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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成长在苏格兰高地的乔斯林兄弟头一次看到大海。一五四三年。哥哥亚兰十七岁,弟弟洛伊十五岁。
自断崖俯视的大海,从被巨刃剖开的伤口喷吐出泡沫,大声咆哮着。
兄弟俩加入了约两百多人的战士集团队伍。
战士集团——gallowglass,这原本是盖尔语,意指年轻的战士,但肩负长矛前进的战士集团成员并不全是年轻男子,也有中年到初老的年纪,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者。每年五月到十月的战争季节,他们便会受雇于爱尔兰的族长。战争,与掠夺几乎是同义词。
统率战士集团的队长,各别效忠于特定的族长,或是联姻,以建立信赖关系。这是自两百多年前便延续至今的关系,因此其中有些队长甚至带着整个战士集团在爱尔兰定居。队长受到氏族与部下莫大的尊敬,这是与任意更换主人的佣兵集团——redshank不同的地方,战士集团的队长与者鸟战士皆引以为傲。
乔斯林兄弟与其他十余人是新加入的小伙子。
菜鸟就和两兄弟一样,大部分都是牧童。他们擅长照料羊群马匹,却对大海一无所知,即使习于操作强弓,但火绳枪别说摸过,连看都没看过。
之所以加入战士集团,参加英格兰及爱尔兰等欧洲大陆诸国的战争,是因为这对于以牧羊和狩猎维生的高地贫穷男子而言,是最容易维持生计的手段之一。论贫穷,爱尔兰与高地是半斤八两,但爱尔兰族长之间纷争频仍,还必须抵抗英格兰派遣而来的行政官、军队、殖民者,与他们作战,因此不乏雇用战士集团的雇主。同时在骁勇善战方面,高地男子一向享有美誉。
战斗中会使用火绳枪,也开始使用昂贵的燧发枪,但战士集团在传统上主要被当成长矛队运用。逐渐落伍的弓、弩、战斧等等,也是他们擅长的武器。
两兄弟也是,手上拿着长弓与弩,腰带上悬着箭筒和短剑,亚兰斜背一把全长超过一公尺的双刀斩剑【※Claymore,亦称为双刃大砍刀,或译为大剑。】,洛伊扛着大盾,一身古色古香的传统武装打扮。附钩的坚韧皮革腰带亦兼做拉弩时的装置。此外,他们还带着塞了随身物品的袋子。是从病死牛身上剥下皮后,亲手硝制而成。
只要是受雇于爱尔兰族长,装备老旧、不熟悉操作枪械这些都不算是缺点。因为各族长的军备本身,也远远落后于英格兰、西班牙、法国等大国,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长弓与弩是两人平日狩猎惯用的道具,但亚兰腰间的腰带,以及洛伊背上的大盾上渗透着血迹。
那是去年加入战士集团,未能生还归来的牧童伙伴之一——库涅德的遗物。
今年春天,相当于副队长的男人把这些东西带来交给兄弟俩,邀他们代替库涅德加入战士集团。由于战士们或是上了年纪、或是负伤而无法战斗,又或是死亡,队长每年都必须补充缺额。
苏格兰有好几个战士集团。每个战士集团的统率者都会与爱尔兰的族长缔结契约。
一般惯例,薪资为每三个月一头阉牛。兄弟俩的老板答应放他们离开。如果从五月开始工作两期,一直到十月,就等于两个人拥有四头牛了!虽然是一笔惊人的财产,但并不会进到兄弟俩的口袋里,而是被老板赚走了。老板是把他们兄弟卖给了战士集团。
副队长给了两人一些钱打点,因此亚兰请铁匠打了一把斩剑。但亚兰并不知道,斩剑是贵族才有资格持有的物品,战士匹配不起。
一行人沿着岩石,走下崎岖不平的海湾。他们的头顶,鸟儿们正伸展着翅膀,不即不离地盘旋飞舞。
两艘船身细长、动作敏捷,船首有着尖长撞角的桨帆船【※Galley,以帆和桨为动力的大型帆船。】正在等待他们上船。
在战士集团的队伍踩踏下,登船板大大地挠弯,白色的水花甚至打湿了他们的腰。突出的海角拥抱海湾,尖端处弯折与水平线平行,构成天然的防波堤,但即便如此,桨帆船还是上下左右猛烈地摇晃。
船尾与中央耸立着两根桅杆,上面的大三角帆卷收在帆桁上,桅杆顶端的细长蓝旗在烈风中拍打着。
从船首楼至船尾约五十公尺,突出的撞角有将近四公尺长。宽度最广的地方约六公尺,中央被一条通道所贯穿。沿着两舷并排的划座上各别躺着粗长得吓人的船桨,长度约有十公尺多,有一半伸出海中。
船首与船尾各别设置了一门加农炮。大炮也是亚兰生平初见,因此觉得很稀罕。中央一带绑着几艘可以数人划动的小舟,是在细木骨架贴上兽皮,再涂抹焦油固定的轻型小舟,称为卡拉哈【※Currach,爱尔兰传统小舟。】。
船首楼站着一名威严十足的魁梧红发男子。下了马第一个上船的队长与红发男子相互拥抱。接着队长乘上另一艘桨帆船。副队长有三名,其中一名随着队长离开了。
爱尔兰的船员朝战士集团的高地男子投以亲昵的吆喝声,挥手表示欢迎。
他们彼此用盖尔话交谈。
过去占据欧洲中央地带的凯尔特民族随着罗马的支配扩大,逐浙失去自己的语言和宗教,但凯尔特族的其中一支盖尔人,留存在苏格兰、爱尔兰及威尔斯各地。
十六世纪的今日,英格兰对局边地区的支配力日益强盛,即使在苏格兰,与英格兰接壤的南部低地也失去了盖尔的风俗语言,但高地的战士集团以及爱尔兰的船员们,无论风貌也好、服装也罢,都肖似令凯撒尝尽苦头的古代凯尔特战士。披头散发,将脸都涂成蓝色的凯尔特战士,他们视死如归的模样,令凯撒望而生畏。
定居在爱尔兰岛上的盖尔人,没有遭到罗马人侵略。
圣派翠克【※圣派翠克(St. Patrick,约三八六~四六一),五世纪时爱尔兰的基督教传教士,将基督教信仰带到爱尔兰,为爱尔兰的主保圣人。】带来的基督教,与盖尔族的古老神只融合在一起。
而今,盖尔语的使用及盖尔的风俗,都在英格兰政府的命令下被禁止,然而盖尔爱尔兰人中遵守这项禁令的,至多只有效忠英王亨利八世,被册封英格兰爵位、封地获得保障的贵族而已。
乔斯林兄弟把行囊放到船舷通道上。船上没有特别为战士集团安排的空间,因此众人各自在船舷与中央通道找空位坐下。
洛伊吹了声口哨,一只在空中展翅飞翔的猛禽飞至他戴着皮革护手的手臂上。
亚兰随手摸了摸船桨。他试着推动,但船桨纹风不动。
喂,小子!有人呼唤。
「你能把我抬起来吗?」那是个彪形大汉。「那只桨比我还重呢。」
男子脸庞的下半部,全被从鬓角延伸至下巴的卷胡子给淹没了。
亚兰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凭靠在扶手上,望向画出弧形的水平线。
喂!声音又响起。巨汉坐在划座上,拍了拍隔壁座位,叫他去那里坐。空间足够三个人坐下。
亚兰没有理由拒绝,所以照着他说的做,结果巨汉双手抓住船桨,把桨拾升至海面。
「你划划看。」
「我不是被买来当桨帆船奴隶的。」
「欧马利的船员全是战士,全是划桨手。会用奴隶划胎的只有地中海跟巴巴利那些海盗。西班牙也是呐。奴隶得三个人联手才划得动一根桨,但欧马利的男人一个人就够了。」
划座上没有平甲板。这是为了遇上战斗时,划桨手也可以立刻跳上敌船厮杀。巨汉这么告诉亚兰后,指了指洛伊的大盾说:「如果我没看错,那是库涅德的盾吧?」
「你认识库涅德?」
这时一名年纪与洛伊相仿的少年靠上来,问洛伊说:「那是你的老鹰吗?」
不是战士集团的成员,而是船员之一。旁边还跟着另一个红色卷发的小孩,年纪约莫十岁上下。
「这不是老鹰,是隼。」洛伊不悦地纠正。
「给我。」
「不行。」
「想要的东西就用抢的!」少年话声刚落,拳头已经朝洛伊的下巴挥了上去。
虽然是出其不意的攻击,但洛伊勉强闪开了。
「这是我们的规矩。不想被抢就反抗!」
巨汉等周围的船员都笑着看着这一幕。
洛伊重新站定,准备动手开打的时候,一名经过船舷狭窄通道的船员大吼:「别挡路!」
「要打架去海里打。小心我把你们扔下去!」
少年罢手了,所以正准备在弟弟情势危急时帮他一把的亚兰也放松下来。
「我从小鸟的时候就开始养了。」洛伊说。「它只跟我一个人好。就连亚兰都搞不定它。」
少年哼了一声,朝洛伊的肩膀一撞,就要离开,瞬间却尖叫一声,捂住了脸。鲜血从他的指缝流了下来。隼展开翅膀,威吓似地张开嘴喙,洛伊连忙抱住它安抚。少年猛冲上来,手中拿着出鞘的短剑,刀尖深深地陷入被洛伊抱住而动弹不得的隼的胸膛。
「是它攻击我的!」少年喊道。「所以我要杀了它!我杀了它是正当的!
少年的声音化成惨叫。是爬上扶手的红发孩子从背后扯住了他的头发。
「德纳尔想要拔隼的尾巴羽毛。」孩子尖细的嗓音响起。「像这样。」她用力比画。「所以隼才会生气。」
「真的吗?」洛伊逼问那孩子。
「我看到了。」那孩子点点头。
「你居然帮这家伙说话?葛洛妮!」少年脸色大变。
葛洛妮……。是女人的名字,亚兰感到讶异。头发剪到肩膀以上,双耳处的头发各绑成一条细辫垂下,腰带插着短剑,那副模样怎么看都是个男孩。
「我看到了。」葛洛妮再一次斩钉截铁地说,用力扭绞手中的头发拉扯。「你想要像这样拔掉鸟的羽毛。」
洛伊把隼的尸体塞进亚兰手中,扑向少年。两人个子差不多高,少年更要丰腴一些。如果不是号角和鼓声宣告出航,他们疯狂的扭打肯定没完没了。
「好了,杜达拉要说话了!」巨汉说着,把两人扯开。
「我是黑橡木——杜达拉·欧马利。」站在船首楼的红发男子以不输给风声的了亮嗓音说。「是负责载运你们战士集团的船长,也是欧马利一族的族长。」
杜达拉·欧马利番红花色的衬衫上罩着皮革背心,那头及肩的红色卷发宛如在风中舞蹈的火焰。象征族长的长披风在肩处以金色别扣固定,在海风吹拂下,如猛禽的羽翼股展开飞扬。
杜达拉·欧马利举起右手,轻招了一下。他叫去的是刺杀洛伊的隼的少年,以及扯住少年头发的孩子。
亚兰把隼的尸体还给洛伊了,但腾出空来的手从背后架着弟弟。因为显而易见,如果不架住洛伊,他肯定会冲上去把对方揍个半死。
两年前的事了。激烈的暴风雨过境后,洛伊带着弓箭进入森林,查看设下的陷阱有没有兔子落网,回来的时候怀里却抱着一只雏隼。他说鸟巢毁坏,掉在树下。
少年与孩子沿着船舷通道去到船首,爬上船首楼后,杜达拉让他们站在两侧。
少年的左颊一片血污。可以看出他正指着洛伊,向杜达拉说明状况,但一般的音量,没办法传到亚兰所在的地方。孩子拉扯杜达拉的披风吸引他的注意,说了些什么。
「我要向新来的诸位战士介绍。」杜达拉一手高高抱起孩子说:「这是我的女儿,葛兰纽艾儿。」接着他把手搭在少年肩上,「这位是依据习俗,寄养在我这里的欧弗拉赫提族长的儿子——德纳尔·欧弗拉赫提。」
依据爱尔兰自古以来的风俗,为了巩固同盟关系,主要部族的族长之间,会将儿子送出去当养子,或是收养其他族长的儿子。
德纳尔脸上被隼的爪钩撕裂的伤口虽然淌着血,但他没有皱眉歪脸。杜达拉甩开披风,用短剑刀锋割下衬衫衣角,交给德纳尔。德纳尔把破布按在脸颊上,布一下子就染成一片鲜红。
去吧!杜达拉·欧马利扬起下巴,就像在这么说。德纳尔沿着中央通道往船尾走去。
他一边经过,一边瞪着船舷通道的洛伊,进入船尾楼底下的空间。
「底下有医生。」巨汉告诉亚兰。
「你们战士集团将分乘两艘船。」杜达拉的声音响起。孩子被放到地上了。
「坐上这艘桨帆船『费奥纳号』【※The Fianna,凯尔特神话中著名的骑士团。】的各位,一部分将被分配给欧马利一族的宗主麦克威廉·巴克,其余的将为欧弗拉赫提效力。德纳尔·欧弗拉赫提将率领着战士集团,在这次航行的最后,回到布诺温城的父亲身边。另一艘船『梅伊芙号』【※Maeve,凯尔特神话中康诺特的王后。曾因为与丈夫争论谁更加富有而引发战争。】的战士集团,将为阿尔特斯的领主欧尼尔家效命。顺利的话,两天就能抵达阿尔斯特的港口。『梅伊芙号』会在那里送出战士集团,『费奥纳号』的船员也稍事休息,并补充粮食与淡水后,两艘船都返回我的领地。说明完毕,现在立刻出航。划桨手各就各位!」
粗长的船桨伸人海中。
「起锚!」
垂在突出的船首两侧的锚索被卷上来。
杜达拉·欧马利用力挥舞高举的手臂:
「启程!」
船尾楼的一人吹起哨子,同时其他人将有木框围绕的沙漏翻转过来。那是个高达数十公分的大沙漏。细沙化成丝线,「时间」逐渐累积在玻璃容器底部。
配合鼓手的鼓声节奏,将全身力量注入沉重的船桨划动的,只有前半部的划桨手,后半的人正在休息。巨汉也托着腮帮子。
「不急的时候,都是一半一半轮流划。」巨汉告诉亚兰。「沙漏翻转三次就换边。」
巨汉用拇指比比自己的胸膛,自我介绍:「我叫欧辛【※Ossian,此名亦译为莪相。源自于凯尔特神话中的知名英雄及诗人,为爱尔兰英雄芬恩·麦克库尔之子。】。」
「这艘船叫『费奥纳号』吧?」亚兰问。巨汉欧辛应着「没错」,露出仿佛嘴巴占据了整张脸般的笑容,用力拍打亚兰的肩膀。「所以就算船沉了,我还是会活下来。」
苏格兰与爱尔兰的盖尔人拥有相同的神话与传说。传说中,太古时代,以芬恩·麦克库尔【※Fionn mac Cumhaill,凯尔特神话中最知名的传奇英雄。盖尔语史诗《芬尼亚传奇(Fenian Cyle)》中的主要角色,费奥纳骑士团领袖。】为首领的费奥纳骑士团留下无数辉煌的事迹后,在加布拉的激战中灭亡了。只有芬恩·麦克库尔的儿子欧辛一个人幸免于难,将父亲与战士们的故事流传后世。
亚兰也报上名字,指着弟弟告诉欧辛「他叫洛伊」。
欧辛细细端详兄弟俩,又大笑起来。「还没出海就先打了一仗呐。看你豪迈地搞得浑身是血。」
隼的伤口淌出来的血,从两人的亚麻衬衫扩散到手臂上。
即使听到欧辛说笑,洛伊依然紧抿双唇,亚兰也笑不出来。
船只开始前进,摇晃得益发剧烈了。船首高高抬起,下一秒钟又往前栽去。水花四溅。
洛伊拔刀出鞘,让亚兰赫然一惊。他以为洛伊要冲去找在船尾楼接受包扎的德纳尔算帐。必须阻止他才行。
孩子凑到洛伊身边来了。她凭靠在船舷,用一种「你在做什么?」的眼神仰望着洛伊。
洛伊用刀尖割下两根隼的尾翎,把其中一根插在孩子太阳穴两旁的细辫子上,另一根插进自己的发中,然后把隼的尸体抛人大海。鸟尸没有立刻下沉,像废木般漂浮着。
「你把隼的灵魂分给我?」
孩子抚摸着尾翎问,洛伊微微点头。
孩子指着自己的胸口说:「葛洛妮。」「洛伊。」洛伊回答。孩子转向亚兰说:「葛洛妮。」亚兰应道:「亚兰。」
孩子伸出手来。洛伊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亚兰也照做。然后孩子的掌心不经意地向上翻,亚兰摸到满满的茧,粗硬得完全不像小女孩的手。
德纳尔从船尾楼出现,经过中央通道走来。他的脸有一半裹上了布。
要过来船舷,必须经过从桅杆根部左右延伸的通道才行。亚兰和洛伊以为他要来做个了结,都戒备起来。
就在这时,桨帆船的船头就像用后脚站立的马一样高高抬起,接着一阵反弹,冲下水的陡坡。眼前是耸立的蓝黑色浪壁。来到外海了。这让亚兰体认到,刚才海湾里的波浪根本是小孩子玩水。
强风扑打上来。亚兰紧抓住船舷的扶手。他转头看孩子,她轻轻抓着扶手的立柱,打开双脚维持平衡,一脸满不在乎。
洛伊跌坐在船舷通道上。
「要吐就吐进海里啊。」大屁股镇坐在划座的欧辛笑着说。「别把船里弄脏了。」
呕吐的不只洛伊一个人。每年乘船往来的战士已经习惯了,但草原土生土长的菜鸟们,是第一次接受浪涛的洗礼。
一道格外凶猛的巨浪从头顶袭来。冲击大到好似被一束带着绳结的绳子鞭在背上。全身被一大团白沫给罩住了。
浪涛离去时,也冲去了所有的脏污。浑身湿淋淋的,就仿佛置身豪雨之中。
迎面被风推挤,又被浪涛压迫,船是不是正在往后退?正当亚兰这么怀疑的时候,杜达拉·欧马利不输给风浪的大嗓门传来:「全员划桨!」坐在后方划座的船员同时抓住船桨。
配合大鼓的节奏,船员厚如皮革的皮肤底下,从肩膀到手臂的肌肉宛如具有意志的生物般隆起、扭动,覆盖胸膛的卷毛两三下便开始淌下汗水。
洛伊趴伏在通道上,紧紧地抓住扶手,葛洛妮开心地指着他笑:「乌龟!」是因为洛伊背上的盾看起来就像龟甲,但亚兰和洛伊都没有实际看过乌龟。
「风向变了。扬帆!」
船员转动绞盘,几乎与船身同长的巨大帆桁斜斜地升起,绑在上头的大三角帆被风吹饱。帆桁的一端高高地指着天,另一端靠近甲板,与帆桅形成一个斜斜的十字。杜达拉指示帆的方向后,命令「划桨手休息」,鼓声止息,长桨的柄约三分之一被拉进船中。
虽然动力由船桨换成了船帆,但船只的摇晃也不是就因此平静下来了。船速加快,风浪也变得益发猛烈。亚兰东张西望,担心那轻盈的小孩会不会被强风给吹走,发现葛洛妮正安坐在欧辛立起的膝盖间。
船员就好像置身于平地。
「怕吗?」欧辛怪笑着说。
「你们不怕,」亚兰应道。「所以应该没事。从你们的态度可以看出是不是有危险。你们笑得出来的时候,我也会跟着一起笑。」
「这船这么大,」葛洛妮露出惹人怜爱的笑容说。「不会被这点小浪打翻的。」
「葛洛妮总是划着卡拉哈在克鲁湾到处跑。」欧辛指着固定在桨帆船中央一带,如树叶般的小舟说。「不过这是第一次参加来回苏格兰的长途航行吧?」这句话是对葛洛妮说的。「是她擅自钻进船底跟来的。」然后他对亚兰说明。「发现的时候船已经出海了,杜达拉也只能允许她同行。虽然是狠狠打过一顿屁股后才答应的。」
「还有点痛呢。」葛洛妮说。「杜达拉都不手下留情一点。」
「你不会晕船吗?弟弟倒一直是乌龟。」欧辛笑道,然后问亚兰会游泳吗?
「会。不过没下过海,只在湖里和河里游过。」
边缘镶上金红夕照的云朵层层缭绕,转为暗色,再化为黑夜。值班船员每隔四小时轮流监视,其他人则睡觉休息。
没有空间供身体伸展躺下。能够坐在划座的空位算是运气好,其他人只能勉强在挤得进身体的隙缝间坐着。划座与龙骨间设有船舱,分为炊事区、粮仓以及火药库等等。也有些战士在船舱里靠在成捆的船货上睡觉。在杜达拉·欧马利的桨帆船上,战士集团就是被运搬的货物。
亚兰与摊成乌龟后动弹不得的洛伊一起仰躺在船舷通道。在欧辛的膝间感到局促的葛洛妮插进乔斯林兄弟之间,如果有人想要把她带进船尾楼的房间,她就全力抗拒,但现在已经发出睡着的呼吸声了。被她莫名其妙地黏上了。亚兰拿起洛伊的盾,重新放在葛洛妮身上盖好,遮挡风浪。
他发现只要风向维持一定,船体的摇晃便十分规律,便委身于被抬起又摔落的律动。
大三角帆发出隆隆巨吼,宛如与风格斗的猛兽。
在海上仰望的星辰看起来与高地的草原并无二致,这令亚兰涌出一股言语无法形容的感情。若要单纯地表现,那是被星星守护着的纯朴幸福感,但背后存在的是深深的敬畏与感动。
亚兰拥着斩剑,在安详中入睡。
刺眼的朝阳将眼皮染成红色,令他清醒时,船已经收起风帆,再次由划桨手划桨前进。只有前半部的船员在划。
从太阳的位置可以看出船正在往南前进。风感觉就像从四面八方吹来。刮过高地草原的风也十分强劲,但与海风相较,亚兰觉得更要柔软许多。海风里带着细针,会扎进皮肤。这里没有他所熟悉的青草香与羊骚味。
身处规律的鼓声、拍打在船腹的浪涛声、男人休息的谈笑声中,尽管被喧闹所包围,亚兰却感觉处在不可思议的静谧之中。
他们分到装在木碗里的野燕麦粥和腌鲜鱼,亚兰狼吞虎咽,洛伊却趴在船板上,一动也不动。
葛洛妮啃着鲜鱼来到亚兰旁边。感觉她像要被风卷走了,亚兰伸手搂住她的腰撑住她。
「又在当乌龟了。」葛洛妮指着洛伊取笑。
背后传来带着露骨轻蔑的笑声。「活该!」德纳尔傲慢地说,故意走过船舷通道,一脚踢开盖在洛伊身上的盾。德纳尔的脸有一半依然包裹着布。
结果德纳尔又惨叫了。亚兰知道,是洛伊在盾底下抽出了短剑。德纳尔的脚踝流出血来。
但亚兰的视野一下就被欧辛庞大的背影给挡住了。欧辛以异于他魁伟体格的机敏动作从划座上站了起来。
他把洛伊和德纳尔的脖子各别架在两胁里。
「要打就去船底打。不可以动刀。」欧辛说。「噢,有空的人要不要来看好戏,赌个一把?」接着他向周围的人提议说。「德纳尔,不要乱动。喂,谁来帮德纳尔绑住伤口。」
亚兰心想替弟弟擦屁股是自己的责任,走到德纳尔旁边蹲下来,割下衬衫衣摆,用力绑住他的脚踝。德纳尔用没有受伤的脚踹开他的胸口。
打不起来的。亚兰心想。虽然不清楚德纳尔的战斗能力,但如果洛伊身体状况没问题,应该还可以拼个势均力敌,或是得胜。但洛伊上船之后便不吃不喝,几乎是半个病人。
亚兰就要制止,反而是葛洛妮先插口了。「跟晕船晕到连站都站不稳的人打不公平。等上岸之后再打吧。只要踩到泥土,晕船马上就会好了。」
「我受伤了!」德纳尔回嘴。「一个病人,一个受伤,很公平啊!」
「我要打。」洛伊以无异于呻吟的声音说,但欧辛一放手,他立刻瘫软在地上。
「干吧!干吧!」船员起哄着,欧辛抓起两只空碗递向他们。「赌德纳尔的投右边,赌洛伊的投左边,下注罗下注罗!」
我替洛伊上阵,亚兰想要这么说,但还是克制下来。如果他这么做,洛伊绝对不会原谅哥哥。
欧辛就要带着下注的船员走下船舱,德纳尔制止他说:
「船舱空间太小,一堆看热闹的进去,就没空间决斗了。」
说的也是,船员彼此点头。
「不过需要见证人,这是赌注嘛。」欧辛说,葛洛妮接口:「我来。」
「小孩子不行。」德纳尔冷冷地说,指名附近的一个人:「达默特,你来。」那是个年纪看起来和亚兰差不多的年轻人,鼻子到脸颊有一片淡淡的雀斑。
「不可以偏袒德纳尔啊。」赌洛伊赢的一个人说。达默特头也不回,随着德纳尔离开。
亚兰不想加入赌注,凭靠在扶手上。旁边感觉到人的体温,转头一看,发现葛洛妮与他并站在一起。她的个子只到亚兰的腋窝。
他不习惯有小孩子亲近他。围绕在亚兰身边的除了弟弟以外,就只有几个牧童伙伴、羊群及牧羊犬而已。
「你喜欢看打架?」
「最喜欢了。我也喜欢赌博。我赌运很强。」葛洛妮说。「不管是打牌还是玩骰子都很厉害。」
「你赌哪边赢?」
「德纳尔。」
「德纳尔很强吗?」
「很强。而且洛伊晕船了。」
「就算一又了伤,德纳尔还是比较强吗?」
「很强。达默特更强。我还是去看一下好了。」葛洛妮就要往舱口走去,被欧辛一把拦住了。「很危险,不要去。交给达默特吧。」
「达默特可能会作弊。」
虽然亚兰要自己不去干涉弟弟的决定,但得知还没开打就已经东倒西歪的洛伊会碰到更惨的遭遇,令他觉得仿佛心口狠狠挨了一拳。如果洛伊被打得落花流水,不管这场架公不公平,我无论如何都会冲出去,把德纳尔痛揍一顿吧……
德纳尔是族长的养子。如果洛伊让德纳尔受了不可挽回的重伤,或许他会遭到欧马利的族人围殴。到时候自己非保护弟弟不可。
亚兰靠在船缘,闭了眼睛半晌,但听到葛洛妮说「达默特是德纳尔从老家带来的侍从」,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扶手。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我赢了!」德纳尔从舱口现身。后面跟着见证人达默特。
德纳尔的额头贴着汗湿的头发。
「分配赌金罗!」欧辛倒出其中一只碗。赌洛伊赢的人不多。「也赢不了多少嘛。」
亚兰连欧辛的声音都听不进去,急忙冲下舱口狭窄陡急的梯子。
对于熟悉了明亮的眼睛,船底是一片漆黑。渐渐地眼睛总算习惯,依稀可以分辨出卷起的预鲭帆和索具等等。亚兰看出弟弟倒在地板角落。地板不停地前后左右倾斜,而洛伊的身体也随之滚来滚去。没有滚出太远,是因为他的身体被绳索绑住,另一端系在支柱上。洛伊全身被扒个精光,绳索磨破了皮肤,脚下积着血泊,随着地板倾斜流向四面八方。
亚兰在洛伊旁边蹲下,抽出短剑插进绳索间割断。德纳尔在洛伊的脸颊和脚踝割出了和自己一样的伤。亚兰一边为弟弟擦拭脸颊流下来的鲜血,一边低语:
「我去替你报仇。」
「决斗前就说好了。」洛伊开口。「赢的人可以剥光输的人绑起来。所以,已经结束了。」
「他是把你绑起来之后才弄伤你的吗?」
那岂不是形同拷问吗?该责备的对象是德纳尔,亚兰的语气却像是在怪弟弟。
他为洛伊包扎好伤口,说:「船上好像有医生。」
「故乡又有医生了吗?」洛伊冷漠地应道。
都是住在悬崖洞穴的女巫用药草为他们疗伤治病的。
「不要管我。」洛伊赶走哥哥。
亚兰捡起掉在地上的尾翎。被灰尘和鲜血弄脏了。
有时候人不打不相识,但看在亚兰眼里,洛伊与德纳尔似乎在避着对方。
第三天,船只抵达了阿尔斯特的港口。深湾的人口狭窄,两侧耸立着监视要塞,构成关卡。船只暂时停下,接受盘查,然后被放行进入湾内。宛如巨大湖泊的峡湾岸边有众落。
两艘桨帆船在突出的码头两侧下锚。几条绳梯从船舷及撞角放下,众人沿着梯子下船。
踩到土地后,洛伊恢复了精神。
两年前——一五四一年,都柏林议会承认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为爱尔兰国王。主要的盎格鲁爱尔兰人及盖尔人族长群起反抗,遭到武力镇压。
以阿尔斯特为领地的欧尼尔家是世居此地的盖尔大族,但领主孔恩,欧尼尔效忠亨利八世,被授予了泰隆伯爵的封号。
全副武装的欧尼尔麾下部属竖起旗帜,前来接收战士集团。「梅伊芙号」的战士集团将身上的破烂衬衫换成分发下来的番红花色衬衫,上面再套上长衣,披上粗布披风。这是泰隆伯爵战士集团的正式服装。战斗的时候,再穿上锁子甲和头盔。众人扛起长矛,在引领下出发前往要塞。
「费奥纳号」上的众人则要在这里休息两三天,直到准备妥当,再次出海。
「Beannacht De ort! (上帝祝福你!)」出发的人与留下的人互道祝福。
起居的地点仍是在船上,现在帆桁放下了一半,以叠成半月形的风帆来避风,但白天的时候,战士集团的行动不受限制。港口有两三家兼酒馆的旅店,这类地点当然有做船员生意的妓女,亚兰与洛伊一同在酒馆桌旁坐下。
洛伊的脸有一半仍蒙着布,一只脚也用布包扎着。德纳尔也是同一副模样,因此如果两人出现在同一家酒馆,或许会是颇为滑稽的一幕,但德纳尔与达默特一起留在船上,没有下船。停泊期间,必须修补船身、补给粮食与淡水等等,有许多工作要忙。
酒馆也有餐点,但菜色乏善可陈,是与亚兰在故乡吃的没什么不同的野燕麦粥和乳酪。不过亚兰也从未尝过山珍海味,这些就让他很满足了。洛伊也恢复了食欲。
妓女没有几个,男人争相抢夺。忙完船活的船员也进了酒馆,狭小的店里人声鼎沸。
一个女人插进亚兰和洛伊之间坐下,大剌剌地问他睑上怎么包着布?两人不吭声,她便调侃是不是得了什么糟糕的病,脸部溃烂不能见人?她嘲笑高地的男孩应该只有跟羊屁股谈情说爱的经验,撩起裙摆,把亚兰的手夹在大腿间,又搂住洛伊的头,把他的脸按进隆起的胸脯,最后把他们带到铺了稻草的凹间去,一人迎战两人。
满足了两人,索走了一笔钱后,女人又去招揽别的客人了。
这下被招揽入团时拿到的钱,所剩余的全花光了。
两人坐在稻草上发着呆,「过来呀。」这时小孩的声音响起。「洛伊、亚兰!」小辫子上插着隼羽的葛洛妮向两人招手。她与欧辛和其他两三个欧马利族人坐在同一桌。
洛伊没有动,但亚兰听她的话到桌边坐下。
「给你。」
「什么?」
「这个。」
葛洛妮打开拳头。长满了茧的坚硬掌心上搁着三颗四方形的小玩意。
「这是什么?」
「你连骰子都不知道?」葛洛妮目瞪口呆地说。「高地人都不赌博的吗?」
至少亚兰这些牧童没玩过这个。更何况,没有人拥有多少「自己的东西」可以拿来赌。
他拿起六面刻着不同黑点的「骰子」端详。
「教你最简单的。」
葛洛妮一把握住三颗骰子,扔到桌上。
「上面的点数总共多少?」
「……十三。」
「你啊,不那样用手一一指着就不会算吗?两个六、一个一,一眼就看出是多少了吧?」
「羊只都是这么算的。一只一只数。」
「你试试。」葛洛妮把骰子放到亚兰掌上。
亚兰握住再扔出。
一、二。三、四、五、六。七……
亚兰没有出声,没有用手指,而是在心中默默计算。不过他用左指摸着右指确认。
「九。」最后他说。
「数目大的人就赢。我赢了。会玩了吧?」
「会了。」
「很简单吧?」
「嗯。」
「还有很多种玩法,不过就先玩这个吧。这回是赌真的唷。」
葛洛妮从暗袋里掏出零钱放在桌上。
你也拿出来,她催促。
「我没钱。」亚兰说。
「拿那个赌。」葛洛妮指着亚兰的斩剑说。
「不行。」
葛洛妮又掏出零钱。「借你。」
「如果我赢了,」然后葛洛妮说。「我就收你当我的侍从。到欠债还清以前,都没有薪水。」
「如果我赢了呢?」
「欠债就一笔勾销,然后我收你当我的侍从。」
有人拍桌大笑,是欧辛。然后亚兰又赌输了。
三天后,即将再次出航前,副队长要战士集团所有的人排成二列横队。他伸出带鞘的斩剑,随手将一团人分成了两边。
一团随着德纳尔乘上「梅伊芙号」,其余的乘上「费奥纳号」。两名副队长分乘两艘船。
乔斯林兄弟排在分到「费奥纳号」的队伍后方。
亚兰踩上垂下船舷的绳梯开始上船时,背着大盾的洛伊怱然离开了队伍。
「梅伊芙号」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上船了。洛伊抓住就要被卷上去的绳梯,连同梯子一起被拉了上去。
亚兰踩在「费奥纳号」的绳梯中间,呼唤弟弟的名字。他想下去,被后面的人催赶。
为了腾出双手抓绳梯,所以长矛、弓等等都和斩剑一起绑在背上,令他一时无法敏捷行动。亚兰跳下码头,与要上船的人相互推挤。他在人群推撞中,朝「梅伊芙号」跑去。背部的武器成了沉重的累赘。
「梅伊芙号」就要离港了。两张大三角帆在风中鸣响,鼓声指挥着伸出的长桨。
他还知道要先把斩剑、长矛和弓从背上解下来扔开。这段期间,「梅伊芙号」仍不断地远离。
就在亚兰准备踹开码头的木板跃入海中时,被人从后方拦腰抱住。亚兰在欧辛粗壮的手臂中挣扎着。
「没时间玩水了。要出航了。」
「洛伊在船上!」亚兰指着「梅伊芙号」说。
「别慌。船不会直接往欧弗拉赫提的布诺温城去。『梅伊芙号』和『费奥纳号』都要先到欧马利的港口,在那里待上几天。」
欧辛似乎误以为两人是因为某些差错而被拆散了。
「快点上船,不然要把你丢下罗。」
亚兰扛上武器,默默地走向「费奥纳号」。最后几个人正爬上绳梯。
这一两年之间,洛伊对哥哥的态度变得冷淡。没有任何契机——亚兰觉得没有。洛伊应该是受不了哥哥老是跟在他身边吧。亚兰这么认为,但他担心洛伊一个人坐上「梅伊芙号」,是为了脚的理由。他是不是想对德纳尔复仇?洛伊说已经结束了,他这话是真心的吗?他是不是还无法原谅德纳尔杀了他的隼?
亚兰并不知道洛伊是不是个死心眼的家伙。他从来没有分析过弟弟的个性。亚兰知道的,只有洛伊非常疼爱那只隼。
眼前亚兰只能向圣母马利亚祈祷了。
葛洛妮向船员宣布,亚兰在赌注中落败,成了她的侍从。
亚兰觉得似乎很没道理,他签约的对象明明是杜达拉,但杜达拉只是苦笑,没有责备。不仅如此,亚兰落单的时候,杜达拉还靠上来若无其事地对他低语「拜托你了」,让亚兰大吃一惊。他察觉杜达拉内心似乎为这个脱缰野马般的小女儿相当担心。
但亚兰是战士,契约怎么办?他问副队长。
「虚头还有剩。」副队长说了令亚兰一头雾水的话。「无所谓。」
一旁的老战士向亚兰解释。
除了每三个月一人一头牛以外,依照契约,雇主必须供应两头牛做为粮食。一个集团即使最少只有八十七人,队长也有权利收取一百人份的报酬,而差额就进了队长的口袋。换句话说,最多可以容许十三个缺额,虚头指的就是这个。
「所以就算少了你,队长也无所谓。不过你等于是离开了战士集团的队伍,所以十月时能不能回国,就要看你跟那个小姑娘的契约了。」
亚兰正想着必须找洛伊商量,老战士说:「就算对方是个孩子,赌博的结果都非遵守不可。」
副队长也点点头。
「不守信用的男人会遭人唾弃。」
洛伊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上了「梅伊芙号」的。亚兰这么觉得。就算没有我,他也过得下去吧。既然还有虚头,只要洛伊希望,要他一起受雇于欧马利也行……。
船只再次来到外海。在大浪中指挥船桨节奏的鼓声、拍打在船腹的波浪声、倾斜到船舷通道几乎碰水的船体、水花,这些亚兰都已经习惯了。战士集团分别乘上两艘船,因此空间变得宽敞许多。葛洛妮更加逍遥自在地在激烈摇晃的船中四处跳跃,亚兰得煞费苦心才能盯紧她。
「没有任何记号,」亚兰望向画出弧线的水平线说。「船怎么能抵达港口呢?」
「靠罗盘指引。」葛洛妮说。
「罗盘?」
「你没看过?」
「第一次听到。」
「我会用罗盘跟雅各的手杖【※雅各的手杖(Jacob's staff),一种十字测量杖,用来测量天体的角度,运用在航海、测量、天文观测等等。在西洋,从十四世纪开始使用。】看方位。杜达拉教我的。」
「好厉害。」
「只要是关于大海的事,什么都可以问我。你连弗莫利【※Fomoire,凯尔特神话中居住于深海的巨人族。形象丑恶、凶残。】都不知道吧?」
「我知道,弗莫利是一群不好的神只。」
「其中一个弗莫利就住在海底。它的身边摆满了封起来的壶,你猜壶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知道,亚兰摇摇头。
「里面装了溺死的人的灵魂。」葛洛妮告诉他。「海底的弗莫利喜欢搜集灵魂。」
「这样灵魂不是就不能上天堂了吗?」
「灵魂在等待有人帮他们打开壶盖。欧辛看过弗莫利。」
对吧?葛洛妮回头,欧辛又露出嘴巴咧得整脸大的笑容,用力点点头。「我把弗莫利灌醉——弗莫利喜欢喝酒。」
欧辛,就跟你一个德行!其他人插口说。
「我趁着弗莫利喝醉的时候打开壶盖,灵魂们都欣喜若狂地升上海面,然后上了天堂。」
「我给你看罗盘。」葛洛妮拉着亚兰的手,把他带到船尾。亚兰朝海面望去,「梅伊芙号」映人视野,但无法辩认出船员的脸。亚兰已经学到在摇晃的船舷通道维持平衡行走的窍门。随风扑上身体的水花令他感到舒适。
掌舵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名叫狄恩,杜达拉站在一旁,红发迎风飘摇。
杜达拉的手中有个亚兰初次见到的奇妙器具。那是一个周围有刻度的圆盘,上头有个指针。
「这就是罗盘。」葛洛妮骄傲地说。「亚兰,叫狄恩教你怎么看罗盘、用雅各的手杖。还有怎么掌舵、从星星的位置看出方位、从风和云看出天气变化。」
「我不是船员,是在陆地作战的战士。」
「Terra Marique Potens.」葛洛妮说,杜达拉闻言破颜微笑,狄恩也愉快地笑了。狄恩的门牙少了一颗。
「这是在陆地和海上都所向披靡的欧马利一族的格言。如果你是我的侍从,不管在陆地还是海上,都要一样强。」葛洛妮说。
亚兰对操舵感到兴趣。过去他从来没有自己好奇心旺盛的自觉。牧童的生活很单调,也没有勾起他好奇心的事物。
在船上看到的一切都十分新奇,令他好奇不已。看来他最好纵容自己好奇,免得一直为了甩开哥哥跳上「梅伊芙号」的洛伊烦忧。
葛洛妮又把亚兰带到船尾楼底下的小房间。一个秃头男子在那里喝酒。从板壁隙缝间射进来的阳光,在男人头上投射出宛如洒下树叶的斑斓灿光。
一旁用树枝编成的笼子里关了只鸽子。
「他是医生弥亚赫。」葛洛妮告诉亚兰,然后把他介绍给男人。「这是我的侍从亚兰。」
「狄安凯哈特的儿子弥亚赫?」
「跟他同名。」
盖尔族的古老诸神达南神族之一——狄安凯哈特司掌治疗与药物。达南诸神具备了与生活在大太阳底下所有的凡人相同的缺点。狄安凯哈特发现儿子弥亚赫的治愈能力比自己更优秀,无法克制嫉妒,用剑砍杀了儿子。他杀了三次,但每一次弥亚赫都治好了自己。第四次,盛怒的父亲把儿子的头劈成了两半。这回弥亚赫终于无法治好自己,死了。
「喂,我还没被整死第四次。」
葛洛妮从架上抓起羊皮纸摊开。「现在我们在这一带。往西前进,然后……」葛洛妮的手指沿着陆地的轮廓,从西南往南方指去。这是一张手绘的图,显示爱尔兰岛的西北部。
「是弥亚赫画的。」
「真是趟平稳的航海呐。」弥亚赫说,仰头喝光锡酒杯。「要不要来一杯?」
葛洛妮抢先点点头。弥亚赫从架上取来酒杯交给两人,倒入壶中的液体。是甜的蜂蜜酒。
喝光杯里的酒后,葛洛妮指着画成拳头状伸入陆地的海湾。上面写着海湾的名字和半岛名,但亚兰不识字。
「你看不懂?」
亚兰耸耸肩。
「这是克鲁湾。这是克莱尔岛。这是阿基尔岛。」
「是半岛吧?」
「看仔细,阿基尔是岛屿。有细小的水路从中间分隔开来,对吧?」
海湾深处,沿岸一带遍布无数个大小岛屿。
「只有欧马利一族的人,才有办法穿过这些岛屿,抵达陆地。杜达拉的城堡,除了克莱尔和阿基尔之外,沿着海湾还有好几处。湖边的这座是贝尔克莱尔城。这里是根据地。」
「好厉害,杜达拉有这么多城吗?」
「也有很多船。卡拉哈和胡克船【※Hooker,爱尔兰单桅小帆船。】多到数不清,不过桨帆船也是,除了『费奥纳号』和『梅伊芙号』以外,还有两艘,『鲁乌号』【※Lugh,凯尔特神话中的太阳神与光之神。】和『贝尔号』【※Bel,凯尔特神话中掌管光与火及治疗的神祗。亦称为Belenus。】。」
「什么叫胡克船?」
就连桨帆船他都是生平首见。
弥亚赫用蜂蜜酒沾湿指头,在地板上画了艘只有单桅的船。「比桨帆船要小多了,不过还是可以载上几十头牛马。」
「『鲁乌号』和『贝尔号』由马克提拉指挥,现在出海工作去了。」
十岁的孩子不管对方是否理解,自顾自地说下去。
马克提拉——是狼的意思。是绰号吗?
