,不要紧。」
「但你的腿……」
「啊,差点忘记。没错,我的腿受伤,不过没什么大不了。」
「听好,刺完眼睛,我会刺耳朵,接着是鼻子、舌头……」红雨衣男握着钻子恐吓千叶:「毁掉所有感官,只保留触觉,看你怎么活下去。」
红雨衣男说着,神情益发恍惚。恐怕他曾以这种方式伤害他人,此刻正陶醉在回忆中。
「咦,耳朵也要刺?」千叶的语气有些不同,说是第一次流露惊讶也不为过。
「没错,你会有好一阵子听不见任何声音。」
「任何声音?」
「对,任何声音。」
「包括音乐?」
「岂止是音乐,连鸟叫声也听不见。不过,还是刺眼睛比较惨。鼓膜受损的恢复机率意外地高。」
「那可不行!」千叶难得大叫。
我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千叶腿上鲜血淋漓,现下才迸出这句话,似乎有些太迟。
手持钻子的男人也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但不愧是虐待狂,一发现对方的弱点,立刻移动位置。「看来你更怕听不见?」
「别刺耳朵!」千叶倏地举起手,挡在钻子与耳朵之间。
「咦?」看着这一幕,我感到有些奇怪,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下一瞬间,我恍然大悟。千叶的双手明明被绑在椅子上,怎么能够做出保护耳朵的动作?
持枪的男人一脸迷惘。
「啊,这个吗?」千叶瞥向手上的胶带,「我用力一扯就断了。」
那胶带怎么看都不像扯得断。
千叶弯下腰,轻轻松松扯断双脚的胶带。绕了好几圈的厚质胶带,千叶竟然随手撕开,仿佛毫不费力。
手持钻子的男人反应不过来,只能愣愣看着。
「刺眼睛还无所谓,但听不见我会很困扰。」千叶站起身。裤子的右膝部位破了个洞,鲜血汩汩流出,他却毫不在意。
站在一旁的白雨衣男急忙将枪口对准千叶。千叶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像抓虫子一样夺下手枪,扔向远方。接着,他唤一声:「山野边。」
「啊?」
「虽然有些扫他们的兴,不过我们离开这里吧。」
白雨衣男冲过去想捡回手枪,我举枪瞄准他,大喊「不准动」。
「你是怎么办到的?」红雨衣男结结巴巴地问:「那个胶带……你是怎么办到的?」
千叶纳闷地望着我,一副搞不清对方在讲什么的表情。那模样简直像没察觉自己失言,反而以眼神向秘书询问「我刚刚说错话了吗」的政府高官。
「你怎么弄断胶带的?」我也不禁好奇。
「啊,原来是这件事……」千叶恍然大悟,像小孩子般辩解道:「撕胶带有诀窍,电视节目教过。」
背后传来「噗哧」一声,美树忍不住偷笑。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恢复冷静。无处可逃的绝望、被关在刑场内的压迫感,顿时烟消云散。我终于能够相信,人生还没结束,至少不会在这里结束。
见千叶轻而易举地挣脱束缚,毫不在乎身上的伤势,红雨衣和白雨衣男都吓得目瞪口呆。我举着枪牵制他们的行动。
千叶走向后门,途中转头说:「山野边,我们走吧。」
「啊,好。」我急忙跟上,脚镣发出叮当声响。踩着又滑又黏的塑胶垫,我感觉一切犹如梦境。「千叶先生,那个人真的是他?」我忍不住问。这是我唯一关心的事。
「那个人?啊,你说本城吗?不晓得他跑去哪里。」
「真的是他?」美树也半信半疑,语气十分焦急。
「他在你们旁边,我以为你们早就发现,所以一直没戳破。」千叶说得轻描淡写,不带一丝恶意。
「怎么可能。」我忍不住大喊。要是知道那男人是本城,我一定会想出各种对付的手段。「话说回来,他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想要我们的命?」
我摇摇头。「我们死了,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我猜,八成是想制造恐惧。」
「既然如此,为何要给你枪?」
我看着手中的枪。那个穿蓝雨衣的男人先是危言耸听,接着把枪交到我手上。「他在玩弄我们。他知道就算我手上有枪,还是无法脱身。」
我回想起两天前,我们夫妇闯进饭店向本城宣战。
当时,我明确告诉本城,我们夫妇会亲手报仇。这样的行动,或许激发本城的竞争意识。那男人一向在控制游戏中处于优势地位,在他的眼中,我们夫妇就像不知天高地厚的外行人。
遇上无礼的外行人,该如何应对?
不外乎是让外行人吃尽苦头,明白实力的差距,俯首称降。
所以,他带领那些危险的年轻人,将我们监禁起来,想证明谁才是真正的高手。
「你们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我问愣在原地的两个雨衣男。
「那个人?」
「看来,你们不是同伙。」我向朝美树使个眼色,示意「我们走吧」。我踏出一步,脚链再度发出声响。
「你们以为逃得掉吗?」白雨衣男出声,手持钻子的红雨衣男接着说:「不要搞错,我们接到的指令是,只要你们抵抗,就算杀死也没关系。」两人都是一身细皮嫩肉,但防风镜深处的眼眸黯淡无光,实在看不出年纪。
「你干什么?」红雨衣男惊声大叫。
我转头一看,千叶不知何时走近红雨衣男,往他身上乱摸。千叶的手在红雨衣男的衣服上游移,像在检查是否携带危险物品。「脚镰的钥匙在哪里?不解开那玩意,出去不太好行动。」
接着,千叶竟解开雨衣钮扣,伸进衣服的口袋摸索。
「去你的!」男人忍不住爆粗口,显然已失去冷静。他举起钻子,狠狠刺向千叶的肩头。霎时,皮开肉绽、鲜血泉涌的感觉袭来,我不禁闭上双眼。
原以为会听到千叶的哀号,却是一片安静。
我重新睁开双眼,只见红雨衣男激动地挥舞钻子。千叶蹲着探进男人的牛仔裤袋。钻子一次又一次插在千叶的肩膀及后背,但他丝毫不以为意。
我还来不及开口,千叶抢先一步高喊:「找到钥匙了。」他抛来一样东西,虽然错愕不已,我仍伸手接住。仔细一瞧,那确实是把钥匙。我无暇细想,赶紧依言用钥匙解开脚镣。接着,我也为身后的美树解开脚镣。
「走吧。」千叶说。
「呃,好。」
「千叶先生……你……不痛吗?」美树迷惘地指着红雨衣男。
「什么痛不痛?」千叶皱着眉,往旁边一瞥,红雨衣男正忙着拿钻子猛戳他的肩头。「哦,是指这个?」
「不然会是指哪个?你的大腿和肩膀伤得这么严重,怎么还不当一回事?」即使隔着衣服也看得出千叶的伤口相当深。
「是挺严重……啊,不过没外表那么严重。」
「真的吗?」
「更何况,这不是正好?」
「正好?」
「我们上次不是聊过,理发师帮客人抽掉生病部位血液的疗法……」
