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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序章

英格兰 —1593~—

牛颈骨上刻着线般的细沟。孩子的小手将铜线穿过沟槽,再以刀刃裁断。姐姐用锉刀磨利前端。金属粉尘在阴暗的小房间里漫天飞扬。北侧窗外飘来泰晤士河的恶臭。

别针工匠的父亲将金属短线焊接在针头上。一千支可以赚到一块面包的钱。一家人默默地埋首干活,无暇去想这些堆积如山的别针要被送往何处、卖给什么人。

装满了别针的盒子,堆积在河畔林立的批发仓库里。

泰晤士河河口蝎集了数量惊人的帆船,它连接伦敦与英格兰各地,并将英格兰与全世界连接在一起。满载毛织品的英国商船扬帆出海,前往异国港口。英格兰东北部的海港运来煤炭,东海岸运来谷物、起司、麦芽、培根,西南部则运来锡矿。同时女王的海上猎犬所乘坐的私掠船,在汪洋大海掠夺西班牙及葡萄牙商船的香料、金银与砂糖,满载而归,丰富女王的财政。

泰晤士河并连接了王宫与贫民窟。白厅宫等王宫、贵族富豪的壮丽宅第林立的泰晤士河一区,其对岸的南华克是声色之地,剧场、斗熊场、斗鸡场等赌场和妓院挤得水泄不通,狭隘的巷弄形成迷宫。

连系大河两岸的唯一一座桥梁上,两侧民宅商家栉比鳞次,并且多处在上层相互连结,就宛如行走在顶部到处是开口的洞窟一般。桥梁门楼上,高高竖着的棒子前端插着叛国贼的首级,有时多达数十支。

女王之都的居民数目正呈现爆炸性的成长。公共土地及空地不断地变成屋舍密聚之地。建筑工地上,木制小型起重机正在搬运沉重的石材与木材。码头的货物装卸区,起重机也大显身手。起重机的动力是人,车轮状的巨大脚踏车里坐着两名苦力,以水平轴木为支撑,奋力踩踏着。他们从早到晚,就只是不停地踩踏车轮。

人声鼎沸的齐普塞街市场与东边的林登豁市场喧嚣声不绝于耳——平时皆是如此,然而这一年,一五九三年,伦敦却陷入了不祥的萧条之中。

造成欧洲人口减半的鼠疫,这阵子似乎偃旗息鼓,然而去年南华克的居民却出现感染。疫病迅速蔓延,现在仍陆续有人发病。

伦敦遭受鼠疫污染的消息也传至他国,有些国家甚至拒绝来自伦敦的商船入港,对国家经济造成影响。

王宫使用的水,是以导管从北部的泰伯恩或海格特的泉水输送而来。即使如此,仍无法彻底防堵疫病侵入宫殿。

一艘船载着装满别针的箱子之一,行经汇聚全伦敦所有污水的泰晤士河,送往王宫。

包裹女王身体的银色塔夫绸礼服上别满了无数的别针。几名女侍合力别起有裂口装饰的袖子,以及呈扇形展开的皱领。

即将年届六十的老女王,脸上的皱纹涂满了用铅、醋、蛋白及明矾调合而成的香粉。为了去除皮肤上的黑斑,女王每晚使用以蛋白和明矾调制的药水,却毫不见效,具毒性的明矾只是徒然让牙齿变黄、缺损。大大地敞开的领口露出如蕾丝褶边般起皱的胸脯,为了保持这里的皮肤白皙,使用硼砂和硫黄保养。以前被女王处以斩首刑的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以葡萄酒泡澡来维持肌肤柔嫩,但英格兰女王没有那么奢侈,泡的是添加香料的牛奶澡。话虽如此,她还是无法舍弃明矾这项奢侈。明矾的价格会变得高不可攀,是因为教皇不允许新教徒从土耳其廉价购买。教皇握有其领土生产的明矾独占权,即使是与罗马教廷断绝关系的英格兰,也只能透过安特卫普港来购买教皇的明矾。明矾是染布时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枢密院顾问官罗伯特,塞西尔离开坐落于萨博伊宫殿对面的自宅艾克史达馆,吩咐有护卫随行的马车前往宫殿。

为了消灭鼠疫病毒,大街小巷都在焚烧沥青与柴薪,蒸熏硫黄、安息香和乳香。四下弥漫着气味呛鼻的烟雾。每当饱含恶臭的风吹入车厢,罗伯特·塞西尔便会把挖空果肉、塞了浸泡香水和醋的海绵的柑橘放到鼻子前面防堵。平时完全无视于禁令,在路边堆积如山的厨余垃圾,现在清除了不少,全是因为鼠疫猖獗,取缔变得严格之故。

塞西尔的马车,被一头安了华丽马具的灰马赶了过去。罗伯特·塞西尔看出在马上也不致意、快马加鞭的是女王最宠爱的青年贵族——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

艾塞克斯伯爵与罗伯特·塞西尔只差了三岁。若说二十六岁的艾塞克斯伯爵是青年,那么二十九岁的罗伯特·塞西尔也应当如此称呼,然而两人的外貌却有着十几岁的差异。

罗伯特·塞西尔有自知之明,论容貌,自己根本无法与老女王宠溺的美貌青年相提并论。塞西尔的额头宽阔突出,下巴却是柔弱尖细。

站在马车后方的侍从奥兰多·伯德把脸探进车窗问:

「要命令车夫赶过去吗?」

他指着也不致意,激起泥沙奔驰而去的马屁股说。

难得奥兰多像这样积极地多事。看来他相当咽不下这口气。

「别理他。」塞西尔轻轻甩了甩戴着香水手套的手。「你知道艾塞克斯的目的地吧?」

「是的。」奥兰多·伯德颔首,表情不变。

药店前挂着招牌,写着「内售预防疫病药丸,效能卓越」、「本店有售恶疫万能药」、「特效解毒剂,务必一试」等等;医家则张贴出广告宣传「本医师来自威尼斯,博学多闻,曾治愈众多瘟疫患者」、「本医师资历丰富,能解一切病毒,传授预防瘟疫之秘方」,门前大排长龙。

塞西尔的马车前方被人墙堵住了。一名身穿天鹅绒背心,披着斗篷,外貌十足可疑的男子正高举算命天宫图,为群众的民众占卜运势。人们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也就是自己是否能够逃离黑色死亡天使的魔掌。车夫挥鞭赶走用煞有介事的说词兜售护身符的男人。人群一哄而散,但很快又靠拢到自称占星术师的男子身边。

目的地相同——不出罗伯特·塞西尔所料,走下马车后,宫殿前就系着艾塞克斯伯爵的马,马夫正在喂马喝水。

站到地面一看,罗伯特·塞西尔只有十二、三岁孩子的身量。他的上半身与成人无异,但双腿极端地短。身边的人告诉罗伯特·塞西尔,这是因为他小时候从奶妈怀里摔下来所致。如果他的父亲不是深受女王信赖的大宰相伯利爵士威廉·塞西尔,他肯定只是个笑柄。

然而这名相貌丑陋的小侏儒却聪慧过人,机智绝顶,官拜枢密院顾问官,与父亲伯利爵士共同执政。

三年前,国务大臣沃辛汉爵士过世,职位空了下来,现在由宰相伯利爵士威廉·塞西尔兼任。执行国务大臣职务的伯利爵士身边,总是有儿子罗伯特·塞西尔如影随形,甚至引来宫廷耳语,认为一切国务皆受到塞西尔父子所掌控。伯利爵士希望儿子接任国务大臣之位,但女王认为他还太年轻,不肯答应。

另一方面,艾塞克斯伯爵则推举和他过从甚密的人选成为大臣。

对老臣反感的年轻贵族之间,艾塞克斯伯爵的声望极高,他们聚集在艾塞克斯伯爵的居馆交流感情,而朝臣亦分为塞西尔父子派与艾塞克斯伯爵派,明争暗斗。

目前仍为空席的官位还有一个,也就是司法大臣之职。因为前任司法大臣晋升大法官而空了下来。

艾塞克斯伯爵也想要把跟班之一的法兰西斯·贝肯拱上这个位置,正在向女王请愿。

然而只要是精明老练之人,都明白对于国事,艾塞克斯伯爵的能力形同婴儿。女王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罗伯特·塞西尔要侍从奥兰多·伯德在马车里等待,请求谒见女王。他被带到女王寝宫前的房间。

王宫里也充满了驱逐鼠疫的浓烈熏蒸气味。

分开的垂帘里面,女王前方站着一脸潮红的艾塞克斯伯爵。女王年轻的情人拥有直入寝宫的特权。

看来艾塞克斯伯爵前来问安时,女王年老佝偻的身躯正即将把那身用数量惊人的别针塑型而成的衣服穿戴完毕。头上的假发有些歪斜,应该是仓卒戴上的。

艾塞克斯伯爵散发出悍马的气味。罗伯特·塞西尔心想,他与女王同床共枕时,应该也散发出相同的气味。

对于这名继承了亡父莫大的债务、在贫穷中喘息的美青年,女王赐与了他不可胜数的特权。她给了他骑士统领的头衔、给了他甜葡萄酒的专卖权,而今年二月,女王又不顾反对声浪,任命他为枢密院顾问官。也就是艾塞克斯伯爵晚了一年,赶上了罗伯特·塞西尔的地位。

尽管年收无虞,但由于本人无止境的铺张浪费,他的贫穷不见改善。为了让艾塞克斯伯爵填补债务,女王借了三千英镑给他。话虽如此,女王向来严格区分宠爱与金钱,期限一到,便毫不留情地催促还款。原本就已经负债累累的艾塞克斯伯爵被迫将唯一没有拿去抵押的奇斯顿领地交给女王。虽然他拥有葡萄酒专卖权,但也有一定的期限,当契约到期,能否继续保有,全看女王的心情。