「我们在戈尔韦做生意。有很多国家的商船会来戈尔韦。我的侍从必须要会拉丁语和西班牙语,还有英格兰话。虽然服从亨利的命令教人不爽,可是不知道他们的语言,会很麻烦。要学啊。」
「欧马利一族的人都会说这么多国家的语言吗?」
「全部都会的只有我。」
「你全部都会?」
「对。教堂的神父教我的。」
「你很聪明吗?」
「为什么这么问?」
「拉丁语和西班牙语……还有什么去了?会说那么多种话的,不是魔鬼就是神。就算真的有,那也是疯子。」
「什么话!」葛洛妮轻瞪亚兰一眼。「总之你要学会。去跟神父学。」葛洛妮仰望亚兰,不容分说地命令。「还有我刚才说的罗盘和雅各的手杖的用法、操舵、操帆,还有用测定索和沙漏计算船速的方法。」
「什么叫测定索?」
「在固定长度打结的绳索。五年以内,你要全部学会。」
「这怎么可能?」
「然后跟弥亚赫学会怎么包扎伤口。」
「我不要。」尽管觉得没必要跟一个小孩子认真,亚兰的语气却变得有些坏心眼。
「你学那些,然后教我怎么使用武器。我射弓还不太准。还要教我射矛。」
亚兰叹口气,问:「为什么是五年?」
「五年过去,我就十五了。」
「你瞧不起人吗?这我还不会算?五年过去,我……我就二十二了。」
一旁的弥亚赫在笑。他好像看到亚兰偷偷屈指计算。
「不能立刻算出数字,在分配猎物的时候会吃亏。」葛洛妮也发现亚兰用手指计算了。
「猎物?打猎的猎物吗?」
「我们营生的地方是海上。」弥亚赫说。
「渔获吗?」
「笨蛋。」葛洛妮又骂。「捕鱼是渔夫的工作。等我十五了,就要拿下欧弗拉赫提的布诺温城。」
「你要攻打那里?」
「我要跟德纳尔结婚。」
哦……,亚兰声音虚脱地应道。
「欧弗拉赫提有船,可是没有欧马利这么强大的船队。我得从头打造才行。你是侍从,要帮我。」
亚兰问秃头的弥亚赫:
「葛洛妮要跟那家伙结婚?」
「没错。」医生愉快地笑了。「杜达拉跟德纳尔的父亲决定的。很棒的一桩婚事。」
※2
「要变天了。」欧辛望向水平线说。
亚兰也感觉到了。他以前生活的地方,是除了稀疏的灌木以外,只有草原和岩石的土地。从没有什么人工物这一点来看,也许可以说与海洋相近。在肉眼确认到之前,肌肤会先厩觉到大气的变化。而他现在就感觉到了。
这是离开阿尔斯特港口第三天的午后。天空变成了被绿藻覆盖的沼泽色。
视情况分别运用帆与桨,有时两者并用前进的桨帆船,到目前为止的航海都很顺利。亚兰也渐渐习惯特技表演般的排泄方式了。船上没有厕所,船员都在黎明前坐在船缘,屁股朝着海上解决。
「克鲁湾就在前面了。如果能抢在暴风雨来袭之前入港就好了。」欧辛自言自语。
站在船尾舵手旁的杜达拉·欧马利的声音响了起来:
「全员,全速前进!不要被暴风雨追上了!」
大浪仿佛要阻挡船只去路般高高隆起,紧接着一道浪涛斜斜地扑来,撞上第一道高浪,形成尖锐的三角壁,令船首高举向天。下一瞬间,船栽进浪涛深谷。亚兰以为船只要被高高溅起的水花给吞没了。
被追上了。暴风打在滑轮、索具和帆桅上。漆黑的云层宛如袭击天空的亡魂,形成无数道皱褶,不断地向上聚拢,终于覆盖了头顶。苍白的闪光在天空劈出裂痕,雷声震耳欲聋。
「逆风了,把帆放下!」杜达拉下达指令。鼓胀得仿佛吞下满月的船帆,把抓住帆索的船员甩了下来。
「关上舱门!」
为了防止淹水,在舱盖钉上条板。
看到欧辛等人的表情,亚兰知道状况非比寻常。
「划啊!划啊!」船员从咬紧的牙关挤出来的吆喝声,听起来就像猛兽的低吼。
浪一道比一道更高。船被抬高十几公尺,然后倒栽葱落下。
虽然从亚兰的位置看不清楚,但舵手正拼命操纵方向,避免船腹被浪涛直接打中。
船只正恐惧得陷入半狂乱,弹跳翻滚——亚兰这么感觉。即使是遮天盖地的惊涛骇浪,只要顺利乘上去,就能安然度过。若是来不及,就会被威力有如崩塌城墙股的巨浪给吞没。正面迎上浪涛时所造成的冲击,完全就像是被岩石给砸中。
亚兰无法确定友船「梅伊芙号」在哪里。
「停桨!」
杜达拉的指令传下去,连击的鼓声停息了。桨被拉进船身。
「为什么不划了?」亚兰问。
「有时不要抵抗海浪,委身其中比较安全。」欧辛喘着气说。「就快被海流卷走的时候另当别论。」
「稳住平衡!」
每当船身倾斜,船员们便全部往反方向挤去,努力维持水平。
杜达拉走近亚兰,抓住他的双肩说:
「你去船尾楼,葛洛妮拜托你了。」
通道上根本无法行走。亚兰在两舷的划座之间,沿着中央通道像个醉汉股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朝船尾走去。
偶尔从浪头间露出的天空一片漆黑,前往船尾楼的路上,波浪和雨点有如无数的石砾般横扫而来。
划桨手以外的人,全部忙着用桶子捞起积水倒掉。
泡水的房间里,葛洛妮正被弥亚赫搂在怀中。然后葛洛妮的怀里抱着鸽子笼。
「我来保护你。」亚兰对葛洛妮说。「杜达拉命令我来的。」
「真可靠。」弥亚赫笑道。「看来是狄安凯哈特嫉妒我的本领,发动第四次攻击了。」
「弗莫利正在海底等着接收我们的灵魂呢。」
亚兰应道,因为地板大大地倾斜,他抱紧了柱子。
「我没有航海的经验,要怎么样才能保护葛洛妮?」他严肃地请教弥亚赫。
每当船只倾斜,弥亚赫就随之滚动,同时灵巧地护住小女孩。
「如果船要沉了,就跳上卡拉哈。会有两、三个熟练的划桨手同船,你不必划桨,只要保护葛洛妮就好。你会游泳吧?」
「会。」
「如果卡拉哈翻了,就把葛洛妮拉上海面,什么都好,让她抓住木板。然后找到卡拉哈,把船翻正,爬上去。」
亚兰没有自信,但还是点点头。
「暴风雨不会持续太多天。」弥亚赫说。「我们已经来到克鲁湾附近了。只要海面平静下来,欧马利的同胞就会来救我们。」
「杜达拉的船不会沉。」葛洛妮一口咬定。
弥亚赫说了:「不管是谁的船,都有沉没的时候。好的船员,知道沉船的时候要怎么样才能得救。葛洛妮,你也要成为一个好船员。」
「划卡拉哈的时候我翻过好几次,我知道要怎么浮在水面,不会溺水。」
弥亚赫再一次笑,说「给你一些好喝的蜂蜜酒吧」,但蜂蜜酒壶掉在地上摔破了。
一名船员探头进来。
「杜达拉下令,退潮了,这样下去会远离海港。我们正全力划桨逃进海湾,但要抵达贝尔克莱尔城的码头有困难,所以准备在克莱尔岛南岸的浅滩下锚。」
「似乎进入海湾了。」弥亚赫从木板墙缝隙看外头说。
外头依旧一片漆黑,但可以从一边墙板的缝隙看见黑暗的深处有许多小火光摇曳着。
「是岸上的同胞看到我们的求救信号灯,燃起篝火引导我们。要朝那火光前进。」
「风雨这么大,火不会被浇熄吗?」亚兰提出疑问。
「上头罩了皮帐篷。」弥亚赫告诉他。
也许会触礁,弥亚赫以淡淡的语气告诉亚兰。「准备好承受冲击。就算船进水了也不要慌。在船完全灭顶之前,暴风雨就会停了。可以游到岸上。」
「外出打猎的我们的人,也碰上了这场暴风雨吗?」船员问。
「是马克提拉带的船。」弥亚赫应道。「暴风雨碰上他,也得乖乖听话。」
「与暴风雨联手袭击商船是吗?马克提拉的话,很有可能呐。」
船员望向外头的小火光,埋怨道:「到时候修理起来又是个大工程了。」
轰声。紧接着雷光从头顶的木板缝射进来,让弥亚赫的头瞬间亮了一下。光也照亮了破碎的酒壶。船员摆出无比遗慽的动作,用指头沾取积在凹处的甜酒舔了一下,离开了。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忽然一阵将身体往前抛的冲击袭来。亚兰反射性地盖到葛洛妮身上。葛洛妮被夹在弥亚赫和亚兰两个人的身体间,就像贝壳里的珍珠般安稳。
没有不会平息的暴风雨。
亚兰不知道过了多久,但突然间,船尾楼里充满了阳光。
阳光伴随着水佑,从木板所有的缝隙间灌流进来。
即使下了锚,船身仍摇晃得十分剧烈。
弥亚赫抱着葛洛妮,葛洛妮抱着鸽子笼,来到船舷通道。
克莱尔岛背对朝霞遍布的天空,展现出平缓的棱线。亚兰知道他们在暴风雨中度过了一晚。
后来亚兰得知了岛屿的地形。北方是峭立的断崖,而东西细长的岛屿东端,有一座欧马利的城堡。再东边是广大的克鲁湾,西边则是大海。克莱尔岛就位在朝西打开的海湾处,像根楔子般将入口一分为二。
「费奥纳号」停泊在地势平缓的南岸前方。
没见到「梅伊芙号」。
杜达拉大步走来,将葛洛妮抱上肩头。弥亚赫连同笼子接下鸽子。
二、三十艘卡拉哈往「费奥纳号」这里划来。
风雨虽然平息了,但大海依然吼啸着。卡拉哈陷入浪头之间,又昂起船首,灵巧地爬上波浪,迅速回身闪避与去路呈直角打上来的浪涛,高高弹起,划桨手就像操纵着悍马的骑师。
航海的时候亚兰没有晕船,然而看着飘摇移动的卡拉啥,他渐渐不舒服起来了。他对着海面呕吐。欧辛用力捶了一下他的背。
卡拉哈的浆手朝大船抛出绳索,前端的钩子陆续咬住「费奥纳号」的船舷。
「费奥纳号」的船员卷起绳索,将卡拉哈朝船舷拉近。船舷放下绳梯,卡拉哈的划浆手抓住在风中摇摆的绳梯尾端,在杜达拉指挥下,先从战士集团开始下船。欧马利的人用游的也游得上岸,而战士集团是重要的货物,所以被视为优先。
亚兰犹豫了一下。因为他不清楚自己的身分究竟是战士还是葛洛妮的侍从。
杜达拉屙上坐着葛洛妮,站在船首俯视全员的行动,掌舵的狄恩扯着粗犷的嗓子四处下达指示。
载上战士的卡拉哈群不停地往返海岸与「费奥纳号」之间,每一次天空都变得更加明亮,破碎的浪头散发出白银的光辉。
一股无以名状的感情涌上亚兰的心头,令他不知所措。该说是伴随着安心的感动吗?等到危机离去以后,他才理解到那是强烈的不安。高地单调的日子,几乎不会碰上肉体危险。直到这时亚兰才想,如果没有被交付保护葛洛妮的任务,他应该无法承受暴风雨带来的恐惧。杜达垃的一句「拜托你了」,让他变得勇敢。
一直以来,他关心的对象只有洛伊,洛伊却开始噘恶起他的干涉。亚兰告诫自己不可以过度保护,免得连葛洛妮都嫌他烦,但是仰望着葛洛妮坐在船首楼的杜达拉肩上,像只收拢翅膀休息的小鸟股安心,他感到胸口有点沉重。自己连看到摇晃的卡拉哈都会觉得不舒服,窝囊成这样,葛洛妮不信任他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想。杜达拉的红发与葛洛妮的红发融为一体,纠结着在空中飞扬。柯尔塔【※Cailte mac Ronain,芬恩·麦克库尔的侄子,费奥纳骑士团的战士之一。据传是个飞毛腿,能与动物沟通,后来将费奥纳的英勇事迹流传给后人。】的头发化为火焰燃烧,妮欧芙【※Niamh,爱尔兰神话中,将欧辛带到异世界提尔纳诺(Tir na nOg)的金发仙子,与他共度了三百年。】呐喊:来啊!——亚兰想起古歌谣。是他即将脱离懵懂时,母亲为他唱的歌。柯尔塔是太古芬恩一族的英雄,死后成为森林之王,以燃烧的头发照亮黑暗。妮欧芙是妖精女王的名字。
亚兰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流言说是母亲的雇主。雇主有妻子也有孩子。洛伊的父亲似乎不是雇主。洛伊五岁的时候,他们没了母亲。
卡拉哈群来回数趟,将所有的战士运送到海岸,接着将船货也载出来,减轻船体的重量。
卡拉哈在露出海面的岩礁之间巧妙地穿梭。
看到岸上了。在拂晓的黑暗中不断地燃烧的篝火,依然缭绕着泛黑的烟雾。
划回来的卡拉哈群,再次把钩索抛向船首。
起锚!
转动绞盘。沉重的锚分开水面现身了。
数十艘卡拉哈拖着桨帆船,朝海岸前进。
「划啊!划啊!」咬牙切齿般的吆喝声,与风浪声纽绞在一块儿。
卡拉哈上了浅滩后,划桨手便跳下船,拉扯连结桨帆船的绳索。岸上的人也跑过去,用石头卡住船底,帮忙拉绳索。
桨帆船上的船员也爬下绳梯入水,游过波浪来到浅滩,加入拉绳索的人群。
亚兰也把武器和皮袋寄放在卡拉哈上,爬下绳梯,生平第一次浸泡在海水中。游起来跟故乡的河川湖泊不一样。波浪把他推回去,拽倒他、抱住他。海水的刺扎痛了皮肤。
从浪间探出头的时候,欧辛那张嘴巴占满了整脸的笑容就在眼前:「你是在游泳还是在溺水?」
亚兰再次沉人海中。
脚尖碰到岩石,他用力一踹,浮出浪头了。
就游在旁边的欧辛哗啦一声潜入水中,再次探出头时,人是站着的。亚兰也模仿他站立,但脚下全是岩石,他踩到深处,沉下去了。他本以为可以用走的上岸,正放松下来,所以一下子慌了手脚。他挣扎,头却浮不出海面,氧气用尽,喝到了咸水。
有人推他的屁股,上半身浮出空中。眼前耸立着一座岩礁,胸脯撞了上去。是欧辛把他推上来的。欧辛湿掉的头发贴在头上,亚兰心想海底的弗莫利大概就是他这副德行,想要笑,胸口撞出来的伤却痛了起来。
拍打岩石的波浪化成纯白色的瀑布往头顶灌注而来,罩住了亚兰,而退去的浪涛则攫庄了他的脚。
亚兰好不容易爬上海边时,「费奥纳号」已经被拖上岸了。
篝火温暖了有如从里到外泡满了海水的身体。被阳光一烤,皮肤因为盐分而变得粗糙。野燕麦粥分发下来。
女人正在采集被冲到岩地上的大量海藻。她们将海藻塞进大笼子里,高高地堆至约有笼子容量三倍之多,背着搬到某处。她们肩上披了生羊皮,应该是为了隔绝海藻滴下来的盐水,头发沾满了白色的盐晶。高高堆在背上,甚至盖到头顶的海藻,是大海授予的巨大王冠。
后来亚兰才知道,海藻烧成灰以后,是耕地宝贵的肥料。克莱尔岛由石灰岩组成,没有适合耕作的土地,海藻灰会被送到本土,也被当成交易的商品。覆盖岛屿地表的全是贫瘠的苔衣,岩石裸露其间,是一片荒凉的情景。
亚兰觉得克服了一场骇人的危难,但船员似乎不这么想。那种程度的暴风雨似乎算不了什么。
对抗暴风雨、对抗惊涛骇浪,总算上岸的船员与战士集团坐下来休息,但先前不在船上的人,则是活力十足地着手工作。
被拖上弦月状狭窄海边的「费奥纳号」旁搭起了鹰架。搭鹰架的期间,船内所有的物品都被搬运出来。横梁上挂了几十条绳索,前端的钩子搭在船舷,并绑在桅杆上,几十个男人使劲一拉,长约五十公尺的庞然巨躯便横向躺倒,连龙骨都曝露出来了。
吃水线底下的船腹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海藻与贝类等等。
男人将这些一一刮除,亚兰稀罕地看着这一幕。
几个人钻进船内,用散发出强烈臭味的草束摩擦内部。
「要进城了,过来。」葛洛妮拉扯亚兰的衬衫。她的发梢和鼻头都正淌着水。
「那是在做什么?」
「用硫黄杀死蛀船的虫,然后再抹上兽脂,免得木板腐烂。修理船只这回事,往后你会看到烦、亲手做到烦唷。」
葛洛妮说,爬上旁边的欧辛背上。欧辛把孩子扛在肩上,撑住她的脚。
亚兰从丢在岩礁的东西里头找出自己的武器和行囊背上。长剑淌着水,他觉得不擦干会生锈,但自己也全身湿淋淋的。
亚兰跟在走出去的欧辛身后问:「『梅伊芙号』怎么了?不会遇难了吧?」
「不会。」欧辛说得轻松。「它才没脆弱到禁不起这点风雨。」
「坐卡拉哈去吧。比用走的快多了。」葛洛妮说。
这时匆匆收拾好行李的弥亚赫跑过来:「也算我一份。」
「鸽子呢?」
「放出去了。通知贝尔克莱尔城我们就快到了。」
「真聪明。」
「那是平常养在贝尔克莱尔城的鸽子,会想要回巢。『梅伊芙号』上面也有连络用的鸽子。虽然天气不好的时候不能放出去。」
先前拖行「费奥纳号」的卡拉哈全部上岸了。倒放着的卡拉哈里,有些船底破了洞,男人正用亚兰分辨不出是布块还是兽皮块的东西放在洞上,抹上焦油贴上修补。
虽然暴风雨过去了,但高高起伏的波浪依然像竖起毛发咆哮的狼群般渴求着猎物,冲撞岩壁,以巨大的利牙扑咬上来。浪涛激烈得仿佛要把岩石击碎,然而浪花退去之后显现的岩石,就像老当益壮的古神般屹立不摇。
「费奥纳号」的可靠,就有如这可承受任何巨浪蹂躏的岩石,而他们现在却要坐上这宛如叶片般渺小的小舟,划行出海吗?
如果只有葛洛妮这么说,亚兰会以为她是在逞威风,踌躇不前,但弥亚赫向欧辛使了个眼色,抬起盖放在海边的卡拉哈船头。欧辛放下葛洛妮,钻进船里,用脖子后方顶住最前面的划座中央处,使劲站起来。亚兰依照弥亚赫指示,把武器交给他,钻进船尾下方,用双肩支撑最后尾的划座站起来。重量压在脚脖子上,脚踝痛了起来。他配合欧辛的步伐前进。
踏进水洼时,脚拇趾踩到黏滑的东西。被咬住了。亚兰用力把脚抬起来,对方硬是不肯动,他以为脚趾要被扯下来了。
总算把那东西扯离积水的岩石后,亚兰就这样被咬着脚拇趾,继续往前走。
来到水边,弥亚赫大喊:「好,往右边放下。」
头上总算轻松了。亚兰朝脚拇趾一看,上面套着一个苍白的筒状物体。
「是海葵。」欧辛说。亚兰把它扯下来。又学到一个新名词了。
他们推着卡拉哈入水。
有人一手撑着坐在肩上的葛洛妮的脚走近,亚兰发现是杜达拉,涌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安心。杜达拉把葛洛妮放进小舟里。欧辛从后面跟来,怀里抱着几根木桨、亚兰的武器和弥亚赫的行囊。
杜达拉命令亚兰先上船,接着自己也上船,镇坐在船尾。弥亚赫和欧辛也上了船。每上来一个人,卡拉哈就剧烈地倾斜。
这是四人划行的卡拉哈,船缘各有四个U字型桨座。
从船首开始,依序是欧辛、葛洛妮、亚兰、弥亚赫,全部面朝船尾坐上划座,杜达拉则以船尾舷侧的桨架为支柱,用一根船桨充当船舵来操纵。
虽然是轻巧到无法和桨帆船的船桨相提并论的木桨,却令生平第一次摸到这玩意儿的亚兰无所适从。船身狭窄,所以左右木桨的柄会在身前重叠约十五公分,上面的桨动辄撞到底下的手。桨的表面没有磨光,所以不仅是先前撞到岩石的胸部乌青,手部也变得伤痕累累。
回头一看,葛洛妮正与其他两人同心协力,轻而易举地操纵着木桨。臂力不及男人四分之一的孩子划桨的节奏居然没有落后,是因为她只把桨的前端浅浅地泡在水面划动,感觉贡献不了什么推进力。
亚兰则毫无推进力可言。他觉得自己在搅乱节拍,拖累速度。
葛洛妮从后方说:「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划,船一定只会在原地打转。」
船以右边是岛屿的方向前进。船腹不断地受到波浪击打。用一根木桨代替船舵的杜达拉一拨,船身就迅速转换方向,避开从侧面打上来的浪。桨帆船的话,这种程度的波浪根本不必理会,但吃水浅的小卡拉哈,就宛如甩着鬃毛四处跳跃的小马。
亚兰总算有闲情逸致观察四周了。有一群卡拉哈朝着相同的方向前进。
战士集团在向导伴随下,徒步前往城堡,但对船员来说,乘风破浪前进似乎比较符合他们的天性。
很快地,他们划到了岛屿东端的码头。
为数众多的卡拉哈以船索系在一起,或是拉上曳船道盖放着,也有几艘单桅的胡克船停泊。这里也有许多人聚集迎接。
「那就是欧马利的城堡。」葛洛妮神气地对亚兰说。
紧临码头处,耸立着一座城堡。
城堡。但那只不过是用石头堆砌而成的四方型「高塔」罢了。没有城门,也没有护城河。从细长状的窗户,可以看出内部共有三层。
但是对于从没见过城堡,也没看过宫殿的亚兰而言,这已经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物了。
周围散布着一些以石头堆砌成圆筒状、再覆上编织的树枝及干草做为屋顶的简陋小屋。这种小屋高地也有。起居和炊煮都在同一个空间进行,是从几百年前就没有变过的住居。为了避免风雨吹入屋中,门口前竖起四根细木柱,撑开兽皮,做为雨遮。
沿着海边走来的战士集团也抵达了。
太阳下山前,必须再一次深入海湾内。
众人把修理中的桨帆船留在克莱尔岛,战士集团约十人一组,与数名桨手一同分乘胡克船。
其他人则划着卡拉哈前往。
葛洛妮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要亚兰跟自己同乘一艘胡克船。胡克船远比卡拉哈庞大稳定,而且杜达拉也在一起,因此亚兰松了一口气,同时也觉得自己好像不再被需要了。
由于是海湾内,因此不像外海那样波涛汹涌,但风浪还是很大。即使如此,胡克船还是比卡拉哈要稳定许多。
胡克船利用风帆与船桨,迅速前进。
愈是靠近岸边,大小岛屿和岩礁愈是让去路变得宛如迷宫。不过说是岛屿,大部分也都是遍布岩石的无人岛。
贝尔克莱尔的港口位在海湾中更深入的小海湾,有着比克莱尔岛更长更坚牢的三条石造长堤做为码头。此外还有几处较短的码头伸人海中。
已经飞鸽报信了,而且克莱尔岛也派出小舟通知,因此岸上等待迎接的人数也比克莱尔岛多上好几倍。
葛洛妮下了胡克船,突然躲到亚兰背后。一个女人分开人群冲过来,就要抓住葛洛妮。她一把推开想要护住葛洛妮的亚兰,飞快地搂住她,接着朝着她的屁股就是一顿乱打。
亚兰一头雾水,一时之间无法反应。
杜达拉比亚兰更快插了进来。
「我已经好好惩罸过她了。」
「开什么玩笑!我都快担心死了!」
亚兰从状况看出女人是杜达拉的妻子,葛洛妮的母亲。
既然如此,轮不到自己插嘴。
葛洛妮被母亲挟在腋下,双腿踢蹬着,被带到「城堡」里去了。亚兰跟在后面。
贝尔克莱尔城建在面对海湾的斜坡上,共有五层,比克莱尔城宏伟许多,但一样只是座四方型的塔。屋顶设有瞭望台。
周围和克莱尔岛一样,散布着石墙上覆盖树枝与干草屋顶的圆型小屋,但数量远比克莱尔岛来得多。
不速处有一座教堂。是以石头堆成长方形屋墙,人字型屋顶铺着树枝及干草。
野外,宴会正逐渐准备完成。
各处架起在石头及圆木上放木板充当的即席餐桌,篝火上的锅子散发出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还有串起来的整只小牛正在烧烤。看上去体长超过一公尺的鱼被烤得眼睛泛白,把亚兰吓了一跳。
母亲拽着葛洛妮的手进入城堡。
她回头看亚兰,像是在问他为何跟上来。
「他是我的侍从。」葛洛妮说。她没有说是打赌赢来的。亚兰一下就懂了。亚兰的常识告诉他母亲和女孩子就是该待在家里,文静并勤劳地操持家事。才刚十岁的小女孩混在粗汉子堆里沉迷于赌博,是荒谬绝伦的行为。在海湾里划划卡拉哈还无可厚非,但跳上往返苏格兰的桨帆船,是绝不能被允许的行为。
「这里是侍从和下人睡觉的地方。」母亲指着泥土地房间说,扯着葛洛妮的手,走上厚墙之间的螺旋石梯。石墙内部用灰泥抹得灰白。
途中母亲回头,声音放柔了些说:「宴会就要开始了。」
石墙上细长的缝是通风及采光窗,所以内部很阴暗。
虽然衣服在克莱尔岛用篝火烤干了,却变得像干掉的皮革般硬梆梆的。随身物品的袋子是皮制的,因此内部并未完全湿透。虽然有点湿,但他换了衣服。
葛洛妮换上适合女孩的干净衣物——大概是被强迫更衣的,和母亲一起下来了。
众人在教堂集合。船员的家人也在一起。
众人感谢「费奥纳号」的船员平安归来,接受神父的祝福,并虔诚祈祷「梅伊芙号」也平安归来。
亚兰也一心一意祈祷。
宴会在海边开始了。
自制麦芽酒和威士忌、蜂蜜酒壶一字排开。人们吹奏风琴及竖笛,来到此地的流浪乐师拨弄小竖琴伴奏。发上插着花朵的姑娘舞蹈,邀请男人进入舞蹈圈子。神父也喝得酩酊大醉。
葛洛妮说她是向神父学习拉丁语等知识的。她说的是这个神父吗?
虽然在第一次的航行中克服了暴风雨,划了陌生的卡拉哈,过度操劳肉体,手和胸口伤痕累累,狼狈不堪,亚兰却不威觉疲劳。未知的经验、未知的大海和土地,这些都令他情绪亢奋吧。
他看到弥亚赫,走到他旁边,道出内心的不安:「『梅伊芙号』还没有回来。」「克莱尔岛和阿基尔岛都有同伴出船去搜索了。」弥亚赫说。「最担心的是杜达拉,咱们在这里烦恼也没用,喝吧。」
亚兰听从建议,喝酒,然后吃东西。
欧辛把一个年纪和亚兰差不多的姑娘介绍给他,说「我女儿」。
长得和欧辛很像。换句话说,身上的肉有点过剩。
「亚兰是来补库涅德的缺的。」欧辛提到去年加入战士集团、未能生还的亚兰的牧童朋友,结果姑娘轻吻了一下亚兰的脸颊离开了。
欧辛看着女儿的背影说:「茉拉跟库涅德很好。」亚兰悟出欧辛会注意到身上带着库涅德遗物的自己和洛伊,时时看照他们,就是这个缘故。「我老婆三年前过世了。」欧辛低声说,抓起酒瓶就口喝着。
稍远处,杜达拉与一个陌生的高个子男人谈笑着。
杜达拉向亚兰招手。亚兰有些忐忑,走近过去。
「他是从高地参加战士集团的少年,亚兰·乔斯林。」杜达拉把他引见给男人。「这位是坎贝尔队长。欧马利的战士集团统领。」
「这个少年也归我吗?」
「不,他已经被葛洛妮要去当侍从了。」
直到欧辛说明,亚兰才了解状况。
坎贝尔的曾祖父是高地出身,是效忠欧马利的战士集团队长。他与欧马利一族的姑娘结婚,率领整支战士集团定居在欧马利领内,世代参与军事行动。他已经与盖尔爱尔兰人没有分别了,不过和每季签约受雇的高地战士集团队长,代代都有着密切的连系。
欧马利是以克鲁湾沿岸一带为领地的氏族,但同时隶属于势力更强大的梅奥族长——麦克威廉·巴克。
从属的氏族,有义务每年向宗主氏族进贡。贡品有家畜、马、谷物、蜂蜜、食物等等。氏族之间几乎不以金钱往来。交易是以物易物,岁贡也不是进贡金钱,而是物品。
惯例上,欧马利必须进贡给麦克威廉的贡品,不是这些物品,而是在宗主需要的时候供应兵员。
杜达拉接受数个氏族的委托,从苏格兰微调战士,以此做为营生之一。
坎贝尔队长利用献给麦克威廉的战士集团固定员额,每次都扣下数人,补充自己的私人战士团。当然也有从欧马利的氏族加入的年轻人。
「不过啊,」欧辛微微蹙起眉头说。「麦克威廉·巴克已经效忠英格兰的亨利了。然后得到了库兰里卡德伯爵这个爵位,向英格兰摇尾献媚。我们欧马利的氏族,绝对不会同意让英格兰支配。」
来跳舞吧,姑娘邀请亚兰。
对亚兰来说,不管是年轻姑娘还是徐娘半老,看起来都一样美。
「你们总是吃得这么丰盛,每天唱歌跳舞吗?」
「怎么可能?」对方笑了。「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是欢迎战士集团,并庆祝大家从暴风雨中平安归来呀。」
太阳西下前,战士集团在副队长率领下,继续前往麦克威廉的领地。
「Beannacht De ort!(愿上帝祝福你!)」
亚兰对离去的同伴背影说。同伴报以相同的祝福。
宴会后的收拾,总是特别令人寂寞。
篝火熄灭了,野狗大啖众人吃剩的肉骨头。
五层楼高的城堡最上层是杜达拉与妻子和葛洛妮的卧室,侍从和下人被分配在最下面一楼。
用铺在泥土地房间角落的兰草和灯芯草当床垫,几个人一起睡大通铺。亚兰在牧童小屋也是这么睡,但是这里比牧童小屋更宽广。
亚兰睡不着,在夜里走出塔外。
教堂和修道院、圆型的小屋都熄了灯,黝黑地蹲踞在星空下。
在高地仰望的星星、在海上仰望的星星,同样的星星在头顶的漆黑天顶上整然就位。
亚兰回想着暴风雨。无论有没有人类乘坐的小船,风一样肆虐,海浪一样咆哮,他想。
我曾在草原见过惊心动魄的落日,他又想。天空破裂,隐藏在里头的血淋淋内脏淌落下来。
即使没有人茌看,天空依旧独行其是。当时亚兰怀着敬畏,如此心想。
亚兰在高塔后方略高的斜坡躺下。天气不冷。他听见海浪声。
隔天,太阳升起好一段时间后,通知「梅伊芙号」消息的鸽子飞回了贝尔克莱尔城的鸽舍。
当时亚兰正站在海边。
先前还宛如一群狂牛般跋扈的大海,今天就像群被剪光了毛的绵羊。
离开故乡还不到十天,感觉却好像在这里站了一两个月。
宴会的痕迹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女人就像克莱尔岛那样,也在采集海藻。也有女人正提着桶子从饮水处汲水。从河川分出来的细小淡水,水流穿过岩石缝间流入海中。也有人蹲在河边洗衣。是以捶打或踩踏的方式洗涤。
男人乘坐卡拉哈出海捕鱼。
「费奥纳号」的船员因为船只在克莱尔岛进行修缮,因此一边悠闲地休息,一边拆开旧绳索,搜集可用的部分重新编织成绳索。
亚兰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想到可以帮忙汲水,这时葛洛妮跑过来,告诉他鸽子到了。
「『梅伊芙号』没能进入海湾,所以笔直南下,直接去欧弗拉赫提的布诺温城了。」
原来平安无事,太好了。亚兰一时说不出话,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向圣母马利亚献上谢祷。
然后他问:「那船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梅伊芙号』和船员会回来。战士集团会留在欧弗拉赫提那里。」
洛伊不会回来……。
亚兰没有说出口,但葛洛妮似乎察觉了他的失望,说两边可以互相往来。「距离不远,坐胡克船就可以到。可是五年以后我就会过去了,到时候你一起来吧。那样就可以儿到洛伊了。」
葛洛妮不明白五年的岁月有多长。
瞭望台传来钟声。
不是通知危机的慌乱声响,反倒是喜悦的音色。
众人都急忙聚集到码头去了。
水平线上浮现一个小黑影,愈来愈大。
亚兰心想是「梅伊芙号」归港了,在心中感谢圣母马利亚。是放出信鸽后,又改变心意了吗?
船首朝着岸上逐渐逼近的,是两艘桨帆船。桅杆的顶端飘扬着欧马利的旗帜。
两艘都不是「梅伊芙号」……。
「马克提拉!」
马克提拉!马克提拉!
