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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1

婴儿被命名为马罗,度过第一个生日后几天。

光着身子的马罗踩着东倒西歪的步伐,在岩石遍布的海边走来走去,耶梅儿在后面追赶着。

马罗是在寻找坐在岩石上的亚兰。

他张着双手,摇晃着小巧的屁股,跌跌撞撞,一步步走近亚兰。

亚兰抱起他,以脸颊摩挲,「船。」然后他指着在「宝石要塞」的海湾展现威容的「海布拉席尔号」说。

「钻。」马罗动着还不灵活的舌头跟着说。

「海布拉席尔号」经历了一番大改造。

设置了炮甲板,两侧的船壳各开了六个炮门。比起将大炮设在上甲板,重心往下移,因此可以乘载更重的大炮。除了原本就有的六门青铜炮以外,还得到了掠夺而来的四门铸铁大炮。还缺两门。

改造花了一年的时间。这段期间,葛洛妮与她的手下努力在海上打猎,捕获了一艘桨帆船,命名为「拉尔璜号」。

「海布拉席尔号」、「拉尔璜号」,再加上向杜达拉借来的「费奥纳号」,以及数艘小型桨帆船,葛洛妮的海军日益壮大。

「来,穿上衣服吧。开始祈祷了。」

耶梅儿抱起挣扎着抗拒的马罗,往教堂走去,亚兰目送着他们。

耶梅儿与神父一起住在教堂,照顾马罗。就像把欧文全丢给茉拉照顾那样,葛洛妮把断奶的马罗交给了耶梅儿。

教堂是为了从德里斯科岛逃出来的神父,从本土运来石材兴建的。

布诺温城旁边也有教堂,有常驻的神父。本土的神父对于外来的神父待在岛上,祝福欧马利的族人,感到不是滋味。

从德里斯科岛逃来的老渔夫夫妇就这样在「宝石要塞」住下来,打渔或帮忙要塞的杂务过活。德里斯科岛已经被英格兰压制,回不去了。

「你还没占有她?」

来到身后的欧辛用力捶了亚兰的背一把。

「住得这么近,都一年了耶。」

「人家没那个意思。」

「是因为你什么表示也没有。」

就算有丰富的药草和治疗知识,她也只是个女人啊,欧辛不耐地说。「只是睑蛋长得标致了点,跟我家的茉拉也没什么两样。如果你不上耶梅儿,那差不多该跟茉拉在一起了。」

亚兰默然无语,「耶梅儿是个坏心眼的女人。」欧辛说。「她明知道你对她有意思,却故作不知情。」

「你很吵唷。」

「今天是绝佳的好机会唷。」

今天将举行庆祝「海布拉席尔号」舣装完成的宴会。

「喝酒跳舞,热闹滚滚,你就趁乱上了她吧。看,杜达拉的船来了。」

搭乘帆船「莫瑞甘号」前来的,是率领部下的杜达拉与马克提拉。德纳尔的姐姐和姐夫迪比德。巴克、儿子理查德也在船上。迪比德·巴克的领地与欧马利相邻,因此比起循陆路前来,搭杜达拉的顺风船更快。

杜达拉的威风震慑全场,但亚兰感觉自从那场大病以来,他的白发变多,精悍也减损了几分。

杜达拉和女儿拥抱,抱起外孙,亲吻他的脸颊。

马克提拉搂过葛洛妮。当葛洛妮委身于他的胸怀时,亚兰一瞬间错觉葛洛妮仿佛又变回了天真无邪的姑娘。

杜达拉恭敬地执起耶梅儿的手,就像对待高贵的女性那样,亲吻她的手背。

「我杜达拉·欧马利能有今天,全托你的福。」

——所以我没办法出手。

亚兰不禁心想。她不是我能亵玩的对象。

一行人也向自德里斯科岛迁居而来的帕特里克神父致意。

葛洛妮将布洛南引见给父亲和马克提拉。

「他是我的海军副将。」

「是康罗伊族长的公子对吧?」

「我是次男,正与葛洛妮一起在海上卖力打猎。」

杜达拉着迷地望着停泊在海湾的「海布拉席尔号」。

白海上吹来的风像数千只海鸟般振翅,掀动杜达拉沉重的披风。

「杜达拉,今天我就会还清『费奥纳号』的欠债。」

女儿骄傲地对父亲说。

「我一直从打猎得来的猎物中拨下钱财。要通过斯莱因海角前往戈尔韦的船只,不向葛洛妮支付通行税,就不许前进。」

而意图强行突破的船只,船员将付出性命做为代价。

「你将成为欧马利的好搭档,葛洛妮。」

马克提拉再次搂紧葛洛妮亲吻她。

马克提拉放开葛洛妮时,理查德·巴克走近,摊开双手说:「葛洛妮,你变得判若两人!」以关系来说,理查德算是葛洛妮的外甥,但理查德比葛洛妮还要大两岁。

亚兰想起葛洛妮与德纳尔的婚宴。当时巴克夫妻也带着儿子同席。

他想到婚礼后的宴会上,十五岁的葛洛妮与十七岁的理查德一起嬉闹的模样。后来已经过了六年。

岛上变得更加热闹了。因为有几艘单桅胡克船正从布诺温城驶入海湾。

德纳尔的护卫军,与德纳尔的母亲、欧文、陪伴的茉拉,以及代表康罗伊的布洛南长兄尚恩,率领几十名士兵同船而来。葛洛妮的手下住在本土的亲人,还有虽然不是亲属,但爱凑热闹的乡亲,也都划着卡拉哈前来。

平时没什么居民的小岛,一下子就人满为患。

亚兰注意到葛洛妮的视线时不时追着马克提拉跑。

野外搭设起临时餐桌,坐不下的人就直接席地而坐,宴会开始,然而亚兰却总觉得有一股杀伐的氛围。

是德纳尔在烦躁不堪。

他是这块土地的领主,然而宴会的中心却是葛洛妮。葛洛妮与杜达拉、马克提拉、布洛南等人谈笑风生,身边围绕着欧辛、丹冈·鲁亚等手下,笑声不绝于耳。年幼的马罗被众人抱来抱去,被疼爱到几乎要被揉搓成了一团。

耶梅儿与神父也在这群人当中。

德纳尔被冷落了。

同样感到不耐的还有尚恩。弟弟受到众人吹捧,而哥哥尚恩却被视为无物。

欧辛向一样无法融入的欧文招手。陪伴的茉拉急忙赶上来,但五岁的欧文不愿进入陌生男人圈子中,抓着茉拉的衣服,僵在原地不肯动弹。

「过来。」

难得见面的母亲葛洛妮命令,欧文顽固地摇头。

坐在稍远处岩石的亚兰竖起手指,向欧文使眼色。他以夸张的动作扯下树叶,含在口中。欧文被勾起兴趣,盯着亚兰的手看。

过去当牧童的时候,亚兰常为年幼的洛伊吹草苗。他很久没吹了,因此一开始有点漏气,但很快就回想起诀窍来。

虽然声音很小,动辄被喧嚣声盖过,但他一吹奏起在爱尔兰学会的欢乐旋律,茉拉便哼唱伴奏起来。亚兰第一次发现茉拉浑圆的嘴唇非常可爱。茉拉牵起欧文的手,让他配合旋律拍拍手。

欧辛吹口哨唱和,其他人也靠上来开始唱歌。个性阳光的年轻人菲利姆一边拍手一边舞蹈,少年阿尔斯和米格尔也加入他。

亚兰在眼角瞥见葛洛妮站了起来。

她很快就折回来,手中拿着一把小竖琴。是收藏在仓库的掠夺品之一。杜达拉的城里偶尔会有巡回艺人停留,带来外地的消息。葛洛妮从小就从他们那里学会了如何演奏乐器。

加入竖琴后,歌声变得益发华丽,形成一个舞蹈圈子,欧文露出了笑容。葛洛妮把竖琴交给茉拉,让她演奏,并把欧文抱到膝上来。茉拉也会弹奏乐器,这让亚兰感到新鲜的惊奇。葛洛妮露出做母亲的表情,欧文有些扭捏,但还是把头靠在葛洛妮的胸脯上。

歌声被德纳尔与尚恩粗暴的脚步声打断了。

德纳尔气势汹汹地对葛洛妮说:

「我有重要的事要说,把碍事的人都赶走。茉拉,把孩子带走。」

「布洛南。」尚恩带着长兄的威严说。「过来这里。」

「现在正在宴会当中呢。」布洛南不服地反驳说。

「葛洛妮,要讨论作战的事。」

「现在并非战斗期间。这是我的庆宴。德纳尔,你是客人,请你遵守礼仪。」

「对着你丈夫——对着身为族长的我,你那是什么口气!杜达拉,你没有教你女儿怎么当个妻子吗?」

杜达拉只是面露苦笑。

「葛洛妮,过来!」

葛洛妮还想反驳,但杜达拉用眼神催促她,她听从了。德纳尔走到稍远处的桌子,赶走坐在那里的人,在椅子坐下。

德纳尔与尚恩、葛洛妮、布洛南围在桌旁,亚兰与欧辛站在葛洛妮身后,布洛南后方则由芬纳蒂守着。

「我看船队已经整备好了。」蓄着浓胡的尚恩以高傲的态度开口说。「协助康罗伊攻打麦克纳利吧。」

麦克纳利是与康罗伊为邻的氏族。就像欧弗拉赫提与乔伊斯一样,康罗伊与麦克纳利之间也冲突不断。

麦克纳利的领地面对海岸线平缓的海湾,有许多岛屿,后方则是牧草地带。不邻海的康罗伊觊觎着麦克纳利的领地。

「你们呼应我们的攻击行动,从海上进攻。」尚恩看着弟弟布洛南说,而不是葛洛妮。「从海陆双方夹击,就能击垮麦克纳利。麦克纳利没有对付海上攻击的军备。」

「现在乔伊斯没有挑衅行动,我也会在陆战支援尚恩。」德纳尔附和说。

「目前我的海军没有理由与麦克纳利开战。」葛洛妮冷漠地说。

「欧弗拉赫提与康罗伊是同盟,康罗伊的敌人,就是欧弗拉赫提的敌人。」

「如果康罗伊受到麦克纳利的欺压,陷入危机,我会救援。但现在并非那种迫切的状态。这件事与我的海军无关。」

「你的海军?那是欧弗拉赫提的海军!」德纳尔怒不可遏。

「也是康罗伊的海军。」尚恩也激昂地说。「除了我弟弟,还有许多康罗伊的族人加入其中。」

「那是我的海军。」葛洛妮一步也不退让。「指挥权在我手中。」

「布洛南,你居然让女人像这样骑在你头上?」

听到哥哥的话,布洛南露出笑容:「那是葛洛妮的海军。没有葛洛妮的命令,我们不会有任何行动。」

「你要背叛康罗伊?」

布洛南闻言,脸颊潮红,但仍不改平静的表情。面露怒色的反而是芬纳蒂。布洛南制止就要顶撞的芬纳蒂,平静地说:

「哥哥,请你收回背叛这两个字。」

尚恩把矛头转向德纳尔:

「德纳尔,你也太没出息了,居然连自己的妻子都管不动?」

尚恩这番话让德纳尔暴跳如雷。虽然他自制着没有像以前那样在人前动手殴打葛洛妮,却对她吼道:

「葛洛妮,这是身为族长的我的命令!派出海军!」

亚兰观察杜达拉的反应。

杜达拉和马克提拉都面带笑意地看着这一幕。

尚恩和德纳尔似乎注意到亚兰的视线,也望向杜达拉等人。

尚恩比德纳尔懂分寸。他压低声音,说明状况:「若是置之不理,麦克纳利有可能与英格兰联手。」

「与麦克纳利议和,缔结同盟才是上策。」葛洛妮回答说。「长年敌对的康罗伊与欧弗拉赫提也结成同盟了。只要麦克纳利与康罗伊联手,欧弗拉赫提也能与麦克纳利结合。只要三个氏族同盟,就能益发壮大。」

「欧弗拉赫提还是老样子,仍然与乔伊斯厮杀不断不是吗?一定觉得很棘手吧。麦克纳利也是一样,哪有可能轻易同意讲和。等到欧弗拉赫提能与乔伊斯和睦相处,我再来考虑。」

「乔伊斯非常难缠。」葛洛妮干脆地同意。

德纳尔想要插口,但葛洛妮接着说下去:

「乔伊斯与戈尔韦联手,换句话说,乔伊斯有英格兰间接做为后盾。欧弗拉赫提只能勉强以雄鸡城为据点,攻击往来柯里布湖的乔伊斯船只。」

「勉强?」

德纳尔挥拳敲桌,葛洛妮不理会,继续说下去:

「乔伊斯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试图攻击雄鸡城。为了在谈和中占上风,必须展现我方压倒性的强大军力。这招对乔伊斯不管用,但如果是对麦克纳利,就办得到。」

「如果不消灭他们,后患无穷。我要彻底地蹂躏、歼灭他们。」

「这是下下之策。」葛洛妮当下否定。「若是倾全力击溃,对方也会抵死抗战。非战不可的时候,当然要全力以赴,但氏族之间无益的战事,能免则免,才是彼此之福。」

「康罗伊之所以会与欧弗拉赫提结盟,是出于特殊的理由。」

亚兰感觉尚恩的声音带有一丝嘲讽。

是自己多心了吗?由于共同对抗英格兰的经纬,布洛南参与了葛洛妮的海军创立,尚恩只是单纯在说这件事吗?

布洛南与葛洛妮的私通,就像兰斯洛特与桂妮薇儿【※桂妮薇儿(Guinevere)是亚瑟王之妻,在亚瑟王传说中,桂妮薇儿与圆桌武士之一兰斯洛特(Sir Lancelot)有染。】的恋情一样,在布诺温城一带,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虽然这件事也传入了德纳尔的母亲耳里,但婆婆没有责问媳妇。因为布诺温城的经济,全靠葛洛妮的海军在海上打猎的收获所维持。只有德纳尔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尚恩是知道这件事,在指桑骂槐吗……?

葛洛妮对尚恩回以微笑。尚恩冷不防一个哆嗦,闭上了嘴。葛洛妮有如弯弓的嘴唇展露出来的,是毒箭般残忍的笑容。

过去那奔放但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已经确实改变了。亚兰如此感觉。

「我会在近日派出斥候,探探麦克纳利的情况。」葛洛妮收起危险的微笑说。

「然后再拟定作战计划。今天就到此为止。」

葛洛妮斩钉截铁地说,结束会议。

「好了,大家喝吧,庆祝吧!」

「我要回去布诺温。」

德纳尔愤然离席。

德纳尔率兵与尚恩一同乘上胡克船。德纳尔的母亲催促茉拉,熟睡的欧文被茉拉抱了起来。

杜达拉与马克提拉一行人回到「莫瑞甘号」。他们将等待黎明后出航。

耶梅儿早已抱着马罗回到教堂里自己的房间。

葛洛妮和布洛南一起上了床。

剩下的人继续饮酒作乐。

亚兰也尽情畅饮。

他自以为没有喝得多醉,却忽然想起神父拜托他的事,虽然都已经三更半夜了,却想到要趁这时候执行。他醉到无法自觉这样的行动很反常。

索性醉到不醒人事就好了。虽然摇摇晃晃,但还能行走,竟是适得其反。

屋顶会漏水,可以帮忙修理一下吗?神父这么拜托他。

说是教堂,其实也只是与其他小屋相同的石墙茅顶屋。由于是急就章盖成的,屋顶没有铺仔细吧。

一时找不到多余的干草。只要把感觉较多的干草挪到较少的地方匀平就行了吧。

在心底深处,被欧辛撩起的火种正逐渐蔓延开来,亚兰却不肯去正视。是神父拜托我的。我必须修理好屋顶。

他找到梯子,靠到屋顶上。夜晚无数的嘴唇亲吻着他的肌肤,夜空帷幕上开着数量惊人的洞穴,每当天使通过,便不停地闪动。云朵快速奔过月面,视野也随之明灭。

从醉意中醒来的脑袋沉重无比。自己凭靠在岩礁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退潮,但睡着的时候涌上的潮水似乎淹过他半个身子。海藻缠绕在脚上,肚腹以下都整个湿掉了。

亚兰想要把它当成一场恶梦,然而目睹的情景却烙印在脑中,甩都甩不掉。海鸟的啼叫声与耳底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一开始他听到声音。所以他稍微拨开屋顶的干草。云缝间若隐若现的月光,每次只让他看到小屋中一小部分的情景。那有时是蠕动的大腿,有时是隆起颤抖的臀部。他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到那复杂纠缠的两具裸体的全体像。不,他早就直觉地明白了,却拒绝去理解。

望向大海,远去的「莫瑞甘号」船帆有一面沐浴在朝阳下,散发出金属般的光泽。杜达拉与马克堤泣正逐渐踏上归途。

「真是个美好的早晨。」丹冈·鲁亚向他招呼说。

「嗯,很棒的早晨。」亚兰应道,声音像走音的草笛。

「怎么样?成功了吗?」来自后方的声音是欧辛。

「看你那张脸,是被甩了吧。」

亚兰猛一回头,朝欧辛的肚子就是一拳。

欧辛呻吟,蹲了下来,随即伸手要揪住亚兰的后颈,亚兰迅速闪避。他自嘲自己是在迁怒。因为一时松懈,被欧辛一把揪住了头发。被拖过去就要被撂倒的瞬间,他反抓住欧辛的双臂。

「住手!」丹冈想要制止,欧辛挣脱亚兰抓握的手肘却在他的鼻子上打个正着。

丹冈按住脸,指间淌下血来。他伸出血淋淋的手扑上去,但搞错对象,扑向了亚兰。

「打起来啦!」同伴们开心地凑上来围观。

三人周遭围出看热闹的圈子。

亚兰不明白丹冈为何要攻击自己,不知所措,但总之必须闪避攻击,击倒对方才行。

「你闪一边去!」

欧辛推开丹冈。被推开的丹冈脑袋撞到石头,失去了战意。

「来打赌吧!」一道格外开心的声音响起,是葛洛妮。

「布洛南,你赌谁赢?」

「制止他们吧,葛洛妮。」

「为什么?欧辛跟亚兰单挑,难得一见呢。」

不待葛洛妮说下去,看热闹的群众已经开始下注了。

在闪避欧辛毫不留情的攻击期间,亚兰能够忘了烙印在脑中的那个情景。

「对了,就这么办吧!」

葛洛妮忽然拍了一下手。

「布洛南,就是昨晚提到的去麦克纳利勘察敌情的事。」

古时,巡回艺人被视为魔鬼的直系子孙。

中古世纪,他们在法律上被视为不存在,从审判中被除外。即使进入十六世纪,他们依然不受法律所庇护。

这如果是英格兰人,即使是为了刺探敌情,稍有身分的人,也绝对不会想到要去乔扮成低贱的巡回艺人——虽然他们会收买巡回艺人,做为搜集情报的爪牙。

但盖尔人的葛洛妮完全没有那类禁忌。

漂泊诸国的巡回艺人会带来遥远异乡的珍奇异闻,因而受到不曾离开故乡的人们欢迎。乔装成艺人,进入麦克纳利的领地探勘敌情。葛洛妮一想到这个点子,便立刻着手物色人选。

葛洛妮本人弹奏竖琴,唱歌跳舞。她挑选了阿尔斯和菲利姆这两名少年。他们的话,不会引来人们的戒心吧。

「我不会任何才艺。」亚兰说。

「就宣传你是斗士。」葛洛妮笑道。

欧辛与亚兰的单挑,一路持续到双方疲劳不堪,动弹不得为止。

受金钱雇用,为雇主打斗的流浪斗士,在社会上的身分与巡回艺人相同。在决斗审判盛行的时候,斗士的需求量相当大。当女人或圣职者被命令以决斗审判做出了结时,可以另派代理人。如果亲友之中没有适合的代理人,就只能倚靠流浪的斗士了。

这年头,比起靠决斗解决,愈来愈多人透过法庭审判得出结果。

因此斗士只好改用表演挣钱。套好招,进行决斗,让观众下注,再从赌金中抽取一定比例的费用。一开始就先说好胜负。擦伤还可以,但绝对不会把对方打成重伤。

「让欧辛和亚兰搭挡的话,感觉他们会无视说好的套招。」布洛南说。「双方都不可能答应当轮的那一方。亚兰,跟我一起进行优雅的决斗表演吧。」

「布洛南,你得留下来指挥要塞守备。」

听到葛洛妮的话,布洛南难得反抗:

「麦克纳利的土地我多少有些了解,我可以带路。守备队的指挥交给丹冈·鲁亚和芬纳蒂就行了。」

「我要跟随在你身边。」芬纳蒂不服地说,被布洛南打了回票。

「你的长相不会已经被知道了吗?」

「麦克纳利的族长和主要将士应该认得我,但不可能连庶民都知道。为了慎重起见,决斗表演时,我会戴上面具。欧辛只要展现他的怪力就行了。」

抬起巨石,或劈开厚石板,也是表演的一种。

「葛洛妮,能不能让我留下来?」亚兰烦闷之余说。「带芬纳蒂去代替我吧。」

「没出息的家伙。」欧辛目瞪口呆地说,接着就要骂「就为了个女人」,被亚兰拼命使眼色制止了。

「亚兰,出了什么事?」

葛洛妮问,亚兰支吾起来,摇了摇头。

「连我都不能说吗?」

「不能。」

「好吧。你留下来。」

当天葛洛妮就带着布洛南、欧辛、芬纳蒂、阿尔斯与芬纳蒂共六个人,组成仓促成军的一团艺人,乘着载有两头驮马的胡克船出发了。托伊利也跟去了,但他不会上岸,而是负责留在船上看守。

送行的人之中,也有抱着马罗的耶梅儿与帕特里克神父。

亚兰对耶梅儿的思慕,从绝望转变成嫌恶了。占据了亚兰的心的不是憎恨,而是不安。

他担忧马罗可能会蒙受某些灾祸。

马罗是打破神前誓约,私通之下产下的孩子。就连葛洛妮都隐约不安,担心马罗会受到诅咒。但由于帕特里克神父为马罗洗礼,葛洛妮才放下心来,亚兰也跟着安心了。然而这个神父却犯了罪,污秽不堪。

应该是让心灵获得平静的教堂,是否成了受诅咒的危险之地?

亚兰无法向任何人吐露不安。

如果耶梅儿的对象只是个普通男人,即使亚兰会被不甘与悲伤所压垮,但随着时间过去,他还是能重新振作起来吧。然而那个对象不是别人,居然是神父。

亚兰靠近耶梅儿。他朝她怀里的马罗伸手,幼儿回以可爱的笑容。

他用一手触碰耶梅儿的手臂说「请你跟我一起来」,把她带到无人之处。

然后他低声细语:「请你离开这里吧。」

耶梅儿想要做出诧异的表情,却失败了。

「昨晚我看到了。从屋顶的破洞。」

耶梅儿抱紧马罗,仿佛唯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亚兰说着,用力抓住耶梅儿的手,直到对方因疼痛而松手,把马罗接了过来。

「请你和帕特里克神父一起离开。离开岛上……不,离开欧弗拉赫提的领地。如果你这么做,从此以后,我也将守口如瓶。」

「亚兰。」耶梅儿只是悲伤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背过身子走了出去。她熟悉岛上地形,脚步十分踏实,但亚兰还是忍不住想要在她身边搀扶,他努力克制这个冲动。

啊啊,啊啊——马罗叫着,朝耶梅儿的背影伸出双手。

亚兰发现,自己弄错该责备的对象了。

应该谴责、放逐的,是神父才对。

或许自幼就受到神父庇护的耶梅儿,甚至不知道那是一种罪。但现在又如何呢……?

「请等一下!」

亚兰追赶上去,在教堂门口前追上了她。

再次被塞入耶梅儿怀里的马罗嘻笑起来。

亚兰把耶梅儿挡在外头,进入教堂。

挂在祈祷场所的十字架与祭坛是粗糙的手工品。虽然掠夺品中有镶嵌宝石的豪华十字架,但要拿来使用,令人顾忌。

「亚兰,你有什么要忏悔的事吗?」

帕特里克以慈祥的笑容迎接亚兰。

「神父会向谁忏悔呢?」

亚兰不懂得话术,只能宛如利刃出鞘般直说。

「昨晚我修理屋顶,看到屋子里面了。」

神父握住双手,阖上眼皮,看起来像在寻思该说什么。

然而从他口中发出的只有呻吟。

「我不能接受你的祝福,也无法向你忏悔。一切都会被魔鬼所知悉。」

亚兰呐呐地说。

一段漫长的沉默后,「亚兰,你做了恶梦。」神父说。「昨晚是宴会,每个人部喝醉了,你也醉得神志不清。如果你还正常,就不会在三更半夜去修什么茅草屋顶。修理屋顶应该是白天的工作,夜晚是安心熟睡的时刻。没错,是神明如此规定的。如果在三更半夜工作,会被魔鬼视为同伙。是魔鬼让你做了恶梦。和我一起祈祷吧。上帝会赐予你力量,让你摆脱这样的恶梦。」

亚兰一时无法回话。当时他确实喝醉了。

他回想起来,向自己确定。

「请你离开岛上。」

「你有这个权限吗?能命令我离开的,只有葛兰纽艾儿。」

「我没有告诉葛洛妮。我不想让她知道,你也不想被知道吧?如果你默默离开,事情就这样了结。但如果你赖着不走,我会把看到的告诉大家。」

「谁会相信一个醉鬼的疯言疯语?」

「葛洛妮会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对葛洛妮撒过半句谎。」

「真伤脑筋。你被魔鬼诓骗了。你把魔鬼让你看到的恶梦当成事实了。你该不会把你的胡言乱语也告诉耶梅儿了吧?耶梅儿会深深受到伤害的。她是我一手扶养长大的,我怎么可能对她做出任何邪恶之举?」

「神父,」亚兰几乎要崩溃了。「我只说我在修理屋顶时看到屋内,神父你却……」

神父注意到自己的失言,再次发出呻吟。

如果这是梦,亚兰不知道会有多欣喜。然而这下却证明了那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神父踉跄走出教堂外。亚兰跟上去。没看到耶梅儿的人影。

神父回头,不停地反复说着「你被魔鬼诓骗了、你做了梦」。听起来就像梦呓。

亚兰摇头,神父又继续往前走。看上去像是走投无路。

他回头,与亚兰四目相接,发出大笑。

「亚兰被魔鬼附身啦!」神父嚷嚷着。

目送船只的人们早已散去,周围没有人,神父的声音被波浪声掩盖了。

忽然间,神父蹲下身子,抓起石头,朝亚兰扔掷过去。虽是意外的逆袭,但亚兰轻易闪过了。投石的动作缩短了神父与亚兰的距离。

然而亚兰停下了脚步。逼迫神父、抓住神父,接下来要怎么办?为了耶梅儿,他必须保密啊。

神父完全气急败坏了。尽管亚兰停止追逐,他仍不停地奔逃,消失在岩石后方,看不见了。

亚兰爬到岩石上。视野一隅掠过一道黑影,是从断崖坠落海中的黑衣神父,宛如展翅飞翔的不祥黑鸟。

在打上悬崖的浪花间若隐若现,隆起的大浪退去的瞬间,亚兰看见插在突出海面的尖锐岩柱上的身影。袭来的大浪退去时,将岩头连同尸体一同攫走了。

亚兰不经意地回头,发现米格尔正注视着这一幕。他的表情惊愕地冻结了。

※2

一身行装的亚兰划着卡拉哈前进。耶梅儿抱着马罗,面对面坐在靠近船首的划座上。

当前的饮料、食物及更换的衣物都收在皮囊里。

马罗沐浴着水花,开心极了。耶梅儿的嘴唇苍白得有如鱼肚。

因为亚兰告诉她,神父跳海了。从那一刻开始,耶梅儿就不发一语。

「我要追上葛洛妮,请你一起来。带着马罗。」

亚兰想不到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做。神父宛如遭到天谴般死去了。被魔鬼附身的是神父。但耶梅儿在进入教堂忏悔之前,也许仍被魔鬼掌握在手中。一想到这里,亚兰对于把马罗交给耶梅儿照顾不安极了。但如果在狭小的岛上成天监视着耶梅儿与马罗,会招来其他人的怀疑。

「那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亚兰发誓,耶梅儿默默地听从了。

当然,负责留守的丹冈·鲁亚起疑了。

丹冈并没有像欧辛那么明确地发现亚兰对耶梅儿的思慕之情。

「耶梅儿有急事要找葛洛妮。」

「什么急事?」

「你知道耶梅儿会占卜吧?我也还没有听说内容,但耶梅儿说她算出一个非通知葛洛妮不可的占卜结果。」

「看来结果不妙呐。」

丹冈从耶梅儿的脸色如此察觉,为他们送行。「路上小心。」

亚兰划着卡拉哈,忽然想到帕特里克神父不是溺死,而是撞在岩石上摔死的,所以灵魂应该不会被囚禁在弗莫利的壶里吧。

恶神弗莫利之一居住在海底,会把溺死的人类灵魂封在壶里。亚兰与洛伊兄弟刚被雇为战士集团,第一次乘上杜达拉的桨帆船时,葛洛妮告诉他们「海底的弗莫利喜欢搜集灵魂」。当时的葛洛妮是个天真无邪的十岁小女孩,后来已经过了十年多。最近亚兰愈来愈不会意识到自己比葛洛妮年长七岁这个事实了。

米格尔从什么时候就在看了?他看到了什么?他会认为是我杀了神父吗?他的眼神很惊恐。

狭窄的卡拉哈里不能四处移动,马罗一下子就无聊起来了。

他甩开耶梅儿的手,想要爬到亚兰那里。

卡拉哈大大地倾斜,浪头覆上马罗。亚兰伸手,想要在他被浪卷走之前抱住,但先做了拉桨的动作免得船桨流走,所以慢了一拍。耶梅儿忽然猛地前倾,抓住马罗。但卡拉哈摇晃得很剧烈,因此耶梅儿失去平衡,一个筋斗摔进了海里。她在坠海前一刻推开马罗。亚兰牢牢接住。马罗好像以为是在玩什么好玩的游戏,哈哈大笑。

耶梅儿的手勉强构住了卡拉哈的船缘。

亚兰一手抱着马罗,伸出另一手想要抓住耶梅儿的手。卡拉哈倾斜到几乎翻覆。亚兰把重心往另一侧压,重新调正船只平衡。他再次伸手,指尖相触的瞬间,耶梅儿放手了。耶梅儿的发丝在浪花下漂荡,一眨眼便不见踪影。

亚兰拿绳索穿过桨架的金属零件,将马罗绑在划座上。为了避免伤到皮肤,他先脱下衬衫裹住马罗,再从上面捆住。马罗气愤地嘶声哭叫,亚兰没空安抚他。为了避免小船摇晃,他静静地滑下水中。

亚兰抱起漂荡着逐渐下沉的耶梅儿,把头伸出水面。将耶梅儿放上卡拉哈后,自己也上了船。接连两次上船,船都倾斜到几乎翻覆。

被解开束缚的马罗,就像抗议遭到不合理的对待般,用小手捶打亚兰,然后飞扑到耶梅儿的怀里放声大哭。

亚兰默默地划桨。

麦克纳利的领土位在戈尔韦与布诺温中间。

与布诺温一带相同,这里有着错综的海湾及复杂的海岸线,还有高耸的断崖及许多岛屿。

亚兰把卡拉哈藏在岩石后方上了岸,从皮囊取出耶梅儿和马罗的更换衣物。将擦拭身体的布一起递出去后,亚兰便背过身子,穿上衬衫。

出发前进。他不熟悉这里的路,靠着太阳的位置找到大概的方向。

因为亚兰用绳子绑他,马罗似乎把亚兰当成了敌人。明明之前跟亚兰那么亲,现在马罗却完全不肯让他抱了。

主动放开船缘的耶梅儿,她当时的眼神深深地刺入亚兰的心。亚兰觉得那是绝望之人的眼神。

自己也有着和她一样阴郁的眼神吗?

他回想起抓住船缘的达默特。

麦克纳利的城堡也和欧弗拉赫提及欧马利一样,是石造方塔。由于没有其他高耸的建筑物,站在小丘上,一眼就能望见。城堡位在近海的平地,海湾停泊着卡拉哈和胡克船,也有许多卡拉哈被拖上岸。风景肖似克莱尔岛。

爱尔兰岛的东南地区相较之下较为平坦肥沃,也因此有许多来自英格兰的殖民者,但西北部曝露在冬季强风中,豪雨将肥沃的土壤冲刷殆尽,露出岩盘,薄薄的泥土上只见稀疏的杂草和欧石楠随风摇摆。麦克纳利境内亦是相同。

尽管贫穷——不,正因为贫穷,艺人的演奏和歌声、舞蹈更令人欢欣。

城堡前,看热闹的人围成一道人墙,中央处,葛洛妮正拨弄着竖琴歌唱,阿尔斯与菲利姆就像特技演员股轻巧地跳跃,欧辛正擧起约一人环抱的大石头。亚兰远远地俯视这一幕。

无忧无虑,看起来好快乐。与亚兰的心情是天坏之别。

一路抱着马罗行走的耶梅儿累坏了。但即使亚兰伸手,马罗也坚决不肯让他抱。亚兰突然拿绳子绑他,这也难怪,但这样下去耶悔儿会累倒。亚兰硬是把挣扎的马罗抱过来,把他扛在屙上。看来骑在肩上很舒服,马罗的心情好转了。

亚兰一手撑着马罗的脚,一手伸向耶梅儿。他想要搀扶行走不便的耶梅儿,耶梅儿却不肯依靠他。

亚兰把神父逼死了,这是坏事吗?亚兰对自己的行动失去自信了。

并不是他把神父推下海的。是神父自己坠海的。即使这么想,心情还是畅快不起来。很像杀了达默特之后的心情。

走下欧石楠的斜坡,靠近城堡。

布洛南与芬纳蒂正开始比武,葛洛妮等人退到旁边。

两人分别戴着狼与鹫的面具。即使脸被遮住,亚兰还是看得出狼是布洛南,鹫是芬纳蒂。

欧辛正在传递木碗,搜集赌金。

芬纳蒂不可能要布洛南向他屈膝,因此胜负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但还是得让观众看起来觉得是一场豁出性命的死斗。

要去到葛洛妮旁边,必须分开人群。亚兰不想引人注意,所以站在远方观看。

芬纳蒂往前一踏,剌出长剑,而布洛南勉强闪开,同时后退。

下注鹫的观众发出欢呼,赌狼的则骂声四起:「不要退缩!」「杀上去!」「王八蛋!」「迟钝鬼!」

狼挡下鹫刺出的剑推回,发动攻势。观众叫嚣得更加热烈了。

布洛南的剑缠绕住芬纳蒂的剑柄处,把剑弹飞,剑尖抵住了他的胸膛。

芬纳蒂举起双手,表示败北。

赌输的人发出不满的嘘声。

亚兰心想如果是来真的,芬纳蒂的剑术应该在布洛南之上。

而观众当中有人识破了这一点。

那人大步走近两人,露出轻蔑的笑,以英格兰语说:「想用套好的决斗骗钱?」

来人戴着有羽饰及别针的丝质平帽,身穿以金线刺绣和穗带装饰的紧身上衣、深红色丝绒短外套、塞了填充物的马裤、有装饰裂口的吊袜带,不折不扣是个英格兰贵公子的打扮。

布洛南假装听不懂英格兰语。

「跟我比试一下吧。」

男人拔出剑来。

「不是套招就不敢斗吗?孬种。」

布洛南维持着不受挑衅的冷静,然而看到主子受辱,芬纳蒂火冒三丈。

「我来奉陪!」他举起未收起的剑。

不妙。亚兰当下心想。

布洛南与芬纳蒂表面上是葛洛妮一团的成员。万一在这里闹出事端,葛洛妮也会被卷入,那样就麻烦了。

亚兰现在的身分是看热闹的民众。

「马罗交给你了。请你不动声色地到葛洛妮那里去。假装你是晚了一些赶到的团员,跟我不认识。听懂了吗?」

没错,没错,那家伙骗人!亚兰用英格兰语嚷嚷着,跑向芬纳蒂。

「这个骗子!我从刚才就一直看着,实在是气不过,让我来打倒你!」亚兰拔剑出鞘,插进两人之间,剑锋指着芬纳蒂。

他向葛洛妮使眼色,叫她快点离开。

「少碍事,滚!」貌似英格兰贵族的男人推开亚兰。

「你干啥啊!」亚兰重新爬起来,反推对方的肩膀。

布洛南意会,附耳对芬纳蒂说话,低调地趁乱混进人群之中。

「要干架吗?」亚兰乔装愚笨而冲动的流浪汉,把剑锋对准对方。他以眼角余光确定葛洛妮等人离开后,收回了剑。

当然,对方不可能善罢甘休。

对亚兰而言幸运的是,对方没有命令部下抓住他,而是采取了单挑决斗。

「准备接招!」对方催促。

亚兰看见只有欧辛留下来混在看热闹的群众之中。

对方身为贵族,做为教养,似乎累积了扎实的剑术训练,摆出优雅的架势来。亚兰的剑术是透过实战锻练出来的,也就是只管得胜、能杀死对方就好的剑术。不过如果当场杀了对方,事情将变得棘手。必须不让对方受到一点擦伤,在适切的时机收手逃走。

亚兰发动攻击。对方以剑身最坚硬的部分抵挡亚兰的剑最脆弱的部分,滴水不漏地防守。亚兰察觉对方在等他疲倦。

就在亚兰喘了一口气的时候,对方忽然猛攻上来。亚兰只能勉强拨挡闪避,没工夫有多余的心思。对方比亚兰矮上一些,但步距很大,因此剑伸得极长。连续不断的攻击,让亚兰错觉剑锋在各个地方同时闪现。对方一个凌厉的刺击,他跳起来躲开。这是正式剑法中没有的体术,对方吓了一跳。亚兰趁机欺近对方手边,压低身体,一剑刺出。如果真的完全刺出,剑会插进肚子里。不妙。亚兰一瞬间的犹豫救了对方。对方猛地抽身,重整态势。

但是对方马上就收起了剑,剑锋垂向地面,就像在表示没有战意。

亚兰也收起剑,结果对方笑着靠上来:

「你刚才明明有机会赢的,为什么不刺上来?」

「我不想伤人。」

指着地面的剑锋冷不妨触上亚兰的喉咙。只要对方稍一用力,喉咙就会被刺破。亚兰只能弃剑,举起双手。

「这才是逼对方投降时的做法。如果你也这么做,早就赢了。犹豫收手,就会被敌人趁虚而入。」

对方笑着拍拍亚兰的肩膀。

「咱们去喝一杯吧。」

「你是麦克纳利的族长吗?」

如果是的话,应该会说盖尔语才对。

但对方不管是说话方式还是态度,都是英格兰的上流阶级。

「我是族长的宾客。」

过来,对方搭住他的肩膀,走了出去。

欧辛露出松口气的表情。

亚兰没有望向他,径自经过。

「你是流浪剑士?」

「对。」

「你一个人?」

「嗯。」

「一个人的话,也不能表演比武来赚钱呐。这年头决斗审判已经不流行啦。」

「剑士的需求还不少。」

两人在野外的桌子并肩坐下。

对方在亚兰的杯中倒入满满的酒。

「你的素质不错,但毫无章法。如果从基础好好学起,一定能成为高手。很少有人能跟我对打到这个地步。噢,柯马克。」

男人喊住一名中年男子。男子身上膨袖的短外套虽是英格兰风格,但看上去像是盖尔爱尔兰人。亚兰从态度看出他是麦克纳利的族长。

「你看到我和他的比试了吗?」

「没有,我正在聆听领民的诉愿。」

他的英格兰语说得笨拙,看来想要忠于英格兰禁止使用盖尔语及盖尔风俗的政令。

「他是旅行剑士,有着一手好剑术。」对方为亚兰引见族长,问:「你叫什么名字?」

「乔斯林。亚兰·乔斯林。」

报上本名也不要紧吧。

「你的英格兰语有腔调,是盖尔爱尔兰人吗?」

「我是苏格兰人,被雇为战士,来到爱尔兰,但契约结束后,回去高地也无家可归,所以留茌爱尔兰靠剑术糊口。」

亚兰很不会撒谎,而且还因为情势使然,得自称流浪剑士。他虚实掺半,勉强蒙混过去。

「你受谁所雇?」

族长麦克纳利表情严厉地逼问。

欧弗拉赫提不必说,当然也不能提到葛洛妮的名字。

「阿尔斯特的欧尼尔。」

高地的战士集团被杜达拉雇用时,有一半被交给了阿尔斯特的大领主欧尼尔。亚兰想起这件事,这么回答。

「你还在用欧尼尔这名字!」英格兰贵族不愉快地蹙起眉头。「族长孔恩·欧尼尔应该已经被英格兰国王封为泰隆伯爵,发誓抛弃盖尔名了。」

贵族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加尔。」他举起手指唤道。「不,是克尔敏吗?是哪一个?真混淆。」

「我是克尔敏。」

靠上来的年轻男子身穿短外套搭配塞了填充物的马裤,是英格兰风格,但名字是意味「柔软的头发」的盖尔语。年纪大约十七、八岁,不到二十。

「你跟这个男的比划比划。」他指着亚兰说。「啊,克尔敏,你还听不懂英格兰语呐。柯马克,你命令一下你儿子。啊不,亚兰……你叫亚兰对吧?你向这位族长之子要求比剑吧。说是我命令的。」

亚兰以盖尔语转达。

「这个男的很有一手唷。克尔敏,如果你赢了,我就答应你一直以来的要求。不对,那是加尔的要求吗?」

父亲柯马克把这段话翻译成盖尔语转达。

「可是克尔敏,如果你不学会英格兰语,我想你的愿望是很难实现的。」

贵族接着说,父亲帮忙转达,而人如其名,有着一头柔软发丝的克尔敏回答说:「提出那要求的是加尔。」然后他转向贵族用盖尔语问:「我可以杀了他吗?」等待父亲翻译后,贵族面露冷笑点点头。

众人走下平坦的空地。是刚才亚兰与英格兰贵族打斗的地方。

双方面对面,摆出架势。

四散的人群又开始聚拢围观。

克尔敏把剑一挥,依照礼法行礼,但亚兰一下子就举起剑来。

克尔敏先攻。亚兰挡开他的剑,反而欺近上去。对方轻巧地闪开了。亚兰感觉他的剑术可能在芬纳蒂之上。与刚才的贵族不同,这个人是经过实战锻链的。

亚兰交叉长剑与短刀,挡下对方的剑,就要以蛮力推开步步欺压上来的剑时,克尔敏在亚兰耳边细语:「我认得你。」

瞬间,亚兰忍不住停止了动作。对方没有趁虚而入,而是再低语了一声「到没人的地方」,抽身退开。

再次摆出架势。两人踏步、击刺、拨挡,一边反复这些动作,一边慢慢地改变位置,远离围观的人群。克尔敏逃也似地跑开,又停下来迎战追上来的亚兰,交手两三下后又跑开,如此重复之后,他跳上岩石,再跳到岩石后方,亚兰也顺着对方的引导前进。

两人逐渐往海边走下去。亚兰在途中追丢了对方。

他正在寻找,背后传来笑声。

亚兰又跟随对方的引导,穿过灌木丛,来到白杨树投下树荫的河边。还没累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地步。

对方收起剑,亚兰也跟着做。

「你认得我?」

「你是葛洛妮的侍从。」

「你知道葛洛妮?」

「刚才不是在那儿弹竖琴唱歌吗?」

亚兰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像你们乔装成巡回艺人,进入麦克纳利探勘敌情,我也曾经偷偷潜入欧弗拉赫提领内刺探状况——假扮成流浪的乞丐。」

亚兰在对方的表情中看到不祥的冷笑。是自己眼花吗?