「费雷拉自白了。」

艾塞克斯伯爵高声宣布的内容传进塞西尔耳里。

「他是奉西班牙国王之命……」艾塞克斯伯爵说到一半,支开女侍。

「如果不方便,我晚点再过来。」塞西尔恭敬地说。

「不妨,进来吧。你有什么事?」女王说。

「家父派我过来。原本应该由家父亲自谒见,但他的宿疾痛风发作,无法起身。」

塞西尔瞄了女王的礼服一眼,「陛下正要办公?」

「我正想去探望你父亲呢。结果艾塞克斯正好来了。费雷拉自白的事,你也听说了吗?」

「不,我初次耳闻。虽然我知道陛下准许艾塞克斯伯爵审问费雷拉。」塞西尔回答,又接着说:「据我听说,艾塞克斯伯爵在伦敦塔进行极残酷的审讯。」

「是直接审问他的肉体呢。」

是拷问吗?女王问,塞西尔以垂视作答。

「费雷拉供称罗佩斯医师收取西班牙的金钱,从事双重间谍。我下一个要讯问罗佩斯。」艾塞克斯伯爵激动地说。

「我不许你拷问那位老人家。」女王厉声说。「遭到严刑拷打的人,只会说出拷问者想要的答案。」

「陛下的侍医可能是间谍,兹事体大。我会要他招出实话,请交给我吧。」

下去,女王挥了挥手,就像在这么说。

「陛下,臣担心您的安全,请千万不要服用罗佩斯处方的药。」

「什么意思?你是在指控罗佩斯会对我下毒?」

自从鼠疫肆虐以来,女王自不必说,众多的女侍、朝臣皆服用女王的侍医、擅长占星术及医术的犹太人医师——罗佩斯所处方的预防药物。罗佩斯依据天体运行调配出来的处方药丸,是以胡桃果肉、芸香、无花果、盐、醋及捣碎的大蒜混合而成,因此每个人的口中都散发出大蒜臭味。

女王服用的药丸,皆由罗佩斯亲手调配。

「请更换御医,并尽速处理费雷拉一事。」

「好,我会在近日召集枢密院顾问官,举行紧急会议。费雷拉的自白写成文书了吧?」

「是的,已经要他签名了。我为了尽快报告陛下,快马加鞭赶来。我担忧得坐立难安。」

「谢谢你,我忠实的罗宾。」

女王伸出手来,艾塞克斯伯爵面露满足的笑容,把嘴唇凑上那浮现粗大静脉的手背。「拜托你了,贝丝。」这时塞西尔听见,艾塞克斯伯爵轻呼应该只会在闺房叫出口的女王闺名。——如果没有我,他们一定已经彼此相拥了……。他心想。

「别忘了任命法兰西斯·贝肯为司法大臣的事。」艾塞克斯伯爵小声但坚定地附耳对女王说,但女王推开他站起来。

「你才别忘了。不要得寸进尺,没有人能命令女王。」

为了平息愤懑,女王闭眼半晌,然后表情变得温和。

「罗宾,你这阵子有些得意忘形了。」她带着苦笑竖起手指,就像个教训撒娇孩子的母亲。女王的手脚以女人来说相当大,手指修长。

每一根手指,从根部到关节都戴满了戒指,看起来就像宝石柱。

瞬间,一道眩目的光刺入塞西尔眼中。是窗外的阳光反射镜子,折射在一颗戒指上,熠熠生辉。

女王拔下那颗巨大蓝宝石镶碎钻的戒指,套在艾塞克斯伯爵的左小指上。

「傲慢的你一定又会惹我生气。无论如何都必须恳求我原谅时,就把那颗戒指还给我,我会原谅你一次。」

女王的言行矫揉造作,就仿佛无视于在场的塞西尔,或者是刻意在向他炫耀?

艾塞克斯伯爵轻吻了一下戒指退出后,「毒杀、暗杀,啊!」女王颓坐在椅子上,双手掩住面颊。「尼德兰的奥兰治亲王被暗杀了。法国前任国王也被暗杀了。我也不知道遭受过多少次攻击。西班牙想要把我除之而后快。」

远在三十年以前,逃过异端审判的犹太人医师罗佩斯自葡萄牙亡命到英格兰。当时他在圣禄茂医院担任专任医师。罗佩斯不愧是年轻时在义大利修习过医术,由于诊断准确,处方有效,知名政府高官、王公贵族都开始指名他为主治医师。他被起用为女王御医,也已经七年了。罗佩斯在霍本定居,抛弃原来的信仰,改上英国国教教堂。

「艾塞克斯原本也是找他当主治医师呢……。是看到他有什么可疑的举动吗?」

「罗佩斯不管在财产、地位或名声方面,境遇皆无可挑剔,他何必如今再为西班牙卖命?说他企图毒杀陛下,实在荒唐。」

塞西尔加重语气说。

「诚如陛下所知,家父和我为了陛下,在各地布下了情报网。如果罗佩斯有任何一丝可疑的举动,家父与我不可能一无所悉。一定是艾塞克斯伯爵急于立功,多疑误会了吧。」

但塞西尔父子也明白,艾塞克斯伯爵的情报网亦不容小觑。

尤其是安东尼与法兰西斯这对贝肯兄弟加入幕僚后,实力更是大增。

伯利爵士的小姨子是贝肯兄弟的母亲。换句话说,贝肯兄弟是罗伯特·塞西尔的表兄弟,对伯利爵士而言,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父亲过世后,贝肯兄弟原本期待舅舅伯利爵士会提拔他们,没想到爵士对他们不理不睬。

结果贝肯兄弟投入了艾塞克斯伯爵阵营。

艾塞克斯伯爵虽然花钱如流水,但并非纸醉金迷,也把钱用在派遣密探至全欧洲搜集情报上面。在俯瞰泰晤士河的艾塞克斯邸深处的房间,贝肯兄弟逐一接获有关苏格兰、爱尔兰、法国、尼德兰、义大利、西班牙、波希米亚等各地贵族的动向及军队活动,加以解读分析——据说如此。而且艾塞克斯伯爵的妻子是已故沃辛汉的女儿——深受自己宠爱的艾塞克斯伯爵居然与别的女人结婚,这件事曾令女王大为光火。曾是国务大臣的沃辛汉,以特务头子的身分发挥他的辣手。而沃辛汉与伯利爵士同心协力辅佐女王,因此塞西尔父子也利用了沃辛汉留下来的人脉;但艾塞克斯伯爵肯定也透过妻子的关系,利用了这个管道。

即使如此,对于罗佩斯的问题,塞西尔自信十足。因为把罗佩斯私通西班牙这个假情报流给艾塞克斯伯爵阵营的,就是塞西尔。

女王尽管表情仍显得不安,但她召来女侍,摘下烦人的假发递过去。她毫不犹豫地把理得极短、老态毕露的白发头曝露在罗伯特·塞西尔面前。

「既然听你转述状况,我就不去探望伯利爵士了。」女王说着,要女侍除下拘束的皱领。女侍们的手中堆起数量惊人的别针。

「简直像在穿戴铠甲。」

「是名为『女王』的铠甲呢。」塞西尔说。

「我穿着『女王』和『国王』这两套铠甲。不过小不点,在你面前,我会卸下这些。」

塞西尔报以微笑。他具备宛如五十多岁熟龄男子的分寸、慎重以及老猞。

女王一手按在额上,闭着眼睛,塞西尔问:「陛下在想什么?」

「你的记忆从几岁开始?」女王唐突地反问。

「这个嘛……」

「那个时候我三岁。」

这不是塞西尔初次听到这番回顾。相同的话一再重复,也是老衰的征兆吧。

三岁时的记忆能有多真确?应该是透过后来得到的知识,加以补强的吧。

当时年幼的伊莉莎白,在伦敦北方约二十哩处的哈弗多夏的汉兹顿,与奶妈一同生活。那一年,都已经到了穿毛料衣会感到闷热的季节,伊莉莎白却没有夏服可穿。因为母亲没有寄来适合她成长后身材的新衣服。后来伊莉莎白才知道,原来那意味着母亲安妮,博林之死。安妮在父亲亨利八世命令下被斩首了。亨利八世一生拥有六名妻子,安妮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为了与家世显赫且忠贞不渝的第一任妻子离婚,另娶安妮为王妃,亨利八世背叛罗马教廷,抛弃天主教,自封为英国国教最高领袖。英国国教属于新教。若是国力因此衰退,此举肯定会被挞伐为不经考虑的愚行,然而亨利八世借此斩断罗马教廷的钳制,确立英王的权威,因此受到敬畏。即使如此,国内天主教与新教之间的纷争依然扰攘不休。

「你也坐吧。」女王转换心情似地说。「伯利爵士要谈的是鼠疫的问题吗?疫病是否有平息的迹象?」

「相当困难,尽管我们已经试过所有的方法了。为了贯彻鼠疫条例,目前正派人监视市内。南华克的剧院、秀场等从今年开始,就一直勒令停业。」

「有多少成效呢?」

「依过去的记录来看,鼠疫在夏季最为猖獗,冬季则会沉寂下来。」罗伯特。塞西尔让矮短身躯坐在椅子里,面带些许微笑继续说。「这是陛下许可的,所以您应该知道,听说像南安普敦伯爵就厌恶瘟疫肆虐的首都,到威尼斯避难去了。」

南安普敦伯爵亨利·里斯莱是崇拜艾塞克斯伯爵的集团一分子。他是个还不到弱冠二十的年轻小伙子,有着宫廷第一美少年的美誉。每当艾塞克斯伯爵与南安普敦伯爵肩并着肩、耳鬓厮磨地进宫,众女侍的眼神便会异样地闪闪发亮,宫廷的室温也会随之骤升。