众人的欢呼合而为一。
这样的呼声,却在一瞬间停住了。因为桨帆船的后方又出现了另一艘帆船。
主桅与前桅各有两面横帆,后桅张着三角帆,船首的斜桅上也有小横帆,是被称为克拉克帆船的船型。船身很宽,显得胖墩墩的。克拉克帆船的稳定度比桨帆船更好,船舱也很宽阔,因此适合做为运输船。约半世纪前,克里斯多福·哥伦布【※克里斯多福·哥伦布(Cristobal Colon,一四五〇~一五〇六),探险家及航海家,在西班牙国王赞助下多次横渡大西洋,抵达美洲。】所搭乘的船,以及瓦斯科·达伽马【※瓦斯科·达伽马(Vasco da Gama,一四六〇~一五二四),葡萄牙探险家,为史上第一个从欧洲航行到印度的航海家。】所乘坐的船,都是克拉克帆船。在地中海活跃的桨帆船,并不适合进行远洋航海。
克拉克帆船有各种大小,但马克提拉的桨帆船所牵引的那艘帆船,长度与「费奥纳号」、「梅伊芙号」几乎相同。
就连桨帆船,亚兰都是乘上「费奥纳号」时才生平首见,当然这也是第一次看到帆船。
船尾与船首的船楼呈阶梯状,有三层楼高。中央部分的船舷较低,但那高耸的伟容,看在亚兰眼中有如城墙。
亚兰并不知道,这二、三十年间技术进步,军用帆船开始在船壳上开炮门,不只有上甲板和船楼,甚至主甲板都可以搭载大炮了。由于重心下降,因此即使设置多门大口径的沉重炮台,也无损于船只的复原力。亨利八世采用这种新技术,建造了配备有一百八十六门大炮的大型战舰。看过那盛大华丽的下水典礼后,各国都竞相以相同的手法打造战舰。
这艘帆船是商船,但与军船一样,船壳上开了六个炮门,设有大炮。另一侧也相同,因此共有十二门舰炮。
帆船的主桅从中央折断,船帆破损垂下,模样凄惨,就宛如沦为俘虏的巨人般,被两艘桨帆船拖行着。
「马克提拉!」杜达拉挥起手臂,格外响亮地喊道,向手下下达指令:「去吧!」
以欧辛为首,欧马利的男丁全部乘上胡克船划去。
胡克船划近后,将绳索套到帆船上,增加拖航力。
其他男人也迫不及待,跳上卡拉哈划过去。
葛洛妮也要跳上卡拉哈,被母亲使尽全力架住了。医师弥亚赫和神父帮忙母亲。
「亚兰!」葛洛妮叫道。「你是我的侍从!帮我啊!」
就算她这么说,亚兰也不可能对母亲和神父动手,不知所措。
「亚兰,你敢不听我的命令,我要开除你!把你打成奴隶!」
杜达拉似乎没有注意到女儿引起的小骚动,站在长堤前端望着驶近的船只。舵手狄恩与杜达拉并站在一起,交抱着手臂。
「够近了。让她去也没问题了。」弥亚赫对母亲说。「我陪她一起去。或许有伤兵,帮我搜集布块。」
弥亚赫、葛洛妮、亚兰及其他两个男人坐上卡拉哈,握住船桨。亚兰手腕上的瘀伤增加了,但是比起一开始,他逐渐掌握了诀窍。波浪依旧起伏,但是与那场暴风雨比起来,简直就像涟漪。
「马克提拉!」葛洛妮放开船桨,挥舞双手大叫,站在桨帆船船首的男人对她露出笑容。是一名精悍的年轻男子。
男人及桨帆船的划桨手,每个人脸上及手臂都有溅血的痕迹。
另一艘桨帆船的划桨手也一样浑身是血,而且舷墙和划座的一部分遭到破坏。因此马克提拉的船不时超前,舵手修正动辄歪斜的方向。
「需要包扎,我就上船!」弥亚赫以不输给海风的声音吼道。
「这艘船没有人受重伤!」马克提拉吼回来。「重伤动不了的,」他指着帆船说。「都躺在那边的船首楼!」
「葛洛妮,你上去马克提拉的船,一起坐回去。」
弥亚赫说,葛洛妮难得乖乖听从上了桨帆船,但又神气地命令:
「亚兰,你去帮忙弥亚赫。」
践什么践……这时亚兰总算对这个女孩兴起了一丝反感。葛洛妮从一开始就气势凌人,但因为,对方是个小女孩,所以亚兰一直不跟她计较。也许正确地说,他自顾不暇,没空去萌生反感。
葛洛妮被大人们捧在掌心,变得不知天高地厚。她现在也在桨帆船的船首楼被马克提拉抱在肩上,顾盼自豪。明明要是被放下来,就只是个小不点罢了。
居然对小自己七岁的小女孩认真动怒,自己也太不像话了。亚兰苦笑,跟着弥亚赫一起爬上垂挂在帆船舷上的绳梯。
亚兰看过野兽的血。他曾剖开掉入陷阱的兔子肚腹烤来吃,也曾经扭断过鸟脖子。
可是,甲板上是一片血泊,随着船身摇晃,四处溢流;当中掉落着被砍下来的断肢,还有喉咙被割开、头转向不可能的方向、内脏从破裂的腹部流出来的尸体层层叠叠,这种情景是他生平首见。参加战士集团以后,有太多他初次见到的事物,但这实在太凄惨了。船尾楼碎了一地。
亚兰被血泊绊住,滑了一跤。他抓住帆索,撑住没有跌倒。
船舵旁,弥亚赫正与欧马利的族人轻轻拥抱。
欧马利的族人指着黑发黑胡的舵手,对弥亚赫说:「向他致敬吧。他是这艘西班牙贸易船的舵手哈克博。他说他愿意追随杜达拉。欧马利没有会操纵帆船的舵手。」
弥亚赫向哈克博颔首致意。
其他还有几个溅到敌人鲜血而满身鲜红的欧马利族人。他们以兴奋的语气,七嘴八舌地向弥亚赫报告。「明明付个通行税就让他们过了,自以为有大炮就屌了,所以咱们狠狠朝她屁股捅了一下。」「跳上船砍了十几个,他们就投降了。」「投降的都绑起来扔进船舱里了。」
亚兰忍不住屏息。
「你本来应该要参加战士集团吧?」
弥亚赫对他说。
「差别只在一边是陆地,一边是大海。」
※3
爱尔兰西岸的戈尔韦港位在适合船只进出的深湾内部,与西班牙、葡萄牙及英格兰等地的交易兴盛,蓬勃发展。
戈尔韦一带是欧马利的宗主麦克威廉·巴克的领地。麦克威廉·巴克在近年效忠亨利八世,被授予库兰里卡德伯爵的爵位,但欧马利不打算仿傚。
由西向东深深切入陆地的戈尔韦湾靠近湾口的北岸,有着不下于克鲁湾的无数小岛密聚,细小的水道错综密布。
海湾入口有由大小三个岛屿形成的阿伦群岛,自西北向东南斜向排列。位于北端细长状的莫尔岛最大,正中央的曼岛几乎呈圆形,南端的伊尔岛是曼岛的小相似形。
曼岛靠大海的一侧是垂直的绝壁,宛如被一把巨刃白天上一口气斩断,船只无法靠近。面戈尔韦湾的港湾,只有小小的聚落和船埠。莫尔岛与曼岛之间是宽约三公里的海峡,击打在两侧断崖的波浪十分狂暴。
莫尔岛的北端有无人小岛和岩礁探出海面。
在克莱尔岛修理完毕的桨帆船「费奥纳号」正前往戈尔韦。由杜达拉率领,欧辛、弥亚赫、舵手狄恩等一如往常的船员数十名,加上菜鸟亚兰,还有捕获西班牙帆船的「鲁乌号」队长马克提拉、帆船舵手哈克博也在船上。他们要去挑选修理船只的资材。
遭到马克提拉率领的「鲁乌号」及「贝尔号」炮击,帆船的主桅断裂,船尾楼破碎,甲板和船舷亦饱受炮火摧残,需要大规模的修理。「鲁乌号」和「贝尔号」亦在修葺当中。光靠欧马利自己的船匠来不及,必须到戈尔韦召募才行。
为了传授复杂的操帆法,除了舵手哈克博以外,还有几名俘虏也被安排在杜达拉底下工作,,其余的俘虏拿到赎金即获得释放,而付不出赎金的人,就被卖为奴隶。
由于遭遇暴风雨,「梅伊芙号」南下直接航行到欧弗拉赫提的布诺温城,放下战士集团后,便返回了贝尔克莱尔,但「梅伊芙号」也需要修理。归来的船员报告说,战士集团立刻就投入与邻近氏族的战斗。德纳尔与父亲欧弗拉赫提族长一同留在城里,约有十名战士加入城堡的守备队。亚兰切急地询问洛伊是出兵了还是留下来守备,却只得到「天晓得」这样的回答。船员不会去关心各别战士的境遇。
帆船的船舱装载有宝贵的火药与炮弹,这些要留下来,此外还满载了交易用的物资,盐,酒,各种辛香料、上等布料、宝石、贵金属、铁制品、武器,还有西班牙金币。除掉生活所需,其余全部在戈尔韦卖掉。
爱尔兰生产的物资有羊毛、兽皮、羊毛、谷物、亚麻、腌鱼等等。
欧马利茌兽肉、鱼肉、乳酪等粮食,还有皮革、粗布等衣物方面可以自给自足,亦出口到外国,但也有许多物品,领内无法生产。
诺曼人开始使用货币了,但盖尔爱尔兰人之中,即使是大领主,亦没有自己的货币铸造厂,交易全靠以物易物。近来英格兰与西班牙货币也能流通使用。欧马利在交易港主要也是采取障统以物易物方式,但在掠夺帆船中得到的西班牙金币十分管用。
欧马利数百年来,代代都在海上及陆地靠着伴随武力的交易为业。换句话说,他们在海上当海盗,在陆上则是强盗。陆地上的掠夺在氏族之间是家常便饭,因此需要透过婚姻或收养来巩固同盟。会允许英格兰支配,也是因为氏族之间纷扰不断,没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共主,能够将爱尔兰统一为一个国家。有些族长为了击败其他氏族,甚至向英王寻求协助。自从亨利八世亦拥有了爱尔兰王冠以后,无论是盎格鲁爱尔兰人或盖尔爱尔兰人,只要是爱尔兰人,都再也无望统一爱尔兰,成为国王了。
葛洛妮在搭上前往戈尔韦的「费奥纳号」之前,和母亲吵了一架。
「跟来回苏格兰相比,戈尔韦不就在附近而已吗?」
如果天候顺利,沿岸而行的桨帆船只需要十四、五个小时就可以抵达戈尔韦。
「天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碰上暴风雨。」
「杜达拉带的船呢,怕什么?」
母亲恶狠狠地打了葛洛妮的屁股。
「欧弗拉赫提那里没有欧马利这么熟练的船员!」葛洛妮一面挨打,一面坚持主张。「我得在跟德纳尔成亲以前,学到杜达拉所有的本领才行!」
「德纳尔才不想要一个会指挥船只的妻子。女人的任务是守在家里。」母亲不肯退让,但杜达拉听到小女儿的主张,不禁莞尔,允许她同船。
「太危险了。」母亲很担心。
「必须亲身经验,才能学会如何化险为夷。」杜达拉制止妻子。
「请一定要把她平安带回来。」
「这我无法保证。不管再怎么小心行动,有时还是无法幸免于难。即便在陆地上也是一样的。如果要坐我的船,葛洛妮也要做好随时可能丧命的心理准备。」
「欧马利的女人总是在等待。日复一日,永远都在等待。」母亲低沉地说。「等待大海是否愿意把丈夫、把父亲还给我们。现在甚至得恳求大海把女儿还给我。母亲就必须像这样等待着……」
葛洛妮仿佛忘了出航前的这些对话,站在船舷,沐浴在海风与浪花之中。
就连在往返苏格兰的航程上,也是因为有船员把葛洛妮像雏鸟一样保护着,她才能毫发无伤,然而葛洛妮却毫无自觉。亚兰这么想,内心苦笑,却也觉得在全是粗汉子的船上,孩童的存在带来了一丝柔情。
「费奥纳号」船首朝着海面的落日划了出去,配合着心跳般正确的鼓声节奏,船桨激起波浪,而海浪猛烈地拍打着船缘。
星光之下,一整晚轮流划行前进。巨大的沙漏上下翻转了好几回。
分隔克鲁湾与戈尔韦湾的半岛地区柯尼马拉,邻海的巴利纳欣奇便是欧弗拉赫提的领地。海岸线遍布复杂的缺口,曝露出高耸的岩壁。
天空转醒,矗立在断崖上的高塔背对着阳光,镶上了光芒。
「那是欧弗拉赫提的布诺温城。」欧辛指着那座塔,对熟悉了运桨的亚兰说。亚兰悄悄挥手。尽管洛伊不可能看见。
布诺温城一眨眼便远离,太阳升至中天时,船只经过莫尔岛的北端,进入湾内。再进入四、五十公里,就抵达戈尔韦了。
港口附近,帆船与桨帆船熙来攘往,十分热闹。成群单桅胡克船敏捷地穿梭在巨船之间。
戈尔韦并不是多大的城镇,但是看在连贝尔克莱尔的港口都觉得壮观的亚兰眼中,这里繁华得令他眼花缭乱。帆船及桨帆船的数目也是克鲁湾的好几倍。
港口筑起坚固的碉堡,设有大炮,耸立着比欧马利的城堡更强大的监视塔,守备队在港口检查船只出入。
陆地整齐地并排着石砌建筑物,就像同一个棋子印出来的。其中特别庞大的一栋,是行政府所在地。
戈尔韦的行政官由英格兰派遣。掌控城镇经济实权的,是一个叫林区的富贾,他在市内有一处富丽堂皇的居城,而不是欧马和那种小小的方塔。
「费奥纳号」收起三角帆,横靠在码头,船员准备下船,这时一支武装队伍走了过来。
「嗨。」杜达拉从船上向指挥官挥手,指挥官也同样挥手回礼。
指挥宫说了什么,却是亚兰听不懂的异国语言。
「他说的是英格兰话。」葛洛妮告诉亚兰。
「他说什么?」
「他说有事要说,叫杜达拉下船。」
「那家伙是盖尔人。」欧辛插口说。「他平常跟我们都用盖尔话交谈的。」
杜达拉与马克提拉简短地交换了眼神。
收到杜达拉的眼神,马克提拉低声对身旁的人说了什么。那人接到指示,传向旁边,很快地,指令也传到亚兰和欧辛这边来了。
「准备武器。」
持火绳枪的人,将铅球填人枪口,以细长的推弹杆塞紧,火药粉倒人药锅,盖上药锅盖,点了火的火绳夹到夹子上。这些准备都蹲在划座底下完成,免得被指挥官等人看见,然后等待发射指令。
火绳枪不太适合海盗这个行业。跳到敌船上展开白刀战,才是他们的真本事。不过为了预防这种情形,仍然备有枪枝。在船上的战斗时,火绳枪会变身成用来揍人的武器。
其他人拿着弓或弩,或抽出刀子。
亚兰的斩剑被欧辛说虽然适合野战,但体积太大,在胎上施展不开。再说,你这把剑中看不中用,一点都不锋利,两三下就会折断了,在戈尔韦的市集换把更容易使的吧。这回来到戈尔韦,目的不是为了掠夺,而是交易。
就算欧辛这么说,亚兰还是不想放弃斩剑。每回剑一出鞘,他就感到一股爽快的亢奋。
杜达拉与指挥官的对话听起来颇不友善。指挥官一开始用英格兰话交谈,但争吵的时候变回了熟悉的盖尔语。
「我们不允许使用透过不正当手段得到的物品进行交易。」
「以前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为什么突然禁止了?」
「因为新的市政条例颁布下来了。」
「其实,」指挥官的语气忽然变得不那么拘谨。「我夹在你们之间,也左右为难。就像你也知道的,我们领主库兰里卡德伯爵已经效忠英格兰。都柏林的行政府强烈要求严惩海盗行为。」
「别报告都柏林不就得了?」
「其他商人也提出抗议。你们的东西不需要本钱,所以卖得也便宜。」
「不需要本钱?嘿,这可是咱们赌上性命这最昂贵的本钱得来的。爱尔兰西边的大海是欧马利的海域,收取通行费是理所当然的事,就像你们向贸易商收税一样。不支付通行费的人,我们逼不得已只好靠武力征收,你们不也这么做吗?不缴税的人,就动武逮捕,如果反抗,就予以射杀。而且你们还听从都柏林的命令,对盖尔爱尔兰人的交易品设下特别高的关税。」
杜达拉正把指挥官打得落花流水,葛洛妮说,开心地嘻嘻笑。
「但你们用低于行情的价码贱卖货物是事实吧?市政府被都柏林和商人双方施压,才会颁布新条例。船只没有市政府发行的许可证,就不许入港,也不能交易。然后对你们欧马利这些强盗,戈尔韦市是不会核发许可证的。」
如果你们想靠武力强索许可证的话,指挥官的声音拉高了一阶,指着炮口对准这里的大炮群。「你们的船就等着沉没吧。」
「在你发出炮击命令之前,你会先没命。」杜达拉话声刚落,马克提拉立刻举起一手,信号一出,「费奥纳号」的船员全都从舷墙探出身体,枪口瞄准了指挥官。
指挥官麾下的士兵也将枪口瞄准船员。
几个人以枪口抵住马克提拉和杜达拉,但两人用手拂开了。
「会演变成大厮杀。」指挥官以老神在在的口气说。「最后人多的一方会得胜。我方还有大炮,口径比你们船上的更大、射程更远。」
「可是第一个没命的会是你。」
「你也是。」尽管嘴上这么说,指挥官却难掩惊慌。
「这会折损戈尔韦的名声。这么危险的港口,贸易商避之唯恐不及。可以买卖的港口不只这一处。」
杜达拉泰然自若地说。然后他稍微换了副口吻说:
「我们应该让你赚了不少。除了正规的关税以外,也给了你不少贿赂。不是给市政府,而是你个人。不仅如此,我们得到的获物,一向也都分给你一成以上。光是正规的关税就已经苛扣到令人气愤了,还得另外付你一笔。如果都柏林的行政府知道你收取贿赂这件事,你会有什隧下埸?」
「对我没有影响。海盗的说词,法庭才不会采信。」
接着指挥官压低了声音,亚兰听不见对话内容了。
很快地,杜达拉和马克提拉回到船上。
「撤退了。」
「就这样被他们吓得夹着尾巴逃走?」船员不满地说。
「没错。」杜达拉点点头,但脸上带着笑意。
「那家伙的话可信吗?杜达拉。」马克提拉说。
「我不会照单全收,不过要是在这里展开枪战,就像他说的,咱们也没有胜算。无谓的损伤必须避免。我会先照着那家伙说的试试。那家伙贪得无厌,或许那意外地是他的真心话。」
「有可能是陷阱。」舵手狄恩说。
「嗯,有可能。」杜达拉满不在乎地回话。
葛洛妮以充满好奇的眼神看着父亲与马克提拉对话,欧辛告诉她:
「当我们屈居劣势时,不会胡乱攻击。最重要的是把牺牲减少到最小,得到最大的利益。」
被捕获的帆船的舵手哈克博不安地询问杜达拉,马克提拉回答他的问题。两人的对话是西班牙语,亚兰听不懂,葛洛妮翻译成盖尔话告诉他。
守备队的指挥官因为有市政条例的限制,没办法像过去那样公开与欧马利交易了。可是他想要分一杯羹,因此提议在四下无人之处,私下交易。
「喏,所以说,你也得学会西班牙语跟英格兰语才行。」葛洛妮说。「还有拉丁语。拉丁语对外国贵族很管用。」
亚兰耸了耸肩回应她,不过内心倒是被说服了,觉得葛洛妮确实有资格神气。就像葛洛妮夸口的,不管是西班牙语还是英格兰语,她都极为精通。
「费奥纳号」配合鼓声划行,来到海湾北侧有无数岛屿散布之处,然后杜达拉下令停船。
众人毫不松懈地准备迎击,这时一艘卡拉哈划了过来。
船上只有一名独眼小矮子在划桨。
「是巴拉。跟说好的一样。」杜达拉与马克提拉彼此点点头。
小矮子巴拉用绳索将卡拉哈系在「费奥纳号」上,抓住抛下来的绳索,被拉上船来。
「巴拉,你是代理人吗?」
「没错,我被委托全权负责。」
欧辛搜了小矮子的身,没收了短剑。「晚点会还给你。你可是重要的客户。」
「这下可以免去给市政府的关税,对你们好处也不少吧?」巴拉说。
「意思是要增加给指挥宫的抽成吗?」
「不愧是明白人。」
「就把关税的份折半给他吧。」
「先让我看看船上的货。」小矮子巴拉傲慢地说。
「先看我们的订单。」马克提拉说。
周围的船员将短剑抽出鞘。
「费奥纳号」的舵手狄恩一一列举:
「需要一根帆桅、坚固的帆布、绳索五十束。船上铺的木板,愈多愈好。火药二十桶、炮弹十捆、枪五十挺、子弹十捆、盐十桶。这次不需要奢侈品。钢铁、煤炭和硫黄。还需要几个技术熟练的船匠。」
「用什么付?」
「胡椒、肉桂、丁香、砂糖、西班牙金币、大马士革绸缎、珍珠。」
「是你们从西班牙船上抢来的吧?应该进入戈尔韦的船没来。」
「是通行费。」
「现在已经禁止私下收取通行费了。」
「不管亨利允不允许,欧马利都会依欧马利自己的规矩做。这样你们也才有赚头吧?」
巴拉耸了耸肩,说明交易地点。
「戈尔马纳岛后面是吧?那一带的水路我们很熟。」
「三天后再来,我会在那之前备好货。」
巴拉留下这句话,乘着卡拉哈离开了。
「可能是陷阱。」狄恩又说了一样的话。
与欧马利一样,欧弗拉赫提拥有几座仅有高塔的城堡。「费奥纳号」停泊在主城布诺温城突出海面的栈桥旁。泊船在此处的欧弗拉赫提的船,只有卡拉哈与胡克船。
杜达拉判断与其回到贝尔克莱尔城,然后再过来,倒不如在航道途中的布诺温城等到约定的日子。
一行人下了桨帆船,被哨兵质问身分。
告知是杜达拉来访后,一名士兵跑上石阶前往报信。
一行人跟在后面往上走。
城堡周围是一大片地表覆盖着苔藓与杂草的贫瘠土地。四处散布着石砌墙壁上覆盖稻草的简陋小屋,这也和贝尔克莱尔相同。
欧弗拉赫提族长来到城外,展开双手,与杜达拉彼此拥抱。
「我本来打算亲自过去致谢的。感谢大人把我儿子锻链得这么好。」
族长的年纪与杜达拉相仿。
欧弗拉赫提的妻子也现身出迎。
杜达拉说明原委,欧弗拉赫提板起脸孔点点头说:「戈尔韦完全被亨利给驯养了。」
「所以我们三天后要再度前往戈尔韦,请允许我们停留到那时候。」
「我和内子都很愿意接待,不过……」
「不必担心睡的地方。我们会在自己的船上休息。」
「不不不,你们是贵客,部下姑且不论,大人和小姐请到城里休息吧。」
欧弗拉赫提的妻子弯身,以脸颊轻触葛洛妮的脸。
「这是捕获帆船的我的左右手,马克提拉。」
「真是大功一件。」欧弗拉赫提露出钦羡的表情,然后问妻子:「德纳尔枉哪里?但五年后的妻子来访了,把他叫来。」
「他不在城里,出去外面了。」妻子说,命令下人去找德纳尔。
洛伊呢……?亚兰东张西望。
他四处寻找。
他在空地发现了洛伊。是烧烤猎物后的痕迹吗?一座石头堆成的小炉里烧着不合时节的篝火,而德纳尔正把刀子前端伸进火中烤着。
一旁,德纳尔的侍从达默特交抱着双臂站着,而洛伊就坐茌他的脚边。洛伊脱掉衬衫,上半身裸露。
德纳尔把剑从火中抽出。剑尖灼热得几乎透明。
亚兰见状,全身血液倒流,一时之间叫不出声来。
「住手!」
他大叫,但这时剑的前端已经笔直划过洛伊的背。洛伊压抑惨叫,趴倒在地。
亚兰冲过去要阻止,被德纳尔用剑尖抵住胸口。
「亚兰,不要过来。」
洛伊痛苦得扭动身体忍耐着,却还是出声制止哥哥。洛伊脚下掉了一把剑。
「我比剑比输了。」
「不要老用那种愚蠢的条件跟人比试!」
「这是训练。」洛伊说。
「什么训练!」亚兰吼道。
「连这点痛苦都无法承受的话,不能胜任我的战士。」德纳尔说。「我是在锻链他的剑技。我还没叫他感谢我呢。」
「世上哪有故意伤害落败者的训练!」
亚兰反驳说,德纳尔一把褪下自己的衬衫,露出背部。
四条横线与一条斜向贯穿的直线。这五条线为一组,共有三组伤痕烙印在背上。
德纳尔用下巴比了比,达默特也脱下衬衫。他的背部有四条横向伤痕。
「现在是达默特比较强。总有一天我会赢过他。」
「到欧马利那里当养子时,我和达默特向坎贝尔队长还有资深战士学习弓剑。有时候我们两个会彼此较劲。」
「坎贝尔队长的战士是用这样的条件在训练吗?」
「是我和达默特两个人自己订的规则。」
「硬要洛伊用那种规则比试太不公平了。洛伊还不知道怎么使剑。」
「所以我正在教他。」德纳尔高傲地说,越过肩膀指着自己的背。「等到洛伊背上也有这么多伤的时候,他应该就跟我差不多强了。不过那个时候,我也变得比他更强了。」
德纳尔的视线移向亚兰背上的剑。
「你背上的玩意儿满威风的嘛。要来比划一下吗?」
「比划什么?」
德纳尔举起剑来,但亚兰摇头,他便嘲笑说:「那把剑只是背好看的吗?」
亚兰抓住剑柄就要拔剑,「德纳尔,」达默特叫住主子。「亚兰是葛洛妮的侍从,就像我是你的侍从。洛伊是你的战士,但亚兰不是。不能在私斗中弄伤他。」
「需要葛洛妮许可吗?她一定会觉得好玩而答应的。」
德纳尔大步走近,拂开亚兰的手,拔出他背上的剑,细细端详一阵之后,一脚把它踩断了。
「就跟主人一样,连剑都中看不中用。」
看上去威风,但一点都不锋利,两三下就会折断了。欧辛说的果然没错。当时亚兰没有多少钱可以铸剑,所以那是把粗制滥造的廉价品。
亚兰捡起只剩下离剑柄剩不到二十公分的剑,摆出架势,这时德纳尔的母亲来叫儿子,命令他去向杜达拉还有葛洛妮致意。
亚兰把断剑收入鞘中。
德纳尔和达默特离开了。
亚兰想要走上去说话,但洛伊别开视线躲避他。
一名疑似士兵的男人来到洛伊身边。他手中拿了一只小壶。男人也许得过痘疮,满脸痘疤,因此眉毛也变淡了。
「又打输啦。」痘疤男爽朗地说,洛伊回以尴尬的笑容。男人用指头挖出壶里的软膏,抹在洛伊背上。那似乎是止痛药,洛伊的表情放松下来。
德纳尔没有向葛洛妮提起要亚兰比武的事,因此两人的对决就这么搁置下来。第三天,欧马利一行人离开布诺温城,在戈尔马纳岛后方与巴拉完成交易,然后回到贝尔克莱尔。没有陷阱。
※4
处处露出岩壁的草原风景肖似高地,甚至令亚兰忽然陷入身在故乡的错觉。
夏季期间,家畜都放牧到丘陵的草地上,欧马利的族人在小屋起居,照顾那些牲畜。葛洛妮的母亲也迁到小屋,和女人一起为男丁做饭。欧辛的女儿茉拉、舵手狄恩的太太和孩子也在里头。放养在森林的猪只四处翻找树果和菇类。
夏季的小屋也和海边的贝尔克莱尔城一样,道具应有尽有,生活起来并没有任何不便之处。有大锅、铁壶、揉面碗、木桶;蜡烛、切灯芯草的刀;绳子、手斧、锥子、磨刀石;还有用来肢解猎物的刀具。
山丘上,可以看到帆船在海湾进行修葺的景象。
与邻近氏族的边界附近,战士集团正在坎贝尔队长的指挥下进行训练。
坎贝尔队长年轻的时候,曾经奉父亲的命令,伪装身分,加入都柏林的英格兰守备队。目的是窃取英格兰军的战术。
除了学习指挥系统井然有序的集团战术以外,并加入盖尔人的原始战法,像是籼用地形埋伏、偷袭、勇猛的单挑,没有战事的时候,也毫不懈怠地训练。欧马利的信条「在陆地与海上都一样剿悍」的陆地部分,绝大部分全赖坎贝尔队长麾下的战士集团。
葛洛妮策马往来于牧羊的山丘、训练场及码头,将修理进度报告给母亲;并且观看战士集团的训练,拉拉弓、挥挥剑、耍耍有身高两倍长的长矛然后跌倒;再奔下沙滩,帮忙男人用硫黄熏船舱、用焦油抹船底,并擦拭大炮。
葛洛妮借了一匹马给侍从亚兰,他必须跟着这个宛如体内藏有激烈喷发的湍流般的女孩,一同四处奔驰。
在森林,亚兰传授葛洛妮从马上射中猎物的技巧,但亚兰自己也不是百发百中,偶有落空,惹得葛洛妮开心地哈哈大笑。
亚兰背上现在已经没有斩剑了。被踩断的斩剑现在搁在卧房角落。杜达拉从略夺品中,给了他护手刺剑【※Rapier,带护手、剑身细长的钊,发展于中世纪后期,主要用于个人护身及决斗。】和左手用的护身短剑。使用方法他还在学习。战斗时没有闲工夫思考。若是经过充分的训练,身体就能及时反应。欧辛这么说,弹开亚兰刺上来的刺剑,踹倒他的腰。
亚兰还得陪伴葛洛妮在教堂向神父学习拉丁语。策马奔跑的时候完全无暇思考,但盯着令人一头雾水的文字时,即使不愿意,眼底也总是浮现洛伊的背。然后自己的背也跟着痛起来。
净是耽溺于沉思的拉丁语课,被欧辛的闯入打断了。
「葛洛妮,过来海边!帆船修理好了!」
前桅、主桅、后桅,三根船桅骄傲地耸立着。前桅与主桅各有两面横帆,后桅则备有三角帆,船首的斜桅上也有小小的横帆,现在正处于缩帆状态。涂装后的船体就宛如一艘全新的船。
装备有十二门大炮、载运量极大的帆船,将会为欧马利氏族带来庞大的利益。
不倚靠风力,能迅速自由移动的桨帆船适合海盗业,但桨帆船难以运送大量物资。帆船上配备的大炮是青铜制的。铁制大炮的强度要脆弱许多,因此为了避免破裂,必须加厚炮身,结果会变得笨重。而坚固的青铜炮,价格也是铁制的三、四倍,非常宝贵。
炮身的一部分似乎是义大利制的,刻有多余的雕刻装饰。明知道会降低大炮的性能,然而不仅是炮身,连炮弹都非加以雕刻装饰不可,这就是义大利人。
所有的人都聚到海边看帆船。
「是你捕获她的,马克提拉,你有命名权。」听到杜达拉的话之后,马克提拉朗声说道:「莫瑞甘【※Momgan,凯尔特神话中,司掌破坏、杀戮的女战神。亦是命运三女神之一。多以乌鸦形象现身战场。】!」
那是司掌战斗、杀戮与死亡的女神之名。
约半个月后,众人出海打猎。
欧马利人夜间视力都很好,不过在高地长大的亚兰也不遑多让。穿上以煮硬的兽皮制作而成,可以反弹钝刀的坚韧背心,佩上刺剑与短剑,装备是不落人后,但这是亚蔺第一次出击。每个人都打赤脚。
倒映出满天星斗的夜间大海,水平线的彼方,黝黑的猎物正漂浮在海面。
最先发现的是桅杆上瞭望台的船员。
在靠近海面的位置,不管视力再怎么好,看得到的范围顶多也只有一公里半;但站在桅杆上瞭望,二十公里远方的水平线都能尽收眼底。
「是一艘克拉克帆船型的英格兰商船。好像正要进入戈尔韦湾。没有护卫船。」
「追上去。」杜达拉接获报告命令说。「我们也挂上亨利的旗帜。安静地上。」
船上备有各种旗帜,可临机应变使用。
并行的「梅伊芙号」和「鲁乌号」也接到作战指令。夜间无法目视信号旗,都使用卡拉哈来传令。
「『费奥纳号』和『梅伊芙号』先行。
「『鲁乌号』维持在猎物船尾五、六百公尺位置。
「『费奥纳号』和『梅伊芙号』靠近猎物的两舷后,『鲁乌号』用船首炮射击猎物屁股。击碎船桅,破坏帆桁,剥夺她的航行能力。『鲁乌号』的炮长是莫尔库吗?大炮的射程是九百公尺,他敢在五百公尺距离给我射偏,就把他扔进海里。然后再拉近距离,用葡萄弹砸下去。」
在粗布袋里塞满小铁球而成的葡萄弹,填人大炮发射的时候,布袋会破裂,铁球朝四面八方射去,形同巨大的散弹。
「趁着猎物混乱的时候,『费奥纳号』和『梅伊芙号』撞上去杀上船。『鲁乌号』也靠近,一起上船。」
「莫瑞甘号」没有加入攻击,因为操帆技术的熟练度还不够。「贝尔号」留在克鲁湾负责守备。
马克提拉为了「莫瑞甘号」的操船训练而留下。
爱尔兰岛的东南部虽然有适于耕作的富饶土壤,但香农河至西边是一片遍布沼泽与湿地的荒地,有成群的小丘陵,险峻的山地阻挡了行路。从都柏林到戈尔韦,循陆路得花上一个月之久,走海路更要便捷多了。
被「费奥纳号」盯上的英格兰商船,船壳上没有炮门,上甲板的两舷各有三门大型炮,舷墙之间露出炮口。
桨帆船「费奥纳号」上的大炮,船首船尾各有一门加农炮。
大炮旁边除了炮手长外,还有负责拿棒子填大炮的、点火的、运炮弹的人员在待机,他们的脚下备有附四爪钩的绳索。木桶与刷子是用来随时擦拭大炮周围,避免干燥的火药残留。这场攻击行动中,「费奥纳号」并不准备使用大炮,但这是为了预防万一。
亚兰坐立难安,抽出已经彻底擦过的剑再次擦拭,欧辛对他说:
「去告诉弥亚赫,准备攻击了。」
欧辛的武器是连枷,柄上以铁链连接附有尖刺的铁球,还有短剑。
「好。」亚兰把剑收入鞘中,就要前往船尾楼,欧辛补了一句:「亚兰,你负责顾好那匹悍马。」
「我才不要。」亚兰难得反抗。「我要加入第一波冲锋队。」
「不熟练的家伙只会碍手碍脚。」
「要是说那种话,永远都不会熟练。」
欧辛有点语塞,但还是回嘴说:「你是葛洛妮的侍从吧?待在主人旁边。」
亚兰去到船尾楼,通知弥亚赫。
葛洛妮把堆在角落的旧帆布在地上铺开。这是为了避免伤患的血液渗入地板。运送战士集团和交易的时候姑且不论,但即使是杜达拉,也禁止小女孩参加预期要进行战斗的航行,但葛洛妮说「这是欧马利最重要的工作」,坚持要在与德纳尔成亲、嫁去欧弗拉赫提之前学会所有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船舱里跟来了。
弥亚赫摆出用来锯断手脚的刀子和锯子。葛洛妮在桌子底下放了木桶,以盛放切断的骨肉碎片。
「葛洛妮,命令我参加第一波冲锋队吧。」
「你想参加?」
亚兰点点头。
「我允许。」葛洛妮神气地说。
「你要参加第一波?你想要钱吗?」弥亚赫调侃说。
「钱?」
「第一波冲锋队在分配猎物时可以拿到最多。你不知道?」
亚兰眼中看到的是德纳尔烙印着三组四条横线与一条斜直线的背部。洛伊的背很快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吧。也许会更多。还有刻了四条横线的达默特的背。他的疤痕也会增加吗?
船舱炊事区的火熄掉了。欧辛倾斜酒壶大口灌着,然后递给亚兰。亚兰把酒倒进干透了的口中,但上唇依然紧贴在牙龈上。他紧张得直发抖。牙齿打颤的声音传至耳底。
「要搬沙子了,去底下。」
一搬沙子?」亚兰像个呆子般重复说。
「站起来。」
亚兰不敢说他的脚哆嗦到站不直。
欧辛狠踹了亚兰的屁股一脚,结果亚兰的颤抖一下子停了。
从舱口通往下面船舱的梯子站满了船员,一个接着一个传递沉重的麻布袋。
亚兰也加入队伍,一边传袋子,一边问旁边的人:「这是要做什么的?」得到的回答是「为了吸血」。
「不会让他们上来的,不过还是为了万一。」
「战斗这回事啊,」另一个人说。「一定得在敌人的地盘进行,千万不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干。」
麻布袋被服上去后,里头的沙子从划座洒满船首、船尾每一个地方。
风势微弱,帆船的速度缓慢。船员操作风帆捕捉微风。
「费舆纳号一和「梅伊芙号」收起三角帆,将撞角又尖又长的船首斜斜地对准英格兰商船的两舷,以猎物的船尾灯为目标,来到大炮死角的位置,静静地划行前进。划桨声被波浪声掩盖了。
负责划桨的是第二波冲锋队,第一波已经手持武器,在船首楼高处的基台和撞角附近的船舷通道压低身子蓄势待发。
蹲在基台的亚兰不知道是冷静还是亢奋,处在连自己都不明白的精神状态中。就好像意思无法传达到手脚,感觉很奇妙。
他身在一片静谧之中,无法相信下一瞬间就要跳入活地狱。
融入黎明前黑暗的大海与天空,就要被幽微的一丝白光所分离。一旦黎明驱离黑暗,桨帆船的身影将会曝光。必须抢在那之前发动攻击。
亚兰觉得与商船的距离完全没有缩短,开始焦急。虽然他一个人急躁也无济于事。
亚兰并不是个急性子。像是狩猎的时候,为了确实捕捉猎物,他总是耐性十足地守候着,但首次出击令他浮躁不安。
不,船确实在靠近猎物。
漆黑的船体逐渐占据了视野。
亚兰又开始紧张得发抖,欧辛朝他的背狠推了一把。
仿佛那一推是某种信号,一道轰声响了起来。大浪猛烈地摇晃桨帆船。
是「鲁乌号」发射的炮弹击碎了商船船尾。
「上啊!刺上去!」
杜达拉的声音响起,划桨手更起劲地飞快往前划。
商船的甲板上,灯光仓皇地四处奔窜。
第二发炮弹击碎了后桅。
「费奥纳号」与「梅伊芙号」勇往直前。
第三次炮击。碎裂四散的木片残骸在灯光中宛如金属片般闪闪发亮。
「划啊!上!」
随着一阵剧烈的冲击,「费奥纳号」的撞角斜斜地陷入了商船的船舷。亚兰的身体被震开,差点掉进海里,被欧辛粗壮的手臂搂住了。亚兰忍不住望向船尾楼。葛洛妮平安无事吗?
「冲啊!」
钩绳接连抛掷出去,牢牢地咬住舷墙。男人顺着绳索攀爬而上。留在桨帆船的第二波冲锋队敲打船缘大声吼叫,壮大声势。
「跟在我后面。」身形庞大的欧辛顺着钩绳轻巧地前进,抓住船缘,翻上船去。亚兰跟了上去。他已经累积了足够的训练,因此上船的时候没有失败,但脑袋已经失去了理解眼前景象的冷静。他胡乱挥舞手中的剑,或砍或刺地驱离自四面八方袭击而来的狼群。虽然对商船水手而言,亚兰他们才是恶狼。
「梅伊芙号」的伙伴从另一侧上船了。
船体猛烈地摇晃着,亚兰动辄踩到甲板上的血泊滑倒。这边才需要沙子啊。他抓住帆素,支蠓身体。
破碎的帆桅与船尾楼的木片散落在甲板上,还有帆布覆盖其上,令地面危机四伏。被炮弹击中而飞散的时候,帆桅与帆桁都具有等同于子弹的杀伤力。
亚兰完全无暇留意周围是什么状况,但本能还是迅速地察觉针对自己的攻击,闪避,并反射性地以刺剑挡格砍上来的剑,然后伸出短剑胡乱挥砍,就像要在身边筑起一堵看不见的墙。
一阵落雷股的冲击。「鲁乌号」的撞角撞进了船尾。商船成了从三方被刺入鱼叉的巨鲸。
不意间,风势变强了。破碎的后桅碎片化成刀刃,割开了主桅的帆布。这时狂风一扑,帆布大大地鼓胀,瞬间被撕裂成片片,化成无数条细长的旗子,扭绞在一起狂舞,缠绕在索具装置上,与风一同拉扯帆索。帆桁吱呀惨叫,并且挠弯,最后终于断裂了。索具装置朝上甲板坠落而来。破帆布和木片在上甲板四处弹跳。
失控的索具不分敌我,袭击甲板上的人。
火星自头顶倾注而下,亚兰缩起脖子回头仰望。
前桅瞭望台上的商船员将火绳枪的枪口瞄准了侵入者,扣下扳机,结果那一瞬间,迸出的火星点燃了帆布。帆布与索具为了防水,都涂满了焦油与油脂,因此火势一下子就延烧开来。
化成火球的帆布朝下坠落。
亚兰被一把推开。
「混帐东西!所以才说你碍手碍脚!」
瘫软在地上的亚兰转头一看,欧辛正在用脚努力踏熄帆布上的火。
「烧到火药库会爆炸的,快点灭火!」
用不着欧辛怒吼,注意到火势的人不分敌我,都拼命赶来灭火。
太阳开始升起了。
差点从帆布延烧到木材的火焰被熄灭,焦臭味与血腥味混合在潮香里。
亚兰总算可以去认识到视野中的景物了。
他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马克提拉捕获的帆船甲板上的情景,以更加骇人、更加血淋淋的模样重现在眼前。
「停止抵抗!」
船首传来惨叫般的声音,亚兰转头望去,一个男人在船首被人从后方架住,脖子上抵着一把刀。
船长沦为人质,底下的船员丢下了武器。所有的人都被绑起来。
「咱们谈判一下吧。」杜达拉的发稍淌着敌人的血,站在船长面前说。「这回船上的货物我们全要了。因为你们未经欧马利许可,就想擅入戈尔韦。下回如果先打声招呼,征收三成就让你们通过。」
这根本不是谈判,完全是单方面的命令。
亚兰下了船舱,加入搬出货物的行列。
杜达拉最后一个跳上毫发无伤的「费奥纳号」,向商船船长道别:「那么,祝你一帆风顺!」
欧马利的人当中,没有人受到必须截肢的重伤,但许多人被碎木头轫伤、受到刀伤或烧烫伤,有十几人接受弥亚赫的包扎。洒了一地的沙子结果没派上用场,被迅速扫进大海。
到了这时,亚兰才发现自己浑身是血,全身疼痛。但他连自己哪里受了伤都下清楚,不得不前往船尾楼接受检查。
他脱下皮革背心,强忍着皮肤要被撕下来般的痛楚,剥下被血浆黏贴在皮肤上的衬衫。
「擦干净。」弥亚赫扔了一块用酒沾湿的布过来。
酒液渗入伤口之中。背部一阵剧痛,回头一看,是葛洛妮在用力擦拭伤处。「这太糟糕了。」弥亚赫蹙眉,拿起刀子说。「得把受污染的肉挖掉,烧干净才行,否则会化脓。」
「挖掉、烧干净?」亚兰的声音都哑了。
「得挖到见骨才行。」
亚兰闭上眼睛,全身都僵住了。
葛洛妮爆出一阵笑声。
「小擦伤而已啦。」
货物以碉堡使用的武器弹药为主,欧马利夺得大量的火药、火绳枪和短枪等等。其余还有砂糖、金币、上等布料和衣服。
亚兰一闭上眼睛,甲板的惨状便浮现眼前。
往后都会是这样的生活呐。他轻叹了一口气。
※5
在英格兰,亨利八世驾崩,第三任王妃产下的儿子爱德华登基了。
隔年,一五四八年初秋。
已经成了二十二岁年轻小伙子的亚兰,站在帆船「莫瑞甘号」的主桅瞭望台上。渺茫无边的大海洋以他为中心,画出一个整圆。一旁,十五岁的葛洛妮一头红发在风中飞扬。这场航海结束后,葛洛妮就要与德纳尔结婚了。
他们要到葡萄牙里斯本将交易的船货载上船,然后回到爱尔兰,是一趟漫长的船旅。不只是海盗业,交易也是欧马利的生计之一。
杜达拉每回出海,葛洛妮几乎都会同行,借此实地学习操船、攻击、战技、做生意的手法,还有如何掌控性情粗暴的船员。服侍葛洛妮的亚兰,也不容分说地通晓了这些事务,赌博的本事也必然地受到磨链。
船上形同没有隐私。这个年龄的少女自然要学会的羞耻心,对葛洛妮而言是多余的长物。如果不是杜达拉担心会刺激男人而教导她,就算要她在众人面前赤身裸体,她也不会有半分犹豫吧。对于胆敔对葛洛妮动手的男人,杜达拉毫不留情地处以极刑。也因为如此,对欧马利的男人来说,葛洛妮成了不可侵犯的存在。
这五年之间,杜达拉的船队又增加了两艘桨帆船。是掠夺来的。那两艘留在克鲁湾守肴,帆船「莫瑞甘号」在桨帆船「梅伊芙号」与「费奥纳号」护卫下前进。以小氏族的族长而言,这是支威武壮观的船队。「鲁乌号」与「贝尔号」则在戈尔韦近海强制征收通行费。
夏季,克莱尔岛与阿基尔岛的周边海域可以捕到大量的鲱鱼。塞进桶子里用盐腌渍的鲱鱼、貂皮、狐狸皮与兔皮等兽皮、牛奶、蜡烛用的兽脂等等,是欧马利的船队运输到他国的出口物。这些在里斯本卖掉,然后再将买来的葡萄酒、盐巴、铁、武器、染布用的明矾、高级薄亚麻、大马士革绸缎等布料、西班牙风格的服饰与家具等等堆进鲱鱼腥臭仍未散去的船舱里。西班牙、葡萄牙等国的港湾都市,即使对象是盖尔人,也不会像英格兰支配下的戈尔韦那样暴敛关税。欧马利的船队将购得的商品运送到戈尔韦湾的岛屿后方,透过巴拉进行地下交易。最近也有愈来愈多人想要跳过巴拉,直接与欧马利交易。
葛洛妮的结婚礼服也在里斯本买到了。葛洛妮表示兴趣,央求杜达拉买给她的,是一把土耳其风格的弯刀。
杜达拉是船长,而马克提拉以副船长身分乘坐在「莫瑞甘号」上。弥亚赫也在这艘船。欧辛与舵手狄恩则在「费奥纳号」上。「莫瑞甘号」交由哈克博掌舵。
马克提拉在两年前结婚,生下一个男孩。他的妻子是坎贝尔队长的女儿,这是海陆军事力紧密的结合。
三艘船行经布列塔尼半岛西侧的海面北上。
「那两艘桨帆船,航路一直跟我们一样。」
葛洛妮指着开始罩上暮霭的南方水平线说。
「我也正觉得介意。会是巴巴利吗?」
北非处在回教徒的支配之下,基督教徒称那块土地与居民为巴巴利。
巴巴利海盗以地中海为主要活动领域,但亦频繁地出没于伊比利亚半岛沿岸至不列颠群岛周边,欧马利的船队也遭遇过他们几次。巴巴利海盗以奴隶做为划桨手,因此战斗员不会疲劳。不过一旦发现对方是欧马利,他们不会发动攻击。因为他们清楚这必须付出惨重的死伤代价。海盗会尽量挑选弱小的猎物。弱小,而且船上载有大量贵重物品的话,那就是再完美不过的猎物了。
「是没见识过欧马利可怕的家伙吧。通知杜达拉。」葛洛妮轻巧地滑下索具。
等待杜达拉的指令期间,船影亦步步近逼。
「我来轮流监视。」一名船员爬上来对亚兰说。「你去加入炮击准备。」
攻击商船的时候,目的是掠夺船货,因此必须小心不能把船打沉,但对象是巴巴利海盗的话,就可以毫不留情地直接轰沉。对方的目的是他们的船货。他们知道巴巴利海盗会采取欧马利攻击商船的相同手法。也就是悄悄靠近,突然炮轰船尾或船桅,令对方丧胆,然后逼近,杀上船。
「就战斗位置」的信号钟声响起,鼓声隆隆。
熄掉炊事区的火。被缠紧的吊床在船舷相互绑成网状,上头再松松地罩上一张网子。为了防止掉落,帆桁用铁链加以固定。
信号旗扬起,传令两艘桨帆船转换方向,进行战斗准备。
幸而我方在敌人的上风处。「莫瑞甘号」转向下风处,船腹曝露在敌方的船首方向。如果双方距离接近,这是最糟糕的位置,但现在还在敌方的射程外。
巴巴利的船上应该也有大炮,但桨帆船由于构造上的关系,无法设置太多重炮。应该就和欧马利的桨帆船一样,船首船尾各一门吧。
但帆船「莫瑞甘号」的两舷各有六门大炮,而且射程相当速。
异于吃水浅的桨帆船,「莫瑞甘号」有三层甲板。孺亚赫用来包扎伤患的地方,是以夹楼的形态与船舱重叠的最下层甲板。那里位于吃水线下,因此没有窗户,是一片漆黑。他吩咐把提灯与蜡烛等照明集中到充当手术台的桌子上,并铺上旧帆布。
亚兰等人机敏地将沙袋搬到炮甲板,用水浇湿地面,撒上沙子。
内衬铜板的火药库里,火药人员正在将火药填入法兰绒的药包,再由搬运人员搬到炮手身边。若是把大量药包堆置在发射的大炮旁,有引火爆炸的危险,因此炮击期间,搬运人员必须不停地来回火药库与炮甲板补给。
半数船员手持武器待机,防备敌人冲锋陷阵。手持火绳枪的人员在船舷一字排开。
葛洛妮在不停地下达命令的杜达拉旁边观察战斗准备的步骤。炮击开始后,她就得去帮忙弥亚赫了。
「费奥纳号」与「梅伊芙号」将船首炮对准了巴巴利海盗。
站在大炮旁的亚兰束起长发,头上扎了一块布,覆盖住头部与耳朵。这是为了尽量缓和发射时的巨响对耳朵造成的伤害。上半身是赤裸的。
海贼的攻击手法,亚兰已经了若指掌,也累积了不少火绳枪与大炮的训练,但同时射击敌船的炮击战,不仅是亚兰,连欧马利人也是初次经验。
而且敌方船首对着这里,标靶极小。