「你的脸,也是在那时候看到的。虽然不晓得你叫什么。」

「那个英格兰人是来做什么的?」

「注意你的措词,我可是族长的儿子。他派驻在戈尔韦,是父亲邀请他来的,为了促进友谊,图交易上的方便。」

若是搁置不理,麦克纳利有可能与英格兰联手,尚恩这话是对的。应该与麦克纳利讲和,缔结同盟,葛洛妮这样的想法也没错。

「家父向英格兰屈膝,想要换得一个爵位。就像许多氏族族长那样。他认为与其反抗强大的英格兰,摇尾乞怜才符合氏族的利益。康罗伊与欧弗拉赫提结下了不错的同盟,我们麦克纳利也应该放下积年的宿怨,与康罗伊结盟才对。」

克尔敏靠近到几乎可以抓住亚兰的肩膀。

康罗伊的布洛南也是同样的想法。亚兰正想这么说,「——这要是克尔敏,应该会这么说。」没想到对方不怀好意地一笑,「我就不会说这种话。」冷不防一脚扫过来。

亚兰正放下戒心,这时意外遭到攻击,跌了个四脚朝天。对方不给他爬起来的机会,刀尖抵住他的喉咙。

「不许动。」

脑袋被坚硬的鞋尖一踹,亚兰失去了意识。

从短暂的昏厥中醒来时,亚兰的手脚被自己的腰带绑在一起。

「好了,该怎么搬回去呢?」

对方东张西望,这时却忽然发出呻吟,按住额头蹲了下去。指尖淌下血来。

亚兰的视野被欧辛的庞然互躯占据了。他用短剑割断绑住亚兰的带子。

「你把我腰带割断,我怎么佩剑?」

「少计较了。」

克尔敏站在欧辛旁边。

「加尔!」克尔敏呼唤额头淌血的年轻人。

原来是双胞胎。亚兰恍然大悟。

如果仔细比对,服装在细节上不同,而且克尔敏的金发发色比较明亮,但两人的面貌是唯妙唯肖。

「卑鄙的家伙!居然扔石头,下贱的家伙干的事就是肮脏!」加尔站起来,朝着欧辛怒骂。

「从背后偷袭我,你就不卑鄙吗?」克尔敏回嘴说。

是什么时候掉包的?一开始我就是在跟加尔对打吗?亚兰回想,想到应该是暂时追丢那时候。一开始与亚兰交手的是克尔敏,但加尔在岩石后面攻击克尔敏,把他打昏,与他掉包了吗?

「你要把氏族出卖给康罗伊吗?」加尔逼问,同时克尔敏责怪说:「你要助纣为虐,把氏族出卖给英格兰吗?」

「这下子子爵就不会把你跟我认错了。」克尔敏指着加尔额头上的伤说。

「你要违背父亲的意志?」

「你要向英格兰摇尾乞怜?」

「他们两个,」加尔指着欧辛和亚兰说。「是欧弗拉赫提的人啊。他们和康罗伊联手。」

「我知道。」

「康罗伊族长的儿子和欧弗拉赫提的女海盗也假扮成艺人潜进来了。」

「我知道。」

「你明知道,却想私下跟这家伙密谋?你利用比试,把他引诱到无人的地方。」

「你监视我?」

「废话,我得把他们拖到父亲和子爵大人面前,逼他们招出一切。」

「英格兰的走狗!」克尔敏微笑,再优雅不过地吐出这样一句唾骂。

加尔气得面红耳赤。

如水中倒影般相似的两人争论的情景,让亚兰看得头晕脑胀。

他搞不清楚哪一个是克尔敏,哪一个是加尔了。

「克尔敏,如果你还算是麦克纳利的男人,就不该放偷溜进来四处探查的康罗伊人跟欧弗拉赫提人活命。」

「你这种木屑头哪懂得我为了麦克纳利的将来着想的深谋远虑!」

「只要我向子爵报告一个字,你就等着上绞刑台吧!」

「你这只狗!你就努力去摇尾巴吧!」

加尔扑上去推倒克尔敏。他毫不留情,克尔敏的眉毛上方被打伤,顿时血流满面。

欧辛凑到亚兰旁边,看着扭打的两人喃喃:「这下子又分不出谁是谁了。」

「你一直跟着我?」亚兰问。

「我保持距离免得被发现。我看见克尔敏倒在岩石后面。他认得我,也说了跟加尔一样的话,说他曾经乔扮成流浪乞丐,潜入欧弗拉赫提搜集情报。」

「两个人一起?如果有双胞胎流浪汉,要不引人注意也难吧。」

「大概是表面上装成同一个人吧。」

「他们应该没有进入岛上要塞。如果有外人,不可能不被发现。」

「是我们去布诺温城的时候看到我们的吗?」

他们偶尔会往来要塞与城堡之间。

双胞胎完全不理会正在交谈的欧辛与亚兰,继续互殴。

「这时候我们应该帮忙克尔敏,打击英格兰的走狗吧?」

欧辛说,但双方扭打得不可开交,根本分不出谁是克尔敏、谁是英格兰的走狗加尔。

总之先把他们分开吧。两人彼此颔首,从背后架住双方。

对方想要用手肘撞亚兰的肚子,失败了。

另一个在欧辛粗壮的手臂中挣扎着。

「哪一个是克尔敏?」

「是我!」被亚兰架住的一方说。

「你侮辱了我!就算你是哥哥,我也饶不了你!」欧辛怀中的加尔叫道。

克尔敏挣扎的力道极强,亚兰几乎要被弹飞,而加尔的力量远远不及欧辛。

「亚兰,放开那个。解下这边这个的腰带,把他绑起来。」

亚兰照着欧辛说的,绑起加尔的双手。他没有像猎物那样把加尔的手脚全绑在一块儿,而是用自己淖茌地上的腰带绑住他的脚踝。

亚兰发现克尔敏面露担忧的神情。他想到双方都没有拔剥。即使会空手扭打,也没有发展戍拔刀厮杀。

「克尔敏,你认为应该与康罗伊结盟对吧?」欧辛把动弹不得的加尔推到地上说。「去见布洛南吧。」

克尔敏显然不知所措。未经父亲允许,擅自与敌人谈判,这对不满二十岁的克尔敏来说,责任太重了吧。

「你弟弟我们抓回去当人质。葛洛妮他们回船上去了。」

目的原本是探查的潜入行动似乎会演变成麻烦的状况,但亚兰还是把手脚被绑住的加尔扛到肩上,跟着欧辛离开。加尔嚷嚷个不停,所以用布塞住他的嘴巴。

克尔敏下定决心似地,一起跟来。

胡克船停泊在岩礁突出曲折、不会被看到的海湾深处。

葛洛妮等人已经上了船,亚兰在船上看到耶梅儿与马罗,放下心来。只要待在葛洛妮身边,被神父召来的魔鬼也无法靠近吧。

不,葛洛妮堂而皇之地与人私通,她违背了教堂的誓言。葛洛妮本身对生下马罗感到不安,而为马罗洗礼的又是那个有罪的神父。那个时候,神父就已经与耶梅儿交媾,犯下奸淫之罪了吗?即使如此,洗礼仍然会保护马罗吗?

双手双脚被捆住的加尔。与加尔如出一辙的克尔敏。

葛洛妮要求说明。

「亚兰,你为什么把耶梅儿和马罗带来了?耶梅儿什么都不肯说。这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其他人的视线也集中在亚兰身上。

「总之最好快点出海。」亚兰说。「这两个人是麦克纳利族长的儿子。」

「我是麦克纳利的克尔敏,我要指责欧弗拉赫提的葛兰纽艾儿,和康罗伊的布洛南!」

克尔敏似乎豁了出去,昂然开口。

「这样的作法太无礼了,解开我弟弟的绳索!」

他在说话的时候,欧辛下达指示,胡克船起锚扬帆,开始前进。

「我不能跟无礼之徒结盟。」

「你是说把加尔绑起来的事吗?」亚兰质问。「他也绑过我,彼此彼此。」

「我们可是族长的儿子。」

他似乎想要主张地位不同。

「你被这个小伙子绑起来?」葛洛妮爆笑出来。「怎么这么迟钝?」

欧辛又多余的补了一句:「还是被自己的腰带绑起来的。」

但欧辛没有说出亚兰被当成猎物一样,双手双脚捆在一起。他还有为亚兰留点面子的好心肠。

「这么说来,亚兰,你的腰带不见了。」

「要解开太麻烦,我直接割断了。」欧辛说。「不能用了。」亚兰埋怨道。

「加尔,你真有本事。亚兰是一流的剑士,而你居然能绑住他。」布洛南巧妙地吹捧说。

「如果松乡他会挣扎吧。抵达要塞以前,最好就维持这样。」

欧辛这么说,但葛洛妮指示亚兰松开加尔。加尔似乎察觉抵抗也是白费工夫。

葛洛妮没有在船上逼问亚兰将耶梅儿和马罗带来的理由,应该是担心也许内容最好不要被麦克纳利的两人得知。

胡克船穿越开始变得汹涌的大海,抵达了要塞。

目睹停泊茌「宝石要塞」的武装帆船「海布拉席尔号」的威容,克尔敏和加尔都倒抽了一口气。

拥有船壳上开炮门的军舰的,就只有英格兰与西班牙等大国。

虽然只有一艘,但爱尔兰的氏族当中,有这样的军舰的,就只有葛洛妮的海军。

此外还有两艘桨帆船,「拉尔璜号」与「费奥纳号」。

「我们之前潜入的时候,是从陆路穿过康罗伊领地,去到布诺温城,」加尔说。「所以不知道有这样的要塞。」

「让你们摸摸大炮吧。」葛洛妮说。「亚兰,让两人上去『海布拉席尔号』。」

与亚兰一同乘着胡克船爬上「海布拉席尔号」的两人,一边抚摸青铜炮身,不停地发出赞叹。

「亚兰,射一发给他们看看。」

葛洛妮说,亚兰叫来托伊利,要他准备火药与炮弹。

先通知留守要塞的人并非敌袭后,「海布拉席尔号」扬起船帆,前往海上。

被紫红光环笼罩的太阳正要沉入水平线。

「耳朵捂紧。」

点火。

爆炸声。白海面喷出的水柱冲破装满鲜血般的向晚云朵,鲜红色的水花化做熔岩自天空倾注海面。

加尔坐在船尾楼的椅子上,「脑袋里面还在嗡嗡作响。」他呻吟道。「把太阳轰下来了,好厉害!」

葛洛妮、布洛南、亚兰和欧辛也在房间里。

「好厉害!」

就好像想不到别的词一样,加尔连声赞叹着。「与其去舔英格兰的屁眼,用大炮轰掉他们的船更爽快多了。」

亚兰发下酒杯,注入残照色彩的红酒。

「那个英格兰贵族是谁?」葛洛妮问。

「何奥子爵是驻扎在戈尔韦的英格兰军小队指挥宫。」克尔敏说明。「他好像想要私人经营殖民地,所以正在笼络家父,企图伺机拿下整个麦克纳利的土地。家父认为只要得到爵位,领地就能永保安泰,但英格兰的保证根本不可信。他们把爱尔兰人当成野蛮人看待。再说,子爵根本没有权限册封盖尔族长爵位,他只是在拿胡萝卜骗驴子罢了。我这么告诉家父,但他听不进去。」

然而我弟——克尔敏责备加尔说。

「动了荒唐的念头,想要去伦敦的大学留学。是被子爵怂恿的。」

「为了了解敌人,我认为这是必要的。」

「别找理由了。」

两人又要吵起来,亚兰等人制止。

「我可以猜出那个叫什么何奥子爵的英格兰贵族的手法。」葛洛妮说。「一开始任你们予取予求,收买你们,然后再慢慢施压。一旦有所抵抗,就会以此做为借口,出兵镇压。不过因为没办法从本国召集士兵,他只能动用自己的手下吧。但他们拥有精良的武器,士兵也训练有素,团结一致。」

「你是说单靠麦克纳利,没有胜算?」

克尔敏说,加尔也接口说:

「意思是只要跟你们结盟就行了吧?」

「我同意结盟,但家父不可能答应。」克尔敏摇摇头。

「即使是儿子,也说服不了族长吗?」

「如果能够,我早就说服了。」

「你们有意愿即使背叛父亲,也要与我们结盟吗?」

两人面面相觑。克尔敏下定决心似地点点头:

「一旦被英格兰套上枷锁,往后水深火热的是我们年轻人。我会说服家父。」

※3

「我会说服家父。」

斩钉截铁地如此宣言的克尔敏与加尔回国了,但似乎并未成功。

康罗伊族长长子尚恩的使者捎来情报。

麦克纳利对康罗伊边境的守备队增兵了。这也是因为何奥子爵以保护氏族为名目,让自己的小队驻扎在麦克纳利。

派出几次使者后,不耐烦的尚恩再次亲自来到「宝石要塞」。

「必须趁着麦克纳利的势力继续坐大以前,从海陆夹击,加以歼灭。派出海军吧!」

「麦克纳利的军队不会再强大下去。」葛洛妮说。

「你怎么能这么断定?」

「英格兰本国不会援助殖民地经营。需要的经费,殖民者必须各自在当地筹措。何奥要族长柯马克负担小队的驻守费用,而柯马克只能增加领民的赋租来支应。领民的不满将与日俱增。」

「那么这不是我们进攻的大好时机吗?」

「麦克纳利的领土会化为战场,土地荒芜。如果现在攻击,我们也会成为麦克纳利领民怨恨的对象。我们期望麦克纳利的,是康罗伊与欧弗拉赫提这样紧密的同盟关系,而非厮杀。再等」阵子吧。等到麦克纳利的领民对驻军的暴戾愤懑到无可压抑,就会发生叛乱。克尔敏和加尔会指挥叛军。待时机成熟,克尔敏将通知我们。内乱蜂起时,我们将援助他们,挺身翦除何奥。我们也会通知康罗伊,来个内外呼应、海陆夹击。即使土地遭到践踏,领民也会因为是为了拯救他们而吞下去。枉发动总攻击以前,请康罗伊不要茌国境引发事端,也千万不要理会挑衅。」

「如果对方进攻康罗伊怎么办?何奥不会对康罗伊发动攻击,好向麦克纳利的领民展现实力吗?」

「要看对方的行动。若是少人数的挑衅,就视若无睹。或是诱敌深入,截断背后,再加以歼灭。万一他们发动大规模攻击,那情非得己,我们会从海上进攻,上岸占领麦克纳和。这时为了避免招来领民反感,必须事先做好疏通,让他们认识到我们是站在麦克纳利领民的一方,何奥军是敌人。」

尽管不甚情愿,但尚恩答应静待时机,离开了。接着葛洛妮命令亚兰再次潜入麦克纳利领地。亚兰带着装了信鸽的笼子,划着卡拉哈出海了。

出发前,葛洛妮问他是不是被耶梅儿甩了,亚兰暧昧地回答「唔,就是这么回事」。他以态度表示不接受更多的问题。耶梅儿与亚兰的关系尴尬到旁人都看得出来,但亚兰不想解开误会。耶梅儿与神父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米格尔对葛洛妮作证说,神父被魔鬼掳走了,而自己亲眼目击了。亚兰还没有问过米格尔,他是否认为神父遭到亚兰杀害,却仍庇护亚兰?如果要解释,就必须说出神父的行止。亚兰选择沉默到底。

失去神父,令整个要塞陷入不安。布诺温城的旁边就有教堂,所以可以去那里举行必要的仪式和礼拜,但「被魔鬼掳走的神父」,这实在不祥到了极点。

柯马克的城堡附近围满了何奥的部下。特征十足的头盔与制服,让人一眼就看出是英格兰士兵。他们征收了几处民宅做为军人宿舍。

短暂的期间内,街景改变了许多。来往的人变多,活力十足。

亚兰就和上次一样,在没有人的海岸下了卡拉哈,不过停泊在城堡旁海湾的船只数量增加了。

看不出人们为了驻军的蛮横感到积郁的样子。

「没见过的脸孔,你是外地人吗?」士兵盘问他。

「我是来找麦克纳利的克尔敏大人的。」

「克尔敏大人可是领主的儿子呢。」

这时何奥子爵现身了。

「我见过你。」他狐疑地看看亚兰,露出笑容。「听说你被克尔敏打得落花流水。你叫什么来着……」

「亚兰·乔斯林。」

「对,乔斯林。你是不学乖,又想来比划一次吗?」

克尔敏与加尔回国前,已经商量好要如何向子爵报告。他们决定说成克尔敏将流浪的剑士打得一塌糊涂。

「不,那个时候我和克尔敏大人谈了条件。如果我赢了,他要给我钱,如果我输了,因为我没钱赔,所以要服侍克尔敏大人。不过我在比试中被打得惨兮兮,受了伤,必须休养一阵子。现在伤好了,我前来履行约定。」

这是没有事先商议的临时说法。

「我没听克尔敏提过这件事。」

何奥子爵说,但也没有特别怀疑的样子,命令士兵去叫克尔敏。

亚兰祈涛克尔敏能机灵地配合他。

「那是什么?」

「我抓到野鸽,想要驯养。」

克尔敏接到通知前来。

「这个男的很守信用。」子爵笑着说。「他说他依照约定,来当你的侍从了。」

克尔敏虽然有些困惑,但很快就配合亚兰的说法。「过来。」他举起手指勾了勾,把他带到无人的岩石后方,问:「你为什么回来了?」

亚兰说出葛洛妮的想法。但亚兰有些犹豫,认为葛洛妮也许预测错误了。因为何奥子爵的士兵与麦克纳利领民之间没有火爆的气氛。或者那只是表面上的和平?

对方忽然拧嘴一笑,「我是加尔。」他说。「克尔敏去指挥国境守备队了。其实是我被命令,在那里当差了一阵子,不过觉得烦了,就跟克尔敏交换了,没有告诉子爵。」

亚兰心想如果是克尔敏驻守边境,就不必担心会挑衅尚恩的康罗伊军,引发战争,但这时他赫然戒备起来。因为附近有人的动静。他们谈话的内容绝对不能让别人听到。

视野忽然被投网遮蔽了。

亚兰抽出短剑想要割开网子,却慢了一步。罩上来的网子一下子就收紧,手脚失去了自由。他知道愈是挣扎,网子会吃得愈紧,让人动弹不得。这是盖尔人的战术之一。

亚兰停止抵抗。就算咒骂,也只会平白消耗体力。

他在地上被拖行着。几名男人依照加尔的指示,拖着束紧的网绳。亚兰被拖上岩礁,擦得全身是伤。肋骨撞到岩石,一阵剧痛。右手在心口前就像门闩般卡着,无法自由活动。他用勉强能动的指头摸索短剑剑柄。小指钩到护手了。无名指放上去、中指放上去,食指扣上刀柄另一侧,这下就可以使劲了。由于是趴伏的状态,整张脸皮破血流,额头和脸颊都刮花了,但正好不会被对方发现自己的行动。他把抽出约一英寸左右的刀刃抵在网绳上,压上体重,前后滑动。绳索坚固得就像钢铁,刀刃被反弹回来。

岩地凹凸剧烈,身体摇晃,刀刃从绳索上滑开。亚兰耐性十足地再次挑战。被束紧的手臂血流不顺,逐渐麻痹了。

身体撞到岩石,掀翻过来。头顶的太阳穿过网目照上来,刺眼极了。后脑勺在岩地上敲击着。

左腋底下压到某种坚硬的物体,痛澈骨髓。鸽子连同笼子一起被活捉了。网子很坚硬,但鸽笼很脆弱,在扭曲、重压之下,缝隙扩大了。亚兰用手勾住缝隙,把它扯得更开。

亚兰总算从网子里被放出来了,但同时双手双脚也被绑住,扔进石砌小屋。

网子松开时,鸽子飞了出来。亚兰的眼底留下了瞬间反光的翅膀残像。

没有文书。因此葛洛妮更会发现我出事了吧。

加尔背叛了。他似乎认为与子爵联手更有利。太天真了。会背叛的人,不管多少次都会背叛。

采光窗又细又小。狭窄的空间染上血色,静静地融入黑暗,终于无法区则墙壁与天空了。

葛洛妮也会有料错的时候呐。

她也才二十出头而已,亚兰回想。没办法像经验老到的杜达拉和坎贝尔队长那样。自己应该要好好辅佐她的,却力有未逮。

放掉鸽子是错的。如果援军贸然前来,会沦为守株待兔的麦克纳利的牺牲品。从船上炮击也不行。万一在没有充分的准备与战略的情况下发展成大规模战斗,只会平自给英格兰趁虚而入的借口。

短剑和长剑,武器都被没收了。亚兰活动着被绑在身后的手,努力挣脱绳索。不慌不忙,按部就班地。

石砌的墙壁有凹凸。亚兰跪地扭动着靠上去,坐在地上,背贴墙壁,用石头锐角磨擦手腕的绳索。他在心中哼着爱尔兰的歌曲,配合节奏上下滑动。亚兰的手腕皮肤就像皮革一样坚韧,但还是被磨伤了。不过被拖行的时候比这更痛多了。亚兰早就习惯了受伤,这种程度算不上什么。

虚有其名的窗户隙缝间可以看见一颗红色星星,宛如一滴葡萄酒液。当对面的门板打开,火炬的亮光刺眼地闪耀时,亚兰的双手获得自由了。他正要松开脚踝的绳索。

他一把抢下伸过来的火把,挥向眼前的对象。对方捂住脸蹲下。后方有一道小火光。

亚兰察觉是火绳枪。

枪口对准了亚兰。

瞄准亚兰的何奥子爵快活地笑,命令加尔说:「这里太窄了,真不舒服,把他带到我房间。」

加尔重新绑好亚兰的手,解开脚上的绳索。

被枪口指着,亚兰也无法踹倒对方逃走。

何奥被分配到城内最顶楼做为居室。那并不是一间特别舒适的房间。建筑物本身就和欧马利及欧弗拉赫提的城堡一样,是座方塔,但桌椅似乎是从戈尔韦运来的,家具十分高级。螺旋石梯那么狭窄,是怎么运上来的?是先拆卸,然后再重新组装吗?

「内乱?」何奥哄笑。

族长柯马克也在场,加尔在两人的杯中倒酒。

插在墙上的火把在众人脸上投下浓浓的影子。

「不巧的是,民心向我。是吧,族长?」

「你的信鸽被我射下来了。」加尔说。「不会有援军来救你。」

加尔的话让亚兰放下心来。既然这样,葛洛妮就不会贸然前来,也不会发动攻击,演变成战争。

何奥好像也想到一样的事,「射下来似乎太鲁莽了。」他喃喃说。「这是个把女海盗引诱过来的好机会。」

族长柯马克责备地望向儿子:「加尔,你就是太莽撞了。」

不愧是父亲,能够分辨两个儿子,亚兰心想。

「加尔?加尔应该在国境守卫啊?」何奥讶异地说。

「你们任意交换?也没有先征得子爵阁下的允许?」

族长站起来,举起带鞘的剑朝加尔的肩膀打去。

即将挨打的瞬间,加尔敏捷地闪开,反手抓住剑鞘。瞬间族长往前栽倒,仰起身体,同时拔剑出鞘。加尔挥动剑鞘缠绕住剑身,试图把剑弹开,但他似乎临时转念,退开了几步。

族长立刻逼近上去,把剑交到左手,用拳头揍上儿子的额骨。

加尔是在自制,避免在人前侮辱了父亲。他看似鲁莽,也许意外地知道分寸。亚兰如此心想。

「乔斯林,」何奥亲昵地喊他。「你可以在麦克纳利领内好好视察,看看领民是否对我感到不满。然后把你的所见所闻告诉你的主子。不管你们再怎么煽动,内乱都不会发生的。」

何奥命人解开亚兰的绳索,劝他喝酒。

「可以称得上是广施善政。」

欧辛目不转睛地盯着如此报告的亚兰那伤痕累累的模样,开心地大笑说:「你又被抓了吧!」

「英格兰的家伙能广施善政?你完全被收买了嘛。」芬纳蒂嗤之以鼻。

「租税增加,没有让领民感到不满吗?」葛洛妮问。

「在何奥的努力下,麦克纳利与戈尔韦的交易量增加,得到的利润甚至支付驻军费用都还绰绰有余。然后何奥并不希望以武力压制康罗伊与欧弗拉赫提。」

「他不是让小队驻扎在麦克纳利领内,夸耀他的武力吗?」芬纳蒂说,而布洛南问:「何奥的目的是什么?」

「他想要和康罗伊及欧弗拉赫提缔结友好的关系。」

「一边增强兵力,一边要求友好?」芬纳蒂讪笑着。「你是个老好人,所以两三下就被骗了。」

「我只是把所见所闻据实以告,并不是在陈述我的意见。」

「需要进行离间工作吗?」布洛南自言自语。

「亚兰,说说你的意见。」

在葛洛妮催促下,亚兰开口:

「很快就会发生暴动。」

「暴动?理由是什么?」

「驻扎地没有妓女户。」

亚兰的回答引来众人一阵爆笑。

欧辛使劲拍打亚兰的臀部,笑得特别大声。

「高地人的话,都靠山羊和绵羊解决是吧。」亚兰一听出这嘲笑是出自芬纳蒂,立刻就给了他一拳。

平常的话,这点奚落他可以置若罔闻。这时也是,如果这话是出自欧辛之口,他也只会苦笑就算了。「强奸山羊」是调侃、唾骂高地人时绝对会用上的惯用句,而实际上也真的有很多牧童这么敞。

亚兰自觉到他是在迁怒,却仍把心中的积郁发泄在无关的芬纳蒂身上。

原本他应该找谁算帐才对?他的拳头想要打在耶梅儿身上。这种想法令他惊愕。对于自己竟盛怒至此,他也感到惊讶。这下他一清二楚地认清了一直安抚、压抑着的真心。

他对着毫无关系的对象,把无处发泄的一切,像熔炉满溢而出、滚滚燃烧的熔铁睃,向芬纳蒂发泄开来。

他从来没有在与同伴的互殴当中感觉到如此阴险的愤怒。这也异于与巴巴利海盗的死斗。拳头中充满了对自己的愤怒与焦躁。他完全无法帮助耶梅儿,只是把她逼到了绝境。

之前被网子拖行造成的伤口再次裂开,拳头淌下血来。

亚兰这才发现对方已经失去了反击能力,放下拳头。

「去冷静一下。」

亚兰听从葛洛妮的吩咐,走出户外。

少了神父的教堂建筑物显得不祥。耶梅儿在那屋里照顾马罗吗?想要为她做点什么的心情、难耐的愤怒、自觉窝囊,这些错综的情绪纠葛,令亚兰实在无法负荷。

他发现有人在盯着他。

米格尔与亚兰对望,害怕地作势要逃,但他停下脚步,「你受伤了。」他说。「得包扎才行。」

亚兰想起米格尔在德里斯科岛跟随耶梅儿一整年,学习治疗方法和药草知识。

他摇头表示不用,把拖上岸的卡拉哈推出海面。

他划近停泊在水深之处的「海布拉席尔号」,爬上甲板。

去到炮甲板时,抱膝而坐的托伊利站起来,像是在问:「有什么事吗?」

亚兰以手势制止,凭靠在大炮上。

「你全身都是伤。」

托伊利问他在麦克纳利发生了什么事,亚兰自嘲地说「被当成鱼一样网起来了」。

冰冷的金属触感很舒服。

「伤口裂开了,万一化脓就麻烦了,包扎一下吧。请等我一下。」

托伊利从舱口下去了。

和「莫瑞甘号」一样,治疗伤者的地方在最下层甲板,那里有医疗用具和药品。

亚兰想起自己从狂暴的大炮手中救出芬纳蒂的事。他对着那样的芬纳蒂发泄搞错对象的激愤。明明芬纳蒂只是随口揶揄一句而已。

他认为自己对葛洛妮陈述的想法没有错。

为了满足性欲,士兵会向当地的女人动手。如果何奥考虑到这一点,设了妓女户,风纪就会变差。目前何奥与他的手下确实受到欢迎,但不会长久。

话说回来,加尔实在太不可靠了。克尔敏怎么想?必须再次会会克尔敏,确定他的想法。

托伊利带着药草和布回来了。

亚兰让他包扎后,忽然开口说:

「你以前说过,你是被神抛弃的人。我可以问问出过什么事吗?」

「请不要过问。」托伊利兀自包扎着说。

尚恩在国境的兵营迎接葛洛妮一行人。布洛南、芬纳蒂、亚兰和欧辛也同行了。亚兰的伤几乎都痊愈了,但脸颊和额头上还留着瘀青。

木栅内侧搭起了帐篷。

亚兰报告完所见所闻后,尚恩怒骂弟弟和葛洛妮说「看到没」。

「我们在这里袖手旁观时,英格兰不断地在麦克纳利扎根坐大。葛洛妮,你果然是个女人。你是怕了吗?布洛南,你负责指挥,出动海军。」

布洛南冷静地回答:

「克尔敏负责指挥国境守备,葛洛妮和我将以军使身分与他见面,询问他的真意。他先前严词拒绝受到英格兰支配。」

「他哪有可能对你们说真心话?你们只会被他唬弄一番,要不然就是被活逮,剩下首级回来。」

「他们应该不至于那么残忍无道,杀害正式的军使吧。」

「你们太年轻,太天真了!」尚恩挥拳捶桌,几乎把桌脚震断。「要是换成克尔敏带着少数手下到我们阵营,我一定把他绑起来当人质。敌人也会如法炮制的。」

「即使现在交战,赢得胜利,还有何奥的小队做麦克纳利的后援。绝对会陷入苦战。」

「所以才叫你们从海上进攻——在英格兰还没有在麦克纳利领内变得更加壮大以前!如果他们从戈尔韦弄来武器,事情就棘手了。尤其是如果他们得到了大炮!」

亚兰手持军使旗帜,葛洛妮与布洛南、芬纳蒂、欧马利策马前进。

双方的碉堡之间是一片广大的湿地。马蹄不时陷入泥泞。

在麦克纳利的碉堡前停马后,亚兰独自一人乘马去到栅栏入口。

警卫兵伸出长矛制止,亚兰交出给克尔敏的信函,然后回到葛洛妮那里等待。

风势变强了,亚兰手中的旗子劈啪翻动着。

很快地,栅门打开,看起来是克尔敏的年轻人带着四名士兵乘马现身。

栅栏另一头是成排弓兵,箭在弦上,准备一有状况就发射。

「克尔敏,加尔背叛了,你呢?」亚兰忍不住抢先开口。

葛洛妮轻轻举手制止亚兰,呼唤:「加尔。」

眼前的是加尔吗?他们又交换了吗?

「葛洛妮,你分得出来?」

「废话。远远的看不清楚,但这么近了还认不出来,是瞎了吗?加尔,你背叛我们的事,我已经听亚兰说了。我想知道的是克尔敏的想法。」

「克尔敏也一样。亚兰·乔斯林,你已经转告你的主子了吧?何奥子爵和我们都不希望与邻近的氏族兵戎相见。我提议我们联手。」

「在英格兰的支配下吗?」

「我们不受英格兰支配。」

「分明就是。」

「子爵会为我们谋取利益,不会进行残酷的掠夺。」

「而你们正在贡献英格兰做为回报。欧弗拉赫提和康罗伊都不会向英格兰屈膝。」

「也不舔英格兰的屁眼。」欧辛这么从旁插口。

「那么谈判破裂了。」

「想尝尝炮舰的威力是吗?」布洛南的语气平静,却因此更显得威胁性十足。

加尔畏缩了一下,但很快露出冷笑:「我们也会准备大炮。」

归阵之后,「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还没有大炮。」布洛南对尚恩说。「必须阻止他们弄到大炮。」

但尚恩的态度却变得暧昧。

「何奥居然为麦克纳利带来那么大的利益吗?」他沉思了一阵,喃喃说:「而且没把我们视为敌人。」

「哥,难不成你为眼前的甜头心动了?」

听到布洛南激昂的指责,尚恩抬起头来,但眼神飘忽不定。

「我们想和麦克纳利联手。」布洛南接着说。「但这是为了排除英格兰的势力。一旦接受英格兰的支配,我们的语言会被禁止,盖尔的布雷宏法会被毁弃,必须遵守英格兰的律法才行。就连盖尔引以为傲的服装,也必须改为英格兰风格。」

布洛南难得滔滔雄辩,严词谴责兄长。

「与氏族联盟,是为了对抗英格兰。爱尔兰现在会受到英格兰支配,一开始也是因为在氏族相争中落败的族长向英格兰国王求援所带来的恶果。」

那是发生在十二世纪的事。族长承认英格兰国王亨利二世是君临爱尔兰诸侯之上的君主——亦即奉英格兰为爱尔兰的宗主国,而做为交换,族长的地位受到英格兰保障。

即使是爱尔兰人的土地,亨利二世也不予理会,将之分封给底下的贵族。

自此之后过了约四百年,盎格鲁爱尔兰贵族的势力日渐茁壮,有时英格兰的支配只是虚有其名。但是二十年前,盎格鲁爱尔兰大贵族起兵反抗英格兰的支配,却反过来遭到彻底歼灭。拥有统率力的大贵族灭亡,招来了大小氏族的势力之争。当时的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趁胜压制爱尔兰,此后英格兰便强制爱尔兰与宗主国完全同化。

「表面上接受何奥的提议,累积氏族的财富,也是个方法。」

「不要为了一时的贪念,葬送了氏族的未来。」

「我的海军不会与何奥联手。」葛洛妮做出结论,催促同伴说:「我们回去吧。」

「如果麦克纳利在何奥的协助下增加船只,事情就棘手了。」

回到要塞后,欧辛率先发难。

他们在「海布拉席尔号」的上甲板讨论。原本负责船只警备的托伊利也加入。

为了不被风声压过,每个人都扯开嗓门说话。虽然收帆下锚了,但海风卷起浪花,几乎要扑咬上来地呼啸着。

「即使有武器,要精通也不是件易事。」布洛南反驳说。

他之所以异于往常,滔滔不绝,是因为葛洛妮几乎没有吭声。亚兰觉得布洛南说出了平常应该是葛洛妮会说的话。这样的论调太理所当然,所以葛洛妮交给布洛南去说,正在思考更进一步的事吗?亚兰这么推测。

「要重新打造搭载大炮的船只,需要莫大的费用。」布洛南接着说。「若要不费一文得到手,就只能采取我们的做法。」

「打猎是吧。」欧辛豪迈地笑。「那不是外行人随随便便做得来的。」

「海军的设立,非一朝一夕就能做到。」葛洛妮开口了。「如果他们出现这样的动作,必须不择手段,尽快阻止。我们已经逐渐称霸海上,绝不能拱手让给任何人。」

众人脸上浮现表示同意的笑容。

「尚恩说麦克纳利可能与英格兰联手,这项情报十分宝贵。一开始没当一回事,是我失察。但尚恩现在又开始心猿意马,是个问题。康罗伊会落入英格兰手中。」

「我不允许。」布洛南说。

哥哥由我——他就要接着要下去时,亚兰惊叫一声,伸手指去。

「是信鸽!」

暂时停留茌主桅休息的鸽子立刻又起飞了。方向是要塞的鸽舍。

「加尔说他把鸽子射下来了……。我去看看。托伊利,跟我一起划过去。」

亚兰跳上卡拉哈。

亚兰抱住在鸽舍喝水的鸽子,快速的心跳传至掌心。小小的箭伤已经痊愈了。

亚兰解开绑在鸽脚上的布条,扫视撕下的衬衫布料角落疑似用血迹写下的赤黑色文字。末尾签着克尔敏的名字。

他划着卡拉哈回到「海布拉席尔号」,把布条拿给葛洛妮等人看。

为了避免为鸽子造成负担,布块很小。上面的文字很少,但看得出要旨是克尔敏不听从何奥与父亲的意思,并指责弟弟的变节,结果遭到投狱。

「要去救他吗?」

「现在发动攻击,不是个好时机。」葛洛妮说。「他们不会杀了他吧。不过得通知我们支持他,会找机会将他救出。」

「我去。」亚兰说。

「我去。」布洛南打断他。「我会堂堂报上名号,直接去见何奥。」

布洛南带着芬纳蒂等数人,乘坐胡克船前往麦克纳利领,三天后回来了。

从胡克船走下码头,与布洛南肩并肩站在一起的是何奥子爵。何奥只带了三个人。两名是持枪的士兵,但另一个是无法分辨是加尔还是克尔敏的年轻人。

几乎是手无寸铁的状态。布洛南也是以几乎空手的状态造访,因此这是为了表达双方都没有敌意的行动。

何奥就像对待身分高贵的女士那样,执起葛洛妮的手,贴近嘴唇。

布洛南也被收买了吗?欧辛问亚兰。欧辛可能自以为在小声呢喃,但他嗓门本来就大。布洛南的视线转向欧辛。

何奥从被风吹拂的高台上俯视海湾的船只,展露笑容说:「居然有炮舰,真是太可靠了。」那是一种爽朗大方、能够解除他人心防的笑容。

「你被放出来了?」

葛洛妮果然分辨得出来。

「是加尔不了解我的真意,擅自把克尔敏关了起来。」何奥说明。「克尔敏反对我的提案,但我并不打算因此责备他。我听到布洛南的话,大吃一惊,立刻调查,马上就把克尔敏从牢里放出来了。」

何奥说道,亲昵地轻拍克尔敏的肩膀。

「克尔敏和我,加上布洛南三个人讨论过了——族长柯马克除外。未来掌握在我们这些年轻人手中。他们两人都理解了我的想法。」

何奥这么述说的时候,葛洛妮一直盯着布洛南的脸。

布洛南也被何奥怀柔了吗?亚兰认为葛洛妮是在这么怀疑。

「剑士,」何奥对亚兰笑道。「听说你预测因为没有妓女户,士兵会对妇女施暴,引来领民怨恨是吧?」

是从布洛南那里听说的吗?