我一愣,不晓得他在讲什么。过一会儿,我才恍然大悟,不禁脱口问:「你该不会是在说……放血?」
「对,就是放血。」
「你在开玩笑吧?」
「像这样把血放出来,我反倒觉得神清气爽。」
「呃……」
「你在讲什么蠢话?」红雨衣男一脸焦虑。他拿钻子拼命刺对方,对手却不痛不痒,还大谈「放血」理论,要他不焦虑也难。
能让虐待狂产生快感的,并非伤害他人的行为,而是他人受伤害时的痛苦神情。拿钻子戳毫无反应的千叶,跟戳石墙没两样,只是白费功夫。
红雨衣男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充满困惑与疲惫。他气急败坏地喊一声「站住」,抓起千叶的手。下一秒,他居然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千叶无奈地西觑红雨衣男一眼,转向错愕的我,耸耸肩抱怨:「又是静电搞得鬼,真是讨厌。」
此时,另一个方向传来声响。白雨衣男大喊:「不准动!」他不知何时捡回手枪,将枪口对准千叶。
「别闹了。」千叶毫不畏惧,朝白雨衣男伸出手,仿佛一只手就能挡下子弹。
不知是因同伴倒地心生惧意,还是根本没开过枪,千叶一句话,就让白雨衣男愣在原地。
「山野边,你能走吗?」千叶无视于枪口,转头望着我。
「嗯,多亏你的帮忙,解开了脚镰。」
于是,我们走出房门。外头是一条长廊,看来这里不是建设中的大楼,就是建设到一半遭弃置的大楼。
「幸好耳朵没事。」千叶气定神闲,简直像在电影散场后抒发感想。
「岂止是耳朵,光能保住性命就是奇迹。」我说。
一想到刚刚可能送命,我便感觉一股寒意自体内往外窜。我心头一慌,连忙压抑汹涌而来的恐惧。死亡并不可怕。死亡会带来寂寞与悲伤,却不是件可怕的事。我不断如此默念。
「还有什么事吗?」千叶突然问道。我转头一看,白雨衣男站在我们刚离开的门口。
我并未多想,迈步上前。他的右手仍握着枪。
「你还不死心?」我忍不住开口,而后随手扯掉对方的头巾,把防风镜拉到额头。那是一张白净的年轻圆脸,嘴边只有细毛,看不到胡须。眼睛细小,面无表情。
「虐待他人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质问道。
「没怎么想……」白雨衣男咕哝。那模样简直像小学生挨骂后,为了保全面子,勉强摆出高傲态度。
「反正痛的不是自己?」
「可以这么说。」
这个回答在意料中,我并不生气。其实,每个人都有相同的心态。骇人听闻的社会案件、遥远国家的干旱、从未到过的地方的公害问题……就算是同一社区内发生的凶杀案,只要认定与自己无关,就不会在乎。换句话说,不论大小案件,世人关注的焦点总是「会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
忽然间,我的脑海浮现父亲的话:「我决定过自己真正想过的人生。」
人生只有一次,要是有想做的事情却忍着不做,活着有什么意义?父亲曾在病床上对我告白。他想通这一点的契机,正是身为儿子的我。
虽然工作忙碌,父亲并不感到痛苦。在父亲眼中,开发新技术十分有趣,值得全心投入。研究须要付出庞大的时间与精力,于是他舍弃家庭。
他的动机为何?希望功成名就,或是家人过更优渥的生活?不,都不是。工作本身就是他的动机。
得知寿命将尽后,父亲选择离开医院,在家接受治疗。所谓的治疗,其实仅仅是按时吃药。那一天,他推荐我读渡边一夫的书:「凡人能做的,只有努力摘取每一天,努力在生活中获得快乐。这也是凡人唯一该做的事,因为……」
因为人总有一天会死,父亲接着道。
「你们跟那个人是什么关系?」我问白雨衣男。
「那个人?」
「本城。」每当吐出这个名字,总有种念出可怕的禁忌咒语的感觉。如果能够,我真的不想再提及这个名字。
「本城是谁?」白雨衣男反问。看他的反应,不像在装傻。此时,他已放下枪,不时偷瞄千叶的膝盖及肩膀上的伤口,流露出明显的胆怯与自我保护意图。
「你们跟刚刚那个穿蓝雨衣的男人是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他。当初是他接下这个工作,邀我们加入,还事先支付酬劳。」白雨衣男不情不愿地回答,犹如遭到教师盘问的中学生。
「这是穿蓝雨衣的男人接下的委托?」
「对,我们只是收到他的邀约。」
「他究竟跑去哪里?」美树环顾四周后,凝神注视走廊彼端。
「搞不好,那个穿蓝雨衣的男人背叛你们。不,他打一开始就欺骗你们。」我说了句多余的话。大概是想借着取笑和讥讽,来消除心中的怒气吧。
听到这句话,白雨衣男的眸中隐隐燃起火焰。
「山野边,我们走吧。」千叶转过身,沿着走廊大步前进。
白雨衣男既没有开枪,也没追赶我们,眼睁睁看着我们笔直走向电梯。
「千叶先生,那男人究竟去哪里?」我操纵着方向盘开口。明知这么问毫无意义,我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直到现在我仍心有余悸,说起话结结巴巴。
「这个嘛……」千叶靠着后座椅背,看起来根本不像伤患。伤口周围的布料破破烂烂,但沾在上头的鲜血已干涸。美树检查过伤势,发现比预期的轻微许多,更是啧啧称奇。
蓦地,一股强烈的懊悔涌上心头。我不禁紧握双拳,几乎要将方向盘捏碎。当时那男人就在我身边,我竟白白错过大好机会。
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八成在嘲笑我吧。仇人近在身旁,我却只是发愣,甚至完全被牵着鼻子走,乖乖接下手枪。他一定在笑我这个敌手实在太不中用、太无能吧。
忽然间,车内响起「砰」一声。
手掌传来剧痛。
原来我不自觉地捶打方向盘。
或许是理解我的心情,美树并未多问,改提起另一件事:
「话说回来,箕轮为何要撒谎?」
「箕轮撒谎?」我听得一愣,不明白美树的意思。
「当初是箕轮告诉我们那男人在公园,之后,我们一进公园就被那三人逮个正着。这不会是偶然吧?」
「箕轮骗了你们吗?」
「不,箕轮没骗我们。」我反射性地为箕轮辩护。「那男人确实在公园,而且……」
欺骗我们,箕轮没有任何好处。
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望着我。
「会不会是箕轮接到假情报?这种可能性较高。」我推测道。
「假情报?」
「啊,原来这才是答案。」千叶的语气仿佛在二选一。
「没错,箕轮大概是听到那男人将前往滨离宫恩赐庭园的风声。或许这个风声是那男人放出来的,箕轮却不知情。他转告我们此事,是出于一片好心。」
「没想到却弄巧成拙?」