曾是「鲁乌号」炮长的莫尔库,在「莫瑞甘号」也是炮长。论到操控大炮,他是第一把交椅,连杜达拉都得敬他三分。
「相隔一门炮,一次发射三门,交互射击。」总炮长莫尔库命令道。这是为了避免发射间隔太久。
每射击一发,到填装下一枚炮弹发射,中间需要相当复杂的程序。炮身会发热,无法立刻填入火药包。万一过热,炮身有破裂的危险。
要操作一门大炮,至少需要六人。瞄准目标,下达发炮命令的是一号炮手。还有以杠杆旋转炮身的人、装填弹药的人、以及击发后在下次装填之前,清扫炮身内部的人等等。
亚兰负责右边数来第三门大炮。位置约在中央。敌方船首就在正面。与必须严密测量角度的左右两边相比,较容易瞄准。
「全炮上膛!」莫尔库的指令传来。
炮门盖打开,从炮口塞入药包,填入炮弹,以装填棒用力捅紧。
被塞至点火口正下方的药包,用锥子从洞口上方戳破。
从点火口倒入火药。
将炮口推出炮门,莫尔库再一次确定各大炮的瞄准方向。从六个炮口直线延伸出去,会聚集在敌方船首的一点上。惊涛骇浪将船只上下左右摇晃,但有一定的节奏,会间歇性地出现完全对准的瞬间。
已经在射程内了。
「发射!」
在一端接触点火口的导火线上点火。
亚兰遭受到仿佛脑袋爆炸般的冲击。就好像突然变成聋子般,除了耳鸣以外,什么都听不见了,但是必须立刻进行接下来的作业。炮身由于反作用力而猛力后退,几乎扯断固定索。用海绵棒清扫烧得灼热的炮身内部。前端的海绵发出烧焦的「滋滋」声。将后退的大炮推回原来的位置。
旁边的大炮发出巨响。
即使是在炮击当中,大海也不可能为他们平息。射偏了。
放进药包,填入炮弹,点火。轰声。
这一连串的炮击,让炮甲板热得仿佛熊熊燃烧的炉灶。
一捆捆的药包不断地从火药库搬来。
头顶的木板龟裂开来,碎木片炸开。是巴巴利也朝我船炮击了。
左肩受到一阵冲击,但并不痛,亚兰就这样继续填弹、发射。
旁边的人说了什么,但他听不见。
那人用手指了指,亚兰顺着一看,发现自己的锁骨一带斜插了几根锐利得像箭头的碎木片。
从动作可以看出对方是在叫他去弥亚赫那里。亚兰想要离开,却发现脚莫名地使不上力。他几乎是用爬的下了梯子,前往最下层甲板。
铺在地板的帆布上躺着三、四名受到炮击的伤兵。
正在接受弥亚赫包扎的是马克提拉。葛洛妮用止血药草按在他太阳穴上的撕裂伤,并用布绑在上面。
耳鸣突然停止,他听见马克提拉说话。
「后桅断了。」马克提拉苦笑说。「不过咱们的炮弹击碎了他们的船头。干得好。」
马克提拉拍打亚兰的肩膀,一阵被长矛刺穿般的剧痛窜过全身。
「击沉了一艘,不过还有另一艘死缠烂打地拼命划过来。把那艘也轰了吧。」
「坐下来,靠在墙上。」弥亚赫看到亚兰,这么命令。「抱歉,帮我一下。」然后他对马克提拉说。「葛洛妮一个人可能没办法。」
「我忙得很。」马克提拉说。
「一下就好。」
马克提拉点点头,伸出一根缠了布的棒子,塞进亚兰的牙齿间说:「好好咬住。」
马克提拉把亚兰的双臂牢牢地按在墙上,而葛洛妮跨坐在他伸放在地板上的脚,使尽全身力量压住。
亚兰甚至无暇做好心理准备,弥亚赫就动手拔木片了。不能把葛洛妮踢开,亚兰只好死命摇头。他能动的就只剩下头了。弥亚赫拔出鲜血淋漓、甚至沾黏着碎肉的木片后,就着瓶口含了一口酒,把酒液喷洒在伤口上。
亚兰嘶声大喊,但因为嘴里塞着棒子,没有叫出声来。
弥亚赫用蜡烛烘烤小刀刀锋,用绽放出红色透明光辉的刀刃灼烧伤口。亚兰的身体不听指挥地猛然弓起。马克提拉压制的力道更强了。
马克提拉无所谓地对擦汗的弥亚赫说「伤患应该会愈来愈多」,然后对葛洛妮咧嘴一笑,上去上甲板了。
弥亚赫在亚兰的肩膀到胸口绑上布包扎好,说「要昏倒去别的地方啊」,取下他口中的棒子。「下一个。」
亚兰躺在帆布上。
感觉就像有根灼热的铁棒在全身体内乱搅一通。
「吵死了,不要鬼叫!」躺在旁边的家伙吼道,亚兰这才发现自己在呻吟着「好痛、好痛」。
一道仿佛触礁般的冲击,让躺倒的身体一阵翻滚。
「居然撞过来了!」
亚兰跳起来。
举起白刃,爬到上甲板。幸而不能动的只有左手。
躲过被轰沉的命运的巴巴利海盗,桨帆船撞角嶔进了「莫瑞甘号」的左舷船壳。
大炮已经不需要了。原本担任炮手的汉子也都爬到上甲板加入应战。
从人数来说,欧马利也占了压倒性的优势。巴巴利肯定是误把「莫瑞甘号」当成武装薄弱的商船而追赶上来吧。一般海盗只要发现情势不利,都会匆匆撤退,然而这伙人却相当死缠烂打。他们似乎打定主意,一旦咬住,即使脖子被砍断也不肯松口。钩索被抛上来,海盗顺绳而上。
在船舷一字排开的火绳枪同时射击。开枪的火焰在幽暗中明烁着,巴巴利人宛如熟过头的果实般纷纷落下。浪花变成了红色。
「费奥纳号」与「梅伊芙号」靠近巴巴利人的桨帆船,以火绳枪集中攻击。巴巴利人形同两舷遭到夹攻,却不肯停止攻击。
亚兰旁边的伙伴倒下来了。斧头嵌在脑门上,头盖骨被劈开了。扔出短柄投掷手斧的巴巴利人随后就遭到枪击,摔落海中。
杜达拉确定有几十名巴巴利人抓住网子攀爬上来,下令:
「切断!」
网子被切断了。一群人同时摔落大海。
右舷响起欢呼声。
原来巴巴利人的桨帆船还有一艘。是瞭望员的疏失。他只探查到两艘。
新的敌军将船横靠在空荡荡的右舷上,人人手持弯刀,以钩索攀爬上来。
经过五年的训练与实战,亚兰的本领有了长足的进步。逼近眼前的敌人,双手挥舞的骇人战斧的形状,他也看得一清二楚。刀刃几乎呈半圆形,若是以亚兰的刺剑去挡格,将无法承受重量而折断。他敏捷地闪过扑上来的敌人,趁隙将刀尖刺入对方的腹部。被弥亚赫以熟铁烙过的伤口,就好像连肉的深处都受了烧烫伤,一使劲就引发阵阵身体被撕裂般的剧痛,但如果不使出浑身解数,就只能等着被战斧劈成两半。他双手握住剑柄,狠命刺挖进去。
战斧离开对方的手,飞过空中,砍进主桅里。对方掐住亚兰的脖子勒住他,那姿势反而使刺进肚子的剑更深地陷进去。就在亚兰窒息的前一秒,肚腹被剑锋乱搅一通的对方先松手了。
亚兰瘫坐在甲板上喘着气,发现另一个巴巴利人就要下去舱口。插在敌人肚子里的剑一时拔不出来,他握住短剑冲上去,一脚踹上就要下梯子的男人腰部。对方踩空落下,亚兰追上去,踩碎伏倒在炮甲板的背骨,再用短剑割断喉咙。血花高高喷起,当头淋下,就像在洗热水澡。若是面对商船船员,不会做到这种地步,只要剥夺他们的抵抗力就够了,但面对巴巴利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若是让对方留下反击的余力,反而会葬送自己的性命。杜达拉已经指示不留俘虏。没办法悠哉地留他们活口,谈判赎金。
亚兰坐下休息了一会儿。若是静静待着不动,感觉几乎要昏厥过去,因此他振作起身,抢了倒地的人的剑,确定炮甲板没有其他入侵者后,返回上甲板。
暗色愈来愈浓了。星月的光辉,让杀戮的色彩显得苍白。
亚兰与杀过来的敌人交锋。剧痛与疲劳让他屈居守势,被逼到了左舷。对方压将上来,亚兰翻过船舷掉转身体,抓住索具,勉强站稳。他的脚踩在刺人「莫瑞甘号」船壳的巴巴利桨帆船撞角上。他顺势沿着撞角往下跑。
巴巴利人的桨帆船已经被「费奥纳号」的船员压制了。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巴巴利人还有余力战斗,尸体与重伤者浸泡在血泊中,被欧马利人一个个抛入海里。还有呼吸的人则询问「要溺死还是立刻解脱」,得到如同期望的终点。选择立刻解脱的人,会被割断喉咙,然后抛入海中。
欧辛等几个人,正在为奴隶松开锁链。每一个划座上,各用锁链绑了六名奴隶,他们的背部刻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解下锁链后的脚踝,化脓溃烂到甚至见骨。
「我们要回去自己的船。」欧辛对奴隶说。「你们再加把劲,把这艘船的撞角从帆船上移开,然后接下来随你们爱去哪里吧。」
奴隶虽然连欢呼的力气都没了,但恢复了生气。
「这下这边就解决了。」欧辛对亚兰展露笑容。「好了,去帮忙『莫瑞甘号』吧。好像应付不过来呐。」
「右舷有别的船攻上来了。」
「不必担心,『梅伊芙号』绕到那边去了。」
「扶我一把,我要上去。」
「受伤的人可以留在『费奥纳号』休息啊。」
「我还能打。」
淋满全身的血开始干掉,皮肤变得就像晒硬的兽皮一样。
奴隶就要划船抽离撞角,欧辛制止他们:「别慌,等我们先过去再说。」
欧辛一手揪住亚兰的腰带,爬上撞角。
来到「莫瑞甘号」的甲板时,已经没有巴巴利人从右舷爬上来了。是「梅伊芙号」火速划上去,绕到右舷,贴在巴巴利人的桨帆船旁边杀上船去。
除了死者以及无法动弹的重伤者以外,所有的巴巴利人都被绑了起来。他们没有选择抛弃武器投降。虽然即使他们投降,杜达拉也不会留巴巴利人活口,横竖结果都是一样的。
所有的幸存者都被割断喉咙,扔进海中。月光下溅起漆黑的水花,漾出黑色的涟漪。
如果我方落败,巴巴利人也会对他们做一样的事吧,亚兰心想。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攻击右舷的桨帆船上的奴隶也被解开了锁链
以鼓声和笛声打节拍的奴隶看守早已被扔进海中。应该有某个奴隶取代这个职位,几十根船桨就宛如巨大的鱼鳍,齐整地打水,两艘巴巴利人的桨帆船在开始泛白的天空底下,消失在水平线的彼端。
没有闲工夫悠哉地庆祝胜利。
脑袋被巴巴利人的手斧劈开的同胞已经死了。他被抛人海中海葬。
「前往艾芙娜之国吧。」
在基督教传来原罪与罚的观念以前,凯尔特人的死者前往的艾芙娜之国,是百花盛开的常春之地。太古时候的凯尔特没有文字,他们的传说,是由远渡爱尔兰的基督教传教士所写下的。一名传教士不由自主地在凯尔特传说的手抄本上如此注解:「吾等白天地创造之初即在,不知衰老,亦不知何为坟墓。愿那原罪不曾加诸吾等。受诅咒吧,蛇现身于神国天父身边那一天。自是日起,即原初未曾有的衰弱之伊始。」
马克提拉献上哀悼歌。是悼念死者的即兴歌曲。这是盖尔人的古老习俗之一,但基督教将其视为异教的恶习,加以禁止。即使如此,此一风俗仍未被遗忘,甚至有人以此为业,每当有人过世,便制作哀悼歌咏唱。马克提拉有凌驾职业歌手的嘹亮歌喉,以及赞颂、悼念死者,打动人心的词汇。
每当浪涛扑打上来,海水就从被撞角冲破的船壳破洞一涌而入。虽然进行了紧急处置,但这样下去,无法顺利返航。
船队暂时在爱尔兰岛西南方的德里斯科岛停泊。
这里是盎格鲁爱尔兰人贵族柯努亚·欧德里斯科的领土。
岛长欢迎杜达拉。
德里斯科岛比克莱尔岛更小一号,约呈T字型。T的直线右侧是平缓的海湾,并且有聚落。
左侧被断崖包围。周围大小群岛也都是欧德里斯科的领地。
船只修理期间,重伤者在聚落的教堂休息。亚兰也是其中之一。拔掉木片后的伤口化脓,他因为高烧而动弹不得。
也因为杜达拉慷慨捐赠,神父和村人都热情招待他们。
亚兰躺在地板角落的稻草堆上。垫在底下的稻草吸收了热气与汗水,散发出马厩般的骚臭味。
行动的时候没有余暇忆起,但无所事事地躺着,亚兰总是会想起洛伊。
这场航海结束后,他心想。他将跟随葛洛妮一起前往德纳尔那里。会与洛伊一同生活。洛伊应该还是会很冷淡……但现在不管洛伊要做什么,我应该也不会在意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亚兰就这样躺了几天。
额头被放上一块冰凉的湿布。
即使闭着眼睛,亚兰也知道那是谁。
是每天都来照顾伤者的姑娘。她会轻柔地为他冰敷额头,或是更换敷伤口的药草。名叫耶梅儿、沉默寡言的那位姑娘,是教堂所收养的女孩。过去有个吟游诗人搞大了村中姑娘的肚子后离开了。婴儿出生后,母亲便死去了。婴儿被命名为耶梅儿·妮·弥莉莎(大海选中的姑娘)。五岁的时候,她害了严重的热病,后来虽然痊愈,却也失去了视力。这若是严格的新教徒,或许会纠弹说是神明为了她父母的淫行而愤怒,降下天谴,但德思斯科岛的神父十分宽容。
彼时,在爱尔兰传播基督教的传教士,并未将古老凯尔特的宗教与风俗赶尽杀绝,反而是令两者融合,因此形成了有些异于罗马天主教的土着信仰。宗教改革的震荡并未波及此地,尽管亨利八世强制人民信仰英国国教,爱尔兰盖尔人却一直不予理会。
盲眼的耶梅儿受到岛上神父的呵护,学到了药学知识。神父拥有十二世纪的圣女赫德嘉【※赫德嘉·冯·宾根(Hildegard von Bingen,一〇九八~一一七九),中世纪德国神学家,天主教圣人。】所着的《具药效之药物》、《病因与疗法》等无比贵重的抄本,将它们读给耶梅儿听。原来的抄本是领主欧德里斯科的藏书。以前欧德里斯科来访这座岛时得了病,为了嘉奖神父无微不至的照料与治疗,因此出借他的藏书,允许神父抄写。耶梅儿将抄本的内容全部背诵起来了。她可以凭着嗅觉与触觉区别药草与毒草,并从毒药萃取药物,岛民出于亲近与些许的畏惧之情,开始称她为女巫。在别的国家,女巫会被烧死,但是在这座岛上,好的女巫受到爱戴。这些事情,亚兰是在康复以后才知道的。
耶梅儿的手掌隔着布按在亚兰的额头上。舒适的凉意渗透到骨头中,仿佛全身过剩的热度都集中在手掌触摸的那一点,逐渐消失。
他执起耶梅儿的手,贴近嘴唇。嘴唇触上掌心。
这时,抱着笼子的葛洛妮和弥亚赫一起走了进来。笼子里装了葛洛妮采集来的野草和折下来的灌木枝,全部放到地上后,耶悔儿一手任由亚兰握着,用空着的另一手以触觉和嗅觉一一挑选。
「天仙子、僧侣的头巾、罂粟、天使的号角、夜影【※僧侣的头巾(monkshood)、天使的号角(Angel's Trumpet)、夜影(Nightshade),分别为乌头、曼陀罗及茄花。】。」一一念出名字的耶梅儿的声音,听在亚兰耳中就像药草滴下的露珠。「金雀儿、狼乳、圣约翰草、射手草【※狼乳(Wolfsmilch)、圣约翰草(St. John's wort)分别为泽漆、金丝桃。】。」
耶梅儿以举出药草名相同的声音,指着断崖底下说:「从前,这里有一座壮丽的都城。」
伤痛褪去,体力也逐渐恢复了。船只已修葺完毕,他们很快就要启程离开德里斯科尔岛。
亚兰与葛洛妮在耶梅儿的邀约下,在日暮时分来到断崖边。雾气从漆黑的海面翻涌而上,令视野变得一片蒙胧。
海风与雾气沾湿了三人的发梢。
都城被城墙所环绕,有许多尖塔耸立,屋顶是金色的,沐浴在朝阳下,便会镶上一圈玫瑰的色彩。耶梅儿这么继续说道。公主为年轻的旅人所痴狂,在他的请求下,交出了水门的钥匙。其实年轻人隶属于弗莫利一族,他打开了水门。来势汹汹的大浪吞没了都城。国王将公主推下大海,逃走了。
「被大海选中的耶梅儿·妮·弥莉莎,」葛洛妮说。「你是那名姑娘的转世呢。」
扑上断崖的浪涛规律地响起、碎裂,就宛如自无边的远古延续到无尽的未来的生命脉搏。亚兰听到了来自海底的幽微钟声。他觉得是被耶梅儿的微笑所诱发的。雾气消失,薄唇艘的弯月投下月光。
亚兰正奇怪体内仿佛总是藏着一颗火球的葛洛妮难得安静,没想到她开口命令:「亚兰,你先回去。」
「为什么?」
「我有事跟耶梅儿说。」
「不能告诉我吗?」
「对。是秘密。我只跟耶梅儿说。」
亚兰耸耸肩膀,听从主人的吩咐。
船只修理完毕,伤者也都复原了,离开德里斯科岛之际,亚兰心想如果能被允许,他真想就这样留在岛上。他甚至心想若要侍奉,他甘愿侍奉耶梅儿,但葛洛妮的模样实在太消沉,他不敢开口表志。
亚兰在帆船「莫瑞甘号」的上甲板眺望逐渐远去的岛影,欧辛问他:
「葛洛妮人呢?」
「在弥亚赫那里。」
「风平浪静,也没有战斗,她应该要在甲板上撒野才对。」
「是啊。」亚兰只能敷衍地应声。
「不是你搞的吗?」
「我做了什么吗?」
「你喜欢上大海选中的姑娘对吧?」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所以葛洛妮才在生气吧。」
「不是那样。」不知不觉间来到旁边的弥亚赫说。
「葛洛妮呢?」
「在船尾楼闷闷不乐。」
「是我害的吗?」
「就说不是了,少自命不凡了。」
「不是吗?」欧辛讶异地问。「那你知道理由罗?」
弥亚赫点点头。
「葛洛妮告诉你了?」亚兰问。
「葛洛妮什么也没说,但我看得出来。」弥亚赫说。
「原因是什么?」
「不该由我来说。」弥亚赫说完,不再吭声。
※6
返回贝尔克莱尔城半个月后,德纳尔前来迎娶葛洛妮了。欧弗拉赫提的布诺温城位在海岸,却没有桨帆船,是骑马循陆路而来的。德纳尔的父亲已经过世,德纳尔继承了族长之位。
英格兰采取世袭制,但爱尔兰传统的「布雷宏法」规定,族长必须于在世期间,从有资格的人当中挑选继承人。具备继承资格的为溯及五代的男性亲属,因此范围相当广。
德纳尔所属的氏族是欧弗拉赫提中的一族,但德纳尔亦拥有统治全欧弗拉赫提的总族长之副长地位。这个身分,让他将来在总族长过世时,极有可能被推举继承总族长。
欧弗拉赫提民风好斗,与周边氏族纷争不绝。欧马利透过收养德纳尔为养子,让他与葛洛妮订婚,维持良好的关系。
葛洛妮穿着亚麻长衣,外罩镶毛皮的背心,然后再披上一件布满金丝刺绣的天鹅绒外衣,骑在白马上。极卷的红发上戴了小小的头纱,以金色的捆带系住。平时她不是打赤脚,就是至多穿一双以单层山羊皮制成的莫卡辛鞋,但这天她就像个贵族千金,穿着皮靴,为了脚痛而不开心。
一旁的栗毛马由身穿貂皮衣的德纳尔所骑乘。
杜达拉与妻子各别骑马跟随在后。
亚兰手执葛洛妮坐骑的缰绳,德纳尔的马则由达默特牵引。马也以花朵及穗子装饰得花团锦簇。
德纳尔带来了几十名欧弗拉赫提族人,但洛伊不在其中。
阔别五年再会的德纳尔与达默特,都变得雄壮魁梧,判若两人。亚兰想要打听洛伊的消息,却苦无机会接近。
婚礼队伍朝着教堂走去。
巡回艺人一面吹奏笛子、竖琴、风笛等各种乐器,在前方引领。为了这天,杜达拉从戈尔韦一带找来了大批巡回艺人。
满脸大胡子的欧辛、他的女儿茉拉、舵手狄恩与他的家人、医师弥亚赫……,杜达拉底下的氏族几乎全员到齐,马上的坎贝尔队长率领的战士集团皆盛装打扮,吹奏风笛并敲鼓,女人沿路洒花。
在战斗中精悍勇猛的马克提拉与年轻的妻子站在一起,肩上骑着孩子,展露欢快的笑容。
也有人现在就开始随着音乐起舞了。
庆典充满欢乐气息,却唯独葛洛妮一脸愁容,因此亚兰也笑不出来。
其实婚礼前晚的昨晚,亚兰看见葛洛妮站在悬崖上。
时值深夜,而且波涛声与风声呼啸,似乎没有人发现。
「马克提拉!」
葛洛妮朝着宛如一群受伤公牛般慌乱推挤的夜晚大海呐喊着。「马克提拉!」
波涛被月亮吸引似地朝天隆起。
「马克提拉!」
除了单调的波浪声,再无回应。
亚兰一直躲在暗处看着,直到葛洛妮回城。这时亚兰悟出来了。葛洛妮只对耶梅儿·妮·弥莉莎一个人透露的秘密,原来就是这件事吗?
一行人来到石墙茅顶的朴素教堂前广场。被长长的衣摆阻碍,葛洛妮没办法像平常那样身轻如燕地跳下马。亚兰扶着她下马。
带着婚戒的神父现身了。简短的讲道后,神父将祝福过的戒指交给德纳尔。
「奉父、子、圣灵之名,」德纳尔念颂着,在葛洛妮的左手食指、中指套上戒指再拔下,最后套在无名指上,宣言:「以此戒为证,汝今成为吾妻。」
接下来的户外喜宴,是亚兰经历过规模最盛大的。
高高堆起的葡萄酒一桶接着一桶被喝光,许多猪只与小牛被剥皮后串烧,滴落的油脂令篝火的火舌熊熊窜起。各处都有艺人表演后空翻、倒立、抛掷短剑,鲁特琴演奏着款款情歌。
葛洛妮与德纳尔的桌位除了父亲杜达拉和母亲以外,还有德纳尔的姐姐及姐夫迪比德·巴克、儿子理查德同席。姐姐年纪与德纳尔相差甚远,因此理查德虽然是德纳尔的外甥,却只小他三岁。
迪比德·巴克的领土是克鲁湾东北部沿岸一带,与欧马利的土地接壤。尽管奉麦克威廉·巴克为宗主,却又异于臣服英格兰、被封为库兰里卡德伯爵的宗主,不愿向英格兰屈膝,这一点和欧马利相同。
迪比德·巴克的城堡之一凯利葛里城距离杜达拉的贝尔克莱尔城不远,双方有亲密的往来。
应是年纪相仿,容易亲近吧,理查德与葛洛妮打闹在一块。
亚兰看见达默特正从台上的酒壶倒葡萄酒,走近过去。
「洛伊怎么了?」
达默特回看他,表情就像在问:「这家伙谁啊?」
「我是洛伊的哥哥,以前我们见过吧?」
「是吗?」达默特爱理不理地应道。「你说洛伊·乔斯林的话,他以战士身分留在雄鸡城守备。乔伊斯正在伺机攻打那里。」
「乔伊斯?」
亚兰反问,达默特也不回话,拿着酒杯就走。亚兰望着他身穿兽皮背心的背影,回想起来,他背上的伤疤是否又增加了?洛伊的背又是如何?
亚兰询问附近的欧弗拉赫提族人:「乔伊斯是指什么?」
「咱们世仇的氏族,成天想要侵犯欧弗拉赫提的领地。虽然咱们也会攻打他们啦。」
「现在正在交战吗?」
「若是小规模的战斗,没有一天不打的。」
「你是达默特的士兵吗?」
「没错。」
「是战士集团的一员吗?」
「不,我是常备军。不过在德纳尔大人底下,就算是战士集团,也不是季节兵,而是常备军。因为敌人太多了。」
「我是葛洛妮的——德纳尔大人夫人的侍从。」
「你是欧马利的人?」
「原本是苏格兰高地出身的,但现在是欧马利的人。我叫亚兰·乔斯林。」
「乔斯林?跟那家伙同姓。」
「你认识洛伊?」
「你是他的亲人?」
「洛伊是我弟弟。」
「太巧了!我是丹冈·鲁亚。」男人伸出手来。
「我们是不是见过?」亚兰说着,将记忆底部浮现的那张满脸痘疤、淡眉的脸和眼前的男人重叠在一起。
「帮洛伊的背伤抹药的,是不是就是你?」
丹冈似乎也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被折断了剑的孬小子。」
「孬小子?这话我可不能当做没听到。」
「要干吗?」
「比剑吗?」
「用这个吧。」
丹冈抡起拳头挑衅,但这时欧辛拿着空酒杯跑来倒酒,搞得两人一下子没劲了。
「我是欧辛。」欧辛自我介绍说。
日落以后,喜宴仍然持续着。
翌日,德纳尔与葛洛妮一行人骑着马,率领着众侍从,往布诺温城出发了。
除了亚兰以外,欧辛也陪着葛洛妮一起去。欧辛让自己的女儿茉拉做为女侍同行。亚兰有些窘了。欧辛摆明了想要让茉拉嫁给亚兰,但亚兰完全没那个意思。
牛、马、羊等数量庞大的家畜、家具,以及成箱的金币,全都做为葛洛妮的嫁妆带去。
盖尔人奉行的布雷宏法律与天主教不同,允许离婚。妻子因为离婚、或是因丈夫死亡而回去娘家时,有权利带走相当于嫁妆的财物——虽然实际上不是钱,而是家畜等物品。
葛洛妮换成平时的轻便服装。那身服装虽然无异于男人,但胸脯与腰肢却是不折不扣的姑娘。
贝尔克莱尔城从视野中消失时,葛洛妮回头大喊:
「我爱你!」
只有亚兰看见了她脸颊上的滂沱泪水。
在俯视大海的布诺温城,也举办了迎接德纳尔之妻的户外喜宴。
不过形式很简单。
与欧辛一起站着喝酒的亚兰,听见女人目瞪口呆的声音,回过头去。
是德纳尔母亲的声音。
「你的母亲都没教你族长之妻应尽的义务是什么吗?」
「母亲要我为丈夫效力。」从亚兰的位置,看不见葛洛妮说这话时的表情,同桌的还有其他疑似德纳尔亲属的人。
「还有给丈夫生一个可以继承他的强壮男孩,对吗?」
「是的。」
「也教你要对丈夫顺从吧?」德纳尔说,葛洛妮点点头。
「我忙着处理陆地上的战事。迎接我、让我从战斗中回家时能够安心,是你的职责。你说你想组一支像杜达拉的船队,但这么一来,妻子的职务怎么办?」
「没错,你应该尽妻子的职责才对。」一旁某个同桌的男人冷笑着调侃,「德纳尔,没有你播种,葛洛妮一个人是要怎么生孩子?」另一个男人说。「德纳尔,快点进新房啊。」
日头仍高挂天顶。
「用不着你们说。」德纳尔一把抓起葛洛妮的手臂,想要把她拽起来。
葛洛妮甩开他的手。
德纳尔抡起拳头,亚兰见状脸色大变。正当他要赶过去时,一阵马蹄声传来,几名骑兵策马奔上石阶。马匹浑身泥泞,仿佛奔过泥浆而来,马上的士兵亦溅了满身泥水。
「族长在哪里?」骑兵问。
「别来碍事。」欧弗拉赫提的男人应道。「族长正要剥光新娘呢。」
传令兵不理会,跳下马匹奔向德纳尔。
「乔伊斯对雄鸡城发动大规模攻击,需要族长亲自出马。」
德纳尔闻言,立刻推开葛洛妮赶往城内。亲属及达默特等随从也跟了上去。
城顶棚舍的吊钟响起,欧弗拉赫提的男丁全都朝武器库一拥而上。
「快!」欧弗拉赫提人对亚兰吼道。
「我是……」
「动作快!」
背部被狠狠一推,亚兰被卷入前往武器库的人潮中。
男人穿戴起武器库里的锁子甲。
亚兰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找到了欧辛。欧辛刚与亚兰对上眼,立刻用手指比比右下方。
葛洛妮正在穿戴锁子甲。
亚兰分开人群靠上去:「连夫人也要出征吗?」
「随从都要出征了,主子怎么能留下来?」葛洛妮傲然说。
「你说我?我是被卷进去的。我又不是德纳尔的士兵。欧辛,你快点阻止葛洛妮。」
「我想看看德纳尔在战场上的表现。不可以让婆婆知道。」葛洛妮均等地看了看两人说。「陆地上的战事也得了解一下。你们快点武装完毕。」
「帮我找件够大的。每一件都小得要命,憋死人了。」
每一件锁子甲穿在欧辛身上都太拘束,对葛洛妮又太大了。不过总是聊胜于无。
葛洛妮要出征的话,侍从亚兰也不能不武装。海上的战斗他已经熟悉了,但陆地上的战斗这是头一遭,因此他也感到好奇。
佩上剑,背上箭囊,拿起弓与盾。
也有人手持长矛。
武装完毕的男人——其中掺杂了一名性别不同的女人,在城堡前集合。约有百人左右。
轻武装的德纳尔与亲族自城内现身。
马从马厩被牵出来。
在号角与鼓声信号下,战士迅速整队。
以长剑与战斧武装的强壮战士集团成为核心。
脚程快的盖尔步兵,装备了梣木与红豆杉木制成的弓箭与长矛、短剑,一字排开。长矛的一部分用长皮绳和手臂绑在一起。这是为了投掷出去以后,可以迅速把长矛再拉回手边。
达默特站在德纳尔旁边。
「三十人留下来守备本城,其余全数前往救援雄鸡城。」马上的德纳尔发号施令。
「我们留下来守备比较好吧?」站在最后排的亚兰越过旁边的葛洛妮的头,对她旁边的欧辛低声细语。「我们不是德纳尔的战士,而是葛洛妮的护卫啊。」
「我也这么想,可是……」欧辛又比了比葛洛妮。
随着鼓笛声起,开始进军了。
在步兵的最后尾,葛洛妮机灵地弄到了一匹马,骑在上头。亚兰与欧辛守在两旁。
欧弗拉赫提的领地,几乎全被湖沼地带与山地所占据。
军队陷在沼泽地的泥泞中挣扎着前进。
熟悉地形的德纳尔挑选坚硬的地面前进,老兵也都毫不犹豫地踩在紧实的地方,但只要踏错一步,就会深陷泥沼。踩上去的地面底下,怀抱着积年腐败的草丛正吐出瘴气。
亚兰与欧辛三番两次陷入沼泽,差点沉下去,有时甚至陷至腰部一带,被没事的一方救起来。
「就算会被暴风雨摧残,还是海上比较好。」亚兰埋怨说。
「Terra Marque Potens.」葛洛妮在马上说。在陆地与海上都一样剽悍,这是欧马利的信念。「坎贝尔队长的战士集团,即使在这样的湿地也照样进行战斗。」
就像马克提拉在海上大显神威一样,亚兰在心中默默接了这么一句。他是在替葛洛妮说出心声。
葛洛妮骑乘的马似乎走惯了这条路,任由它自己前进,就会巧妙地避开危险之处。
太阳落下,辎重车上的火把分发下来,依序点燃。
亚兰和欧辛也接下火把,照亮葛洛妮的马匹前方。
他们彻夜行军。
从布诺温城到柯里布湖畔的雄鸡城,距离约五十公里。若是只身策马,不用一小时就到了,但现在是率领步兵的行军。大军移动,一天至多只能行进二、三十公里,不过德纳尔的援军是不到百人的小军队,若是平地,可以行进得更为迅速。然而路况十分险恶。小湖和小沼泽宛如虫蛀的痕迹股漫无秩序地散布,在称不上道路的湿地稍微前进没多久,就被湖沼挡住去路,只得绕道迂回。
曙光乍现之时,军队总算脱离湿地,暂时稍事休息。
休息期间,亚兰把丹冈·鲁亚叫到葛洛妮与欧辛所在的地方。
「夫人也要参加战斗吗?」丹冈惊讶极了。
「是视察。」葛洛妮说。「不可以告诉德纳尔。」
乔伊斯是怎样的氏族?葛洛妮问,丹冈·鲁亚说明大略情形。
柯里布湖是一座从西北至东南,全长约有四、五十公里的巨大湖泊,东南端直达戈尔韦附近。从中央至靠近戈尔韦的一带,两岸相近,形成约一百公尺左右的狭窄水路,那里有麦克威廉·巴克领地的戈尔韦市筑起碉堡进行监视,但柯里布湖的北半部,则是欧弗拉赫提与乔伊斯双方在争夺所有权。自湖泊南端流出的柯里布河贯穿戈尔韦市街,并注入海湾。戈尔韦市由市长管理,几乎全为自治。
湖泊东岸一带为乔伊斯领土,西岸以西则为欧弗拉赫提的领地。
相较于欧弗拉赫提的领地全是湖沼地与山地,湖东的乔伊斯领土受惠于平原。除了湖泊所有权以外,亦想要农耕地的欧弗拉赫提动辄攻击乔伊斯,并受到报复,代代不停地上演着对立与厮杀。
到了德纳尔父亲那一代,两族签定协定,允许彼此自由通行柯里布湖,但双方的宿怨没那么容易就消弭,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父亲死后,继承欧弗拉赫提族长的德纳尔无视于协定,向通过湖上的船只收取通行税。
湖泊西北端,位于压制柯里布湖的宝贵战略位置的雄鸡城,原本是乔伊斯的祖先所兴建,后来被德纳尔的祖父所夺取。从此以后,双方便为了争夺这座城而不断地展开攻防战,现在雄鸡城落入德纳尔手中,派遣守备队驻守,保护防卫墙内外的居民。
「然后乔伊斯他们又发动攻击了,就是这么回事。」
洛伊就在遭到攻击的城堡内……。
「平安无事吗?」
「你说城堡吗?就是岌岌可危才会呼叫支援吧?」
「不许松懈,行程才走了一半!」
德纳尔在马上激励着,再次展开行军。这次行走在山间道路。
丹冈,鲁亚离开队伍,来到葛洛妮身边。
「若要视察状况,」丹冈说着,用捡来的树枝在地面画图。「抵达湖畔后,爬上丘陵就行了。柯里布湖的雄鸡城一带是这样的地形。从这里的高处,可以清楚地掌握战况,也不怕危险。我带夫人过去。」
丹冈领头,踏上树丛间依稀可辨的兽径。葛洛妮在视野开阔的地方停下马匹。
出现在远方的雄鸡城,与其他城堡一样是方塔,背后是一片平原,平原三方被防卫墙包围,前方则面对沟渠般的水路。
「那是柯里布湖?会不会太小了?」亚兰提出疑问。
「湖的一部分很细。你看右边。从这边看不到,不过再过去是一片大海般的湖泊。」丹冈告诉亚兰。「陷进来的部分看起来像狭窄的水路,但实际上宽度有一公里之长。」
乔伊斯军已经开始攻击防卫墙了。
虽然无法俯视攻防战的全貌,但呐喊声震天价响。
德纳尔率领的援军分乘数艘胡克船,开始横越水路,而发现敌军的一部分乔伊斯军杀向岸边,同时拉开长弓。搭在弓上的是火箭,船只一进入射程,便同时发射。火焰飞扬,落下的火箭点燃了胡克船的帆。忙于灭火的士兵背部、肩上,都插上了火箭,落水。船上士兵也以弓箭回击,但屈居劣势。乔伊斯军训练有素,用盾牌抵挡来自船上的箭,并随即发射下一波箭。行动齐整划一。
山丘上的亚兰一行人只能坐视旁观。
「要是有『费奥纳号』就好了。」葛洛妮焦急地说。「可以划过去,用大炮轰他们。德纳尔居然只准备了胡克船。」
「桨帆船维护起来非常花钱。」欧辛说得通情达理。「成天都得保养,还得准备划桨手。如果像欧马利这样是靠船只赚钱,那还另当别论。」
「花钱花工夫这些,用不着你说我也懂。可是既然成天都在争夺那座城堡,强化海军是理所当然的事。」
三艘船沉没,德纳尔终于下令撤退。
士兵抵达岸上,重新整队,往左边前进。好不容易游上岸的士兵,已经在岸上累瘫了。在这个阶段,已经折损了大批兵力。
「往那里走上一公里半,就可以到达湖泊西北端,有河川流入。是打算渡河吧。」丹冈告诉他们。「东进到对岸,然后前往雄鸡城。等于绕上大一圈。」
「要从侧面展开攻击吗?那样的话,得在逼近之前隐密行动才行。看来不会有效果。」欧辛说。
「单程一公里半?感觉等他们绕过去抵达城堡,得花上大沙漏翻转三次的时间。」葛洛妮指着岸上说:「那里有德纳尔丢下来的胡克船,咱们乘它进城吧。」
「不要乱来!」欧辛难得厉声制止。「太鲁莽了。葛洛妮,你该学习什么叫做忍耐。」
「我一直在忍耐。」葛洛妮回嘴说。「一直都在忍。」
我了解,亚兰怀着这样的心情,轻轻拍了拍葛洛妮的肩。「我也想进城。我非常担心洛伊。可是现在不行。」
葛洛妮想要顶嘴,但沉默下去,跳上马匹。「我要回去了。大家都说守在城里,让丈夫从战事中归来时可以放心休息,是妻子的职责嘛。」她撇下自嘲般的话,策动缰绳。
「你呢?」欧辛问丹冈。
「如果跟你们一起回去,会被当成逃兵吊死的。我会赶上去混进军队里。」
「Beannacht De ort!(上帝祝福你!)」
亚兰与欧辛用跑的追赶骑马离去的葛洛妮。他们靠着熟悉道路的马儿脱离沼地,在太阳尚未西沉时回到了布诺温城。
德纳尔母亲的一记耳光,在葛洛妮脸颊上留下了鲜红的掌印。
「爸—」茉拉跑近欧辛,眼睛却在确定亚兰身子是否完好无伤。
葛洛妮之所以没有再受到更多体罚,是因为德纳尔的传令兵到了。骑马的传令兵全身被汗水与血水所濡湿。
「大人说,火速向迪比德·巴克大人与杜达拉,欧马利大人请求援军!」
「立刻派出使者。」德纳尔的母亲说。
「我会派信鸽到贝尔克莱尔城。」葛洛妮也说。她从贝尔克莱尔城带来了几只鸽子。
鸽子具备卓越的飞行能力。虽然要看风向,但顺风的时候,时速高达一百公里。而且鸽子能不眠不休地连续飞行一千公里。
第三天,德纳尔带领着残兵回到布诺温城来了。众人浑身鲜血污泥,人数也只剩下一半。达默特跟着德纳尔归还了。
丹冈也满身是血。
亚兰跑过去问:「你受伤了?」「是别人的血。我机灵得很,很少受伤的。」丹冈笑着回答。
「才刚过河,乔伊斯的军队已经在那里埋伏了,根本没办法靠近防卫墙。而且他们还在城墙底下挖了坑道。」
坑道的天花板与支柱是木材,只要点火,烧毁支柱,城墙就会随之倒塌。中世纪的攻城战中,经常使用这样的手段。近年来,以大炮炸破城墙的方法成为主流。「乔伊斯没有大炮吗?」欧辛问。「欧弗拉赫提也没有大炮啊。」丹冈说。
「乔伊斯军从崩坏的防护墙涌入城内,德纳尔想要内外夹击的计划完全失败了。」
「你知道洛伊怎么了吗?」
「守备队全灭,幸存者全被俘虏了。我不知道洛伊是战死了还是被俘虏了。」
德纳尔对欧弗拉赫提的男丁发出召集令。
德纳尔回来的当天,载运着五十名战士的桨帆船「费奥纳号」就抵达了。指挥船只的是马克提拉,坎贝尔队长也亲自出马。
一看到船,葛洛妮便冲下石阶,与下船的马克提拉相互拥抱。坎贝尔队长微微屈身,与葛洛妮碰碰脸颊。
划桨手都留在「费奥纳号」,不过弥亚赫与舵手狄恩随着马克提拉率领的战士集团一起上岸。
「刚嫁进门就碰上战事啊。有没有人受伤?」
「有啊,拜托你治疗了。」
葛洛妮也与桨帆船上的同胞彼此拥抱。
德纳尔以不悦到了极点的态度迎接援军。
「太慢了。雄鸡城已经落人乔伊斯手里了。」
「没办法更快了。杜达拉接到葛洛妮用信鸽送来的信件,立刻命令我们出兵。我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马克提拉的划桨手也全速划行了。你们溃败了?」
「不是溃败,只是暂时撤退。」
「城里的守备兵呢?」
「除了战死的以外,全被俘虏了。在牢里吧。」
洛伊呢……?亚兰听着德纳尔的话,感觉胸口仿佛被打了根钉子。
「战死者的尸体呢?」
「没时间收容。」
户外摆上大桌,举行作战会议。
在德纳尔的母亲指挥下,女人送酒过来。在空地席地而坐的战士集团也分到了酒c
德纳尔不愿让葛洛妮一起同席,命令说:「女人闪一边去。」
但坎贝尔队长说「领主夫人熟悉战况是一件好事」,马克提拉也笑着同意,德纳两只好不情愿地容忍了。
亚兰与欧辛站在葛洛妮身后。茉拉把斟满了酒的杯子交给两人。
桌上摊开一张画有地形简图的羊皮纸。
德纳尔说明经纬。
「德纳尔,你的作战犯了两个错误。」坎贝尔大剌剌地指出。看在身经百战的战士眼中,二十出头的德纳尔只是个毛头小子。
「你说什么?」
「既然乔伊斯调动了那么多军力,欧弗拉赫提应该要更早掌握情势才对。你太慢接到通报了。你疏怱了必须随时掌握敌方动态这一点。」
「不是我疏忽,是哨兵怠忽职守。」
「毫无战略、也无胜算就尝试渡河,未免太鲁莽了。因为你还年轻,缺乏经验,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是担心把时间耗在动员兵力上,会失去先机。我判断当时需要迅速行动。」
「乔伊斯有多少兵力?」
「正确数字不清楚,不过大概有一千人……」
「敌人的数目,会比实际数字感觉起来要多。所以大概会是那人数的一半,至多三分之二吧。」
「听说你也向迪比德·巴克要求派兵,」马克提拉说。「你派出使者通知败退的消息了吗?」
「我说过不是败退,是暂时撤退!我要重整态势,再次发动攻击。现在我正在召集氏族的男丁。你们会协助我们吧?同盟就是为了这种时候。」
「火速传令给迪比德。」马克提拉严词命令。「照这样下去,迪比德,巴克的援军会在没有任何己方军队的状况下抵达战场。万一遭到乔伊斯攻击,他们将不堪一击。要他们暂时撤退。」
「我会要迪比德在这一带待机,」德纳尔指着地图上的一点说。「然后我们进军、会合,这回要彻底歼灭乔伊斯。」
「不,没办法立刻行动。」坎贝尔队长说。「乔伊斯已经在平地布下阵势,而我们受到水路阻挡。」
「只要能弄到几艘军船,」马克提拉说。「绝对能赢。但现在来不及。」
「我们先撤退。要夺回城堡,必须花时间做好万全的准备再行动。届时再事先通知我们。」坎贝尔队长说。
「打造一艘桨帆船,需要花上一年,而且花费庞大。」马克提拉补充说。「虽然可以在海上掠夺现成的桨帆船,但没有直接与柯里布湖相连的水路,因此无法搬运。只能在湖畔找个适当的地点造船。」
「葛洛妮。」马克提拉又说。「我想你也清楚,死者的家属,要郑重地吊慰抚恤。伤者要善加治疗,就像欧马利对待同胞那样。」
我明白,葛洛妮点点头。「弥亚赫正在治疗伤兵。幸好他来了。」
坎贝尔队长拍拍德纳尔的肩膀鼓励他。「真正优秀的领导者,都是至少有过一次以上的失败经验,然后不屈不挠的人。从未吃过败仗的人,会误判该继续打下去,或是该罢手的时机。这回你撤退是做对了。」
「我要立刻再次挑战。」
「葛洛妮,你认为呢?」马克提拉问。
「没有方法能够断绝乔伊斯的粮道,这一点很不利。他们禁得起长期抗战。我们应该造船,然后一口气——」
葛洛妮还没说完,德纳尔一个耳光就要甩上去。
马克提拉揪住他的手。
「咱们欧马利的人,不允许有人侮辱杜达拉的女儿。」
「葛洛妮是我的妻子。」德纳尔顶撞说。「她有义务服从我。」
「杜达拉是为了巩固与欧弗拉赫提的同盟,才把葛洛妮嫁给你。可是如果葛洛妮在这里受到的是这样的对待,我们会考虑报告杜达拉,劝他解除同盟,让葛洛妮离婚。」
马克提拉的语气十分冷静,但正因为如此,令人感到不留情面。
德纳尔有些畏缩,马克提拉放柔了声音说:
「德纳尔,我们也清楚,你年纪轻轻就成为一族族长,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我们愿意全力支援你,但我们不能支持一个无法分辨有勇无谋与真正的勇敢的领导者。因为我们不愿意让自己的氏族同胞身陷险境。」
「你们全是一群窝囊废!」德纳尔站起来,粗着嗓子说。「还没有开战就想着要怎么逃!我再也不向欧马利求援了。迪比德·巴克是我姐夫,他一定会帮我。如果你们不敢上战场,就快点滚回去。没想到杜达拉这么小心眼,才派五十个援兵,能做什么?迪比德至少也会派两百个人来。我要跟迪比德并肩奋战。我要召集全氏族的男丁!」
在稍远处担忧地观望的德纳尔母亲跑过来,挽留马克提拉与坎贝尔队长。
「请你们帮助我儿子。德纳尔是杜达拉的养子,形同他的孩子啊。儿子的城堡被人抢走了,父亲却要坐视旁观吗?事关杜达拉·欧马利的名声啊!」
「不要这样。」德纳尔制止母亲。「不要向他们求情。」
马克提拉问葛洛妮:「要搭我的船回去吗?」
站在葛洛妮背后的亚兰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却看到逞强的德纳尔难掩不安的模样。
我一个人去探探洛伊的情况吧。亚兰在内心如此决定。如果洛伊沦为俘虏,就要把他救出来。如果他死了……就安葬他的遗骸。我来为他唱哀悼歌。
葛洛妮回头,四目相接了。亚兰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
「我不回去。」葛洛妮回答。「这是杜达拉缔结的同盟关系,不能未经杜达拉允许,擅自毁约。」然后她问德纳尔:「如果召集所有能召集的欧弗拉赫提男丁,会有多少人?」
女人少插嘴,德纳尔把这话吞回去,不悦地答道:「目前……大概两百。」
「如果现在立刻重启战斗,挑衅乔伊斯,让他们出城并渡河,就有胜算。」葛洛妮说。「河的对岸,山麓逼近河边,路幅狭窄。」
「没错,所以我们不得不拉长队伍。我也想过把乔伊斯引过来这边。河的这一侧是平地。只要让我的兵力集结在那里,就可以打赢。」
「在丘陵背后安排伏兵,让对方以为我们兵力薄弱。」
二十岁的族长与十五岁的妻子拟定战略,坎贝尔队长面带微笑看着这一幕,与马克提拉交换眼神。
「撤退的士兵扣除伤兵,能投入战斗的有四、五十人。新加入的欧弗拉赫提男丁有两百。」德纳尔计算着。「再加上迪比德的兵力,总共有三百五。」
「总共四百。」坎贝尔队长说,对葛洛妮送出带笑的眼神。
「德纳尔,我们还剩下多少艘胡克船?」马克提拉问。
「四艘。」
「总共四百四。」马克提拉说。「欧马利的男人不管茌陆地还是海上,都一样剿悍。我把四十名船员派去攻城。乔伊斯因为野战,城堡的防备应该变得薄弱。我的船员会渡过一公里的水路,攻打城堡背后。」
葛洛妮闻言踢开椅子站起来,一把搂住马克提拉的脖子。马克提拉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背。
「我请葛洛妮带路,可以吧?」
马克提拉这么要求,德纳尔只好收回妻子应该待在城堡,让从战场归来的丈夫安心休息的一贯主张。
「既然防护墙被破坏了,乔伊斯即使逃回去,也无法关上城门据守不出。」德纳尔仿佛胜券在握地说。「城墙是他们自己破坏的,自作自受。」
「狄恩留在这里。」马克提拉命令说。「保护『费奥纳号』也很重要,不能让舵手在陆战受伤。弥亚赫跟我们一起来,在后方待机,好随时治疗伤兵。」
德纳尔派出传令兵将作战内容通知迪比德·巴克。
几乎花了一整天,才将欧弗拉赫提的男丁召集完毕。
拂晓时分,德纳尔的士兵与坎贝尔队长的战士集团率先出发,马克提拉带领的欧马利一族跟在后尾。葛洛妮、亚兰及欧辛也在其中。
骑马和马克提拉并排在一起的葛洛妮,看在亚兰眼中显得神采飞扬。
欧马利的船员,在陆地上亦强韧地前进——不过在穿越湿地时,他们臭骂连天。混帐!受诅咒的泥沼!魔鬼的脚印!