「我的士兵会轮流休假,他们会到戈尔韦去,那里有足够的妓女户和酒店供他们发泄,不至于对麦克纳利的妇女出手。」

「克尔敏,你不是坚决反对受到英格兰支配吗?」

葛洛妮诘问,克尔敏就要别开视线,但他下定决心似地正面迎视葛洛妮。

「我的想法改变了。我明白为了我们盖尔爱尔兰人,何奥子爵是个极重要的人物。」

何奥对葛洛妮开口:

「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令你不愉快,但还请你宽宏大量,听我说完。」

「说吧。」

「爱尔兰东部与西部相比,开化许多。因为东部受到英格兰较大的影响。」

「是支配。」葛洛妮冷冷地订正说。「东部或许因为英格兰的支配,较为富庶,但蒙受恩惠的全是英格兰人,以及亲近英格兰的大贵族。贫穷的领民变得益发贫穷,若是反抗,就会遭到肃清。就像欧马利与欧弗拉赫提遭到戈尔韦排除一样。」

「我们来清除这样的弊端吧。」

「我们指的是谁?」

「麦克纳和、康罗伊、欧弗拉赫提,还有我。」

葛洛妮的表情十分严峻。

「或许你听了刺耳,但也不得不承认英格兰在武力、经济、学问等所有各方面都更胜一筹。英格兰是宗主国,而爱尔兰是属国。」

「我不认同。」

「即便是爱尔兰贵族,明事理的人也会将儿子送到英格兰,接受进步的教育。」

「以盖尔人的自尊做为代价。践踏自尊得到的事物又有何用?」

「执著于自尊,也有可能饿死。」

「我们正在励精图治,免得饿死。」

河奥说「我有着爱尔兰血统」,然后面带笑容环顾四周,就像在期待众人的反应。

应该已经听说的布洛南没有惊讶是当然的,但葛洛妮也露出「那又如何」的表情,不为所动,这似乎令何奥有些失望。

亚兰不知道葛洛妮是在压抑惊讶,还是打从心底觉得无所谓。

「我的父亲是英格兰贵族,但有段时间被派到都柏林。」

何奥娓娓道来。

何奥的父亲让无异于土着爱尔兰人的盎格鲁爱尔兰姑娘怀孕了。他已经有了妻室,因此是情妇。这不是什么稀罕事。

被命名为克里斯多弗的男孩被视为庶子收养,父亲回国的时候带上了他,让他在伦敦接受教育。后来他只被授予子爵的封号,并没有领地。

没有领土继承权的贵族次男、三男想要出人头地,就只能进出宫廷,谋得官职,或是成为军人。

克里斯多弗·何奥选择了从军之路,被派到戈尔韦。父亲没有援助。他只得到一句「一个人去闯天下吧」,就被丢出家门。

「所以,」子爵克里斯多弗·何奥探出身体,热切地说。「我对盖尔人有种亲切感。我并不想像英格兰殖民者那样压榨、剥削盖尔人。我想要与盖尔人携手并进,共存共荣。」

「也就是说,你要利用盖尔人成就你的野心。」葛洛妮冷淡地拒绝说。

「葛洛妮,」布洛南安抚说。「不要一开始就咄咄逼人……」

「这种自私自利的提议,我可免谈。」

「女人家就是没肚量。」何奥耸耸肩说。「你要亲手断送康庄大道吗?」

「我的海军不会跟你联手。」

「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没有。」

「康罗伊向麦克纳利提出同盟要求罗?」

葛洛妮的眼神射穿了布洛南。

「我抵达柯马克的城堡时,哥哥已经见过子爵,答应与麦克纳利结盟了。」布洛南辩解说。

「欧弗拉赫提要选择孤立吗?」何奥还是一样笑吟吟。「请别误会我的真意了。共存共荣,是我唯一的愿望。」

「我拒绝。」

「欧弗拉赫提会更进一步受到戈尔韦排挤唷?」

「不劳你关心。」

临别之际,何奥小声对葛洛妮说了什么。

何奥等人离开以后,布洛南责备葛洛妮:

「你为什么那样不留情面?」

「你才是,为什么两三下就被何奥给骗了?」

「我被骗?他没有私心。克里斯多弗·何奥就像他说的,拥有盎格鲁爱尔兰血统。他的母方祖先也有盖尔爱尔兰人。我赞同他共存共荣的想法。」

布洛南与葛洛妮针锋相对的状况难得一见。布洛南总是听从葛洛妮的想法。

「你只要退让一步,他就会得寸进尺。」葛洛妮说。「何奥的目的是我们的制海权。布洛南,你连这都看不出来吗?」

「就算是这样,一开始就与他为敌,并非上策。这样下去就像何奥说的,我们会受到孤立。」

听到布洛南的话,葛洛妮露出灿光迸射般的笑容。「布洛南,你说『我们』。意思是即使康罗伊与我为敌,你也站在我这里,对吧?」

「那当然了。」

葛洛妮用一种天真无邪的少女动作钩住布洛南的肩膀,亲吻他的脸颊。但紧接着说出口的话毫不妥协:

「氏族之间结盟,是为了排除英格兰的势力。若是追随何奥,目的与手段就乖离了。当三个氏族结盟时,谁能握有主导权是最重要的。何奥根本不打算服从任何人。而我,也不会向任何人屈膝。」

「欧弗拉赫提的族长是德纳尔。」布洛南谨慎地说。「如果何奥直接向德纳尔提出交涉……」

「如果我反对,德纳尔就会意气用事。」

「静观其变吗?」欧辛说。

这段期间,亚兰没有插口。与其说是不插口,更是无从插口。听从葛洛妮的命令。他能做的就只有这样。如果葛洛妮命令他去夺船,他就去夺船。如果葛洛妮要他去杀了何奥,即使不愿意,他也会去执行吧。

「离开的时候,何奥对我说『你们还不知道英格兰的实力』。他在最后忍不住曝露出利牙了。何奥的背后果然还是有英格兰撑腰。」

「我们还太弱小,无法与英格兰正面冲突。」布洛南执意说服。「就不能考虑利用何奥的力量,等到我们完全准备好吗?」

葛洛妮当下否决了布洛南的提案:

「太天真了。只会被他利用而已。」

※4

虽说麦克纳利与康罗伊结盟,但还不至于直接对欧弗拉赫提施压,因此当前的情况与过去并没有不同。葛洛妮向欲进入戈尔韦的船只强征通行税,若是不从,便以武力夺取,再透过独眼巴拉买卖。不同的只有尚恩不再罗嗦地要他们攻击麦克纳利了。

几个月后,德纳尔才知道麦克纳利与康罗伊同盟的事。听到葛洛妮没有和他商量一声,就拒绝同盟,德纳尔火冒三丈,冲到要塞去责骂葛洛妮。之所以没有动手动脚,暴力相向,是因为亚兰等心腹都紧守在葛洛妮身边。武器的补给与强化的军费,全都靠葛洛妮从海上打猎得来,这也是德纳尔强势不起来的原因。

「当时无暇跟你商量。」葛洛妮说。「但我认为不向英格兰屈服,才是符合你心意的行动。」

「是这样没错,可是……」

「我非在当下做出决定不可。」

「即便是事后,你也应该第一个向我报告。」

「下次我一定会这么做。」

德纳尔污言秽语地咒骂康罗伊与麦克纳利的手段,葛洛妮当成耳边风。葛洛妮逐渐明白对于丈夫,什么时候该反抗、什么时候该服从,以及什么时候该安抚了。现在必须避免欧弗拉赫提分裂。

「对了,」德纳尔改变话题。「差不多该把欧文送养出去了。」

这是强化氏族关系的重大习俗惯例,完全不考虑对孩子而言,那会是什么样的环境。像欧弗拉赫提与欧马利这样,有年纪相当的儿子和女儿,因而缔结养子、婚约的双重关系,对本人如何姑且不论,但对于氏族来说,是极为幸运的。

「然后我们也收个养子吧。」

结盟能带来益处的氏族,不一定刚好有年幼的男孩,而他们一时也想不到会想要收养德纳尔儿子的对象,结果没有做出结论,德纳尔回去雄鸡城了。

亚兰感觉得到葛洛妮的焦躁。

「何奥一旦茁壮,一定会把目标转往海上。我们必须抢先培养出凌驾他们的实力才行。」

她鞭策似地对布洛南说。是把尚恩与何奥联手的愤怒发泄在布洛南身上了。

「如果何奥和欧德里斯科联手就麻烦了。」

欧德里斯科与葛洛妮结下了梁子。

欧德里斯科协助戈尔韦派船攻击布诺温城,结果反遭葛洛妮击沉。德里斯科岛的驻军也被亚兰等人杀死了。

「欧德里斯科也是英格兰的走狗。走狗与走狗很有可能串通一气。」

「没错。而且欧德里斯科还有基林葛列当后盾。」布洛南轻叹一口气。

「你怕了?」

「这是什么话?」难得布洛南不悦地应道。

会不会是被说中心事了?亚兰这么想。自己隶属的氏族与英格兰的何奥联手了。与兄长、父亲对立,对布洛南而言是很难熬的一件事吧。视情况,甚至必须与亲人大动干戈。葛洛妮与布洛南的关系出现了细微的裂痕。如果是自己多心就好了……。亚兰交互观察两人的表情。

亚兰认为,布洛南的迷惘令葛洛妮感到孤独。

氏族存续的重责,全赖葛洛妮的决断。若是方针错误,将令氏族灭绝。葛洛妮需要经验丰富的顾问,但她身边的人都还太年轻了。

绝不当英格兰的走狗。这是葛洛妮坚若磐石的自尊,亦是根基,但如果周围的氏族相继接受英格兰的支配,就像何奥笑着说的那样,欧弗拉赫提将孤立无援。

要在何奥养足实力,窥伺海上之前,建立起凌驾于他的力量。说到具体方策,当前就只能努力出海打猎了。

葛洛妮更进一步试图强化仍未臣服于英格兰的氏族合作,但这并非一桩易事。每个族长都想要掌握主导权,不是出于道义,而是为了利益而行动。尽管不愿向女人低头,却又要求葛洛妮让出打猎得来的利益——一副「我们可是在助你一臂之力」的态度。

夏初,葛洛妮为了将打猎得到的猎物换成必需品,率领亚兰和欧辛等十几名部下,乘着胡克船前往戈尔韦湾西端的戈尔马纳岛。

是为了把从西班牙贸易船夺得的不需要的奢侈品换成武器弹药,强化军备。

巴拉的连络人常驻的小屋人去楼空。

鸽子从岩石后方飞了起来。亚兰冲过去,目击一艘卡拉哈正从岩礁之间划出去。划船的是联络人男子。

亚兰举弓瞄准,拉弦放箭。

小矮子往前栽了个筋斗,摔入海中。失去划桨手的卡拉哈在波浪间漂荡。

亚兰跑回来报告葛洛妮。

「撤退!」葛洛妮命令。

「巴拉背叛了。」她对布洛南说。

葛洛妮也决定放出信鸽。目的地是杜达拉的贝尔克莱尔城。必须通知杜达拉无法再和巴拉交易了。如果杜达拉的船只毫不知情地跑到戈尔马纳,将会落入陷阱。

信鸽上的信并提到她打算到里斯本采购武器。

接到回信时,葛洛妮的表情变得神采飞扬。

「马克提拉说他也要去里斯本。」

与葛洛妮同行的有亚兰、欧辛、托伊利、米格尔等数十人。

他们将要塞托给布洛南看守。

「麦克纳利还没有来自海上的攻击力,我想不必担心,但守备还是交给你了。」

布洛南搂住葛洛妮的肩膀亲吻她。

葛洛妮更对留在要塞的部下说:「有胆量的家伙就扮成行商,潜入麦克纳利,贩卖奢侈品,换成银子。不要交换银子以外的东西。同时勘察麦克纳利的情况。只有那对双胞胎不认得的人可以去。换到的银子,四成给成功者做为酬劳。但如果被识破遭到逮捕,有可能小命不保。」

葛洛妮率领炮舰「海布拉席尔号」及桨帆船「拉尔璜号」两艘出航。老旧的「费奥纳号」因为担心禁不起长途航海,留下来守护要塞。

他们在海上与马克提拉率领的三艘船会合。是帆船「莫瑞甘号」与桨帆船「梅伊芙号」、「鲁乌号」。桨帆船不适合搬运货物,但行动灵活,是做为战斗、保护帆船之用。

为了商议,马克提拉从「莫瑞甘号」移到「海布拉席尔号」,来到炮甲板,抚摸炮身,笑着说:「葛洛妮,这要不是你的船,我早就抢过来了。」欧马利的信条是「想要的就以武力夺取」。

亚兰觉得与马克提拉在一起的时候,葛洛妮看起来冶艳许多。

马克提拉随风飘扬的发丝里掺杂了白发。

葛洛妮将康罗伊与麦克纳利的情势,以及克里斯多弗·何奥子爵的事告诉马克提拉。

「何奥似乎也很受到领民的欢迎。」

「连你都被他吸引吗?」

「那个男人完全吸引不了我。光是待在身边,就让我浑身酥软的,就只有马克提拉你一个人而已。」葛洛妮堂而皇之地说。

「如果你是男的,一定就像英格兰的亨利一样,拥有六个妃子了。」

马克提拉说,亲吻葛洛妮,一把搂过她,进入船尾楼。

亚兰和欧辛面面相觑。

「看来布洛南的力量不够系住那头悍马。」欧辛耸耸肩说。

亚兰回想起与德纳尔成亲的前晚,站在悬崖上呼喊马克提拉名字的十五岁少女。

「你也应该早点跟耶梅儿那样的。」欧马利朝船尾楼比比下巴说。「你就是拖拖拉拉,才会被她甩了。真想狠狠踹你的屁股呐。」

我不在的时候,耶梅儿的心情是否会舒坦一些?亚兰这么想。他不打算责备耶梅儿。亚兰想要保护耶梅儿,但耶梅儿不可能了解。对耶梅儿来说,我是个偷窥他们秘密行为的下作家伙吧。而且我逼死了神父。耶梅儿爱着神父吗……?

随着南下,太阳愈见火红,热气漩涡在天空舞蹈,大海就像即将熔化的金属般衔着火焰。

当大海变成碧玉色的时候,耸立在特茹河出海口附近海面的「圣文森要塞」进入视野。

虽是一座宛如盖尔人城堡的方塔,但靠近一看,可以发现那是比欧马利和欧弗拉赫提的城堡大上好几倍的巨塔。

瞭望小塔朝海面突出,底下的窗户探出炮口。塔的上半部有阳台,装饰着精致的雕刻,可以见到锦衣玉饰的人们站在那里。塔后的陆地向上隆起,延续到山丘,上面可以看见热罗尼莫斯修道院壮丽的高塔散发出白色的光辉。

瓦斯科·达伽马打开通往东方的航路,佩德罗·阿尔瓦雷斯·卡布拉尔抵达巴西,其后过了半个世纪多。支配产金矿的西非、扩大殖民地、透过奴隶贸易得到莫大利益的葡萄牙里斯本港洋溢着阳光与活力,奴隶市场群众云集。被竞标叫卖的人们漆黑的皮肤上,刻画着血淋淋的红色鞭痕。

还在杜达拉底下时,亚兰几次来到里斯本还有更远的西班牙港口卡迪斯交易。葛洛妮的结婚礼服也是在里斯本买的。走在港口热闹的市集中,亚兰回想起这些。当时葛洛妮央求杜达拉为她买了一把土耳其风格的弯刀。

「好一阵子没说西班牙话了,或许已经忘了怎么讲了。」

葛洛妮这么说,但仍以流利的西班牙话和商人交谈。

米格尔说得比她更流利,但那是他的母语,这是当然的。

与这座繁华的港口相比,戈尔韦显得渺小极了。

八世纪初期被伊斯兰教徒支配,十二世纪中期再次被基督教徒征服的葡萄牙,建筑物与风俗都还保留着伊斯兰的遗风。

被人潮遮挡,亚兰与葛洛妮走散,和欧辛、托伊利走在一起。这里有一股异于故国的浓烈气味,色彩也浓艳华美。还有阿拉伯商人。

亚兰曾被葛洛妮逼着学西班牙话,因此稍微听得懂,但只会说简单的句子。遑论阿拉伯话,更是鸭子听雷。

这里由精通西班牙语和阿拉伯语的托伊利担任通译。

对巴巴利人的托伊利来说,阿拉伯语几乎是他的母语。自古就居住茌北非的巴巴利人先是被罗马帝国统治,帝国衰亡后,被汪达尔人征服,再被东罗马帝国支配,接着受到阿拉伯侵攻,历经数十年抗战后,仍旧屈服了。后来阿拉伯王朝覆灭,总算成立了巴巴利人的王朝,却因为内乱而衰亡,主要都市被葡萄牙占领,王朝崩坏。托伊利出生的摩洛哥就被好几个部族所割据。此外又有来自伊比利亚半岛、被基督教徒驱逐的巴巴利系穆斯林迁徙而来。每次支配者更迭,官方语言也随之改变,阿拉伯语成了最具优势的语言。

亚兰买了蓝色的薄纱。疑似阿拉伯人的商人漫天喊价,被托伊利狠杀到底。

「你要送给耶梅儿的?」

欧辛调侃说,亚兰摇摇头。如果送她,反而会伤了她的心吧。他只是想把它带在身上,当成送了出去。这实在太难为情,他不敢告诉任何人。

「走散了很麻烦耶。」有人在耳边以盖尔语说,是葛洛妮。她跟马克提拉还有米格尔在一起。

「过来。」葛洛妮催促。

一行人进入特茹河沿岸林立的建筑物之一。

那是杜达拉从以前就有交易往来的商人行馆。船货从河川直接搬进一楼的仓库。

一袭缀满金银刺绣华服的商馆主人佩德罗·梅谬尔张开双手欢迎他们:「你就是那个葛洛妮吗!最后见到你,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六年前了。」

「短短六年,你完全脱胎换骨了。那么这次是来买什么?」

「我要盐和武器。」

「那不需要特地远道前来里斯本也有啊。怎么付款?」

「用银子支付。用盐渍鲱鱼付的话,就算载上整条船也不够。」

「需要那么大量的武器?」

「除了枪枝和弹药以外,还需要青铜大炮。」

「大炮啊?大炮需要几天准备呢。从殖民地调来的谷物、砂糖、香料、织品类的话,立刻就能准备一大堆,把这些带回去,在戈尔韦交易不是比较方便吗?我听说英格兰制造的大炮是铁铸的,品质不佳,但价格低廉。」

「我们没办法在戈尔韦交易了。」

「这件事我之前听马克提拉大人提过了。」

马克提拉在这六年之间,来过里斯本几趟。杜达拉已经逐渐负荷不了长途航海了。

「欧弗拉赫提也被拒绝交易了吗?」

「是的,因此我们需要尽速……」

「葛洛妮,你太不会谈生意了。要是像你那样说,会被我摸清底细,狮子大开口的。」

「家父信赖你,说你是个不贪敛暴利的人。我也相信你。对商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信用』吧?」

「杜达拉·欧马利大人是个真正能信赖的君子,我们之间不必尔虞我许,也不需要讨价还价,可以公平地交易。与马克提拉大人也是。葛洛妮,如果可能,我也希望与你建立起这样的关系。」

「求之不得。其实我很不擅长生意上的讨价还价。」

「今天是我才没关系,那种话可千万不能乱说,会被人瞧扁的。」老练的佩德罗·梅谬尔笑着规劝,「好了,」他继续谈生意。

「我想你也知道,大炮是接到订单后才会开始制造,不同于布匹、香料这些东西,可以直接将库存拿出来供应。制造厂手上还有目前接到的订单,若要插队,就需要大笔加价。」

葛洛妮把准备好的银子摆到佩德罗·梅谬尔面前。

「这些就是全部了,请把扣除你的手续费的余额全数用来订购大炮。期限最久是两星期。如果做不到,这场交易就取消。」

「你太急躁了,葛洛妮。」

「我不能长期离开要塞。」

如果无法在里斯本购入,就在海上用打猎的抢夺。

「我拿三成。」

佩德罗·梅谬尔向卖方、买方各收取三成的佣金,利益非常庞大。

「我听说你跟杜达拉也是拿这个数字。我接受这个条件。」

「我会努力。」

要不要参加奴隶交易?梅谬尔邀请说。

「奴隶交易是利润最多的。西非有奴隶商人的交易区,抓来的奴隶都关在笼子里。」

「我不打算做那么大的生意。」

葛洛妮当场拒绝,亚兰内心松了一口气。在奴隶市场,连幼小的孩童都会被拿来拍卖竞标。

马克提拉就如同往例,约好以盐渍鲱鱼、兽皮、奶油、兽脂等交换盐和高级葡萄酒、高级织品、衣裳等等。

虽然无法在戈尔韦交易,但欧马利与爱尔兰北部阿尔斯特的欧尼尔一族维持亲交。欧尼尔也是自苏格兰运来的战士集团最大宗的交易对象。族长孔恩·欧尼尔虽然效忠英格兰,被亨利八世封为泰隆伯爵,但不会像戈尔韦那样,只针对盖尔人征收高额关税。

待在有大量各国人士出入的里斯本,就能比在布诺温更详细地得知英格兰的情势。

英格兰女王玛丽刚于七月与西班牙皇太子成亲,这个消息葛洛妮等人也已经耳闻,但佩德罗,梅谬尔说「玛丽比皇太子菲利浦年长了十一岁,而且容貌不甚美丽。西班牙皇太子把女王丢在伦敦,想要早早回国」。

马克提拉完成交易,第三天就出海了。葛洛妮为了等待大炮完工,停留此处,但表情神清气爽。亚兰本以为她会离情依依,舍不得离开马克提拉,因此意外极了。

归途中,他们碰上教堂前面的广场围出一堵人墙。

好奇心旺盛的葛洛妮爬上旁边的树。亚兰也跟着爬上去,占据能够保护葛洛妮的位置。欧辛以不可貌相的轻巧跟了上来,米格尔亦敏捷地爬上树来。托伊利跨坐在下一层的树枝上。

粗壮的树枝也被当地看热闹的民众占据了。

几名男子横举长矛,将地上看热闹的群众推开,隔出一个宽阔的空间。

背对教堂建筑物,一名男子高高举球,分成两队的男人们正杀气腾腾地盯着那颗球看。

当地居民对葛洛妮说了什么,葛洛妮回应。

「亚兰,你赌哪边会赢?」葛洛妮问。

坐在下层树枝的托伊利向亚兰说明:

「众人分成独身的队伍和有家室的队伍。教堂对面的柱子上钉了个靶子,只要抢到球,投到那个靶子上就算赢。」

「我赌单身队。」葛洛妮说。「他们感觉精力无处发泄。」

当地人说了什么。

「他说有妻室的对老婆积郁太深,所以爆发力比较强。」托伊利翻译说。

「球是用猪膀胱吹气之后,再用皮革包起来做成的。」托伊利继续说。「我以前也玩过。」

球一投掷出去,立刻展开一场大乱斗。拳打脚踢、撕破衣服,跌倒的人遭到践踏。抢到球的人两三下就被扑上来的人群给压垮了。

「比我们的打猎还要猛。」葛洛妮看起来乐茌其中。

看不出球跑到哪里去了。男人们胡乱见一个揍一个。

这时高高飞起的球飞到亚兰他们这边来了。

葛洛妮伸手去捞,但球飞得低了些,被托伊利给接住了。

「丢过来!」

「球给我!」

男人们双手乱挥,拍胸嚷嚷。

托伊利本来就要随手把球扔回去,手却忽然停住了。

他盯着地上的一点看。

亚兰循着他的视线望去。

互殴互扯的人群稍远处,有个男人正仰望着这里。

托伊利与那个男人的视线连成一直线。

男人跑近亚兰等人所在的树木,爬了上来。托伊利伸手抓住他。

「艾丁!」

亚兰只听得出这个词。

亚兰想起众人都用盖尔语叫他托伊利,但他的本名其实叫艾丁。

亚兰听不懂两人的谈话。

葛洛妮也摇摇头表示不懂。「不是西班牙话。」

「是阿拉伯语吗?」

「也有一些阿拉伯语,不过应该是巴巴利的语言。」米格尔对葛洛妮悄声细语。

看得出男人正以动作催促:过来,跟我过来!

亚兰在托伊利的表情中看到了困惑。

男人先滑下树,托伊利对亚兰等人说「我有事」,跟着下去了。

在大炮交货的十几天之间,他们赌博、喝酒、玩女人,游乐度日。没看到托伊利。

买女人也没意思的葛洛妮则是浸淫在赌场,靠着玩牌和掷骰子大赚了一笔。虽然买不起大炮,但这笔钱可以买上几十只小枪。实际上葛洛妮真的把赢来的赌钱拿去买武器了。

买到的大炮只有一门。葛洛妮准备的银子只够买到这样。

他们将大炮安置在炮甲板的左舷,并调整船舱的压舱物,以维持船体平衡。

英格兰与法国、西班牙等大国,拥有配备一百数十门大炮的巨船,葡萄牙的巨舰甚至有三百数十门大炮。称为海上要塞亦当之无愧的这些军舰壮丽且威严十足,但由于过分巨大,动作笨拙迟钝。

葛洛妮想要的是富机动性的兵器船只。只要再配备一门大炮就足够了。葛洛妮亲吻炮身。

即使到了出航的时间,托伊利依然没有现身。

没时间下船找人了。锚已经收起,船逐渐离岸。

米格尔有些客气地叫住亚兰。

「托伊利要我转达。」米格尔说。「他要我跟你说『抱歉』。」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

「托伊利怎么不见了?」

「不知道。」

紧接着涌上心头的是愤怒与寂寞。

亚兰从头教导托伊利如何操纵大炮。托伊利的学识令他敬服不已。对于托伊利,亚兰一直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但或许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摩洛哥的巴巴利人为何会沦为戈尔韦的桨帆船划船奴隶,还有他所说的被神明抛弃,这些内情,托伊利只字未提。他以艾丁这个本名生活的岁月,比用托伊利这个身分活过的「时间」要多上好几倍。

托伊利是恢复艾丁的身分了吗?

——许多的生命彼此相触,然后分离。对于别人,自己知道的只有相触的那一刹那而已……。

亚兰转换心情问道:

「米格尔,你是不是有事想问我?」

「没有。」

「你认为是我杀了神父吗?」

「怎么会?」米格尔讶异地看亚兰。「神父是被魔鬼俘虏了。」

「是我逼他的。」

「是吗?」

米格尔好像没有目击到那个场面。

「亚兰,你也知道神父偷窃的事吗?」

「偷窃?」

亚兰反问,结果换成米格尔沉默了。

即使听到神父曾犯下恶行,亚兰的心情也没有变得舒畅。唯一的一点安慰,是得知米格尔并未对他产生厌恶。

亚兰在被风吹得乱响的船帆下,备感寂寥。

失去洛伊,杀了达默特。逼死神父,令耶梅儿绝望,然后托伊利消失了。

他的失落愈来愈大。感觉全是自己的错。

「干嘛一脸晦气啊?」

欧辛凑上来狠推他的肩膀。

「我在想新的大炮得试射才行。」

「我在里斯本买到的女人赞透罗!」欧辛说。「真想带回去做老婆。」

「里斯本的女人太浓妆艳抹了。」

「人家说你这种死气沉沉的最讨厌啦。」

好爽的风哇!欧辛呼啸说,仰望被风吹得鼓胀的帆。「得调整一下速度,要不然桨帆船那些家伙就要被甩掉啦。」

缩帆一下比较好,欧辛说,走向葛洛妮所在的船尾楼。

抵达要塞后,有一件令葛洛妮大动肝火的事在等着她。

告知她这个消息的是布洛南。

「德纳尔已经决定要把欧文送去哪里当养子了。」

「连跟我商量一声都没有?送去哪?」

葛洛妮厉声骂道,芬纳蒂不着痕迹地站到布洛南旁边。

布洛南难以启齿地接着说:

「麦克纳利。」

「荒唐!」

葛洛妮丢下这句话,命令:

「我要去布诺温城。亚兰,欧辛,准备卡拉哈。」

布洛南更加支吾其词地说:「德纳尔不在。他带着欧文,走陆路前往麦克纳利了。应该已经抵达了。」

「你没有阻止他吗?布洛南。」

「欧弗拉赫提的族长是德纳尔,这不是我能插口的事。」

「如果走陆路,要进入麦克纳利领,就必须经过康罗伊。康罗伊也知道这件事是吧?」

「没错。」

布洛南停顿了一下,才说出下一句话:

「家兄……尚恩以仲介人身分,带着麦克纳利族长柯马克的书信来访。」

「那你……你没有阻止吗?布洛南,你就不能叫他们等到我回来吗?」

「我说了,说是说了……」

「你阻止不了?原来你这么软弱吗?」

「我制止他们,叫他们等你回来,可是……。何奥提出对德纳尔有利的条件,也就是与乔伊斯和解。」

葛洛妮只是耸了耸肩。

「乔伊斯与戈尔韦联手,而何奥是戈尔韦派去麦克纳利的。何奥说他要担任中间人,让原本势同水火的欧弗拉赫提与乔伊斯在双方都不受损失的状况下结盟。」

「德纳尔多久以前出发的?」

「家兄尚恩前来谈判,是你们出航第三天左右的事。德纳尔一下子就心动了,说欧弗拉赫提、康罗伊、麦克纳利这三个氏族能够结盟是最好的。」

「德纳尔理解到结盟的前提是在英格兰的支配下吗?布洛南,你清楚地向德纳尔说明这一点了吗?」

「麦克纳利目前处于极为良好的状态。这全拜何奥之赐。何奥把英格兰的力量往好的方向发挥了。」

「你竟对何奥的说词照单全收?」

「其实……」

亚兰感觉到垂下视线的布洛南再次抬头时,态度变得理直气壮。

「我也去麦克纳利视察过了。我亲眼看到了。」

平常应该会当场骂回去的葛洛妮,这时却抿紧了嘴唇,等待布洛南接下来的话。

「麦克纳利因为交易而变得富庶。何奥的部下与氏族人民的关系也十分良好。」布洛南热切地劝说。「他们不受英格兰的支配,与英格兰是对等的。」

「在何奥的统率下?不可能。」

「何奥子爵是个壮志凌云的人。他站在盖尔人这边。」

「他不能信任。」

「葛洛妮,站在大局做出判断吧。你也希望氏族能够统合不是吗?不是你当首领,你就不肯接受吗?」

「那当然了。」葛洛妮傲然说道。「布洛南,你就甘心对何奥低头吗?说是同盟,仍是彼此竞争。为了利益,弱小氏族会成为强大氏族的牺牲。只要有英格兰这个共同的敌人在,氏族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牢固,但由何奥统率,我们只会平白受他利用。」

「你要去麦克纳利,把欧文抢回来吗?」

布洛南的声音带着奚落的音色。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如果这么做,我将会与周围的一切势力为敌,甚至连欧弗拉赫提也是。」

「看来你还有自知之明呐。」

「在我动手揍你之前,滚出去!」

葛洛妮紧握的拳头关节发白了。

「冷静下来,葛洛妮。」

「我正在努力。」

葛洛妮说着,一手抓过酒杯,砸了上去。

挡到布洛南身前的芬纳蒂承受了葛洛妮愤怒的酒液。

半个月过去,德纳尔依然没有返回布诺温城,正当众人讶异怎么回事,德纳尔的母亲来通知葛洛妮了。她说德纳尔老早就从麦克纳利直接去了雄鸡城,现在人也在那里。

亚兰感觉到布洛南与葛洛妮的龟裂日深。

是「时间」改变了人的个性吗?或者只是原本隐藏的部分显露出来了?目睹开始用冷嘲热讽回应葛洛妮的布洛南,亚兰萌生这样的想法。

葛洛妮开始觉得布洛南无法满足她了。布洛南尽管敏感地察觉这件事,却假装没发现吧。要承认这件事,实在太屈辱了。

说到底,是否不论任何男人,都不可能满足葛洛妮?亚兰这么感觉。从少女时期就爱慕不已的马克提拉也是,看起来只要发生过关系,葛洛妮就觉得够了。

说到亚兰自己,与耶梅儿之间的裂痕,是怎么样都不可能弥补了。

不知是否为了忘掉焦躁与愤懑,葛洛妮热中于出海打猎。对亚兰来说,打猎也是件好事,能让他无暇为其他事情烦忧。

布洛南终于说出了决定性的一句话:

「我要带走我的部下。」

布洛南说,他要与哥哥会合。

「悉听尊便。」葛洛妮冷冷地应道。「但是如果你成了我的敌人,我会杀了你。我会阻止敌方势力茁壮。」

双方默默地互瞪。

「——虽然很想这么说,」葛洛妮的语气透露出不甘。「但我下不了手杀害一起打猎过的同伴。你快走吧。」

但是令布洛南及葛洛妮、亚兰都出乎意料的是,布洛南带来的康罗伊人拒绝离开要塞。

两个氏族的男人已经融入彼此,甚至难以区别谁是欧弗拉赫提人、谁是康罗伊人了。

「葛洛妮的手下」。他们开始以此自豪。

就连芬纳蒂都透露出内心的不知所措。

这是布洛南没有事先与他的部下商量,就擅自与哥哥讨论决定的事。

但是他已经宣布要离开,覆水难收。这关系到颜面。

结果布洛南循着陆路骑马前往康罗伊时,跟随他的就只有芬纳蒂和几个人而已。

※5

一道狼烟升起。设于各重要岛屿的瞭望台接二连三点燃狼烟。狼烟宛如一抹淡淡摇曳的羽毛,融入空中。

狼烟信号传递至葛洛妮的要塞了。

塔上的瞭望兵吹起号角,响彻四周。

是发现前往戈尔韦的英格兰商船。

两艘桨帆船「拉尔璜号」、「费奥纳号」立刻划行出海。

亚兰守在葛洛妮指挥的「拉尔璜号」船首炮旁,「费奥纳号」由欧辛指挥。

以最高速划行。

「拉尔璜号」的船首炮瞄准猎物的船尾进行扰敌的时候,「费奥纳号」正逐步做好冲撞敌船的准备,这时在主桅上瞭望的阿尔斯通报:「有另外两艘帆船接近商船!」

葛洛妮爬上瞭望台,亚兰也跟上去。

「是欧德里斯科的旗帜!」

两艘帆船开始跟随在商船两侧同行。

欧德里斯科与英格兰联手,不可能攻击英格兰商船。那不是为了袭击,而是为了护卫而出航的。一定是戈尔韦委托的。

葛洛妮逐渐强化海军的这两年之间,欧德里斯科似乎也从失去三艘船舰的重挫中振作起来了。

葛洛妮在镇日出海打猎的岁月中,肉体锻链得更加强壮了。肌肤曝露在海风与烈日下,变成了古铜色,褪去光泽的红发宛如狮鬃般威猛。即使如此,在亚兰眼中,就是忍不住会把初会时的小女孩形象重叠上去。

「是与攻击布诺温城同型的史路普帆船。」亚兰稍微眯眼确定视野中的物体说。

「轰了它。」葛洛妮当场决定。「出动『海布拉席尔号』。传信鸽到要塞。」

猎捕商船时,都使用富机动性的桨帆船,「海布拉席尔号」留在要塞待机。

由于少了布洛南和芬纳蒂等几人,人手不足。

「亚兰,『拉尔璜号』交给你,我到『海布拉席尔号』去。」

葛洛妮以剑锋指着海面,「右边的交给我,你的『拉尔璜号』和欧辛的『费奥纳号』轰掉左边那只。击沉护卫船,把商船剥个精光。」她展颜笑道。

接到连络,驶出海湾的「海布拉席尔号」靠近,扔绳子过来。葛洛妮抓住绳索,踹着船缘爬上去。

亚兰将葛洛妮的指示转达欧辛,将船头略往左转。他要部下准备炮击。每个人都十分熟练了。这次是战斗,异于打猎,能够毫不留情地轰沉对方。

敌船单舷配有三门大炮,而己方只有船首炮各一门,但亚兰有自信能够抢先开炮。船首对准敌船船腹。我方的目标物庞大,而敌方必须瞄准更小的标靶。单舷六门炮的「海布拉席尔号」应该可以轻易击沉敌方。

杀戮一如预期,不费工夫就结束了。对方也做出反击,但尚未来得及造成重创就沉没了。为了避免被卷入漩涡,亚兰让「拉尔璜号」稍微后退。「海布拉席尔号」也将左舷所有的炮门打开,轻松击沉敌军。失去护卫的商船,就如同葛洛妮先前宣告的,被剥得一干二净。商船可不能轰了。

亚兰将船驶近,射入链子弹。那是以锁链连结两颗炮弹而成的特殊炮弹,虽然飞行距离短,但若是在极近距离发射,能够在索具之间旋回,扯裂船帆,夺走船只机动力。亚兰已经调整力道,让商船不致沉没。

欧辛的「费奥纳号」也采取相同的战法,两艘桨帆船将撞角刺入坐以待毙的商船身上,「海布拉席尔号」从反方向靠近,葛洛妮率领小队攻上船。

不费吹灰之力就压制了。

船员的武器被没收,人员被赶到小船上,推出海去,船货则全数搬进「海布拉席尔号」的船舱陉。

主桅的帆布破了,帆桁碎裂。若是顺风也就罢了,但难以逆风自力航行,因此葛洛妮决定用拖的带回去。把剩下的船帆叠起,从三艘船船尾抛出绳索绑住商船船首。几名葛洛妮的手下跳上商船,由其中一人掌舵。

中间夹着「海布拉席尔号」,两艘桨帆船守在两侧,说定速度后开始划行。「海布拉席尔号」是逆风操帆,必须呈之字前进,因此船与船之间的间隔必须拉得够大。船速变慢了。

还没驶出多远,亚兰便看到有小船从「海布拉席尔号」的甲板吊下波浪间。是葛洛妮的传令兵。小船在大浪间摆荡着,怱隐怱现地靠近,对探出船舷的亚兰等人传达指令:「绑上系留绳索,把猎物拉近。」然后更加拉大嗓门吼道:「基林葛列的船要来了,三艘!」

几乎同时,瞭望的阿尔斯滑下船桅通知:「有三艘旗帜陌生的帆船朝这里靠近了!」

是被赶上小船流放的商船员之中,幸运获救的人通知船只被劫的消息吧。

从英格兰西南部到爱尔兰南部,是基林葛列的势力范围,他们从未北上到戈尔韦附近,但欧德里斯科与基林葛列是伙伴。应该是受戈尔韦委托保护商船的欧德里斯科也向基林葛列求助了吧。基林葛列是英格兰大贵族,亦是大海盗。他不仅进行海上掠夺,也和其他的海盗领主联手,主持猎物的收赃、分配等交易,从中获得莫大的利益。

「让商船上的人火速移到这里。全员回到船上后,立刻割断绳索,减轻船只的负担。交战对我们不利,甩开他们撤退!」

欧辛的「费奥纳号」也接到相同的指令,用绞盘收起绳索。

把船拉到再靠近就要被浪打到相撞的距离后,葛洛妮大叫:「上船!」亚兰等人也以叫声和动作传达。

有些人抓住帆索,有些人沿着系留绳索滑回来。

「动作快!」

「要切断绳索了!」

「都回来了吗?」

「还少一个!」

「谁?」

「菲利姆!」

亚兰抓住帆索,跳上商船的船头。

他看到跟他一起跳上船的是葛洛妮,大骂:「混帐东西!你不要乱跑!」

其他还有几个人也上船来了。

「分头快找!」

他们从舱口下到船舱。

「怎么了?」欧辛从「费奥纳号」吼道。「出了什么事?」

声音被浪涛声给掩盖了。

沿着绳索来到商船的欧辛一听到状况便骂道:

「葛洛妮,你回去『海布拉席尔号』!别忘了你是总指挥官,你现在的行动再愚蠢不过了!你回去『海布拉席尔号』,立刻切断『海布拉席尔号』和『费奥纳号』的绳索!如果不能迅速脱离,会被他们咬住的!」