南安普敦伯爵十六岁的时候,伯利爵士曾经想让孙女与他成亲,却遭到拒绝。

「我认为陛下也该提早例年的夏季出巡,以保安泰。」

每年夏季,女王都会离开首都,出巡各地。名目是让国民广为瞻仰女王尊容,以提升对元首的敬爱之心。

「就这么办吧。」女王露出的笑容,就像个想到恶作剧点子的少女。「我第一个要去访问位于沃坦姆·克罗斯的塞西尔家别墅,泰欧巴德馆。帮我安排。」

塞西尔强自压抑差点就要溜出口中的叹息,连忙换上欢迎的表情:「这是臣的光荣,陛下。」

「这就是你要转达的伯利爵士的提议?」

「不,家父要转达的是别的事。」

「是关于西班牙的新情报?」

就在五年前,号称无敌舰队的西班牙大舰队进犯英吉利海峡。虽然英格兰得到恶劣天候之助,成功击退西班牙大军,但超大国西班牙并不会因为一次的败北就一败涂地。他们重整船队,准备进行复仇战,两国依然处在战争状态。法兰西斯·德瑞克与约翰·霍金斯等「女王的海上猎犬」更加凶悍地攻击西班牙的殖民地,袭击商船,令菲利浦二世头疼不已。

「奥蒙德伯爵致函家父。」

「噢,汤姆啊。」

奥蒙德伯爵汤姆·巴特勒是女王眼下的红人之一,甚至能与艾塞克斯伯爵争宠。

他的领地在爱尔兰的基尔肯尼,是盎格鲁爱尔兰人。

爱尔兰的居民分为三种。一种是自耶稣诞生六百年前便来到岛上,驱逐原住民定居下来,在凯尔特民族中被称为盖尔的种族——盖尔爱尔兰人,他们是原本的爱尔兰人,占了居民的绝大多数;但是到了十二世纪,征服英格兰的诺曼人来袭,支配了爱尔兰。这些诺曼人大贵族与盖尔的大族长联姻,开始与盖尔人同化。他们被称为盎格鲁爱尔兰人。又到了十六世纪,亨利八世打出将爱尔兰完全收归为英格兰殖民地的方针,积极让英格兰人移民入殖。他们被称为「新英国人」,虽是少数,却有英格兰政府做为强大的后盾。

盖尔人诸族长不可能轻易向侵略者低头,盎格鲁爱尔兰人的大贵族也群起抵抗。光靠武力压制需要大笔开销,而英格兰的财力远不及拥有广大殖民地的西班牙那般富裕。

亨利八世采取的政治策略,是只要盖尔人族长愿意将领地暂时献给英王,发誓服从英格兰法律,英王便重新授予该地做为封地,并保障其权利。

亨利八世的女儿伊莉莎白女王亦承袭了乃父政策。她也采取让族长自相残杀,削弱其经济力与军事力的策略。

盎格鲁爱尔兰贵族中,现在仍有人持反英立场,但奥蒙德伯爵汤姆·巴特勒对英格兰女王十分忠实。

「爱尔兰!」

女王握紧拳头,朝无形的事物击去。那一瞬间,塞西尔感到背脊发颤。

女王有时十分优柔寡断。在过去,沃辛汉与伯利爵士保护了女王。女王会拖延做出困难、令她不悦的决定,或是让事情暧昧地不了了之,并拒绝被强制走向某一个方向;但很多时候,这反而带来了好的结果。有时她强调自己是一个弱女子,在市民面前表现出对他们深切的关怀;而有时她又表现得像头迅猛的狮子。她的母亲被父亲处以斩首刑,她被咒骂为私生子,被继承王位的异母姐姐囚禁在伦敦塔;登基后依然被暗杀者狙击性命,把视为叛徒首谋的苏格兰女王斩首,这引发了与西班牙的战争;她为了攸关国家兴亡的外交问题烦恼,享受舞蹈,耽溺于年轻男子,愉快地欢笑,老狯地行事,歇斯底里地大发脾气,就这样老去。

但是,她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言行,令人联想起她那个曾被指控为女巫的母亲安妮·博林——至少在塞西尔知道的范围内。

「爱尔兰,烫手的蛮族国家!」说出此话时,女王已经收敛那一闪而逝、难以言喻的危险气息。「你提到汤姆来信,是关于爱尔兰情势?我希望是个好消息,比方说叛乱完全镇压了。」

塞西尔寻思着刚才的恶寒究竟是因何而起,同时把两封信函呈献给女王。封缄已开的一封,是奥蒙德伯爵寄给伯利爵士的,塞西尔也已经看过了。信上提到盖尔有个叫葛兰纽艾儿·欧马利的女人欲向陛下请愿,恳请女王接见,望伯利爵士能代为美言。尚未开封的另一封信,则是葛兰纽艾儿·欧马利写给女王的请愿书。

女王先打开已开封的信件瞥了一眼:「为何汤姆不直接写给我?」

「若是陛下不感兴趣,一口回绝,那这事再无转园余地,因此才会转求家父美言吧。」

「然后你再替伯利爵士美言?」

「家父与我都不直接认识那名女子,因此只能代为转达。」

「葛兰纽艾儿。真古怪的名字。」女王拆封,浏览内容。「看来有点学识。」

看完信后,女王将展开的信件交给塞西尔。是字迹流丽的拉丁文。

「应该是请圣职者代笔的吧。我不认为盖尔女人能读写拉丁文。」

「伯利爵士还没有看过这女人的信吧?」

「若是只有这个女人突然送来一封信,家父也会预先过目,详加调查之后,再向陛下禀报;但毕竟还附上了奥蒙德伯爵的来信,臣不敢擅先拆阅。」

「这女人说的事有实证吗?」

「我会进行调查,但需要时间。请陛下宽限一个月,再行报告。」

「好吧。也请伯利爵士读读这女人的信,给我意见。」

「遵命。」

塞西尔退出寝宫一看,艾塞克斯伯爵正在通道上埋伏他。

「你跟陛下打了什么小报告?」

「与你无关。」

「罗佩斯的事,你少插嘴。」

「让开,我很忙的。」

奔放的年轻骏马做为玩伴,确实再适合不过,但无法将国家大事托付给他。女王也明白这一点——塞西尔认为。

因为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这个人,罗伯特·塞西尔度过了悲惨的少年时期。

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的父亲,第一代艾塞克斯伯爵,为了将爱尔兰北部收为殖民地而出海远征。当时伯爵指挥的士兵做出了惨无人道的行径。在北部小岛登陆的数百名士兵将所有的岛民全数屠杀殆尽,连妇孺也不留活口。然而伯爵没有获得出色的战果,病死在都伯林。为了筹措远征费用,第一代艾塞克斯伯爵将自己的领地做为抵押,向女王借了八万英镑。

父亲过世时,留给十岁儿子的只有巨额的债务。

伯利爵士以监护人身分将罗伯特·迪弗罗带到艾克史达馆照料,让他接受与自己的儿子罗伯特·塞西尔相同的教育。

身边的人,好感都集中在人见人爱、俊美又境遇堪怜的少年身上。

为了不让周围的人认为躯体残缺的人连心性都是扭曲的,罗伯特·塞西尔不得不扮演和善的年长好友,与罗伯特·迪弗罗相处。他表现得仿若没有一丝嫉妒、眼红这类情感。他无法忍受内心被看透,那是奇耻大辱。

只有比塞西尔小三、四岁,几乎与罗伯特·迪弗罗同龄的侍从奥兰多·伯德看过罗伯特·塞西尔懊恨地哭泣的表情。因为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罗伯特·迪弗罗,总是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嘲笑丑陋的少年,对他做出恶意的欺凌。话虽如此,这美丽的少年并非生性较常人来得残酷。对小孩子来说,暗地里凌虐丑恶的事物,是天经地义的行为。而在大人面前隐藏这一点的狡诈,也是理所当然的天性。

如果您希望的话,奥兰多只提起过一次,我愿意向众人证明,那位寄人篱下先生干了哪些好事。不准,塞西尔说。打小报告只会令自己显得更凄惨。

奥兰多的来历,罗伯特·塞西尔并不清楚。他只听说是父亲为了儿子,在奥兰多还小的时候从穷人家买来的,形同奴隶。进入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时,奥兰多也和塞西尔一起同窗共学。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也进了剑桥大学,但他念的是三一学院,因此不必碰面。

如今,除了奥兰多·伯德以外,塞西尔从不在他人面前卸下他那身毫不介意肉体缺陷、形象高洁温厚的铠甲。就如同女王总是全副武装那样。

深获女王信赖的宰相伯利爵士坐在床上,撩起白色睡袍衣摆,将瘦骨嶙峋的双脚浸泡在倒满药液的桶中,让仆役用布擦干。

这是罗佩斯医师处方的药液。罗佩斯只告诉他,是用迷迭香与蒸馏四次的生命之水装入密闭容器,保持五十小时微温,再蒸馏制成的,但不肯透露何谓生命之水、两种材料又是以什么样的比例混合。若是每个人都知道了,就不再是秘药了。

罗佩斯指示每天早上将一盎司药水加入饮料服用,并一天两次,用此液擦脚。

父亲说有效果。药液散发出烈酒的气味。

父亲还必须健朗地继续执政好几年。直到将艾塞克斯完全踹下台、塞西尔的权势巩固为止。

之后他想让父亲尽量过着平静的日子。塞西尔对父亲的关心仅止于此。

「接下来我来。」他要仆役退下,关上房门。

伯利爵士在阅览葛兰纽艾儿的请愿书时,塞西尔屈下身子,用湿布擦拭父亲病痛的脚。

父亲蹙起眉头,咒骂挥之不去的疼痛,读完拉丁文的请愿书后问:「你怎么想?」

「我认为卖个恩情给盖尔爱尔兰人,有助于防止他们与西班牙联手。」

英格兰面对法国与西班牙这两个先进的强大国家,赌上生死存亡。如果爱尔兰与西班牙密切合作,英格兰的立场将岌岌可危。即使必须使出有些强硬的手段,也非让爱尔兰隶属于英格兰不可。