「对,箕轮绝不可能陷害我们。」与其说是「绝不可能」,其实是我心里如此期盼。但我就是无法不替箕轮辩解。「藤泽金刚町的饭店那次也一样,箕轮只是不知不觉遭到利用。」事后证明,本城早在饭店等我们上钩,那完全是个陷阱。
「你这么相信箕轮?」
「是啊。」箕轮与我之间有着极深厚的信赖关系,更重要的是,如果我连箕轮也不相信,甚至与他断绝关系,恐怕我会遭强烈的孤独与绝望彻底击垮。「我想起跟箕轮共事时聊过的一个话题。」
「跟箕轮共事?」
「嗯,起初我们常约在出版社附近的咖啡厅讨论工作。有一次,箕轮提到《福翁自传》。」
「那是怎样的书?」美树问。
「福泽谕吉的自传。」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啊,确实有这号人物。」千叶的口气像谈起一个活在相同时代的棒球选手,只差没问「不晓得他现下在做什么」。
「这本自传里写着一段有趣的插曲。」
「哦?」
「当时是江户时代末期,社会动荡不安。有个人告诉福泽谕吉,他找到一种很有意思的扇子。」
「很有意思的扇子?」美树问。我这才察觉,原来我没和她提过这段插曲。
「没错,那扇子外表普通,却能从中抽出一把短剑。」
「简单地说,就是制作成扇子模样的武器?」千叶归纳道。
「真有意思。」
「但福泽谕吉丝毫不觉得有意思,大骂对方愚蠢。」我想起箕轮在叙述这件事时,兴奋得像个孩子,不禁笑出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
「福泽谕吉认为,做成扇子模样的短剑一点也不新奇,但若反过来,倒是值得赞扬。」
「反过来?」
「看起来像把短剑,其实是扇子。福泽谕吉的想法是,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实在不适合做出『扇子中暗藏短剑』之类助长杀气的东西。」
「啊,原来如此。」美树眯起眼,「短剑里暗藏扇子,确实欢乐得多。」
「对吧?在危机四伏的时代创造出危险的东西,实在无趣。既然要做,干脆做出完全相反的东西。箕轮似乎非常认同福泽谕吉的意见,我很少看到他那么激动。」
当时,我反问:「你的建议是,我该写些陈腐又天真的温馨故事?」箕轮回答:「不,我想说的是,灰暗无助的绝望故事其实跟天真烂漫的温馨故事一样陈腐,却容易让人误以为意境深远。愈是苦涩的作品,愈会发生评价过高的现象。」
「但世上的文学杰作,不多是灰暗无助的故事吗?」我反驳。
「真正有才华的人来写,当然是杰作。然而,绝大部分的作家只是在装腔作势。既然是装腔作势,与其使用黑色颜料在黑纸上画图,不如使用其他颜色。」
听到这里,美树开口:「使用黑色颜料在黑纸上画图,指的是在绝望的时期发生绝望的事?」
「没错,箕轮认为把原本黑的东西染得更黑,没有任何意义。」
「这意味着什么?」千叶问。
「这意味着箕轮既然抱持这种想法,绝不会做出『背叛』这种令人绝望的事。」那就像把原本黑暗的社会抹得更黑。
「搞不好,箕轮认为这是两码子事。」
「千叶先生,别再说这种令人绝望的话了。」
我们回到公寓。直到半年前,这里还是某个未婚老妇人开设的音乐教室。我们原封不动买下,卖掉大部分家具,并进行改建。如今连一张餐桌也没有。
我们背靠着墙坐在地上。瞥向手表,时间接近中午。还这么早,我有些惊讶。从进入滨离宫恩赐庭园,到遭人戴上脚镣监禁在房里,并目睹千叶受到凌虐,这一连串事情简直像遥远过去的回忆。
「对了,手枪呢?」美树问。
我指着搁在墙角的袋子。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曾握着手枪,差一点扣下扳机。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错,我就会成为杀人凶手。假如我真的杀了人,此刻会是怎样的心情?因罪恶感浑身颤抖,还是认为那是逼不得已,丝毫不放在心上?
我最耿耿于怀的一点,是没举枪瞄准那男人。不过,内心的另一道声音告诉我,其实不必懊悔,反而应该庆幸。要是我开枪射杀他,就这么结束一切,过去的苦心等于全部付诸流水。
时间接近中午,我却一点也不饿。或许是历经监禁与目睹刑求过程,身体维持着紧绷状态。我不禁想起一件往事。某座火山因有喷发之虞,周围居民纷纷避难。我受电视台委托,前往采访避难居民,他们告诉我:「大伙都没有食欲,而且无法入睡。或许身体知道发生紧急状况吧。」显然陷入异常状况时,人体会自动减少能量消耗,以便应付各种危机。
虽然不饿,我还是啃着甜面包。不勉强吃点东西,危急时会没体力应变。
我无法忍受沉默,随手打开电视。荧幕上出现的景象似乎是外国的公园,不,或许是私人庭院吧。画面中有座大水池,四周围着栅栏。我暗暗纳闷,为何要围起水池?看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池里养着鳄鱼。
「庭院与鳄鱼……」千叶低喃,「我懂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庭院里有两只鳄鱼』(注:原文为「にわにはにわわにがいる」,是日语中有名的绕口令。)?」
听千叶提起这种无聊的文字游戏,我忍不住隐隐发火。他前几天在饭店里搞砸我们的行动,今天又没提早告知「那男人就在我身边」。连续搞出这些乌龙,他怎么还能摆出满不在乎的悠哉态度?「千叶先生,请帮忙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的语气近乎挑衅。
从千叶的表情,分辨不出他是否受到影响。不过,他说着「对了,我有一条线索」,站起身。
「线索?」这句话来得唐突,我有些错愕。还没想到怎么回应,千叶已在整理黑西装外套领口,似乎打算外出。
「我刚接到一通电话。坦白告诉你们吧,我托人调查本城的去向。」
「托人调查?对方是谁?」
「熟识的征信业者。严格来说,是朋友的朋友。」
我大为诧异。千叶几时接到电话的?既然委托调查那男人的下落,为何没事先告诉我们?不过,我决定别去想这些细节。自从认识千叶,他带给我们太多惊奇,根本无法逐一厘清。
「我想去找那个征信业者谈谈,可以吗?」千叶走出客厅。
「怎么不在这里谈?」我追问,但千叶似乎没听见。
客厅剩下我和美树,我们不由得面面相觑。「千叶先生真的有线索吗?」美树疑惑地偏着头,「搞不懂他脑袋在想什么。」
不仅如此,我们对千叶的底细根本一无所知。我早就不相信他是幼稚园同学,不过,他说是为了替亲人报仇才追踪那男人,应该不是谎言。他不是记者,也不是我的书迷,与我毫无恩怨。我实在想不出他必须跟我们一起行动的理由。