「我怎么能第一个开溜!」葛洛妮顶回去。

亚兰和欧辛也都明白,就是因为葛洛妮在命令部下之前,总是率先去做最危险的事,凶暴的船员也才会对她另眼相待。

但是。

「领袖不能比部下先死,这是最重要的义务!」

欧辛的口气变得像在训人。

两人争执的时候,三艘敌船已经靠近到能明确地看到帆影了。几乎呈纵队排列。

「快回去,求求你回去,葛洛妮!」亚兰恳求说。「放船自由,从他们手中逃脱!」

远远地也能看到敌方帆船打开了船舷的炮门。两舷各五门,而敌船总共有三艘。若是正面迎战,无异于自杀。唯一庆幸的是,敌船也因为逆风而无法直行,速度迟缓。

「找到菲利姆我就回去!」

逆风对「海布拉席尔号」也是一样的,若要甩开敌船,必须尽快和成了脚镰的商船分离。

「你不回去,就不能割断绳索啊!」

其他人也都明白状况,敲着船缘,嚷嚷着:「葛洛妮,快回来!」

一个人从舱口搀扶着菲利姆上来了。

船舱的货物大部分都搬到「海布拉席尔号」上,但放不下的还留在原处。

「他倒在崩塌的木桶之间,好像被压住了。」

船尾传来爆炸声,水柱轰然升起。

敌人发射一枚炮弹,但距离不够,落入水中了。

敌船还不能使用船舷的大炮。这回发炮的是领头的船只船首炮。

若要活用两舷的大炮,就必须插进我方的桨帆船之间,在擦身之际开炮,或是将队形改为横向一排,将船舷的炮口瞄准这里。「葛洛妮,快回去!」

「还没问题,还在射程外。这艘船上有几人?」葛洛妮计算人数,仰望帆桁碎裂的主桅。

「其他两根还能用吧。」

「现在是逆风,船速会变慢,得丢下它才行。」

「那就丢下它吧。」葛洛妮点点头。「但是在那之前,还要它干点活。可以利用剩下的帆和舵,让它掉头吧?」

「可以,但必须把所有的绳索都切断。」

「叫『拉尔璜号』上来几个人帮忙,然后切断绳索。从『拉尔璜号』向『海布拉席尔号』和『费奥纳号』送出传令兵,转达我的命令。这里的人把船舱剩下的火药全部搬上来。」

「自杀攻击吗?」

把炮弹也搬上来!亚兰命令手下,前往船首。船首配备的大炮是品质不佳的铁铸炮,看似不怎么使用,都生锈了。有炮身破裂的危险。

帮手来了。

「切断绳索前,葛洛妮,你先回去『海布拉席尔号』。」欧辛和亚兰都异口同声说,但葛洛妮拒绝了。

「这里是总司令部,我来指挥。切断绳子!」

第二发炮弹飞来,似乎在计算飞行距离。炮弹只激起了水柱。

切断了所有牵引绳索的商船缓慢地顺风旋转,将船首逐渐转向敌船。「费奥纳号」与「拉尔璜号」掉转船首,划近过来。

船员依照葛洛妮的指示,把火药桶搬上中甲板,将里头的药粉全倒出来。

上甲板堆满了搜集而来的可燃物品,淋上焦油。

火船奇袭以前也做过。是前往欧德里斯科的据点救出神父那一次。当时是深夜,葛洛妮在船上产下马罗,耶梅儿协助她生产……。亚兰将浮上脑际的记忆压了回去。

「亚兰,让他们吃上一记。」

「这个距离打不到。」

「没关系,只是要让他们以为这艘船有战斗力而已。」

搬过来的炮弹和大炮一样生锈了。虽然配备在船上,但似乎从来不曾使用过。即使没有战斗,也必须无时无刻擦拭干净,否则需要的时候就派不上用场了。

「费奥纳号」和「拉尔瓒号」排在商船的两舷。

两边的船首炮都有炮手守着。

三艘船的船首炮喷出火花,但没有一颗命中,徒然落人海中。

原本纵列前进的敌方船队开始转换成横列队形了。他们似乎不打算靠近到能够擦身而过,而是排成横队,准备来个齐射。

「费奥纳号」与「拉尔璜号」再次掉转船头,以船尾对着敌船,将钩索扔上商船。这样亚兰等人的退路就确保无虞了。

商船的船首依然对准敌船。

葛洛妮固定船舵。

「展帆!全员撤退!」

众人利用钩索和帆索回到桨帆船。

商船的船帆被顺风吹得鼓胀,一直线往前驶去。

「你也快点回去!」欧辛催促着。

「不要命令我。」葛洛妮回嘴,跳上「拉尔璜号」。

确定所有的人都回去以后,亚兰和欧辛也回到「拉尔璜号」上。

桨帆船上已经准备好火箭。

同时发射。

堆积在商船甲板的可燃物烧了起来。

「全速划行,离开火船!」

「海布拉席尔号」早已远离了。

在顺风吹拂下,商船冒着熊熊烈火,头也不回地朝基林葛列的军船滑去。

以前用在夜袭的火船是小型桨帆船和胡克船等小船。

而这次是将整艘帆船当成火船使用,迫力惊人。

「费奥纳号」与「拉尔璜号」的船员使尽吃奶的力气划浆,远离火球。

敌船试图闪避直冲而来的火船,但无法像桨帆船那样灵活活动。

火船的船首吃进了中央船只的肚腹。

随着一道轰声,商船炸得四分五裂。是上甲板烧毁崩塌,引爆了中甲板的火药。

遭冲撞的敌船也破碎燃烧起来。

左右敌船虽然没有受到直接的被害,却可以看出那狼狈周章的模样。

「拉尔璜号」的船尾楼上,葛洛妮与亚兰、欧辛并站在一起,彼此互击拳头。

他们追赶着前行的「海布拉席尔号」,欧辛兴高采烈地说:「敌人这回可吃足苦头了。」

「这回的胜利是侥幸。」难得葛洛妮谨慎地说。「虽然以大火船炸沉了一艘船,但不是每次都那么刚好,有牺牲掉也无所谓的船。这种手法只能用一次。」

这话感觉是布洛南会说的意见。若是过往,每回打猎,布洛南都一定在葛洛妮身边。他离开以后,亚兰才意识到他是个不可或缺的存在。要葛洛妮一个人扛起这一切,实在是太沉重了。

「战果辉煌呐。」

亚兰感觉身穿兽皮长外套的杜达拉,表情失去了过往的威猛。杜达拉长年曝露在海风中的手脚关节浮肿,似乎会感觉疼痛。他老了……尽管不愿意这么想,但杜达拉的身材看起来也像小了一圈。但马克提拉却是益发威严十足。

户外太冷了,众人聚集在贝尔克莱尔城最上层的房间里。暖炉里熊熊燃烧的煤炭温热了石墙,铺在地上的枯草也吸饱了热度。

杜达拉、马克提拉及坎贝尔队长迎接了众人。

欧马利号称「在陆地与海上都一样剽悍」,其中负责陆战的坎贝尔队长,白发也增加了。马克提拉的妻子就是坎贝尔队长的女儿。

跟随葛洛妮一起来的是亚兰与欧辛。「费奥纳号」的划桨手在散布于城堡周围的小屋取暖。

会议中有个约十岁的小男孩,摆出独当一面的脸孔加入众人。是马克提拉的长男贾拉克。

「葛洛妮,如果我是族长,就把贾拉克送去你那里当养子了。」马克提拉说。口气明摆了只是玩笑话。

「麦克纳利的族长待欧文如何?」杜达拉问。

「陪他一起去的茉拉在来信中说欧文过得很好。比起布诺温城阴沉的生活,欧文在那里似乎更要快乐得多。」

何奥与双胞胎似乎都很照顾欧文。

「何奥试图让德纳尔与乔伊斯和解,但谈判触礁。乔伊斯因为直接与戈尔韦结盟,态度十分强势,不打算服从何奥。他们要求若要和解,就得先交还雄鸡城。德纳尔当然不会答应。」

「说到那个何奥,他也来向欧马利探询意见了。」

「要你们联手?」

「那家伙似乎在计划统一爱尔兰西部的氏族,打造一个足以对抗英格兰的势力圈。」

「你见了他吗?」

「不,他只派了使者过来。」

「你怎么回答?」

「我拒绝了。」

听到父亲毫不犹豫的话,葛洛妮展现毫无防备的笑容。在这里,葛洛妮也能放松紧绷的情绪。

「氏族团结是好事,但不能让来历不明的外人率领我们。他的野心太显而易见了,想要拿我们当踏脚石,一步登天。」杜达拉说。「你去探过戈尔韦的状况了吗?」他回到正题。

「基林葛列和欧德里斯科都失去了宝贵的船只,因此都收手了。雇用护卫船需要莫大的费用,戈尔韦的负担很沉重。这个损失一时之间无法填补。现在是进攻戈尔韦的好时机。」

攻击戈尔韦。这正是葛洛妮来访贝尔克莱尔城的目的。

「有必要冒险攻击吗?」

「有的。」葛洛妮毫不迟疑地回答。「若是就这样坐视旁观,戈尔韦会增加防卫力,然后暂时撤退的基林葛列和欧德里斯科又会出面作乱。」

「你打算占据戈尔韦?」马克提拉问。

「若是能事先策动其他氏族,来个海陆呼应,也是有可能包围、攻陷戈尔韦,但目前的情势是不可能的。」葛洛妮说。「即使事前游说,也只会让他们去向戈尔韦通风报信。若是拖延太久,就会坐失良机。所以我们不会上岸掠夺,只要炮击,破坏碉堡,就立刻撤退。光是破坏碉堡,戈尔韦就会受到极大的打墼:贸易船看到安全无法一又到保障,将不愿人港。」

但有一点令人不安,葛洛妮接着说。「如果英格兰本国为了报复而出兵,将演变成战争。我们没有和英格兰作战的力量。马克提拉,如果我们攻击戈尔韦,英格兰会怎么出招?你和西班牙、葡萄牙都有来往,应该有许多消息吧?」

「英格兰本国不会立刻出兵报复。」马克提拉一口断定。

西班牙国王菲利浦二世虽然与英格兰女王玛丽政治联姻,却厌恶年长的妻子,返回母国去了。但与法国处于交战状态的西班牙国王又再次造访英格兰,对有名无实的妻子要求对法宣战,并提供军事援助。玛丽爱着冷漠的丈夫,尽管英格兰民众不愿被卷入西班牙与法国的战事,玛丽却答应西班牙国王的要求,向法国宣战。现在英格兰在欧洲大陆拥有的唯一一块领土加莱遭到法国占领,正陷于困境。

「由于处于这样的状态,英格兰光是自己的问题就分身乏术了,没空理会爱尔兰。」

「那么就没问题了。」

马克提拉摊开戈尔韦一带的地图。小贾拉克在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探出身体窥看。

戈尔韦湾人口附近复杂的水路,众人已经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穿过。

自西海往东深深切入的海湾,入口处横亘着阿伦岛。

戈尔韦茌阿伦岛的西北端设有监视哨。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吗?」马克提拉问。

「派出先锋队先宰掉哨兵。」葛洛妮应道。

「成功的机率有多少?」

「全看先锋队的本事。我来-——」

葛洛妮就要毛遂自荐,坎贝尔队长制止她:

「你以为我干嘛参加这场会议?把我和战士集团用小型桨帆船载到阿伦岛吧。陆战就交给我们。」

这时杜达拉举手。「等一下。」

「你反对攻击吗?杜达拉。」

「就算不会从本国派兵,但英格兰驻守在戈尔韦的行政官——托马斯·哈顿——他会怎么行动?都柏林的英格兰总督会默视我们攻击吗?这一点你们做何打算?」

「我们会隐瞒攻击者的身分。」葛洛妮回答。「不上岸,只进行炮击就立刻撤退,也是为了不让身分曝光。」

「有能力炮击碉堡的氏族只有我们,即使想瞒也瞒不住。」

「那就装傻到底吧。」

「他们还有缉拿、拷问这些手段。」

「如果他们要缉拿我们,就挺身奋战。只要没有英格兰本国的支援,我们也能打倒他们。」

「乔伊斯,还有麦克纳利、康罗伊这些与戈尔韦交好的氏族不会坐视不管吧。就连德纳尔都把儿子送去麦克纳利当养子了。对他们来说,这是卖戈尔韦人情的大好机会。一个明确的敌人,可以加强他们的团结。」

「必须防堵他们合作呢。」

「首先必要的是离间工作。」

「能够挑拨的地方有两处。」葛洛妮稍微想了一下说。「一是德纳尔与乔伊斯。德纳尔绝对不会接受乔伊斯叫他交出雄鸡城的要求。另一个是何奥的野心。如果他试图在西爱尔兰打造势力圈,摆脱英格兰的支配,那么也有可能趁这时候站在击垮戈尔韦的一方。」

「你说过绝不与何奥联手。」

「不联手,但有可能让他叛离戈尔韦。」

亚兰感到体内一阵战栗。

他觉得读出葛洛妮的心思了。她会利用布洛南吧。已经不再在乎的对象,对她来说就只是一只棋子吗?活泼可爱的姑娘已经彻底丕变,成了个冷酷无情的谋略家吗?

是布洛南先背叛的。他离开葛洛妮,投奔了哥哥。亚兰转念这么想,但是在那之前,布洛南也已经感觉到葛洛妮对他的不满足了吧。即使布洛南认为葛洛妮背叛了他、变了心,因而感到屈辱和愤怒,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是一旦失去机会,攻击将变得困难。」葛洛妮反驳父亲说。「各氏族的族长都只为了私利而行动,而不是理念或人情。……人情或许多少有一些吧。当我们破坏戈尔韦的碉堡时,他们会立刻团结一致,为了戈尔韦而采取报复行动吗?不,他们第一个会考虑站在哪一边才是有利的。如果认为对衰弱的戈尔韦落井下石较有利,他们就会加入我们。但是我们不会与他们共同行动。我们只会使出一击,接下来便暗中引导他们做出对我们有利的行动——让他们错觉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在行动的。」

「族长们真的会照着你的愿望行动吗?具体的手段是什么?」

葛洛妮语塞了。

亚兰感觉杜达拉的眼神恢复了锐利。

「水面下的活动由我来吧。」杜达拉说。锐利中透露出一丝柔情。

「葛洛妮,你没有长于谋略的老练部下。你想要自己一个人包办一切。虽然你们拥有充分的战斗能力,但茌战略上还不成熟。」

「这一点我承认。」

葛洛妮苦笑着点点头。亚兰心想,她一定是想起了在里斯本与佩德罗·梅谬尔的对话。

「告诉我阿伦岛的地形。」坎贝尔队长满脑子只想着战斗。「监视哨的规模有多大?人数呢?有大炮吗?」

马克提拉粗壮的手指茌地图上比画着。「小船的话,可以在这里上岸。外海侧是高耸的断崖。」

「派一两个熟悉岛上情形的人跟我一起去。」

船队在深夜的大海上前进。是欧马利的帆船「莫瑞甘号」与桨帆船「梅伊芙号」、「鲁乌号」,以及葛洛妮的帆船「海布拉席尔号」及桨帆船「费奥纳号」、「拉尔璜号」。还带了几艘小型桨帆船。

亚兰以炮长身分同乘在葛洛妮指挥的「海布拉席尔号」上。炮击准备已经完成了。

黑暗深处的幽微红火,是阿伦岛的哨兵燃起的篝火。戈尔韦的碉堡,也有哨兵轮流监视。若是发现异状,哨兵会将篝火的盖子盖上再拿起,以光线的明灭来通知戈尔韦。若明确得知是敌袭,就会升起狼烟。

当阿伦岛黝黑的身影进入视野时,数艘小船被吊下海面。船上的是坎贝尔队长与他所率领的战士集团。欧辛及另一人做为向导同行。

其他人在船上等着。除了等,他们什么也不能做。

站在船首的葛洛妮将沙漏倒放过来。亚兰在夜晚的寂寞中聆听着不应该听得见的沙流声。如果大型沙漏翻转三次,篝火的火光都没有闪烁,就表示奇袭成功了。不会花上更多时间。坎贝尔队长事先这么交代。如果哨兵察觉异状,向戈尔韦的要塞送出信号,就必须中止攻击,立刻撤退。

炮手的培训还不充分。如果托伊利在,就可以一同担任教练了。

想要更多的人手。

布洛南离开这件事也是……

这不是现在该想的问题。亚兰甩开杂念,努力将意识集中在岛上的篝火。但他忍不住想起杜达拉的声音:「葛洛妮就拜托你了。」那是会议结束,宴会开始时的事。杜达拉细语似地对他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对亚兰说一样的话了。

一开始是玩骰子赌输,决定成为葛洛妮的侍从时。杜达拉走近一个人站着的亚兰身边,若无其事地喃喃「拜托你了」。那时亚兰心想,杜达拉似乎在内心担忧着这个小女儿的火爆性子。第二次是船只碰上暴风雨时。「去船尾楼。葛洛妮拜托你了。」杜达拉抓住亚兰的双屙这么说。保护葛洛妮。因为有这个任务,亚兰才能在生平头一次经验的海上,承受住暴风雨的恐惧。

沙漏再次上下翻转。细如丝线的沙流偶尔闪闪发光。波浪反射星光,将幽光送至沙漏。

时间以沙线的形状静静地过去了。

沙漏再一次翻转。

当上方的半球几乎空掉时,葛洛妮举起手来:「起锚,展帆!」

锚索被卷起来了。爬上桅杆帆桁的船员踩在脚踏索上,解开折叠起来的帆布上的束帆索。

在「莫瑞甘号」的甲板上,马克提拉也翻转了沙漏。就在「海布拉席尔号」动起来的几乎同时,「莫瑞甘号」也起锚展帆。

接近阿伦岛西北端时,小船划了过来。乘上母船的先锋队员浑身散发出血腥味。上来的几个全都负了伤。

「我们必须将哨兵全数歼灭,但有两个逃走了,现在正在追赶。篝火和狼烟台周围已经压制,他们无法用火打信号,但会乘小舟去通知吧。我们会找出他们,把他们杀了。队长要我们转告可以开始炮击了。撤退的时候,再去接队长他们。」

伤者在「莫瑞甘号」接受弥亚赫的治疗。

葛洛妮的「海布拉席尔号」领头,「莫瑞甘号」跟上去。

阿伦岛的篝火依旧灼灼,恍若无事。

「莫瑞甘号」与「海布拉席尔号」单舷各有六门大炮,共有十二门。桨帆船的船首炮有四门。炮口瞄准了碉堡。

大炮同时喷火。轰炸声让耳朵暂时失聪了。

当碉堡做出还击时,他们已经后退到阿伦岛附近了。

港湾深处红光摇曳。熊熊燃烧的火焰倒映在水面,火焰一路延伸到水底。

数艘小船靠了上来,分别乘坐着坎贝尔队长与战士们。必须到「莫瑞甘号」的弥亚赫那里报到的伤者更多了。坎贝尔队长也上了「莫瑞甘号」,接受大腿撕裂伤的缝合。

「他们抵抗得很厉害。」「海布拉席尔号」的炮甲板上,一名战士站在亚兰旁边说。

「你们阻止了他们打信号。」亚兰应道。对方的话带有苏格兰腔。一想到他也来自高地,亚兰就备感亲切。

「嗯,我们第一个攻下狼烟台。」

男人的手脚都有擦伤,浑身是泥。

「我差点摔下悬崖,是队长救了我的。但队长因此被突出的树根撕裂了大腿。」

「原来不是被敌人砍伤的吗?」

「敌人的刀子才不可能碰到队长一根寒毛。」

「树根比敌人选要强吗?」

亚兰说,男人愉快地笑,「那点伤,对队长来说根本算不上伤。」他说,随即露出有些歉疚的表情。「都是我害队长受伤了。」

「你是高地人?」

「对。」

「我也是。」

「乡亲!」男人拍打亚兰的肩膀,要求握手。「我叫琼恩·华勒斯。」

「和英雄同姓。」

约莫三百年前,苏格兰处在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一世的支配下。当时就是一名叫威廉·华勒斯的当地豪族起兵反抗英格兰的暴政。后来他被捕并处以死刑,但他的英勇抗战鼓舞了民众。

「我叫亚兰·乔斯林。」

「你是高地人,却不是加入战士集团,而成了海上猎人,而且是炮手?」

亚兰简单地说明经纬。

如果赌赢了葛洛妮,自己现在或许已经成了坎贝尔队长的部下——亚兰心想。不,那个时候,有一半的战士都被派去为阿尔斯特的领主欧尼尔家效命了。然后剩下的一半又被分开,一部分拨给欧马利的宗主麦克威廉·巴克,剩下的被德纳尔带去布诺温城……。

梅奥的族长麦克威廉·巴克效忠英格兰,得到库兰里卡德伯爵的爵位。或许我也会变成向英格兰摇尾,镇压抵抗的爱尔兰人的一方。在赌注中落败,成了葛洛妮的侍从,是亚兰幸运。

一般战士集团受雇的时期,是五月到十月的战斗季节。

「你冬天也不回故乡吗?」

「我是三年前受雇的。我放弃年限,决定一辈子追随坎贝尔队长。」

亚兰问他年纪,他说二十九。比亚兰年轻三岁。

一行人抵达「宝石要塞」,举行战胜的庆功宴,隔天欧马利的船队踏上了归途。

亚兰与琼恩·华勒斯意气投合,和欧辛及弥亚赫一路喝到天亮,所以出帆的时候,华勒斯的眼皮都阖上一半了。

葛洛妮派出探子到戈尔韦。侦察队划着胡克船到海湾西端,有戈尔马纳岛等大小岛屿散布的地方,然后再换乘卡拉哈前进。警戒虽然变得森严,但进出的卡拉哈数量众多,无法一一清查。

探子回报说,碉堡有数处崩坏,已经开始修理了,没有要出兵的样子。

几天后,布诺温城的守备队派人向要塞的葛洛妮通报。戈尔韦的使者带了召唤书来访欧弗拉赫提族长德纳尔。守备队告知对方德纳尔人在雄鸡城,只有夫人在,使者便说要亲手把信交给夫人,希望她到城堡去。

「把使者带到要塞来。」

进入暖炉熊熊燃烧的起居室的戈尔韦使者,竟是子爵克里斯多弗·何奥。

随行的是麦克纳利族长之子,双胞胎克尔敏和加尔,以及布洛南。布洛南的随从芬纳蒂及士兵在其他房间待机。

葛洛妮的周围有亚兰、欧辛和其他几名部下守着。

何奥亲切地走近,想要拥抱,但葛洛妮避开了。

还没劝座,何奥就自个儿在靠近暖炉的椅子安坐下来。虽然是简陋的木椅,但覆盖在上头的皮草十分奢华。

葛洛妮与布洛南的视线缠绵。布洛南别开眼神,在附近的椅子坐下,双胞胎也任意找位置坐。

亚兰站在入口前,以便有状况时,可以阻断何奥一行人的退路。欧辛也站在一起,交抱着粗壮的手臂。

「你干了件惊天动地的事呐。」

何奥快活地笑,手放茌葛洛妮膝上轻轻摇了摇。是年轻男性之间常有的动作。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葛洛妮冷冷地说。

「没什么好瞒的。我是驻扎在戈尔韦的英格兰军士官,为了保护氏族而派到麦克纳利。这次的事,戈尔韦总队第一时间就派人通知我了。戈尔韦说查不到是谁干的证据,但除了你以外,谁干得出这种事?对我来说,这是昭然若揭的事实。但我不打算告诉行政官托马斯·哈顿和都柏林的总督。」

「随你爱怎么做。」葛洛妮微笑。是令亚兰爬满鸡皮疙瘩的那种笑。

何奥这个人会自恋到把它当成天真无邪的甜美笑容吗?他有这么单纯吗?

「我很中意你的胆识。但既然要做出那样的大事,为何不事先知会我一声?我很乐意跟你商量的。」

葛洛妮只是面露笑容,没有说出任何落人话柄的话。

「原来你并不信任我啊。」

布洛南——何奥催促说。

布洛南执起葛洛妮的手。

葛洛妮向不久前还是情郎的男人露出甜美的笑容。那张笑容,看起来与她在体内发现太阳时毫无二致。

「葛洛妮,何奥子爵心怀凌云壮志。」

布洛南接下来说的内容,就和杜达拉先前分析的一样。杜达拉说:「那个男人似乎计划统一爱尔兰西部的氏族,打造一个足以和英格兰相抗衡的势力圈。」

葛洛妮表情依旧,默默地聆听。

看到葛洛妮毫无反应,布洛南的声音变得有点不耐烦:

「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就能打破英格兰的支配。葛洛妮,这不也是你一直以来的希望吗?」

游说被阿尔斯打断了。阿尔斯抱着信鸽过来。

「上头有紧急的印记。」

葛洛妮接过信鸽,解开绑在脚上的布,目光扫过上头的文字。

她把鸽子交还给阿尔斯,命令让鸽子回鸽舍休息,「我有急事要处理,先失陪了。」她颔首说。「改天再好好招待几位。」

「你要我们这就回去?」布洛南厉声说。「这对子爵阁下太失礼了!」

「你们并不是我邀请的客人。」

「没错。」不知是否正强忍着愤懑,何奥傲慢地站起来。「是我们不请自来的。近日再找机会相聚吧,葛兰纽艾儿女士。」

确定何奥子爵一行人乘坐的胡克船远去后,「必须把耶梅儿带到贝尔克莱尔城去。要她马上准备。」葛洛妮立刻命令亚兰说。「坎贝尔队长命危了。」

※6

如果能够,亚兰真想将那模样自记忆中消除。

葛洛妮一行人抵达时,坎贝尔队长已经断气了,但全身仿佛镂刻了恐惧与痛苦,令亚兰实在无法正视。然而他又怀着从指缝窥看的心情,无法不偷偷确定。

坎贝尔队长被安置在教堂里的一个房间,但扭曲成奇形怪状就此僵硬的身体,即使神父洒上圣水祈涛,也没有恢复原状。人们比起哀伤,更是被骇惧给攫住了。

杜达拉说,坎贝尔队长在庆祝战胜与平安归来的宴席上,脸部突然抽搐起来。他被魔鬼的手指掐住咽喉勒紧,无法呼吸,很快地身体像弓一样猛烈地拱起、痉挛。那发作实在是过于激烈,上前压制的人都被弹飞了。

就是那时候,杜达拉送出信鸽向耶梅儿求助。

「会不会是被下了毒?还是暗杀?我也这么怀疑过,但席上全是欧马利的乡亲。」

杜达拉的声音前所未见地沉痛。

「这种症状的病,我从未见过。」

「是被魔鬼附身,被魔鬼折断的。」总是豪迈而爱酒的神父声音战栗着。

耶梅儿抚摸着遗骸的皮肤,坎贝尔队长的妻子、还有嫁给马克提拉的女儿杜娜都哭着哀求:「请让他复生。」

「杜达拉遭不治之症缠身时,是你治愈了他化脓溃烂的全身。」杜达拉的妻子也恳求说。「那是个奇迹。请你也赐与坎贝尔队长相同的奇迹吧。」

耶梅儿之前虽然满怀自信地治疗了杜达拉的溃疡,这时却悄声歉疚地说:「魔鬼折断了坎贝尔大人的背骨。我实在是无能为力。」耶梅儿自己也苍白得像个濒死之人。

「父亲怎么会被魔鬼附身了?」杜娜不顾对象地指责说。「难道阿伦岛上有魔鬼吗?」

她抓住与亚兰一起站在葛洛妮旁边的欧辛的衬衫。「我听说你也上了阿伦岛,为什么你却平安无事?为什么只有父亲一个人……」

没有人有答案。

一直要到三百年后,人们才发现土壤中潜藏着被命名为破伤风菌的病原体,会从伤口侵入体内,引发令肌肉麻痹的强直性痉挛,造成死亡。而在十六世纪,说是遭到魔鬼附身,是最为妥当的解释。

一向爱酒而乐天的神父一改平日马虎的态度,坚决不肯让遭魔鬼附身、杀害的人葬在教堂的墓地。

神父都能教导葛洛妮拉丁语了,因此绝非无学之徒,但他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才正确,因此采取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手段。绝不能让遗骸遭到魔鬼利用。他将遗骸像异端罪人一样投入火中烧毁,但在那之前,先砍断头部,与身体分开来焚烧。用圣水和护符与骨灰混合后,将身体的骨灰洒入大海。

此外,头部的灰烬则收进盒子里,送到北部荒凉的土地。

族人挖了极深的洞穴,将盒中的灰烬洒下,箱子也一同在洞穴里烧掉。覆上泥土后,如豪雨般洒下大量圣水。

这种作法是否有效,连神父自己都没有自信。众人皆黯然神伤。

比起和敌人浴血奋战,这种状况更令众人害怕不已。对方是魔鬼的话,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对抗起。

「就这样?这样就结束了吗?」

杜娜悲痛的叫声挽留了就要踏上归途的人们。

「连哀悼歌也没有吗?马克提拉,为父亲唱首哀悼歌吧!」

杜娜向丈夫倾诉。神父的手扶上她的肩:

「死于战斗和疾病的人,我们会献上哀悼歌。但是杜娜啊,我们不能为遭到魔鬼附身而死的人歌唱啊。歌唱的人,会被魔鬼盯上的。」

天空晴朗,四下却笼罩着阴郁的沉默。

「神啊,请从魔鬼手中守护勇者中的勇者——坎贝尔队长的灵魂吧。」

亚兰不知不觉间唱了起来。不必思考,歌词自然地从心中涌出。

「勇者中的勇者啊,」葛洛妮接着唱。「汝策马驰骋于欧石南荒野,无惧如雨箭矢,勇猛交锋,击倒无数敌人。」

「勇者中的勇者啊,」杜达拉,还有马克提拉也唱和。「战斗中比老鹰更迅猛,安歇时比遍照原野的阳光更和煦。」马克提拉接着唱:

「勇者中的勇者啊!」所有的人都合唱起来。

如果魔鬼要盯上歌唱的人,那就得和欧马利全族的勇士为敌。

这时竖琴的音色随着歌声传来。

一名陌生男子在众人后方演奏着。

「我是流浪的乐师。」男人说。

「被你抢先了。」走在前往城堡的路上,葛洛妮对亚兰说。「从今以后,我绝不再害怕。即便对方是魔鬼也一样。」

杜娜悄悄走近,以脸颊摩挲葛洛妮,并执起亚兰的手表示感谢。

城内二楼用来接客的房间里,杜达拉等人轮流喝着酒。

在这里,竖琴依然演奏着。

任何时候都必须接待旅人,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因为旅人会带来外国的情势消息,十分宝贵。

因此没有人责怪径自走进房间里来的乐师。

椅子不够,众人在铺了干草的地板席地而坐喝酒,乐师向他们搭讪。

房间角落有个人正兀自垂头丧气,是来自高地的琼恩,华勒斯。亚兰在他旁边坐下。劝他喝酒。琼恩·华勒斯一把抢过酒壶,就着壶口,直接灌入喉中。

「至少如果是战死,」坎贝尔队长遗孀带着叹息的声音甚至传到房间角落来。「纵然哀伤,也能感到荣耀。」

「这是神明在指示我们该行走的路。」有人插口。是流浪的乐师。「死者就是被神明选中,来告知我们的。」

视线集中在乐师身上。

「我从这几位口中听到,各位尊敬的人以异常的死法离世,」乐师指着聚集在周围的男人们,接着说下去。「然后我明了了。各位也都知道,拥有音乐才华的人,具有聆听神旨的能力吧?」

他说到这里,卖关子似地停顿了一下。

「我听这几位说,各位对戈尔韦发动了攻击。」

居然把这件事告诉外人?欧马利的族人是酒后嘴巴都松了吗?

「这是违背神意的行为。神明规定了这个世界的秩序。应该是国王的人、应该是贵族的人、应该侍奉神祗的圣职者,战士、农民、牧童。这些都是天生注定……」

「你想说什么?快说重点!」马克提拉厉声打断。

「英格兰的国王被神明钦点为支配者。反抗英格兰国王,就等于是背叛神明所定下的秩序。会死于那般骇人的方式,也是神明的——」

乐师没办法再继续说下去。因为葛洛妮的短剑抵住了乐师的咽喉。

「杜达拉,」葛洛妮的声音极其冷静。「请把这家伙交给我处置。」

狂暴战斗的余烬,以及对坎贝尔队长悲惨死法的遗憾,在葛洛妮心中宁静、但炽烈地燃烧着。

杜达拉点点头,葛洛妮下令:「把他绑起来!」

男人们反射性地行动,按住乐师把他绑起来。率先行动的是琼恩·华勒斯。

「把他的皮活剥下来。」葛洛妮命令。

人们窥看杜达拉的表情,但只有琼恩·华勒斯毫不犹豫地抽出短剑,刀尖抵在乐师的喉咙上。

「请等一下。」乐师笑道,想要当成玩笑混过去。

「我看过这家伙。」葛洛妮说。「他是何奥的爪牙。动手!」

琼恩·华勒斯的刀锋薄薄地割开咽喉的皮肤。

「等一下,」葛洛妮稍微举手。「拖去耶梅儿、杜娜还有坎贝尔夫人不在的地方动手。」她接着说。

「然后丢到坎贝尔队长的遗体安眠的大海。对这种散播荒诞流言、意图吓唬欧马利的家伙,队长肯定会好好给他个教训!」

族人拖起脖子周围渗出鲜血的乐师,由琼恩·华勒斯领头,一行人走下螺旋石阶。

「要把头砍下来送给何奥吗?」马克提拉说,但葛洛妮反对。

「不能给何奥和英格兰起兵的借口。就让他们等不到密探回来,在那里忐忑难安吧。……」

葛洛妮转向父亲。「杜达拉,说溜嘴的是你的人,我不能处分。」

「我会处以鞭刑。」

没有人为那些人求情。

即使明白流浪乐师是何奥的手下、他说的话别有用心,亚兰仍摆脱不掉阴郁的心情。

族人当中,也有人忍不住疑神疑鬼,认为真的就像那乐师说的。

遭魔鬼附身,总比违背神意受罚要来得好。因为魔鬼能借由神明的力量击退,世上却没有比神明更强大的存在。

英格兰的国王,真的是神所指定的盖尔人支配者吗?如果反抗英王,就会死得像坎贝尔队长那样凄惨吗?

葛洛妮说她认得乐师的脸,但亚兰没有印象。是为了不让众人把乐师的话当真,情急之下诬指他为间谍……这个想法忽然冒出心头,亚兰一阵战栗。

如果乐师说的是真的,那么往后又会有人……。如果神怒降临的对象是葛洛妮,请把对她的惩罚加诸在我身上吧。我该在哪里像这样祈祷才好?自从目睹耶梅儿与帕特里克神父的行状以来,亚兰再也无法将教堂视为祈祷的地方了。哪里才能将声音传达给神明呢?

不,葛洛妮是敏锐地识破了那家伙是何奥的走狗。那么葛洛妮的处置是妥当的。神不可能让爱尔兰人当英格兰人的奴隶。

亚兰转念这么想,却又迷惘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保护葛洛妮。即使得从神明手中保护她。虽然他没有亲眼目睹坎贝尔队长临死之际的苦闷情状,却可以从遗体的模样看出端倪。那种痛苦,绝不能降临在葛洛妮身上。

回到要塞以后,亚兰依然甩不开暗澹的心情。

他感觉到葛洛妮的表情也失去了过往的天真开朗,变得严峻。

葛洛妮一方面忙着出海打猎,同时派出间谍到周边氏族,搜集情报。

何奥的势力日益茁壮。

「何奥得意忘形,做得太过火了。」

葛洛妮露出笑容。

看到那可爱明朗的笑容,亚兰松了口气。

何奥无视于要上缴给戈尔韦的租税,将那笔开销用在兴建港口,招揽原本要进入戈尔韦的商船,改到麦克纳利来交易。他将关税设得很低,因此对戈尔韦的交易造成了影响。

但是麦克纳利领民的心已经离开了何奥。收益没有泽及领民,不仅如此,领民还得向领主和何奥双方缴税,徭役也增加了。

当初与戈尔韦的交易量增加,即使支付小队的驻扎费用,仍可得到绰绰有余的利润,因此领民也没有任何不满,但由于何奥公然与戈尔韦作对,造成麦克纳利与戈尔韦的关系恶化,使得交易中断了。

第一次见过何奥后,葛洛妮曾这么说:「一开始任你们予取予求,笼络你们,然后再慢慢拖压」、「只要退让一步,他就会得寸进尺」。

广施善政。与领民相处和睦。当时乍看之下如此,然而一旦掌握权力,何奥便似乎开始曝露出本陛了。

而士兵失去到戈尔韦发泄精力的机会,也开始对当地女人出手了。

初冬,布洛南来访要塞。

「我为了自己的识人不明而羞耻。」

布洛南挤出应该是最难以启齿的话来。

「我向你道歉。」

然后他说出情报:

「都柏林总督接到戈尔韦的通报,似乎决定要击垮何奥子爵。」

「似乎?」只是风声吗?葛洛妮冷冷地应对。

「戈尔韦下达通告了。」布洛南佯装没有注意到葛洛妮的冷漠,继续说道。「是对何奥子爵的警告,要他认清自己是戈尔韦的英格兰驻军派遣军官的立场。如果无视于警告,将派出英军将他剿灭。」

葛洛妮不发一语。

「东边的都柏林与西边的戈尔韦之间几乎是平地,」欧辛插口。「有一片广大的泥炭沼泽地。如果要大军移动,得花上一个月以上吧。而且会消耗大量资源。况且途中的氏族会乖乖让英格兰士兵通过吗?若非发生相当大规模的叛变,否则都柏林不可能出兵。」

「从都柏林出兵是不可能,但可以动员驻扎在周边的士兵。这似乎是从以前就安排好的。邻近兵力已经与戈尔韦军会合,行军到康罗伊附近布阵。他们等到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才冷不防向何奥子爵做出最后通牒。」

看到葛洛妮表情依然不变,布洛南焦急万分,但仍努力维持平静的态度。

「就像你也知道的,要从陆地攻打麦克纳利,就必须通过我们康罗伊。康罗伊将第一个成为激战区。」

布洛南说到这里,倒满蜜酒,仰头一饮而尽。

「乔伊斯会加入英格兰势力吧。所以我有个提案。这是德纳尔打倒乔伊斯的大好机会。」

布洛南用手指沾了酒液,在桌上画图。

「在英格兰军进入康罗伊领之前,家兄率领的康罗伊军与德纳尔军先出击。」

「如果德纳尔说好,就那么办吧。」葛洛妮冷淡地应道。

「但德纳尔不肯答应。冬季不适合战斗。德纳尔说在进入隆冬以前,敌人应该就会撤退了。」

但是,布洛南说,又喝了口酒。「何奥子爵不这么认为。不管是粮食还是燃料,只要有当地的乔伊斯补给,英格兰军就撑得下去。子爵认为必须将他们击退。」

「这跟我无关。」

「这是你夫君的问题。」布洛南厉声说。「想想你儿子还在麦克纳利啊!如果英军蹂躏康罗伊,杀进麦克纳利,欧文也不能保证一定安全。」

「何奥会教导欧文怎么战斗吧。从小就体验战斗,不是件坏事。」

「请你说服德纳尔吧。然后你也出兵吧。这会是一场陆战。也许你们不擅长陆战,但还是分一些兵力过来吧。」

「你是以葛兰纽艾儿前任情人的身分这么恳求吗?」

这明确的侮辱令布洛南唇色发白,接着双颊潮红。但布洛南克制住激昂。

「这不是恳求,而是提议。如果能在这一战当中击溃英格兰,盖尔人的立场便可以获得巩固,氏族之间也能更加团结。」

「是番说词是何奥教你的?」

「这也是我的想法。冬季不是战争的季节,所以雇用的战士集团几乎都结束契约回国了,我们势单力薄。欧马利的士兵是常备兵吧?请你也要求杜达拉出兵吧。」

「我拒绝。」葛洛妮不留情面地说。

何奥难道还没有掌握到坎贝尔队长已死的情报吗?