「啊,可以了。用干布擦干吧。」

「但是,必须尽可能查清楚这个女人的底细。我会要秘书去调查来自都柏林的报告书里有没有关于葛兰纽艾儿·欧马利的事。

即便是塞西尔父子,也不可能将数量庞大的报告书内容全部记在脑中。

「我会再派两个机灵的部下到都柏林,探查当地情况。」

「很好,人选就交给你了。」

父亲点点头,就像在说他变得可靠了。

塞西尔扶父亲躺下,调整好枕头的位置,「还有,关于艾塞克斯伯爵,」他接着说。「他还是老样子,请求陛下让法兰西斯·贝肯担任司法大臣。」

「我已进言陛下,让副司法大臣升任比较妥当。」

「法兰西斯·贝肯反对增加对西班牙的国防经费,触怒了陛下,所以我想不管艾塞克斯再怎么死缠烂打,应该都没有指望。可是父亲大人,法兰西斯·贝肯是个极具才智的人才。与其一味排除,设法笼络他,让他加入我们的阵营才是上策。」

「若是锋芒压过你,我会除掉他。」

「我不会让他凌驾我之上的。」

罗伯特·塞西尔斩钉截铁地对父亲说。

绊脚石要彻底摧毁。这是伯利爵士透过实践,传授给儿子的教训之一。

自从获得女王恩宠,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就仿佛彻底忘了塞西尔家过去对他的养育之恩。就是因为有恩,因此更感到忌讳吧。即便是忘恩负义之徒,若有利用价值,伯利爵士亦会重用;但如果会阻碍儿子的发达之路,他绝不手下留情。伯利爵士把艾塞克斯伯爵推荐给女王的人选一个个全部屏除了。

必须在伯利爵士老迈龙钟以前,让儿子罗伯特·塞西尔在宫中奠定绝对的权力。这是塞西尔父子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然而艾塞克斯不仅深受年轻贵族爱戴,也很受民众欢迎。要除掉他是可以,但这么做,将招致周围的反感。必须避免反而让艾塞克斯博得同情的做法。

「爱尔兰的事,雷利爵士或许掌握了某些消息。」

「我会去问问。还有,我建议陛下为了避免瘟疫波及,最好提早夏季出巡……」

「这是个好主意。」

「陛下说要莅临我们位在沃坦姆·克罗斯的别墅泰欧巴德馆。」

「真要命。」因为没有旁人,伯利爵士重重叹了一口气,塞西尔也垂头丧气。

塞西尔穿过有四名秘书的办公室,前往档案室。这个房间的钥匙只有伯利爵士及罗伯特·塞西尔持有。

填满墙面、数量惊人的文件,除了审判纪录、官方文件及副本外,还有父亲伯利爵士派到各地的密探报告书及取得的私人信件副本。此外,也有从沃辛汉那里继承而来的大量资料。女王的特务头子沃辛汉爵士细心整理了为数惊人的情报,也有许多绝对不能被外人看到的东西。

由于现在正值女王编年史的编纂期间,也有许多人积极提供资料。编纂实务由其他人负责,塞西尔并未直接参与。

中央书桌有一叠距离完成尚远的编年史草稿。是编纂者呈报,请伯利爵士审阅的。正为痛风的疼痛呻吟的伯利爵士尚未过目。

塞西尔抽出爱尔兰总督送来的报告书副本装钉本,挑选了最新到过去三十年间的份。总共堆成了五座文件山。

他把资料搬到办公室。秘书想要进入保管室帮忙搬运,塞西尔制止了。除了父亲与他,即便是秘书,也不得入内。

锁上保管室的门,命令四名秘书调查有无关于葛兰纽艾儿·欧马利的报告后,塞西尔再次坐上专属马车。奥兰多·伯德打开车门,放下踏台。

「到雷利爵士的达拉姆馆。」塞西尔命令,安坐下来。

在女王受到艾塞克斯伯爵吸引之前,沃尔特·雷利爵士集女王的宠爱于一身。在这之前,女王还有两名情人,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以及克里斯多弗·哈顿。两人皆已过世。

三年前,沃尔特·雷利被发现未经女王允许,径行结婚,令女王大为恼怒。女王怒不可遏,甚至将她原本宠爱的男人打入了伦敦塔。虽然雷利两个月就被允许出狱,但女王剥夺了他的近卫队长之职。

约莫十一年前,沃尔特·雷利从爱尔兰南部镇压德斯蒙德伯爵叛乱的战事中归国,开始进出宫廷。他对叛军进行残酷虐杀一事已经被报告给宫廷。或许有夸大其词之嫌,但传闻沃尔特·雷利军在一小时内残忍屠杀了六百人,连妇孺都被碎尸万段,而天主教圣职者被连同鞋子一起用火烧脚,再把鞋子跟烧焦的肉一起剥下,打断腿之后再吊死等等。彻底镇压叛徒,对英格兰人而言是值得赞赏的行为,因此雷利的声望大涨。雷利不否定这些传闻。这时爱尔兰的抵抗已经持续了五年,英格兰为了压制,使出焦土政策。他们烧毁耕地,屠杀家畜,让居民活活饿死。英格兰的守备队长将行军途中遇到的每一个盖尔爱尔兰人杀光,首级放在道路两侧示众,并要投降的爱尔兰人经过尸横遍野的路。尽量减少爱尔兰人的数目。消灭多少,就补充多少英格兰殖民者。这就是殖民政策的方针。

雷利得到战果,回国进宫时,即将年届五十的女王被这个小她二十多岁的强悍男子给吸引了。说得低俗些,她疯狂迷上他了。

正好就是这个时候,罗伯特·塞西尔完成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的学业,并结束法国留学,出仕宫廷。

女王如何将诸多的地位与权利赐与沃尔特·雷利,塞西尔都一一看在眼里。女王将位在泰晤士河畔、曾经用来招待国宾的大宅第达拉姆馆赐给雷利做为居馆;尽管只是绅士阶级的儿子,却授予他「爵士」称号;陆续赐给他进口葡萄酒的贩卖权、扑克牌专卖权、厚呢绒专卖权;任命他为锡矿山管理者、康瓦尔与德文的海军副指挥官。最后雷利甚至官拜光荣的近卫队长。

为了迎合彻底殖民爱尔兰的政策,六年前开始,沃尔特·雷利便揽下了爱尔兰西南部芒斯特的殖民行动。他本人身在英格兰,派人代理他的职务,但木材加工及出口对女王的军船制造大有助益,也满足了断头台和绞刑台的需求。不只是经营殖民地,雷利也前往海上,指挥私掠船,大肆活跃。他是女王公认的海盗。

然而不消几年,女王的宠爱就被艾塞克斯伯爵夺走了。

艾塞克斯伯爵是在九年前首次进宫亮相的,当时他还是个清纯的少年。隔年莱斯特伯爵前往尼德兰远征时,艾塞克斯伯爵也一同随行。莱斯特伯爵是女王的第一个情人,传闻都说如果情势允许,他应该早就和女王成婚了。出兵尼德兰时,莱斯特伯爵已不再年轻,与女王之间却有着长年培养出来的深厚信赖。莱斯特伯爵成了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的继父。因为妻子早逝的莱斯特伯爵与迪弗罗的未亡人再婚了。少年与继父在战场上共度一年多时光,归国时已脱胎成一个威仪出众的年轻人,与年轻时候的莱斯特伯爵唯妙唯肖。甚至有传闻说他是莱斯特伯爵与迪弗罗夫人私通生下的不义之子。

年过五十的女王,将最后的爱献给了俊美的青年。

尽管已经对艾塞克斯伯爵移情别恋,女王却无法原谅雷利秘密结婚,大发雷霆,是因为她觉得自尊心遭到践踏吧。

秘密结婚一事被女王得知时,沃尔特·雷利正以私掠船队的总指挥官身分在海上航行。他被盛怒的女王召回,打入伦敦塔。之所以能够短短两个月就出狱,不是因为雷利意图自杀未遂,或表现得像个疯子,以引起女王的同情,而是他在海盗方面的成果。下狱期间,他的部下攻击西班牙商船队,缉拿了最大的一艘商船,带回达特茅斯港。船上货物有钻石、珍珠、黑檀、香料,是总额超过十四万英镑的莫大收获。由于船员开始擅自抢夺货物,女王不得不将雷利从牢里放出来,派他到港口。雷利不仅确保了女王应得的份,还将自己的份也献给女王,并献上船上所有的胡椒。光是胡椒,就是莫大的收益了。雷利是因此才获得释放的。

五年前,击退进犯英国的西班牙无敌舰队后,命令德瑞克任总指挥官,组织里斯本远征军时,女王禁止心爱的罗宾——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一起出征。但血气方刚的艾塞克斯伯爵违背命令,参加了远征军的主力部队。

虽然并未立下卓越的战功,伦敦市民却夹道欢迎归国的艾塞克斯伯爵。他们把中世纪骑士的理想形像,重叠在于马上英勇挥拳的年轻武人身上,认为他为女王献身奋战。

在女王逼不得已出兵的鲁昂远征时,艾塞克斯伯爵也志愿担任司令官。艾塞克斯伯爵率领四千兵力前往诺曼第的勇姿,又再一次令市民沸腾。那是一场危险的战斗,艾塞克斯伯爵失去了麾下众多士兵。得知艾塞克斯伯爵仅以一骑单身冲过敌阵时,女王送了一封严词斥责的信,不许他像个小卒般亲入险地。艾塞克斯伯爵在众目睽睽下与鲁昂总督进行一对一的决斗,获得险胜,但未能带领全军获得最终胜利,最后败给了自尼德兰率领大军赶来的帕尔马公爵。