「我认为,他不是我们的敌人。」我脱口道。没错,他不是敌人。我自顾自地点点头。虽然是充满疑点的神秘人物,但不是我们的敌人。
「就算不是敌人,你怎能确定他是我们的伙伴?」
这么说也没错。千叶既像往来多年的知己,又像从未交谈过的陌生人。不是朋友,不是家人,不是敌人,也不是伙伴。
电视画面中,一个十几岁的金发少女在喂食数尾鳄鱼。那些鳄鱼的体型比想像中巨大,而且行动敏捷。
「那天千叶先生按下我们家门铃时……」我开口。
「不过是三天前,却觉得好遥远。」
「是啊。当时不知怎么搞的,明明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我却有种迟早会跟这个人见面的错觉。」
「因为他是你的幼稚园同学?」美树并非真的相信,只是在调侃我。
「就像遇上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名人。」
「但你不知道他是谁。」
「还散发一股诡异气息。」
「这听起来倒像是……」美树从厨房取来几个袋子。当初买下这房子,是打算当成复仇行动的基地。由于无法确定会在何种时机过来,厨房里储备不少防灾用的紧急食品。
美树递给我一块干面包。虽然硬又无味,但咀嚼后会逐渐产生甜味。
「倒像是神一样。」她接着说。
「神?」
「打出生起就跟在身旁,却不曾见面,神不都是这样吗?」
「哪种宗教的神?」
「这我就说不上来了。」
我们夫妇并未信仰特定神明,对宗教也不感兴趣。去年菜摘离世后,我们益发不相信神的存在。我们没有坚强到认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也是具有意义的磨练」。倘若世上真有神明,我无法原谅祂对菜摘见死不救。
「不过,千叶先生那种接近鸡同鸭讲的沟通方式,及对历史事件的了解,确实跟神有几分相似。」
「我也这么觉得。」
「不管怎样,只有一点能肯定……」
「哪一点?」
「千叶先生的出现带来些许欢乐。」
我想起吉米·罕醉克斯的曲子。「我没办法活在今天。不管是今天或明天。我在今天找不到任何乐趣。」这段歌词仿佛是我们夫妇的最佳写照,但千叶出现后,我们「多少」感受到一点乐趣。
我的脑海浮现父亲晚年的模样。「努力在生活中获得快乐,是唯一该做的事。」当时他说得轻描淡写,眼神中却流露出落寞与寂寥。
千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边。一看见他,一股寒意窜上我的背脊,仿佛有道冰凉的风拂过脖子。面对冷酷的杀人魔,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那个房间是做什么的?」千叶微微转向走廊,指着玄关的方向。
「啊,那一间吗?」我吞下干面包,来到走廊,领着千叶走过去。「这里原本是音乐教室,有隔音设计。」
「我能进去看看吗?」千叶说着,擅自打开房门。这扇隔音门相当沉重,一般人得蹲着马步,用力推开。然而,千叶却轻轻松松,好似在拉开纸门。
约五坪大的房间里冷冷清清,四周像是未经粉刷的混凝土壁面。由于原本是教授各种乐器的音乐教室,刚购入时还摆着全套鼓组、扩音器等杂物。我几乎全处理掉了,只留下一座直立式钢琴。
「音乐!」千叶忽然大喊一声,步向钢琴。他显得兴奋又陶醉,只差没将脸颊贴在钢琴上磨蹭。「能不能弹点什么来听?」
「我和美树都不会弹,你呢?」
千叶像在回忆似地开口:「以前接过那一类案子,但这次我不会弹。」
我无法理解「接过那一类案子」的意思,「这次不会弹」更听得我一头雾水。
「那是什么?」千叶指着房间深处。
「冰箱。」那是一座跟我差不多高的白冰箱,默默守护着空空荡荡的隔音室,宛如现代版地藏菩萨。
千叶不知何时走到冰箱前,打开一看,说道:「里头有东西。」
「随便开别人家的冰箱,真是没礼貌。」美树开了个玩笑。
那冰箱里放的主要是能够长期保存的食物,还有大量的提神饮料、携带型口粮及维他命。
「啊,我懂了。」千叶忽然拉高嗓音,「我以前看过类似的场所。发生灾难时,只要躲在这里就能活下去。」
他大概是想到核灾避难所之类的设施吧。
「不太一样,但也差不多。」我应道。
「可以说差不多,也可以说差很多。」美树接着解释,「我们准备这个房间,并不是为了存活。」
「不然呢?」
「是为了等待死亡。」我回答。
「等待死亡?」千叶疑惑地偏着头。
「对。」
「如果只是等待死亡,任何房间不都一样吗?」
「话是没错。」我露出苦笑,「其实,我和美树打算利用这个房间……」
「监禁本城?」千叶轻而易举地猜到答案,我有些错愕。美树噗哧一笑。自千叶出现后,我们不知遇上这种状况多少次。虽然搞得我们晕头转向,但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们近一年来最常笑的一段时光。
「千叶先生,你的推理能力真强。」
「你们巴不得杀死的对象只有一个,算不上推理。」
「也对。」
「你们原本打算利用电击棒和防身喷雾制服本城,然后把他关进这个房间?」
「因为你的关系,这个计划失败了。」我再度指责千叶。
「不仅失败,还被反咬一口。今天我们遭电击棒攻击,监禁在陌生的房间,想想真窝囊。」
「把本城关在这个房间,然后呢?」
「重新整修时,我费好一番功夫,才说服装潢业者装外侧门锁。一般而言,像地下室或这种隔音室,为了避免有人被关在里面,基本上是不能装外侧门锁的。」
「你用怎样的借口骗过装潢业者?」
「什么骗,别讲得这么难听。」
「这句话很难听吗?」千叶给了个莫名其妙的回应。
「总之,我不是欺骗,只是强硬要求。」
我委托的并非大规模的装潢公司,而是半业余的设计师,所以有商量的余地。对方听到我要求替隔音室装外侧门锁,原本不愿配合,但我以「加装可从内侧解锁的装置」为条件,对方终于同意。完工后,我们偷偷破坏「内侧解锁装置」,变成只能由外侧解锁的监禁室。
「我们绝不原谅那男人……」美树坐在地上低喃:「但要怎么报仇才能消除心头之恨,我们也说不上来。」
「女儿遭到杀害的深仇大恨,无论如何都无法抵销。」千叶说。我大感认同,正要回一句「说得好」,却察觉千叶的语气颇不自然,像在念剧本台词,一时不知怎么应对。
「只有一次机会,是我们夫妇最不甘心的一点。」
「只有一次机会?你指的是人生吗?」
「很接近,我是指死亡。」
「哦?」
「人一死,就不可能醒过来。遭那男人杀害的女儿无法复活,那男人当然也不例外。换句话说,我们只能杀死他一次。」
「无法加倍奉还。」美树补上一句。
听美树回应得这么自然,我不禁回想:我们是否曾谈过这个话题?