「了解一下情势也好吧。」欧辛悠然说道。「英格兰有多少兵力?布阵情况如何?」

「这一带,」布洛南再描了一次就快消失的水线。「驻军派出来的兵力与戈尔韦军加起来约六百。骑兵约三十。」

「六百啊,也不算压倒性的大军嘛。麦克纳利的兵力呢?」

「何奥子爵补充了小队兵力,现在约是两百。麦克纳利的常备兵很少。养兵需要钱。兵力不到一百。」

「康罗伊的兵力呢?」

「康罗伊也是,战士集团已经解甲还乡,一样是一百左右。」

「乖乖让他们通过就好了嘛。」欧辛不当一回事地说。「然后从后方袭击,来个前后夹击,瓮中捉鳖。

「这一点我们想过了。」布洛南说。「但何奥子爵拒绝了。」

「你们不受信任呢。」

葛洛妮毫不留情地戳中了痛处。布洛南的脸涨得更红,但还是压抑下来了。

「何奥子爵不希望他几乎当成自己的领地经营的麦克纳利遭到战火蹂躏吧。他说如果敌人攻入康罗伊,就会出兵联手击灭。他想把康罗伊当成战场。」

「真自私。」

「没办法的事。必须把英军堵在康罗伊。所以我们希望欧马利也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杜达拉那里,叫何奥自己去低头求情。」

「何奥子爵曾经向杜达拉提议联手,被拒绝了。请你美言几句吧,拜托。」

「不是提议,果然还是哀求嘛。」

「你是在挑衅我吗?葛洛妮。」

「我只是讲求用字精确。」

「对盖尔人氏族而言,这是一场至关重大的战争。是要向英格兰屈服、还是抵御他们的压力?」

布洛南即使受辱,也没有拂袖而去,而是耐性十足地说服,亚兰觉得这应该是他的美德。

「这是何奥自己招来的烂摊子,叫他自己擦屁股。」葛洛妮无情地说,但又妥协道:「要我分出一点兵力也是可以。」

布洛南的表情因为期待而亮了起来。

「不过我有条件。」

※7

何奥朝亚兰投以侮蔑的眼神。

「一点兵力,原来如此,还真是只有一点呐。」

亚兰带来的有十三人。乘坐小型桨帆船循着海路而来。除了骁勇善战的男丁以外,还有年过二十、成了强健年轻人的阿尔斯及菲利姆,以及拥有医术知识的米格尔。

「葛洛妮的手下不熟悉陆地作战。」亚兰说。「但看在与康罗伊的情谊上,而且麦克纳利的族长柯马克是德纳尔的儿子欧文的养父,所以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请求?」何奥蹙眉,似乎感到不满,但很快就命令说:「乔伊斯……你是亚兰·乔斯林对吧?带着你的部下,加入康罗伊的士兵,负责康罗伊的防卫。」

「我们之所以前来,是为了保护欧文,」亚兰反驳说。「而不是保卫康罗伊。葛洛妮向布洛南提出这个条件,而布洛南也答应了。」

「我答应了。」布洛南点点头。「葛洛妮说,如果是为了保护儿子的安全,她可以出兵。即使人数不多,只要能保护欧文,就可以将那部分的兵力挹注到其他地方。」

「总指挥的权限在我手中。布洛南,派你去谈判真是错了。」

「我们人数虽少,但搬了一台大炮过来。我们每一个都会操作大炮。」

「这倒是十分可靠。」何奥面露喜色。「大炮就设在防卫墙上吧。」

「不,要设在城门前。」

「听从我的指令!」

「我只服从葛洛妮一个人的命令。」亚兰说。「我会保护欧文。此外的任务,一概不从。」

「欧文由我们保护。」双胞胎之一——不知道是加尔还是克尔敏——说。另一个带着欧文进入室内。

看到九岁的欧文那瘦小的身体,亚兰忽然想起初次见到葛洛妮时,她才十岁。年幼的葛洛妮在家人与氏族同胞的宠爱保护下,活得自由奔放。欧文的寂寞,葛洛妮或许是无法体会的。

茉拉从后面跟了上来,对亚兰露出怀念的笑容。

欧文手中提着足有身子高的剑,但怀里抱着一把小竖琴。

用小型桨帆船载来的大炮以马匹牵引,设在城门前。这是「费奥纳号」的船尾炮。与「费奥纳号」一样,是年代久速的古老铸造炮。亚兰与手下各两人轮替,监视大炮与炮弹、火药箱。

防卫墙建在距离城堡约一公里处,由麦克纳利的私兵守护。

爱尔兰未曾遭受罗马帝国侵攻,也因此未受到罗马文化、文明的影响。不列颠岛对罗马而言,是世界尽头的蛮荒之地。虽然压制了南半边,但由于距离过远,无法维持,遂放弃了这块土地。爱尔兰的城塞都市是后来侵攻的诺曼人所建的。盖尔人没有打造都市、并以城墙防护的概念。一些小氏族到现在都仍未建设起城塞都市。麦克纳利的防卫墙,是何奥命人建造的。

城堡最上层是族长柯马克与其妻起居之处,三楼是双胞胎的空间。欧文的床铺摆在双胞胎的房间里,茉拉与其他佣人一起住在一楼。

亚兰与手下被分配到城堡旁边的空小屋。

亚兰把自要塞带来的大鸟笼摆在窗边。那是道细窄的窗,就像道枪眼。笼里装了三只鸽子。

葛洛妮托给亚兰的信,已经交给欧文了。葛洛妮即使长于韬略,但看来并不擅书写慈母的温言软语,内容很简短。

能够读写的人,除了圣职者以外,寥寥无几。茉拉当然连一个大字也不识。葛洛妮十来岁就能读写拉丁语甚至是英格兰语,这样的孩子十分罕见。即使在麦克纳利,除了自国语言英格兰语以外,还懂拉丁语和法语的,就只有何奥子爵一个人。双胞胎在子爵的薰陶下,英格兰语学习到能够读写的程度。盖尔人原本就没有自己的文字。现在虽然已经开始用英文字母来表记,但还是难以表达那独特的发音,因此经常变成英格兰人难以正确发音的奇妙拼字。

布洛南离开前往康罗伊领地。

茉拉带着欧文,成天泡在亚兰等人的小屋里,想要打听故乡的消息。

得知坎贝尔队长的死讯,茉拉屏息,喃喃说不敢相信。

「你父亲还是老样子,活力十足地成天喝酒。」

亚兰说,茉拉的眼眶微微地红了。

何奥在烈风中训练自己的小队。亚兰热心地观察士兵整齐划一的动作。坎贝尔队长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假冒身分,加入都柏林的英格兰守备队,偷偷学习英格兰军队的战法。

如果要与英格兰军战斗,就必须了解英格兰的战法才行。

「平日持之以恒的严格训练,才是胜利的不二法门。」何奥对亚兰说。「面临战斗时的决心喊话没有任何用处。即使十个菜鸟士兵一起上,也打不过一名训练有素的士兵。」

不必何奥说,葛洛妮的手下也都训练精良,亚兰心想。前提是在海上的战斗。

何奥不停地派出探子到康罗伊,接获情势报告。这些也透过双胞胎,传人亚兰耳中。

「决战迫在眉睫。」双胞胎说。「进入隆冬以后,就不是管战争的时候了。搭帐篷长期扎营是不可能的。他们想在天气变得更冷之前做出了结吧。」

麦克纳利领内的氛围尚不迫切,但这样的平静,也在约十天之后被打破了。

快马加鞭赶来的探子整个人冻坏了。马匹上下起伏的腹部汗水淋漓,但脚一稍歇,就立刻结出了一层薄冰。

「敌军发动总攻击了!虽然暂时挡下了,但实在是撑不住。请立刻派出援军!」

亚兰打算如果何奥命令他一起出兵,就坚拒到底。

然而何奥虽然集结兵力,却迟迟没有要出发的样子。

亚兰将写了通讯文的布绑在鸽脚上,放出第一只信鸽。鸽子在强风中摇摆着,仍坚强地展翅飞去。

几天后,康罗伊的防军溃败的消息传来。

侵入领内的敌军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他们割断领民喉咙,刺破肚腹,即便是妇孺,也毫不留情地加以虐杀,剥下尸体的衣服,剖开孕妇的肚子,若是天主教的圣职者,就勒死之后碎尸万断。他们烧毁森林、房舍以及谷仓。

博令兵如此通报。

「请快点派出援军!」

何奥没有动兵。

「若是轻率地救援,反而会被击溃。我们要做好万全的防御再迎击。」

很快地,布洛南带着芬纳蒂等部下逃窜而来。全身被自己和敌人的血染成一片深红色。

米格尔立刻为他们包扎。

「康罗伊族长呢?尚恩呢?」

「家父和家兄都不知道怎么了。如果顺利逃生就好了。拜托,快点派出援军!到底在拖拖拉拉些什么!」

远方传来呐喊声。

举着英格兰军旗的骑兵与一团步兵趁胜追击,随着胜利的咆哮,涌入麦克纳利领来地了。

他们各个手持火炬,一边点燃茅草屋顶,一边前进。逃走的人遭到马蹄蹂躏,或被步兵随手以枪矛刺穿,留下一片血河。

一接到敌袭通报,亚兰立刻带着手下跑向城堡。

「欧文由我们保护。」双胞胎这么说,但一旦展开战斗,他们也不可能守在城里。

在防卫墙负责守备的,是何奥与他麾下的士兵。族长柯马克也执起武器,站在麦克纳利与何奥的旗帜飞扬的防卫墙上。

双胞胎克尔敏与加尔率领麦克纳利军,做为第二阵,据守在防卫墙与城堡中间。

城堡最上楼的房间,欧文与柯马克之妻还有茉拉在一起。

室内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有弓箭、火绳枪等武器。

亚兰把手下分成三批,一批守住一楼,防止敌军入侵。一批置于塔顶,其余在最上层房间保护欧文等人。手受了伤,无法加入野战的布洛南与芬纳蒂,则要他们指挥最上层的守备。

米格尔除了药品与布以外,把鸽子笼也带来了。一只已经放到葛洛妮的要塞,剩余的两只当中,有一只是从杜达拉的贝尔克莱尔城带去要塞的。

士兵在做为枪眼的窗口架起火绳枪。

亚兰爬到塔上。虽然人数不多,但配置了弓兵与枪兵,并摆上事先储备的大小石头和装了生石灰的木桶,做好防御准备。石头可以利用网子与投石机,一口气大量投掷。生石灰加上水后,就会变成沸滚的油一样的高温。

遥远的另一头升起黑烟。来自戈尔韦的英格兰军正在火烧村庄。

村人仓皇奔逃,往城堡这里逃命。族长的城堡,是危急时刻能保护他们的最后场所。

然而人们被骑兵踹倒,倒地之后遭步兵践踏,茌原野留下累累尸山。

防卫墙升起通知敌兵接近的狼烟。

敌军蜂拥而至。

亚兰注意到了。进击的英格兰士兵,与茌防卫墙迎击的何奥的部下,穿的是一样的英格兰制服。演变成混战的话,将无法分辨敌我。

接下来的情景占据了亚兰整个视野。

何奥高高举起一手,就像做出开枪的指令。然而当那只手挥下来的时候,何奥的士兵一刀刺穿了麦克纳利族长柯马克的背。同时防卫墙的门被打开了。随着呼喊鼓噪,英格兰军排山倒海而来。

疑似指挥官的马上男子靠近何奥,与他握手。

进军的鼓声隆隆,号角呜呜作响。

英格兰军朝着克尔敏与加尔率领的第二阵进击。

何奥的士兵与敌军一同举起长矛前进。

第二阵的麦克纳利军只有几十人。不堪一击。

亚兰跑下欧文所在的房间。

「何奥与敌军勾结。通知一楼的守备兵,彻底防守,不要让任何一个人进入城内!」

亚兰一面通告,同时将写了简单报告的布条各别绑在两只鸽子脚上。

「去吧!」亚兰从窗户放出鸽子。一只飞向要塞,另一只飞向杜达拉的贝尔克莱尔城告急。

原来何舆从一开始就与敌人勾结吗?还是一直在骑墙观望?

亚兰回想起来,葛洛妮似乎早就隐约预测到这样的状况。「你们还不知道英格兰的力量。」当时何奥访问葛洛妮,临去之际,像这样稍微露出了利牙,而葛洛妮一直记在心上。如果何奥迎击敌军,你们不必共同作战,只要全心保护欧文,然后找机会把欧文带回船上就行了。万一何奥真的如同我担心的与敌军私通,那么我会立刻前往驰援。我会准备好船只,随时可以出发——葛洛妮事前如此交代,也通知杜达拉了。

过去葛洛妮曾经表明,如果何奥的驻军搞得民怨沸腾,就由克尔敏指挥反抗,葛洛妮也会与友军从海上救援。

但现在反过来,是何奥来个里外呼应,策画占领麦克纳利。原来在西爱尔兰打造势力圈,脱离英格兰支配的野望,只是掩饰吗?或者他是在两面讨好,观望风向?

因为戈尔韦怀疑何奥的野心,他的安全受到威胁,所以他才会建议攻击麦克纳利,而自己从内部接应吗?

何奥曾经试探葛洛妮与杜达拉的动向。他看到两方势力按兵不动,遂着手执行计划。也许是透过间谍,探知坎贝尔队长猝死,确信欧马利的陆上战力弱化了。

但是——亚兰心想。即便失去了队长,欧马利的族人在非战不可的时候,是会奋不顾身的。

来到城外,亚兰看到两名勤务兵站在炮口前,一副忙乱的样子。

「啊,亚兰!」两人发出急切的声音。他们手上沾满了泥土。

一个是阿尔斯,另一个三十多岁,名叫卡洛鲁。

「这门大炮不能用了!」阿尔斯报告说。

「怎么了?」

「炮身里被塞了泥土。」

「昨晚菲利姆和莫鲁尼应该彻夜醒着看守大炮才对。」

「我们是今早接班的,可是我刚才清扫大炮的时候,发现里面被塞了泥土。」

「如果就这样发炮,炮身会炸掉的。」

莫鲁尼和卡洛鲁年纪相仿。

菲利姆和莫鲁尼都是葛洛妮组织海军时就参加的同伴,不可能会做出在大炮里面塞泥土这种背叛行为。

「是何奥的手下干的。他们两个明明该醒着看守大炮,是睡昏头了吗?」

责问细节就留到以后,现在必须防备敌袭才行。

「去征收五头牛过来。还要坚固的绳索。」

亚兰勉力维持平静的态度。两人跑去找牛只后,亚兰检查炮口内,将阿尔斯他们稍微挖出的泥土再次填回炮身里。

塔上的一名瞭望兵跑下来通知:「第二阵往城里败逃了。」

用不着等待报告,麦克纳利的士兵已经逃过来了。亚兰将他们收容到城内。

不知道是加尔还是克尔敏,双胞胎之一以马刺蹬着马腹疾驰而来。头盔破裂,帽檐下的脸流着血,肩上插了一支箭。

那人滚落似地下马,亚兰扶住他,他立刻就昏厥瘫软了。

亚兰开门,命令里面待机的士兵「把他搬进去」。

「还有,几个人带着火把过来帮我。」

呐喊声与马蹄粗暴的声响逐渐逼近了。

亚兰等到都快急得跺脚的时候,阿尔斯和卡洛鲁总算牵着牛回来了。

「把牛绑在炮架上。」

在炮身内倒人大量火药后,将洒了火药的火绳沿着炮身拉长,绑住各处固定好,再将火绳前端垂入点火口。

绑好牛的阿尔斯和卡洛鲁拿着点火的火把等待着。

看到除了死者以外,第二阵的麦克纳利兵全都逃进了城里,亚兰大喊:「动手!」并点燃火绳的末端。

同时阿尔斯与卡洛鲁猛力用火把拍打牛群的臀部。

突然被火烧屁股的五头牛狂奔出去,炮架也被往前牵引。来到往下的斜坡时,已经加速的炮架凶猛地往前冲刺,几乎要压垮牵引的牛只。

火绳喷发出火花,愈烧愈短,逼近填满了火药的点火口。

亚兰是将海战中使用的火船战术加以应用了。

即使是青铜大炮,如果炮口被堵住,也只有爆裂的下场,遑论铁铸炮,更是不堪一击。

五头牛与大炮挤成一团,冲入突击的骑兵与步兵团当中,这时火星抵达了点火口的火药。

随着一道爆炸巨响,炮身碎成片片。仓皇逃窜的士兵,四肢与炮身残骸化成漩涡漫天飞舞。啧出的火花与血花、肉片自天而降。

亚兰向阿尔斯和卡洛鲁点点头,进入城内,命人把门关紧。

在一楼,米格尔指挥女人为伤兵包扎。

在枪眼处架着火绳枪的部下之中,也有怠忽职守的菲利姆和莫鲁尼。看两人一点内疚的模样都没有,应该是不知道大炮在打瞌睡的时候被动了手脚吧。

没空责备他们睡昏头的事。现在必须专注迎击敌人。

亚兰爬上最上阶。

已经包扎完毕的双胞胎之一躺在床上,柯马克的妻子在一旁祈祷着。

欧文在旁边拨弄着小竖琴,茉拉与柯马克之妻一同祈祷。

士兵们在枪眼前摆出迎击的阵势。

「我听到好吓人的声音。」双胞胎之一望向亚兰。「开炮了吗?」

「你是加尔还是克尔敏?」

「不知道。」伤者说。

「我没空跟你开玩笑,好好回答我。」

「我真的不知道。我狠狠地被打了一记,脑袋混乱了。」

柯马克之妻是双胞胎的母亲。亚兰以眼神向她询问,现在这个是谁?

母亲也摇摇头:「平常我分得出来,但现在认不出来。」

「另一个怎么了?」

「不知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儿子说何奥子爵的士兵跟敌军联手了。」

「他们早就计划好了吧。」亚兰说。「在麦克纳利扎根,然后与外头呼应,从内部颠覆。」

「啊,太过分了!我丈夫和儿子都那么信赖他……。我怀疑过的,但是没有人理会我的想法。这些男人……。欧文,别再玩竖琴了。」

欧文身子一缩,仿佛吓了一跳,却反而把竖琴抱得更紧了。

「与我丈夫一同前往防卫墙的士兵里,有一个勉强逃回来了。现在在楼下接受包扎。虽然受了重伤,但他向我报告了。他说我丈夫……」她硬挤出来似地说出哽在咽喉里的话。「被何奥的士兵刺死了。这是真的吗?……请找回我丈夫和儿子的遗体。」

「现在不行。请你再忍耐一天。我已经通知葛洛妮和杜达拉,请他们驰援了。他们已经做好准备,一接到信鸽,就会立刻开船出击。」

「为什么不再多发射几发大炮?只射了一发吗?是舍不得炮弹吗?」

双胞胎之一骂道。

「大炮被塞了泥土,不能用了。」

亚兰说出让大炮化身火船的事。

双胞胎之一苍白的嘴唇露出痛快的笑容,但可能是牵动了伤口,他闭上眼睛。那张脸变得宛如死人。

「虽然利用大炮暂时打击了敌军,但他们很快就会重整阵势,发动攻击。敌军混乱的现在是唯一的机会。」亚兰对布洛南说。

「没错,现在正是反击的机会。必须出击才行。」

「不。」亚兰摇摇头。「战力差距太悬殊了。若是出击,两三下就会遭到蹂躏。只能守茌城里,等待援军抵达。而且你受了伤,无法投入激战。我说的机会,是让欧文脱离战场。你比我更熟悉麦克纳利的地理环境。你和芬纳蒂两个人带着欧文和茉拉前往海岸,那里有我们坐来的小型桨帆船。只要在那里等着,就能和葛洛妮会合。」

「你明明说保护欧文是你的任务。要带欧文离开的是你才对。」

「我不知道逃脱的路径。再说防战……」

「防卫战由我指挥。」

这么说的,是脱下镗甲,皮肤上绑着止血布带的双胞胎之一。从头上斜斜地包扎在左眼上的布也渗着血。

「这是我的城堡,由我来保护。亚兰,你把欧文送去葛洛妮那里,这是葛洛妮托付给你的任务吧?」

亚兰思考之后说:「我带欧文离开,请布洛南带路。但是我带来的十三个葛洛妮的手下,留在这里保护城堡。大批人马移动会引起注意。不管是一个还是两个,你们都需要人手吧?」

「感激不尽。」

「不要让葛洛妮的手下白死了。」

必须避免城堡在援军抵达前就被攻陷。城堡一旦被夺,要再夺回就难如登天。

茉拉说她一起逃走会碍手碍脚,要留下来。她说:

「只有欧文一个人的话,你们三个可以确实保护他。我不擅长用武器。」

曾在麦克纳利住过一段时间的布洛南知道一些算不上道路的小径。他策马领路。亚兰让欧文坐在前鞍,跟在后面。殿后的一样是骑马的芬纳蒂。

亚兰忍不住要比较。如果是这个年纪的葛洛妮,一定会自己骑马,并且与大人并驾齐驱。亚兰在环住欧文细瘦胴体的手上使力。因为仓促出发,除了弓箭、矛、剑,以及水和粮食以外,几乎什么也没带,然而欧文就是不肯丢下竖琴。亚兰回想起葛洛妮难得陪伴欧文时的事。当时欧文五岁,葛洛妮弹奏竖琴,众人围成圈子舞蹈,欢乐极了。然后葛洛妮把竖琴交给茉拉,把欧文抱到膝上。欧文把头靠在母亲的胸脯上。年轻母亲与年幼儿子共处的时光短暂,很快就被德纳尔及尚恩打断,葛洛妮参加军事会议,变成了战士的脸孔。

杂树林浓密,无法骑马前进。众人下马放掉马,徒步前进。

负伤的布洛南脚程不快。屙上骑着欧文的亚兰动辄超前,回头向布洛南确定路线。

肩上的欧文屈着身体,柔软的呼吸吹在耳畔。

「有人跟来了。」

亚兰也注意到了。

他把欧文放下来,耳语说「趴着别动」,举弓搭箭,蓄势待发。芬纳蒂也同样举起弓箭。布洛南拔出剑来。

「我是克尔敏。」随着一道压低的声音,双胞胎之一从树荫现身。他拿剑当拐杖使用。

「你怎么会在这里?」布洛南问。

「头被重打一记,我昏倒了。」克尔敏说。头部到太阳穴有一道血迹。「好像头盔被打掉了。我听到爆炸声还有地震,醒了过来,但周围一片混乱。城门关起来了。我去到海边,看到亚兰他们坐来的小型桨帆船,想要先上船再说,结果不期然地走上了跟你们相同的路线。真是得救了。」

「你为什么躲起来?」

「大叫会引起注意吧?我正想靠近你们出声。」

他对站起来的欧文举手说「嗨」,踉跄地跪下。

芬纳蒂伸手扶他站起来。

「能走吗?」

「勉强。」

亚兰想要再把欧文扛到肩上,但转念作罢。一直到克尔敏来到附近,他都没有发现。幸好克尔敏是自己人,若是被敌人跟踪,欧文会变成箭靶。

「欧文,你能自己走吧?」

亚兰牵他的手。

众人一边前进,一边留意树枝之间有无人影。

「如果你是克尔敏,那受了重伤的是加尔吗?」布洛南说。

「加尔受了重伤?没办法确定名字,他是昏倒了吗?」

「他说他不知道自己是哪一个,这有可能吗?」

「这……」克尔敏想了一阵,点点头说「或许有可能」。

「我们从小就喜欢假装对方,捉弄身边的人。曾经有一次,我们玩到搞不清楚自己是哪一边,后来是母亲分出我们的。长大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搞混过,但如果加尔受了重伤,神智不清,或许也会像小时候那样……。家母怎么说?」

「你母亲也说分不出来。」

「有生命危险吗?」

「从额头到左眼角被割伤,肩上有箭伤,但不是致命伤。他说他要指挥守城军,自己的城要自己保护。」

「那也是我的城。啊,我得回去作战才行。」

「现在这状况不可能进城的。」亚兰说。「如果你能战斗,跟我们一起等待葛洛妮过来吧。」

一行人抵达海边,乘上下锚于小岛后方的小型桨帆船。亚兰把水和粮食分给克尔敏,克尔敏一口气喝光了水。

「这位置不错,从港口看不到。」

亚兰躺下来,把欧文裹进兽皮披风里。「睡吧,等到明天,葛洛妮的船就来了。」

欧文默不吭声。亚兰感觉他不相信母亲会来救他。「船会来的。睡吧。」

太阳升起,葛洛妮与她的手下赶到了。桨帆船「拉尔璜号」的帆放了下来。

※8

葛洛妮带了约两百五十名手下过来。要塞由丹冈·鲁亚留守保护。

「茉拉呢?」欧辛劈头就问亚兰。亚兰说茉拉因为不想碍事,自愿留在城里,欧辛听了忍不住呻吟。途中他们不曾遭到敌袭。亚兰很后悔,应该说服茉拉,把她一起带来的。

紧接着抵达的是马克提拉率领的欧马利一族,数目约为三百人。这是与失去坎贝尔队长的陆军战士集团混编而成的军队。亚兰与琼恩·华勒斯久别重逢,彼此拥抱。

帆船还载来了十几头马匹。

欧文让葛洛妮拥抱着,神情却依旧不安。拥抱只有一下子,必须立刻投入作战行动才行。

原本是坎贝尔副官的罗涅担任总指挥。由于马克提拉和葛洛妮都不熟谙陆战,因此将主导权交给罗涅。

首先派出哨兵。

哨兵回报,防卫墙上仅有少数士兵,绝大多数都包围住城堡,正在进行攻城战。

「布洛南,我把三十人交给你。」葛洛妮说。

「好,我来打头阵!」布洛南当场答应。

「不,我要你搭乘小型桨帆船,把欧文平安送回布诺温城。」

「这差事交给亚兰也行吧。我必须夺回康罗伊。我担心家父和家兄的安危。我还能战斗。」

「欧文就交给你了。」

「你是在担心我的伤?那是你多虑了。葛洛妮,是我请你派出援军的,我怎么能一个人待在安全的地方?」

难得布洛南以不容分说的语气反驳葛洛妮。

「克尔敏,你上船。」

「葛洛妮,我不受你指挥。我要回去城里。」

「依你那伤势,只会碍事。」

克尔敏注意到欧文正盯着他,弯身抚摸他的脸颊低语说:「我会把你平安送回家。」

共三十名护卫兼划桨手与他们同船回去。

葛洛妮用力握紧克尔敏的手,「欧文就拜托你了。」她再次叮嘱。「我们出发。」然后她跨上马。

自山丘俯视。

城堡边缘敌军密集。每当有巨石自头顶落下,士兵便一哄而散。不幸被压到的人,头盖骨破裂,脑浆四溢。搭上长梯攀爬的人,被掺了水后滚烫得有如热油的生石灰像瀑布般当头浇下。头盔化为灼热的拷问刑具,若是承受不住而脱下,头皮便会随着毛发一起被剥下,露出头骨。

十几人抱着巨大的圆木冲撞城门。虽然亚兰等人所在之处听不到那声音,但再继续撞下去,城门迟早要被撞破吧。

城里的守备兵数量不多,石头、箭矢和石灰、枪弹也不是无穷无尽。

一旦用尽,城堡就会沦陷。

快!冲下斜坡,奔过原野,杀至防卫墙。众人一面以盾牌防堵射过来的箭矢,一面爬上石墙。轻易压制,开启墙门,骑兵与步兵一拥而入。

在罗涅的指挥下,士兵组成三重横队,最前排的弓兵朝着围攻城堡的敌军背后放箭。

那是长达两公尺的长弓,需要过人的臂力才拉得动。因此每一名弓兵都是熊腰虎背,身形高大。弩在杀伤力上胜过弓箭,但即使是熟练的弩手,发射一支箭也需要花上一分钟,而长弓能在一分钟之内连射六发。长弓茌英格兰发达演进,是坎贝尔队长加以采纳的。

为数惊人的箭矢遮蔽了初冬的阳光。后方是一排长矛兵。

欧辛率领几十人做为分队,一面击倒成群敌军,一面试着靠近城堡。目的是阻止敌军破坏城门。欧辛的武器连枷,是以铁链系在棍棒上的铁球。布满尖刺的铁球只要一甩,就能轻易击碎头盖骨。

在马上指挥的何奥回头。他将士兵分为两路,准备迎击来自后方的袭击。

但是正在集中攻城的士兵无法迅速地转换方向。

「长矛队,突击!」

罗涅一声令下,号角与鼓声震天价响。

伸出长矛的步兵队立时杀向敌人。

「全员总攻击!」

亚兰的马跟在葛洛妮的马旁奔驰。「保护葛洛妮」已经成了亚兰的本能。

「刺啊!」「杀啊!」「前进!」

在一片腥风血雨的混乱之中,亚兰认出挥剑大吼「挺住!」的,正是克里斯多弗·何奥。

葛洛妮也看到何奥了。她以弯刀拂开挡在前方的人,策马朝何奥奔去。亚兰也一同策马奔驰。狂暴的葛洛妮鼻周染上了一层红晕。

步兵刺出长矛,亚兰以马蹄踹开。他夺下另一人的长矛,掷向何奥。长矛擦过头盔旁边。就算不至于负伤,应该也受到了强烈的撞击,何奥的上半身猛地倾斜。他挺直身体,拨转马头试图远离。葛洛妮和亚兰一同策马追赶,被插入中间的敌兵给挡下了。

一阵陌生的号角及鼓声响起。看来是何奥军的撤退信号,敌军同时开始后退。

原本正在破门的何奥士兵大多都已经毙命,幸存者加入溃败的士兵之中。

「追!一口气歼灭!」

马克提拉挥剑疾驰的身影在亚兰的视野中时隐时现。

亚兰觉得隐约听见停止攻击的号角声。是来自遥远的后方。

——是听错了吗……?

已经飞奔而出的马匹无法说停就停。亚兰和葛洛妮一起策马驰骋。

追击的军团出现了一些混乱。

听到号角信号,有些人停步,有些人继续跑,因而乱成了一团。

停下来的是罗涅的直属士兵。训练有素的他们就像条件反射一样,依据指令采取了统一的行动。

才刚加入罗涅指挥的葛洛妮手下还不习惯。他们跟随葛洛妮行动,而葛洛妮仍在冲刺。

马克提拉骑马靠上来:

「葛洛妮,停止追击。」

「为什么?」

「去问罗涅,总指挥是他。」

「为什么不让我们追上去?」

回到城里,一脱下染满敌人鲜血的甲胄,葛洛妮便向在场的罗涅宣泄怒意。

「既然指定你是总指挥,我服从你的命令。因为如果我抗命,就无法为部下做表率了。但你为何平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城里弥漫着伤者浓浓的血腥味和脓臭味。茉拉在协助忙着包扎的米格尔。欧辛确定茉拉毫发无伤后,紧紧地抱住她。

尽管受伤,仍参加战斗的布洛南伤口裂开,躺在这里。

「何奥彻退得太迅速了。」罗涅反驳葛洛妮的话说。「他们遭到偷袭,确实陷入混乱,但还有反击的余力,然而却在这时候撤退。他们已经压制了康罗伊,而他们在康罗伊布置了多少兵力?依照布洛南的说法,敌军约为六百,加上何奥的兵力,共是八百,但看上去不到这个数目。他们应该还有剩余的兵力留在康罗伊。也有可能乔伊斯接到戈尔韦的要求,派兵到康罗伊。若是鲁莽地深入追敌,很有可能掉入陷阱。」

「乔伊斯不可能支援。有德纳尔在施加压力,乔伊斯光是抵挡德纳尔的兵力就很勉强了。」

「乔伊斯的动向,迪比德·巴克也在留意。」马克提拉帮腔说。迪比德·巴克是德纳尔的姐夫。「如果乔伊斯有什么危险的动作,迪比德应该会牵制。」

「若不趁胜追击,何奥会卷土重来的。」葛洛妮主张继续攻击。

「发动夜袭太鲁莽了。」罗涅有些高压地说。「反倒是我们必须提防敌军的夜袭。我们尚未掌握到敌军的全貌,但何奥熟知我方的兵力。或许敌军会利用白天没有参加战斗、尚未疲劳的士兵进行夜袭。」

初冬的太阳西下得快,天空与大地已经逐渐融入幽暗之中。

亚兰认为,如果是坎贝尔队长这么说,葛洛妮一定会当下同意吧。从葛洛妮尚未懂事前,坎贝尔队长就已经是「队长」,也是葛洛妮信赖与敬爱的对象。坎贝尔队长从来没有辜负过葛洛妮的信赖。

罗涅是在葛洛妮嫁给德纳尔以后才成为坎贝尔的属下的。他在三年前被任命为副官,原因是前任副官年老病逝。葛洛妮对罗涅不熟悉。既然被坎贝尔拔擢,罗涅无庸置疑具备将才。亚兰认为他在这场战斗的指挥相当适切,但葛洛妮似乎还无法对他付出全盘信任。

亚兰感觉葛洛妮就像头野兽,正磨利了对他人的第六感。是敌人还是自己人?是否隐藏着恶意?葛洛妮的身分要求她必须当下厘清这些。对亚兰和欧辛这些老伙伴,葛洛妮则是毫无防备。亚兰也觉得有些心疼。站在领导者位置的人,被部下期待永远正确。任何人都不可能永远正确,但平时的错误能够修正,战争时的错误却会招致灭亡。

透过经验,亚兰逐渐了解战争的指挥官需要的是承受无比孤独的毅力,以及在最绝望的状况下也能保持乐观的心。

葛洛妮沉默了半晌,像是在分析罗涅停止追击的命令是否恰当。

「葛洛妮,你的部下有康罗伊的人。」

布洛南看似已经昏睡,但他似乎听到对话了。

「他们熟悉康罗伊的地形,派他们去侦察。」

是布洛南离开要塞时,留在葛洛妮身边的人。

即使太阳下山,盖尔战士依然能看得一清二楚。

「本来应该是我要去,但遗憾的是我动弹不得。」

「侦察队我来指挥。」葛洛妮立刻说,抢了正要开口的欧辛话头。「反正现在我不是领袖。」

以前欧辛规劝过,领袖最重要的义务是不能比部下先死。

「现在不能比部下先死的是罗涅。」

亚兰察觉葛洛妮追击的亢奋尚未平息,无法不发起行动,与欧辛交换了含笑的眼神。

「亚兰,欧辛,走了。」

「等一下。」马克提拉一样眼神含笑地制止。「就算你这次不是总指挥官,以英格兰的军队组织来说,你也是一支大队的指挥官,必须共同拟定接下来的作战吧。」

「必须先等斥候回报才能决定行动吧?」

「可以先预测几种情况,决定应对之道。」

「好。」葛洛妮挑选了十名康罗伊人,安排他们两人一组,派出去侦察。

「我们这些负责指挥的人,必须要做的事多到数不清。」马克提拉接着又说。「敌人立刻发动夜袭的机会不大,但并非全然没有。必须安排士兵值班,让他们轮流监视。放置在城外的死者之中,我们士兵的亡骸也该趁现在收容到教堂。我们要赞扬士兵与伤兵,为他们打气。并由衷地抚恤他们,就像父亲担忧孩子的伤势。然后让士兵得到充分的饮食和睡眠。」

「马克提拉,你的指示跟坎贝尔队长一模一样。」罗涅说。「队长也总是这么说。」

「我跟他是者交情了。」

教堂也收容了伤兵。去探望他们,安排好士兵的职务与守备工作后,「酒不要喝多。」罗涅对开始用餐的士兵说。「现在还没有得到真正的胜利。今晚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酒宴。」

亚兰上了最顶楼。

加尔睡着了,双胞胎的母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垂头丧气。

加尔的脸有一半被布包裹,肩膀到胸口缠了厚厚的一层布。一路割到眼角的刀伤,似乎夺走了左眼的视力。

亚兰说明克尔敏保护欧文,送他到布诺温城的事,「我刚才听茉拉说了。」母亲说,表情缓和下来。亚兰说会要人送餐点上来,走下螺旋阶梯。

在暖炉里添上煤炭,稍事休息。

罗涅要士兵不要喝酒,自己却斟满了酒杯,大口喝着。葛洛妮也好、亚兰和欧辛也罢,酒壶也都已经空了一半。

「茉拉很聪明,」欧辛对亚兰说。「你不觉得吗?」

「觉得。」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如果是一般姑娘,只会想要尽快逃走。」

亚兰觉得茉拉已经不是姑娘的年纪了,但没有提起,而是说:「茉拉有坚强的意志,一点都不慌乱。」

「没错。」欧辛用力点点头,把酒壶扛在肩上直接喝起来。

「说起来,我们根本没有必要舍命保护麦克纳利。」罗涅说。

「因为葛洛妮的儿子在麦克纳利当养子,所以我们才答应救援。然后我们逼退了与敌军内外呼应的何奥,也把欧文平安送回去了。我们的职责应该已经完成了吧?其余的交给麦克纳利的人自己伤脑筋吧。」

「麦克纳利的族长死了。」葛洛妮强烈地反驳。「他的两个儿子处在无法战斗的状态,你要抛弃他们撤退吗?」

「我不希望让自己的部下为了别的氏族,继续出现更多死伤。如果是为了我们欧马利,就会奋战到底。」

「如果我们撤退,英格兰驻军将会趁此机会,不仅是已经击灭的康罗伊,甚至连麦克纳利都纳入支配。你们也明白不管是对欧马利还是欧弗拉赫提,这都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吧?那等于是被人拿着刀子抵在脖子上。英格兰在爱尔兰东部的支配力已经够强了,若是让他们的势力蔓延到西边来,我们要怎么生存下去?」

「我从坎贝尔队长那里学到了很多。」罗涅岔开话题。「跟队长比起来,我只是个毛头小子。但我会忠实地执行他的教导。」

「战斗的情势没有一场是相同的。」葛洛妮啃着烤鸡腿说。「如果碰上没有学过的状况,你怎么办?」

「再告诉你一句坎贝尔队长教我的话吧。」罗涅说。「『危险』让我们认清勇者与懦夫。当危险造访时,勇者的眼睛像太阳一样光辉;战斗的时候,即使屈居劣势,坎贝尔队长的眼睛依旧闪亮。我也期许自己像队长那样。」

马克提拉把手放在葛洛妮的下巴轻轻抬起,使了个眼色:「你的眼睛总是闪闪发亮。」

「感觉好像被调情了。」

「我就是在调情啊。」马克提拉说,一把搂过葛洛妮,把嘴唇叠上去。两人的嘴唇都因肉脂而湿濡了。

黎明时分,先前派出的五组斥候中,有两组浑身冻寒地回来了。众人在最顶楼,加尔的床边听取报告。已经包扎好的布洛南也被送来这个房间。

斥候报告敌人隔了一段距离,设置了双重鹿砦。

「没空建造石造防卫墙吧。」罗涅点点头。

太阳尚未升起,暖炉的火焰与兽脂蜡烛晃动着物体的阴影。

「还有,」斥候的喉咙猛地上下一动。「从前排栅栏入口到里面的栅栏入口间,就像排出通道似地,放了两排康罗伊人的首级。妇孺的尸体被割断喉咙,剖开肚子,丢在地上。……太惨了。」

一个人语不成声,另一个接着说下去:「族长的首级也直接放在地上。」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我要活剥他们的皮!」布洛南低沉地说。这是亚兰第一次听到布洛南语带恐吓的嗓音。

从前当苏格兰无法忍受英格兰的暴政,起兵反抗时,曾将杀害的行政官剥皮并碎尸万段,做为胜利的象征。

「尚恩呢?我哥哥呢?」

「没看到他的首级。」

「不知道是逃走了,还是成了俘虏……」

「我看到我叔叔的首级。」一名斥候说。

「我的妹妹肚子被剖开了。」另一个沉痛地说。「我把手插进妹妹肚子的裂口,摸到她的心脏拿出来。已经结成硬块了。我要把那些人的心脏全部挖出来!」半干的血化成鳞片状覆盖了那名男子的手。

「我们进攻吧。」加尔撑起身子。

「他们有多少人?」马克提拉冷静地问。

「帐篷约三十顶,一顶约可容纳二十人休息。」

「城里也有士兵吧。兵力相当庞大。」罗涅说。

「没有要出击的样子吗?有没有备马?」马克提拉紧接着问。

「一片寂静。」

「发动攻击。我来指挥!」

布洛南粗暴地说,被罗涅制止了。

「截断他们的粮道吧。」罗涅这么说。「他们已经把康罗伊烧掉了。连谷仓都烧了。他们无法在康罗伊领内补给粮食。他们并不打算进行长期战,所以没有准备大量粮食吧。即使期待乔伊斯补给,乔伊斯也受到德纳尔和迪比德,巴克牵制,无法轻易行动。剩下的就是来自戈尔韦的补给了。截断粮道,也等于是截断他们的退路。」

克尔敏不满地想要反驳,但罗涅制止说:「我们要反过来把战局带入长期战。我们有来自海上的补给线,而他们会挨饿,不得不退败。这样可以减少我们兵力的折损。」

「这跟你刚才的主张岂不是矛盾了吗?」

马克提拉指出。

「想要早点撤兵的你,应该不希望演变成长期战才对啊?」

「我想要避免无谓的兵力折损。所以截断后勤补给,让敌人自灭,是最好的方法。」

「而你要悠哉地在这里坐镇?」

「不会拖上太久的。一日一粮食补给断绝,他们很快就会挨饿。他们是从驻扎在附近氏族的英格兰军征召而来的杂牌军,若是长期驻留在康罗伊,放任各氏族的驻防基地军力变得单薄,氏族举兵反叛的可能性很大,因此不得不撤回去防守。驻防部队之间应该也不团结吧。只要控制住粮道就行了。」

「葛洛妮,你怎么想?」马克提拉问。

「我倾向短期决战。」葛洛妮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该让对方有喘息的机会。」

亚兰认为,至今为止,葛洛妮一向依着自己的意思做事。直觉主导,理论接着才颤巍巍地跟上来。她不习惯听从别人的指挥行动。

如果自己的意思无法立刻贯彻,她就会不耐烦。

「还有兵力可以分去封锁道路吗?」马克提拉也提出疑问。

「我们向迪比德,巴克请求协助吧。」

「但是他正在派兵牵制乔伊斯。」

「不过现在并非战斗状态。可以派儿子理查德指挥伏兵,攻击搬运粮秣的部队。」

「连络得花上好几天呐。」马克提拉说。

「你怎么挑剔个没完?」

「我只是明确地指出事实。」

「陆战指挥权在我手上。」罗涅认真动气了。「我说要快点撤兵,你们就责备我抛弃康罗伊和麦克纳利,我说要导入长期战,你们又反对。你们横竖不肯服我就是了?」

「我担心的是,」葛洛妮回嘴说。「若是截断粮道,饥饿的英格兰士兵会转往哪里寻求活路?这里。他们恐怕会豁出一切,拼上老命冲入麦克纳利。饥饿比队长的鞭策更有效。麦克纳利的粮仓会被攻击。」