虽是白费了钜额军资,铩羽而归,但艾塞克斯伯爵以骁勇善战的勇者自居,伦敦市民也深爱他的飒爽英姿,以欢呼声迎接他。

凡此种种,塞西尔都静静地看在眼里。

沃尔特·雷利将塞西尔迎入公馆,看起来意气风发。塞西尔在他劝坐的椅子坐下,随从奥兰多·伯德站在门旁伺候。

「一待陛下许可,我立刻又要出海了。」

雷利说,用陶瓷烟斗深深地吸了口烟草。吐出来的烟味刺鼻,塞西尔不着痕迹地撇开脸去。令塞西尔庆幸的是,烟草是所费不赀的舶来品,并不普遍。在戏馆子等处,可以塞满烟斗的量以三便士贩卖。是一楼站票的三倍价钱。

「你不抽烟呢。我不会劝你一起抽。」

以前雷利在北美罗阿诺克群岛展开殖民活动,以女王的称号将开拓地命名为「维吉尼亚」【※伊莉莎白一世有「童贞女王」(The Virgin Queen)之称。】时,女王忧心雷利的安全,不许他亲赴当地。

「我要前往开拓新的殖民地。托失宠之福,这回我应该能获准远征了。世事何其讽刺啊。」雷利苦笑说。「与其染上鼠疫一命呜呼,我情愿在海上被暴风雨蹂躏。」

塞西尔心想自己甚至不愿意乘上泰晤士河的驳船,淡淡地笑道:「陛下心爱的罗宾踏出日落西山的第一步了。」

雷利回以相同的笑。「艾塞克斯让费雷拉自白了?」

「没错。他扬言下一个就是罗佩斯。」

「我和你都让罗佩斯看过病,令尊伯利爵士也是。如果他有可疑之处,不可能逃得过伯利爵士的法眼。陛下的罗宾不认同就是了?」

塞西尔仅以微笑作答。

塞西尔没必要大力劝说。他只要在一旁稍微煽风点火,雷利就会自己对艾塞克斯伯爵萌生敌意。

也有人向雷利进谗,说把雷利秘密结婚的事向女王告密的就是艾塞克斯伯爵——虽然事实如何,在阴谋、告密、挖墙脚、扯后腿横行的宫廷,不得而知,但雷利会热切希望对手失势是当然的。

「还有另一件事。我就是为此而来的。阁下知道葛兰纽艾儿·欧马利这名女子吗?」

雷利向塞西尔投以讶异的眼神。「我没想到会从阁下口中听到那名女海盗的名字。」

「她是个海盗?」

「欧马利一族代代都是海盗。」

听到这话,塞西尔也没有特别惊讶。海盗并不罕见。

都铎王朝的经济原本就是建立在海盗行为之上。西班牙与葡萄牙依靠经营广大的殖民地而富裕,并且有十分完善的船员雇用制度,待遇相当优渥,因此不会转为进行海盗行为。攻击满载财宝的西班牙船和葡萄牙船,是英格兰与法国重要的经济活动。法国也和英格兰相同,鼓励私掠船活跃。

只要持有皇家发行的私掠证,不论是攻击或是掠夺他国船只,皆不会被问罪。不仅如此,若是大有收获,还会受到国王、女王的赞赏。

高官里面,也有不少人借由援助海盗而得利。其中最为位高权重者,即是伊莉莎白女王。

派驻伦敦的西班牙大使最重要的任务,便是抗议海盗行为。而女王老狯地一直敷衍至今,尽管由于女王将信奉天主教的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处死,导致两国断交,进入了战争状态。

塞西尔家的亲戚当中也有海盗。是当家为康瓦尔地方副长官的基林葛列家,现在当家已不会亲自出海进行掠夺,但仍然掌握、总管着邻近地主资助的海盗。

「是透过奥蒙德伯爵介绍的。」塞西尔把原委告诉雷利。「她在给陛下的信函中,提到务必想谒见陛下,却没有提到目的。」

「陛下的汤姆没有详述欧马利的来历吗?」

「只字未提。阁下的话,应该熟悉爱尔兰的情况。她是个危险的女人吗?有没有企图暗杀陛下的危险?奥蒙德伯爵是被她收买了吗?又或是伯爵已经成为反英格兰分子?」

「爱尔兰应该也有塞西尔父子的间谍吧?那边有什么消息?」

「就我所知,都伯林没有送来有关女海盗的报告。现在正在重新仔细调查。」

「关于奥蒙德伯爵呢?」

「没有特别的报告。他一逗留伦敦时我也会和他碰面,但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你引以为傲的情报网没派上用场呐。」

「所以才会想向阁下打听。」

「我也算是塞西尔父子的间谍之一吗?」

我没见过女海盗葛兰纽艾儿·欧马利,雷利说道,在桌上打开一张地图。

「这是班迪特·博多内制作的地图复本。虽然错误百出,不过我还没拿到博济欧的新地图。」

塞西尔举起手指,把奥兰多·伯德叫到桌边,要他一起观看。

岛屿的轮廓以粗略的直线和曲线画成。

「看看这张地图,西边的海岸线画成了一条线,但据说实际上全是复杂交错的岩礁,是非常危险的海域。博济欧的新地图对这一带的描绘似乎相当正确,虽然我还没有亲自去过。这西岸的克鲁湾沿海一带就是欧马利的领土。大海也是。这里是康诺特行政官宾汉统治的地区,但葛兰纽艾儿·欧马利现在应该仍未接受英格兰的统治。她似乎正在与宾汉对干,但我不知道详情。」

「除了陛下公认的私掠船以外,所有的海盗一旦被捕,当场就会被处以绞刑。如果有任何请愿,向都伯林的总督提出就行了,怎么会要求亲自谒见陛下呢?」

「不知道。」雷利抚着下巴,接着说:「我记得那个女人年纪应该与陛下不相上下。」

「六十岁……。这个年纪,而且是个女人,居然还在当海盗?」

「就像陛下以此高寿,仍掌理国政一般。哪一边比较辛苦呢?」

雷利敲落烟斗的灰,再次填入烟草点火。塞西尔悄悄把手巾捂在鼻上。

「比起我来,阁下更熟稔诸事。」雷利吐出烟说。「关于爱尔兰,说到我所知道的,就只有我在芒斯特的殖民事业成功与否。然后我的事业蒸蒸日上。咱们去喝个一杯,庆祝我新的航程吧。」

「去『人鱼亭』吗?不担心鼠疫吗?」

「烈酒会驱逐鼠疫。」雷利指着书架。「我乘马先走一步啦,班·格林。」他使了个眼色。

书架后方有道门通往密室。

在贵族的老宅第里,密室、密道并不罕见。雷利虽然被授予了这栋达拉姆馆,但在塞西尔发现以前,他都不知道这条密道的存在。他们像孩子一样,把它当成与奥兰多三个人的秘密。是塞西尔要求的。如果许多人共享这个秘密,密道就不再是密道了。

发现密道通往「人鱼亭」的地窖时,塞西尔甚至想要和雷利交换公馆。再也没有比这更方便派驻各地的密探出入的通道了。塞西尔家的艾克史达馆不巧没有这样的通道,而在伦敦人口稠密的现今,暗中进行工程也已是不可能的任务了。

在无窗的密室之中,靠着烛台的光,奥兰多帮忙将填满的皮袋做成的大瘤绑到塞西尔背上。

罩上外衣,披上有大头罩的黑色斗篷后,罗伯特·塞西尔的脸上露出了符合他年龄的神采飞扬。接着再把皮制的三角假鼻子用两边的绳索固定在耳上。这是专门给因梅毒而失去鼻梁的人佩带的假鼻子,他们认为与其让一片平坦的脸上露出两个深洞,倒不如让人知道他们得过什么病。

跟眼前这名佝偻相比,即使是被女王称为小矮人、小精灵的矮个男,外貌也更要像话多了。

丑人要变美难如登天,但要丑上加丑,则是易如反掌。

变装以及密道的事,塞西尔甚至对父亲伯利爵士保密。如果得知,伯利爵士肯定会大发雷霆,禁止他这么做。上位者的工作是正确判断情报该如何取舍利用,危险的探查行动,应该交给属下去办。如果必要,派奥兰多还是别的手下去刺探就行了。这些事不必父亲耳提面命,塞西尔也了然于心。应该没有人会想到富有教养、思虑周全、凡事精明慎重的罗伯特·塞西尔,居然会做出如此轻率之举。

但愚行总是有趣的。

面对兼任国务大臣的大宰相伯利爵士的儿子、深受女王信赖的枢密院顾问宫罗伯特·塞西尔,人们难以敞开心房;但是对佝偻的小矮子班·格林,却无人提防。而化身为班,格林的时候,塞西尔也表现得十分低调,因此众人会忽略他的存在。

奥兰多也脱下制服,换上没有人会认为他是枢密院顾问官侍从的肮脏衬衫与长裤,打扮得像个地痞流氓,先一步进入密道。隔了约莫三十分钟,塞西尔也进入密道。堂堂枢密院顾问宫,仅靠着手中的烛光行走在阴暗潮湿的通道里,应当要感到凄惨才对,班·格林却丝毫不引以为苦。他非但不引以为苦,甚至情绪亢奋。

离开地窖,来到「人鱼亭」的中庭,往里头的马厩一看,雷利的爱马已经系在那里了。

围绕中庭的建筑物,一楼是酒馆,二楼是旅店。

法令规定出现鼠疫病患的人家,门口要挂上记有「请求上帝怜悯」的标志,禁止所有人出入,而「人鱼亭」及附近暂且平安无事。

不少人像沃尔特,雷利爵士一样,相信烈酒能驱逐鼠疫,各种阶级的客人在这里排遣烦忧。

虽说与南华克一带相比,这里的客层要好上一些,但桌旁可见耳朵软骨开洞的人,显示曾以现行犯遭逮捕;还有额头有烙印的人、衬衫破洞露出背部笞刑伤疤的人。诈欺赌博师正在向冤大头发牌,妓女跨坐在肥羊膝上,乞丐假装不良于行,在桌间膝行乞讨。