这一年来,我每天都在思考如何报仇,美树应该也一样。可是印象中,我们很少摊开来商量或讨论。光提起那男人,体内就会有股热流上冲,几乎要熔化脑袋里的齿轮。万不得已,我们绝不会将那男人的事说出口。
但我相信,我们的想法和目的是一致的。不管是购买这间公寓,或改造隔音室的门、安排备用车子,我们都理所当然地一起行动。
「至少要让他感到加倍痛苦。不,十倍痛苦。」我说。「如果能实现,我巴不得他死十次。」
「就算他死十次,也无法弭平我的怨恨。」
如美树所说,就算那男人惨死十次,也难以抹除我们的恨意。
稍一松懈,那些画面就会掠过脑海。拿着针头声称要打预防针的男人,明明胆小却坚强说着「不怕」的菜摘。故意将那种影像寄给我、若无其事地骗我播放,如此恶毒的男人,为何还能逍遥活在世上?
记忆重现,那男人向我们滔滔不绝地描述菜摘死前的言行举止,但真的发生过吗?我已分辨不清,因为我做过太多与现实毫无差别的噩梦。
「虽然他不能死十次,也不能让他死得太轻松。所以,我们打算将他关在这里。」我环顾四壁萧条的隔音室。「既不缺食物,还有简单的卫生设备,甚至能弹钢琴。只是,永远无法走出这里一步。」
「该下手时不下手,让他逃脱可就后悔莫及。」千叶出声。
报仇最重要的是速战速决。千叶昨天说的这句话,深深烙印在我心里。没错,故意留下对方的性命,最后可能会导致失败。
「我们夫妇会尽一切努力,避免弄巧成拙。这间公寓不会有人来访,他绝对逃不了,也不用担心被发现。」
我望向天花板上的半圆型迷你监视器。千叶瞥一眼,问道:「你想靠那玩意观察房内状况?」
「有备无患。」事实上,到时会不会监视那男人的一举一动,我不敢肯定。或许我会看着他逐渐衰弱当做慰藉,或许我会彻底置之不理。因为跟他扯上关系,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真想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恐惧。」美树叹口气,「但我不晓得,那男人会不会感到『恐惧』。」
「是啊,我也无法预测本城会有怎样的反应。」
「原来千叶先生也有不晓得的事情。」我取笑道。
「我不晓得的事情可多了,不过……」
「不过?」
「我晓得本城在哪里。」
「咦?」
「我刚收到消息。」
「真的吗?」我察觉自己在苦笑。我就像小孩子解开没人解得开的谜题般兴奋,有种莫名的滑稽感。
千叶吐出一串数字,仿佛在模仿自动语音系统。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邮递区号,连忙想找张纸抄下。美树比我机灵,立刻拿出手机,输入电子记事本。千叶说完数字,接着报上地址。
「这是哪里?」
「据说是座老旧的独栋住宅,住着一个老人。」
由地址看来,跟我们家一样位于世田谷区。地名有些耳熟,但从没去过。「那男人怎会躲在这个地方?」
「屋主不是欠他人情,就是有把柄落在他手上。」千叶淡淡回答。
美树倏地站起,迫不及待想赶过去。
「鳄鱼的节目还没结束吗?」千叶望着电视。
画面中,一个强壮的男人拿着长棍。鳄鱼咬住长棍一端,被男人拖着走。水池对面站着手持长柄刷的小女孩及成年女子。
「对了……」千叶近似叹息地说道:「之前你提过关于鳄鱼的事吧。」
「鳄鱼?」
「案发前几天,菜摘不是在回家途中遇到一名男子,跟她聊起蛇还是鳄鱼?」
我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菜摘遇害不久,警方尚未找出凶手时,曾怀疑这个在菜摘放学回家途中向她攀谈的男子。
「他只是在街上贴警告标语。当时,东京都内某户人家饲养的爬虫类逃走,引起不小的话题。他向我女儿搭讪时,莫名奇妙地问『你知道鳄鱼的寿命有多长吗』,因而招致怀疑。不过,事后证明他跟此案毫无关系。」真正的凶手是本城。
「原来如此,应该就是那家伙吧。」千叶咕哝。
「那家伙?」
「应该就是那家伙负责你女儿。」
负责我女儿?什么意思?我听得一头雾水,千叶又自顾自叹气,嘟嚷着:「看来他是随便搭讪两句就交差了事。」
我想弄个明白,千叶却失去兴致,指着电视问:「这是在干嘛?」
「大概是要打扫水池,先把鳄鱼拉出来吧。长棍的前端八成插着食物。」我推测道。
男人手中的长棍前端似乎有块沾着血的东西,不知是大鱼,还是某种动物的肉。
「利用食物引开鳄鱼,以便清洗水池。」
「这就是传说中的以血洗血?」
千叶又在胡言乱语。
我将千叶念出的地址输入汽车导航系统,确实搜寻到那栋建筑。我们并未起疑,立即开车前往。
还没抵达目的地,夕阳已逐渐西下。天空一片昏暗,我试着把手伸出车窗,几滴雨落入掌心。真不晓得雨何时才会停。
车子驶进一个老旧住宅区。一路上既没塞车,也没迷路。美树几乎不曾开口说话,我则是一遇上红灯,便拿出手机确认有没有来自箕轮的消息。至于千叶,一直凝视窗外,像是相当陶醉于车内的音乐。
雨刷在玻璃上来回,我不自主地随着摇摆,雨水仿佛包围了我们的车子。
那栋建筑相当好认,按千叶说的地址寻找,很快便抵达。那是独栋建筑,有着广大的庭院及极高的围墙,门牌上以优美的字体印着「佐古」。我看着门牌,开车通过屋前。
「简直像鬼屋一样。」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回望道。透过后视镜,看得见围墙上延伸出柳树的枝叶,似乎许久没修整。「整座屋子包在高得吓人的围墙里。」
「根据最近的研究显示,围墙愈高愈危险。」外头的人完全瞧不见里面的状况,侵入者反倒安心,之前我看电视上的居家安全特别节目介绍过。「佐古家是典型的老房子,围墙高得几乎能挡住所有目光。」
「这么说来,以前的房子确实都有很高的围墙。」千叶出声。
「千叶先生,我猜你指的是城墙。」美树抢着说。
「哦?」
「我渐渐掌握你开玩笑的手法了。」
绕来绕去找不到停车位,我只好将车子停在路边。眼前就是禁止停车的标志,我不禁感有些良心不安。
「别想太多,交通标志不见得是正确的。」千叶说。
「什么意思?」
「标志也会出错,不是吗?」
「是吗?」
「甚至有过警察取缔十几年,才发现标志出错的例子。」
「居然有这种事?」我大吃一惊,「警察取缔违规,不是以标志为准吗?标志本身怎么会错?」
「就是会错。」
「那该怎么处理?」
「归还所有罚款。这种案例其实不少。」
「真不晓得到底还能相信什么。」美树笑道。
「所以,不必太在意这个标志。」
「千叶先生,假如遇上警察开红单,麻烦你也跟警察这么说。」我熄掉引擎。
「那男人真的躲在那屋子里?」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问。
「确认一下就知道。」
「你打算怎么确认?」坐在后座的千叶问。他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似乎对我关掉汽车音响的举动有些不满。
「难不成要按门铃,直接问那男人在不在?」美树苦笑着调侃。「千叶先生,你有没有什么主意?」