人数愈多,行军速度愈慢。穿过湿地后稍事休息,然后继续进军,在小丘陵将道路一分为二的地点,德纳尔与坎贝尔队长的主力队伍进入左方通往河口的捷径,马克提拉的分队则循着通往湖岸的路线前进。是最初攻击时行走的路线。
马克提拉在丘陵斜坡上举手,停止进军,要部下躲到树影后。
葛洛妮、亚兰、欧辛、马克提拉在视野辽阔的高台上排成一列。
那是四天前,观看德纳尔一行人的胡克船遭受火箭攻击的地点。
等了一会儿,德纳尔的传令兵便骑马飞奔而来。
「与迪比德·巴克军会合了。现在要将乔伊斯引出来。」
「了解。」
马克提拉的马与葛洛妮的马站在一起,摩挲着彼此的鼻子,摇摆的尾巴缠绕在一起。
放低视线一看,前方湖畔,留下前日战败痕迹的胡克船正摇荡着。身穿镗甲的死者依然沉没在湖底吧。岸边遭到蹂躏的杂草洒上了鲜血,变成赤黑色。
阳光开始变得模糊时,左方出现渡河的军势。是坎贝尔队长率领的战士集团。德纳尔血气方刚,很可能忘了诱敌的任务,失控冲人敌阵,因此事前已经说定由坎贝尔队长打头阵。
远远地可以看到他们在逼近的山麓与湖水包夹的隘路上排成一列奔跑的渺小身影。
如漏斗般扩张开来的平地上,乔伊斯军从城里倾巢而出。
「上!」马克提拉打信号。
全军轰然雷动地冲下斜坡。
葛洛妮也骑马往前冲。她无视于马克提拉「你在这里等着」的命令。
跳上胡克船。
哨兵似乎发现异状,仓皇吹起号角,乔伊斯的军队朝对岸聚集,但势单力薄,来不及准备火箭。
欧马利人半数操桨,半数拉弓射箭。一箭接着一箭。
胡克船爬上了浅滩。众人一手持盾,一手挥舞出鞘的剑,涉水奔驰登陆。弥亚赫留在胡克船上。
亚兰不断地用眼角余光留意着葛洛妮,不过他看到马克提拉亦紧盯着葛洛妮,便放心地专心对付眼前的敌人。
对手比巴巴利海盗更容易对付多了。在多年的海盗营生中,亚兰的身手已经变得十分矫捷。乔伊斯的守备兵十分慌乱,一看情势不对,立刻就想拔腿开溜。亚兰以剑挥砍对方侧身。虽然有镗甲保护,但对方仍被强烈的撞击打倒,亚兰拽起他,刀子架在咽喉上,逼他带路到俘虏被囚禁的牢房。
俘虏被关在散布于方塔侧边的石墙茅顶小屋之一。打开从外侧扣上门闩的木门,一堆手脚被绑住的男人便滚跌而出。亚兰割断他们的绳子。无伤及轻伤者从倒下的敌人手中夺下武器,加入战斗。
洛伊不在其中。
「洛伊呢?洛伊怎么了?」亚兰着急地问,然而每个人都摇头说不知道。
有人说了句令亚兰不能置若罔闻的话:「守备队里没有叫洛伊的。」
「洛伊,乔斯林,他姓乔斯林。」
「没有这个人。」
乔伊斯军中了坎贝尔的调虎离山之计而渡河,遭到德纳尔及迪比德·巴克的军势包围击破,狼狈逃回的少数军力又碰到占领雄鸡城的马克提拉一行人攻击。乔伊斯军被趁胜追击的德纳尔一行人夹击,弃械投降。
柯里布湖北方,隔着约五公里宽的陆地,就是辽阔的马斯克湖。乔伊斯在马斯克湖畔拥有几座城堡,残兵都撤退到那里去了。
迪比德·巴克率领的援军里,儿子理查德也参加了。
「才刚在婚宴上见面,这下又要庆祝战胜啦?真忙呐。」
理查德轻戳葛洛妮说,但立刻转为一本正经问:「你有没有受伤?」
「还不是完全胜利了。」葛洛妮说。「乔伊斯还有反击的余力。不把他们打到再也无法发动攻击,就不能算是胜利。」
「我随时都会赶来支援。」理查德说,拥抱葛洛妮,与她互贴脸颊。
亚兰一个人四处检查防卫墙内外散乱一地的尸骸。依然不见洛伊的身影。
※7
打上断崖迸裂的水花,溅湿了操作胡克船三角帆的亚兰肩膀。船由欧辛掌舵。站在旁边的葛洛妮,用布带把年幼的男孩和自己的腰系在一起。如此一来,万一被大浪卷走,就可以立刻拉起来。长男欧文已经快三岁了。
船上还有几名欧弗拉赫提人。
嫁进来当天发生的战斗,后来夺回雄鸡城,勉强赢得了胜利,但欧弗拉赫提与乔伊斯之间并非就此相安无事。领土边境总是扰攘不安,与其他邻近氏族亦纷争不绝。好战的德纳尔不断地侵攻他族领地、受到报复、再报复回去,几乎没有一刻安坐在布诺温城里。人们甚至都说,德纳尔会脱下甲胄,就只有将夫人按倒在床上的时候而已。
葛洛妮很快就怀孕生子,因此没有参加后来的战斗。她在德纳尔的母亲指使下,过着族长之妻的日常生活。丈夫将战斗以外的事情全部丢给母亲与妻子,因此工作相当繁重。葛洛妮一面照顾幼子,同时还要指挥仆从,操持家务,纺线织布,还要接待宾客。此外,非由族长裁决不可的氏族间的纠纷,也因为德纳尔不在,必然要由母亲和葛洛妮处理。
亚兰觉得,葛洛妮只活了一半而已。说得更正确些,是扼杀着另一半在活着。与马克提拉一同操纵帆船,当一个海盗——明白这是不被允许的愿望,这样的知情达理,扼杀了另一半的葛洛妮。
即使明白,亚兰也无能为力。
洛伊依然下落不明。达默特说洛伊当时在雄鸡城守备,然而实际上洛伊并不在雄鸡城。「守备队里没有叫洛伊的。」
亚兰也向丹冈确认过了。「我是听说他被派到守备队了。」丹冈也不知道更进一步的详情。亚兰也向德纳尔打听,得到的只有冷冷的一句「不知道」。
是被派遣到雄鸡城的途中逃脱了吗……?是回去高地了吗?亚兰感到有点……不,非常寂寞。
从城堡高处俯视,初夏的大海就像抛光过的大理石般平滑,但只要划船离开海湾,大浪便立刻卷上来冲刷甲板。
隆起的大浪在胡克船上方破碎。浪头退去的时候,欧文在葛洛妮怀里放声哭泣。
德纳尔的母亲厌恶葛洛妮带着孩子坐胡克船或卡拉哈出海。婆婆说,族长之妻怎么能在外头游玩?
一旦结婚,就要服从丈夫、服从丈夫的母亲,绝不可忤逆——亚兰认为若不是杜达拉严格地在葛洛妮身上套上这样的枷锁,葛洛妮肯定早就眼德纳尔的母亲撕破睑了。如果这是等到葛洛妮十七、八岁才提出来的婚事,或许她不会答应。葛洛妮从年幼的时候,就被灌输婚姻是为了强化氏族的习俗,因此心中不存在不结婚的选项。
船首转向陆地。
葛洛妮发梢滴着水,视线望着水平线。
船一靠岸,德纳尔的母亲已经等在城外了。婆婆身边跟着茉拉和几名农夫、牧人。
「听他们的诉愿。」婆婆命令,茉拉将仍一脸哭相的欧文拥入怀中,带进城里。
「用淡水帮他冲冲。」葛洛妮说。
「康罗伊那些人,」农夫及牧人倾诉说。「四处破坏土地。」「偷我们的羊。」「把作物全给抢走了。」
康罗伊是与欧弗拉赫提接壤的小氏族。前些日子德纳尔才刚侵攻、掠夺他们。这是报复。
「请出兵消灭他们吧!」
「族长正在与乔伊斯交战。」
「那就派出使者,请族长分出一部分兵力打倒康罗伊吧!」「这样下去,我们甚至没办法付租税给族长了。」
「现在被占领了吗?」
「他们把能抢的东西抢夺一空,然后就走了。」
「兵力有多少?」
「这……」男人们面面相觑。「五十人……」「不,有一百人。」
「武器呢?」
「长矛和剑。」「也有锄头和铁锹。」
「马呢?」
「只有指挥的人骑马。」
「枪呢?」
「没有枪。」
葛洛妮问过附近地形,画图确认后,答应会派兵解决,要农夫回去,然后叫来丹冈。
丹冈·鲁亚后来升格为布诺温城的守备队长。
葛洛妮将农夫的诉愿内容告诉丹冈,命令他派使者给德纳尔。
「族长光是应付乔伊斯就很吃力了,应该没有余力拨出兵力。」
「我也这么认为,但也不能不把民众的诉愿转达给族长。该通知的还是通知一下吧。丹冈,可以动用守备队的兵力击退康罗伊吗?」
「对方兵力有多少?」
「农夫说五十或一百,所以我看顶多三、四十吧。我也会出马。」
葛洛妮的声音显现出活力。
「葛洛妮,如果你率兵,守备队听你指挥。守备队总数有一百,可以派七十个人出击。」
「先派出侦察兵,调查康罗伊那伙人的据点在哪里。」
「好。」丹冈点点头,去呼叫部队士兵后,葛洛妮在户外桌上打开地形图。
「要进攻吗?」欧辛问。
「先看侦察结果。」葛洛妮应道。
茉拉小跑步过来:「要用餐了,请清空桌子。」
「现在在开作战会议耶。」葛洛妮埋怨道,折起地形图,然后警告亚兰等人:「不可以让我婆婆知道啊。」
隔天,侦察有了结果。
康罗伊的族长正在与麦克纳利交战,而侵攻、掠夺欧弗拉赫提领地的,似乎是一部分人的擅自行动。那伙人与被攻击的欧弗拉赫提人一样是农夫、牧人,他们把掠夺的谷物收进自己的谷仓、家畜放进自己的家畜之中。
麦克纳利与欧弗拉赫提、康罗伊、乔伊斯一样,是盖尔爱尔兰人氏族,隶属于麦克威廉·巴克。麦克威廉·巴克臣服英格兰,得到库兰里卡德伯爵的封号。
「就算我们发动攻击,把东西抢回来,康罗伊的族长也没有余力派出援军呢。」葛洛妮露出笑容。「没必要动用到七十名。」
「不,最好彻底击溃。若是小看,会吃苦头的。」欧辛谨慎地提出建言,丹冈也赞成。
「亚兰,你觉得呢?」欧辛也问,亚兰回答说「我经验不够,没办法提什么战略」,结果被大家取笑:「你很有自知之明嘛。」
「你几岁了?」葛洛妮问。
「二十六……吧。」回答之后,亚兰一阵愕然。自己什么时候年纪居然这么大了?十七岁离开高地,成为葛洛妮的侍从,在欧马利那里过了五年,然后随着葛洛妮一同来到德纳尔的居城,过了四年。
「马克提拉在二十岁左右,就已经在指挥桨帆船了。」
怎么拿我跟生长在大海的马克提拉相比?
「好了,」葛洛妮轻叹一口气。「说服婆婆大人,比发动攻击还要困难。」
没什么窗户的石塔遮断了初夏明朗的阳光。
茉拉抱着欧文,与德纳尔的母亲一起来到户外。
「保护领民,是族长最重要的职务对吧?」葛洛妮这么对德纳尔的母亲开口。
「那当然了。」
「如果领民遭到掠夺,族长必须帮他们抢回来对吧?」
对族长的母亲而言,这是不得不点头同意的提问。
「昨天领民诉愿的就是这件事。我已经派出使者去德纳尔那里了。」
「可是德纳尔现在……」
「没错,德纳尔正在与乔伊斯交战。我想一时是无法处理的。所以派出布诺温城守备队的一部分如何?」
「这么做不错。」
「那么,可以请母亲大人下令丹冈·鲁亚出兵吗?」
「你命令就行了。你是德纳尔的妻子。」
「德纳尔不在的时候,最高指挥官是母亲大人。」
看到葛洛妮极尽奉承,亚兰与欧辛交换视线。欧辛正在强忍笑意。
一收到德纳尔母亲的出兵命令,丹冈,鲁亚立刻敲钟召集部下。
穿戴好武具,士兵列队出发。
葛洛妮骑马混进其中。
「母亲大人,城里的守备就交给您了!茉拉,欧文拜托你照顾了!」
声音乘着风传入德纳尔母亲与茉拉耳中时,葛洛妮已经骑马跑得不见踪影了。
只要是循陆路行走,从布诺温城无论前往任何方向,都必须穿越湿地。虽然不便,却也有不易受到敌军攻击的优点。
军队经过长达十二、三公里的湿地往东行。对于湿地的状态,葛洛妮、亚兰和欧辛都已经了若指掌。他们不费多少力气就脱离湿地,继续前进。太阳西下,他们扎营休息,一早再次出发。
走上十多公里,便来到多半是沼地与山地的德纳尔领土中宝贵的耕地及牧场。
然而土壤并不肥沃,居民贫困,人与家畜共同居住在以树枝和稻草搭建而成的简陋小屋,甚至有人住在洞窟里。
麦子几乎收割完毕了,但田地被践踏得一片狼借,血泊里漂浮着落穗。
村长跑出来迎接葛洛妮一行人,倾诉公共谷仓被洗劫一空。「从袭击者的样子来看,不是康罗伊族长指挥的战士集团或民兵,而是武装农民。」
有浅滩的河川,是欧弗拉赫提与康罗伊的边界。他们要一名农夫同行带路,沿着冒出浅滩的岩地渡河。
翻越小山丘,葛洛妮等人目击到的是数十人正在打斗的光景。
发动攻击的优势集团人数约有三十名,不过有几名甲胄穿戴齐全、负责统率的人骑在马上。
他们高举着库兰里卡德伯爵的旗帜。稍远处有两辆货车,上面也有伯爵的徽章。
「是征税官。」葛洛妮等人彼此点头。
库兰里卡德伯爵自从得到爵位以后,不仅增加了宗主税,催讨也变得极为严苛。为了让领土获得保障,伯爵必须满足来自英格兰的种种要求。做为贸易港兴隆的戈尔韦,经济实权掌握在大富贾林区家手中。英格兰派来的行政官,各种开销皆由当地负担,而这些花费则透过增税来弥补。
迟缴的地区会派征税宫前往,若人民不缴税,就动用武力强夺。欧弗拉赫提也面临相同的遭遇。
「上!」葛洛妮拔剑。
「夫人在后方观战就好。」欧辛制止。
「我是德纳尔的代理人!」但葛洛妮反驳,策马上前。众人同声呐喊,跟随上去。
由于遭到七十人从背后奇袭,康罗伊的农民及征税官都狼狈不堪。
康罗伊农民发现新势力攻击的对象是征税宫,顿时士气大振。
人数相差两倍之多。用不着血洗剑锋,征税官一行人立刻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扔下货车逃之夭夭。
康罗伊的农民朝他们的背影扔石头。
「感激不尽。你们是谁?」疑似村长的男子说。
「欧弗拉赫提。我是德纳尔的妻子。」
葛洛妮话声刚落,康罗伊农民立刻脸色大变,重新抓起武器。
「我们都帮你们打退征税官了,把东西还来吧。」欧辛咧嘴的笑容十分可亲。「你们打伤咱们的农民,抢走了人家的东西吧?全部吐还回来。」
「你们的人之前也抢过我们,咱们互不相欠。」
「既然如此,就请你们好好支付谢礼吧——相当于你们抢走的家畜谷物的谢礼。这样就一笔勾销。如果没有我们插手,你们现在已经被扔进大牢,等着被处死了。」
葛洛妮下马,向康罗伊的村民伸出手来。「你们居然挺身抵抗英格兰,令人敬佩。」
此时一阵马蹄声逼近,众人都戒备起来。
是几匹坐骑,后面跟着几十名步兵。领头的马上坐着德纳尔,成为副官的达默特也在一旁。
「你怎么会在这里?」马上的德纳尔劈头就责备葛洛妮。
「我接到领民的诉愿。」
「我收到使者的信了。我击退乔伊斯,赶了过来。」
把康罗伊的人都绑起来!德纳尔命令,葛洛妮制止说:「我正在跟他们谈。」
德纳尔鞭子一甩,打在葛洛妮脸颊上:「女人不要插嘴!」
亚兰和欧辛挡到葛洛妮身前。
即使脸上立刻肿起一道伤,葛洛妮却没有反击。因为她明白若是在族人面前无视于族长的权威,将折损族长的领导力。
「我要他们把抢走的东西还回来。」葛洛妮说。「他们反抗英格兰爪牙的征税官,与你是有志一同。」
德纳尔把矛头指向丹冈。「没有我的指示,你居然擅自动用守备队!我要剥夺你守备队长的地位,把你降级!」
「夫人帮助我们,赶走了那些恶吏。」村长插进来说。「我们很感激。先前抢走的东西,我们会归还。可是你们也成天从我们这里掠夺。如果今后你们不来犯我们,我们也不会去犯你们。」
征税官留下来的货车,正好用来搬运抢回来的物资。
几天后,前往戈尔韦行商的族人气急败坏地跑回来报信:
「西市大门贴出公告,说反抗英格兰统治的康罗伊人、欧弗拉赫提人,往后禁止进入戈尔韦!」
这些商人是去交易换取兽皮、乳酪、麻布、盐巴和铁的。
「我们不管告示,想要进去,结果被戈尔韦市的卫兵赶出来了。」
他们似乎试图反抗,搞得一身是伤。
「达默特,召集兵力!咱们去打破戈尔韦的城门!」
德纳尔愤慨不已,但丹冈制止说「太鲁莽了」。
「传檄通知其他氏族,只要氏族团结起来,就可以攻下戈尔韦。」
「那样将与英格兰全面为敌。」丹冈劝谏说。他征求同意似地看达默特,然而达默特不吭声。
「英格兰士兵训练精良,武器也——」
丹冈还没说完,德纳尔用一句「罗嗦」打断了他。
这时一名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率领着两名侍从,来访布诺温城。
他自称康罗伊族长的次男布洛南。
「感谢大人前些日子帮助我们的领民。」他礼貌地寒暄说。「尽管我们平日彼此仇视,但为了报答前些日子的恩情,我特来通知一项消息。我们的领民因为反抗征税官等罪名,被带到戈尔韦去了。」
「把他们抢回来!」德纳尔怒不可遏。「我们愿意支援!」
「不,我们的领民,我们康罗伊自会设法营救。不过当时您的手下协助康罗伊一事,已经传入驻戈尔韦的英格兰行政宫耳中,或许会被当成派军讨伐的借口。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我就是来告知此事的。」
「我们布诺温城难以攻陷。湿地会阻挡大军行动。」
「要通过那片湿地,确实教人吃足了苦头。」布洛南露出笑容说。「听说协助我们的是大人的夫人,是那位女士吗?」他望向葛洛妮。
「一个女人家,却不知守本分。你知道戈尔韦贴出告示,禁止我们进入吗?」
「不,第一次听说。」
德纳尔把详情告诉布洛南。
「什么?」布洛南激动得面色潮红。「麦克威廉·巴克居然堕落至此。为了讨好英格兰,竟然要驱逐自己人吗?向英格兰和外国大开门户,却抛弃奉巴克为宗主的我们……」
「我们联手吧。」德纳尔性急地提出邀请。「攻破戈尔韦的城门吧。」
「以武力吗?」
「当然。」
「我们原本打算说服麦克威廉·巴克,要求他释放领民的。」
「说服?对方听得进去吗?他要是个道理说得通的人,就不会向英格兰摇尾乞怜了。」
「这凭我一个人无法决定。」
「这样啊。你还受到父亲的枷锁束缚呐。」德纳尔的声音带着怜悯。「幸而我已经摆脱枷锁了。」
三天后,暂时返回向父亲报告的布洛南再次策马前来。他带着一名侍从。名叫芬纳蒂的那名侍从,让人联想到服侍德纳尔的达默特。
众人茌户外进行会谈。德纳尔想要把葛洛妮赶走,但布洛南抢先请葛洛妮坐下。亚兰和欧辛一如往常,守在葛洛妮后方,准备随时阻止德纳尔对她动粗。
「关于攻击戈尔韦一事,家父并不赞同。」布洛南说,
窝囊废!德纳尔骂道。他压低了声音,但布洛南似乎听见了,微微蹙眉:
但他没有高声指责德纳尔的无礼,而是点头同意说「没错」。
「我也感到万分焦急。但是如果要攻打戈尔韦,需要绵密的战略与充足的武器及兵力。」也许是身为族长的父亲交代,布洛南慎重而冷静地斟酌措词。「戈尔韦不仅有面海的碉堡,包围后方的半圆形市墙上,三道门都配备有大炮。」
「这我知道。」德纳尔不耐烦地打断,但布洛南继续说下去。
「既然要攻击,不赢得胜利就没有意义。」
「但是如果戈尔韦停止与我们交易,族人的生活要怎么维持?会得不到必要的物资。」状况紧急,德纳尔说,探出上半身。「康罗伊应该与正在交锋的麦克纳利停战。只要我们三个氏族团结,就可以好好给戈尔韦一个教训。」
「要说服麦克纳利相当困难。」
「为什么?我们虽然彼此敌对,但是在不愿意接受英格兰统治这一点上,应该利害相同。我们都是盖尔人,自千百年前就一直生活在这块土地。而英格兰人想要夺走我们的一切,无论是土地还是语言。大贵族都被英格兰的甜言蜜语怀柔了,但是我们——」
「麦克纳利应该会等待康罗伊抵抗英格兰,然后自取灭亡。如此他们就可以坐享其成,接收康罗伊的土地。」
「麦克纳利的族长是这样的人吗?」
「就是这样的人。你能够说服乔伊斯吗?」
「乔伊斯对库兰里卡德伯爵唯命是从。明明是盖尔人,却甘受英格兰统治。要说服他们加入我们,难如登天。」
「家父已经决定坐视被打入戈尔韦监狱的领民被杀了——为了向戈尔韦赔罪,请求戈尔韦解除对康罗伊的交易禁令。」
「他是这么软弱的人吗?」
「家父是这样没错。」
「那你呢?」一直默默无语的葛洛妮插口。
「我会去把他们救回来。」布洛南说。「如果对他们见死不救,会失去领民的信赖。」
「就像麦克威廉失去我们的信赖那样。」
「没错,夫人。」
「请叫我葛洛妮。」
「你闭嘴。」
亚兰与欧辛提防着,以为德纳尔又要对葛洛妮动手。
布洛南的侍者芬纳蒂抢先挡到主人身前。
这时告急的钟声响了起来。
访客来自海上。高挂库兰里卡德伯爵旗帜的船只在码头下锚。那是叫做加列欧特【※Galiot,小型的桨帆船。】的船型,是由约二十人划动的小型桨帆船。
四、五十名武装士兵下了船。船上还载了指挥官骑乘的马匹。他们的甲胄往阳光下反射出闪闪银光,左属扛着火绳枪的枪兵右手拄着叉架【※中世纪时的火绳枪十分沉重,因此需要另外一根叉架拄在地面支撑射击。】,每走一步,就在地上敲击出令人胆寒的声响,火夹上夹着前端点燃的火绳,他们偶尔吹气,吹旺火绳上的火苗,随时都可以开枪射击。矛兵的长矛诡谲地插向半空。
当他们围绕着马上的指挥官上岸时,德纳尔的守备队也已经武装完毕了。
马上的指挥宫环顾四下说:「族长是哪一个?」是英格兰话。
「下马,无礼的家伙!」德纳尔回以盖尔话。
「你的罪行再添一桩。」指挥官宣言。「你明知道盖尔语已经禁止使用,盖尔人的服装也已经禁止。这里所有的人都犯了禁令,我可以把你们每一个人都绑起来,但我先宣布命令吧。欧弗拉赫提人与康罗伊人对戈尔韦行政府的征税宫施加暴行,身为族长,你当然知情。把那干人犯交出来。」
「把这些人赶回去!」
德纳尔右手高举。当那只手挥下时,弓弦上的箭将齐射出去。
然而行政府的枪兵已经把枪口对准了他们。
「是我!」葛洛妮走上前去。
「女人?」指挥官讶异地俯视葛洛妮。「欧弗拉赫提的族长居然躲在女人背后?」
在受辱的德纳尔揪住葛洛妮的头发之前,亚兰与欧辛先站到葛洛妮旁边。
「是我们干的。」亚兰以英格兰语说。对方似乎不懂盖尔语,说英语是无可奈何的做法。
还有一个人也上前了。
「我是康罗伊族长的次子。」布洛南以流畅的英语说。「我可以作证。我对天发誓,欧弗拉赫提族长的夫人与她的部下,绝对没有对征税官施暴。我来说明状况吧。欧弗拉赫提与康罗伊经常在领境发生冲突,这次是我们的领民对欧弗拉赫提发动掠夺。而夫人为了抢回物资,率兵来到康罗伊的村子,当时征税官一行人正在欺凌我们的领民。征税官看到人数占优势的欧弗拉赫提军,便落荒而逃,根本用不着欧弗拉赫提动武。为了让您理解,容我再说一次。夫人与她的部下,是为了对付我们康罗伊而来,而征税官一行人见状逃走了。只是这样而已。」
「野蛮透顶的盖尔人!」指挥官不屑地说。「成天只会打打杀杀,居然连女人都披头散发地拿着武器砍杀吗?欧弗拉赫提的族长和康罗伊族长的儿子聚在一起,是在密谋什么?企图造反吗?」
德纳尔没有反应,因为他不懂英格兰语。布洛南说了什么,指挥官应了些什么,他一头雾水。
「把这个康罗伊人绑起来,带去戈尔韦。」
指挥官命令部下,布洛南微微举手制止,主动解下佩剑交给指挥官。
「我的领民遭到逮捕投狱,我正想向戈尔韦行政府投案,请求赦免他们。刚好,我和你们一起去吧。不过不要把我绑起来,否则我的侍从不会坐视不管。如果对手是英格兰人,即使平日水火不容,欧弗拉赫提还是会助我一臂之力,这样只会落得两败俱伤。与其如此,和平地把我带走,才是聪明的做法吧?只要不绑住我,我也不会抵抗。」
「好,过来。女人,你也来。」
即使听不懂,德纳尔也从动作和态度察觉异状,嚷嚷起来:
「不许动我的妻子!」
持枪的士兵朝德纳尔靠近一步。达默特挡到德纳尔前方。
一道尖叫传来。是站在城门旁的德纳尔母亲。一旁的茉拉正紧紧抱着欧文。枪口也对准了那三个人。
葛洛妮招手叫来茉拉。
指挥官立刻喊道:「不许动!」
「我会跟你去戈尔韦。」葛洛妮安抚指挥官说。「但是我得抛下我的幼子,所以有些事必须交代奶娘一下。」
茉拉提心吊瞻地走近。葛洛妮亲吻茉拉怀里的欧文柔软的脸颊,低声喃喃指示。茉拉点点头,跑进城里。
「好了,走吧。」
「请再稍待一会儿。女人家出远门,总需要一些东西。我的女侍正在准备。」
葛洛妮说完微笑。亚兰第一次看到她那样的表情。过去亚兰知道的,只有天真无邪的笑容,然而这时葛洛妮却对指挥官露出了足以用妖艳来形容的笑。亚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单桅的小型桨帆船左边望着海岸,朝向戈尔韦前进。约二十名划桨手全是奴隶。帆虽然展开了,但风势微弱,没什么帮助。
葛洛妮与布洛南,以及陪同葛洛妮的亚兰与欧辛被关在船尾楼。布洛南的侍从芬纳蒂想要强行陪同,却被从后方重击头部,绑起来了。
众人坐在固定于墙上的长椅,虽然没有遭到捆绑,但武器被没收,由数名武装男子监视着。这是一艘小船,因此船尾楼也十分狭小。没被塞在船底,应该可以算是待遇不错的了。因为一个是欧弗拉赫提族长之妻,一个是康罗伊的族长之子,所以多少受到礼遇吧。
尽管德纳尔气势汹汹地顶撞指挥宫,但被枪指着,终究无力阻止葛洛妮被带走。
风势变强了。小型桨帆船被大浪蹂躏着,监视的男人皆脸色发青,接连捣着嘴巴离开船尾楼了。只剩下四个人。
「这样说或许会让你不舒服,」布洛南对葛洛妮说。「但我对你的夫君有些失望。」
「这是个好机会,我去向行政官谈判。」葛洛妮应道。「叫他不许向我们苛课重税。」
「我也准备要行政官释放我们的领民,但他们有接受陈情的雅量吗?」
「应该没有吧。他们的职责就是强征暴敛。」
「你只要主张你是无辜的就行了。我会为你证明清白。」
「凭我们四个人,要抢下这艘小型桨帆船也不是不可能,」欧辛加入谈话。「但接下来就麻烦了呐。」
「没错,真是遗憾。」葛洛妮点点头。「只是抢下小型桨帆船也没用。要攻陷戈尔韦,需要氏族的团结。这不是三两下就能达成的,但德纳尔的提议,以方针来看并没有错。」
布洛南的话变少了。他的额头冒出冷汗,捂住了嘴巴。
「你不习惯坐船?」
「我的领地不临海。」
「像这家伙,第一次坐船的时候成了只乌龟呢。」欧辛指着亚兰说,应该是为了安慰布洛南吧。其实缩得像乌龟的是洛伊,但亚兰没有指正。
「躺下来比较舒服。」葛洛妮把长椅让给布洛南。「我们出去甲板吧。」她对亚兰和欧辛说。
站在入口的卫兵伸出短剑。
「待在里面。」
「要小便啦。」葛洛妮说,用手拂开短剑。
「船上没厕所。」
「我知道。」
亚兰和欧辛把前端掏出扶手外,而葛洛妮跨过扶手,以浅坐在扶手上的姿势小解。
然后她跳下甲板,凭靠在扶手上。
「真想恶狠狠地踹他们的屁股,把他们踹下海去。」葛洛妮望着水平线说。
「我也这么想。葛洛妮,你一吩咐我就动手。」欧辛说,亚兰也点点头。
「如果不是身上背负着欧弗拉赫提的氏族,我早就这么做了。」葛洛妮的叹息声被海风卷走了。红发在风中飘扬。可以望见远方海面航行的帆船。布洛南走出船尾楼,和葛洛妮站在一起。「你没事了吗?」欧辛问,布洛南说:「吹吹风比较舒服。」
随着鼓声节奏,奴隶们划着桨。葛洛妮蹲在他们的脚边。「好惨的伤。」嵌着铁脚镖的脚踝糜烂到都见骨了。葛洛妮从暗袋里掏出小壶,用里头的药膏涂抹每个人的脚踝。
「你在做什么!」士兵责备。「是止痛药膏。」葛洛妮应道。「我怕在戈尔韦会遭到拷问,所以带来了。」
「交出来!」
「伤痛减轻,奴隶也会划得更卖力,对你们也方便吧?」葛洛妮说着,继续涂药。偶尔她会悄声细语。几乎所有的奴隶都是因为抵抗英格兰而遭到俘虏的盖尔爱尔兰人,但其中有一名西班牙少年和一名巴巴利人。葛洛妮用西班牙语对西班牙少年说话,瘦骨嶙峋的少年眼睛微微亮了起来。米格尔,少年说出自己的名字。但即使是葛洛妮,也不会说巴巴利语。
湾内的码头处,收了帆的西班牙船正在卸下葡萄酒桶。半裸的水手扛着木桶,压弯着栈桥来来回回。做船员生意的妓女靠拢上来。
沿着以柯里布湖为源头、注人海湾的柯里布河稍微溯流而上,桥梁前方,沿着河岸有座拱型防护墙高高耸立。
突出防护墙的柱子上,吊着两具被处以绞刑的尸体,旁边吊了三个金属笼,里面各有一名罪人赤身裸体地被塞在里面,一样也都死了,乌鸦正群聚啄食。布洛南的嘴唇失去血色,眼睛冒出红光。
他早已接到反抗英格兰的康罗伊人要被处刑的通知。
在码头下船,沿着宽度窄了约一半的河流往北走上五、六百公尺,右手边出现一座五层楼的居城.是掌握戈尔韦经济的富贾林区家的城堡。异于欧马利和欧弗拉赫提等盖尔族族长的城堡——虚有其名的方塔,那是一座壮丽的建筑物。行政府即是借用其中一部分。
葛洛妮等四人被拖到城堡中庭。周围被武装士兵团团围绕,虽然没有被绑起来,但待遇形同罪人。
英格兰派遣的行政官,与担任戈尔韦市长的林区家当家一同在场。
行政官身上的衣物有许多裂口装饰,而林区家当家圆蓬鼓起的宽短裤中央,遮阳袋【※Codpiece,十四~十六世纪欧洲流行于男性服饰,用来遮挡裆部的袋状布。多以填充物夸张装饰。】以填充物炫耀性地塞得偌大。布洛南恭敬地向两人致歉。
「往后我们会要求领民确实纳税,因此请解除康罗伊与戈尔韦市的交易禁令。虽然我也希望大人们饶过被捕的领民一命……」但为时已晚——布洛南的话中透露出压抑不住的愤怒。
布洛南并且陈述了与对指挥官相同的说词,表示葛洛妮没有任何过错。
「欧弗拉赫提的妻子,是无赖欧马利的女儿是吧。」林区不屑地说。「明天你们全部的人都要被处死,以对盖尔族的族长杀鸡儆猴。」
从林区的居城再往北行数百公尺,过了桥的对岸,就是戈尔韦的牢狱。
四人一起被幽禁在地下牢。那里是漆黑的深渊。众人夜视能力都很好,很快就适应黑暗,可以分辨出形状了。
葛洛妮在稻草上仰躺,布洛南稍微褪下裤子,压到她身上。
亚兰与欧辛靠在铁栏杆旁边戒备着。葛洛妮的喉咙迸发出欢悦的叫声。那激烈的娇喘,足以引来狱卒的注意。看守跑过来,举起烛台,把脸按在铁栏杆上,似想细看一番。亚兰立刻从栏杆间伸出右手扯住狱卒的头发,欧辛的左手亦如法炮制,同时右手捏碎了狱卒的咽喉。亚兰从狱卒的腰带抢下钥匙,解开从外侧锁上的门闩。他们避免出声,小心翼翼地把尸体放到地上。这段期间,葛洛妮与布洛南穿戴好衣物。
一行人悄悄溜出去。他们剥下狱卒尸体上的衣物,先由布洛南穿上。尸体踹入牢里上锁,举着烛台经过通道。对面有光靠近。三人潜身黑暗,布洛南堂而皇之与来人擦身而过。瞬时,布洛南从后方勒住狱卒的咽喉与嘴巴,三人悄声跑上去解决他。亚兰得到狱卒的衣物,负责袭击的变成两人。杀戮安静地进行着。他们以相同的手法弄到了其余两人的狱卒衣物。
监狱的外庭有卫兵手持火炬在巡视,但警备不算森严。他们熄灭烛台,在黑暗中迅速穿梭移动,来到石墙。亚兰与欧辛充当踏台,让布洛南、接着是葛洛妮攀爬翻墙。亚兰与欧辛自力翻过墙壁。
脱掉狱卒的衣服,沿河跑过桥。
桥头的码头停泊着他们要找的小型桨帆船。船员已经上岸了,但划桨手的奴隶都还链在船上。
四人跳上船,打信号说「快」,奴隶便把船桨伸出船身,静谧不发出水声,但强而有力地开始划起来。
葛洛妮在先前抹药时,把一包食物藏在其中一人的划座下,要他分给众人,并告知计划、对盖尔人,她只简短地说「听从西班牙少年米格尔的指示,我会救你们出去」,然后以船员听不懂的西班牙语将计划细节告诉米格尔。这是一场赌注。如果奴隶为了邀功而向船员告密,一切都完了。但赌注成功了。为了得到食物,更是为了获得自由,即使葛洛妮是魔鬼,他们也愿意交易吧。
全员卯足全力以最高速划行。这种划法,时速约有十二、三公里,但体力只能维持至多十五分钟,而距离也只有短短的三、四公里。即便如此,还是能在力尽之前划到碉堡监视不到的地方。
接着由半数奴隶每隔一小时半轮流划行,以时速五、六公里前进。来到外海后,为了借助风力,扬起三角帆。即使逆风,三角帆仍然能够航行。
右方为陆地,一路北上。黎明到来了。
「欧辛,船的指挥交给你,我们要继续。」葛洛妮说,与布洛南一同进入船尾楼。布洛南在去程还因为晕船而一脸苍白,但回程似乎已经习惯了,看起来满不在乎。不仅如此,他激烈的欢呼还与浪涛声交织在一起。
奴隶都吓着了,停下手来。
「继续划!」欧辛吼着,催促鼓手。带领划桨节奏的鼓声单调地作响。
没多久,两人从船尾楼出来了。他们在亚兰与欧辛之间,并排站在船舷。葛洛妮的红发被汗水黏贴在额头。
「我第一次知道。」葛洛妮带着满足的叹息说。「原来身体里面有太阳。……真是个大发现。」
「德纳尔没教你知道?」欧辛问。
「跟他只有痛苦。」葛洛妮说。
「德纳尔要是发现,会把你给宰了。」
「我会在被他宰掉之前先宰了他。」
「葛洛妮,你是欧弗拉赫提的族长之妻啊。」
「我知道。」
「德纳尔是欧文的父亲,而你是欧文的母亲啊,葛洛妮。」
「是啊。」
「划桨手交换!」亚兰大声命令,将沙漏翻倒。
由于进入欧弗拉赫提的领内,他们在沿岸渔村补给饮水和食物,并继续前进。
傍晚的云朵散发出竖琴琴弦般的光芒,那光的深处,出现一艘桨帆船的船影。
只差一口气就要抵达布诺温城了。
那艘三角帆灌饱了风的桨帆船,与亚兰等人的小型桨帆船距离缩短了。
看到桨帆船船桅上飘扬的旗帜,葛洛妮发出欢呼。
「是欧马利的船!」
「划啊,划啊,全员全速前进!」欧辛亲自击鼓,加快节奏。
葛洛妮对布洛南指着说:「是我父亲的船,是『费奥纳号』!」
站在甲板的是马克提拉。
葛洛妮用力挥手,就像在以全身舞蹈。
两艘船并排了。「费奥纳号」陆续抛下钩绳,紧紧地钩在小型桨帆船的船舷上。「费奥纳号」的船员全力拉扯,小型桨帆船娇小的身躯便依偎在「费奥纳号」身旁。
葛洛妮爬上「费奥纳号」,被马克提拉紧紧拥在怀里,放声大哭。那号泣就宛如欢喜与胜利之歌。
舵手狄恩也靠上来相互拥抱。
就像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葛洛妮停止哭泣,回到小型桨帆船说明:
「是茉拉派出信鸽通知贝尔克莱尔城的。马克提拉一接到通知,立刻出船赶来。而杜达拉……」
葛洛妮停顿了。一会儿后她说:
「听说他身体不适。」
亚兰以为自己听错了。杜达拉身体不适?他无法想像。
「杜达拉怎么了?」
「听说没什么大碍。可是他卧病在床,没办法赶来。马克提拉本来要到布诺温城去,与德纳尔商议如何救出我们。接下来我们要一起回去布诺温城。」
「有马克提拉坐镇,为什么不是『莫瑞甘号』来?」
「『莫瑞甘号』因为漏水正在修理。」
葛洛妮指着船上的马克提拉说:「他是杜达拉的左右手马克提拉!」然后介绍布洛南:「马克提拉,这位是康罗伊族长的公子!」
「我是布洛南。」
声音乘着海风,你来我往。
哨兵高高地吹响号角,通告一行人平安归还。
在欢喜的热闹当中,铁匠上了小型桨帆船,烧融奴隶的脚镣。脚镣的一端连在固定于划座地板的铁环上,因为没有钥匙,只能这么解开。
奴隶也加入欢欣的庆宴。
亚兰与欧辛受到丹冈等同伴粗鲁的欢迎。他们借由用拳头殴打、拉扯头发等动作来表达溢于言表的欢喜。众人拿酒泼他们,然后不停地询问他们逃脱的经纬。亚兰口拙,几乎都是欧辛在帮他说。葛洛妮与布洛南共享了太阳般的时光,这件事他只字未提。
亚兰离座,邀西班牙少年米格尔喝酒。亚兰不太会说拉丁语,但幸亏在葛洛妮严格的命令下,西班牙语和英语勉强学到算是流畅。能以母语交谈的欢喜,令米格尔热泪盈眶。米格尔的父亲是卡迪斯的贸易商,但不甚富裕。他带着要销售到外国的货物上了富贾的商船,也带上儿子米格尔,好传授他经商之道。然而他们遇上海盗袭击,父亲过世,没有人为米格尔支付赎金,他被卖给了奴隶商。米格尔被转卖,最后沦为戈尔韦市的划船奴隶。
亚兰一边听着米格尔自述身世,同时留意着葛洛妮的状况。
葛洛妮坐的桌子除了德纳尔和母亲以外,还有马克提拉、布洛南以及康罗伊族长的长男尚恩。布洛南的父亲接获芬纳蒂的急报,得知布洛南被捕,放下与欧弗拉赫提的恩仇,派长男赶来。尚恩带了约十名部下。
芬纳蒂在布洛南面前跪下,紧紧抱住主人的脚,眼眶泛着欢喜的泪水。
「能够在处刑前成功逃脱,太令人欣喜了。」布洛南的哥哥尚恩喝下庆祝的美酒。「但是英格兰对我们的钳制将益发严厉吧。这有可能成为他们派兵讨伐的借口。有必要开始进行防御准备。」
「我们布诺温城不必担心。布诺温城受天险所保护,大军无法攻入。不过康罗伊若是遭到英格兰攻击,可能不堪一击。」
「不堪一击?」尚恩咬住德纳尔的失言,杀气腾腾。「这话我可不能置若罔闻。」
双方原本是干戈相向的世仇,彼此都有亲人或部下遭到杀害、或杀害对方,心中充满了滚滚沸腾的敌意。
尚恩的部下见气氛变得紧张,戒备起来,而达默特等人也与其对峙。
葛洛妮完全不理会丈夫与尚恩的对话,专心与马克提拉交谈。布洛南也加入这边。
「如果被禁止和戈尔韦交易,欧弗拉赫提无法自足。」葛洛妮热切地倾诉。「只好效法欧马利了。」
「你是说出海打猎?」马克提拉问。
「没错。」
「没瓣法吧。欧马利自古以来,代代靠大海维生。欧马利人天生就是海上男儿,而欧弗拉赫提的男人连桨帆船都不会划。」
「我会训练他们。亚兰还不是——」
听到自己的名字,亚兰走到葛洛妮的桌边去。米格尔也跟上去,欧辛、狄恩也靠过来。
「亚兰还不是,一开始像只乌龟。」葛洛妮接着说。
不对,洛伊才是乌龟。
「他十七岁才第一次见到海,但现在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海上男儿了。」
「亚兰是被丢进我们欧马利的男人堆里,即使不愿意,也会被训练成欧马利的男子汉。」欧辛这么说。
「所以我才寻求欧马利的协助。」葛洛妮注视着马克提拉说。
「但你们连艘船也没有。」
「马克提拉,你也知道,我带了一大笔嫁妆过来。如果我离婚或丈夫死了,回去娘家时,我有权利得到相当于嫁妆的财物。」
亚兰想起葛洛妮若无其事地说着「在他宰掉我之前,我会先宰了他」的模样,一阵毛骨悚然。
「我现在就把钱付了,把欧马利的船卖一艘给我吧。我去贝尔克莱尔城跟杜达拉谈判。而且我也想知道杜达拉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了。」
「杜达拉他……」马克提拉欲言又止,话锋一转:「但现在你没有权利自由动用那笔钱吧?」
「我会说服德纳尔。」
「你们要成为欧马利的生意对手?」
「不,是杜达拉的部下增加了。我们会把得到的猎物一部分交给杜达拉。」
马克提拉沉思了一会儿,露出笑容,点点头说「这提案不错」。
「就像我刚才说的,杜达拉目前无法出海。联手进行海上狩猎,对彼此都有好处。」
亚兰瞥向随时都会扭打起来的德纳尔与尚恩。各自的部下也开始聚拢在两人周围。尚恩带来的只有十人左右,因此如果发生群殴,康罗伊毫无胜算。
「欧弗拉赫提没有桨帆船,但有胡克船和卡拉哈,还算熟悉大海,操纵桨帆船对他们不会太困难吧。可能得花上两、三年的训练,才能在海上战斗。但是既然被戈尔韦赶出来,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葛洛妮说。
「可以让康罗伊也参加这个计划吗?」布洛南以热情的语气说。「我能自由使唤的部下有二十名左右,请你一起训练他们。」
马克提拉和葛洛妮都没有应声,布洛南继续说:
「由于重税与戈尔韦的交易禁令,康罗伊也被英格兰掐住脖子了。如果能在海上另觅生路……」
「虽然也会交易,但主要的工作是海盗唷。」葛洛妮对他露出笑容。
「请教我们如何在海上战斗。」我们这些氏族——布洛南说着,望向哥哥。「与其自相残杀,攻击英格兰的商船更有意义多了。」
「不一定是英格兰商船。」马克提拉说。「就算是葡萄牙商船或西班牙商船,只要不付通行费,就以武力掠夺。有时也会遭到巴巴利海盗的攻击,展开你死我活的惨烈战斗。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参加吗?」
亚兰回想起那场死斗。自从欧文出生以来,布诺温城的生活就十分平静。血腥的战斗是德纳尔的工作。
自己回得去那时候的奋不顾身吗?