塞西尔眼角瞥见奥兰多·伯德已经坐在赌牌桌旁了。两人假装互不相识。茌这里,他们是无关的陌生人。知道他们的关系的只有雷利。雷利也对这个小秘密感到十分有趣。

奥兰多假装赌博的本事也普普通通。在圣约翰学院时,奥兰多曾躲过宿舍严格的禁令,出入赌场,发挥赌博的才能,在关键赌局大赢一笔。当时奥兰多弄到一副老千骰子,巧妙地掉包诈赌。王座法院附属监狱及马夏尔西监狱有制作老千骰子的秘密工房,奥兰多就是不知道靠着什么样的门路从那里弄到手的。但奥兰多坚决不让塞西尔碰老千骰子。

在人鱼亭,奥兰多从不大赢也不大输,一贯保持低调。不擅长打牌和赌骰子的塞西尔认为,能维持不输不赢的状态,应该也需要高超的技巧。

除了搜集情报,奥兰多也负责不着痕迹地护卫塞西尔,但现在他看起来轻松地在享受着赌博。

女王治世期间,除了宫廷游艺官核可的赌场以外,禁止一切赌博,但无人遵守。许可制只会让游艺宫中饱私囊。即使了解这些世情,塞西尔也不打算追究。

「喂,班,过来这里。」已经坐在桌边的雷利高高举起半加仑容量的大啤酒杯呼唤塞西尔。

他旁边坐着一个看似三十上下,也就是年纪与塞西尔相当的男人,正啜饮着小杯啤酒。

雷利大口喝着昂贵的麦芽酒,但一起的男人喝的是酒精浓度低的廉价淡啤酒。

「威尔,你认识他吗?」雷利用酒杯指着占领对面椅子的塞西尔说。

「不认识。」

「他叫班·格林。」雷利介绍说。

塞西尔对前来点单的老板说「维尔纳吉」。那是义大利产的白葡萄酒。

「要加入希波克拉斯【※一种香料酒。中世纪法国流行在红酒及白酒中添加蜂蜜及各种香料,这种酒叫做希波克拉斯(Hypocras),被视为上品。】吗?」

「不必。班,这位是威尔。去年『彭布罗克伯爵剧团』不是在宫廷上演《理查三世》吗?就是那个剧团的作家。因为鼠疫,剧场关闭,他正为了没工作而发愁。演员全部下乡巡演去了。」

剧团必须要有贵族做为赞助者,并持有其保证书,否则无法公开表演。剧团名称也都冠上赞助者之名,像是「达比爵士剧团」、「沃利克伯爵剧团」。不过他们并没有得到赞助者的经济援助,收入全靠演出。

在宫廷,每一季都会为女王上演戏剧,朝臣女官也会列席观赏。在宫廷上演之前,会以预演为名目,在一般剧场上演。之前在恩典堂街名为「剧场」的剧场上演的《理查三世》大受观众好评。在战场失去爱马的理查三世以悲痛的声音呐喊:「马!马!我愿用我的王国交换一匹马!」这句话被改编成各种版本,脍炙人口。「男人!男人!我愿用我的王国交换一个男人!」(这总不会是在讽刺女王对美青年的热爱)、「呆子!呆子!给我呆子,送你一顶小丑帽子!」

但塞西尔无法欣赏这部戏。

爱德华四世之弟理查被描写成一个残暴冷酷、罪大恶极的家伙,为了篡夺王位,不惜暗杀所有的碍事者——无论那是女人,或是年幼的王子。最后在波斯沃之役打倒理查三世的里奇蒙伯爵,就是女王的祖父,后来的亨利七世,都铎王朝即是肇始于此,因此听到里奇蒙德伯爵滔滔述说的最后台词:「如今内乱伤痕已愈,和平再现。神明赐福,高唱和平万岁!」女王和朝臣会齐声喝采也是当然。借用戏里的台词,大坏蛋理查三世生得「矮短残缺」、「由于他实在太过丑陋,不堪入目,当他拐着脚颠簸路过,连狗都要对着吠上几声」,名演员巴贝吉照着台词描述,演活了一名丑恶的佝偻男。巴贝吉也是剧场的老板。

这是以身体特征象征内心邪恶的表现手法。

『说到我呢——这副躯体无法与人谈情说爱,也不能对着镜子孤芳自赏。我丑陋的外貌毫无半分姿色,供我在多情美女面前卖弄风情,——』

理查在开场自述之时,塞西尔觉得女侍们皆悄悄拿眼对着他瞧。

『在这俊男美女光凭一张嘴皮子即大受青睐的时代,情愫永无法开花结果的我,唯有成为恶棍一途。』

塞西尔在内心反驳:就是为了不被这么想,我才一直努力当个温厚诚实的人。

坚持主张亨利八世的离婚不合法,因此被送上断头台的大法官汤玛斯·摩尔,也茌他的著作里指称理查三世是个恶人;不过一个丑怪至此的角色能诞生于世上,还是拜作家的生花妙笔及演员的精湛演技之赐。

他不认为威尔写下这样的台词,是在对大宰相伯利爵士的爱子、枢密院顾问官罗伯特·塞西尔指桑骂槐。首先,自己虽然个子极矮,但并非佝偻。尽管这么想,塞西尔的心境仍不平静。

话虽如此,塞西尔也没有愚笨到会在作者面前露骨地表现出不悦。《理查三世》也在地方巡演里上演,在全国博得好评,令都铎王朝及伊莉莎白女王的荣光刻划在人心。戏剧的宣传力,必须巧妙地运用在政治上。

雷利用指尖弹掉胡须上的麦芽酒泡沫,语带调侃地对威尔说:「你都献诗给那位贵公子了,他却不肯让你陪他去威尼斯呢。」

「贵公子?谁?」塞西尔小声问。

「你没看《维纳斯和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被爱神阿芙罗蒂黛(即维纳斯)所爱上的美少年。】》吗?最近刚出版的。威尔同时也是个诗人,而我也是诗人,所以不吝于认同他的才华。」

威尼斯、阿多尼斯这两个词,让塞西尔悟出「贵公子」指的是谁,但他故作糊涂。

在人鱼亭喝得酩酊大醉的班·格林,不能是周围眼中的聪明人。雷利也深谙这一点,所以为他点明「就是那个南安普敦伯爵」,塞西尔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点点头,奉承诗人兼剧作家说:「我真想拜读看看。」

「圣保罗大教堂区内不是有很多书店吗?可以在那里找到,六便士一本。」雷利说。

大教堂区内汇聚的不只有书店。富商、律师、学者等上流市民聚集祝祷的大教堂,同时也是窃贼的巢窟,地痞流氓、诈欺师、扒手、劫匪都在这里大捞一笔。中庭有时则做为公开处刑场。每到开庭日,被宣判处以绞刑的罪人就会在这里被吊死,处刑人将拖下绞架的尸体剖开腹部,抓出内脏,供群众兴致勃勃地观赏。而这也是扒手大丰收的时候。

「你献给南安普敦伯爵的献词写了些什么去了,威尔?」雷利怂恿说,威尔装模作样地朗读起来:

「今将我拙劣的诗作敬献予阁下,不知将如何冒犯您。另,我竟选择了如您这般强而有力的援助者,来支持我这孱弱的累赘,不知将招来世人如何的苛责。然而只要能令阁下稍表欣悦,在下将不惜余力,粉身碎骨,献上更精益求精之作。」

宫廷首屈一指的美少年南安普敦伯爵,拥有被誉为阿多尼斯亦当之无愧的美貌,而他正心醉于艾塞克斯伯爵。自威尼斯返英后,他一定又会加入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集团吧。若是能让威尔加入其中,就可以刺探艾塞克斯伯爵的情况,塞西尔盘算着。

「威尔,南安普敦伯爵中意你的诗作吗?」

「……我想是吧。那位大人热爱戏剧,经常流连于剧院。」

「你是在恳求他当你的赞助者罗?」

「如果能够的话。」

「你没有直接见过伯爵本人吗?」

「这太惶恐了。只要伯爵大人愿意过目我拙劣的诗作,说几句感想,我就无上满足了。」

「要不要也点些菜?我请客。」塞西尔说。

「那太好了。」威尔露出笑容。

剧作家总是贫穷的。收取微薄稿酬,将剧本交给剧团,口袋就空了。无论剧本被上演多少次,或是剧团老板将剧本卖给其他剧团,都不会有分毫利益进入作者的口袋。

「班是布商,不过他也投资我的事业,所以手头阔绰。」雷利从旁插口说。

「那么点些绞肉派吧,附鯷鱼酱的。」

「我要烤斗鸡。班,算你的。」

老板!雷利抬起手指叫人,除了料理外,又点了半加仑的麦芽酒。

「我要去骨鸽肉。」塞西尔说,又点了巴斯特酒,威尔也急忙追加麦芽酒。既然付钱的不是自己,当然要点贵的。

雷利啃着送来的斗鸡腿,问塞西尔说:

「你知道『海军上将剧团』的专属剧作家马娄吗?」

以海军上将查尔斯·哈瓦德为赞助者的「海军上将剧团」,是在南华克的玫瑰剧场有固定演出戏场、极受欢迎的剧团。专属剧作家克里斯多弗,马娄是几年前就崭露头角的剧作家。

塞西尔与马娄有私交。虽然不亲密,但他们同一个时期在圣约翰学院求学。马娄家境贫困,却是个秀才,因此靠奖学金进了剑桥大学。

据父亲伯利爵士事后私下透露,马娄在求学期间,接受特务头子沃辛汉爵士的金援,协助搜集情报。沃辛汉过世以后,马娄似乎就专注在戏剧创作。

这些事他没有告诉雷利。

「威尔想要和马娄一较高下。他们同年。威尔虽然起步慢了一些,不过正要大展长才。对吧,威尔?」

威尔微微举杯,仿佛在说「那当然了」,不过他接着说:「可是剧场都关闭了,空有一身本领,也无用武之地啊。」他叹息着。「剧场何时才能重新开放呢?」

「这就得问问黑色死亡天使了。」

「泰晤士河的驳船船夫也都在埋怨快饿死了。他们向来靠着载客到剧场勉强糊口,这下子却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了,正怨声载道呢。」