「我们会迎击,击溃他们。」

「既然都要击溃,就趁现在。」

「现在敌人还有充分的余力,应该等到他们衰弱之后再下手。」

「我反对那种慢条斯理的做法。」布洛南插口说。「还不知道家兄下落如何,万一他成了俘虏,必须把他营救回来才行。」

「我要为父亲报仇!」加尔也激昂地说。

「指挥官到底是谁!」罗涅爆发了。「如果不听我指挥,我要带兵回去了!」

马克提拉安抚就要变得情绪化的争论,问道:「罗涅,你这个战略的前提是迪比德·巴克会为我们截断粮道,但万一这个前提不成立的话呢?」

罗涅面露别具深意的笑容。「只要葛洛妮拜托,迪比德姑且不论,他儿子理查德肯定会欣然答应。」

「说的也是。」马克提拉也回以苦笑。

葛洛妮一脸诧异,马克提拉说:「葛洛妮,理查德为你神魂颠倒啊。」

迪比德·巴克夫妻与儿子理查德初次见到葛洛妮,是葛洛妮与德纳尔在贝尔克莱尔的教堂举行婚礼,举办户外婚宴的时候。

亚兰是那时候第一次见到理查德,不过巴克的城堡之一凯利葛里城距离杜达拉的贝尔克莱尔城不远,因此双方有密切的往来,葛洛妮和理查德是青梅竹马。在婚宴上,年纪相仿的两人也显得极为亲密,但看不出理查德为葛洛妮痴迷的样子。而且理查德已经结婚了。

后来葛洛妮也在拜访贝尔克莱尔城时有机会见到理查德,但她说「这阵子都没见到他」,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他听到你在海上打猎的成果,似乎为你疯狂。」

葛洛妮不置可否,向马克提拉提问:「向理查德·巴克寻求协助——也就是截断粮道,对何奥他们进行断粮攻击,你认为在战略上是个良策吗?」

「我的战场是大海。」马克提拉说。「我的猎物是船只。陆地的战事,罗涅的经验要丰富太多了。」

「我来写信给巴克。」葛洛妮说。

「暗示要给他甜头,会更有效果。」

亚兰觉得罗涅的口吻中带着嘲讽。

葛洛妮把杯中的酒液泼向罗涅。「我会好好钓他上钩的。」

※9

过了约二十多天,面色红润、体态丰腴的理查德·巴克造访麦克纳利的城堡。

严苛的冬季气息,笼罩在他自傲地穿戴在身上的崭新甲胄上。

理查德脱掉甲胄,把手伸到暖炉火焰前。

招待宾客的房间里,为他摆出了餐桌。

「葛洛妮,我依照你的要求,完全封锁来自戈尔韦的粮道了。我们两次歼灭运送粮食弹药的货车,占领康罗伊的那伙人完全被逼死了。」

「感谢你。」伤势逐渐痊愈的布洛南首先伸手要求握手。

「我们也派出斥候侦察康罗伊的情况,发现从邻近氏族派来的英格兰兵,正逐渐撤回了驻扎地。」罗涅对于自己的策略成功显得极为得意。

「何奥会陷入孤立。」理查德·巴克用小刀将烤全鸡的鸡腿割开扯下,抓住腿骨大啖起来。

「何奥他们从剩下的领民那里掠夺烧剩的仅存谷物、寥寥无几的牛羊来糊口。」加尔说。「我们正派遣小队潜入,协助康罗伊的领民逃到我们麦克纳利来。虽然我们储鲭不到丰盛,但还不至于挨饿,而且还有来自欧马利和欧弗拉赫提的供给。」

「还是没有尚恩的消息。」布洛南的声音阴沉。「理查德,你们那里有没有消息?」

「若是知道,早就马上通知你了。」

「也没发现尸体。若是成了俘虏,必须营救出来才行,却也不知道情况。如果是亡命到别处去就好了……」

最悲惨的情况,是无人知晓地曝尸荒野。亚兰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

「尚恩很快就会有连络的。」理查德很乐观。

「冬季不适合战斗。何奥已经被逼到只剩下两条路了,不是投降,就是做出垂死的挣扎,杀进麦克纳利来。」罗涅说。「其他的驻军已经撤离了,何奥的兵力所剩无几。」

「戈尔韦打算抛弃何具。」理查德回应。「第二次的补给队溃灭后,戈尔韦就没有动静了。」

「是因为何奥之前想要两面讨好的关系吧。」马克提拉说着,把骨头扔到地上。「在西爱尔兰打造势力圈,脱离英格兰的支配,何奥这个野心是发自真心吧。但是他对欧马利和葛洛妮都笼络失败,戈尔韦开始怀疑起他的意图。所以何奥为了保身,改变方针。他引导戈尔韦,让他们攻入康罗伊,然后再从麦克纳利内部呼应,摆出一副从一开始就是如此计划的嘴脸。戈尔韦也发现何奥的如意算盘,既然行动失败,应该会狠下心来切割他吧。何奥已经走投无路了。」

「该是派出军使,劝告投降的时候了。」罗涅说。

理查德搂住葛洛妮的肩膀:「我功不可没,喏,对吧?」

「我们由衷感谢。」

「你在信中提到愿意满足我的希望,我可以期待吧?」

「你想要什么?」

「当然是请你上我的床罗。」

「一次的贡献,就只有一次的酬谢。下不为例啊。」

「这太困难了。」理查德说着,已经作势要抱起葛洛妮。

葛洛妮甩开他的手,但理查德满不在乎地说:

「有没有可以两个人独处的房间?」

「如果你敢要求第二次,我会宰了你。」葛洛妮说。

「如果我没有要求第二次,身为一个女人,你不会觉得很屈辱吗?」

「索讨两次报酬的家伙才可耻。」

这段对话令亚兰完全猜不透是玩笑还是真心话。

理查德就这样走下螺旋石梯了。

马克提拉无所谓吗?亚兰望过去,但马克提拉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直接用手抓肉吃着。

「女人有美味的钓饵。」

听到罗涅这话,布洛南脸色骤变。他握住剑柄,几乎要站起来,但勉强是克制住了。

隔天早上,正当理查德准备归营的时候,通知敌袭的瞭望台大钟慌乱地响了起来。

防战的准备早已万全。

一般来说,领主不喜欢领民武装。因为若是当赋税或徭役负担过大,不满累积时,领民有可能将武器的矛头转向领主。

不让领民持有武器,但是领主会保护领民免于受到攻击。

不过加尔以充满决心的声音说:

「不管是农民还是渔民、牧人,所有的男人都要投入战场。」

「他们没有打过仗,能做什么?」理查德担心地说。

「在我的指挥下,不管是麦克纳利还是康罗伊,男人都累积了许多团体战的训练。」罗涅说。

然后葛洛妮说:「我的男人曾是牧童、渔夫,但是现在他们每一个都是勇猛的战士。」

「如果只是氏族之间的边界之争,领民也漠不关心吧。」加尔接着说。「只要不会暴敛横征、愿意减少赋役,谁来当领主,他们都无所谓。即使我命令他们战斗,他们也只会逃走。但如果对手是英格兰,状况就不同了。每一个男人都奋不顾身抓起武器,接受训练。」

男人守住已经修理好的防卫墙,依第二阵、第三阵摆出队形。

防卫墙的瞭望台上站着葛洛妮、亚兰及罗涅。

现身于地平线另一头的是马上的何奥及十几名士兵。一名士兵举着军使的旗帜。

还有另一匹马与何奥并排在一起。

亚兰等人凝目细看。

马上的人物双手被绳索反绑,两侧的士兵将长矛交叉抵住他的胸口。

「去通知布洛南。」葛洛妮命令守护防卫墙的一名康罗伊士兵。「何奥带着尚恩来了。」

布洛南与加尔带着几名步兵为护卫,骑马离开防卫墙外。芬纳蒂随着布洛南一起过去。

葛洛妮、马克提拉、罗涅等人在防卫墙上观望着。亚兰及欧辛站在葛洛妮旁边。

康罗伊和麦克纳利都失去了族长。

既然尚恩被捕,要出面交涉的就是布洛南。前来支援的欧马利一族的罗涅,还有欧弗拉赫提一族的葛洛妮都没有立场插口。

葛洛妮原本想骑马同行,但何奥拒绝了。尚恩的喉咙被长矛尖端从左右斜斜地抵住,若是他们不听从何奥的要求,尚恩会被当场刺杀。葛洛妮只能折返。

「只要同时射杀那两名长矛兵和何奥,不必谈判也能解决了。」罗涅焦急地说。

「就算是弩也在射程外。」马克提拉眯起眼睛,估算距离后摇摇头。

「射不到呐。」罗涅不甘愿地点点头。「要是布洛南和加尔能把何奥他们再诱近一点就好了。」

亚兰一脚踏住弩的机括,转动把手拉紧弩弦,准备一接到命令,随时都可以发射。射程距离最远为三百五十公尺,但何奥应该是清楚能贯穿铁板的弩的威力,所以不肯进入射程范围内。

可以看出加尔与何奥正在争辩,但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加尔抓住剑柄,布洛南安抚他。

很快地,加尔和布洛南拨转马头,回到防卫墙。

看到人进入墙内,何奥一行人离开了。

加尔激愤不已。

「他们不是来要求投降的吗?」罗涅问。

「他们要求和谈。」布洛南说。

「和谈个屁!」加尔将无处发泄的郁愤注入拳头敲打石墙。「那家伙的说词简直……」

「进城里说吧。」

众人以暖炉温暖着冻进骨头里的身体。

「何奥说要把康罗伊还给尚恩。」布洛南说。

「废话,他是甚至遭到英格兰抛弃的失败者,那家伙配拥有的,只有死亡。」罗涅不屑地说。

「布洛南,你不是要活剥他的皮吗?」欧辛调侃地说。

「何奥手中有尚恩当人质。」

「所以他才在那里大放厥词!」加尔再次表现出愤慨。

「他的要求是什么?」

「何奥要我们聘请他担任康罗伊的军事顾问。这就是他的要求。」

「他是神智不清了吗?」罗涅目瞪口呆地说。「他以为我们会放他活命?」

「何奥没有抛弃他最初的志业。」布洛南说。

「志业?是野望吧。」葛洛妮不当一回事。「他是要把爱尔兰西部当成他自己的殖民地。」

「确实是野望没错。不过是要排除英格兰的势力,保护盖尔的土地。以何奥的说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布洛南,你居然坠落到替何奥说项吗?」

「我身为谈判负责人,只是忠实地重述何奥的说词罢了。」

「在盖尔的土地这样烧杀掳掠,还有脸说什么『保护』?」

「尚恩被侵攻的英格兰军俘虏,关在地下牢。他深信是何奥把他救出来的。」

「太荒唐了!」罗涅不屑地说。

「英格兰军对康罗伊发动总攻击时,麦克纳利的何奥接到立刻派出援军的请求。」葛洛妮说。「但何奥置之不理,因此康罗伊才会惨遭蹂躏。然而尚恩却还相信何奥吗?」

「尚恩一直到英格兰军被截断补给,撑不下去而撤退以后,才被放出牢里。他被何奥蒙骗,误以为是何奥赶走了占领康罗伊的英格兰军。」

「那为何尚恩答应被当成人质对待,让人用长矛抵住喉咙,以那种模样前来谈判?」

「尚恩并不害怕。他自以为是为何奥演了一出戏,免得我们伤害何奥。」

「完全无法理解!」

不仅是罗涅,在场没有一个人能接受。

「何奥在玩两面手法。尚恩以为那只是一场戏,但如果我们不答应,何奥是真心要杀害尚恩的。」

「尚恩也很快就会识破何奥的谎言了吧。布洛南,你没有当场告诉尚恩何奥是怎么背叛的吗?」

「我说了。」

「我也说了。」加尔也接着说。「我们把何奥干的好事都告诉尚恩了。但何奥与尚恩只是互使眼色,别有深意地笑。」

「何奥预先将我们说得恶形恶状。」布洛南说,暖炉的火星在他的侧脸投下阴影。「我们诉说何奥背叛了,但何奥已经事先警告过尚恩。他对尚恩预告,我们会罗织连篇谎言,诬陷何奥。康罗伊向麦克纳利求援时,何奥原本就要立刻出兵,但麦克纳利与葛洛妮等人——也就是你们——拒绝了。何奥这么告诉尚恩,然后灌输他莫须有的阴谋诡计,说我准备弑兄,篡夺康罗伊族长之位。比起我来,尚恩更相信何奥。」

「除掉何奥,夺回尚恩。」

布洛南如此决心,隔天早上打头阵向康罗伊进军。

虽然担心何奥拿尚恩当盾牌,但不能就此坐视旁观。

何奥没有军力能阻止他们进军。

就如同先前派出的斥候报告,外围设置了双重栅栏,但不见首级和妇孺的尸体。

城内和周围都空无一人。

「人去楼空……」

他们找到疑似尚恩曾被囚禁的地下牢,但里面没有人,地面与铁栏杆散布着像是血迹的黑色斑点。

同样无人的教堂后方,并排了许多简朴的十字架。

葛洛妮等人察觉是英格兰士兵离去后,何奥命令自己的士兵埋葬的。

「不是出于虔诚,而是为了诓骗尚恩。」加尔说出了每个人都想到的事。

祭坛前摆了一具棺材。

布洛南迟疑的手伸向棺盖。

寒冬延缓了腐败,但族长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首级与身体的切断处用布覆盖着。

布洛南除掉布块,注视着断痕。亚兰看见他的全身窜过一阵细微的颤抖。

为了重建领地,布洛南停留在康罗伊,葛洛妮一行人则回到「宝石要塞」,而马克提拉、罗涅与部下也各自返回欧马利。原本留在葛洛妮身边的康罗伊人,约有半数回到了布洛南底下。他们无法抛弃荒废的故国。

「再会啦。」琼恩·华勒斯留下亲切的笑容离去了。

「Beannacht De ort!」上帝祝福你。他们交换道别。

断粮攻势成功,不费一兵二竿就赢得胜利的罗涅趾高气扬。胜利让他的身躯看起来膨胀了一圈。

亚兰不由得回想起答应理查德,巴克的要求,与他同床共枕的葛洛妮。葛洛妮没有表现出屈辱、嫌恶或爱情,淡淡地应付了这件事。

先在要塞安顿下来后,葛洛妮与亚兰、欧辛,还有茉拉一起前往布诺温城。

冬季的布诺温城失去了所有的色彩,黝黑地矗立在灰色的天空中。

马罗与欧文随着祖母——德纳尔的母亲——一同出来迎接。

马罗扑向葛洛妮,但欧文奔近的对象却是茉拉。茉拉屈身以脸颊摩挲。

这要是父亲,辉煌的战果就能得到孩子的赞赏与崇拜,但母亲却被要求是一个完美的母亲,更胜于其他任何角色。亚兰觉得似乎在葛洛妮的脸上瞥见了一抹落寞。

停留在布诺温城疗伤的克尔敏也走出城堡,张开双手。

亚兰觉得血液仿佛从脑袋整个流光了。因为耶梅儿亲昵地陪伴在克尔敏身旁。

「布诺温有杰出的医师。」克尔敏搂住耶梅儿的肩膀,那只手轻轻地触摸她的脸颊。名字由来的柔软发丝与耶梅儿亚麻色的头发缠绕在一起。

亚兰脑中浮现治愈杜达拉的溃疡时,那强而有力、值得依赖,甚至是无比庄严的耶梅儿。

克尔敏不知道耶梅儿的另一面。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吧。——只要我不说出来……。亚兰不打算说出来。他诅咒得知了那件事的自己。

「受你们照顾了。我要回去麦克纳利,不过葛洛妮,如果你允许,我想要迎娶耶梅儿·妮·弥莉莎为妻,把她一起带回麦克纳利。」

粉雪开始飘舞。

冬季的大海狂暴,贸易的船只和战事都停止了。

十一月,英格兰的玛丽女王驾崩了。玛丽必须让曾经憎恨到甚至把她囚禁在伦敦塔的异母妹妹伊莉莎白继承她的王位。

隔年——一五五九年,伦敦举行了二十五岁的年轻女王盛大的加冕典礼。女王与葛洛妮同龄。

玛丽是天主教徒,但伊莉莎白是新教徒。都柏林的爱尔兰议会试图透过立法,将爱尔兰全境变成新教的天下。

盎格鲁爱尔兰人与盖尔爱尔兰人,都对逼迫他们改教的英格兰做出抵抗。

春季是战斗开始的季节。

爱尔兰人无休无止的叛乱、试图镇压的英格兰的攻击、氏族之间的斗争。

布洛南专注在重建荒废的领土。若是无为地置之不理,将无法抵御英格兰的再次侵攻。麦克纳利由克尔敏继承族长之位。

葛洛妮忙于出海打猎。

将英格兰军从康罗伊及麦克纳利逼退,是一场大胜利,亚兰却不感到欢欣。葛洛妮和欧辛也是一样。那并不是透过决战赢得的胜利,而是截断粮道,一点一滴地逼退敌人。即使在道理上明白不折损半分兵力就赢得胜利是最聪明的做法,却没有什么得胜的真实感。而且这个策略是罗涅提出的。

亚兰的头发在海风中飞扬,欧辛拔下了一络。

「你几岁了?」

「我们认识过了几年?」

被亚兰反问,欧辛沉思起来,说:「十……六年吧?」

以战士身分乘上杜达拉的桨帆船时,亚兰十七岁。这一点他记得一清二楚。虽然少量的计算,他不必扳动手指也能计算出来,但十七加上十六对他还是很困难。他已经进步到可以立刻回答出十七加十的程度,但接下来就必须用右手食指依序摸着左手指头来加上数目。

「三十三了。」

「长白头发还太早啦。」

欧辛放开缠绕在指上的一络头发让风卷走。

「你的头发变稀了。露出来的头皮被太阳晒焦了。」

亚兰回敬说,欧辛哼了一声,「你就是优柔寡断烦恼太多,才会年纪轻轻就冒白头发。」他又拔了一根。

「这根还没白呐。白的只有一根吗?」让风吹走头发后,「有喜欢的女人,就快说喜欢。」欧辛接着说。「就是默不吭声,才会被人抢走。」

事情没那么简单,亚兰心想,但他没办法说明耶梅儿与帕特里克神父之间的事,因此保持沉默。

「讨个老婆吧。」

「只会害她流泪。干这一行是在拼命。」

欧马利的女人总是在等待。日复一日,永远都在等待。杜达拉之妻的声音烙印在亚兰的记忆当中。等待大海是否愿意把丈夫、把父亲还给我们。现在甚至得恳求大海把女儿还给我。母亲就必须像这样等待着……

「发现猎物!」瞭望台上的哨兵喊道。

亚兰跑向船首炮。

隔年,葛洛妮与她的手下又必须再次于陆地征战。

统领欧弗拉赫提所有氏族的总族长过世了,而德纳尔是副族长。虽然最后必须由众族长投票决定,但副族长德纳尔会被选为总族长一事,几乎已成定局。然而英格兰却从中作梗,任命效忠英格兰的族长为总族长。

这个决定,也让不少人得利。

英格兰朝爱尔兰西部大大地深入了一步。

欧弗拉赫提分裂了。

每个人都以自己的利益为优先,因此无法团结力量,各地沦为战场。

德纳尔保护的雄鸡城遭到英格兰与乔伊斯联军包围。

这回葛洛妮也无法事不关己地说「德纳尔,陆地是你的工作,我要出海打猎」,只能派出使者向父亲请求援军。

※10

带着二十几名战士兼划桨手来到葛洛妮的要塞的,是琼恩·华勒斯。

「罗涅要我转告,他无法出兵干涉欧弗拉赫提一族的内乱。」

浪花在紫丁香色的天空底下嬉戏着。

「这是盖尔人与英格兰人的问题。」葛洛妮的声音十分严峻。「马克提拉怎么说?」

「马克提拉代替杜达拉前往苏格兰征召战士集团,不在城里。欧尼尔家的萧恩和马修正在争夺族长之位,双方都需要战士集团,需求孔急。」

领有爱尔兰北部阿尔斯特广大领土的欧尼尔一族,族长孔恩效忠其时的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领土获得保障,并得到泰隆伯爵的封号。

伊莉莎白加冕那一年,族长孔恩过世了。

萧恩·欧尼尔与异母哥哥马修之间的对立极深。

马修是长男,却是孔恩,欧尼尔与领内的铁匠之妻私通生下的私生子。

孔恩承认马修是自己的儿子,但孔恩一死,嫡子萧恩·欧尼尔便主张马修是铁匠之子,没有继承权。

英格兰支持马修。因为马修很软弱。

英格兰不希望氏族在强大的族长指挥下统一。他们想要让氏族弱化、分裂,以加强英格兰的影响力。

「罗涅队长还有话。」琼恩·华勒斯继续说。「这不是我的想法,我只是据实转述罗涅队长的话。现在不能让欧马利的士兵疲弊。杜达拉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一衰弱,有太多人等着咬上来获利。」

实际上,麦马汉的动向就十分危险,琼恩·华勒斯接着说。「这一点我也感觉到了。」

麦马汉是领土与欧马利西北方接壤的强大氏族,总是虎视眈眈,一有机会就侵略周边。

但葛洛妮最为担心的还是父亲的状况。

「杜达拉状况不好?」

琼恩·华勒斯露出歉疚的表情点点头。

「手脚关节肿胀,痛得很厉害,体内似乎也被侵蚀了,甚至吃不下多少。」

「请耶梅儿去治疗。我来写信。你把船开到麦克纳利,把耶梅儿接回贝尔克莱尔。」

「不需要援军了吗?」

「让父亲恢复健康才是首要之务。动作快。然后马克提拉回来的话就告诉他,葛洛妮也需要战士集团,佣兵也可以。」

佣兵的受雇期间比战士集团更短,多半为居住在苏格兰西北方岛屿的男人。他们性情粗暴,只要有钱拿,不挑雇主,也没有战士集团那样的忠诚心。

「告诉马克提拉,不管是一百还是两百人我都雇。接下来我要出兵雄鸡城。转告马克提拉,请他率领能够带上的一切兵力前来救援雄鸡城。我不指望罗涅了。」

葛洛妮的手下,约两百人在沼地上前进。后方是堆满了粮食与弹药的拖车。车轮时不时陷入泥泞之中。

「Terra Marque Potens.」。在陆地与海上都一样剽悍。

男人们怒吼着打气。一面怒吼,脚一面陷入泥沼沉下去,再被同伴拉上来。

十二年前,葛洛妮嫁给德纳尔那天,乔伊斯对雄鸡城展开大规模攻击,年仅二十岁的年轻族长出阵,十五岁的葛洛妮说要观战,跟了上去。德纳尔暂时退败,但马克提拉用桨帆船载来了坎贝尔队长率领的战士集团。加上德纳尔的姐夫迪比德·巴克的援军,他们成功驱逐乔伊斯军,赢得胜利。

——我就是在那时候得知洛伊消失的……。

洛伊……。刻在洞窟墙上的图画。稚拙的泪滴。德纳尔与达默特残酷的劣行。

在打猎与征战的岁月中,忘掉的时候更多,但在进军前往救援德纳尔的这时,记忆却历历在目地浮现出来。

尽管报复了达默特,愤怒与自责却化成了余烬潜藏在心底。达默特只是照着德纳尔的希望去做。元凶是德纳尔。一回想起来,怒火就熊熊燃烧。

第一次的雄鸡城攻防战时,葛洛妮为柯里布湖没有桨帆船的缺失而叹息。无法从海上送船过来。这十二年之间,葛洛妮好几次建议德纳尔至少在湖畔制造一艘小型桨帆船。这需要庞大的经费、那是无用的长物,德纳尔这么说,对葛洛妮的献策置之不理。

还是老样子,岸边只系留了几艘胡克船。而且过去的对手只有自陆地进攻的乔伊斯,这回敌方还加上了英格兰的支援。从戈尔韦送来的船只也开始从湖上展开攻击。虽然不是配备大炮的军舰,但甲板上的枪兵、弓兵正与抵挡他们上岸的德纳尔的士兵交战。

葛洛妮一行人分别坐上胡克船。

扬起戈尔韦的旗帜,往前划行。

让英格兰以为是友军增援。

即将进入城堡的射程时,葛洛妮换了旗帜。

飘扬的旗帜一定振奋了城内的士兵。

士兵分为划桨手、射手及盾兵,杀伤力强大的弩兵与灵巧的长弓兵各半,朝敌船射箭。盾兵架起成排的盾牌,就像龟甲一样保护划桨手及射手。

一旦靠近,立刻将弓换为剑,跳上敌船。

对葛洛妮的手下而言,船上的战斗是家常便饭。

花不了多少时间就压制了敌军。

靠岸登陆。

城外约呈半圆形筑起的防卫墙已经遭到敌军突破,一片兵荒马乱。

很快地,众人被卷入混战之中。

「保护葛洛妮」虽然已经成了亚兰的本能,但在挡格、击刺眼前劈砍而来的对手时,还是与葛洛妮分开了。岸边泥土和水混合在一起,踩下去的泥泞挤出水来,踏进草丛的脚沉陷进去,难以敏捷行动。

水边的杂草就像具有恶意的生命体般缠绕住小腿。

虽然穿戴了锁子甲与胸镗,击上来的剑仍几乎劈断胸骨。

在泥泞里扭打,抓住对方的头按入泥水,待动作停止后,再用短剑割断喉咙。鲜血当头倾洒下来。

吼叫、呻吟、呐喊,这些从速方化成隐隐约约的一团团声音传来,亚兰站在极度安静的空间当中。他浑身淌着敌人的鲜血,喘到几乎想要当场跪下来。

这时耳边传来粗重的呼吸声,一下打断了他的思考。

不远处有两个人正在交锋格斗。

双方似乎都已疲倦到极点,挥剑的动作显得迟钝。

亚兰一时分不出敌我。

一个失去头盔,肩上插了两支箭,凌乱的头发被血水及汗水黏在头脸。

德纳尔……。

亚兰发不出声音。

这一瞬间,刻在洞窟墙上的泪滴占据了亚兰的脑海。

理性是明白的。应该支援德纳尔,击倒敌人。

身体动弹不得。胸口深处是滚滚沸腾的憎恨。

或许是箭伤作痛,德纳尔的攻击力很弱。被敌人横劈而来的剑击在额角上,德纳尔往后躺倒。

对方挥起的剑就要刺上德纳尔的喉咙,却一个踉跆,跪到地上,张开双手,像十字架般崩倒下来。看来是身受重伤,勉强撑到这时。敌人覆盖在德纳尔身上。

两人重叠在一起的重量,让他们开始陷入柔软的湿地。

德纳尔沙哑的惨叫,听起来就像一下下敲进肚腹的钉子声。

德纳尔为什么——

为什么看不顺眼洛伊?

只是因为这样吗?所以你也跟着看不顺眼洛伊吗?

主人看不顺眼的,我也看不顺眼。

到底是看不顺眼洛伊的哪里?

他太弱了。

达默特的声音在脑中混乱地盘旋着,亚兰的手脚渐渐变得麻木。

在泥泞中溺毙,比在水中溺毙要痛苦多少?只要呼吸,不是水而是泥巴就会灌入鼻腔,喉咙也被泥泞堵塞……光是想像,就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痛苦的死法了。

任由胸腔深处沸腾的烈火命令,眼睁睁看着德纳尔沉入泥沼的自己,与必须快点救他的理性共存着。

亚兰张望四下,发现一把几乎没入地面的长矛。

他将矛头插进倒在德纳尔上方毙命的敌兵侧腹,使劲往下压。

还没拔出陷进去的长矛,德纳尔的手就疯了似地抓住矛柄。两人的重量压在矛上,亚兰忍不住放手了。

幸而敌兵倒下的地方地盘稍微硬实几分。德纳尔靠着长矛撑起身体,亚兰也伸手扶他。

「你放开长矛了!」下半身都是泥的德纳尔脸色大变地痛骂。「而且我在战斗的时候,你在一旁袖手旁观。你到底是什么打算?懦夫!」

「我希望你死。」亚兰说。

「什么?」

「我想杀了你。」

「你要背叛我?你是英格兰的走狗吗?」

「你杀了洛伊。」

德纳尔的视线瞬间游移了一下,旋即瞪住了亚兰。

「原来如此,达默特果然是被你……」德纳尔说着「我饶不了你」,举起剑来。

「现在我不能杀你。还在战斗中。等到这场战争结束,我们以决斗做个了结吧。」亚兰说完就要离开。

「你告诉葛洛妮了吗?」

德纳尔的声音从背后追上来。

「我没有说。」

告诉葛洛妮的是欧辛,但没有必要告诉德纳尔。

「你居然向你主子的丈夫要求决斗?」

「没错。」亚兰丢下这句话,赶往战场。

这时他忽然往旁边一跳。还没有意识到,身体就先反应了。一阵灼热、沉重的风掠过耳边。

千钧一发避开了。

长矛画出弧线,矛头插入地面,长柄嗡嗡摇晃。

回头一看,德纳尔正举起长弓,箭在弦上,瞄准了亚兰。好像是捡了掉在地上的武器。

亚兰正待闪避,德纳尔忽然往前扑倒,后颈深深插了一支箭。

敌兵吗?亚兰四下张望,看见拿着弩策马赶来的葛洛妮。

她来到旁边下马说:

「这家伙投矛射你,还想用弓……」

弩矢贯穿后颈,将头钉在了地上。

「你知道他是谁才射的吗?」亚兰问。

「我哪认得每一个敌人?」

葛洛妮抽出箭,踹起尸体的肩膀翻到正面,倒吸了一口气。

城堡与防卫墙之间的混战持续着。

亚兰与葛洛妮冲入其中。

亚兰再次追丢了葛洛妮。

手被抓住了。「你要冲去哪?」欧辛的声音让他好不容易站住了。

「不要跑出防卫墙。敌军的第二波和第三波阵势更扎实了。前锋队已经撤退了,但即将再次发动攻击。我们暂时进入城内,重整态势。葛洛妮已经在城里了。」

仿佛麦克纳利攻防战的情景重现,城内充满了伤兵的血腥味。

亚兰寻找葛洛妮。

葛洛妮人在仓促进行防卫的屋顶望楼。

楼顶可以俯瞰正要涌入城堡的敌军,以及防战的我军动向。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

「我打算亲手杀了德纳尔的。」

葛洛妮没有吭声,亚兰继续说下去。

「我要求他战争结束后,与他决斗。但德纳尔想要在以决斗做出了结以前,先堵住我的嘴。就是杀了洛伊这件事。我说我没有告诉你。」

「告诉我的是欧辛嘛。」葛洛妮淡淡地苦笑。

「他想在我告诉你之前除掉我吧。他发现是我杀了达默特,似乎对我萌生恨意。」

「我对德纳尔没有一丝爱情。」葛洛妮说。「但也没有恨他到想杀死他的地步。误以为他是敌兵,把他射杀,是……」

「你解救了我的危机。德纳尔是我——是亚兰杀死的。你就这么想吧。」

「那是文字游戏。人是我杀的。」

「不要说出去,也不要向神父忏悔。如果忏悔,你心里或许会好过些,但就连神父也不能信任。我会向神明告解。」

「如果是与你一同分担,」亚兰第一次听到葛洛妮如此阴郁的声音。「我也能稍微轻松一些。」

「我会全部一肩扛起。地狱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忘了这件事吧。」

「那是不可能的。」

「忘掉吧。」

笨口拙舌的亚兰,只能重复一样的话。

「我回去战斗了。」

葛洛妮说,就要走下螺旋阶梯,亚兰叮嘱她:「冷静地作战。」

葛洛妮没有回头。

发现无法一举攻下,敌军随着日落暂时撤退了。

众人趁夜回收尸体。德纳尔的尸体在这时被发现,搬进教堂里。

为数众多的尸体并排在一起,但只有德纳尔被特别慎重地安放在棺材中。

倒毙在泥泞中的德纳尔,连鼻孔里面都塞满了泥巴,必须掏出来才行。亚兰想到德纳尔可能花了一点时间才断气,忍不住祈祷他在当时就已经失去意识了。

虽然丝毫没有哀悼死者的心情,但身体里头好像整个化成了铅。

葛洛妮的表情就像无风之日的沼泽,让人看不出内心的想法。

阖上棺盖后,葛洛妮以强而有力的声音向士兵宣告:

「我们的族长蒙主宠召了。族长献出自己的身体,向神明祈求将胜利赐给我们。我们要死守雄鸡城到底,以慰族长在天之灵。敌人众多,但援军立刻就要赶到了。马克提拉率领的欧马利尖兵,以及新雇用的战士集团,将会带着武器赶来驰援。若是在那之前将城堡拱手让人,是我们的耻辱。要全力死守防卫墙,不让敌人的一兵一卒侵入!」

士兵回以勇壮的呐喊。

敌人的尸体被割下首级,插在防卫城上枭首示众。圣职者赞许这种行为,朗读《出埃及记》的一节,说是神明对摩西的启示。

以命偿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以烙还烙,以伤还伤,以打还打。

这段期间,葛洛妮派出斥候侦查敌阵的状况。

敌方似乎受到莫大损伤,正疲弊地沉睡着。一接到报告,葛洛妮立刻发动夜袭。

「你留在城里。」亚兰和欧辛都劝阻说。

「我必须让士兵看到神明是站在爱尔兰这边的。」葛洛妮坚持说。「如果我死了,就意味着神明抛弃了爱尔兰。」

一旦演变成激战,我军数量少,难有胜算。

葛洛妮命人以火箭射击帐篷烧毁,然后迅速撤退。

光是这样,就足以争取时间,撑到援军到来。

夜袭成功令士气大振。

敌人无法立刻进行大规模攻击了。

但也许是急于争功,有少数部队冲了进来。在防卫墙上示众的成排首级激怒了他们。他们鲁莽进攻,反而招致全灭。

小规模的冲突与僵持持续着。

「他们已经做好发动攻势的准备了。」

第四天,斥候如此回报。

这天,马克提拉的一队人马经海路及陆路强行军而来,终于抵达了。除了海上男儿以外,还带了一支高地的战士集团。

「罗涅不能离开,但理查德·巴克愿意助你们一臂之力。」

马克提拉与葛洛妮紧紧相拥,两具身体几乎融为一体,然后马克提拉这么说。

「理查德会从背后攻击,来个前后夹击。」

胜券在握了。

葛洛妮冷静地说出德纳尔的死讯。

马克提拉在胸口轻画了个十字。

援军又增加了。

布洛南率领康罗伊军,加尔率领麦克纳利军各自赶来救援。

虽然人数不多,但足以振奋士气。

援军抵达,尤其是来自理查德·巴克的背后攻击令英格兰猝不及防,渍不成军,终于撤退了。

理查德·巴克宛如理所当然的权利般,向葛洛妮要求第二次的燕好,而葛洛妮没有表现出任何感情地答应了。

布洛南与马克提拉都没有提出异议。布洛南曾经背叛过葛洛妮,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责备吧。

马克提拉也没有表现出嫉妒的样子。

同床共枕被当成没什么的事,这令亚兰感到一阵落寞。

葛洛妮曾经二度坠入爱河……亚兰这么认为。自幼对马克提拉的崇拜、透过布洛南发掘的体内的太阳,还有当时毫不保留的天真无邪。

而葛洛妮的恋爱,看起来两边都已经结束了。

如果是将德纳尔视为敌人,堂堂正正交锋后杀害,葛洛妮也不会陷于阴郁的沉默之中吧。

但她把德纳尔误以为敌兵,从背后射杀了。

——而且是为了救我……。

亚兰实在无法用言语去劝慰。沉默。只能如此。

隔天早上,哨兵说有新的军势朝这里过来。

众人做好防御,但看到旗帜,放下心来。

旗印是德纳尔的堂弟,名叫柯南,是欧弗拉赫提一个氏族的族长。

柯南相貌狞猛,脸的下半部从鬓毛到下巴全被卷须所占满。「我得知堂兄陷入危机,兼程赶来,但似乎没能赶得上战斗。」他说,与葛洛妮相互拥抱。「德纳尔呢?他不出来欢迎他的堂弟吗?」他东张西望问。「还是受了重伤,甚至站不起来?那我得去探望他。」

「他中了敌军的箭,过世了。」葛洛妮没有表露内心感情地说。「尸首因为天寒而冻结了。我们将德纳尔的尸首收进棺材,安置在教堂,准备带回布诺温城埋葬。」

「我去见他。」

自己人的尸体回收了,但敌人的就弃置在地上。在烈风中前赴教堂的柯南跪在棺材旁边短暂地祈涛后,检查伤痕,表现出轻蔑说:「有三道箭伤,每一道都是来自背后。是在逃跑的时候被射死了吗?」

「不许侮辱死者。」葛洛妮首次在声音中显露出感情。「当时处于激战之中,没人看到德纳尔是怎么过世的。连当时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的你,没有资格说那种话。」

「德纳尔总是勇猛无比。」柯南微微举手制止,「也可以说是凶猛呐。」他冷冷地笑了。

亚兰感觉那表情宛如嘲笑。

援军自各撤退,葛洛妮一行人返回布诺温城时,等待着他们的是德纳尔陷入错乱的母亲。德纳尔的死讯,已经事先派出使者紧急通知了。

母亲捶打葛洛妮的胸口,哭喊说失去了德纳尔,就算保住雄鸡城也毫无意义。「为什么不是你死了?你恨德纳尔,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把其他男人带进卧房淫荡嬉戏。德纳尔死了,你一定很开心吧?」

葛洛妮默默地承受那扔石头般的唾骂。

氏族的重要人士召开了会议。德纳尔死后空下来的族长之位,由谁来继承?他们披上毛皮斗篷,做出正式打扮出席。

根据盖尔人的布雷宏法,族长并非世袭制。族长等于是受到氏族支配者委托,以这样的形式来统治土地。挑选后继人的也是这些支配者。很多时候,是在族长仍在世的时候决定,但德纳尔还年轻,因此还没有决定继承人。

葛洛妮与她的手下无法参加集会。

布雷宏法不允许女人担任族长。甚至不给女人插口的权利。

受到几乎全员的推举,意气风发地继承族长之位的,是德纳尔的堂弟柯南。他已经事前彻底斡旋、买通众人了。

死守雄鸡城,以及舍命在海上打猎带来的财富。葛洛妮的这些功绩全被视为无物。

可恶,唯有这时候,真想采用英格兰的法律。欧辛的懊恨,反映了葛洛妮所有的部下的激愤。英格兰承认女人有资格继承王位。

冬季的大海随着咆哮,解放了怀抱沉潜的死亡气息。

巨大的海水山脉不停地移动,船从浪谷被拾上浪峰,再被掷入绝壁深渊。这种季节不会有猎物,但是葛洛妮的海军非出海不可。目的地是北方的贝尔克莱尔城。

除了帆船「海布拉席尔号」及桨帆船「拉尔璜号」、「费奥纳号」这三艘以外,后面还跟着数艘小型桨帆船。

亚兰、欧辛、丹冈·鲁亚、年轻的米格尔及菲利姆、阿尔斯等这些葛洛妮的手下在船上是理所当然,此外还加入成了独眼龙的加尔率领的麦克纳利人。加尔一得知葛洛妮要返回杜达拉身边,立刻提出加入葛洛妮海军的要求。麦克纳利有迎娶耶梅儿为妻的克尔敏继承亡父,成为领主。

「你没有任何继承权。」德纳尔的母亲以憎恨的眼神瞪着葛洛妮说。

「如果你成为我的妻子,」继承了一切的柯南邀约。「我可以让你像过去那样,继续留在岛上要塞。」

要塞是我一手打造的。在用语言主张权利之前,葛洛妮先朝柯南的胯下狠踹上去。

柯南忍不住蹲身,葛洛妮从后方压将上去,用短剑的刀锋抵住他的咽喉。

这里是布诺温城的一室。柯南的侍从大部分都在楼下,只有两、三个人一起跟到这个房间。他们为了保护主人,也抽出剑来,但亚兰与欧辛动作更快,拔剑护住葛洛妮。

德纳尔的母亲放声尖叫。那尾音不绝的叫声,在如今与葛洛妮并站在船首的亚兰耳边复苏。

几天后,当葛洛妮表示要离开布诺温城时,德纳尔的母亲拒绝交出欧文与马罗。「我不许你把德纳尔的儿子带到其他氏族去。他们要留在我这个祖母身边。等到他们成年了,就要接受族长的推戴,登上与德纳尔相同的地位。」