逃狱的时候,亚兰无暇踌躇。他们处于最恶劣的状况,采取了最好的手段。葛洛妮在危急之中,想到了最好的方法。……亚兰想起在体内发现太阳的葛洛妮,忍不住轻笑。
如果碰上非干不可的状况,还是办得到吧。亚兰如此心想。
「当然。」布洛南回答。
「这意味着欧弗拉赫提与康罗伊结盟。」马克提拉说。「康罗伊族长会同意吗?」
「康罗伊与欧弗拉赫提巩固关系,对双方氏族都有利。我会说服父亲和哥哥。」
「我来说服德纳尔。」葛洛妮应道。
「康罗伊人不熟悉海洋。」布洛南说。「不管对训练的人或是接受训练的人,必定都是一场考验,但这是我们氏族唯一的活路。虽然只要夺下麦克纳利的领地,康罗伊也能拥有通往海洋的道路。」
阻绝了大海与康罗伊领地的,是麦克纳利的土地。
「你会游泳吗?」
「我们都是在河里和湖里学会游泳的。」
德纳尔和尚恩开始比武了。他们不让部下插手,一对一比剑。
「就算要泼水,也得让他们冷静下来。」布洛南就要起身。
「要不要来打个赌?」葛洛妮说。「赌他们谁输谁赢。」
「同盟会告吹的。必须阻止他们。」布洛南看得很严重。
「亚兰,命令哨兵敲钟。」葛洛妮命令。
「敲什么钟?」亚兰反问。
「敌军入侵的钟。」
「万一被发现是假的,哨兵会被德纳尔惩罚的。」
「总比他们有人受伤要来得好吧!」布洛南恳求说。
「我来敲。就当做是我看错好了。」亚兰冲向瞭望台。
「计划决定后请通知我们。我一定会加入。」
在布诺温城度过一晚后,隔天布洛南留下这句话,与兄长、亲卫队及侍从芬纳蒂一同启程。
对于妻子的提案,德纳尔并没有反对。
「请你在陆地征战,大海就交给我吧。」
葛洛妮明白如何吹捧德纳尔。因此高高在上地向获释的奴隶宣布消息的是德纳尔。
「小型桨帆船我们没收了。接下来随便你们要怎么做。想回去故乡的人就回去吧,但我们不会资助旅费。我们没有义务帮你们到那种地步。有觉悟留在我身边,成为我的私兵的人就留下。我的夫人将创立一支海军,你们也可以参加,但必须对我的夫人绝对服从。对于领袖,不容许任何反抗。」
米格尔用西班牙语对亚兰说:「我要参加海军。」
「你下得了手杀西班牙人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米格尔说:「把我当成奴隶买卖的人里面,也有西班牙人。」
把葛洛妮的嫁妆投资在船只上的提案,则被德纳尔与他的母亲打了回票。
※8
亚兰第一次看到杜达拉卧床的模样。他觉得难以忍受。葛洛妮,还有欧辛也怔立在原地。
浮面的安慰没有任何帮助。亚兰这么认为。不管是对杜达拉或葛洛妮都一样。
在从布诺温城前往贝尔克莱尔城的船上,他们已经从马克提拉那里听到了杜达拉的病情。为了不让葛洛妮担心,一开始马克提拉告诉她没什么,但既然要见面,就非说出实话不可。
杜达拉全身出现溃疡,发烧不断,没有食欲,一天天衰弱下去。病因不明。弥亚赫守在他的身边,却无计可施。
杜达拉的状况,比从马克提拉的描述所想像的更要凄惨。
化脓腐烂的脸,让人联想到布满藤壶、被蚀船虫侵蚀的老朽船底。
妻子一脸疲惫地陪在一旁,神父在枕畔献上祝祷。这个爱喝酒的神父一向爽朗快活,这时却一心一意地严肃祈祷着。
这里是贝尔克莱尔城的最顶楼。只有小窗的室内,充满了脓血与高烧的恶臭。
根本不是开口提什么创设船队的状况。最重要的是治疗。
「已经试遍各种药草了。」弥亚赫吐出沉重的叹息。「感觉溃疡深达骨头,但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如果到西班牙,或许能请到本领高强的阿拉伯医生……」
「我去西班牙!」葛洛妮当场说。
「我本来正要去一趟,」马克提拉应道。「结果那时候刚好接到葛洛妮被抓的消息,所以延后了。」
「更近的地方也有好医生。」亚兰忍不住插口。
葛洛妮和马克提拉同时「啊」了一声。
「马克提拉,『莫瑞甘号』还不能出海吗?」葛洛妮焦急地问。
「还不完善。漏水的地方已经补起来了,但树脂还没有完全干透。若要长途航海,得再更进一步修葺。」马克提拉回答。
「禁得住来回德里斯科岛吗?」
「勉强。」
如果顺风,帆船的时速可达三十公里,比桨帆船快四倍以上。在交易活动中,与护卫的桨帆船组成船队时,都是操纵船帆,来配合较慢的桨帆船速度。
前往被大海深爱的女巫耶梅儿·妮·弥莉莎居住的德里斯科岛,若是顺利,搭乘「莫瑞甘号」只要十小时就可以抵达。回程正好顺着海流,可以更快。
「马克提拉,麻烦你指挥。我还不是那么擅长操纵帆船。」
「好,走吧。不过葛洛妮,帆船有个弱点。」
「无法敏捷转换方向,所以不适合攻击,但我们不是去打猎的。」
「不,还有另一点。如果风全停了,就动弹不得了。现在分秒必争。……但也只能期待顺风了。」
「亚兰,你和欧辛两个人指挥桨帆船。虽然比帆船慢得多,但万一碰上无风,帆船进退不得,你们就赶上来,让我上船,用划的前进。马克提拉留在帆船,一起风就追上来,我再上帆船。现在立刻就出发。载上粮食和淡水。为了预防万一,也别松懈了武装。」
一路顺风。搭乘桨帆船「费奥纳号」的亚兰,看见视野中葛洛妮与马克提拉的帆船一眨眼就成了个小光点,消失无踪。
桨帆船每隔两小时轮替一半的划桨手,以通常速度前进。欧马利人划行的桨帆船虽然在风浪中摇晃,但仍维持稳定。葛洛妮说要组织海军,但欧弗拉赫提姑且不论,对大海完全陌生的康罗伊人,有办法变得像欧马利那样熟练吗?
更沉重地压在亚兰心上的不安,是杜达拉病倒这件事。若是在海战负伤也就罢了,杜达拉却得了神秘的疾病。葛洛妮肯定处在比自己更强烈几十倍的不安煎熬中。没办法陪在她身边,令亚兰心急。即使认为有马克提拉陪着她不要紧,而且十九岁的葛洛妮远比亚兰更聪慧、懂得如何处事,但初次见面时那个傲慢鲁莽的野丫头印象实在过于强烈,让他觉得不管葛洛妮再怎么倔强,毕竟都还只是个小孩子……他无法不担心。葛洛妮再怎么厉害,体力还是不及男人的一半。
这次的航海异于交易或打猎,毫无收益,但没有任何一名贴员面露不满。因为只要杜达拉能痊愈,再也没有更胜于此的好处了。
船只通宵划行,在夜间通过了阿伦群岛的海面。
朝阳坐落在雾中。凝固的朝雾另一头蕴含淡淡的红,那是甫升起的太阳,看起来就像被包裹茌湿濡的尸衣中。一旁的欧辛,身影也成了淡墨色的影子。雾气剥夺了方向感。他们暂时歇手,等待风将雾气吹散。遥远的南方,「莫瑞甘号」一定也在等待朝雾散去吧。
「欧辛!」亚兰随口唤道。雾就仿佛被欧辛的笑声吹散一般,天空现身,有如熔炉中化开的碧玉。
南进是逆着潮流,因此速度缓慢。高高升至中天的太阳将天空烧出个破洞时,踏上归途的「莫瑞甘号」现身了。
亚兰看见甲板上除了马克提拉和葛洛妮,还有站在一起的耶梅儿·妮·弥莉莎。
「莫瑞甘号」两三下便超越了「费奥纳号」。「费奥纳号」掉转船头,追赶上去。
「费奥纳号」也扬起三角帆,借助风力,但这时风忽然静止了。
归途还有一半。
「费奥纳号」的船员都认为表现的时候到了,卯足了劲全力划行。
「莫瑞甘号」的船帆宛如丧旗般无力地垂着。
马克提拉让葛洛妮和耶梅儿移到「费奥纳号」来。
眼盲的耶梅儿不知道该让脚往哪儿踏,马克提拉把她抱在腋下,领着她走。
「交给你了。」马克提拉把耶梅儿的手塞给亚兰,返回帆船。亚兰觉得耶梅儿的手好似要融化一股。
欧辛以鼓声指挥节奏,即使无风,桨帆船也开始前进了。
亚兰把耶梅儿领到船尾楼。葛洛妮也一起过来。
「辛苦你跑这一趟了。」葛洛妮抚着耶梅儿的头发说。
「我害怕离开岛上。」耶梅儿露出腼腆的笑。「只要留在岛上,每一个角落我都一清二楚,但是岛外……」
「整个岛上的人都依靠你。岛民说你不在,万一有人受伤生病就糟了,只肯把你借给我们三天。」
「我听说族长大人的病情了。等我见了族长大人,了解病况后,会思考该如何治疗。」
耶梅儿执起亚兰的手,抚摸他的手背,然后翻过来用手指滑过掌心。
即使知道耶梅儿是以手代替眼睛在看,亚兰仍忍不住心跳加速。
「岛主告诉我,这是个攸关重大的决定。」葛洛妮说。「我们从戈尔韦的地牢逃狱的事,也传到领主柯努亚·欧德里斯科耳里了。」
身为盎格鲁爱尔兰人的欧德里斯科是治理爱尔兰岛西南部的贵族,但他与英格兰大贵族、同时亦是大海盗的约翰,基林葛列爵士联手,热衷于经营海盗业。欧德里斯科持有的圣赫德嘉的著作抄本,也是掠夺得来的物品之一。
基林葛列掌控着分隔英格兰与欧洲大陆的海峡入口一带,西班牙、葡萄牙商船必须经过这个海峡,才能抵达卸货港的安特卫普港。基林葛列当家虽然不会亲自参与海上的掠夺,却一手包办收赃、分配、发薪给船员、贿赂官员、取得船只等海盗业所需的一切业务。与基林葛列合作的好处多不胜数,欧德里斯科也受惠于基林葛列。
耶梅儿居住的德里斯科岛,是个与海盗业无关的和平小岛。
「据说与英格兰关系紧密的欧德里斯科提出,若是戈尔韦有意惩治欧弗拉赫提,他可以提供协助。戈尔韦没有强大的海军,因此无法从海上攻击布诺温城。但如果欧德里斯科驱使底下的海盗的话……」
「他们会发起海战吗?」
「戈尔韦似乎仍在犹豫,要不要把事态搞得如此严重。」
得到风力之助,「莫瑞甘号」追赶上来了。
耶梅儿站在杜达拉的枕畔,用手触摸化脓溃烂的皮肤,仔细地摩挲。肿包的触手蔓延到什么地方、已经完全化脓排出并结痂的是哪些部分、肿起而顶端似要化脓的部位是哪里和哪里——就像分辨大海制作海图的船员般,耶梅儿闭起的眼皮底下,似乎正在描绘着杜达拉的身体地图。
葛洛妮、亚兰、欧辛、马克提拉都紧盯着耶梅儿的手部动作。神父站在枕畔,而葛洛妮的母亲跪在床脚。
「这一带的海里,也能抓到姥鲨对吗?」半晌后耶梅儿说。
众人同时点头。从秋季到冬季,姥鲨会销声匿迹,但这个时期偶有所见,也能捕获。姥鲨的肉可以食用,肝脏也能提炼出做为灯油的油脂。
「请男人去抓姥鲨,我要用姥鲨的肝脏混合药草,制作软膏。因为现在手边没有姥鲨,所以在捕获之前,我会先进行紧急处置。请摘来大量的榛树嫩叶,其他人请去草原摘来颠茄。颠茄有剧毒,千万不要放进嘴里。还有,颠茄茂盛的地方,受到魔鬼的支配,因此请向神父领取护身符后再过去,以免受到邪恶力量的侵犯。颠茄只要少量就够了。」
「亚兰,我们坐胡克船去捕姥鲨。快准备。」葛洛妮急忙就要出门。
「葛洛妮,请你用葡萄酒和橄榄油帮我制作软膏好吗?」耶梅儿喊住她。「请带我去厨房。」
「抓姥鲨需要力气。」欧辛也安抚说。「我和亚兰会带二十个欧马利男丁去猎捕,你在这里等着。」
姥鲨身长六公尺,大的甚至可达十二、三公尺,重量约有十几吨,是庞然巨物。
「耶梅儿,软膏的做法你教弥亚赫。弥亚赫会带你去厨房。亚兰、欧辛,我们走!」
葛洛妮走下石阶说。
「我去修理『莫瑞甘号』。」马克提拉说。他对亚兰和欧辛补充说:「补料还没干就出海,漏水漏得很严重。」接着他压低声音免得被杜达拉听见:「如果欧德里斯科攻打欧弗拉赫提,就必须动用『莫瑞甘号』救援了。」
在准备猎鲨的时候,分头到野外的佣人扛回装满了榛树嫩叶的笼子。
葛洛妮的母亲照着耶梅儿教的,以柔软的嫩叶敷在溃烂的部位。
佣人在户外的炉灶生火。
葡萄酒请用上好的。倒入陶锅,加入三分之一橄榄油,放上炉灶,慢慢地加热.然后以法兰绒布浸泡——耶梅儿在指示弥亚赫的时候,葛洛妮和亚兰等人以面包、葡萄酒和腌鲱鱼裹腹,扛着长柄一端系着长绳的鱼叉来到海边。
他们分乘两艘胡克船。葛洛妮和亚兰坐一艘,欧辛坐另一艘,分头出海。两边的船上都有十几名男人同船。葛洛妮与亚兰的胡克船由狄恩掌舵。狄恩脸上的皱纹变多了,亚兰忽然心想。
太阳逐渐逼近水平线。虽然准备了灯火,但还是想在夜黑之前捕到手。
凝目细看浪谷。成群海鸟的白翅令人误认为浪头。
他们在海上飘荡了一个多小时,寻找猎物。
大海从沸腾的葡萄酒色转为融化的金属色,如灼热铁钩的残照在上面剖出伤痕,其中露出了一片漆黑的鱼鳍。
打信号,掉转船头,朝若隐若现的鱼鳍前进。
姥鲨虽然体型庞大,但不会攻击人类,即使船只靠近,它仍不慌不忙,继续泅泳。
从船缘探出身体,伸出灯火,便看到姥鲨在波浪底下摆动的巨躯,几乎绕过整个腰身的鳃裂露出赤红的鱼鳃。周围缠绕着细长的绳状物,是几只八目鳗吸附在姥鲨身上,但皮肤肥厚的姥鲨似乎不以为意。
「欧辛,上!」葛洛妮向友船叫道,举起鱼叉。
亚兰也抓住鱼叉柄。
掷出。两根都命中背部,但姥鲨似乎不感到痛。
欧辛跟着掷出鱼叉。
其他人再掷出一支、再一支。目标很大,不会射偏。
亚兰的船三支,欧辛的船两支,背上总共叉了五支鱼叉的姥鲨忽然仰起头来。从海面现身的头部张开如洞穴般的大口。直径超过一公尺的口腔深处,软骨柱如栏杆股排列着。
逼近眼前了。尽管知道姥鲨不会吃人,那景象依旧骇人到无法直视。
「鱼叉再多射几支!」
姥鲨扭动头部,露出苍白的肚腹,身子一翻,潜入水中。它总算察觉异状了吗?新掷出去的鱼叉只擦过了姥鲨的皮。
「拉绳!」
众人用力拉绳索。
「把它拖出海面!」
绳索从紧握的手中溜了出去。掌心一阵火热,被粗糙的绳索磨破渗血。
盘绕在甲板上的绳圈一眨眼就缩小了。
一道大浪扑向船腹,胡克船倾斜到甲板几乎碰触到海面。青黑色的浪涛冲刷着甲板。
掌舵的狄恩眼睛充血。
太阳已经沉没了。余晖在水平线化成一条金带。
金带被一分为二,姥鲨跃出天空。近十公尺的巨躯在愈见昏暗的夜空划出黑色的弧线,亚兰的视野被铅白色的高墙给填满了。船体剧烈摇晃,仿佛遭到炮击。姥鲨跳越胡克船,没入另一侧的海中。就在这时,它大镰刀般的尾鳍拍断了船桅。
尾鳍沉入海中前一刻,被余晖照亮轮廓,镶上了一圈红。
绑在鱼叉上的绳索已经所剩不多。
被姥鲨背上的鱼叉绳所牵引,欧辛的胡克船倾斜着朝亚兰他们的船只逼近而来。这样下去两船会相撞,欧辛只能不甘心地切断两根绳索,船只因为反作用力而剧烈摇晃,但总算是避免了冲撞。
亚兰把绳索缠绕在腰上绑好,另一端系在折断的桅杆根部,跨越船舷。
葛洛妮比他早了一拍,连绳索也没绑就直接跃入海中。
划开海水,寻找姥鲨。
水又重又黏。
突然间,有如城堡废墟股的巨躯出现在眼前。浑圆的小眼珠嵌在深深裂开的嘴巴上,像石子般冷酷无情。扑上来的姥鲨就像褪了色的花圈般摇晃着。背上插了五支鱼叉,其中三支扯紧的绳索延伸到海上。
葛洛妮以短剑刺砍,被黏滑的外皮给弹开了。
亚兰也不知道姥鲨的要害在哪里,于是潜入下方,用短剑刺入应该比背部更柔软一些的腹部。
葛洛妮也钻到肚腹底下,两人的刀锋割开了肚子,然而姥鲨却毫无所感似的,一动也不动。
他们剖开了好几个地方。
亚兰解开腰上的绳索,重新绑到葛洛妮腰上,打信号叫船把绳子拉上去。葛洛妮抵抗,仍被拉了上去。亚兰自行游出海面。
他打算喘口气,再次潜水。
结果和潜下来的欧辛擦身而过。
欧辛不只一个人。几名欧马利的男人一起游近姥鲨,将不会攻击人类、草食动物般的姥鲨团团包围住。
亚兰把头伸出海面,深深吸了口气。手扣住船缘,船员合力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上去。身体重得像湿掉的沙包。
葛洛妮就要再次从甲板跳下去,被男人拦腰抱住。
鲜血在波浪底下静静地扩散开来。
欧辛冒出头来,高举着手臂像在宣告「成功」,游回自己的船去了。
其他男人也上来了。
「把绳子拉起来。」
「死了吗?」亚兰问,对方点点头。
亚兰那艘失去桅杆的胡克船,由欧辛的胡克船拖曳着。
被拖上岸的姥鲨浑身都是旧伤。
几人合力剖开宛如厚墙的腹部,拖出有几吨重的肝脏,切分后装入篮子,搬进城内。一个人先跑去通知。
城外烧着篝火。
烧着泥煤的火炉前,耶梅儿与女佣正在等候。
耶梅儿把肝块扔进陶锅里,加入橄榄油和水,以木杓搅匀煮沸。
葛洛妮浑身上下湿淋淋地,就这样走上塔的五楼。亚兰也跟过去。水滴淌落利用城墙的厚度打造的螺旋阶梯。水洼倒映出墙上的烛台灯火。
杜达拉的裸身,像鱼鳞般处处覆满了榛树嫩叶,溃疡露出的部分,由弥亚赫抹上软膏。从皮肤撕下来的枯萎嫩叶散落一地。
葛洛妮的母亲以法兰绒布浸泡壶中的液体,轻轻拭去苍白的脓。液体散发出葡萄酒与橄榄油的气味。
「抓到姥鲨了。耶梅儿正在制作软膏。」
弥亚赫每次仅以麦粒的量,谨慎地涂抹着,葛洛妮伸出手说她也要涂。「这是剧毒。」弥亚赫制止。「耶梅儿说如果抓错量、涂太多次,会造成穿孔。这一杯容器的量里,掺了芥子粒大小的颠茄。光是舔到沾在手指上的药膏,就可能送命。」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亚兰觉得杜达拉的脸似乎恢复了一点生气。
耶梅儿在女侍牵引下上楼来。另一个女侍抱着陶锅。
锅中的软膏散发出令人不舒服的臭味。
耶梅儿双手伸进仍然温热的软膏,以手掌掬起,轻轻地放到杜达拉的皮肤上。没有搓揉,而是抹匀,逐渐覆盖全身。杜达拉默默地任由摆布。
「放上一晚,明天早上用葡萄酒洗掉,脓应该会排干净。然后用法兰绒布敷在溃疡的伤口,再覆上加热过的白竹叶。过了两、三天,皮肤应该就会变得光滑。将茜草熬煮慢煎,可以退烧。另外,我准备混合了葡萄酒、蜂蜜和苦艾汁的饮料,让他服下,可以恢复体力。夫人有缟玛瑙吗?」
「有的。」
是杜达拉从西班牙般掠夺来的。
「请将缟玛瑙浸泡在醋里,然后把醋拿来做为料理的调味。缟玛瑙的力量,可以驱逐引发高烧的体液。」
耶梅儿平时温婉可人,但在说明疗法时,却自信十足,滔滔不绝,这让亚兰感到相当稀罕。他也觉得耶梅儿就像个不能任意攀谈的高贵女子。
亚兰蜷缩在房间角落,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似乎是紧张解除,陷入熟睡了,被声音吵醒时,他感到无比地舒畅。
耶梅儿正在指导弥亚赫及母亲清除姥鲨的软膏。
欧辛在房间另一头的角落呼呼大睡,葛洛妮拿他的膝盖当枕头,四肢伸展在地上睡觉。
亚兰爬起来,走到杜达拉的床畔。
脓转移到除下的软膏上了。母亲以浸泡葡萄酒和橄榄油的法兰绒布擦掉剩余的脓时,底下的皮肤显现出光亮的色泽。
杜达拉眼睛睁着。他与亚兰对望,展露笑容:「Beannacht De ort.(上帝祝福你。)」
听到这声音,葛洛妮跳起来跑到枕畔,把脸颊贴在杜达拉的睑上。然后她跪到耶梅儿脚下,恭敬地亲吻地的衣摆,望着天上:「Buiochas le dia!(感谢上帝!)」
必坟把耶梅儿送回德里斯科岛。「莫瑞甘号」速度很快,但已经茌修盖不完整的状况下狠狠地驱使过一次了,万一再次出海,很有可能在半途进水。他们决定用「费奥纳号」护送耶梅儿。
杜达拉听从了女儿的心愿。送耶梅儿回去以后,「费奥纳号」就直接借给了葛洛妮。还附上舵手狄恩。
虽然是极为宽厚的安排,却有仅限一年的严格条件。
一年之内,必须将相当于一艘桨帆船的利益献给杜达拉。只要缴清,便能一直使用「费奥纳号」下去。当然,往后也必须将得到的利益一部分献纳给杜达拉。
「费奥纳号」已有十几年船龄,是一艘相当老的船了。但由于从未疏于保养,还可堪用好几年。
他们在回程船上载了几只贝尔克莱尔城饲养的鸽子。而从布诺温城带来的信鸽,则留在贝尔克莱尔城。这对彼此来说,都是方便的通讯手段。
航海途中,他们路经布诺温城,载米格尔上船。
「耶梅儿,就是这孩子。请你多多指导。」
葛洛妮已经和耶梅儿说好,要将米格尔寄放在她那里一年。她拜托耶梅儿教导米格尔医术。她期待米格尔能成为一个超越弥亚赫的杰出医师。
前往德里斯科岛的航海十分顺利。
稳定的船速相当快,亚兰很快就经历了离别的哀伤。
他握着耶梅儿的手引导她下船。但他对耶梅儿的敬畏之心实在太强烈,不敢就这样拥抱她。他感到自卑,认为自己只够格跪在她的脚边。
耶梅儿的手在亚兰的手中,就像安心地窝在鸟巢的雏鸟,但即使亚兰使劲握上去,她也没有回握上来。
「我还会再来。」这是临别之际,亚兰能够说出最有勇气的一句话了。
「嗯,再会。」耶梅儿的话,是对任何人都会说的一般道别,但她稍微举起手中的壶,说「谢谢」的声音里有着真情。葛洛妮把亚兰一行人舍命捕获的姥鲨做成的药膏,分了一些给耶梅儿,聊表谢意。
「Beannacht De ort.(上帝祝福你。)」耶梅儿这么向他道别时,尽管是人们常说的话,亚兰却在其中感受到特别的分量。亚兰也给了耶梅儿相同的祝福。盖尔人的信仰,融合了基督教与盖尔人对大自然的独特敬畏。亚兰祈祷,愿所有的大自然力量——大海、天空、大地;风、树木、每一棵花草,都能庇佑耶梅儿。
※9
顺利送回耶梅儿,回到布诺温城后,葛洛妮立刻着手组织海军与训练。
德纳尔几乎不在布诺温城。由于欧弗拉赫提被禁止进出戈尔韦,需要的物资只能靠掠夺得来。
而他们的邻居乔伊斯十分富庶。乔伊斯对库兰里卡德伯爵俯首听命,接受英格兰的支配,因此可以堂而皇之地在戈尔韦进行交易。他们在柯里布湖以船只往来,搬运物资。抢回雄鸡城的德纳尔,就是发动攻击,掠夺那些物资。
德纳尔不答应分出麾下的士兵,但追随葛洛妮,参加船只训练的,约有一百人。
参加召募的欧弗拉赫提渔夫和牧童、农民约有五十人。布洛南与他的部下约二十多人。
布洛南也做为葛洛妮的部下接受训练。
丹冈·鲁亚辞掉守备队长之职,加入葛洛妮的海军。
此外,原本在小型桨帆船上当划桨手的奴隶中,有十八名留在葛洛妮身边。会屈就于奴隶,意味着没有亲人为他们付赎金。只有两人为了回故乡而离开了。
奴隶中唯一一个巴巴利人留了下来。可能是处在多为盎格鲁爱尔兰人的奴隶堆时学会的,这名巴巴利人除了会盖尔语,也会英语,同时还会操西班牙语。对于这个人留下,亚兰感到有些不安。奴隶之间,都管这名肤色浅黑的巴巴利人叫「托伊利」——这不是本名,而是意味着「杀戮者」的盖尔语。男人外表看上去并不凶暴,然而身为回教徒的巴巴利人与基督教徒之间的对立极为严重。基督教徒都有着巴巴利人冷酷狰狞的成见,而巴巴利人亦认为基督徒是一群残暴无情的家伙。葛洛妮即将嫁入欧弗拉赫提之前,与巴巴利海盗的那场激烈死斗,亚兰仍记忆犹新。
亚兰就像问米格尔那样,也问了巴巴利人托伊利。你能够和基督教徒联手,与回教徒为敌吗?托伊利注视着亚兰的眼睛点点头,然后以嗫嚅般的声音说:我是被神抛弃之人。我再也不是回教徒,也非基督教徒。我只为将我拯救出地狱的人——也就是你们而战。
听到托伊利这话,亚兰不寒而栗。被神抛弃的人。还有比这更受诅咒的存在吗?这不会太不祥了吗?亚兰决定不把托伊利这番话告诉任何人。
「在戈尔韦当划桨奴隶的岁月,比那之前的生活更像样多了。」托伊利这么说。「被卖给英格兰以前,我在自己国家的船上当划桨奴隶。因为我是个罪人。」
托伊利每天划桨十二个小时,惨的时候,必须二十个小时不眠不休地划船。快要昏厥的时候,嘴巴就会被塞进浸了红酒的面包块,取代苏醒药。吃的只有少量豆子和一点发了霉的饼干。如果偷懒,就会遭到鞭打。食物糟糕、以及受到鞭打,这在戈尔韦也是一样,但戈尔韦的船只不会进行远洋航海,因此不会被逼着连续划上二十小时。
但还是很难熬……托伊利以近似叹息的声音说。
现在已经没有锁链束缚他了。可以自由活动手脚。
托伊利没有说他是因为什么罪而被打为奴隶的。
亚兰很同情,但内心一隅对他留下了戒心。
德纳尔的母亲十分不悦。在能够出海打猎,获得猎物以前,葛洛妮的部下等于是在这里吃白饭。葛洛妮沉迷于海军训练,欧文几乎都交给婆婆和茉拉照顾。
葛洛妮的海军由三个团体组成。
欧弗拉赫提人。
康罗伊人。
前奴隶。
前奴隶都惯于操桨,但很少有人会用武器。
康罗伊人则是相反,擅长动刀动枪,却是第一次操船。
而欧弗拉赫提人又分为熟悉大海的渔民,以及连卡拉哈都不曾碰过的牧童及农民。几乎所有的人都是长男以外的独身年轻男子,每一个都不擅长战斗。最年少的是一名十五岁的少年,名叫阿尔斯,孤儿牧童这样的身世,令亚兰情不自禁地将洛伊的身影重叠在他身上。
海上的狩猎行动,必须每个人都精通所有的技术才行。不同于一出生就自然地亲近海洋、熟悉海盗业的欧马利人,必须从头开始教起。有海盗业经验的,仅有葛洛妮、亚兰、欧辛、狄恩四人而已。如果是菜鸟加入经验老到的海盗集团,那就轻松多了,但葛洛妮的海军几乎是从零开始训练、打造。
葛洛妮与相当于军队幕僚的布洛南、亚兰和欧辛,商议该如何处理手下。
这三个集团,就是只想跟自己人混在一起。
尤其对康罗伊人而言,布洛南才是他们的主子。即使葛洛妮另当别论,他们也不愿意听令于亚兰和欧辛,情愿等待布洛南下指令。
而奴隶出身的人则乖僻多疑。
欧弗拉赫提人出于武打身手不如人的自卑感,特别喜欢强调这里是欧弗拉赫提的领土、自己是葛洛妮的直属部下。
要活用各别的特性,让三个集团对彼此抱持竞争意识吗?
不,还是应该去除壁垒,让全员团结一致——帷幄达成了共识。
在布洛南的建议下,订定了严格的命令系统。葛洛妮是首领,布洛南为副首领。再底下为亚兰、欧辛、舵手狄恩,然后是丹冈·鲁亚及布洛南的侍从芬纳蒂,这五人以军队来说,相当于军官。
亚兰被命令担任炮长,喃喃着「责任太重了」,被欧辛恶狠狠地一捶:
「在部下面前,绝对不能露出没自信的样子!」
「由狮子率领的绵羊军队,比被绵羊率领的狮子军队更强。」布洛南笑着说。「亚兰,你不是绵羊。从戈尔韦逃狱时,我就见识到了。」
即使如此,亚兰仍然觉得关于大炮的操作,自己远不及欧马利的炮长莫尔库,但决定不说出口。现在就说泄气话,仿佛在为失败预先找借口,太难看了。
布洛南十分聪明。他不执著于面子,在部下面前承认自己对船只和大炮的操作完全无知,严令部下服从经验丰富的欧辛与亚兰。
如果指挥的是马克提拉……。亚兰发现自己正这么想。马克提拉的话,一定能轻而易举地让众人服从他。根本不必刻意申明谁是首领谁是副首领,序列自己就会摆在眼前。然后只要在实战场面见识到马克提拉杰出的统率力,众人肯定就会心悦诚服地追随。
而葛洛妮无论性情再怎么刚烈、遇事判断再怎么正确,毕竟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小姑娘。论臂力,也怎么样都比不过男人。亚兰心想,自己和欧辛、狄恩——欧马利的族人,无论如何都要保护葛洛妮。但如果敢得太露骨,也会招致反感吧。
百人这个数字,要操作一艘桨帆船,进行攻击绰绰有余,但这是一支菜鸟集团,这群「葛洛妮的男人」与「欧马利的男人」,目前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但无论如何,葛洛妮念兹在兹的海军,总算是跨出第一步了。
前奴隶与其他人一样被分配到武器,都振奋起来。他们已经受够了划桨,但一得知其他人也会公平地划桨,不满立刻消失了。教导对大海陌生的康罗伊人如何操作沉重的船桨,带给他们些许优越感。然后康罗伊人借由教导前奴隶舞刀弄枪,满足了自尊心。
葛洛妮在海上毫不避讳,因此她与布洛南共享太阳的时刻一事,所有的海军部下都知情。万一被德纳尔或他的母亲得知,事情非同小可。欧辛与亚兰都很担心,但没有人告密。因为他们明白,即便揭发此事,对自己也毫无益处。
为了不让这异质的三个集团起冲突,葛洛妮与布洛南亲密无间的关系也有好处。
他们将布诺温城的海角附近的一座岛屿设为海军基地。岛屿呈L字型,外围是断崖,内侧拥抱一处小海湾。只要派人驻守在这里,即便有人自海上攻打布诺温城,也能成功拦截。海军修建码头,搭建小屋做为海军宿舍,并饲养家畜,以便在粮食上自给自足。岛上有泉水,也是它雀屏中选的理由之一。
这是座无人的无名小岛,葛洛妮将之命名为「宝石要塞」。
部下多为独身,但也有人举家迁移过来,或是把家人留在本土的住处。
「真想要大炮。」
「用抢的吧。」
日后亚兰回忆,这段时期,应该是葛洛妮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时光了。一直对着马克提拉熊熊燃烧的火焰,因为有了新的对象而获得了满足。不过与马克提拉相比,布洛南是有些不够可靠。马克提拉有强韧的翅膀能够翼护葛洛妮,但在海上,布洛南是只菜鸟,必须将一切委由葛洛妮领导。葛洛妮透过布洛南发掘了体内的太阳,但亚兰认为如果对方是马克提拉,或许她能领略到更强烈的欢悦。
数艘胡克船与卡拉哈。逃狱时使用、就这么接收下来的小型桨帆船一艘。向杜达拉借来的桨帆船。形同菜鸟的百名部下。葛洛妮的海军,就只有这些。
「你们要把船只当成自己的女人!」欧辛说教着。「要每天擦得闪闪发亮,随时检查有没有漏水!」
某天,葛洛妮把训练指挥交给丹冈·鲁亚和芬纳蒂,带着布洛南、亚兰和其余数人坐上胡克船,前往戈尔韦湾西端的戈尔马纳岛。亚兰把属下的托伊利也一起带去。
指示胡克船操帆的也是亚兰。
戈尔韦的海岬逐渐靠近,因此收起船帆,靠船桨划行。他们在遍布的无数小岛间灵巧地穿梭前进。复杂的水路、水底突出的岩礁、盘旋的急流,亚兰的身体对这一切了若指掌,就宛如刻在掌心的纹路。葛洛妮不必说,也和亚兰同样清楚。为了与独眼的巴拉交易,他们与杜达拉一起在这条水路来回不晓得几十趟了。
他们留下几人在船上,登上戈尔马纳岛。自从开始地下交易后,巴拉便派了个联络人留在岛上的茅顶小屋。
葛洛妮叫亚兰等人在暗处待机,敲了敲小屋的木板门。
出来应门的是个喝酒喝成红鼻子的小矮子,面露困惑的神色。他记得的是十五岁的葛洛妮。第一次见面时,葛洛妮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帮我转告巴拉,往后我也想参加交易。」
「但我听说你和欧弗拉赫提的族长结婚了。」
「没错。」
「欧弗拉赫提也要干海盗?」
「是我——」葛洛妮仰起下巴。「葛兰纽艾儿要当海盗。跟欧弗拉赫提的族长及氏族都无关。」
「你?要交易?」
小矮子的态度摆明了瞧不起葛洛妮。
「我可以现在当场买下你。」
葛洛妮纵身跃起。她在地势崎岖的岩地上一跳,一个飞踢踹倒小矮子。由于没料到会遭到奇袭,小矮子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脑撞在门板上,就这么瘫倒下来。
亚兰等人赶过来的时候,葛洛妮正卷起倒地的小矮子的衬衫衣摆,用短剑在他的肚皮上刻画着。
疼痛让小矮子转醒了。
「我们回去吧。」葛洛妮催促亚兰等人,对着仰躺在地、惊恐地看着她的小矮子说:「等到你的伤口不痛的时候,我会带着猎物过来。」
「你……你是亚兰?」小矮子稍微撑起身子。
「没错。」
「我没认出你。那个男的是欧弗拉赫提的族长吗?」小矮子指着布洛南问。
「不是,他是我同伴。」葛洛妮说。「葛兰纽艾儿往后也要参加交易,这话务必带给巴拉。」
※10
累积训练,过了三个多月。「费奥纳号」在海上埋伏猎物。
这是第一次狩猎。以这个季节而言,这天十分和暖。
葛洛妮一开始对布洛南说,得花上两、三年的训练,才有办法出海战斗,但现在无暇悠哉地训练了。他们必须在一年之内,赚取相当于一艘桨帆船的获利。
他们盯上的,是前往戈尔韦的西班牙商船,船型为克拉克帆船【※Carrack,十五世纪活跃于地中海的帆船,为大航海时代的代表船种之一。体积庞大,有三桅或四桅,适合远洋航行及大量运输。】。
站在桅杆瞭望台的手下回报「大炮只有船首和船尾两座。炮手不在旁边,也没有瞭望兵。」
因为目的地已近,所以掉以轻心了吧。
「扬起西班牙旗。」
为了像马克提拉得到「莫瑞甘号」那样,整艘船拿下,葛洛妮鼓足了劲。若是搞什么收取通行费的温吞手段,获利实在太少。只要抢到一整艘克拉克帆船,就能一次付清要给杜蓬拉的「费奥纳号」费用。
「别急。」欧辛安抚说。「让那些农民牧童出身的家伙壮点胆就够了。万一第一场仗就挫败,往后他们都振作不起来了。」
光是让所有的人习惯风浪,不管在如何剧烈摇晃的船上都不会晕船,就花了快一个月。亚兰、葛洛妮和欧辛也不只一两次跳入海中,救助在操船中落海差点溺毙的人。部下对他们的信赖加深了。农民与牧童能够不屈服于恐惧,努力跟上来,也是出于志气、竞争心与虚荣心。
亚兰站在盖上帆布、伪装成货物的船首炮旁边,回想起第一次跟随欧马利一族出海狩猎的时候。这回熟悉战斗的欧马利人只有欧辛和亚兰。狄恩无法离开舵旁。康罗伊人只要上了甲板,应该就能像在陆地上一样战斗,但虽说经过训练,他们真的能成功利用绳索跳上敌船吗?
「费奥纳号」的船尾用绳索拖行着几个空桶,故意放慢航行速度。
对于扬着同国国旗,并且慢吞吞前进的桨帆船,商船似乎毫不设防。
风势很弱,全靠风帆航行的克拉克帆船的动作也十分徐缓。
接近到伸手可及的距离,缓慢地即将擦身而过。
商船船员看到邻船上,打扮成贵妇模样的葛洛妮站在船舷通道,与一副贵公子模样的布洛南站在一起,一阵哗然。布洛南与葛洛妮笑吟吟地向他们颔首致意。
对方也摘下帽子,回以宫廷式敬礼。
葛洛妮高高举起捏着手帕的手,接着放掉手帕。手帕随风飞舞。
这就是信号。
亚兰指示炮手,掀开炮上的帆布。旋回炮将上了膛的炮口对准商船。炮手是巴巴利人托伊利。
「发炮!」亚兰一声令下,托伊利立刻点火。
轰然巨响。水柱冲向空中。
没必要命中。是要威胁对方,吓破他们的胆子。
与此同时,躲在船舷的枪队发射火绳枪。这也不论精确度。
葛洛妮的手下抛出钩索,展现出训练到手掌都磨烂的成果。
第一个爬上绳索的是布洛南。
葛洛妮脱下长裙衣物,变得一身轻盈,手持弯刀跟随上去。已经翻越商船船舷的欧辛挥舞着连枷。
商船船员被突如其来的轰炸声及枪声吓得六神无主,东奔西窜,或瘫坐在甲板上,根本无力当场反击。
不需继续炮击。亚兰命令托伊利固定大炮并收拾火药,也加入攻占商船的行列。
除了舵手狄恩以外,留下来护卫「费奥纳号」的十几人以铁棒敲打船缘,用噪音与怒吼撩起对方的恐惧。
亚兰就像在夺回雄鸡城的战斗时那样,一边打斗,一边留心盯着葛洛妮。杜达拉与马克提拉都不在,葛洛妮必须由他来保护。「拜托你了。」杜达拉对亚兰这样托付了两次。葛洛妮自幼就受到坎贝尔队长训练,来到布诺温城以后,也背着婆婆,私下享受击剑、掷矛、火绳枪狙击等训练,身手应该比自己更厉害,但亚兰就是甩不开葛洛妮还是个年幼野丫头的印象。
商船上也有人拔剑迎战,但他们重新振作起来之前,葛洛妮的手下已经一口气压制了商船。欺敌战术与奇袭成功了。
没收武器,绑起船员。
船长恳求饶命,说愿意献出船货,但葛洛妮宣告:
「这艘船我要了。」
出击前的幕僚会议中,葛洛妮主张「应该杀掉所有的船员」。「万一被戈尔韦得知船商被抢,他们会追查得更严厉。万一被查出是我们下的手,等于是给了库兰里卡德消灭欧弗拉赫提的借口。只要杀了人,抢了船,戈尔韦就不知道是谁干的了。」
布洛南反对:「我的部下熟悉杀戮,但对欧弗拉赫提的农民、牧童和渔民而言,这是第一场战斗。若是让他们目睹过分残忍的场面,他们可能会逃走。」
「目睹杀戮却腿软的家伙,没办法胜任海盗。正好可以做个筛选。」
「手下的数目不能再少了。葛洛妮,即使是绵羊,现在的我们需要人头。」
「等到海军够强了,就可以明目张胆地现身。光是亮出葛兰纽艾儿的旗帜,对方就会自动屈服。但是现在还必须隐密行动。」葛洛妮坚持不让。「应该避免让敌人看到我们的底牌。」
「把他们抓起来当奴隶卖掉就行了。」布洛南的侍从芬纳蒂插口。「卖到奴隶市场是最赚的。」
「与其卖到奴隶市场,杀了他们才是慈悲吧。」葛洛妮以嘲讽的语气回应。
「放下小船。」葛洛妮命令她的手下。「把俘虏的绳子一个个解开,让他们上去小船。」
亚兰心想即便是葛洛妮,也难以下手杀害毫不抵抗地投降的对象,指示那些人说:
「随便你们要去哪里吧。」
只留下了舵手和几名操帆手。
由于没有演变成炮击战,船只几乎毫发无伤。
首次出击大获全胜,让葛沼妮的手下喜上云霄。
虽然比「莫瑞甘号」小,但获物有两门大炮、大量的武器弹药、金币银币、珠宝、盐、红酒和香料。上好的全新帆布也是珍贵的物资。高级的帆布,只有波罗的海沿岸有生产。盖尔人的氏族要得到帆布,只能在戈尔韦这类臣服于英格兰的商业都市,以天价购买,或是千里迢迢前往西班牙的贸易港口。还有一条路,那就是掠夺。即使船舱是空的,但是一艘克拉克帆船,便是难以想像的丰盛猎物了
船首像是女人像,船尾木板雕刻着图案,是周围以花纹圈起的西班牙纹章「城堡与狮子」。
把抛弃船尾空木桶的「费奥纳号」交给欧辛指挥后,葛洛妮、亚兰与丹冈,鲁亚、布洛南、芬纳蒂及一半的部下留在帆船。亚兰把托伊利留在帆船。
收起风帆,与「费奥纳号」并肩前进。
「到船尾楼去吧,葛洛妮。我有话跟你说。」布洛南说。
「得盯着舵手,否则他可能会任意偏离航路。」
「叫芬纳蒂盯着。」
亚兰以为他们要彼此拥抱,但葛洛妮以手势命令他跟来。
占满了渐往上升的后甲板整个船宽设置的船尾楼,内部装潢颇为奢华。不管是欧马利还是欧弗拉赫提,恐怕连康罗伊也是,即便是族长的居所,也只是在石地上铺稻草或香草为席,椅子是朴素的木头椅。三人一起坐在铺了深红色天鹅绒的柔软椅子上。
「幸好没用大炮炸了它呢,亚兰。」布洛南展露笑容。
但应该还是受到了莫大的冲击。地板散落着破碎的酒瓶碎片,地毯都湿了。
布洛南拿了幸免于难的红酒倒入两只酒杯,一只交给葛洛妮,以眼神邀请,站了起来。他们穿过船尾楼,来到突出海面的船尾廊。亚兰也倒了杯酒跟上去。
「庆祝胜利!」
两人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亚兰以为他们接下来要接吻,没想到布洛南凭靠在扶手上说:「葛洛妮,身为领导过部下的过来人,我想忠告你一件事。你曾说必须杀了船员。」
「嗯。」
「但你没有下手。因为没那个必要了吗?」
葛洛妮默不吭声。
「如果必要,就必须动手。绝对必要吗?还是不必要?哪一边?」
「我本来认为……为了不让情报泄露出去,是绝对必要的。」
「你这么确信?」
葛洛妮没有回答。
「我现在后悔没有杀了他们。」
「幸好我们开会时只有五个人。不过如果你是在众多部下面前这么宣布的,就不能轻易反悔,否则会失去部下的信任。因此在下判断时,必须深思熟虑。」
葛洛妮把身体探出扶手,呕吐起来。
「女人果然——」布洛南说到一半,葛洛妮一个耳光甩了上来。
亚兰穿过船尾楼回到甲板。因为他预料到争吵之后,应该就是拥抱。
亚兰想起耶梅儿·妮·弥莉莎的嘴唇。
丹冈·鲁亚靠了上来。他用眼神示意船尾楼,以表情询问。
亚兰向他耸了耸肩。
风势变强了,船只剧烈地晃动,船员的表情变得比冲锋陷阵时更加不安。
葛洛妮和布洛南来到甲板了。
「似乎要起雾了。」葛洛妮说。
亚籣也这么认为。因为冷气忽然增强了。
大海变貌为巨大的灰鸟。缓缓地张开的羽翼,很快地将一切包覆进去。友船「费奥纳号」的身影也被隐没了。
亚兰回想起在杜达拉底下,初次在海上遭遇浓雾时的经验。那感觉就好像变成了瞳孔白浊的盲人。尽管伸手摸索,却连应该就在身边的帆桅和扶手都触摸不到,就仿佛一个人被囚禁在恶梦之中。只要开口,诡谲的雾气便好似要灌人体内,让他连喊叫都不能。环绕着他的世界,就像哑子一样瘩哑着。
太阳融化了雾气。不知道究竟经过了多久。为了不迷失方向,船帆收了起来,下锚停伫。即使放下铁链,也没有锚碰到海底的感觉,但多少可以停止船只前行。
菜鸟船员现在一定正处在比冲锋陷阵时更要强烈好几倍的恐惧与不安当中。
「是亡灵。」欧弗拉赫提的一个农民以畏怯的声音说。
其他人也应道:「是西班牙人。一定是小船翻覆,他们淹死了。他们的亡灵包围我们了。」
「是海鸟。」亚兰斥喝。「只要出海,碰上大雾包围不是什么稀罕事。」
淡黑色的影子在海面近处痉挛似地掠过又消失。
「这艘船被诅咒了。」
「因为有异教徒在船上。」
「因为有被诅咒的巴巴利人,所以神明动怒了。」
不知道是谁的呢喃声在雾中起此彼落。
「把巴巴利人扔进海里!」
「可是那家伙在哪?谁都看不见。」
「被雾藏起来了。」
「我瞎了!