「你可以趁现在累积一些剧本啊。」

「要我撰写不晓得能否上演的作品,实在提不起劲……」

远方桌位,疑似熟人的人喊着「喂,威尔」,向他招手。装肉的盘子差不多空了。威尔把沾满油污的手指在外套衣摆抹了抹,拿着啤酒杯往那边去了。

塞西尔发现有个认识的人走了进来,把头巾拉低。是老医师罗佩斯的徒弟。

「傅利欧。」雷利大方地喊他。「来这边坐,我请客。」

罗佩斯医师被请到病家时,傅利欧总是提着药箱随侍在侧。他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看起来比步履蹒跚的罗佩斯年轻太多,但塞西尔听罗佩斯说过,其实他俩年纪相差不大。傅利欧这名字听起来像西班牙名,他与师父交谈时也都用西班牙语,但从发色、瞳孔颜色来看,显然不是西班牙人。那头银发过去应该是一头金发。眼瞳则是碧玉的色泽。脸上有道伤疤,应该是年轻时候曾经当过无赖混混。他与师父罗佩斯一同来到英格兰后,已经过了三十多年,因此英语说得十分流利。他的西班牙腔比师父更不明显。

「难得看到你,休假吗?」

「我家主人……」傅利欧欲言又止。

「罗佩斯医师怎么了吗?」

「有官员闯进门来……」

「艾塞克斯该不会已经把罗佩斯抓走了吧?」雷利说,傅利欧闻言,语带叹息沉重地说:「原来大人知道?我家主人蒙上了不白之冤。」

「当然知道啦。可是艾塞克斯动作也真快。一问到费雷拉的自白,立刻就逮捕罗佩斯啊。」

他的莽撞总有一天会害死他。塞西尔在内心窃笑。

「我也想要陪师父一起去,却被官员赶了回来。我担心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又无计可施……」

「所以你想要来借酒浇愁?」

「是的。」

爱尔兰的女海盗是不是也能拿来利用,当成斗垮艾塞克斯的一着棋子?

艾塞克斯这人一打定主意,动作就很快。塞西尔不想让他插手女海盗的事。一想到在这里喝酒的时候,正在调查文件的秘书或许有了什么发现,塞西尔便心神不宁起来。

他把装了金子的小皮囊交到雷利手中,低语道「祝你航海顺利」,站了起来。

「傅利欧,别沮丧啦,我请你。」雷利快活地为傅利欧打气的声音,传进了塞西尔的耳中。

在达拉姆馆的密室从班·格林变身回原本的模样后,罗伯特·塞西尔坐上吩咐在外头等待的马车。斗篷留在密室了,不过皮制假鼻子收茌暗袋里。换回制服的奥兰多跟在身边。

回到艾克史达馆,前往办公室,四名秘书正坐在窗边桌前,阅览着堆积如山的文件,寻找爱尔兰女海盗的相关记录。

尚无成果,秘书们抬起酸涩的眼睛说。

「康诺特的行政官宾汉对都伯林的总督有任何报告吗?」

「应该没有。」

「你们分成两组各两人,其中两个继续查阅过去的资料,另外两个将调查过的部分,把焦点放在康诺特地区与行政官宾汉的相关资讯,重新调查。此外,康诺特附近海域的海盗活动也要调查。」

报告者经常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将不值一提的小事夸大渲染,或是略去重要的事实。

不过没什么好急的。女王给了他一个月的期限。塞西尔这么告诉自己,进入隔壁的档案室。

他望向放在中央办公桌的编年史草稿。

塞西尔有权代替父亲阅览。

不经意地翻开一页,他看到「海军上将紧紧拥抱伊莉莎白公主」这句话。

这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一五四九年,海军上将汤玛斯·西摩因叛国罪被打入伦敦塔,送上断头台处刑,就是这起案件的诉讼纪录复本。当时罗伯特·塞西尔甚至尚未出生。

而伊莉莎白是个十五岁又几个月的少女。父亲亨利八世两年前过世,亨利的第三任妻子珍·西摩产下的男孩爱德华继承了王位。

为了与伊莉莎白的母亲安妮·博林正式结婚,亨利甚至不惜与梵谛冈断绝关系,也要与第一任妻子离婚;然而当安妮登上王后之座时,亨利的宠爱已经转移到珍·西摩身上了。他将诸多罪名冠到安妮头上,指控她与众多男人私通、与弟弟近亲相奸、是个女巫等等,将她斩首。珍·西摩生下众所期盼的王子,国王欣喜若狂,珍却因为产褥热,一下子便撒手人寰。

后来亨利娶了第四任妻子又离婚,将第五任妻子斩首,然后娶了第六任妻子凯萨琳·帕尔做为王妃。

伊莉莎自在父亲第六任——最后一任妻子凯萨琳·帕尔身边被扶养长大。

亨利八世年轻时被誉为仪表堂堂,风采不凡,但与凯萨琳·帕尔结婚时,已经成了一座赘肉与脂肪堆成的巨山,必须借助起重机和绳索,才能爬上楼梯。他的胯部化脓溃烂,在头痛与忧郁折磨中逝世。

成了寡妇的凯萨琳·帕尔再婚了。对象是海军上将汤玛斯·西摩。

汤玛斯·西摩是亨利第三任妻子珍·西摩的二哥。长兄萨默塞特公爵担任继承亨利的幼主爱德华的摄政。

少女伊莉莎白被凯萨琳·帕尔及汤玛斯·西摩收养、保护。

凯萨琳·帕尔一过世,汤玛斯·西摩便立刻要求迎娶少女伊莉莎白为妻。

汤玛斯企图搞垮兄长萨默塞特公爵,掌握权力宝座,而为了获得军资,他利用海军上将的地位,向进出的商船勒索大笔贿赂,更苛扣私掠船的收获。他因为这些罪状受到控告,而未经国王与枢密院许可,企图与伊莉莎白成亲,也成了罪状之一。

……这点程度的知识,塞西尔也知道,不过他忙于当前的国事——以及权力斗争——无暇将从前的审判纪录一一过目。

伊莉莎白的奶妈艾希莉夫人的供述书中钜细靡遗地记载了汤玛斯·西摩如何追求少女伊莉莎白。

供迎书上提到,汤玛斯·西摩持有少女闺房的备份钥匙。他甚至不穿裤子,就这样直闯香闺,朝伊莉莎白扑去。

在当时,汤玛斯·西摩玷污了少女伊莉莎白的流言甚嚣尘上,流传甚广。十五岁的少女怀上身孕,产下不见容于此世的孩子的传闻,亦如同又细又坚韧的蜘蛛丝一般,无止无休地传播着。塞西尔也曾经耳闻。那是个无从查证真伪的流言。

少女伊莉莎白的管家兼财务官汤玛斯·帕利如此供称:

「这是艾希莉夫人告诉我的,凯萨琳夫人目睹夫君海军上将大人与伊莉莎白公主殿下私下见面,气愤难当。艾希莉夫人说,当时伊莉莎白公主殿下人在海军上将阁下的胸怀里。艾希莉夫人嘱言我不可外传,我也发誓保密。但是凯萨琳夫人过世以后,我们两人私底下谈过,认为伊莉莎白公主殿下与海军上将大人的姻缘会是一椿好事。」

塞西尔认为父亲应该清楚这段过去。

当时父亲在汤玛斯·西摩的长兄——摄政萨默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底下做事。

奶妈艾希莉夫人与管家兼财务宫帕利的供述书不能被写入将会公开的编年史。父亲也这么认为吧。

艾希莉夫人……。塞西尔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塞西尔出仕宫廷的时候,因年事已高而辞职的女侍长,就叫这个名字。艾希莉夫人的葬礼时,女王也驾临了。艾希莉夫人从女王失意的少女时代,一直忠实地服侍到年老去职。离世的时候,也带走了不知道多少秘密。

女王身边,有许多敌人疑窦,却又就此暧昧无下文的传闻。其中最甚者,莫过于有关女王的第一任情人莱斯特伯爵之妻的传闻。

莱斯特伯爵十七岁就结婚了。是获得女王宠幸更早以前的事。尽管身为有妇之夫,伯爵却与女王坠入爱河。而伯爵之妻后来神秘死亡了。表面上宣布那是一起事故,是伯爵之妻意外跌落楼梯而死,但种种流言认为是莱斯特伯爵为了与女王结婚而谋杀妻子,或是有人接获女王指示加以毒害。而今女王大权在握,无人敢再公开提起这些疑云,亦无人追究。而莱斯特伯爵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女王的治世,必须光辉无瑕。

女王终身未婚。坊间不负责任地举出种种理由,像是她利用单身身分做为外交筹码、或是借此独占权力。至于有肉体缺陷的说法,似乎是天主教徒为了贬抑身为新教徒的女王而积极散播的流言。甚至有人声称女王其实是个男人。

传闻之一,也有人臆测是汤玛斯,西摩过火的行为,令少女对于性事产生了厌恶与排斥。他们说,尽管女王与宠臣同衾共枕,却从未怀孕,是因为女王无法走到最后一步。塞西尔只对这个说法感到真实性。因为他本身由于对外貌的自卑,对婚姻感到怯步。

天色静静地暗下来了。塞西尔以谨慎的动作点燃烛台的蜡烛,继续阅读编年史的草稿。

那是遥远的往事了。继少年王爱德华早夭以后,是异母姐姐玛丽的加冕。

玛丽是亨利八世与第一任妻子之间生下的长女。她是个狂热的天主教徒,继位之后,为了彻底铲除新教徒,烧死了许多异教徒,被称为血腥玛丽。

一群人策画废黜玛丽,另立伊莉莎白,却因事迹败露,掀起莫大风波。伊莉莎白被关入伦敦塔,当时二十一岁。伊莉莎白自始至终彻底否认与阴谋有关,叛党亦否认与伊莉莎白的关系,伊莉莎白才终于获得释放。