当时亚兰与欧辛也在。欧辛插口了:「把马罗送去当养子怎么样?交给康罗伊的布洛南。」

欧辛这番话被德纳尔母亲扔出去的酒杯打断了。欧辛刻意没有闪避。白鑞酒杯在欧辛的额上砸出一道小伤口。

「你以为我都没听到流言?说马罗的父亲是谁的流言。马罗是德纳尔的次男。绝对是的。难道你要否认?你要承认自己的不忠?」

葛洛妮没有回嘴,是因为内心有着误杀了德纳尔的内疚。

「也为了遏止莫须有的流言,我不能交出马罗。」德纳尔的母亲接着说。「德纳尔的儿子,两个都要由我带大。这将会成为他们并非私生子的证明。我不会让别人说德纳尔是被妻子戴绿帽的男人。你从来没有好好照顾过这两个孩子,不许你现在才摆出做母亲的嘴脸。」

开始在布诺温城为所欲为的柯南抢锋头地说:「送去哪里当养子,由我来决定。」

临别之际,欧文哭个不停。马罗似乎不太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和男人们一起乘船离开,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但他似乎感受到某些非比寻常的气氛,虽然挥手送别,却显得不安。茉拉留了下来,是孩子们唯一的安慰,但茉拉本身却也必须放弃其他的一切欲望,只能以孩子奶妈的身分活下去。

若非内心有着那样的亏欠,否则葛洛妮肯定不惜动武,也要抢回尔个儿子,带他们一起走吧。

「葛洛妮,进船尾楼吧。会冻着的。」

听到亚兰的话,浑身浪花而濡湿的葛洛妮微微点头,听从了。很难得。

亚兰也浑身湿透了。虽然他的皮肤就像皮革般经过锻练,但化成冰剑的浪花仍然直刺丹田。

「总比咬牙逞强要来得好。」

有人从背后靠近,这么出声。是欧辛。

「你说葛洛妮?」

「嗯。沮丧是当然的。」

「最后还是没有机会确定。」亚兰把从暗袋掏出来的东西亮给欧辛看。

是箭头。有三个。扑上来的烈风,将亚兰掌心上的铁制箭头吹得微微晃动。

「这是刺在德纳尔身上的箭头。这一个是葛洛妮的,确实贯穿了德纳尔的后颈。德纳尔是被葛洛妮的弩杀死的,这一点不会错。……她是为了救我……」

亚兰得到葛洛妮的允许,将事情始末只告诉欧辛一个人。欧辛很高兴亚兰向他坦白。

「这两个跟葛洛妮、还有我们所使用的箭头形状不一样,对吧?」

「英格兰的箭头是长这样啊?我没仔细看过。」

「不,跟英格兰的箭头也不一样。」

「那是谁的?」

「我刚才也说过,没机会确定。因为整个海军要迁徙,准备起来非同小可。」

欧辛用眼神催促,亚兰开口:「柯南……」声音虽小,却没有被风浪卷走,传进了欧辛耳中。

欧辛瞪大眼睛,但深深点头。「如果不是英格兰人的箭,就只剩下柯南了呐。」

「如果他从以前就在觊觎德纳尔的地位……混战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柯南想要除掉德纳尔,但是本领太差,失败了是吗?」

「或者是柯南命令心腹下手?……然后等待战斗结束,再厚颜无耻地现身。」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没有确定?」

「若是把事情闹大,众人会追究起剩下的一根箭头是谁的,而那是我们的箭。是我们之中的某人,把族长德纳尔给……。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那是来自葛洛妮的弩。就算申辩是因为德纳尔想要射杀我,也成不了借口。」

欧辛点点头。「太多人想要扯葛洛妮的后腿了。也有人想趁机接收整支海军。不过葛洛妮底下的男人不会服从她以外的人,就算得到海军也是白搭。」

「依葛洛妮的性情来看,如果她知道德纳尔想要杀我,绝对会在众人面前堂堂正正地挞伐,一对一与他决斗。但是她误以为德纳尔是敌人,从背后射杀了。就算现在再来分辩错在德纳尔……」

「也只会让葛洛妮的立场更糟糕呐。德纳尔的母亲绝对不会原谅葛洛妮的,也许还会向欧文和马罗灌输葛洛妮是他们的杀父仇人。」

「柯南也有可能以此为借口,成为欧文和马罗的后盾,攻打葛洛妮。」

两人一起分担了这个一直到死——不,即使在死后,也必须隐瞒到底的沉重秘密。

「那家伙连葛洛妮的——连我们的要塞都抢走了。」

「我们会抢回来的。」

亚兰与欧辛紧紧地互勾了一下手臂。

欧马利的海军加入葛洛妮与她的手下后,变得益发强大了。

病弱的杜达拉对女儿的归还感到无上欣喜,但他由于四肢关节肿胀,无法随心所欲地活动,并因为毫不间断的疼痛而呻吟。岁月的残酷震撼了亚兰。

先一步造访的耶梅儿留下治疗处方,待葛洛妮一行人抵达时,已经返回麦克纳利了。

杜达拉忠实地依据耶梅儿的处方,饮用浸泡缟玛瑙的葡萄酒,将熬煮亚麻种子的汁液涂抹在疼痛的地方,症状却不见改善。

比起药物,葛洛妮归来的欢喜,更大大地振奋了杜达拉。

「我把克莱尔城交给你。」杜达拉以脸颊摩挲女儿说。「你就尽情出海打猎吧。」

横亘在克鲁湾入口的克莱尔岛,是以战士身分受雇的亚兰初次踏上、令他难忘的欧马利土地。即使相隔那么久的岁月,岛上的景象依然丝毫未变。只有稀薄的青苔覆盖在石灰岩上的不毛之地。即使如此,大海还是赐给了岛屿海藻和鱼获。背着塞满海藻的大笼子、搬到炉灶的女人。拍打在岩壁上的波浪。激出滚滚白泡的瀑布。

荒凉的岛屿顿时变得生气蓬勃。城堡重新修复,搭建起葛洛妮的手下居住的小屋,海湾建设起坚固的码头。除了葛洛妮的部下以外,还有岛上男子加入其中,健勇地搬运石头堆砌墙壁,并以干草覆盖屋顶。

葛洛妮为欧马利带来了财富。布雷宏法允许妻子因离婚或死别离开婚家时,能带走相当于嫁入时带来的家畜与金钱的物品。此外还有出海打猎赚取到的各种财物。付出劳力的男人,都得到了充分的报酬。

※11

粗略来说,爱尔兰岛可分为四个地区,东北的阿尔斯特、西北的康诺特、东南的伦斯特、西南的芒斯特。

欧马利的领地在康诺特被称为梅奥的地区,是一支小氏族。若非张开双手双脚,用力撑住,一下子就会被周围的势力给吞没了。

完成船只维修,整顿好军港后,葛洛妮立刻率领船队,展开猛烈的打猎行动。

由于和马克提拉的船队相结合,更是如虎添翼。

用不了多久的时间,欧马利就控制了爱尔兰西方的海域。父亲杜达拉曾经夸口西海一带是欧马利的大海,但葛洛妮的船队更要强大。仿佛是要以行动来填补内心的空洞一般,葛洛妮指挥船队南北征战。

内陆则持续着战乱与混乱。

发生继承权之争的阿尔斯特的欧尼尔家,嫡子萧恩·欧尼尔的手下暗杀了私生子马修,萧恩坐上了族长之位。英格兰救出马修的儿子休·欧尼尔,送到都柏林,托给英格兰贵族扶养。不愿屈服英格兰、坚守盖尔人荣耀的萧恩·欧尼尔,对女王陛下的英格兰而言是个绊脚石;但这名大族长十分好战,与周边氏族冲突不断,正中英格兰的下怀。

对欧马利来说,内陆也动荡不安。邻近氏族一有机会就发动攻击,尤其就像琼恩,华勒斯说的,与西北部接壤的氏族「麦马汉」的动向不容轻怱。常有渔民通报渔场遭到侵犯,有时也会演变成纷争,渔民中出现死伤者。

葛洛妮与马克提拉的海上狩猎十分顺利。面对实力变得更为强大的海盗,大部分商船选择支付通行税,以保障航海安全,避免抵抗而造成牺牲。对于拒绝缴税的船只,葛洛妮则毫不留情地加以攻击。

他们往返苏格兰,搬运战士和佣兵,并与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港湾都市交易。由杜达拉所开拓、确保的海上交通线变得更为稳固了。

「海盗女王」,或是「西海的泼妇」。人们如此称呼葛洛妮。

亚兰察觉到马克提拉与葛洛妮之间有一丝紧绷的气息正在酝酿。

至今为止,葛洛妮与马克提拉率领各自的船队,携手战斗。葛洛妮敬爱身经百战的马克提拉,尊重他的意见。然而状况逐渐不同了。两只船队现在几乎合而为一。于是两人之中,谁拥有决定权就成了问题。

照理来说,应当由经验丰富、也远比葛洛妮年长的马克提拉来领导,但马克提拉的船队原本是杜达拉的。由于杜达拉无法行动,才会交由马克提拉指挥。既然女儿回来了,由葛洛妮继承所有的权限,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毕竟身为海上猎人,葛洛妮拥有傲人的实绩。

身为杜达拉女儿的荣耀、身为优秀猎人的自负。亚兰认为葛洛妮会不再服从马克提拉,原因就在这里。

即使肉体交欢,也不意味着葛洛妮向马克提拉屈膝。

马克提拉也正值盛年,无法将船队拱手让给葛洛妮,退居监护者之位。

幸而两人的关系还不至于出现龟裂。尽管相互较劲,但马克提拉疼爱葛洛妮,葛洛妮也没有失去对马克提拉的爱慕,亚兰这么认为——想要这么认为。不过如果爱意味着露骨的肉体接触,那么这会令马克提拉之妻杜娜伤心。请你们的关系仅止于牢固的信赖吧,亚兰如此祈祷。

另一件令人担心的事,是关于欧文与马罗。尤其是马罗,格外令亚兰忧心忡忡。德纳尔的母亲溺爱欧文,但对于马罗,她强烈地怀疑父亲并非德纳尔。她能毫无区别地疼爱兄弟双方吗?葛洛妮内心或许也有着相同的担忧……但亚兰觉得葛洛妮太坚强了。她是否也有着冷漠的心态,认为孩子们就让他们的生命各自去发挥?即使葛洛妮饱尝领导者的孤独,是否也无法亲身体会到孩子的寂寞?若是公然把孩子们抢回来,也有可能演变成与柯南之间的战争,这也是隐忧之一。

由于居城变近,理查德·巴克开始频繁地造访克莱尔岛。葛洛妮对他很冷淡,也曾大剌剌地表明不想和有妇之夫卿卿我我。理查德·巴克丝毫不以为忤,反驳说你的男人不是也跟有夫之妇相好吗?他们不知道是玩笑还是认真地唇枪舌剑着。

为了得知儿子们的消息,葛洛妮采取了一个手段。她偶尔会在海上大捞一笔后,将船头转向布诺温城,以一部分猎物做为肴赠。若是空手拜访,可能会被赶回来,但财政获得充实,对德纳尔的母亲和柯南都是件值得欢迎的事,因此葛洛妮会受到款待。有时葛洛妮会以散发出硝烟与血腥味的姿态拜访,这对德纳尔的母亲也成了一种恐吓。她很害怕,认为不管是对欧文还是马罗,只要不当地对待他们任何一个,就会立刻遭到葛洛妮攻击。

葛洛妮利用这一点,进行了几次谈判,并饥赠财物,成功地要回了马罗。说起来,她等于是用钱买回了儿子。这若是以前的葛洛妮,绝对不会想到这种做法。率性而为是行不通的。为了达到目的,现在的葛洛妮甚至不惜采取会招来非议的手段。

但是德纳尔的母亲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放掉欧文,欧文看起来也像是真心想留在祖母和茉拉身边。

带回马罗的归途上,葛洛妮把船只绕到麦克纳利。克尔敏带着耶梅儿出来迎接。盲目的耶梅儿一开始似乎没有注意到亚兰也在,但后来可能是察觉到他也在场,柔和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了。

独眼的加尔与部下们十分怀念久违的故乡。

葛洛妮让马罗坐在前鞍,一行人骑马更继续奔赴康罗伊领地。

曾遭战火蹂躏的大地,春季恩惠带来的青翠树叶正开始繁茂兴盛,草原布满了成群的羊只。

「我把马罗交给你当养子。」

把他扶养成一个强壮的男人吧,葛洛妮把马罗推给布洛南说。

「他将成为欧马利与康罗伊的钮带。」布洛南笑着伸出手来,他脸颊上的皱纹变深了。

「后来有尚恩的消息吗?」

「完全没有。何奥的下落也完全不明。」

几年过去了。

似乎要变天了。看到风雨欲来,葛洛妮立刻将岛上的妇孺集合到城内。

很快地,暴风雨席卷而来。自从落脚在克莱尔岛后,难得碰上如此剧烈的暴风雨。

披头散发的女妖班希哭叫的声音吓坏了孩子们,他们紧紧地抱住母亲。

「又有大人物要死了。」

约莫一个月前,他们才刚凭吊了杜达拉。

虽说晚年因病衰弱,但留在欧马利族人记忆中的,是毛皮披风飞扬、燃烧的红发在风中舞动的族长英姿。

每当有大人物即将过世,班希就会现身恸哭。杜达拉被安放在棺材那天晚上,许多孩童都听到班希的声音,见到她苍白的脸颊两侧垂着泛黑紫发的身影。

「在葛洛妮的城堡里,不会有人死的,孩子们。」

葛洛妮说。孩子们都以充满了信赖的眼神望向女城主,彼此颔首。

欧马利一族在杜达拉死后拥戴葛洛妮为族长。没有人有足够的实力与资格觊觎族长的地位,以布雷宏法为盾牌来排除葛洛妮。杜达拉所遗留的余光也照耀了葛洛妮。马克提拉虽然拥有充分的实力,但他没有做出与葛洛妮对立、让氏族分裂的愚行。

葛洛妮是神所挑选的特别的人。是神明所认可的。神父如此阐述,而人们也接受了这个说法。

葛洛妮在害怕的孩子们围绕下,拿起竖琴,歌唱起来。

睡吧,心爱的孩子

黄金摇篮拥抱着你

我的发丝围绕着你

我守护着你,令你安眠

鲁洛,洛,鲁洛

这是葛洛妮终究没有机会唱给欧文和马罗听的摇篮曲。

亚兰心想葛洛妮年过三十,总算能去看到身边的孩子们了。

生下欧文时,葛洛妮本身要当母亲还太年轻,也觉得幼子就像束缚她奔放地投入大海的脚镣。生下马罗时,葛洛妮正在大海上征战。她一直活得勇猛强悍。

亚兰认为,温柔与体恤的萌芽,其实就是伤痛的累积。欧文和马罗都已经不是需要摇篮曲的年纪了,但亚兰觉得,葛洛妮一定是正想着无法为他们歌唱的过去吧。布洛南偶尔会带着马罗来访克莱尔岛,克尔敏也会拜访,因此欧马利、康罗伊、麦克纳利的关系更加紧密了。在同盟巩固的过程中,身与心都不知道流下了多少鲜血。葛洛妮偶尔会哼着歌:「比起整船的黄金,我更想要整船勇猛的壮士。」流血仍未歇止,亚兰认为。猎人没有安宁的一天。

暴风雨肆虐了一晚,离去了。

茅草屋顶被风掀走,石墙也崩塌了。

全岛男丁出动砌石头,重新铺好屋顶。

葛洛妮、亚兰与欧辛带着独眼加尔四处巡视岛上的受灾情况。

以粗壮的锁链系留的船只都平安无事。

这时有个男人不畏惊涛骇浪,划着卡拉哈前来通报「发现遇难船只」。是阿基尔岛的渔民。

「走吧。」

葛洛妮的表情变成了生气勃勃的掠夺者脸孔。遇难船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得船货。

葛洛妮领头,亚兰、欧辛、加尔带着十几名男人划着小型桨帆船出海。

突出于克鲁湾北方的阿基尔岛看起来像座半岛,但其实有一道水深复杂的纤细水路南北纵贯,隔开了它与本土之间。

横亘在南端的小岛遮蔽了水路的入口,随着北进,水路变得像湖泊般宽广,北端的出口大半又被两侧突出的海角与岛屿所封闭。欧马利的海军就是因为熟悉这条水路,才能够神出鬼没。

在岛上渔民带领下,一行人绕到朝西方延伸的海角北侧,将船靠岸之后登陆。

岛民也都聚集在一起,准备捡拾货物。

但是触礁的船只碎裂到面目全非,周边的水面只有帆桅和部分甲板化成木屑的残骸漂浮。船员的溺死尸体也在浪头之间载浮载沉。

船货都沉入海底了。

「白跑一趟呐。」

葛洛妮准备撤退,「麦马汉的家伙们又来了。」渔民说。「他们坐小船过来。」

「他们在寻找遇难船的货物。」

在岩石间躲躲藏藏的男人们一发现葛洛妮一行人到来,立刻朝系留的小船逃去。

「一个活口都别留!」

亚兰等人举起弓箭,拉满弓弦。

突出的岩石很碍事。

敌方丢下背部中箭倒地的几人,跳上小船拼命地划。亚兰等人毫不留情地射出箭雨。

小船翻覆了。

他们将倒在岸上的男人踢人海中。

就要踹开其中一人时,亚兰的脚停住了。

洛伊!

那具趴倒在遍布岩石的海边的躯体,衬衫破裂,露出底下的肌肤。

背上的伤痕。

亚兰跑过去,但还没看到脸,就发现认错了。

太年轻了。

冷静想想年纪,洛伊也已经三十多岁了,但亚兰无法想像年过三十的洛伊会是什么模样。倒地的身体是肌肉尚不发达、正要从少年步入青年的年纪。背上的伤也不像洛伊被德纳尔和达默特刻下的伤那样规则。应该是遇难时造成的擦伤吧。

男子鼻孔微微抽动。亚兰在旁边跪下,把他抱起来,用立起的单膝抵住他的腹部,让他吐水。

「还有气吗?」

菲利姆凑上来看。菲利姆虽然很机灵,但身手很差,几乎都负责炊事。不过就爱耍嘴皮子。

其他人也靠了过来。

「这家伙不是麦马汉的人呐。」

「穿着不一样。应该是沉船上的人吧。虽然破破烂烂了,但衣服很高级。」

「感觉可以捞一笔赎金。」

「带回克莱尔城。」葛洛妮命令。

向耶梅儿学习过医术的米格尔,后来在前往里斯本或卡迪斯交易时,也会购买医学书籍,靠自学增加知识,现在已经成了葛洛妮海军可靠的医师。

被搬到克莱尔城的年轻人在米格尔适切的治疗下,很快就康复了。

盖尔语不必说,对方也不会英语和西班牙语,因此葛洛妮试着用拉丁语交谈,没想到对话成立了。会拉丁语,表示对方接受过高等教育。

亚兰早就放弃了拉丁语的学习,因此能沟通的就只有葛洛妮。

年轻男子说他是挪威的毛皮商之子。他和父亲一起乘上贸易船,准备前往尼德兰,却碰上暴风雨,漂流到可怕的地方。名字叫延斯·欧森,十七岁。十七……是亚兰被雇为战士的年龄。亚兰觉得延斯比那时候的洛伊还要软弱,但亚兰也已经十足老成,能够宽容地认为这是出生与成长环境的不同,也有余裕去抚慰应该经历了可怕遭遇的对方。

数百年前,北方的维京人曾经攻击圣派翠克的岛屿——爱尔兰,抢夺家畜,掠夺教堂财宝,屠杀人民,将圣职者铐上脚镣,投入海中。

延斯个子顺长,几乎与亚兰比肩,接近银色的金发画出波浪,拥有十足北方民族的特征,却看不出半点杀戮者的气息。宛如流蜜般的乳白色脸颊带有些许红晕,皮肤就像婴儿一样细嫩。金色的睫毛镶嵌在带有淡蓝光彩的眼睛轮廓上。

海盗的惯例是付了赎金就放人,但延斯说「除了应该已经溺死的家父以外,我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亚兰听不懂他的话,是后来葛洛妮告诉他用拉丁语交谈的内容的。

母亲在前几年蒙主宠召了。父亲为了进货而向人借贷,也投资了贸易船。但现在这些全都化为泡影,因此别说赎金了,延斯一无所有。

如果付不出赎金,就卖去当奴隶。这也是惯例。事实上,马克提拉等其他人都认为这男人当然要送去奴隶市场拍卖,然而葛洛妮拒绝这么做,并把延斯留在身边。

苏格兰或英格兰的话,有船只往来。即使更远,西班牙的话,也会前往贸易。但没有会直接前往挪威的船只。即使如此,只要葛洛妮愿意让延斯上船,送他回故乡并不是件难事。虽说北方海域波涛汹涌,只要想想航海到西班牙或非洲西岸,距离并不算远。

葛洛妮就像饲养小鸟一样饲养着延斯,赏玩他。她教他骑马,还命令亚兰等人教他弓箭以及剑术。

要把他培养成海上猎人吗?对于亚兰的问题,葛洛妮回答说不会让他参战。延斯有父亲教导他的生意门道,我们需要他的知识。教他武术,是为了让他防身。

就像葛洛妮说的,出海打猎时,葛洛妮绝对不会带着延斯一起去。或许是不想让血腥的战斗惊吓了商人的儿子。葛洛妮不想被他嫌恶吧。亚兰察觉这一点,忍不住微笑。

延斯没有拒绝与葛洛妮同床共枕,不过至于那是因为害怕如果拒绝,将小命不保,或是在当中感觉到欢悦,亚兰就不得而知了。

青年受到葛洛妮的宠溺,熟悉了岛上的生活。葛洛妮等人出海时,不会一起上船的延斯可以自由行动。延斯喜欢与人同乘往来的胡克船,到阿基尔岛上骑马驰骋。岛民捎来了风声,说延斯与岛上的年轻女孩坠入爱河。

亚兰祈祷这件事不会传入葛洛妮的耳中。葛洛妮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嫉妒,亚兰担心她会宰了延斯。

出海打猎期间,亚兰能够忘了忧惧。马克提拉带着苦笑问道:「听说这阵子葛洛妮特别宠爱一个小伙子?」亚兰轻松地回答:「她很快就会觉得不满足,玩腻了吧。」

初夏的某一天,船队带着丰富的猎物满载而归,却不见延斯人影。

「叫延斯过来,登记猎物。」

「大概是去阿基尔岛玩了。」轻佻的菲利姆咯咯笑说,用手肘撞撞阿尔斯的侧腹部,投以别具深意的眼神。阿尔斯困窘地别开视线。

夜晚的酒宴结束,各自回到自己的寝床。亚兰住在邻接城堡的一栋小屋。是石墙茅顶的简单住处。每一栋小屋都半斤八两。家具有坚硬的木床、木椅,以及只是在桌脚上放块木板做成的桌子。光是有床就够奢侈了,很多人都是用稻草堆当床铺使用。

只有武器十分齐全,有保养得宜的剑、弓箭、弩,以及火绳枪。

走出城外的时候,亚兰在硫黄色的月光下看到入口旁摆了一只约可一手环抱的木桶。盖子紧嵌着。

他把木桶抱进小屋,放到桌上,点燃兽脂蜡烛。左手掌心变得漆黑、黏稠。因为他用右手抱着木桶,左手撑在桶底下。

在蜡烛微弱的火光下看起来是黑的,但不消详加确定,光从那熟悉的气味,亚兰就知道那原本应该是红色的。

撬开桶盖,举起兽脂蜡烛。

亚兰坐在床上,茫然若失了一阵。

虽然拿出来看了一下,但很快又放回木桶里了。

是谁干的?必须先确定这一点……脑袋总算开始运转起来。

敲门声让他回神。

亚兰提着剑,把门打开一条缝。

平常他不会像这样提防。克莱尔岛一向十分平静。

他靠着烛台的光确定来人。是认识的阿基尔岛岛民。

以灯光照亮对方背后,确定没有别人后,亚兰用动作指示来人进屋。

微微屈身走进的男人,视线从桌上的木桶别开了。

男人以怯生生的声音说「是我」。来人年约二十七、八,一副就是渔夫的外貌。没有武器。

「这是你弄的?」

「我只是送过来而已。」

亚兰在白镊杯中倒入红酒递给男人。

「按顺序说明。」

亚兰回到城里。一楼铺了稻草的泥土地上,佣人们睡成了一片。

墙上的火炬已经熄了。亚兰靠着烛台微弱的火光,从陡急的螺旋梯走到最顶楼的四楼。

他将烛台凑近躺在床上的葛洛妮,她睡着的脸上浮现微笑。

「亚兰对吧?」葛洛妮闭着眼睛说。「就算在梦中,我也认得出你的脚步声。」

她伸手抓住亚兰的手,撑起上半身。身子赤裸。

「你总算想跟我相好了?」

她指着床铺旁边。

「我可以把这个位置让给你。延斯那小子,居然在阿基尔岛夜游,太嚣张了。」

「出事了。」

「你夜袭主子,的确是件大事。」

「是麦马汉。」

葛洛妮的全身一下子绷紧了。

「你可以冷静下来听我说吗?」

「你哪时看过我慌乱了?」不过听到杜达拉病倒的时候例外,葛洛妮带着苦笑补充说。「只有那一次而已。」

「延斯在阿基尔岛上有个喜欢的女孩。」亚兰下定决心说出来。

「噢,我知道。」葛洛妮的回答很干脆。「我听延斯说的。叫菲纽拉的女孩。」

「你不嫉妒?」亚兰目瞪口呆。

「他们都是小孩子,当然会情投意合吧。这跟麦马汉有什么关系?菲纽拉是岛上的姑娘。」

「来我的小屋。不要吵醒其他人,安静地过来。」

葛洛妮迅速整装,佩上剑。

阿基尔岛的渔夫蹲在摆了木桶的桌脚边。他忠实地遵守了亚兰叫他等待的命令。

亚兰把手持烛台放到桌上,点燃烛台的兽脂蜡烛。

葛洛妮取出收在木桶里的一只人手。从手肘处被切断的左手上没有中指和无名指。不,两根指头掉在桶底。葛洛妮把那两根手指也拿出来,讶异地看亚兰。然后她似乎想到了,抿紧了嘴巴。

如此细皮嫩肉的手指,除了从不做粗活的延斯以外,没有别人了。岛上男人的手指节骨分明,即使是女人,只要是岛民,皮肤也都要粗糙许多。就算是女人,还是得采海藻、划船等等,每天做粗活。

「延斯听不懂这里的话。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葛洛妮喃喃说。

「延斯是和什么人结了仇吗?……他不是那种会恃宠而骄,狐假虎威的年轻人。还是菲纽拉原本有情郎?是感情纠纷?可是砍断手臂,又切断手指……。戒指……。是为了抢夺戒指而切断的吗?」

延斯的中指原本戴了一只绿宝石戒指。然后葛洛妮将攻击商船得到的猎物之一——红宝石戒指戴在他的无名指上。这两个戒指都不见了。

「把你告诉我的事也告诉葛洛妮。」

听到亚兰吩咐,阿基尔岛的渔夫跪下,仰望着葛洛妮娓娓道来。

我去打鱼回来,正要把卡拉哈拖上岸边,看到海边有十几个男人,不是岛上的人,是有时候会来侵犯渔场的麦马汉那伙人。如果逃跑可能会被逮到,所以我躲在岩石后面不敢吭声,准备忍耐到他们离开。他们围着什么东西,吵吵闹闹的。连手臂一起砍下来!只有戒指吗?身上没有其他值钱的饰品吗?衣服也是上等货,剥下来。那个臭婆娘,还真宠他。

渔夫被发现了。几个人往这里走过来。渔夫想要逃走,但是被抓住了。他被拖到其他同伙那里。

倒在地上的,是我也很熟悉的延斯。麦马汉那伙人正在把延斯的左臂砍下来,切下手指,摘下戒指。

他们把手和手指扔到我的脚边,一个男人说:转告你们的臭婆娘女领主,如果想要情郎的首级,就到凯岛的要塞来取。我警告你,这里的渔场是麦马汉的。

他们把没有抵抗能力的延斯拖上船划走了。失去一条手臂的延斯流了非常多的血。

我回到村子,和大伙商量。必须把手臂和手指交给葛洛妮,转告他们的话才行。情势使然,我不得不扛下这个任务。我好怕葛洛妮会生气。我把木桶放在城堡前面,幸好是亚兰发现的。我想亚兰的话,就不会突然打我,好好听我解释。

「葛洛妮,不要打我。」渔夫把手举在脸前恳求说。

「葛洛妮不会打你的。」亚兰安抚说。

「你回去阿基尔岛吧。」葛洛妮说,把小酒壶送给男人。

「出动所有男丁。」亚兰说。

「我一个人去。」葛洛妮检查武器。「如果氏族当中有人受害,我会发动全族进行攻击,但延斯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是私事。我不会把它搞成氏族之间的战争。」

「别意气用事了。」

「我只是在说理所当然的事。」

「凯岛的话,用『海布拉席尔号』射一发大炮,简而易举就能歼灭了。」

阿基尔岛北侧的海形成海湾,西北端的岛就是凯岛。凯岛是由两座比克莱尔岛更小的岛屿南北并列而成。本土的海岸线极其复杂,半岛由北向南,宛如手臂般细长延伸,形成深邃的海湾,隔绝了本土与凯岛。掌控这一带的是麦马汉,但他们连阿基尔岛都宣称是自己的领土,导致争端不绝。

「你要把延斯炸成碎片吗?」

葛洛妮说,亚兰语塞了一下,接着说:「既然对方敢挑衅,应该也有所准备才对。你要就这样飞蛾扑火吗?」

「不,从渔夫的话听来,那并不是预谋的行动,而是一时冲动干下的。现在他们一定正在害怕欧马利发动总攻击,而在进行迎战准备吧。战争要等到天亮了才能开始,他们一定不会想到我会在夜里一个人前往。我要潜进去。」

「潜进去做什么?」

「救出延斯。」

「一条手都被砍下来了,你以为他还活着?如果没有人帮他止血治疗,早就失血过多而死了。」

亚兰说,葛洛妮举手制止他说下去。

「如果死了,就算只剩下首级,我也要带回来埋葬。」

「所以,」葛洛妮继续说。

「这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不会把氏族同胞给卷入。」

「我要一起去。」亚兰以难得一见的强硬语气坚持说。

「我也去。」随着一道粗哑的声音,欧辛走了进来。

「本来还想找你再继续喝会儿的。」欧辛把扛在肩上的皮酒囊摆到木桶旁说。「结果听见你们说话啦。」

在前往凯岛的胡克船中,「一个人比较方便行动。」葛洛妮坚持说。「靠岸以后,你们在船上等着。」

「你以为我们两个是跟来干嘛的?」

「划船啊。」

这时船底发出「叽咯咯」的声响,爬上了浅滩。

葛洛妮翻转沙漏。如丝般细小的沙流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沙漏翻转三次,我都没有回来的话,就当成行动失败了。」

「行动失败,然后呢?」亚兰吼道。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迫力十足。

「你们自己采取适当的行动。」

「混帐!」

「这是族长的命令。」

「我不服!」

「不许抗命。」

「重来。」葛洛妮说着,又把沙漏翻倒过来。薄薄地积在底部的沙,又倒回了原处。

「你没有资格当族长!」亚兰激动地说。「族长只能为氏族卖命。你想白死吗?」

「三次。我会在沙漏翻转三次,上面空掉以前回来。」

葛洛妮跳下浅滩。

亚兰就要追上去,葛洛妮用带鞘的剑朝他扫去。

砸在额角上的一击,打得亚兰眼冒金星。

当亚兰甩头重新站定时,葛洛妮已经不见踪影了。

「为什么让她走了?」

亚兰责怪正在喝皮囊里的酒的欧辛说。

「喝吧。」欧辛把皮囊递过来。

「她会回来的。」欧辛说着,望向沙漏。

「为什么让她一个人走了?论腕力,你比葛洛妮更强才对。」

「我不能违抗族长的命令。」

亚兰扑了上去,欧辛坐着闪开他。

「咱们现在在这里互殴,消耗体力的话,万一碰上什么情况,就不能去救葛洛妮啦。」

三次啊,欧辛嘀咕。「真慢。连一次都还没漏完。」

亚兰也觉得上头的沙丝毫没有减少。

「没想到葛洛妮会打我。」

「葛洛妮也不想打你吧。」

「真的要等到漏完三次吗?」

「她是这么交代的。」

「你对她的命令绝对服从吗?就算是葛洛妮,也有判断错误的时候啊。……会不会是延斯被断了一条手臂,葛洛妮错乱了?」

「……或许吧。」

「你要让她平白送死吗?就为了那种混帐小子。」

「你是在嫉妒吗?」

欧辛这意想不到的话,让亚兰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起葛洛妮指着床铺旁边说,这个位置可以给你。生过两个孩子的葛洛妮乳房有些下垂,葡萄粒股的乳头周围泛黑。

想摸摸看,亚兰心想。

从肩膀到手臂就像男人一样,是晒到骨子里去的古铜色,但没有曝晒在阳光的下腹部是带着淡红的乳白色;肚脐底下,皮肤下方的肉就像割开了似地有道直线。那是生过孩子的痕迹。亚兰总是和娼妓厮混,妓女当中也有人生过孩子,这么告诉从前还是个纯情少年的亚兰。

他想用指头抚摸那条线。

对延斯不愉快的感情,直到这时才难耐地在体内深处渗透开来。居然害葛洛妮陷入危险……。

欧辛仿佛看透了他的感情变化,说:「你的反应还真是慢半拍。」

亚兰想不到能怎么回话,沉默了半晌。「我们应该当诱饵,找个地方引发骚动才对。」一会儿后亚兰说。「绊住敌人,葛洛妮也比较好行动。」

欧辛没答腔,亚兰加重了语气说:

「我挨了揍,当下无法动弹,但你应该可以追上去的。为什么你没有追她?」

「葛洛妮不希望我们这么做。」欧辛这么说,但似乎也和亚兰一样感到焦躁与不安,低声吼着。

「两个大男人在这里束手无策,简直像个呆子。」

「没错,你总是那么呆。」欧辛随口应道,接着说:「假设葛洛妮是个男的好了。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然后是族长的话,就是个独当一面的领袖了。而他命令我们在这里等着,你会抗命吗?」

「葛洛妮不是男人。」

「因为是女人就被担心,葛洛妮也很不乐意吧。」

「没错,她比一般男人还要壮,但是论体力,怎么样都打不过男人。」

「我一直以为不会婆婆妈妈地扯些说了也没用的屁话,是你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亚兰一拳打上船缘。

欧辛把沙漏翻过来。

硫黄色的月亮化成了油亮的刀刃色彩。

默默等待的时间,宛如锉刀般磨耗着亚兰。

与其干等,他情愿手脚被绑住,放在数百只刀剑底下。亚兰作势要起身,欧辛制止:「才第二次。」

「我们在这里干等的时候,葛洛妮已经被抓住——」

亚兰本来就要接着说「遭到拷问」,咽了下去。他害怕万一说出口,有可能一语成谶。

「总之我要去看看情况。」

亚兰翻过船缘,踩入浅滩。

虽是浅滩,水深也来到胸口。当时葛洛妮只浸湿了脚踝。涨潮了。

亚兰就要划水前进,结果身体被绳索套住了。是欧辛把前端结成环的绳子抛套上来。亚兰回头,欧辛把另一端缠在绞盘上,交抱起双臂看好戏。

「你就在那里当锚吧。」

「混帐!」

「尊重一下葛洛妮的命令吧。」

欧辛再次把沙漏翻过去。

「第三次了,让我去!葛洛妮说过,如果第三次了她还没回来——」

「不对,她是说会在第三次的沙漏流完之前回来。」

亚兰想要用短剑的剑鞘拨开绳索,但双臂都陷在绳圈当中,动弹不得。

「真是个笨家伙。如果我是敌人,你两三下就被俘虏啦。」

「因为是你,我才疏于防备。把绳索松开!」

欧辛放开绞盘,站了起来。然后他跳进海里,朝岸上游去。亚兰也总算扯掉绳圈,一边划水,一边踹着海底,半走半游地前进。

头顶沐浴着月光,葛洛妮的红发像钢一样闪耀着。脸庞漆黑得就像抹了泥巴,是溅到敌人的血吧。看得出她抱在右臂的是延斯的首级。左手则扯着头发,提着另一个首级。

欧辛紧抱住葛洛妮时,亚兰也赶了上去,两人一起扛起葛洛妮。葛洛妮提在左手的首级在亚兰面前摇来晃去。他看过那张脸好几次。是麦马汉的族长。

把葛洛妮放上胡克船后,亚兰和欧辛也跟着跳上船。

「快!」

用不着命令。两人收起船锚,扬起船帆,由欧辛掌舵。

「延斯的首级被放在城墙上示众。这家伙的脑袋,我也要如法炮制。回到城里后,动员所有人准备发动夜袭。麦马汉失去族长,正群龙无首,是彻底歼灭的好时机。回到克莱尔岛之前,我要先睡一觉。」

葛洛妮在狭窄的胡克船躺下。没有受伤,皮肤上却沾黏着肉片和一部分扯碎的肉脏。——她是怎么杀人的……?