「同伴们,你们在哪?」
「吹号角。」葛洛妮命令。「让『费奥纳号』知道我们的位置,免得相撞。」
号角声就像斧头一劈,撕裂了浓雾。回应的号角声从裂缝间传了回来。
……那不是「费奥纳号」的号角声。亚兰心想。音色不同。
有人的手擦过他的手臂。虽然看到指尖,但全身都处在雾中,看不清楚面貌。
那手指摸到亚兰的手臂,紧紧抓住。一定是不安得无以复加吧。
「雾一定会散的,别担心。」
亚兰话才说完,原本像濡湿的舌头般舔舐着他们脸颊的雾开始淡去了。
亚兰认出抓住他手臂的是芬纳蒂。芬纳蒂立刻放手,摆出不悦到极点的表情,退开了几步。一定是因为恐惧被看透,令他感到屈辱吧。
耸立的淡影变得清晰了。
是三艘小型帆船。有三根船桅,船首到船尾都铺满了甲板,是被称为史路普帆船【※Sloop,一般为单桅纵主帆的小型帆船。速度较快。】的船型。
航向约为正北,与葛洛妮一行人归港的方向相同。船尾朝着这里,因此难以掌握船体的全貌。
「亚兰。」葛洛妮比比下巴。一个动作,亚籣就意会她的指示了。
亚兰下了判断,对芬纳蒂说「一起过来」。
他们爬上主桅的瞭望台。芬纳蒂没有跟上来,但布洛南命令他快去,他立刻听从了。
开始训练才刚过三个月而已。比不上在海上锻链过好几年的亚兰是理所当然,他认为没必要彼此较劲,但芬纳蒂无法忍受附人骥尾吧。芬纳蒂所有的言行举止,都在主张他与亚兰是平起平坐。
因为刚才在浓雾中不安的模样被亚兰发现,他的自尊心更加受创了。
从桅杆往下看,可以清楚地看到船的装备。
「三艘两舷都各有两门大炮。另外,船首和船尾各有一门。」亚兰说,芬纳蒂耸耸肩,就像在说:不用你说,我看就知道了。那冷漠而傲慢的性格,令人联想到德纳尔的侍从达默特。
芬纳蒂虽然不熟悉大海,但剑术一流,是十分可靠的伙伴,却不肯敞开心房。亚兰察觉,芬纳蒂是对布洛南屈居副手感到不服。但布洛南满足于此,因此芬纳蒂无法发作,这更令他积郁渐深。
亚兰本想趁这个机会加深关系,却遭遇芬纳蒂倔强的拒绝,他觉得厌烦了,爬下瞭望台,把状况转达给葛洛妮。他报告两舷的大炮数量,「大概看去,每船各有五、六十人。」他补充说。「所有的人都是全副武装。」
芬纳蒂下来,对布洛南做出相同的报告。
「亚兰正在报告。」布洛南责备,芬纳蒂露出压抑满腔愤懑的表情。
亚兰怀念在杜达拉底下,所有的欧马利人打成一片的和乐氛围。对于该击毙的猎物毫不留情,但从来不曾闹内哄。
「主桅的旗帜是欧德里斯科。」亚兰说。
欧德里斯科。这名字让亚兰想起德里斯科岛的耶梅儿·妮·弥莉莎。德里斯科岛是科姆亚·欧德里斯科的领地。
「科姆亚·欧德里斯科的势力范围是西南海,怎么会闯进欧马利的地盘来?」丹冈·鲁亚怀疑地说。
盖尔爱尔兰族长欧德里斯科,与英格兰大贵族,同时也是大海盗的约翰·基林葛列联手,从事海盗业。
「目标是西班牙船吗?」
旗帜虽然收起来了,但对方从外观也看得出这是艘西班牙船吧。
「我们的操帆尚不熟练,按兵不动,让他们过去吧。」
亚兰用动作加大吼将指令传达给并肩前进的「费奥纳号」上的欧辛。
「不要引起敌人注意!慢速前进!」
「可是我也想要那艘船呐。」葛洛妮喃喃说。「想要就抢啊。」芬纳蒂大声地,就像在故意说给葛洛妮听。「没种的家伙,也没——」
芬纳蒂话还没说完,亚兰的拳头已经打进他的肚子里了。
芬纳蒂出其不意地吃了一拳,踉跄蹲在甲板上。亚兰立刻又要朝他的头补上一踹,被他翻身闪避,芬纳蒂骂道:「居然让部下动手,果然没种!」
「葛洛妮。」布洛南开口。「侮辱主子的家伙,要怎么惩治?规矩是什么?」
葛洛妮露出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欧马利的人绝对不会侮辱杜达拉,所以没有这种规矩。」
「那么你得定下规矩来。」
「布洛南,我是你的侍从!」芬纳蒂抗议说。「从小一直都是。我服侍你,但我可不想侍奉一个娘们!
葛洛妮用力咬紧嘴唇,然后说:「两个方法,一是鞭打,三十、五十,视罪行严重程度,鞭打至一百下。另一个是潜过船底。从船舷一边跳下去,穿过船底,游到另一边上来。受罚的人自己选。芬纳蒂,你选哪一边?」
「吃屎吧你!」
「想吃是吧?看我把你的卵蛋捣碎,塞进你的狗嘴里!」葛洛妮骂回去。
布洛南目瞪口呆地看葛洛妮。
葛洛妮打从出生开始,就在欧马利的男人堆里厮混,学到了不知道多少污言秽语。
芬纳蒂一瞬间也露出吓呆了的表情,但他面带讪笑,就要爬起来。葛洛妮一把抓住绳索。由下往上捞似地甩出去的粗绳鞭打在芬纳蒂的腰上,那威力可媲美棍棒。芬纳蒂再次摔跌在地,葛洛妮朝他的胯下猛力一踹,芬纳蒂痛不欲生,蜷成一团,葛洛妮的脚紧接着踹了上去,把他踢成仰躺。
「现在选项有三种了。」葛洛妮脚踩在他的胯下。「鞭打、潜水、踩破卵蛋,你选哪一个?」
葛洛妮见芬纳蒂昏了过去,命令亚兰等人把他捆绑在主桅。
「这下算罚够了。」葛洛妮说。「往后他会是什么心态?彻底服从我?还是彻底憎恨我?布洛南,了解他性情的你怎么预测?」
「很遗憾,我看是后者。」
亚兰内心大喊吃不消,觉得这下棘手了。
得扛下这个可能引发内哄的炸弹吗?
他好怀念欧马利人那种豪放直爽的性情。
以杜达拉为首,马克提拉、坎贝尔队长,领导众人的,是人人心悦诚服的强者。他们是历史悠久的海盗团。虽然全是知心哥儿们的集团,但外人亚兰也很快就融入其中了。他在那里过得十分惬意。
而现在年纪不满二十的葛洛妮,必须掌握这群全是门外汉凑成的男人。若是曝露弱点,将无法领导,集团会分崩离析。
唯一幸运的是,布洛南毫无二心地拥戴葛洛妮,努力让众人团结。他自承不熟悉大海,主动服从葛洛妮。但对此不满的康罗伊人,应该不只芬纳蒂一个。当布洛南熟悉了海上的战斗,实力与葛洛妮不相上下时,康罗伊人会不会改为推举布洛南当领袖?亚兰望向周围的男人,期望这只是他在杞人忧天。
「布洛南,芬纳蒂的处罚结束了。接下来交给你了。」
葛洛妮说,进入船尾楼。亚兰觉得葛洛妮向他使了个眼色,便跟了上去。
穿过船尾楼,来到船尾露台。
雾气几乎全散了,三艘帆船消失在水平线彼方。
天空化为半球覆盖头顶,夜色的气息自东方渐浓,西方的云间放射出深红色的光,仿佛伸出的是炽烈燃烧的火舌。
葛洛妮把身体探出扶手,朝浪头之间呕吐。如黏稠丝线股的呕吐物,被瞬间反射出金光的波浪给攫走了
葛洛妮回到船尾楼,把身子甩上长椅似地躺下。
「跟欧文那时候一样。」葛洛妮苦笑着说。「很快就会好了。正得培育海军的时候,却得同时养育孩子才行。」
「你告诉布洛南了吗?」
「没有。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
「德纳尔要是知道,会抓狂的。」
「德纳尔也会按倒我。」
「不晓得是谁的孩子呐。」
「是布洛南的。我会生下太阳的孩子。亚兰,咱们来打个赌。」
「打什么赌?」
「是男是女?我赌男孩。西班牙金币一枚。」
亚兰只是耸耸厉,没有当真。
留下葛洛妮,走出甲板时,被绑在帆桅的芬纳蒂已经转醒过来,布洛南正在教训他。「你对首领的叛逆罪,处刑已经结束了。但是忤逆葛洛妮,就形同忤逆我。我是葛洛妮的副官。背叛我的人,必须受罚。」
帆船上的人都围在旁边。
以丹冈·鲁亚为首的欧弗拉赫提人、托伊利等奴隶出身的人、跟随布洛南而来的康罗伊人,还有为了操帆而留下的数名西班牙船员。
丹冈·鲁亚靠近亚兰低喃说:「葛洛妮真有一手。」
「不狠下心来,是当不了首领的。」
「但葛洛妮是被打伤了吗?」
「他甚至没办法碰到葛洛妮一根寒毛。」亚兰说。
「不过她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丹冈·鲁亚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踢了芬纳蒂的卵蛋是没问题,难道她是把脚踝给踢伤了?」
「这是她第一次指挥攻击。」亚兰也小声回应。「是太紧张了吧。让她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你要背叛我们吗?」芬纳蒂以悲痛的声音对布洛南说。
「是你背叛了我。」布洛南应道。
「不对,我对你的忠诚不变。我无法忍受康罗伊族长的儿子对那种乳臭未干的野丫头称臣。」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跟着我一起来?」
「我以为你会统率我们。」
「康罗伊的男人们!」布洛南扫视周围的众人。「你们都和我一样,是葛洛妮的男人,有任何异议吗?」
「你当然是葛洛妮的男人啦。」不晓得是谁出的声。「被女人骑在头上,还沾沾自喜。」有人冷笑着附和。
亚兰与丹冈·鲁亚对望一眼。
「在吵什么?」
欧辛站在「费奥纳号」的船舷通道大吼。
亚兰比手势叫他上来,和丹冈·鲁亚一起投下绳梯。
欧辛爬上甲板后,亚兰简短地说明经纬。
「反抗头儿的人,我来把他扔下海。」欧辛干脆地说。「哪两个家伙?站出来!」
「轮得到你来命令吗?」一个康罗伊人顶撞说。
「先从你开始是吧。」欧辛揪住那人的脖子,不理会他的反抗,直接把他拖到船舷倒吊,然后放手。甚至无暇制止,人已经被收拾掉了。人没掉进海里,而是掉到「费奥纳号」上头,因此没有溺死,但摔在船舷通道的划座上昏倒了。
「欧马利的男人都是这么干的。是这家伙起的头?」
欧辛来到仍被绑住的芬纳蒂面前说。
「葛洛妮已经惩罚过他了。」亚兰说。「接下来是布洛南和他之间的问题。」
「那我就不插手了。葛洛妮呢?」
亚兰用拇指比比船尾楼。
欧辛走进船尾楼,亚兰也跟上去。
葛洛妮躺在长椅上正睡着。
两人在椅子坐下,喝起红酒。
「有好酒呢。房间也布置得很豪华。」
「起内哄就麻烦了。」
「不内哄才奇怪哩。」欧辛说。「毕竟是个大杂锅。」
「感觉往后有得辛苦了。」亚兰望向葛洛妮,说出她怀孕的消息。
欧辛笑逐颜开。
「她也和德纳尔上床。」亚兰说。
「德纳尔是她丈夫,这也没办法吧?」
「葛洛妮说是太阳的孩子。」
「虽然这颗太阳有点不够可靠呐。」
「跟杜达拉或马克提拉相比,没一个够可靠的。」
「不管父亲是谁,都是葛洛妮的孩子。」欧辛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笑得嘴巴咧了整脸。
丹冈·鲁亚进来了。他看到葛洛妮睡着,压低了声音说:「布洛南把事情解决了。」他在杯中倒酒,一饮而尽。
「不是有人侮辱布洛南吗?说他被女人骑在头上。是之前的奴隶。」
「不是托伊利吧?」
「不是。那家伙被罚鞭打五十下。」
「五十下?够他受的了。」
「芬纳蒂呢?」
「说要游过船底。比起鞭打,他选择了潜泳。」
亚兰轻叹一声,走出船尾楼。欧辛也跟上来。
湿马皮击打石头般的鞭打声压过单调的波浪声传来,里头掺杂着渐次转弱的哀嚎,而东边的船舷,芬纳蒂正要翻越扶手。
布洛南站在船首楼,以便瞭望整个甲板。
亚兰靠近芬纳蒂呢喃说:
「选择鞭刑吧。要潜过船底,你会溺死的。」
「我无法忍受被鞭打的屈辱。」
「你的呼吸撑不过来的。」
芬纳蒂只是气愤地回瞪亚兰一眼,便跨过了扶手。他的双手在身后抓着扶手,俯视着黝黑地起伏的波浪,畏缩了。
亚兰要丹冈帮忙,将绳梯放下船舷。
「总比跳下去要安全些。」
芬纳蒂瞪亚兰,犹豫了半晌,抓着绳梯开始往下爬。梯子不稳地摇晃着。
从脚尖、小腿、大腿、腰,一点一点地浸入水中。发出钝重的声响击打船舷的浪头包裹住芬纳蒂的头,芬纳蒂被攫住似地沉没了。
亚兰跟着下了绳梯。
他吸满气,潜入水里。
他看见芬纳蒂胡乱挥舞手脚,正逐渐下沉。动作变迟钝了。吃水线下的船腹遮蔽了亚兰的视野。群聚而化成巨大块状物的藤壶宛如长了刺的瘤般贴附在各处,缠绕在上头的海藻缓慢漂动,令人联想起姥鲨的腹部。芬纳蒂失去挣扎的力量,就像个溺死的人似地与海藻一同漂动着。亚兰从背后游上去,重击脖子处的要害,让他昏厥,然后一手撑住他的下巴,开始踢水。他没有潜过船底,而是沿着船首,几次把头探出水面换气,绕到对侧与「费奥纳号」的缝隙之间。上面垂着让欧辛上船时使用的绳梯。亚兰挥手打信号,要人放下绳索。「费奥纳号」的船员跳下海里帮忙。在芬纳蒂的腰上绑好绳子后,把他拉上帆船甲板。
太阳落尽以后,夜空仍带着靛蓝,无数颗星子倾洒着濡湿的光辉,就宛如停伫在空中的片片浪花。
「那样就行了吗?」布洛南站在亚兰旁边问。「你中断处刑了。」
「你也不想让芬纳蒂就那样死掉吧?」
布洛南点点头。
「下不为例。」亚兰说。「潜下去救人也不是件轻松差事。」
「我想也是。」
「你认为他还会反抗吗?」
「不知道。不发作出来,也许反而会让不满积郁日深。」
短暂的沉默后,布洛南说:「若是再有第二次,我会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听说他从小就服侍你?」
「没错。」
就像达默特服侍德纳尔那样……。
「我成为葛洛妮的侍从时,葛洛妮十岁。」亚兰说,然后改变话题。「葛洛妮告诉你了吗?」
「我听说了。」布洛南微笑。「若是能把她明媒正娶回去就好了。」
「欧弗拉赫提和康罗伊会开战的。」
「身体不适的状态会持续多久?」
「欧文那时候是几天。似乎不严重。」
风震动船帆的声音,以及拍打船腹的浪涛声,让两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但亚兰听到布洛南这句话:
「我太开心了。我有了个大海血统的孩子。」
必须对德纳尔隐瞒到底才行。
「布诺温就要到了。我们的『宝石要塞』。」亚兰指向水平线的右方。
在船桅上瞭望的丹冈·鲁亚爬下来,在星光下跑近过来。
「状况不太对劲。」
「怎么了?」
「布诺温的海湾上有帆船。三艘。必须再靠近一点才看得清楚,不过有可能是刚才的史路普帆船。」
「继续监视。」布洛南指示部下,命令亚兰和丹冈·鲁亚:「到船尾楼开会。」差点溺死的芬纳蒂还躺在底下的船舱。
船尾楼没有人。布洛南出去露台,很快地伴着葛洛妮进入房间,但葛洛妮径自穿过房间,前往甲板。
她爬上主桅的瞭望台,亚兰也跟上去。从甲板上只看得到高低起伏的海浪,但从瞭望台望去,在画出弧线的水平线右方尽头处,可以看到淡黑色的陆影。
那是熟悉的布诺温夜景。岸壁被波浪挖掘出数量惊人的黝黑洞窟,拍打上去的波浪激起高高的水花,几乎触及星星。其势之猛,仿佛连天空都要刨挖掉。
格外高耸的布诺温城在水花之间若隐若现。
前方海湾上,三艘帆船呈一直线并排。船桅的旗帜在星光下迎风招展。
葛洛妮与亚兰返回船尾楼。
「欧德里斯科打算向布诺温发动攻击。」葛洛妮当下判断。
「为了什么?欧弗拉赫提与欧德里斯科应该无冤无仇。」丹冈·鲁亚讶异地说。
「是戈尔韦暗中策动,要欧德里斯科协助吧。操船的是欧德里斯科的人,但上面应该有戈尔韦士兵。一样都是英格兰的走狗。他们想要消灭反抗的氏族。」
「是被抢走了这艘船的船员到了戈尔韦,密报我们的事吗?」
「不,他们并不知道我是布诺温城主之妻,只知道遭到女首领的海盗攻击,船只被抢走。欧德里斯科的帆船看到这艘西班牙船了,然而却视而不见,继续航行。」
「德纳尔正在与乔伊斯交战。」丹冈·鲁亚说。「留守城里的只有守备队与妇孺。因为戈尔韦……不只是戈尔韦,邻近的氏族都没有海军,所以没考虑到遭遇海上攻击的状况。」
「一定是接到德纳尔出兵的情报,才会发动袭击。我们从背后攻击欧德里斯科的船。」葛洛妮下令。
「三艘敌船各配备有六门大炮,总共有十八门。」丹冈·鲁亚说。「而我们只有船首与船尾各一门大炮。和『费奥纳号』加起来是四门。即使我们先射击一发,在装填下一发大炮之前,会遭到敌方炮击。」
「敌人恐怕准备从船上炮击城堡,然后登陆。」亚兰插口说。「炮手应该全部集中在面向城堡的右舷,面对海上的左舷是空的。如果他们从毫不设防的海上遭到炮击,一定会乱了阵脚。在他们做好迎击准备之前,我们来得及射好几发。他们的船是小型船,因此船上的大炮也是小型炮,射程很短。我可以击沉他们。」
「瞧瞧你,也学会说大话啦。」欧辛笑着狠推亚兰的背一把,接着说:「趁着亚兰在炮击的时候,『费奥纳号』靠近敌人,攻上敌船。」
「如果敌军只有一艘船,可以这样做,但敌船有三艘。」丹冈·鲁亚依然担忧。
「就让猛兽尽情发威吧。」葛洛妮露出小孩子想要恶作剧的笑容说。
「欧辛,能操作卡拉哈的人……那就是欧弗拉赫提出身的渔夫了,挑选技术精良的划桨手。丹冈,你仔细挑选这边帆船上渔夫出身的人。这里也有小船。」
「要让他们担任第一批冲锋队?」布洛南蹙起眉头。「要论猛兽,应该是康罗伊人才对。」
「丹冈,放信鸽到布诺温城,通知援军到了。」
布洛南几乎没有插口的余地。先前的西班牙帆船攻击战,是他生平第一场海战。
「指挥官应该镇坐在中央的船。」葛洛妮说。「亚兰,瞄准那艘船。几发可以击沉它?」
「一艘而已吗?那么……」亚兰竖起一根手指。
「欧辛,咱们来对赌。」葛洛妮挑衅说。「你觉得亚兰要几发才能轰烂它?赌西班牙金币一枚。」
「至少也要五发吧。」
「我觉得亚兰没那么逊,三发。」葛洛妮说。
「丹冈,你呢?」欧辛探问。
「差不多六、七发吧?」
讨论完计策后,葛洛妮站了起来。
「全员就战斗位置!」
欧辛离开返回「费奥纳号」后,接着进船尾楼来的,是脚步还不稳的芬纳蒂。
「我接受过处罚了。我还没有被剥夺参加会议的资格吧?」
「坐下。」葛洛妮指示空椅说。
芬纳蒂站着说:
「我志愿担任第一波冲锋队。」
亚兰指挥手下依照训练教导的做法,从船舱搬出沙袋,洒在打湿的地上,并把炮弹搬出来。
他命令火药搬运人员制作药包,随时补给。
托伊利和其他人则安排在大炮旁待机。
虽然是初次操作这门大炮,不过是值得信赖的青铜炮,炮身破裂的危险较低。
「上回只是威吓炮击,但这次要击沉敌船。」
噢!众人气势如虹。
这段期间,帆船仍持续前行。西班牙操帆手做出指示,再由葛洛妮翻译成盖尔语传达。
来到能够目视三艘帆船的距离了。它们船首朝左,露出船腹。数盏小灯在甲板上来来往往。
西班牙船上的小船,比卡拉哈要大上好几倍,稳定性也速比卡拉哈要好得多。尽管如此,要乘风破浪也不是一件易事,因此除了原是欧弗拉赫提渔夫的人以外,以芬纳蒂为首的康罗伊人也上了小船。总共有八人。由丹冈·鲁亚负责指挥。
「费奥纳号」上的卡拉哈也放到海上。两艘各别乘坐四人,总共八人,由欧辛统率。
屏声敛息,悄悄地划行前进。「划啊!划啊!」细微的吆喝声从齿间泄出。
卡拉哈被山脉摇晃般的巨浪抬起又掷下,朝左边的船只前进。丹冈·鲁亚等人乘坐的小船则是以右边的船为目标。
葛洛妮与布洛南的帆船,以及狄恩掌舵的「费奥纳号」,也在他们后方安静地前进。
葛洛妮手持弯刀而立,与布洛南并排在一起。
突然间,随着一道爆裂声,发炮的火焰化成赤红的光团在天空扩散开来,令布诺温城的身影浮现在半空中。
欧德里斯科的三艘船展开炮击了。
瞬间,亚兰脑中浮现茉拉抱紧惊吓哭叫的小欧文的身影。
「装填炮弹。」
一段空档后,爆炸声再度响起。
亚兰将大炮瞄准目标。
「要射了吗?」
托伊利问。他应该很紧张,声音却没有变化。
「还没。先等着。」
欧辛率领的卡拉哈贴上左边帆船的船腹,而丹冈、芬纳蒂指挥的小船靠上右边帆船。
抛出钩索,爬上甲板。
敌船的船员都集中在右舷进行炮击,左舷毫无防备。
亚兰想像着欧辛等人执行任务的情况。
设在左舷的两门大炮周围应该没有人。
有四个车轮的炮架是以铁链固定的。只要解放一门就行了。一半的人蹲下来松开固定螺丝,以炮击的轰隆声为掩护,用挫刀锉开锁链的接缝。其他人则守在骂围支援。
只要有任何一个敌人注意到左舷的异状就糟了。这是计划中最大的弱点。葛洛妮指示,万一被发现,就立刻撤退。必须以最小的牺牲,得到最大的战果。
从这里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等待。
令人屏息的时间过去,欧辛等人的卡拉哈在浪头间若隐若现,朝着「费奥纳号」划了回来。
人还没回来,但从左方船只的炮击停止,可以察觉计谋奏效了。
欧辛要部下返回「费奥纳号」,自己爬上西班牙船。
「成功了!」他举起拳头,与葛洛妮相互拥抱。
「现在猛兽正在甲板上肆虐呢。」欧辛叫嚣说。
「好,亚兰,展开炮击!」
「丹冈他们还没有回来。或许被发现了。」
「亚兰,先轰掉主船,然后干掉左边的船。右边的船,在丹冈他们离开之前,不能轰炸。欧辛,你去营救丹冈他们。用『费奥纳号』冲撞右船。这里留下二十人,其余的全部加入冲锋队。照平常打猎的要领来。」
「知道了。」
「康罗伊人全部投入冲锋队。」布洛南说。「葛洛妮,可以吧?」
「好,我也一起上。」
「笨蛋!」亚兰差点脱口这么骂。
但是葛洛妮接着说:「虽然想这么说,但总指挥官不能离开岗位,可恶!」
「康罗伊,全员集合!跟我过来!」
布洛南召集部下,与欧辛等人一同乘上「费奥纳号」。
亚兰以肉眼计算与敌方主船的距离。
在射程内。目的不是掠夺货物,因此可以毫不留情地在船舷上轰出大洞,而且不必担心会有大炮射过来这里。
再一次瞄准。
「发射!」
托伊利点火。
随着爆炸声响,炮身猛烈后退。火光另一头,被炸裂的船舷碎片朝四面八方迸射开来。
「西班牙金币三枚都是我的了。」亚兰对旁边的葛洛妮说。
「距离比刚才更近,要射偏才难吧。」葛洛妮应道。「再让它吃上两、三发,然后给它致命的一击。接下来是左船。左船放着不管也会自灭,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轰掉吧。」
必须先等炮身冷却,因此需要一段时间。
以前端附海绵的棒子清扫炮膛,将第二发炮弹从炮口塞进去时,敌方主船的船舷亮起火光,同时一道轰响袭来。
炮弹没有打到,粗壮的水柱直冲天际。帆船受到震荡,大大地倾斜,亚兰差点滑落甲板,抓住炮架撑住了。
「葛洛妮,你还好吗?」
「敌般还没被打掉耶。亚兰,可惜金币你拿不到了。」
「垂死前的挣扎罢了。」亚兰回嘴。「真坚强。」
吃水线略上方应该被打穿了,激浪正化成瀑布灌进船身里。
主船开始右转。他们打算放弃反击,趁着尚未沉没之前上陆吧。
亚兰击出第二发。
可能是烛火烧到帆布,火舌不断地向上攀爬,很快地延烧开来。
无法连续击发,令人焦急。亚兰一面避免炮身过热,一面击出第三发、第四发。间隔愈来愈长了。
亚兰还老神在在地心想,把敌船打沉了有点可惜,想要连同大炮一起据为己有。
主船化成一团火球,一面喷火,一面沉没。
亚兰看见左船的主桅就像承受不住暴风雨的巨木股从根部倾倒。是被疯狂滑行的大炮撞倒了吧。有大炮在船上四处冲撞,根本无法掌舵。只能任由波涛蹂躏。
「毙了左边那艘!」
葛洛妮的命令传来,亚兰把炮口掉转过去。
致命的一击打碎了船腹。
船只逐渐沉没,周围形成大漩涡,将落水的船员也吞没进去。欧德里斯科的旗帜被漩涡撕扯着吸入水底。
已经不需要炮击了。
「加入救援丹冈的行列!」
葛洛妮指示西班牙操舵手和操帆手,拨转船首。
接近敌军帆船的时候,葛洛妮把西班牙人关进了船舱。虽然西班牙人已经发誓绝对不会任意操纵船只逃亡,但无法信任。葛洛妮一千人是抢走了他们船只的仇人。
「费奥纳号」的撞角斜斜地插在敌方帆船的船首附近。
桨帆船上剩下的只有舵手狄恩在内的几个人。敌人沿着撞角爬上「费奥纳号」,在桨帆船上展开厮杀。敌方在人数上占了上风。
「分成两边。亚兰,你们上去『费奥纳号』,我去救丹冈。」葛洛妮迅速下令。
亚兰把钩索扔向「费奥纳号」的船桅,缠绕在帆桁上,另一端紧紧地绑在这边的舷墙,沿着绳索滑下去。站在帆桁上瞭望一看,四处逃窜的狄恩正被几个人逼到角落,就要被砍了。亚兰射出短剑,刀尖深深插入其人一人的背部。其他人抬头,爬上船桅来。亚兰踹下他们。
然后飞快地滑下去。
抽出斩剑,扫开敌人。「费奥纳号」的船员见援军来救,恢复了斗志。原本败色已浓,这下情势顿时逆转了。
砍杀敌人,夺走武器,投进海里。「费奥纳号」船上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只剩下自己人。
忽然间,亚兰被一把推开,同时一阵热风扫过耳际。
推开他的是托伊利。用不着他说明,亚兰也知道是被帆船上的人以火绳枪狙击了。
敌人正要装填下一发子弹。亚兰掷出从敌人身上抢来的短剑,但射程不够远,掉落海中。他屈身闪开第二发子弹,使劲全力投掷同样是敌人留下的短剑,眼角余光扫见敌人仰身后倒。
有人在狙击这里,表示欧辛尚未压制帆船。
「上!」
亚兰沿着撞角跑上船。
托伊利等手下跟上来。
葛洛妮的身体虽然经过锻链,然而在许多岩石大树般狂暴的壮汉毫不留情地舞刀弄枪的战场上,看起来就像一朵野花。但正因为是野花,才能在岩石与大树彼此冲撞的间隙中灵巧穿梭,跳跃、飞翔。挥舞的弯刀切开、割断敌人的脖子,一刀斩下手脚。
欧辛甩动着连枷,带刺的铁球砸碎了圆周上的敌人脑袋。
但是相对于欧德里斯科的士兵是训练有素的集团,葛洛妮的手下大半都是在三个月前的募集中初次摸到武器的牧童与农民、渔夫,以及大半辈子都在桨帆船上被迫划桨的奴隶。
攻击西班牙船时,对手是商人,几乎没有见血就赢得了胜利,但碰上正牌士兵,会屈居下风,也是情非得已。
在一片混战之中,康罗伊人不愧是战士,十分老练。由于脚下不断地摇晃,打斗起来有困难,但他们的剑术十分精湛。
以左手的短剑防御对方的攻击,同时踏入敌阵刺出斩剑。布洛南的动作,俨然就是个身经百战的剑士。
甲板遭到血洗,几乎看不见原本的颜色,但隆起倒灌的波浪又将之一举冲净。白色的浪头化成了深红色。尸体在冲刷过后的甲板倒下,再次淌出血河。
亚兰站在船首楼上俯视。乱斗之中,没看到丹冈及芬纳蒂等第一批上船执行任务的八人。是在倒地的重伤者及死者之中吗?
欧辛等人杀上船之前,他们就已经遭到杀害,被扔进海里了吗?若是被敌人发现正在锉断大炮锁链,仅仅八人无法抵抗。他们全数遇害了吗?
有人从背后砍上来,亚兰随即回头,剑锋一挥。手中感觉到刀子陷入对方的肉中。他跳下甲板,挥砍开挡在眼前的人,跑向葛洛妮那里。
感觉杀上来的人愈来愈少了。
还有战斗力的己方人数也减少了吗?
战斗的空间变得宽阔,倒在地上的人变多了。
剑直到剑柄都染满了血。
「看!」
有人对亚兰大喊,是托伊利。他表情僵硬,指着左舷的一门大炮。
丹冈等人的任务执行到一半,因为被发现而中断了。但看来欧德里斯科的士兵们不知道丹冈他们做了什么。如果发现,一定会加以补强。在大浪冲打下,甲板不断地上下左右摇动,每次摇动,被锉刀撬开的锁链缝隙就被大炮的重量愈扯愈开。
猛兽就要出笼了!
「撤退!」
亚兰扯开整个嗓子大叫。
「混帐,轮得到你命令吗!」
欧辛吼道,亚兰对他指示大炮。
被松开的固定螺丝有一个弹飞了。接着又是一个。
亚兰跑近葛洛妮,刺上正要扑向她的敌人背部,低语:「左舷!」
葛洛妮立刻理解状况:
「撤退!全员撤退!」
「还没有救出芬纳蒂他们!」
不知道是敌人的血还是受了伤,半身染血的布洛南回以愤怒的吼叫。
「大炮!」葛洛妮小声告诉他。
布洛南也看到痉挛着即将挣脱束缚的大炮。
「了解。撤退!」
葛洛妮的手下虽然不了解理由,但仍听从命令,沿着钩索,或是跳下撞角,回到「费奥纳号」船上。
「撤退!不要落后了!」
亚兰挥剑催促。
欧德里斯科的士兵见对方开始败逃,气势大振,紧追上来。
浪头将左舷高高地抬起,同时乘着巨炮的四轮炮架朝右舷滑行过去。纵浪让重心移向船尾。固定螺丝接连弹开,铁链终于完全被扯断了。
大炮被释放了。它随着甲板摇晃,纵横滑行。船首被抬起,大炮就往船尾冲,撞破船尾楼;横浪一来,就横越甲板,将船舷撞个粉碎。同时还冲撞其他大炮,因反作用力而奔上斜坡,再猛速滑降下来。完全无法预测它会朝哪个方向移动。一名四处奔逃的男人被炮架的车轮压倒,背骨和头盖骨应该都被辗碎了。
欧德里斯科的船员从舱口逃人船舱。众人争先恐后,想要冲下狭窄的梯子而纠结成一团,结果踩空,全部摔落下去。
也有人过度惊慌,想要跳上敌船「费奥纳号」,坠落海中。
留在甲板的,全是死者与动弹不得的重伤者。葛洛妮与亚兰、欧辛等几人从里面拖出重伤的同伴,栘到「费奥纳号」。大炮冲过来了。众人跳上扶手闪避。
冲撞了船舷的大炮改变方向,斜斜地滑过甲板,掠过主桅根部。一道大浪扑来,左舷被抬起,大炮滑向右舷。众人趁这时候将重伤者收容到「费奥纳号」。
「葛洛妮,快!」
「全员撤退了吗?」
葛洛妮扫视,欧辛拦腰抱住她,跳下撞角。已经先到撞角的布洛南扶住他俩。
负责殿后,准备最后一个回到友船的亚兰眼角瞥见了芬纳蒂。
大炮就像瞄准了芬纳蒂似地,炮口对准了他。
根本无暇思考他本来人在哪里、丹冈又怎么了。
「芬纳蒂,快逃!」
亚兰情急之下抓起盘放在甲板上的一束绳索,朝大炮奔去。他扑上去似地将绳索扔到炮架车轮前。虽然车轮一下就辗过了障碍物,但片刻之间还是发挥了拖慢速度的效果。芬纳蒂趁机跑向左舷。
亚兰在甲板上滚倒,躲开大炮,一爬起来,也同样朝左舷跑。
「快点过来!」
同伴在「费奥纳号」敲击船缘吆喝催促。
亚兰冲下撞角,被众人拥住。
抱住他的其中一人是浑身湿透的丹冈,亚兰傻住了。
「你不是死了吗?」
「我们被敌方发现,立刻撤退上了小船,却只有芬纳蒂一个人还留在大炮那里,没能来得及下船。」
「大家都平安无事,太好了。」
「不算平安无事。他们从甲板开枪,死了两个人,而且小船也翻覆了。我还以为芬纳蒂也死了。」
芬纳蒂在一旁猛喘气,丹冈用力拍打他。
「炮手,轰掉右船!」
葛洛妮下令。
由于大炮在甲板肆虐,敌方动弹不得的现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对方无从反击。
「费奥纳号」的炮手瞄准目标。
三发就击沉了敌船。
※11
葛洛妮与她的手下,在布诺温城前方的广场迎接了宛如被昨夜流下的鲜血染红的朝霞。
眼下的大海,犹如从被剖开的腹部喷出内脏般撞击码头,被击沉的船只残骸,一块块碎片就像无依的小舟般,被波涛翻弄着。
德纳尔的母亲与抱着欧文的茉拉跑过来。欧文紧紧抓住茉拉,不肯让浑身是血的葛洛妮拥抱。
尽管获得了可观的成果,但付出的牺牲也不小。
受伤的人被送到代替救护所的教堂接受治疗。
也有人失去一手或一脚。
「这些人在分配猎物时,要给予充分的补偿。」葛洛妮说。「往后即使不参加战斗,只要追随葛洛妮,仍有数不清的工作可以做。有付出的人,就可以得到相应的报酬。」
有个人下落不明。是牧童出身,十五岁的阿尔斯。失去音讯的洛伊应该已经二十五了,但亚兰记忆中的洛伊仍然停留在十五岁,所以亚兰总是将洛伊的影子重叠在阿尔斯身上。
葛洛妮为两名死者献上哀悼歌。
勇者啊,在海上战斗的人,生命总是与死亡相伴。死亡,是我们亲近的好友。勇者啊,请你在大海的彼方,满溢着灿阳的常春之国艾芙娜,与诸神共度欢乐时光。当时候到来,你将苏醒,化为拥有雄壮羽翼的老鹰,或高贵的天鹅,或敏捷的公鹿,并再次重生为人子。
哀悼歌歌颂着凯尔特民族口耳相传的转生信仰,在歌声余韵中,接获急报的德纳尔率兵赶回来了。
对欧德里斯科及戈尔韦的愤懑、击退他们的安心、以及对成功达成此一壮举的妻子及其部下的嫉妒,这些感情揉杂在一起,令德纳尔不知如何自处。他欢喜地赞扬葛洛妮,然而下一秒钟却又为了细故厉声指责她。然后德纳尔提出猎物的分配,要依照他的权限来进行。
「是你说要把大海交给我的。」葛洛妮反驳。「只有我才能掌握谁如何尽了力。」
亚兰为了回避而离开。
他带上弓箭与剑,全副武装,拎着鱼叉,一个人乘上卡拉哈出海。
岛屿很多,或许阿尔斯漂流到某处了。如果他受了重伤,不能置之不理。若是坐视那些及时治疗、原本可以挽回的生命消逝……一想到这里,亚兰实在坐立难安。
生命总是有死亡相随。正因为如此,更不能轻易把人交到死亡手中。
索具的残骸、船首像、破帆布、帆桁碎片、趴伏漂流的死者、剩下一半的舵轮。亚兰在被浪涛蹂躏的这些物体间划行前进。看到年轻人的尸骸,便用桨头翻过来确认脸孔。尽管许多尸体不仅损伤,还被鱼虾啃食,早已面目全非。
断崖的外观,感觉与熟悉的外形有些不同了。
有一部分遭到炮弹轰炸,崩塌了。
地形的变化也改变了潮流。漂流物朝着不同于过去的方向流去,被断崖吸了进去。
被挖开的崖壁深处,还有条更细小的水路,海潮就是灌入那里。海水在被挖开的入口两侧激起泡沫翻腾着。
亚兰将船头转向漩涡与漩涡之间。他认为阿尔斯不论生死,都很有可能与其他漂流物循着相同的路线漂浮。即使已经气绝身亡,死也得见尸。
用不着动手划,海流也径自将卡拉哈带了进去。如果被卷入漩涡,就等于是被贴身的死亡给吞没,但既然已经乘上水流,纵然危险,也无法回头了。若是试图转换方向,将会一头撞进漩涡里。
通道急速收束变窄。人口的光几乎照不到这里,但前方是明亮的。亚兰看出,是头顶上的土地裂开,引入了外头的光。水路被突出的岩石一分为二。有具尸体以抱住岩石的姿势在水中摇晃着,显然是中年人,因此亚兰祈祷他能前往常春的艾芙娜之国,没有理会。
在分歧点,亚兰本能地选择了头上的光比较强的支流。人总是害怕黑暗,企求光明。
水路一口气变得开阔。右边的墙壁被刨挖成半圆状,一部分露出阶梯状的岩地。
宽阔的只有那个部分,前方再度化为细流,蜿蜒着消失在黑暗中。
亚兰跳上岩地,把卡拉哈拖上岸,免得流走,喘了一口气。
仰望头顶。歪曲半球状的岩顶上,有裂缝射入光线。墙上有自然的凹凸与高低差。凹处残留着退潮后留下的海藻及贝壳,亚兰在其间发现了细小的骨头。看起来像难骨。鱼的话并不奇怪,但是鸡骨?
此外,他还在墙上看到人为刻画的线条。应该是以铁片或剑锋之类的锐利物品刻出来的。
亚兰把脸凑上去,以指尖抚摸线条。虽然稚拙,但画的似乎是一只展翅飞翔的鸟。是嘴喙尖锐的猛禽。鸟的胸口刺了一把短刀。然后是许多艘有桨的船。接着是以圆形为头,简单的线为手脚的人形。那个人的身体被绳子捆绑,前端长长地向上延伸,眼角的部分刻了滴泪珠。
——是洛伊把我召唤过来的……。
我在这里,我在这个洞穴里!
洛伊刻下的画这么告诉他。
亚兰再次仔细检查。虽然隐没在岩石的凹凸之中,但还刻了直线与水平线交叉,以及直线与斜线交叉的记号。那是不会书写的兄弟,私下说定的代表彼此的记号。前者是亚兰,后者是洛伊。洛伊有时会擅自拿哥哥的衬衫来穿,而且每次穿都一定弄破,所以亚兰才定出了这样的记号。他向雇主之妻要来红线,借来缝针,缝在衬衫上。这件是我的,这件是你的,懂了吗?亚兰小气鬼。你穿我的不会太大件吗?差不多啦。从此以后,洛伊便偶尔会在小屋的木板墙等地方四处刻上自己的记号。亚兰把自己的记号叠刻在上面。洛伊说,那形状看起来就像发光的星星。
亚兰也在岩壁上看到两种记号重叠的刻痕。
亚兰潜入水中,寻找或许已经化成白骨的洛伊遗体。他一次又一次浮上来换气,然后潜水。
或许洛伊逃脱了。亚兰燃起了一丝希望。
自己来时的通道,是因为受到轰炸才偶然打开的,原本这里应该是死路一条。那么如果洛伊要逃脱,就只能往亚兰钻进来的入口反方向游出去了。
亚兰把卡拉哈推出水面,乘了上去。愈是前进,从两侧逼近的岸壁间隔就愈狭窄,无法使用船桨了。来到这里,缝隙射进来的光也照不到了,伸手不见五指。亚兰收起船桨,伸出双手推着岩壁前进,却被恐惧给攫住了。原来视觉遭到剥夺,竟是如此可怕的一件事。他想到耶梅儿。亚兰这才体认到,离开德里斯科岛对耶梅儿来说有多么令她恐惧。
洛伊为了逃脱,游进了这片黑暗。即使这样想,亚兰还是无法前进。他决定带着火炬再来。回程是逆流,花了一番工夫与时间。而洛伊却无法依靠小船。亚兰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耻。
城堡前的广场上,男人正在庆祝战胜,开怀畅饮。葛洛妮似乎与德纳尔进了城,不见人影。布洛南也不在。是在城里开庆功宴吗?
亚兰寻找地面的裂缝。从洞穴的位置推测,他估计应该是突出海面的海角一带。他蹲着身体,踩过薄薄一层覆盖地表的脆弱杂草,四处查看。
找到了。脚陷了进去,差点坠落。虽然是道狭窄的龟裂,宽度却足以吞没一个人。洛伊就是在这里踩空,跌落下去的吗?然后没有任何人发现他吗?
不,不对。如果是这样,达默特应该没必要撒谎说洛伊去了雄鸡城。
墙上的线画,显示出洛伊是被绳子捆住身体,吊下裂缝的。
是不是洛伊反抗德纳尔,遭到处刑?亚兰这么认为。原因是隼。洛伊从雏鸟的时候就呵护养大的隼,被德纳尔毫无理由地刺杀了。对十五岁的洛伊来说,这是绝对无法原谅的蛮行吧。甩开亚籣的手,乘上德纳尔的船时,洛伊心中怀抱的是复仇的火焰……。他假意臣服,从敌人手中学习剑术,而且用的是每次打输,背上就得用利刃刻出血口子的残忍方法,来锻链本领,然后得到机会,发动攻击。然而他反过来被捕,从那道裂缝被扔到地底深渊……。
但即使是这样,也没理由非隐瞒不可。如果他对主子造反,就算光明正大地把他处刑,也不会有人有意见。
德纳尔声称是在教洛伊怎么使剑,展示两人背上的伤疤,但看当时他们那种做法,等于是两人联手,以折磨洛伊为乐。亚兰这么感觉。
冲上岩地的海藻之间的鸡骨,是从地上投下,给洛伊充饥的吗?若是如此,表示他们不想让洛伊饿死吗?