玛丽死后,一直被贬为私生子的伊莉莎白在二十五岁登基继承王位。新教徒又复权了。

这都是塞西尔出生以前的事了,但他具备这些知识。简洁的记录,并未道出少女的心境。

加冕第三年,女王罹患天花,濒临生死关头。是塞西尔出生前一年的事。

这件事塞西尔是在编年史草稿上第一次得知。他从未见过女王卸妆后的素颜。疤痕都被厚重的妆容给遮掩了。

记录上提到女王一度危笃。如果女王在当时过世的话——塞西尔忍不住要想。

直到现在,女王仍未选定下任王位继承人。当时当然应该也未决定。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应该就只有名字与血腥玛丽相同、时任苏格兰女王的玛丽·斯图亚特。她相当于伊莉莎白女王的祖父,亨利七世的曾孙女。

塞西尔浮想联翩。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后来被视为暗杀伊莉莎白的首谋而遭到斩首,但她的儿子詹姆斯身为苏格兰国王,每年接受英格兰政府的金钱援助。詹姆斯做为亨利七世的后人,也拥有无庸置疑的王位继承权。伊莉莎白女王的生命正日薄西山。虽然尚未指定王位继承人,但正统继承人,非苏格兰国王詹姆斯莫属。

女王垂垂老矣。而自己的生命,在女王殁后也将确实地延续下去。塞西尔如此相信。伊莉莎白的结束,亦将宣告伯利爵士时代的终结。为了避免在父亲伯利爵士与女王逝后,权力落入他人手中,他必须尽快与詹姆斯缔结坚定的关系。而且是在绝不能被女王发现的情况下。

思索被敲门声打断了。

「有份文书想请大人过目。」是秘书之一的声音。

塞西尔将文件依原样叠放回去,熄灯前往邻室。

「这是当时的爱尔兰总督亨利·席德尼爵士寄给沃辛汉爵士的信函复本。我找到两份,一五七七年的。」

秘书之一说。

在昏暗的房间里点着蜡烛,不停地浏览蝇头小字的秘书,眼睛都充血了。

「两份信函中的拼字,都与葛兰纽艾儿有些许不同,因此无法确定。」

贴在一五七七年项目中的复本,提到「……知名女船长Grany Imalye与丈夫联袂造访我。此女为爱尔兰西海岸最恶名昭彰的女子」;另一份复本则写道「那个棘手的德斯蒙德伯爵总算决心发誓要效忠女王陛下。证据即是,他将俘虏的Granny Nye Male等一千无赖恶徒,交予都柏林的英格兰行政府处置。我们将彼等打人都柏林城的地牢。Granny Nye Male为掠夺者兼司令官,是海上的窃盗及杀人之指导者」。

先前一直在找Granuaile,会遗漏是当然的,也不确定是否为同一人。

说到一五七七年,那一年伯利爵士把一个比罗伯特·塞西尔年幼的美貌男孩接人家中,使他度过悲惨的少年时期。不久后,罗伯特·塞西尔进入剑桥大学的圣约翰学院,艾塞克斯同样进了剑桥,不过是三一学院的宿舍;同时艾塞克斯的母亲与莱斯特伯爵再婚,因此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其实只有短短数年,但那短暂的岁月,却成了塞西尔最深刻耻辱的回忆。

报告书的预审,是国务大臣及特务头子沃辛汉爵士的重要工作,把信函复本整理贴上的也是他吧。

「只找到这么简短的几句。」

塞西尔把奥兰多叫进自己的房间,让他看过两封信函的复本。即便是奥兰多·伯德,也不被允许进入档案室。

奥兰多·伯德在靠近塞西尔的居住区域有自己的房间。塞西尔只要茌房间拉一下穗绳,奥兰多房间的铃就会响。

「虽然无法确定Grany Imalye和Granny Nye Male与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是否为同一人,不过盖尔语的发音和英语不同。在拼写听到的名字时,多少会有一些误差吧。海上窃盗及杀人的指挥者,意思是海盗头子吧。应该错不了。」

德斯蒙德伯爵是势力强大的贵族,领土与转交女海盗信件的奥蒙德伯爵相邻。他和奥蒙德伯爵一样,是盎格鲁爱尔兰人,但与效忠女王的奥蒙德伯爵完全相反,与盖尔人同化,经常反抗英格兰的统制。

一五六八年至七二年,德斯蒙德伯爵举兵造反。

「无论是对芒斯特的行政官或接到报告书的沃辛汉爵士来说,海盗被捕下狱,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重要的只有德斯蒙德伯爵决定效忠女王这件事吧。」

德斯蒙德虽然一时输诚,然而交出女海盗的第三年,又再次大规模举兵叛乱。历经数年激战之后,德斯蒙德彻底溃败了。

为了对爱尔兰达到杀鸡儆猴之效,德斯蒙德在伦敦塔遭到处刑,首级被煮过之后刺穿,悬挂在塔上示众。其他的主要叛乱人物也被处以绞刑。在断气前一刻从绞架解下,剖开肚腹,取出内脏,高高举起示众,这是英格兰处刑的惯例。拙劣的刑吏会让犯人死在绞架上,引起观众不满。

女王没收德斯蒙德伯爵广大的领土,赏赐给镇乱有功的将士,并送入超过两万名的移民,开拓殖民地。沃尔特·雷利爵士经营的殖民地,也是在当时取得的。

塞西尔并不期待奥兰多回答。

不知从何时开始,奥兰多不再表达自己的意见了。他极为聪慧,不需要塞西尔开口命令,也能悟出主人的意图,在公事上是极为可靠的智囊;但或许他认为左右主人的想法,不属于自己的任务。塞西尔如此推测。

忠实地执行命令。

就像一只聪明的狗。

但是狗会近乎夸张地用态度表现出喜悦和愤怒,奥兰多却不会表露感情。

塞西尔自言自语似地说出思考的过程。比起默默地想东想西,说出口来更能整理思路。

而奥兰多虽然不发一语,却也并非充耳不问。塞西尔认为他是将主人的一字一句铭记在心陶。

「你去都柏林吧。」

是,奥兰多点点头,等待接下来的指令。

「我已经告诉父亲我会派两名机灵的部下去都柏林,其中一个是你,另一个人选就交给你了。」

塞西尔拿起鹅毛笔撰写两封信时,奥兰多双手背在身后,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简直就像被命令等待的狗,塞西尔又想。但是他却感觉不到热烈的忠诚心。父亲与女王之间有着感情的交流。为女王奉献,让父亲感觉到超越利害的欢喜。那是塞西尔无从知悉的喜悦。完美地达成任务,会是奥兰多的喜悦吗?

在学院同窗共读的时候——更正确地说,是一同游玩的往昔,奥兰多并不是这样深不可测的扑克脸。奥兰多会买女人,进出赌场,用老千骰子赢钱,纵情享乐。

那么奥兰多爱得像这样隐藏感情,冷漠疏离,是大学毕业以后的事吗?

茌湿润的墨字上洒粉吸墨,然后折起,倒上封蜡,盖上印玺,交给奥兰多。

「一封交给都柏林的爱尔兰总督费兹威廉爵士,这封交给奥蒙德伯爵。去问清楚他替女海盗转达请愿的真意何在。如果能直接见到女海盗更好。为了查清未经粉饰的真相,你最好能隐瞒身分见面。陛下已经宽限一个月让我们调查。」

「遵命。」

「后天有前往都柏林的船只。可以在那时候动身吧?」

「是的。」

「你要带谁同行?」

「我会带纳撒尼耶尔·福克一起去。」

奥兰多几乎是当下回答。

「福克?」塞西尔没听过这个名字。

「大家都叫他狂野福克。」

「是个无赖?」

「他是集硝人。」

塞西尔蹙起眉头。

「你居然跟那种下贱之辈往来?」

总是面无表情的奥兰多,脸颊微微扭曲了——塞西尔感觉。他觉得那是讽刺的笑。

塞西尔想起奥兰多是能弄到在监狱秘密制作的老千骰子的人。塞西尔虽然以探查世情为由,做出幼稚的变装进出人鱼亭,但看在奥兰多眼里,或许是教人喷饭的举动。

「福克也在艾克史达馆这里挖土。」

战争中最不可或缺的就是火药,而火药的主成分是硝石。火药以硝石、硫黄、木炭混合制成。

每发射一颗子弹需要二十五公克、大型炮弹需要四百公克的火药。战争时期,需要为数庞大的硝石。没有火药,就无法作战。

西班牙与义大利有天然生产的硝石,但英格兰没有。

要如何不靠进口,从国产品中得到硝石?

那就是从浸泡了大量尿液的泥土中萃取。茅厕、猪舍、堆肥集中处、鸽舍……「集硝人」掺取这些地方的泥土,送到萨里郡的火药制造业者处。硝石在制造所经过复杂的程序被精炼出来。王宫中没有女厕,而是使用卧室中的锡壶,尽管不分男女,许多没规矩的人都直接在暖炉里头解决。被昵称为「约登」的夜壶,它的内容物被倾倒在固定的场所,而这些渗透了女王等达宫贵族的阿摩尼亚液的泥土,就成了火药的材料。火药制造是王室的专卖事业,挹注女王的财政。这是富有经济效益的良性循环。

由于是要取得关系王国命运的必需品,集硝人的气焰无比嚣张。他们拥有可以在任何时候擅闯任何地方、随意挖土的特权。有权拒绝闯入的只有贵人,庶民如果拒绝,将遭到官吏逮捕。

因此集硝人是众所忌讳的对象,而由于受到忌讳,他们更是霸道横行。集哨人是最底层的一群。

「好吧。」塞西尔说。「我说过交给你决定。就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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