「如果佐古是迫于无奈才收留本城,这么做多半没用。本城一定早就提醒过他不准说出去。」
「而且,那男人一旦得知我们发现这里,或许会马上逃到其他地方。」
美树点点头,「虽然我难以想像那男人逃走的模样。」
没错,本城在控制游戏中永远是赢家。在他的字典里,恐怕根本没有「逃走」一词。如同下棋,就算将棋子往后移也不算「逃走」,而是「战略」。在那男人眼中,连「逃走」都是获得最终胜利的手段之一。
不管怎样,我们得先查清楚佐古屋内的状况。
三个人走在路上实在太显眼,我们决定只派一人前往查探。但是,该派谁去?我们的外貌,那男人都见过,其中他最熟悉的应该是我吧。而且我上过电视,恐怕连附近邻居也会发现。「那个人不就是常上电视的作家吗?」「他就是那个女儿遭杀害的可怜作家!」路人一看到我,想必会窃窃私语。
至于千叶,则是在饭店里表现得太抢眼。那男人若躲在屋内,很可能立刻认出千叶。
于是,我们决定派美树前往。那男人虽然认得美树,但她弄乱头发,以刘海盖住额头,再戴上平常开车用的圆框眼镜,形象便完全不同。
「我去瞧瞧。」美树跃跃欲试,兴冲冲地下车。
「这次只是查探情况,绝对不要擅自行动。」我再三叮嘱。
「我明白,往佐古家里看两眼就回来。」
我有点担心,万一美树瞥见那男人,一时怒上心头,搞不好会自暴自弃地莽撞攻击。这并非不可能,不过,我只能相信美树不会乱来,毕竟美树也不希望再失败一次。
我和千叶留在车内,几乎没交谈。虽然保持沉默,但不特别尴尬。同样待在车内,我们之间仿佛隔了层薄膜,感觉就像他并非坐在车内发呆,而是坐在车外的引擎盖或后车箱盖上一样。明明身处相同地点,却存在于不同世界。
「山野边,你对死亡有什么想法?」千叶突然冒出一句。霎时,我以为是自己内心的声音。我感到心中的浮标隐隐晃动。过往的人生中,心底的鱼儿不知拉扯过浮标多少次,提醒我「别忘记你总有一天会死」。每当浮标开始摇摆,我总是装作不知道。
「问我有什么想法……」
「你怕死吗?」
我望向后视镜,发现千叶直盯着我。不像故意抛出复杂抽象的问题来为难或调侃我,他的眼神相当认真,仿佛这就是他的工作。
「怎么可能不怕?一旦死掉,就什么都没了。」嘴上说得轻松,其实我一直有种无法逃避的恐惧。一旦死掉,就什么都没了,所以死亡很可怕。若要表达我心中的感受,只是这么简单。但这样一句话,根本无法传达「死掉就什么都没了」的真正可怕之处。好比「太阳在燃烧,所以很烫」一样,虽然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却无法传达究竟有多烫。
「不过,也可说我不怕。」我继续道。
「哦?」
「对,我不怕死。」
我感觉后座的千叶歪着脑袋。「那么,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两者都对。不过,硬要选一边……」
「我没有硬要你选一边。」
「我选不怕。」
「你还是选了。」千叶没发笑,罕见地佩服道:「你不怕死啊。」
「是的。」
「哦?」
「我不是提过,家父是工作机器,完全不管家人?」
「嗯,你父亲几乎不曾休假。」
「在我眼里,他是个每天只顾做喜欢的研究,毫不关心家人的父亲。我感到很无奈,父亲怎会如此不负责任。但我这样的想法,其实也是错的。」
「这种事有对或错吗?」
「十一年前,父亲临终之前,我和他聊过几句。那时我才察觉,我们的想法完全不同。」我抚摸着方向盘,望向侧视镜。美树还没回来。
当时我二十四岁,刚开始执笔写小说,比起大人其实更接近孩子,却自信已是成熟的大人。较之于现在这个深知自身不成熟的我,足见多么幼稚。
父亲住院时我会陪在旁边,纯粹是母亲打来说:「你爸要住院,能不能帮忙载行李?我当天有事没办法去」,我只好答应,或许是身为独子的使命感吧。不,这全是为了母亲。由于父亲极少在家,母亲不仅扛起家务、关心我的学校生活,甚至独自面对与社会接触的大小琐事。我非常感激母亲,也非常心疼她,从小就尽量顺从她的心意。
我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检查出癌症,所剩时日不多。而父亲也清楚自身的病况。
坦白讲,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没有太大的感觉。当然,说丝毫不震惊是骗人的,但在我眼中,父亲是个只顾工作不管家庭的人,于是当下只想着:「这个人待完公司换待医院,就是不肯待在家里」。
「关于病情及手术方式,我自己知道就好,诊疗时你不必陪在我身边。」父亲语气自然,并非刻意逞强。我应一声「随你高兴」,专心搬行李,咽下来到嘴边的一句「反正你一向只做自己高兴的事」。
如今回想,母亲约莫是假装忙碌,故意不同行。那是父亲第一次住院,也是最后一次住院。照理说,没有什么比陪伴来日无多的丈夫更重要,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借着不帮忙处理入院事宜,发泄长年郁积的怨气,或许是母亲的一种反抗。
大概是在母亲心肌梗塞逝世,忙着准备丧礼时,我想通这一点。入院当天避不出现,确实是很像母亲作风的小小复仇。
然而,当时我懵懵懂懂前往医院,根本没想太多。
「抱歉,我不是个好父亲。」
待我把行李放到病房,听完护士的简单说明后,父亲突然冒出一句。他将右手伸进病房准备的血压计。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嘀咕着母亲怎么还不打电话来。我不想坐下,直挺挺站着不动。
「是啊,你很少待在家里。」假如我还是十几岁的年纪,语气恐怕会更冲。
「在你心目中,我是个怎样的人?」父亲问。
「这是对人生极有自信的人才能问的问题。」我不禁苦笑。「假如对挥棒没自信,绝不会问别人『我挥棒的动作漂不漂亮』。」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拿挥棒来比喻。」
「不愧是作家,连比喻也与众不同。」父亲眯起眼。原以为他在讥讽我,但他笑得十分开心,不像话中有刺。
「不过,你非常努力工作,赚钱维持一家生计,在这方面,你是好父亲。」
跟凡事只想到自己,情绪起伏不定,又经常口出恶言的人比起来,父亲好相处得多。光听到我常上电视,有人便会露出贼兮兮的笑容,计算我究竟赚多少钱。实际上,那个人就是我叔叔。父亲对我的工作没太大兴趣,我反倒轻松自在。
「有几句话,我想告诉你。」父亲眼神中带着几分自嘲。「我热爱工作,虽然辛苦,却乐在其中。听起来像梦话,但这是事实。那是值得全心投入的工作,我也拿出成果。」
我自认早明白这一点,不过,是否真的明白,自己也说不上来。我默默思索,这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若父亲根本不爱工作,只是为了维持生计咬牙苦撑,我和母亲会感到比较安慰吗?或者,父亲像这样把工作视为人生意义,因而疏于照顾家庭,我们的寂寞才算有回报?