求救声无法从裂缝传到地上吗?
就算被听到,或许也被当成了女妖班希【※Banshee,爱尔兰及苏格兰传说中的女妖,会预告家人的死亡。听到班希的哭声,表示最近家中就会出现死者。也译为「报丧女妖」。】的哭声。班希是哭悼死者的妖精。虽是女妖,但哭声是难以区别男女的。
「你在做什么?」一手抱着酒壶,一手抓着烤鸡腿的欧辛叫住亚兰。「你在这种没人的地方干嘛?我正在找你呢。」
亚兰一把抢过鸡腿咬了一口。到了这时,他才总算意识到自己饥肠辘辘。他把酒壶也抢了过来,仰头就喝。
「洛伊·乔斯林以战士身分驻守在雄鸡城。达默特是这么说的。但雄鸡城的守备队员,没有一个人听过洛伊的名字。他们说守备队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洛伊原本被囚禁在这下面。」
亚兰指着裂缝,把目击到的情景告诉欧辛。
「你已经喝醉啦?」
欧辛把酒壶抢了回来。
「是德纳尔与达默特共谋吗?还是其中一方独断这么做?如果是独断,动手的一定是达默特。」亚兰激动地说。「德纳尔没有理由连达默特都隐瞒。是达默特想要凌虐洛伊,瞒着主人干的吗?」
亚兰一直觉得达默特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但他大多时候都跟着德纳尔在陆上征战,而亚兰都在海上,因此碰面的机会不多。
「我要去逼问达默特。」亚兰说。
「小心为上。」欧辛忠告说。「弄个不好,会让欧弗拉赫提与欧马利之间出现裂痕。况且德纳尔与葛洛妮的关系本来就岌岌可危。因为德纳尔几乎都不在布诺温城,葛洛妮与布洛南的秘密才能勉强隐瞒住。万一葛洛妮知道德纳尔和达默特不必要地残忍对待洛伊的话……」
在必要的情况,葛洛妮会毫不留情地杀死敌人,但她并不喜欢残忍的行为。如果德纳尔为了取乐而凌虐洛伊,葛洛妮肯定会恶狠狠地唾骂丈夫吧。
葛洛妮与德纳尔原本就只是为了氏族间的利害关系而结合,她对德纳尔没有一丝爱情。
「如果欧弗拉赫提与欧马利的关系出现裂痕,在敌人环伺的现在,对双方氏族都不利。而布洛南一定会帮助葛洛妮,把康罗伊也卷进来,演变成棘手的状况。」可能是因为醉了,欧辛变得喋喋不休。「小心为上啊。」他再次叮咛。
如果布洛南是个野心十足、满脑子只想扩张氏族势力的男人,应该会企图除掉德纳尔,夺下布诺温城,让欧弗拉赫提臣服于康罗伊。但亚兰认为如果他是这样一个人,葛洛妮即使与他相拥,也不会感觉到太阳的光辉吧。葛洛妮爱慕的杜达拉和马克提拉,还有坎贝尔队长,他们都不惜杀戮,但绝不会为了娱乐而凌虐弱者。
德纳尔见戈尔韦军似乎不会连续发动攻击,于是着手准备再度出兵。德纳尔与乔伊斯仍在交战当中。由于德纳尔暂时撤兵,乔伊斯应该又会卷土重来,对驻留当地的士兵发动攻击。
决定明天就要出发进军时,亚兰下定决心,开口要求和达默特谈谈。
不能让别人听到。到小船上说吧。
达默特以轻蔑的眼神瞥了亚兰一眼,但亚兰挑衅说「你怕海吗?」,他便上了卡拉哈。
「悬崖被欧德里斯科的大炮轰出洞来了。」
亚兰边操桨边说。
这是四人乘坐的卡拉哈,但亚兰只带上一副船桨,一个人划着。达默特虽然专精陆战,但也能操纵卡拉哈,因此亚兰决定不让他摸到桨。
「你是想向我炫耀你击沉了史路普帆船吗?想向我卖弄是吗?」
海面风平浪静,但靠近洞穴入口后,流速加快,海浪变得汹涌。
即使会划卡拉哈,达默特顶多也只能在平静的海湾内绕绕,不会冒险操船出海。亚兰发现达默特虽然佯装平静,但脸颊的皮肤因为紧张而绷紧了。达默特似乎打定主意绝不示弱,但每当卡拉哈猛烈地倾斜,他抓住船缘的拳头就会用力到关节泛白。
巧妙地穿过盘旋的潮流,划入狭窄的水路。后来亚兰来过这里几次,已经抓住了穿越潮流的诀窍。
他准备火炬带来了。火光照亮了逼近两侧的潮湿岩壁。
「要去哪里?」
达默特似乎再也按捺不住,出声问道。
「你幽禁洛伊的地点。」
达默特从刀鞘抽出短剑。
来到呈半圆形的宽阔场所后,亚兰命令:「下船。」但达默特态度依旧高傲:「你先下船。」
「岩地很滑,小心点。」
亚兰把空掉的卡拉哈拖上岸。
他用火炬照亮刻在墙上的线画。
「把洛伊囚禁在这里,是德纳尔的命令吗?还是你的专断独行?」
达默特仰望岩顶,亚兰听见他喃喃:「原来通到这里吗?」
但达默特傲慢地说:「囚禁?我囚禁他干嘛?」
「我就是想知道理由。」
「你说我囚禁了洛伊?太荒谬了。你有什么证据?」
「洛伊不会写字。我也是成为葛洛妮的侍从以后才学会的,原本并不识字。洛伊和我有兄弟之间说好的记号。这个是洛伊,这个是我。这是洛伊在告诉我,你……或是你和德纳尔,从上面用绳索把洛伊吊下来,丢在这里。」
「从那么拙劣的画上看得出什么?我以为洛伊去雄鸡城加入守备队了。如果他人在这里,八成是害怕战斗而逃走,然后自己摔下那道缝,是自作自受。」
「要是从那种高度坠落,一定会摔断腿的。弄个不好就摔死了。你看看墙上的画,那高度是站着刻出来的。」
「是他好狗运,脚没摔伤吧。」
「如果你不坦白告诉我,我就一个人划卡拉哈回去,把你丢在这里。你就好好体会洛伊所经历的痛苦吧。」
达默特猛地逼近,短剑刺了上来,但亚兰早一步仰身避开。他的右手也握着出鞘的短剑。
「是你一个人干的吗?还是德纳尔的命令?」
「我可能背着主子做事吗?」
「德纳尔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他不顺眼吧。」
达默特已经不用逃兵来搪塞了。
「理由只是这样?你也看洛伊不顺眼?」
「主人看不顺眼的,我也看不顺眼。」
「洛伊哪里惹到你们了?」
「他太软弱了。」
亚兰从齿缝间挤出一声「可恶」,摆出架势。
「要在这里干?要决斗的话,到宽阔一点的地方吧。」
「就在这里。」
「太卑鄙了,这里对我不利。」
「因为你不熟悉水性?你们两个人一起联手,欺凌年纪还小、剑术也不成熟的洛伊。跟你对干,你吃这点亏是当然的。你还有另一个弱点。如果你杀了我,就再也离不开这里了。除非是极为老练的水手,否则没办法划出这条水路。」
这回咬牙切齿的人换成了达默特。但他说:
「夫人与康罗伊的布洛南私通对吧?我可是发现了。如果你把我丢下,我就把这件事刻在石壁上揭发他们。德纳尔会杀了夫人,而且是以极尽痛苦的方法。」
那么,亚兰非杀了达默特不可。
亚兰稍微压低重心,右手持短剑,左手拿着火炬戒备。他一步步将对方逼向水边。达默特则是为了远离水边,背贴在墙上,慢慢地移动位置。
施展不开大动作。脚下不稳固。两人的距离慢慢地拉近了。
对方一个箭步刺出短剑,亚兰用火炬挡开。火焰扫到达默特的验,亚兰趁着他退缩的那一瞬间,刺出右手的短剑。被闪开了。达默特身子压低,剑朝斜上方一挥。亚兰感到左腰一阵冲击,但不予理会,把火炬朝对方的脑门挥下去。火烧到头发了。达默特跳入水中熄掉头发的火,同时把卡拉哈拖下水去。亚兰跳上卡拉哈,将火炬一把扔开。
达默特抓住船缘想要爬上船,亚兰用短剑抵住他的脖子。
「你要求我饶命吗?」
「这太卑鄙了!」
「卑鄙的手法才适合你。」
亚兰左手揪住达默特的头发。就在他要割开对方喉咙的前一刻,达默特手一使劲,将卡拉哈整个掀翻。
即使落水,亚兰也没有放开达默特的头发。他从背后缠绕住达默特的脚,夺去他的自由,将扯住头发的手往回拉,刀子抵在仰起的脖子上,往旁边一划。虽然有点卡到喉骨,但亚兰使劲割开来。
达默特慢慢地沉入水中。血色扩散开来。
亚兰把船底朝天的卡拉哈扳正,游出水面跳上船,划了出去。
腰骨一带感到疼痛。达默特造成的伤口,现在才开始痛了起来。达默特挥过来的刀子之所以没有深入肚腹,全亏腰带挡了下来。亚兰撕下衬衫衣角,按住伤口想要止血时,船底忽然刺出刀锋。卡拉哈是在木框贴上以焦油防水的布做成的简陋小船,船底被刀刃割开了数寸。裂口可以看见握着短剑的拳头,连手腕都伸出来了,但很快就力尽似地消失不见,只留下了短剑。
海水迅速地从小裂缝扩散开来,船只一下子就浸水了。
亚兰跳入水中,把卡拉哈翻过来。平常他能轻松地赤手空拳游泳,但此时身受创伤,力气衰弱许多。木框可以当成浮标。亚兰抓着船尾框,踹水前进。
亚兰想在「宝石要塞」休息一下,但是太远了。血流得太多,没办法游到那里。
他勉强爬到布诺温城脚下的岩场,但没有力气爬完通往城堡的石阶,倒下来仰躺。
当远去的意识恢复时,他发现自己被搬进渔夫的小屋。
人躺在一堆稻草上。
「你是夫人的侍从。」渔夫认得亚兰。「我的小儿子在葛洛妮夫人的海军里。有时候我会送鱼去要塞。」
亚兰看过那张脸。
「我儿子叫菲利姆。」
菲利姆。亚兰认识。是个开朗的年轻人。
「还请多多关照我儿子。」
渔夫说要去叫城里的人,亚兰制止他。
「不要说出去。你知道欧辛吗?」
「当然知道。是跟你一起随着夫人嫁过来的大汉子。」
「请你私下通知欧辛一个人就好,不要让别人知道。」
「夫人呢?」
「只告诉欧辛一个人就好。快去。」
渔夫慌张离开后,亚兰睡了一下。睡梦中,他持续与达默特进行令人窒息的战斗。
剧痛让他惨叫,醒了过来。
托伊利在缝他的伤口
「在与欧德里斯科的战斗中几乎毫发无伤的家伙,怎么会现在才又这副狼狈相?」坐在旁边的欧辛骂道。
「我去游泳,被鲨鱼咬了。」
「听你胡扯,那是刀伤。亚兰,虽然你把托伊利当成炮手用,但这家伙懂得医术。在米格尔能独当一面以前,应该可以代替弥亚赫。出了什么事?说!」
「叫渔夫回避一下。托伊利也是。」
托伊利露出不满的表情。「亚兰,我对你忠心耿耿,也告诉我吧。」
「不行。」
「你不信任我吗?」
「总有一天会告诉你,现在先让我和欧辛两个人独处。」
亚兰确定除了欧辛以外没有旁人后,说:「我杀了达默特。」
欧辛仰头张口,就像在等待该说的话会从天而降。也就是他哑然失声了。
「你偶尔也会说笑嘛。」
欧辛总算说,想要付之一笑。
「我杀过很多人,但这是我第一次杀掉脸和名字都这么熟悉的家伙。」
亚兰说,将洛伊的事、洞窟的事等经纬告诉欧辛,然后拜托他:「不要告诉葛洛妮。如果葛洛妮知道,氏族的关系会变得麻烦。就当做我是被鲨鱼咬伤的。」
「明天德纳尔又要出征了。如果不见达默特人影,会闹开来的。而你又在这时受了伤,任谁都会联想到。纸包不住火。」欧辛说。「你就不能挑个更好的时机吗?」
「如果错过今天,达默特就要和德纳尔到陆上作战,而我们又要出海打猎,暂时都碰不到了。只有今天了。」
「我还以为你是个更冷静的家伙。」
「如果要责备我,先看过石壁上的画再说吧。」亚兰回嘴说。「看到那种画,谁还能冷静得下来?」
我去看。欧辛说,走下码头。
亚兰也跟上去。每跨出一步,就一阵疼痛。
「你躺着吧。」
「你一个人不知道位置。」
准备好火炬,将操船交给欧辛,亚兰躺在卡拉哈上,指示路径。
「听起来或许像是辩解,但达默特发现葛洛妮与布洛南的关系了。」
「所以你才杀了他?」
「我之所以杀他,是要为洛伊复仇。穿过那漩涡之间,进入洞穴。很窄。」
令亚兰费了一番辛苦的水路,欧辛却轻松穿越。
亚兰佩服不已,欧辛说:「你还没出生,我已经在海上了。」
欧辛看着被火炬照亮的岩壁刻线,一阵无语。半晌后,他问:「心里畅快了吗?」
「一片郁闷。」
「你后悔吗?」
「不。如果错过时机,没能杀掉他,我才会后悔。」
「既然如此,就想想接下来该怎么打算吧。」
「我……想把德纳尔也杀了。」
「原来你这么深爱葛洛妮?」欧辛说了亚兰压根儿没想过的事。「原来你在嫉妒德纳尔啊。」
白痴。亚兰反驳。那家伙没资格当葛洛妮的丈夫。但即使如此,亚兰也没想过要杀掉德纳尔。亚兰之所以想杀了德纳尔,是因为他虐待洛伊、把洛伊害死了。
他把洛伊……
把洛伊——亚兰呢喃着,神智开始朦胧起来。
尽管为洛伊报了仇,亚兰心里头却一点都不畅快。我害死了洛伊。尽管对洛伊下落不明感到疑惑,却也没有去找他,甚至渐渐忘了这件事。亚兰想要将这份自责从意识中驱逐。刻划着洛伊哀号的岩壁包围了亚兰、压垮他,在高烧让他看到的梦境中,亚兰持续着永无止境的战斗,只能动弹不得地承受挥砍下来的剑,为将死的恐惧而颤抖。那是一种从来不曾在真实的战斗中感觉到的阴险恐惧。就在这时,虽然是在梦中,但他感到疼痛缓和了。耶梅儿陪在我身边。他这么想。
他记得这药的气味。是耶梅儿做的药膏的味道。他觉得自己被无上尊贵的事物所笼罩。但即使是那静谧的感觉,也无法安抚翻腾的阴郁情绪。
微微睁眼一看,是葛洛妮正在用药膏涂抹肿起的伤口。旁边是欧辛。亚兰被带回渔夫的小屋了。
欧辛说,德纳尔发现达默特失踪,在出兵前派出部下到四面八方搜索。
亚兰觉得头盖骨内侧变成了空洞,有熔化的金属滚滚沸腾,但他还是挤出一丝力气,用表情逼问欧辛:你告诉葛洛妮了?
欧辛点点头。
「我告诉德纳尔,你在『宝石要塞』负责守备。」葛洛妮双手掏起药膏,轻轻敷在化脓红肿的伤处,一边抹平一边说。然后她接着说:「你的身体热得像火球。不过这药膏连杜达拉严重的溃疡都那么有效,你明天一定就会好了。」
「刚才德纳尔的部下在这一带搜索。」欧辛说。「我说这边我找过了,没看到达默特,把他们赶回去了。」
亚兰从高烧朦胧的不适,转移到安稳的睡眠。
醒来的时候,他先是嗅到葡萄酒的香味。葛洛妮正在冲洗吸附了脓液的药膏。她用浸了葡萄酒与橄榄油的法兰绒布擦掉脓液。
欧辛与托伊利送来加热过的白竹叶。
葛洛妮忽然摆出不悦的表情,骂道「你这个惹人操心的家伙」,然后把剩下的照护工作交给了两人。
※12
葛洛妮产期将近的四月,一只信鸽降临了布诺温城的鸽舍。
击沉欧德里斯科的史路普帆船后,这七个月之间,葛洛妮的海军逐步完成训练。从成军当初算来已经十个月了。与葛洛妮怀孕到生产的十个月正好重叠。
德纳尔的母亲说要在布诺温城内设置产房,但葛洛妮拒绝离开要塞。
一名守备队士将信鸽送到「宝石要塞」。
葛洛妮解开鸽脚上的布条,浏览上头的文字,表情变得险峻。
「杜达拉的信吗?」布洛南问。
亚兰、欧辛、丹冈·鲁亚、芬纳蒂等人都在这里。
「是德里斯科岛的米格尔送来的。」
葛洛妮将奴隶出身的西班牙少年米格尔托付给耶梅儿时,也让他带走了一只连络用的信鸽。
「岛屿遭到攻击,他向我们求救。」葛洛妮说,把信交给亚兰。
「信上说,发动攻击的是英格兰驻军和欧德里斯科军。」
布条很小,讯息也很少,完全无法了解详情。
「为什么……」
「与戈尔韦联手攻击布诺温城的欧德里斯科,船只被我们击沉了。德里斯科岛的人救过我们两次,应该是因此获罪吧。」
「德里斯科岛的耶梅儿救助杜达拉,已经是十个月以前的事了。而我们击沉史路普帆船,是七个月前的事。为何现在才对德里斯科岛的岛民出手?」
「后来欧德里斯科就没有积极地发动攻击。」欧辛说。「一口气失去三艘史路普帆船,对他们是莫大的打击吧。」
虽然与英格兰大贵族、同时也是大海盗的基林葛列联手,但欧德里斯科也并非坐拥大量军舰。欧德里斯科认为欧弗拉赫提没有海军,掉以轻心,没想到反被打得一败涂地。现在,布诺温城主之妻指挥桨帆船在海上打猎一事,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理由应该有两点。」葛洛妮说。「一是他们最近才得知德里斯科岛的岛民与我们的关系。第二点是总算整顿好军备,可以攻击我们了。但他们认为与其远征到布诺温来,把我们引诱到他们的势力范围更有利。」
「所以是陷阱罗?」丹冈·鲁亚点点头。
「米格尔不可能变成欧德里斯科的爪牙。」亚兰反驳说。「即使是陷阱,还是得去救人。葛洛妮,允许我使用『海布拉席尔号』。」
掠夺而来的西班牙商船加以修缮后,由葛洛妮命名为「海布拉席尔号」【※Hy Brasil,传说中的岛屿。】。海布拉席尔是据说位于西海的梦幻岛屿,每七年会浮出一次,目击到它的人将会死亡。而目击到葛洛妮船舰「海布拉席尔号」的猎物,亦将命丧黄泉。
从西班牙船夺来的战利品,大部分都拿去充当修缮及扩充武器弹药的经费了。
「海布拉席尔号」修理的期间,「费奥纳号」仍继续出海打猎。他们与欧马利交换情报,也在狙击大型猎物时携手合作。
「这会是『海布拉席尔号』的第一场海战。」葛洛妮露出笑容。「我来指挥。」
「别傻了。」布洛南制止。「万一在战斗中生产了怎么办?」
欧辛放声大笑:「一定会生出个强壮的宝宝。」
布洛南提议向杜达拉寻求支援,「我会把行动计划通知他们,但救援德里斯科岛岛民的任务由我们自己来。」葛洛妮说。
「布洛南,请你留下来守备『宝石要塞』。我会留下三十人在这里。」
「守备队的指挥交给其他人。我想要第一个抱到我儿子。」
「万一是女儿呢?」欧辛调侃。
「用我的脸颊摩擦她。」布洛南说。「问题是,」他回到正题。「欧德里斯科的战力不明。这若是陆地上的战事,就可以派出斥候侦查了。」
「不管对手军力如何,我们的战力都无法再增加了。」
「万一基林葛列加派援军就糟了。」
「基林葛列跟杜达拉一样。」芬纳蒂插口说。「不会投入没有利益的战斗。他干的可是海盗生意。」
「杜达拉绝对不会忘恩负义。」葛洛妮反驳说。「耶梅儿救过杜达拉。而且欧马利先前在与巴巴利海盗大战之后,也受到岛民照顾。只要听到德里斯科岛的居民有危难,杜达拉一定会赶来救援。不是有没有利益的问题。只是我不愿意老是依靠父亲,想要独力战斗。如此罢了。」
葛洛妮与布洛南搭乘的「海布拉席尔号」有五十名、欧辛指挥的「费奥纳号」有三十名船员。其余人手都在丹冈·鲁亚的指挥下,留下来守备要塞。
最年轻的船员是阿尔斯。他没有溺死,在附近的岛屿受到治疗,然后回来了。
救了亚兰的渔夫儿子菲利姆,亚兰也把他留在身边。菲利姆是全为男丁的七兄弟么儿,为了减少吃饭人口,被送进葛洛妮的海军,是个活泼聒噪的家伙。可能是年纪相仿,阿尔斯与菲利姆感情很好。两人都很尊敬托伊利。亚兰已经发现,托伊利——杀戮者这个名号与他的为人格格不入。托伊利熟谙医术,拥有亚兰难望其项背的丰富学识。他认为应该称呼他为艾杰斯——学者才适合,但名字一旦固定,就难以改变。本人说叫托伊利就行了。亚兰问他本名,他说叫艾丁。
达默特造成的伤埋没在其他许多的伤疤之中,却在亚兰的心底留下了沉重的污泥。为了隐瞒亚兰杀害达默特的事实,葛洛妮必须设法对德纳尔遮掩。对于杀害达默特一事,亚兰毫不后侮。如果达默特苟活下来,然后两人再次碰面,他们一定会再度展开厮杀。直到对方毙命,或是自已被杀死为止。一直到看到壁上的线画,亚兰几乎都把洛伊给忘了。他不断地责备遗忘了弟弟的臼己。即使认为自责说穿了只是对自己的骄纵,他却无从摆脱胸中的苦闷。他有自觉,自己是在用对达默特舆德纳尔的愤怒,来掩饰心中的内疚,这使得他自责的心情益发强烈了。
随着靠近德里斯科岛,船内也愈来愈紧张。
放眼望去,并无船影。
把船只停泊在海湾外后,亚兰、欧辛与托伊利先乘坐小舟,上岸侦察状况。
葛洛妮说也要去,被亚兰与布洛南劝阻了。
「等亚兰他们回报,再决定下一步行动。」布洛南说。
而且船上与陆地,还说不定哪边比较安全。也许敌人会对船只发动攻击。
没有大批士兵上岸的迹象。在天上成群飞舞的海鸥,看起来就像白色的卷云。
全是岩石的海边,老渔夫正在修补渔网,旁边有个老太婆在编织笼子。渔夫身边搁着鱼叉。
是认得的脸孔。对方当然也认得他们,然而老夫妇俩却都垂下目光,装出埋首工作的模样。表情很僵硬。
「听说岛上遇袭了?」
渔夫默默无语,只把视线转向了另一边。
前方有座绞刑架,上面吊着几具尸体。
三人走近绞刑架。四周弥漫着尸臭。
不仅已经开始腐烂,而且被鸟啄食,模样惨不忍睹,但还是看得出其中一具是岛长。
欧辛与托伊利扫视周围,亚兰着手切断吊绳。
「不要碰!」
几名男人喊着跑过来。身上穿的是英格兰士兵的服装。
「他们是犯法的罪人,不许碰!」
「你们是什么人!」
亚兰不理会来人的叫唤,举起用来切绳索的短剑,冲撞对方。同时欧辛与托伊利也攻击对手。虽然敌人有两倍之多,但用不了多久就全数击毙了。
一道枪声响起。没射中。
亚兰看见石砌小屋的茅草屋顶上有个持火绳枪的士兵。他正在将火药倒入枪口。亚兰他们没有火器。
亚兰冲到渔夫那里,抓起鱼叉。
接着朝正在填入铅弹、以推杆压实的士兵投掷出去。
鱼叉正中敌人胸口,对方就这样滚下屋子。掉落地面的时候,鱼叉从背部贯穿而出。
又是一道枪声。
是别的小屋屋顶。
亚兰跑到小屋复方,爬上低矮的石墙,屋顶上的敌人正在装填下一发子弹。对方听到声音回头,亚兰架住他的脖子,用短剑割断。喷出来的血花当头浇了下来。
俯视一看,托伊利正茌与敌人交手。
亚兰在屋顶趴下来,用敌人的枪瞄准。
目标动来动去。随便开枪,可能会轰掉托伊利的脑袋。
感觉后方有人潜行而至。
这时正举刀格挡的托伊利踉跄趴倒,占了优势的敌人就要挥刀砍下,头部正好就在准星上。扣下扳机的同时,亚兰侧身一滚,避开来自背后的攻击。
虽然滑下茅草屋顶,但着地的同时敏捷地撑起身子。
敌人也紧接着滚落下来。后颈插着一把短剑。
屋顶上,欧辛正露出胜利的笑容。欧辛的脚直到小腿都陷在茅草当中,因为他的身体太重,踏穿了屋顶。他不断地往下沉,但可能是被屋梁撑住了,在膝盖处停止了。欧辛挣扎着把脚抽出来,跳下小屋。
「这样就全灭了吗?」
亚兰把鱼叉从倒地的敌兵身上拔起。前端被骨头卡住,必须用力踏住,使劲才拔得出来。
他把沾满血淋淋肉屑的鱼叉拿去还,老渔夫颤抖着责备说:「你会害我们遭到报复,全被杀光的。」
「还有他们的人吗?」
「十人。……有十人。」
「还有十人?」
「不,总共有十人。」
欧辛算算尸体数目,说「还少一个呐」。
「是他们把岛上的男人吊死的吗?」
「来了更多更多人,男人都被杀了,女人都被强奸,然后被杀了。」
「耶梅儿呢?」亚兰忍不住大声问。
老渔夫接着说:「尸体——连还有气的都是——全被扔进海里,然后他们撤退了。神父大人被带走了。有十个英格兰兵留下来守备。我们本来躲起来了,后来被发现了,但因为我们太老,他们手下留情。只要稍微反抗,就会被杀掉。」
「耶梅儿呢!」
亚兰几乎要揪住渔夫的衣领,托伊利制止问:「我们接到通知,说欧德里斯科军与英格兰军联手攻击岛屿。为什么领主会攻击领民?领主不是应该保护你们吗?」
亚兰!米格尔叫着,从岩石之间跑了下来。亚兰以胸怀接住扑上来的他。
在他后方,耶梅儿踩着颤巍巍的脚步走过来。
亚兰忍不住跑上去,伸出双手,包裹住耶梅儿的右手。
还没有报上名字,耶梅儿便先开口:「亚兰?」
「你知道是我?」……只是摸手就认出来了?
「当然了。」
耶梅儿的嘴唇变得有些粗糙,脱了皮,看起来就像小小的蝴蝶停伫在上头,在海风中颤抖。
「托你留下来的药,我的伤治好了。」亚兰支吾着说。
「伤?」
「这里。」亚兰掀起上衣衣摆,让耶梅儿的手触摸侧腹部的刀疤。
这番话、这番行动,都是亚兰自己意想不到的。托你的福,这么严重的创伤才能痊愈。因为太想告诉耶梅儿这件事,他还没有意识到,身体就先行动了。
耶梅儿的手指抚过伤疤。
「是脓根完全清除的痕迹。」
还有其他更应该说的话吧?自己居然紧张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做些多余的事,亚兰对自己跳脚。
「你竟然能平安无事。」
「我和米格尔躲在一起。」
「『海布拉席尔号』就停泊在海湾外,我们走吧。」
「等一下!」渔夫与妻子恳求说。「我们会被杀死的。」
「一起过来吧。」
「要我们抛弃岛?我们做不到。」
「先过来吧。」
「能够再见到你,我太开心了。」
葛洛妮拥抱耶梅儿,但随即大笑说:「被肚子挡住了。」
耶梅儿抚摸葛洛妮的腹部,「你需要安静休养,葛洛妮。」她责备说。「婴儿已经想要出来了。」
「有时候腰骨会阵阵刺痛。」
太阳开始西倾了。
葛洛妮把耶梅儿请到船尾楼。亚兰与布洛南也一起在房间。
「你知道,英格兰也想要迫害爱尔兰的天主教徒。」
听到耶梅儿的话,葛洛妮点点头:「但是盖尔人无视英王的命令。」
名符其实成为爱尔兰支配者的已故亨利八世,在宗教上也强制爱尔兰与英格兰完全同化,指定实质上与英格兰国教相同的爱尔兰国教会为爱尔兰唯一的合法宗教。因为都柏林的爱尔兰议会通过了一项法律,承认亨利八世是「爱尔兰所有教会于世上唯一的最高元首」。
然而盖尔爱尔兰人依然维持过去的宗教信仰。
十岁即继承父亲亨利八世的现任国王爱德华六世因为年幼,由伯父萨默塞特公爵摄政,掌握实权,推行新教教化政策。萨默塞特公爵后来失势,但接着掌权的诺森柏兰公爵更加强势地推行新教运动。
与新教运动同时展开的,是没收爱尔兰人的土地,加以驱逐,让英格兰人迁入殖民的计划。
殖民地计划所需的费用皆于当地筹措。自英格兰派遣而来的贵族,都豢养大量私兵,以保护自己的利益。
「柯努亚,欧德里斯科向英格兰献媚,废除领地内的天主教教堂,与驻军瓜分没收的财产,协助英格兰人大量殖民。他的魔爪也已经伸展到德里斯科岛来了。神父大人被带走,抵抗的岛上男丁,以岛长为首,全部遭到屠杀。剩下来的只有幸运逃过敌人耳目的米格尔和我,其余至多就只有那对老夫妇了。德里斯科岛将成为英格兰的殖民地。」
「必须救出神父才行呢。」
「求求你。……求求你,请一定要救出神父大人。」
「神父被带去哪里了?」
「英格兰驻军在柯努亚·欧德里斯科的居城旁建筑了碉堡,也有牢房。我想应该就被关在那里。」
「陆战的话,就看康罗伊的。」芬纳蒂磨拳擦掌。
葛洛妮使了个眼色,布洛南意会命令道:「芬纳蒂带着五、六人,先去侦察。」
芬纳蒂与五名部下乘坐欧弗拉赫提人划行的小舟,朝本土前进。
斥候回来的时候,葛洛妮关在船尾楼,由耶梅儿陪着她,其余人等不许入室。
「快点生出来啊!」门缝传出葛洛妮的斥喝声。「要不然就给我乖乖再等一阵!」
夜深了,拍打在船舷的沉重波浪声格外清晰。
为了不让陆地上的人发现船只,他们用帆布当成布幕围起,再点燃灯火。
芬纳蒂以熟炭在甲板上画着地形报告,而布洛南与亚兰等人专注地聆听。
葛洛妮没有参加会议,由布洛南主导,因此芬纳蒂显得十分满意。
「驻军的碉堡并不坚固,是急就章搭成的,现在似乎正在增建。没有大炮。」
「但是如果正面对上,应该会造成不少牺牲。」布洛南十分谨慎。「英格兰士兵有精良的武器。火绳枪兵的情况如何?」
「没办法探出正确人数……」
「牢房的所在位置呢?」布洛南问。
「我想应该不是地牢。光从外面看,看不出端倪。想要救人,必须先压制碉堡。」
「欧德里斯科居城的护卫呢?」布洛南连珠炮似地问。
这时门内传来婴儿呱呱坠地的哭声。
布洛南冲了过去。
门打开,葛洛妮抱着用布包裹的婴儿走了出来。系在腰间的布在星光底下,是一片染满了血色的黑。耶梅儿跟在后头。
布洛南抱过婴儿,用一手为孩子遮挡海风。
「是个男孩!」
「太阳之子在月光照耀下出生了呐。」欧辛对亚兰细语。
「也是在海风吹拂下。」亚兰也回应。
葛洛妮弯身,轻声呻吟。耶梅儿伸手扶住她。
「排出胎盘后就会轻松许多。再加油一下,葛洛妮。」
亚兰搀扶着葛洛妮,把她带进船尾楼。耶梅儿从布洛南手中接过婴儿,跟了上去。
简陋的床铺染浦了血,强烈的腥味扑鼻而来。
「请叫米格尔把加温后的葡萄酒装入广口容器,拿过来这里。」
亚兰感觉得出葛洛妮的疼痛似乎像潮汐一样,会有退去的瞬间。自己无法帮上半点忙,令他焦急。
米格尔一脸紧张地送来葡萄酒,耶梅儿用布浸湿拧干,按在婴儿胸上。
「婴儿必须保温才行。因为他才刚从温暖的肚子里突然跑出来外面。婴儿还没有接受洗礼。因为尚未领圣体,会被在各处伺机而动的魔鬼盯上。」
「也为了孩子,救出神父是首要之务呢。」葛洛妮说。
「是的,没错。」
「亚兰,去问芬纳蒂敌人有几艘船。」
亚兰照做,回来报告:
「没有大型帆船停泊。损失的史路普帆船似乎尚未补充。有一艘规模与『费奥纳号』差不多的桨帆船,然后有五艘小型桨帆船。胡克船的数目不确定,约有七、八艘。」
「船只有人监视吗?」
「回报说没有人。他们没料到有人向布诺温城求援,所以疏忽了吧。」
「转达布洛南,叫他不被敌人发现,暗中抢夺他们的船只。桨帆船应该没办法,抢小型桨帆船和胡克船就行了。千万别被发现。」
「我们不是来掠夺的。」亚兰提出疑问。「我们是来救神父的吧?」
「所以才要偷船。留在『海布拉席尔号』上的人则全力搜集可燃物。」
葛洛妮再次发出痛苦的呻吟。
耶梅儿以神情指示亚兰。
亚兰离开船尾楼时,葛洛妮再次叮咛:
「转达布洛南。」
亚兰与欧辛等十几人留在「海布拉席尔号」,而布洛南率领夺船小队登上「费奥纳号」。
熄了灯,安静划行。
亚兰与欧辛站在甲板目送「费奥纳号」,耶梅儿靠近说「胎盘已经排出了」。
「接下来只要安静休养,很快就能恢复精神。生产非常顺利。」
耶梅儿只说了这些,又回到船尾楼了。
再会的瞬间,握手的当下,觉得灵犀相通,只是错觉罢了。亚兰不得不认清这个事实。
「你啊,真的是嘴巴拙到家了。」欧辛目瞪口呆地说。
「什么?」
「既然看上人家,就说清楚,抱紧她啊。」
「现在可是危急关头。连布洛南他们能不能顺利抢到船回来都不知道。」
葛洛妮是否安好,更强烈地占据了亚兰的心思。既然耶梅儿说生产顺利,应该不必担心,但这是亚兰第一次听到葛洛妮发出痛苦的哀号,不禁慌了手脚。生第一胎的时候,亚兰不在旁边。当时葛洛妮在城里由女人陪伴着,男人不被允许在场。
耶梅儿是崇拜的对象,但葛洛妮是自己的一部分血肉。亚兰如此自觉。
「万一布洛南他们被敌人发现,葛洛妮的计划就失败了呐。」
「哦?你知道葛洛妮的计划?你也稍微有点长进了嘛。」欧辛用力推了亚兰的肩膀一下。「要不要来赌他们能偷到几艘?」
「会全部搜括过来吧。」
「叫葛洛妮也来赌。」
「不要吵她啦。」
「你怎么这么老古板,真无聊死了。辛好没叫茉拉跟你结婚。我才不想要这样一个木头女婿咧。」
亚兰想起总是抱着欧文的茉拉。欧文是个没怎么被母亲疼爱过的孩子。直到三岁以前,他都还坐在葛洛妮膝上,但后来茉拉就取代了母亲之职。
十五、六岁就结婚生子并不罕见,但亚兰认为葛洛妮对欧文没什么母爱。亚兰五岁就失去了母亲,对母亲也不特别思念,是因为他没有被母亲疼爱过的记忆吧。但是一想到被葛洛妮丢下的欧文,他心情复杂。
「喂。」欧辛将他从沉思唤回。
「叫留在『海布拉席尔号』的人就战斗位置吧。」亚兰说。「万一布洛南失败,敌军会追上来。」
「失败和成功,你赌哪一边?」
「成功。」
「我也是。赌不起来嘛。」
亚兰叫来托伊利,命令他准备炮击。
「你还是赌失败吗?」
「会成功的。但总是为了预防万一。」
亚兰更进一步指示部下搜集可燃物。
旧帆布和绳索等等被搬上甲板来。亚兰命令在上面浇煤油,但欧辛摇头制止说:
「烧了也不心痛的东西可没多少。这作战太突然了。」
「我去德里斯科岛弄来。」亚兰说。「居民都不在了,把小屋的屋顶拆下来,就有相当可观的量了。」
「漏杀了一个。那家伙或许已经通知欧德里斯科了。我也去。」
「不,葛洛妮现在不能指挥,欧辛,你得守住『海布拉席尔号』才行。」
「炮击是你的工作。托伊利还没办法取代你。我带几个人去弄东西来。」
欧辛下了小船,与几名部下划了出去。
亚兰在船首和船尾的大炮旁边安排了炮手。
令人焦急的时间过去了。
为了救出一名神父,未免过于劳师动众,但这也是为了替遭到屠杀的岛民复仇。亚兰这么认为。
葛洛妮身上带着血腥味与乳香,来到亚兰身边。
「你得躺着休息啊。」
「孩子有耶梅儿顾着。」
「布洛南他们去抢夺小船了。欧辛带着部下去搜集可燃物。你去休息吧,葛洛妮。」
「还想要多一点大炮呐。只要有几门大炮,不必使出火船计,也能搅乱敌人。」
「载上太多沉重的大炮,船的稳定性会变差。」
「像英格兰战舰那样,在船壳上开炮门。」
「我们有这种技术的船工吗?」
「鞭打巴拉的屁股,催他去找。」
「你现在失血过多。生孩子流了很多血,你还是去躺着吧。」
「我要砍了那些家伙,喝他们的血。」
亚兰发现葛洛妮的衣服胸口湿了。
「他吸了一大堆,还以为都吸光了,没想到又满出来了。」
「真像山羊。没必要浪费体力。为了关键时刻,你去躺着吧。」
布洛南他们一回来就通知我,葛洛妮吩咐说,回船尾楼去了。
亚兰又在甲板等了一会儿。
随着划船的吆喝声,先回来的是去德里斯科岛的欧辛等人的小船。船上堆满了从屋顶拆下来的枯草和木片,还有旧衣和渔网。
欧辛的脸颊上沾着血花。
「不是有个没被逮到的英格兰兵吗?他手受了伤,躲在岛上。我把他干掉了。这下就不必担心有人去通知碉堡了。」
众人将搜括来的东西堆茌甲板上,淋上焦油。
耶梅儿走出来,轻声说葛洛妮睡着了,要他们小声点。
「婴儿呢?」
「喝了很多奶,睡得很香。」
「回来了!」欢喜的叫声从头顶的瞭望台传来。「成功了!」
领头的「费奥纳号」伸出的船桨整齐划一地拍打出浪花。五艘小型桨帆船与七艘胡克船就像雏鸟跟随母鸟股紧随在后。
留在「海布拉席尔号」的船员从船舷探出身子挥手。
应该在睡觉的葛洛妮来到甲板。
「耶梅儿,你待在孩子旁边。」
「你必须休息才行。」耶梅儿抗议,葛洛妮要她回去船尾楼,说:「布洛南,你以擅长陆上战斗的康罗伊人为主力,分乘两艘小型桨帆船,从不同地点上岸。」葛洛妮指挥的声音中带着一股冶艳。「剩下的小型桨帆船和胡克船,全部用来火攻。」
虽然有点——不,相当可惜,葛洛妮补充说。
「火船由亚兰和欧辛指挥。先堆上火药,然后盖上稻草和木片。」
大小船上载满了所有可燃的物品。旧绳索、旧帆布、木材、衣物,除了浇满了焦油的这些物品以外,甚至连奶油和起士都堆上去了。
阿尔斯和菲利姆坚持要乘上火船,「小鬼头在『海布拉席尔号』留守。」欧辛训道。「你们要保护葛洛妮的婴儿。这是重要任务。」亚兰也安抚他们。「婴儿还没有接受洗礼,容易受到魔鬼侵犯,你们要确实保护好他。」
亚兰率领部下乘上散发浓浓焦油气味的小型桨帆船,亲自掌舵。三根船桅扬起了帆。单桅的胡克船也跟着照做。
月亮高挂中天。
帆被顺风吹得饱胀,朝海湾滑去。
「点火!」
火势一下子延烧开来。
确定船只正确地朝目标前进以后,固定舵柄,传令撤退。
跳人海中,尽量游得远远的。
游到从后方跟来的「费奥纳号」乘上去,将航向转往外海。
火船化成火球,喷洒着火星一路前进。
亚兰一面爬上「费奥纳号」的船舷,一面确定其他人平安归还,这时火船烧到火药,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喷发出火柱。
从陆地上的碉堡看过来,一定就如同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正一面崩塌,一面朝碉堡推进。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海湾上的火焰时,布洛南率领康罗伊人上岸,侵入守卫被转移注意力的牢狱,救出神父。这就是计划内容。
「费奥纳号」靠近「海布拉席尔号」,亚兰跳上船去。
进入船尾楼一看,葛洛妮正在给婴儿哺乳。耶梅儿守在旁边。
「成功了吗?」
「火船成功了。」
「我们有多少伤亡?」
「全员平安无事。接下来就等布洛南成功了。」
拼命吸饱了奶的婴儿满足地睡去了。葛洛妮把婴儿托给耶梅儿,在亚兰搀扶下来到甲板。
亚兰担心她的身体状况,「关在船尾楼穷担心,对身体更不好。」葛洛妮这么说。「其实我有点害怕。」然后她悄声坦白。「这是打破了神前的誓约生下的孩子,我担心他会不会受到诅咒……」
不许告诉任何人,葛洛妮又补了句说。
当月亮自中天略往西移的时候,两艘小型桨帆船划了回来。站在船头的布洛南大大地挥着手,告知成功营救出神父。
葛洛妮也用力朝他挥手。亚兰亦是。
「海布拉席尔号」原本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西班牙人的船,因此船尾楼有座精巧的祭坛与十字架。
刚出生的婴儿被神父亲手淋上圣水,发出响亮的哭声,葛洛妮总算放下心似地躺到狭小的床上睡了。她带着微笑入睡,在兽脂蜡烛的灯火下,只有狂放的红发留下激情的余韵闪耀着。跨越克鲁丝·娜·贝尔之墓,柯尔塔的头发化为火焰燃烧,妮欧妃呐喊:来啊!亚兰想起母亲从前歌唱的古谣。
布洛南在一旁坐下,执起葛洛妮的手。
他是个罪恶之子……。亚兰私下回想起葛洛妮的恐惧。拍打船舷的浪涛声也撼动着亚兰的心房。若说未经神明准许,结合产下的孩子是有罪的,那么自己和洛伊也是罪恶之子。母亲被雇主侵犯,生下了我。对雇主而言,只是又多了个奴隶股的牧童罢了。洛伊的父亲不知道是谁。
「神父,耶梅儿,在抵达我们的要塞之前,请在这个房间休息。亚兰,欧辛,我们出去外面吧。抵达要塞前,不能掉以轻心。」
布洛南催促,领头走出船尾楼。
「我们何时可以回到岛上呢?」
甲板上的老渔夫抓住亚兰的手问。
「回到岛上,也没有神父罗。」欧辛开导地说。「会被迫改信新教。」
「那怎么行!」渔夫激动地摇头。「那是魔鬼的宗教!」
亚兰被一股毫无来由的忧愁给攫住了。赢得激烈的战斗后,偶尔他会陷入这种陷入深渊股的情感。
成功营救神父,婴儿平安出生,理当要欢天喜地才对,然而亚兰却身陷无法控制的感情,不知所措。
这一年在英格兰,爱德华六世十五岁夭折,由异母姐姐玛丽即位。身为狂热天主教徒的玛丽着手肃清新教徒,同时发表了即将与天主教徒的西班牙王子菲利浦成亲的消息。宫廷里,拥立新教徒伊莉莎白、废黜玛丽的叛乱计划正在暗中进行。
隔年一五五四年,全国性的叛乱行动虽然在事前遭到镇压,但托马斯·怀亚特仍举兵反抗。
叛军尽管一路攻打至泰晤士河南岸,最后仍然遭到镇压,刚满二十岁——与葛洛妮同年——的伊莉莎白被幽禁在伦敦塔。
两个月后,怀亚特遭到斩首,但他在处刑台上阐述伊莉莎白的清白。伊莉莎白自牢里被释放,护送到伍德斯托克,被软禁于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