「一般当父亲的,应该尽量挪出时间陪伴家人,不能满脑子想着工作,但我就是……」父亲并未看着我,手臂伸进血压计,嘴里喃喃道:「害怕。」
「害怕什么?」
「怕死。」父亲的头发斑白,额头皱纹极深,比我想像中老得多。不知是年事已高,抑或受癌症折磨的缘故。我漫不经心地想着,听说吃抗癌药会掉头发,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见父亲羞愧地低下头,我完全无法理解。怕死是人之常情,何况他罹患不治之症,说出这种话一点也不奇怪,更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但不知为何,父亲流露心虚的神情。
「一旦死掉,就什么都没了。」父亲笑道。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人一死,一切就结束了。」
「那一瞬间,人生种种都会消失,就像突然关掉电灯一样,我害怕得不得了。我无法理解何谓『消失』,你相信『自己』会消失吗?什么都没有。就像被丢进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世界。连想着『我死了』都不能,一切化为虚无。」
「这不是青春期少年的烦恼吗?」十几岁时,我也曾为「终究得死,为何要出生」的疑问苦恼。跟麻疹一样,每个年轻人都得经历一次。
「是啊。不过,有一天我冒出一个想法……既然注定会死,为何不尽情做想做的事?就算成为备受称赞的人,死亡仍会一分一秒逼近,那有什么意义?假如只能活到明天,今天却还在忍着做不想做的事,又有什么好处?」
「若是这么想,不是该敷衍工作,尽情满足自己的欲望吗?」
「工作就是我的欲望。」
「比起陪伴家人,你更珍惜工作?」我有些激动。
父亲没应声,但沉默是再明显不过的答案。或许我始终对父亲怀抱不满与愤怒,只是自己没察觉。于是,我忍不住指责父亲外遇,告诉他母亲并不知情,可是我握有证据,想借此宣示立场的优势。
父亲相当震惊。
「你外遇也是基于相同理由?因为怕死,想趁死前多做一点想做的事?」
「嗯,是啊。我知道这理由很可笑。」
「是很可笑。」
父亲好一阵子没答话,我疑惑地抬头。只见他凝视伸进血压计的右手,忽然说:「量血压时,你会不会担心仪器紧紧扣住手,永远抽不出来?」我哼一声,应道:「不会。」
「你不害怕手抽不出来,得一辈子戴着血压计过日子?」
「不害怕。」
「我不是在找借口,这就是我最真实的心情。向你坦白,并非希望获得你的谅解。只是想告诉你,我真的好怕死。」
「你不止怕死,还怕血压计。」我皱起眉。「从古至今,哪个人不怕死?任何时代、任何人都一样。宗教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逃避对死亡的恐惧吗?既然你这么怕死,怎么不找个宗教来信?」
说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不过是证明当时的我还没体悟死亡的可怕。
「如果办得到,不知该有多好,可惜那不符合我的性格。」
「每个人都怕死,却依然努力活着,不是吗?」
「我也曾认真面对过人生。」
「何时放弃的?」
「你出生不久。」父亲不假思索地回答:「在那之前,我一直循规蹈矩,老实地尽本分。跟其他人一样,虽然怕死,但我告诉自己多想也没用……」此时,血压计发出哔哔声,送出检测纪录。父亲撕下那张纸,抽出右手。「后来,我发现更可怕的事。」
「比死更可怕?」
父亲点点头。我错愕地望着父亲,难以相信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那就是你。」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我?什么意思?」突然听父亲提到自己,我一头雾水。
「你总有一天也会死。」
父亲到底想表达什么?我一时摸不着头绪。
「想到这一点,我的心登时凉了半截。世上没有一个父母,能从容面对深爱的儿女死亡。」
听到父亲的话,我有点诧异,甚至怀疑病痛导致他的心智退回幼儿时期。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光想到自己会死便恐惧不已,教我怎么接受你也会死?」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不屑道。
「尽管如此,我仍怕得要命。记得你小学时,有天晚上我看着你入睡……」
「难得你会在家。」我语带嘲讽。
「当时我经常待在家里,是尽职的好爸爸。」
「这就像听到『古人也会制作陶器』一样。」
「这么突兀吗?」父亲笑道。「总之,想到如此努力长大的孩子终有一天也会死,心里好害怕。我愈来愈恐惧死亡,而且没办法原谅自己的无能,心中充满绝望。」
「这又是怎么回事?」
「连我都这么怕死,稚嫩的孩子如何承受得住?」
「你怎么晓得我承受不住?」
「世上没人能承受对死亡的恐惧。人一死,灵魂也就消失。说穿了,所谓的灵魂或精神,不过是身体内的一些化学作用。听着,我再强调一次。我怕死,怕得不得了。而领悟你会死,无疑加深我的恐惧,我才……」
「才怎样?」
「我才选择逃避。我害怕生活,更惧怕死亡,什么都不愿多想。」
此时,父亲将手边的一本书递给我说:「或许你读过。」那是渡边一夫的书,我还没读过。「这本书我读了好几次。」父亲继续道。我晓得他没撒谎,因为纸张皱巴巴,显然经常翻阅,而且折痕不少。我接过书,翻开封面,很快找到父亲最常读的一页。
「我们既然活着,迟早得面对死亡。」
这行字映入我的眼帘。
「渡边老师的叙述方式非常温柔,我总是能从中得到平静。」父亲说。
我翻过一页,继续往下看。书中的用字遗词温和,同时交杂着悲观与乐观。
「我们的人生时时刻刻都朝着死亡迈进。即使是凡夫俗子,也该将这不幸随时铭记在心。」
「渡边老师接着引用罗马诗人贺拉斯的名言。」我从书本上抬起头,父亲望着我说:「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
「对,原文似乎是『努力摘取每一天』。」
「什么意思?」
「终究会死,不如享受当下。」
「噢……」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的人生是遵循这个原则。
见我已明白,父亲继续道:「既然如此,我决定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吃惊地不停眨眼,有些怀疑父亲在开玩笑。「你抛下家庭不管,只是为了这种理由?你认为合理吗?」
父亲一脸苦涩。「这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我刚刚提过,不奢望你的原谅。仅仅想告诉你,我是多么懦弱胆小……」
「接着,家父聊起一件往事。」虽然不确定千叶有没有在听,我仍继续倾诉。不,正因如此,我才能侃侃而谈。这种感觉有点像对着墙壁练习投球。
「或许你不记得……」父亲以这句话起头。其实,我依稀有印象。
当时我就读国小低年级。每天一入夜,天色渐暗,我就不由得心生恐惧。或许是儿童节目结束,睡意又让脑袋昏昏沉沉吧。不止是我,大部分孩童想必都会遇到相同状况。
「想到死掉后,不晓得会变成怎样,突然好害怕。」我边说边哭,眼泪流个不停。
我钻出被窝,打开纸拉门,向坐在客厅的父亲倾吐。母亲似乎是生病,睡在另一个房间,更加深我的恐惧。
父亲走过来,将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我抱起。「哦,想到死掉不晓得会怎样,突然害怕啦?嗯,是啊,那确实很可怕。」
父亲苦笑中带着惊惶,再也想不出合适的话安慰我。
我年幼的脑袋里在想什么?数年前逝世的祖母、电视新闻的事故画面,还是动作片里殉职的刑警?
听到我哭哭啼啼地问「死后会变怎样」,父亲颇为狼狈。如今回想,他一定也在自问:死后会变怎样?如何克服对死亡的恐惧?
「别担心,很久以后才会发生。」父亲勉强挤出一句。
或许是漫长的岁月扭曲记忆,我从未见过父亲那样惶恐,不禁怀疑他也在流泪。
当下,父亲领悟「这孩子总有一天也会死」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于是,他接纳死亡的存在,却故意视而不见。如同帕斯卡所说,遮住自己的视线,继续朝着死亡迈进。
突然间,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中断我的回忆。
美树坐进车内,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看不出一丝兴奋。「跟千叶先生聊得愉快吗?是不是对彼此多了些认识?」她似乎还有余力开玩笑。
「还不错。」我应道。「看样子,你有好消息?」
「不,称不上好消息。」美树皱起眉。
「有没有看到屋内的情况?」
「佐古家十分气派,庭院宽广,围墙颇高,但草木长得乱七八糟。」
「没人整理?」
「大概吧。从围墙外看不清楚,我烦恼着不知该怎么办,恰巧出现一个送货员。」
「实在佩服送货员。」我不是在调侃或讥讽,而是真心话。我每天关在冷气房面对电脑,每次看见送货员,总十分钦佩他们顶着太阳挥汗工作。
「我猜佐古会出来收货,便躲在外头偷看。」
美树接着叙述,那送货员没按电铃,光明正大地直接开门进去,放下东西就出来。
于是,美树鼓起勇气,上前向送货员攀谈。她假装刚搬到附近,想拿传阅板(注:原文为「回覽板」,日本的一种社区制度,在板内夹带各种公告事项,由社区居民互相传阅,以确保每一户居民都收到消息。)给佐古先生,却因佐古先生总是不在家,不知如何是好。她故意说得含糊,想设法从送货员口中套出一些讯息。
「对方没起疑?」
「应该没有。」
「这确实有些麻烦。」送货员听到美树的话,显得相当热心。「佐古先生年纪大,耳朵有些重听。就算我按电铃,他也不见得会出来应门。不过,他告诉我,只要将东西放在玄关就行。」
「所以,自行开门进去没关系吗?」美树问。
「只是递送传阅板,应该不要紧吧。你不妨先按电铃,再开门。不过,里头有摄影机,有些毛毛的。」送货员解释。
「摄影机?」听着美树的转述,我忍不住高声反问。
「是啊,佐古不久前整修房子,装设不少防盗摄影机。」
「那庭院里的草木怎么乱七八糟?」既然整修过房子,不是该顺便整顿一下庭院吗?
「是啊,他整修房子,却完全不管庭院。既然注重居家安全,怎么不把围墙改低一点?实在古怪。」
「恐怕是……」
「恐怕是本城的主意。」千叶也抱持相同看法。
美树敛起下巴,点点头。
「可见我收到的消息没错,本城确实在这里。」
「此外,有一点要留意。如果随便靠近,可能会被监视摄影器拍到。」美树补充道。
「的确。」
「我缩在墙边与送货员交谈,应该没被拍到,换成开门走进去,多半是躲不了。这不就是装监视摄影器的目的?那男人一定在屋里盯着影像。」
「这下怎么办?」如果那男人在屋里,我们去按门铃,肯定会被发现。到时,他可能会逃之夭夭。「千叶先生,你有什么看法?」
「怎么办啊……」千叶应声,似乎怕我不满,又补一句:「真是棘手。」
「像这种冷酷无情的人,一个就能把我们耍得团团转。」我叹口气,「佐古想必也遭到控制。」我暗想,就跟轰一样。
「剩下的二十四人不知在做什么?」
「咦?」
「每二十五人,就有一人爱玩控制游戏。反过来说,等于有二十四人站在我们这边,不是吗?」
「唔……」我点点头,明白千叶想表达的意思。既然是一对二十四,应该是二十四这边较占优势。「很可惜,问题没那么简单。书上说,依数据来看,我们要获胜并不容易。」
「明明是二十四人对抗一人,却难以获胜?」
「听过『米尔格伦实验』吗?」
「啊……你是指证明人会听从权威的实验?」美树点点头。她会知道并不奇怪,这实验的结果实在太令人错愕,许多书籍都曾提及。
「大致上,这个定义没错。」
实验的内容是这样的。首先,权威学者要求某人启动仪器。一旦启动,另一人就会遭受电击。目睹遭电击者露出痛苦神情后,启动者往往会迟疑,接着,学者会再要求「增加电击强度」。确实按照指示增加电击强度的人,约占六成。
这就是米尔格伦实验。事实上,遭受电击者并未真的遭受电击,他们痛苦的表情是假装的。不过,实验证明两件事,第一是「即使认为不妥,仍会有超过半数的人选择遵循权威的命令」,第二是「违反命令的人往往怀有罪恶感」。
「那本介绍精神病态者的书里,也提及这个实验。假设每二十五人中,就有一人是精神病态者。而剩下的二十四人中有六成,也就是十四人拥有『服从命令』的特质。」
「再加上精神病态者本身,就是十五比十?」
「没错,那本书上还写着:『拥有良心之人的获胜机率虽不是零,但相当渺茫。』」
「原来如此。」
「接着是我的想像。在十五比十的阶段,十的这边属于弱势,肯定会有人因恐惧不安倒戈。说穿了,就是一些懂得见风转舵的人。假设这种人占半数,就变成二十比五。」
尽管是我个人的推测,却是合情合理。即使变成二十三比二,也不奇怪。
「原来如此。」千叶说:「不过,前阵子我跟朋友聊到类似话题,不禁产生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本城那么神通广大,为何世上没充满像他这样的人?」
「咦?」
「假如控制游戏里只有强者才能存活,弱者不是应该会死光?」
「也对。」我思索着这个问题,不经意瞥向后视镜,发现千叶直盯窗外。
他在看什么?
我忍不住好奇,往右侧车窗望去。一辆小箱形车缓缓驶过眼前,车身印着「配送服务」。
「那是餐点配送车。」我不等千叶发问,先一步回答。
「要送去哪里?」
我还没开口,美树便回答:「不久前,我在电视上看过,那似乎是专为老年人设计的服务。独居老人没办法自行料理三餐,业者便将经过营养设计的餐点配送到府,这也算是一种看护方式。」
「世界真是愈来愈方便。」
「对了,佐古好像也是老人。」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