「延斯怎么办?」

「战斗结束后,请神父祈祷净身后埋葬。」

亚兰调整被风吹饱的帆。

在宛如裸露的獠牙般的月亮底下,胡克船激起浪花疾驰前进。

一抵达克莱尔城,立刻叫醒所有人,准备发动总攻击。虽然三更半夜,但月光明朗,星辰亦清晰地照亮海路。

氏族之间的纷争,会给英格兰介入的借口。但对麦马汉的攻击只消从「海布拉席尔号」射出几发炮弹就了结了,因此没有英格兰介入的余地。失去族长的麦马汉向欧马利投降了。葛洛妮没有说明是怎么砍下族长首级的。亚兰察觉是用了她不想说出口的肮脏手段,于是他封印了这个话题。但是葛洛妮只身取下敌方族长首级的事迹一下子传播开来,不仅令自己人敬畏,也让她成了敌人诅咒的对象。

欧马利压制麦马汉那一年,爱尔兰东北部阿尔斯特的大族长萧恩·欧尼尔横死了。

萧恩·欧尼尔与邀请到酒宴上的主要氏族族长喝得烂醉,因细故发生争吵,最后惨遭刺杀。背后有英格兰在煽动。因为刺杀了萧恩·欧尼尔的族长受到英格兰的保护。大族长的首级被送到都柏林,插在城门上示众。

自英格兰派遣而来的第一代爱尔兰总督采取严刑峻罚政策。他逼迫居民服从英格兰,只要稍有抵抗之色,就残忍地加以屠杀,,对于态度反抗的族长,甚至不给他们归顺的机会,直接将领土充公,卖给来自英格兰的殖民者。他挑拨不和的氏族,让他们自相残杀、分裂。至于弱小的氏族,则毫无理由地没收土地。来自英格兰的殖民者赖在他们的土地上不走。

女王鼓励殖民,但不肯将国库的钱花在开拓上,因此士兵的待遇变糟了。薪资迟发,因此士兵们将精力投注在对当地的掠夺上。与其在爱尔兰死得像条野狗,情愿在祖国被吊死——英格兰士兵之间甚至传出这样的玩笑话。

就是在这样的时期,理查德·巴克正式向葛洛妮提出求婚。理查德·巴克的妻子病死了。

葛洛妮答应了。

「你喜欢那家伙?」

因为过于意外,亚兰忍不住问。

「我喜欢那家伙的城堡。」

葛洛妮说。

「要防堵来自内陆的侵攻,凯利葛里城的位置绝佳,也很适合监视海上。而且理查德是麦克威廉的继承人。」

梅奥的大族长麦克威廉,是理查德及欧马利的宗主。

只要理查德能继承麦克威廉,就能掌握梅奥一带。

「你居然要跟不喜欢的家伙成亲?」

「我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这样才是刚好。要是跟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结婚看看,会再也没办法上战场的。也会千方百计阻止对方外出征战。氏族会毁掉的。」

亚兰看见葛洛妮这么说时,眼神往左手上一扫。她的中指戴着绿宝石戒指,无名指戴着红宝石戒指。

「用不着照镜子,」葛洛妮说。「我也知道自己不是个年轻姑娘了。理查德也不是爱上我才求婚,他是想要欧马利的力量。」

※12

不是出于深切的爱情,而是基于算计的婚姻意外地顺利。葛洛妮说理查德·巴克只是想要欧马利的力量,但他其实也爱慕性情激烈的葛洛妮,而且人比德纳尔更聪明。

葛洛妮以克莱尔城为根据地,与马克提拉联手压制海上,而理查德支配陆地。

英格兰的魔爪侵攻的范围日渐扩张。

他们在爱尔兰西部的芒斯特与康诺特各别设置了行政官。在原本势力单薄的地区,也确实地伸进爪子来了。

席德尼就任总督的第三年——一五六七年——,明知已经临月,三十四岁的葛洛妮却仍上了桨帆船「拉尔瓒号」,伴随「费奥纳号」往南行。这次出海是为了迅捷地打猎,因此没有动用帆船「海布拉席尔号」。

葡萄牙与西班牙为了将商品销往欧洲大陆北部与中部,利用安特卫普港做为卸货港。他们必须通过英格兰海峡。这一带对英格兰海盗来说,是猎物丰富的猎场。

这里不仅有女王公认的私掠船、未经许可的独行海盗,甚至还有北非的巴巴利海盗出没。

葛洛妮的目标也是这个猎场。

为了抵挡来自英格兰的沉重压力,必须加强军备,需要大笔开销。光是猎取出入戈尔韦的商船还不足够,必须比过去更迅速地累积财富。葛洛妮和丈夫理查德·巴克都不采取向领民课以重税的手段。若是压榨领民,成为怨恨的目标,根本就无法保护氏族。

马克提拉留下来监视进入戈尔韦的船只,只有葛洛妮与她的手下分头行动。

「马罗也是在船上出生的。」

葛洛妮对担忧的众手下微笑说。

「那个时候有耶梅儿。」

「现在有米格尔。」

「你要让男人协助生产?」

「神明又没禁止。」

马罗已经到了差不多该带回身边的年纪了,但布洛南不愿意放他离开,结果就维持现状了。布洛南娶了邻近氏族一名性情温婉的姑娘为妻。

因为互有往来,可以看出马罗备受两人疼爱。亚兰认为马罗与其在凯利葛里城与陌生的继父生活,还是跟布洛南在一起比较好。

欧辛的头开始秃了,亚兰也已经四十有一了。

袭击商船已是驾轻就熟之事。与欧辛的「费奥纳号」相呼应,夹击猎物夺取获物,花不了多少工夫。我方也几乎没有损害,至多只有菲利姆受了擦伤,就踏上了归途。

亚兰前往船尾楼探望。几小时前——亚兰等人跳上猎物船展开攻击的时候——甫出世的婴儿,此时正含着葛洛妮的乳头。吸奶的婴儿嘴周溢出白色的乳汁。真小,亚兰看着那感觉随便触碰就会弄伤的柔嫩脸颊,这才深深感动不已。

一旁的米格尔正在收拾弄脏的产褥。

「真会喝。」葛洛妮露出有些疲倦的笑容。

这宁静的时刻,很快地就被瞭望兵的报告给打断了。

「有桨帆船追了上来。好像是巴巴利人。」

以前巴巴利人只要发现他们是欧马利,很少会发动攻击,但这阵子以来巴巴利人的势力愈来愈强盛了。

「几艘?」

「一艘。」

由于积载了大量猎物,他们的船速缓慢。

绝不能让巴巴利人攻上「拉尔璜号」。绝不能让这个才刚出世的小不点沾上半滴血。他甚至还没有接受洗礼。

亚兰强烈地这么想,但葛洛妮似乎已经不再像从前在船上产下马罗时那样畏惧了。

「我们有两艘船,先发制人,发动攻击。」

如果有「海布拉席尔号」的炮列……亚兰心想。下次开始,南下打猎时,即使会拖慢速度,也该带上「海布拉席尔号」才对。

亚兰正要离开船尾楼,瞭望兵再次前来报告。

「他们升起休战的旗帜。」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轻怱大意。」

对海盗来说,是没有堂堂正正作战这回事的。只要是为了谋利,再肮脏的手段都不惜采用。葛洛妮的海军也经常扬起敌方的旗帜,令对方疏忽再逼近。

「准备攻击!」

亚兰命令部下,举起信号旗,要欧辛的「费奥纳号」准备攻击。

巴巴利人的桨帆船放下一艘小船。

小船也举着休战旗。

「停下来!」

「拉尔璜号」与「费奥纳号」的船舷都站满了成排船员,将枪口和弓箭对准小船。

「亚兰!」

站在小船船头的巴巴利人的叫声随着烈风传入耳中。

虽说已有十几年不见了,但那张令人怀念的脸孔不可能认错。虽然胡须变浓了,也变得更有威严了。

即使如此,出于生活在争战中的习性,亚兰仍未解除警戒。

托伊利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手无寸铁。

划桨手的巴巴利人也都张开双手。

亚兰通报船尾楼的葛洛妮,并放下绳梯。

「只能一个人。托伊利一个人上来。」

彼此拥抱之前,亚兰说:

「抱歉,托伊利,先让我检查身体。」

确定托伊利身上连一把短剑都没有后,两人用力拥抱。十几年的岁月隔阂一口气消失了。放开身体,彼此确定容貌后,又再度拥抱。

「『费奥纳号』和『拉尔璜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一想到我的炮术师傅就在船上,我实在无法不来相见。」

「你在当海盗?」

「你的教导派上用场了。葛洛妮呢?」

「我带你过去。」

亚兰一边领着托伊利到船尾楼,一边简单地说明德纳尔在雄鸡城的战斗中阵亡、葛洛妮回到贝尔克莱尔城,与理查德·巴克成亲的事。

葛洛妮正抱着沉睡的婴儿躺着,托伊利在狭窄的船尾楼跪下,执起她的手亲吻。

「是个精力十足的小子。」葛洛妮展露笑容说。

他们叫来「费奥纳号」的欧辛,在船尾楼开起酒宴来。

亚兰问托伊利为何在里斯本忽然消失?但托伊利劝阻说,若要详述,三天四夜都说不完。嗳,就当成我是遇到了从前的老同伴吧。

「你并不是从以前就是海盗吧?你有学问,有渊博的知识。我甚至怀疑你是学者世家出身的。」

「海盗业是在葛洛妮身边学到的。这让我得到不错的收入。」

酒宴方酣之际,托伊利开口说「我有事相求」。

「葛洛妮,你们攻击的商船,其实我们早就盯上了。我发现是你的船,所以制止了同伴。如果争夺同一个猎物,我们和你们之间会演变成激烈的厮杀。我无论如何都想避免这种状况。」

「废话,要是跟我们打起来,你们就全灭啦。」欧辛这么说。

「那倒不一定。」托伊利以沉稳的声音说。「我们船上全是好手。」

托伊利看起来一点都没醉。亚兰觉得他沉静但迫力十足的语调有些诡异。

「我费了很大一番工夫才制止了部下。他们都很不服,说猎物就在眼前,我们却要拱手让人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亚兰忍不住厉声说。

「我说我会和葛洛妮谈判,才安抚了他们。做为不干涉的代价,我要求得到三成的猎物。」

亚兰一拳砸在桌上,站了起来。

就快睡着的婴儿哭了起来。葛洛妮把乳头塞进他的嘴里。

「你是来勒索的?」

托伊利举起双手。

「我没有武器。这是和平谈判。」

「厚颜无耻也该有个限度。原来你是这样的家伙吗?」

「这是为了压制部下,不让他们动手,我所能做出最大的妥协了。也有很多人无法接受。」

「连一支箭都没射,就想分羹?」

「就像葛洛妮的地盘是西海,这一带是我的地盘。是你们侵犯我的地盘在先。」

「地盘?这一带任何人都可以占地为王。托伊利,我没想到居然要跟你谈这种事。」

「我也不想谈这种事。但这是安抚部下唯一的手段。『三成』只是在谈判前先哄抬一下价钱,一成就好了。请考虑一下要求部下放弃攻击的我的立场吧。我不能空手而归。」

「我拒绝。」

亚兰坚持不让,但意外的是,葛洛妮平静地说「没有演变成三方争战的局面,都多亏了托伊利贤明的考量」。

是婴儿的关系吗?

「如果我们拒绝,你打算怎么做?」欧辛插口。

「回到船上,据实以告。」

「然后对我们发动攻击吗?」

「指挥攻击你们的不会是我。因为到时候我会被拉下首领的地位。」

「只是一次失败,就会被拖下来吗?」

「我们和你们不一样,不是一群为氏族负责的团结伙伴。能让部下赚钱的就是老大。失败者不会被放过。」

换句话说,托伊利会被杀掉……?

但是托伊利看起来不像为了保命,拼命希望谈判成功的样子。

以前托伊利说过。我只为了将我拯救出地狱的人——也就是你们——而战。

托伊利现在陈述的是事实。亚兰这么感觉。

托伊利等人盯上的猎物,也被其他海盗看上了。而托伊利发现那是「费奥纳号」与「拉尔璜号」,也就是葛洛妮一行人,为了不让部下妨碍葛洛妮,穷极之下想出一个计策。

「如果要拒绝我的提案,最好尽快做好迎击准备。如果我迟迟没有回去,他们就会发动攻击。」

「有你在我们手中当人质耶?」

托伊利苦笑。「因为有人质,他们不会动手——如果这么想,你们就太天真了,没办法在这片海域打猎。不管我会不会被杀,他们都会照样发动攻击。」

「你居然管不动自己的部下?」

「我们之间只有利害关系。有能力让大伙赚钱的就是老大。我刚才也说过,一旦失败,就失去价值了。」

「只拿一成,你的部下会接受吗?」

「这是不花力气就得到的收益,我会要他们接受。……不过也有人希望我锻羽而归。」

「想要取代你的地位?哪里都一样呐。」欧辛说。

「葛洛妮的手下也有这种人?」

「我是说其他氏族。」

「我有个生死之交。我会在里斯本离开葛洛妮,就是因为遇到了他。但现在觊觎首领地位的也是他。」

「就给你一成吧。」葛洛妮毫不犹豫地说。「不过那是买下你的钱。加入我这里吧。」

「这个提议太棒了!」托伊利笑逐颜开。「我非常乐意被买下。」

「那样你就不是老大罗?」

「我完全无所谓。」

无数的生命邂逅,然后分离。关于别人,自己能够得知的,就只有彼此邂逅的那一瞬间……。亚兰曾经这么想过。

但原来分离的两者,也有再次结合的一天……。

「巴巴利的桨帆船靠近了。」瞭望员的报告打断了对话。

「准备战斗,就定位。」

葛洛妮把婴儿交给米格尔。「死守到底。」

亚兰佩上剑。

死守到底。被敬爱的对象如此吩咐的这句话有多么沉重?米格尔将一辈子被这句话所束缚吧。瞬间,这样的想法掠过亚兰的脑海。

「欧辛,快回去『费奥纳号』。」

「我去通知部下谈判成立。」托伊利说,跳上小船回到桨帆船。

远远地可以看到托伊利在甲板上被部下包围,试图说服的模样。

部下们似乎不肯接受。包围他的人抡起拳头,甚至举起武器,逼问托伊利。

亚兰一阵毛骨悚然。

托伊利手无寸铁!

托伊利推开周围的人,跑向船缘。他想要跳进海中,游向「拉尔璜号」。

但是有人从背后攻击,把他拖了回去。

托伊利被趴着绑在从船首长长地延伸出去的撞角上。

「不能开炮。」亚兰对葛洛妮说。如果把船轰了,托伊利也要一起葬身大海。

他们就是料准了这一点,才把托伊利绑在船头。就算人质被杀,巴巴利人也不痛不痒,但是亚兰他们没办法杀害已经宣布说要再次加入葛洛妮的托伊利。脑中浮现托伊利说他非常乐意被买下时的笑容。

葛洛妮点点头。「靠上去,攻占敌船!」

不要露出船腹!亚兰命令众手下。「咬住他们的肚子!」

没有任何人说要抛弃托伊利、直接开炮。

敌我都开始拨转船头,以占据有利的位置。

「葛洛妮,你不要离开船尾楼。」亚兰严厉地说。

「有米格尔顾着。」

「米格尔不是母亲。」

「不要让他们上了咱们的船。」

那当然——亚兰虽然这么说,但要不让任何一个人靠近相当困难。亚兰改为守备「拉尔璜号」,站在船尾楼前。不能让敌人踏进里面一步。

我方有两艘船,对方只有一艘。亚兰以为胜负已定,结果这时又出现了另一艘船。是伏兵。

另一艘船交给欧辛的「费奥纳号」对付。

原本以为二对一,可以轻松获胜,没想到算盘打错了。

巴巴利人的桨帆船将托伊利绑在撞角上冲了过来。托伊利的头陷入船壳里。

船舷靠近的话,我方也容易攻入敌船。

「拉尔璜号」约半数人员都冲上了敌船。

其余的负责击毙跳上来的敌人。

双方甲板血花四溅。亚兰的剑连剑柄都染红了。

就在我方气势有些衰弱的时候,葛洛妮双手持剑现身了。生产时的出血尚未止住的葛洛妮,嘴唇的颜色就像大海。火红的卷发蓬乱飞扬,那模样十足震慑了敌人。

顶上的太阳略往西移,倒地的人数愈来愈多,呐喊声逐渐转小,然后战斗结束了。

即使屈居劣势,巴巴利海盗仍不肯投降,活下来的全是身受重伤而动弹不得的人。

为了对巴巴利人的勇猛表达敬意,葛洛妮命令将他们的尸身投入大海,重伤者也决定不做为俘虏卖为奴隶,而是紧急包扎之后,放回他们自己的桨帆船。如果运气好,就会活下来吧。

葛洛妮这一方没有人死亡,但有很多人受了伤。米格尔忙得不可开交。

葛洛妮让婴儿含住被敌人的血濡湿的乳头。

托伊利应该是随着撞角冲撞之故,折断颈骨而毙命了。

他被当成葛洛妮的部下海葬。

亚兰为他献上哀悼歌。浪涛攫走了断断续续的歌声。

※13

一五七七年,初夏。

理查德·巴克与葛洛妮的凯利葛里城里,结盟的氏族族长与权威人士齐聚一堂。

康罗伊的布洛南、麦克纳利的克尔敏,还有虽然不是族长,但同为海上打猎伙伴的马克提拉、统领欧马利战士集团的罗涅,以及其他利害与共的十几名族长。

出生在海上的男孩被命名为提波特,根据盖尔的习俗,在去年被送交给有力氏族的族长当养子。他的养父也在席上。

亚兰与欧辛、独眼加尔也在场。

布洛南带着已成了二十四岁青年的马罗前来。收养期间结束后,布洛南仍然不愿让马罗回去。表面上虽然是养父,但布洛南其实是马罗的生父,因此对他的疼爱非同一般。可能是为了避免被葛洛妮责怪他教养太宽松,布洛南不仅教导马罗武术,更聘请学识丰富的天主教僧侣教导他学问知识。布洛南的妻子现在也十分仰仗自幼就带在身边养大的马罗。布洛南与妻子之间也有三个孩子,但全是女儿。

德纳尔死后,继承欧弗拉赫提、驱逐葛洛妮的柯南也大颜不惭地带着欧文列席。德纳尔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亚兰在与会众人之中看到了成熟、年轻、衰老征兆等岁月的流逝。

葛洛妮也已经四十近半了。她今年四十四岁。

五十有一的亚兰头发都半白了。

亨利,席德尼就任总督后过了十二年。

这段期间,葛洛妮「海盗女王」的盛名远播。对英格兰的行政官来说,她是个恶名昭彰的女人。

同时这十二年之间,也是英格兰的征服与暴政最为炽烈的时期。

他们强制爱尔兰人民改信新教,导致各地叛变频仍。但由于未能凝聚为一股强大势力,而是零星反抗,一直以来都遭到毫不留情的镇压。

最大的一次叛乱,是由爱尔兰南部芒斯特的大贵族德斯蒙德伯爵所发起。

身为盎格鲁爱尔兰人的德斯蒙德伯爵,代代与盖尔大族长联姻,甚至恪守盖尔人的风俗,将年幼的儿子送到大族长那里当养子,素有「比爱尔兰人更爱尔兰人」之誉。

德斯蒙德伯爵与领土彼此接壤、同样是盎格鲁爱尔兰人的大贵族奥蒙德伯爵之间势同水火,冲突不断。奥蒙德虽然一样是盎格鲁爱尔兰人,却对英格兰采取恭顺的态度,是女王的宠儿。

为了解决德斯蒙德与奥蒙德之间的炽烈纷争,女王把两人召到伦敦,然而甚至连宫廷人马都分成两派,引发争端。

德斯蒙德回到领土后,重欧战火,与出面镇压的英格兰军对抗。叛乱从一五六八年到七二年,总共延续了四年。英格兰为此大为头疼,贿赂了德斯蒙德的战士集团,加以拔除。德斯蒙德伯爵军力锐减,吃了败仗,被囚禁在伦敦塔。不久前他才刚发誓臣服,总算获得释放。

梅奥的族长中,臣服英格兰的人愈来愈多了。因为有许多族长在采用英格兰的法律当中得利。根据盖尔人的布雷宏法,族长仅止于一代,不能保证儿子就能继承地位。而英格兰法律采取世袭制,一旦坐上掌握大权的族长之位,并借此获得财富,任谁都会想让自己的子嗣继承下去。只要遵从英格兰法,就能实现这个心愿。

「理查德,你疯了吗?居然要向英格兰屈膝?」克尔敏厉声质问。「葛洛妮,你也同意这件事?」

葛洛妮以不甚情愿的态度点点头。

理查德的决定,亚兰等人已经听说了。

亚兰虽然在近四十五岁的葛洛妮身上看到威严与气势,但总是忍不住把初识时那个奔放天真的小女孩形象重叠在上头。

女族长无法永远保持纯真。必须玩弄权谋诡计,时而欺骗,时而背叛。甚至得利用身为女人的长处。

「这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理查德埋没在浓须里的嘴唇这么说。「我想各位应该能够理解。我希望大家都能同意。」

居馆设在都柏林的总督亨利,席德尼正停留在戈尔韦。他透过西部的族长是否主动前往拜会问安,来测试他们恭顺、忠诚的程度。

众所皆知,就连梅奥的大族长、也是理查德·巴克宗主的麦克威廉,都向总督亨利·席德尼俯首称臣了。他们也都知道这会对理查德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服从席德尼,代表在地位的继承方面,也要抛弃盖尔的布雷宏法,遵循英格兰的法律。

理查德已经透过有力氏族的推举,被指定为麦克威廉的继承人。但是根据英格兰的法律,继承人是麦克威廉的儿子。如果没有子嗣,就由弟弟或侄子等血亲来继承。

「我可以臣服席德尼,但做为代价,我要求席德尼承认由我——理查德·巴克——来继承麦克威廉的地位。」

「这有可能吗?」不只一两人如此质疑。

「服从英格兰,接受英格兰的法律,同时又要依盖尔的布雷宏法保住继承人的地位,这根本既矛盾又乱来。」

「我们要让席德尼了解到,若是与我们为敌,会是一件多么棘手的事。只要让他做出继承人的保证,接下来……」理查德说,葛洛妮冷冷地笑。那是一种看起来也极为残酷无情的笑。

「即使席德尼答应,麦克威廉的儿子也不可能干脆地接受。有可能演变成战争。若是麦克威廉的儿子端出英格兰法律,席德尼也不好支持理查德。」

仍有人表示不安。

「如果发生战争,就彻底歼灭他们。」

理查德震动着胡须笑了。

这是亚兰第一次看到葛洛妮盛装打扮。

不,与德纳尔成亲时,就曾见过十五岁的葛洛妮满脸不情愿地穿上了光彩耀眼的礼服。后来过了二十九年。

戈尔韦的港口近了。葛洛妮在帆船「海布拉席尔号」的船尾楼脱下易于行动的男装,换了衣服。米格尔帮忙她。亚兰和欧辛在同一个房间看着。

过去掠夺而来的猎物中,有许多华美的衣裳。大部分都当成交易筹码,拿去补充军费了,不过还是留下了几套。葛洛妮就是挑选了其中一套,带上船尾楼。

边缘缀有珍珠的薄纱礼服纤细得几乎勒紧身体—塞满着填充物、饰有缎带的袖子以别针别在肩上【※当时的服装,衣服与袖子是分开制作,袖子是可更换的。】;而膨胀的裙子有两层,上层的裙布开叉的地方,露出底下布满了艳丽金丝刺绣的裙子。在脖子周围装上以铁丝支撑的宽幅襞襟时,葛洛妮变得比穿上新娘礼服时更不开心了。

理查德也舍弃盖尔族长的服装,换上银边束腰长衣、金丝流苏肩饰、塞了填充物的马裤,打扮得就像个英格兰贵族。

回溯十五年前,阿尔斯特大族长孔恩·欧尼尔死后,嫡庶相争之际,萧恩前往伦敦谒见女王,以主张自己的正统性。当时他穿着盖尔大族长的服装堂堂进入宫廷。不喜纷争的女王对萧恩以礼待之。

从亨利八世的时候开始,就禁止盖尔传统服装,但不屈于压迫的盖尔族长们一直以来都无视于此一禁令。不过英格兰的势力,现在比当时更要压倒性地强盛。

更别说此行是前往表达恭顺之意。

不能落下任何口实。

葛洛妮厌烦地提起缠绕在脚边的裙子,走出甲板。

船只以右边是阿伦群岛西侧的方向驶入戈尔韦湾。

「海布拉席尔号」后面跟随着三艘桨帆船。「费奥纳号」由于老朽,已经成了废船,这是第二代,葛洛妮的手下与雇来的战士集团分乘其上。丈夫理查德·巴克拥有自己的战士集团,但葛洛妮也另外组织了自己的陆上军团,由独眼加尔统率,丹冈·鲁亚辅佐。

葛洛妮的海军已经拥有五艘桨帆船了。两艘留下来做为守备。

击退征税官,被抓到戈尔韦,投狱、逃狱,葛洛妮发现体内的太阳,从那之后算来,已经过了二十五个年头。真正的太阳仅有一次,就连那也不再具有特别的价值了……应该吧。亚兰这么想。

戈尔韦的码头,往来的船只种类和数量都比以往增加,变得更为热闹。卸下的货包与货柜、麻袋,搬上船的船货;搬运这些的工人;怒骂声、叫嚷声、摊贩的叫卖声。

虽然与葡萄牙的里斯本或西班牙的卡迪斯完全无法相比,但也多了许多华丽的石造建筑物。

「海布拉席尔号」也载来了理查德和葛洛妮的坐骑。

尽管一身贵妇装束,却未侧身坐鞍,而是堂堂跨骑在马上的葛洛妮,与同样骑马的理查德率领着超过三百名的海陆壮士,前往市长林区的居城。

海军穿着白色束腰长衣,陆军则穿着番红花色的束腰长衣,两边都套着短背心,并披着粗呢短披风。战士集团佩戴战斧与弩,海上男儿佩戴长剑与短刀,武装整齐划一。

二十五年前将葛洛妮等人投狱的林区家当家早已逝世,由儿子继承。英格兰的行政府和以前一样设在这里。

由于事前已经通知过要来访,一行人被带到谒见室。亚兰与欧辛陪同进入,但战士集团与负责指挥的加尔等人被留在中庭等待。

总督亨利,席德尼以宛如国王的派头,大摇大摆地坐在可说是玉座的正面椅子上。虽然是没敢戴上王冠。

广场上群众着被允许拜谒的人群。

侍从靠近席德尼,附耳说了什么。看来是在通知两人的到访。

席德尼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弯曲两根指头,招手说「过来」。

理查德与葛洛妮分开群众前进时,席德尼做出了意想不到的行动。

他宛如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似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亲自走近。然后他执起葛洛妮伸出的手,稍微欠身,将嘴唇按在她的手背上,就仿佛在向高贵的女性致敬。

下一瞬间,他似乎回过神来,慌乱地抽身后退。可能是想把刚才的动作付之一哂,他发出笑声,用眼神命令周围的人一起笑。

众人皆手足无措。有人拍手笑道:真风趣的玩笑。其他人争相仿傚。

后方的亚兰虽然看不到葛洛妮的表情,但他推测葛洛妮一定是表现出宛如女王的威严,以及那难得展现的绝伦妖艳风情,一瞬间蛊惑了总督吧。

席德尼与人们的哄笑是在贬低葛洛妮。他是刻意向卑贱的对象表现出恭敬的态度,好揶揄他们——席德尼如此夸示,而人们也跟着附和。

这若是年轻时候的葛洛妮,肯定会气愤难平,拂袖而去吧。但年过四十的女族长深沉老狯,而且坚毅。

葛洛妮重新走近回到椅子的席德尼,收起单脚弯膝,做出宫廷风格的优雅行礼。亚兰察觉她肯定露出了令人忘掉她年龄的娇嫩笑容,与欧辛互使眼色。

「我们今日拜会,是有事相求。」

理查德殷勤地说。他只背了这段敬语的英语。理查德几乎不懂英语。

席德尼说了什么,但不是英语,当然也不是盖尔语。亚兰认为似乎是拉丁语。

葛洛妮当场用拉丁语回答,席德尼似乎相当意外。他没想到野蛮的盖尔人,而且是女海盗,居然能懂拉丁语吧。为了令对方困窘丢脸而使用的拉丁语,反而印证了葛洛妮的教养之深。

席德尼的卫兵指示亚兰和欧辛离开谒见室。拉丁语的对话内容应该是「可否请旁人回避?」「好吧,不过若要支开旁人,你们带来的侍从也要退下。」

亚兰和欧辛被关在侍从休息室。武器在进城的时候就被没收,手无寸铁。房间门口前有卫兵监视,形同遭到禁监。

亚兰又得为了担心葛洛妮而坐立难安了。

他毛躁不安地在室内踱来踱去,欧辛说:「你是没了舵的船啊?」

「对他们来说,这是缉拿葛洛妮的大好机会。」亚兰反驳。

「如果有这个危险,葛洛妮就不会赞成这个计划了。」这件事早在事前就已经商议过了。「你又要旧话重提?你也信赖族长一点吧。」

「我信赖她,可是……」

葛洛妮并不是个有勇无谋之人,但亚兰总是无法完全抛开这样的忧虑。想想她幼时的莽撞。杜达拉也很担心。那也可以说是轻率、冒失。虽说葛洛妮累积了许多经验,思虑渐深,也变得老练了

「沙漏的话,」欧辛说。「现在已经翻转三回了呐。」

现在手上没有沙漏。从被拘禁的小房间,也看不见太阳的位置移动。想知道时间的推移,就只能依靠直觉。

门打开,有人进来了。

是独眼加尔。看来他被允许入城,但武器被没收了。那空空如也的腰部看了令人不安。

「现在是什么状况?」他不耐烦地问。「我因为担心,想去谒见室看看,结果被带到这里来。士兵们也都在担心。总不会……」

他果然也在担忧葛洛妮可能被捕。

「如果葛洛妮被捕,你和我们当场就被绑起来了。」欧辛安抚说。「我们没有被绑起来,表示葛洛妮……」

「平安」两个字还没说完,门再一次打开,理查德一边踏入室内,一边斥责:「加尔,你怎么可以擅离职守?」

他一边骂着,浓胡的脸上堆满了笑。

「叫士兵整队。」席德尼——音量转小,应该是为了不让房间外的卫兵听到他直呼总督的名字吧。「要阅兵。」

「阅兵?」加尔尖起嗓子。「席德尼要阅兵?我可不承认他是我们的统领。」

「只是假装一下啦。」理查德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让他见识一下理查德·巴克的军事力。然后明天葛洛妮会让席德尼搭上『海布拉席尔号』,带他巡航戈尔韦湾。听说席德尼没有自己的船,甚至还没有去过阿伦岛。」

「船的话,林区不是有吗?」

「没有『海布拉席尔号』那么豪华的帆船。小胡克船……就算是小型桨帆船也摇晃得很厉害,海上菜鸟不想坐吧。」

「继承麦克威廉的事怎么样了?」加尔急切地问。「这是最重要的事吧?」

「当然成功了吧?」欧辛说。「要不然理查德不会笑得这么恶心。」

理查德放声大笑,用力推了一把旁边的亚兰的背,「只差临门一脚。」他说。「我们要用阅兵和明天的巡航让他见识到我们的力量。只要让他认识到与我们为敌,会非常棘手,就能逼他写下有效力的字据——签着英格兰女王代理人爱尔兰总督亨利·席德尼署名的字据!」

「代价是服从英格兰吗?」

「表面上啦。每年要向总督缴税。对方要求一年六百英镑。」

「那不是重税吗?」

「那不算什么,只要继承麦克威廉,就能富可敌国。那算不上什么负担的。」

「但是盖尔人的荣耀——」

「谁说要抛弃盖尔人的荣耀了?一旦掌握财富和权力,谁还甩英格兰的命令?席德尼拿我们没办法的。」

「接受英格兰的法律,却在继承部分采用盖尔人的做法,理查德依然是继承人——这么破格的做法,亏席德尼肯答应下来。」

「是我的谈判手腕奏了效。」

「席德尼听不懂盖尔语,理查德,你不懂英格兰语,也不懂拉丁语。你是拿什么语言跟人家谈判的?」加尔大剌剌地说。

谈判的是熟悉异国语言的葛洛妮吧。

「用法语啊。」理查德说完,捧腹大笑,仿佛说了什么精彩的笑话似的。

「好了,要阅兵了。加尔,好好干啊。」

「葛洛妮呢?」

「席德尼不肯放她走。」

「色诱吗?」

理查德又高声大笑。

席德尼在居城二楼的阳台,与戈尔韦市长林区共同阅兵。

席德尼的家族、林区的家族、重臣、护卫兵等等,把不甚宽广的阳台挤得水泄不通。

葛洛妮被安排坐在席德尼与林区之间,理查德被赶到角落:

亚兰和欧辛也被允许待在阳台,但无法靠近葛洛妮。与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们相比,初次穿上英格兰风格服饰的葛洛妮毫不逊色,亚兰私下为此感到满足。葛洛妮有一股年轻女孩没有的风范,以及光彩绚烂但拘束的服装遮掩不了的独特强悍。在葛洛妮面前,席德尼夫人及林区夫人都是靠着丈夫的权势,还有金银珠宝的力量才能勉强维持形体的枯萎老太婆。

在俯视的下方中庭处,加尔一声令下,战士集团做出整齐划一的行动。加尔从前向何奥子爵学习到盖尔的传统战法中没有的英格兰式操兵术,现在派上用场了。

「这些兵力随时供阁下差遣。」

理查德探出身体,隔着好几个人的头对席德尼说。

因为是盖尔语,席德尼充耳不闻。葛洛妮用拉丁语翻译转达给席德尼,总督顿时破颜微笑。

隔天,席德尼带着护卫兵乘上「海布拉席尔号」。理查德在城内以监禁状态被留了下来。他充当人质,以保障巡航期间席德尼的人身安全。

三艘桨帆船与「海布拉席尔号」并肩航行。

「真想要一支这样的船队。」

席德尼喃喃,葛洛妮耳尖地听见,说了与理查德相同的话。这支海军随时供阁下差遣。因为是英语,亚兰也听懂了。尽管知道不是出于真心,但心情还是不愉快地一阵激荡。

「明天我让你看看有趣的东西。」席德尼含笑说道。

公开处刑是缺乏娱乐的庶民最大的乐趣,因此设有绞刑台的广场塞满了群众。

双手双脚被绑住、站在绞刑台上的是一名年约四十五的男人,土黄色的脸让人联想到死人。

为了总督席德尼与市长林区和他们的家人,特别临时搭造了一座格外高耸的观赏席。

葛洛妮等人也被安排了特别席的座位。

罪人的名字叫哈曼·福克。

罪状已经事先从席德尼那里听说了。

英格兰女王伊莉莎白独占了火药制造权。火药能左右一国的国力。火药制造交由萨里郡的琼恩·伊比林一手处理,其他人不论是权势再大的诸侯,都不许私下制造火药。

制造火药需要数量庞大的硝石。硝石是将尿液渗透的泥土与灰混合,溶于水煮沸之后精炼而成。琼恩,伊比林雇用了许多集硝人,增加女王的战力。想要火药的人,必须向女王——或者是从外国购买才行。

哈曼·福克是受雇于伊比林的火药厂的熟练工。

英格兰将爱尔兰视为殖民地。当然,盖尔人的族长不必说,就连盎格鲁爱尔兰的大贵族都不被允许制造火药。

「尽管如此,福克在德斯蒙德伯爵的领内被我们的手下逮到了。」席德尼这么说。「一开始他说他不是火药工人,但一亮出刑具,他立刻就招了。说是德斯蒙德伯爵私下聘用他的。我们审问了德斯蒙德伯爵,但伯爵否认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刺眼的初夏阳光下,只有脖子被套上绳索的哈曼·福克的周围显得一片阴暗,但这只是亚兰的错觉。

支撑脚底的台子被取走,垂吊的身体就像底下被火灼烤般舞动着。

待身体一动也不动之后,行刑人将受刑人从绳索放下来,横摆到台上,剖开肚腹。行刑人举起淌着鲜血的内脏,观众们便欢声雷动。这是随处可见的处刑景象。

参观完处刑后,席德尼将葛洛妮与理查德请到自己的房间。亚兰和欧辛也陪着一起去。

「关于理查德·巴克继承麦克威廉一事。」席德尼开口说。

因为是英语,理查德听不懂。亚兰在旁边翻译。

「效忠女王陛下是理所当然,但还有另一个条件。」

席德尼卖关子似地顿了顿,在酒杯中倒入红酒递给葛洛妮与理查德,但亚兰和欧辛被忽略了。就连盖尔人的族长,看在总督眼中都形同蝼蚁,对他们的部下,更是直接视若无睹。

「德斯蒙德伯爵为了自身安全,做出虚假的供词。嘴上说着效忠女王陛下,私底下却将火药工人招聘至领地。他的目的昭然若揭,是为了强化武装。他仍未抛弃叛变的念头。虽说火药工人被处以死刑,但区区一次失败,不会让他死心吧。他也有可能转为向西班牙寻求援助。西班牙正为女王公认的私掠船头疼不已,一定想要将试图扩张海上版图的英格兰打得落花流水,因此非常有可能支援德斯蒙德,供应武器和军需物资。」

因此我要命令你们——亚兰将席德尼的话翻译成盖尔语,理查德探出身体。

「葛兰纽艾儿,你前往德斯蒙德伯爵处,揪出他无可抵赖的谋反铁证。一旦事成,我就允许让理查德继承麦克威廉的位置。」

「非得是内子不可吗?」理查德插口。「可以在我的部下找一个机灵的进行任务。」

是指我吗?亚兰心想。

「区区部下派不上用场。」但席德尼打了回票。

「假设伯爵真的有谋反的意图好了。」葛洛妮反驳说。「现在火药工人遭到逮捕,他的嫌疑正浓。在风头过去以前,他应该会先按兵不动吧。」

「你要煽动他谋反,看他如何回应。」

「他不会那么轻易曝露真心吧。」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我去见德斯蒙德,向他提议谋反,但他也有可能反过来逮住我,以证明他对英格兰女王的忠心。」

「届时我会保障你的安全。任意将你处刑,无法证明他的忠诚。他一定会先向我这个总督报告逮捕你的消息。然后我会告诉他事实,要他释放你。」

※14

「祝你马到成功。」

理查德说,紧紧拥抱葛洛妮之后,坐上桨帆船之一。他将葛洛妮送入险地,先行回国了。

看在亚兰眼里,葛洛妮对这次的任务显然心情复杂。

葛洛妮也很清楚,让理查德继承麦克威廉之位,对氏族来说有多么重要。

但是看起来理查德心中所想到的全是自己的地位,而葛洛妮将因此陷入多大的危险,似乎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席德尼说会保障葛洛妮的安全,但德斯蒙德为了展现对女王的忠诚,也不是没有可能突然将葛洛妮斩首,献出她的首级,而非只是将她逮捕。

葛洛妮乘上「海布拉席尔号」,将船首转向南方。两艘桨帆船「费奥纳号」与「拉尔璜号」尾随在后。加尔指挥的战士集团也分乘在三艘船上。

葛洛妮对亚兰和欧辛坦白,如果发现德斯蒙德伯爵私藏谋反之心,「我不会向席德尼密告」。「我会告诉他,我们也将起兵呼应。若是看到『海布拉席尔号』与两艘桨帆船,德斯蒙德也会振奋不已吧。我们可以海陆呼应,攻入戈尔韦。」

这种情况,理查德的野望将化为泡影。

「理查德只要打倒麦克威廉的儿子,用自己的力量夺得继承人的地位就行了。」

就连夫妇之间也是尔虞我诈。

「如果德斯蒙德为了向女王效忠,逮捕你的话……」

「到时候席德尼会保障我的清白。」

「你指望席德尼会帮你?」

能够信赖的只有伙伴。席德尼只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行动。

「万一我被捕了,你们立刻催促席德尼行动。」

一行人彻夜航行,「海布拉席尔号」与桨帆船「费奥纳号」、「拉尔璜号」在清爽的早晨,于海岸线复杂的芒斯特海岸附近下锚。

除了乘上小船的葛洛妮,还有亚兰、欧辛,以及阿尔斯、菲利姆等数名手下兼划桨手跟随,从注入海湾的河川溯流而上。

德斯蒙德的居城建在略高的小丘上,东侧有水势平静的河川流过,其他三方则有从河川引水的护城河环绕。不愧是芒斯特数一数二的大贵族,德斯蒙德的居城比戈尔韦的林区城堡更为壮丽。

两座城门塔的另一头有分隔外廓与内廓的中门,两侧也有圆塔,里面拥有四座方塔的主楼威严十足。疑似武器库塔的建筑物在主楼后方露出一半身影,许多监视塔高耸入云。与居城只是一座方塔的盖尔城主的格局是天壤之别。盖尔族长的城堡,连盎格鲁爱尔兰大贵族的城门塔之一都远远不及。

塔上的枪眼后方不时掠过监视的卫兵身影。

埋没小丘山脚的落叶树森林在河川投下寂静的影子。

葛洛妮带着亚兰、欧辛、阿尔斯三人往城堡前进。其他人在小船等待。

栎树与榆树树梢交织而成的天顶下,人、马及野兽踏出来的痕迹形成一条路。深邃的森林很适合安插伏兵,攻城军将会遭到潜伏在头顶树梢的守城军万箭穿心。

不久后穿过森林,来到城门前广场。广场有许多条道路延伸出去。

架在护城河上的吊桥放下,可以通行。

栎木制的坚固城门敞开,但持矛的卫兵用盖尔语喊住他们:「你们不是领内的人。」

「欧马利族长,麦克威廉继承人理查德·巴克之妻葛兰纽艾儿前来拜会德斯蒙德伯爵。请转达。」

是那个女海盗……!卫兵闻言不禁退缩,一人跑去通报。

防卫墙的内侧有茅顶小屋以靠在墙边搭建的形式并列着,有马厩、柴薪小屋、洗衣铺、武具维修铺、蜡烛工坊、车轮工坊等等。下人、行商、背来堆积如山柴薪的人络绎不绝—目流井旁边,女人家们正聊天聊得十分起劲;行商向疑似勤务兵家人的妇人们展示五颜六色的缎带;孩子们玩着骑士游戏。他们骑在同伴身上,试着将对方拽下来。

交谈的语言是盖尔语。

防卫墙旁边的一区格外吵闹。是孩子们的嚷嚷声。那里也在玩骑士游戏吗?亚兰望过去。

孩子们喧哗着,正在丢掷石头。

标靶是一个被绑在处刑柱上的女人。

可能已经没气了,女人深深地垂着头,即使被石头击中,也毫无反应。

一个看似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在割断绑缚女人的绳索,每当背部被石子击中,就发出压抑的叫声。

几个卫兵在一旁看着,却没有要制止任何一边的样子。

如果是罪人,切断绳索是犯禁吧。

这是怎么回事?亚兰叫住路过的卫兵询问。

「她被处以示众三天后放逐的刑罚。昨天第三天就结束了,所以儿子正在帮她解开绳子。」

「你怎么不把她放下来?」

卫兵只是耸耸肩就离开了。

亚兰就要跑过去制止投石,这时几个人从中廓走出来。

「德斯蒙德允许你们会面,过来吧。不,只有女海盗一个人可以进去,侍从在这里等着。」是英格兰语。

亚兰与欧辛、阿尔斯想要硬跟上去,被卫兵挡了下来。

「你们在这里等着。」

葛洛妮这么命令,他们不得不听从。

「千万小心。」

亚兰说,葛洛妮露出笑容。是带有幼时面容的笑容。

葛洛妮消失在中廓里。

隔墙的门关上了。

亚兰跑向处刑柱,欧辛与阿尔斯也不约而同地采取相同的行动。

石头也砸向三人身上,但欧辛龇牙咧嘴地怒吼,孩子们便一哄而散。虽说上了年纪,缩水了一些,但欧辛仍是个彪形大汉。

欧辛拔出短剑,满头是血的少年扑上来抓住他。

「住手,不要杀她!她已经受过惩罚了!」是英格兰语。好像不是当地人。

「我们知道。」亚兰用英格兰语应道。「是要帮她割断绳子。」

由于三人合力,脚踝与胴体两处的绳索轻易就割断了。被绕到柱子后面绑住的手腕绳索也割开了。

女人颓倒下来,亚兰抱住她。

身体还有体温,鼻孔和胸脯还在微微活动。

亚兰扶着她,搬到附近的小屋。少年跟了上来。

那是一间马厩。隔壁是铁匠铺,铁槌声十分刺耳。神经质的马匹应该会厌恶这些噪音,但可能是习惯了,不以为意的样子,三匹马甚至连耳朵都不伏下。

这似乎不是城主的马,而是杂役使用的驮马。四肢粗壮,外表也未经打理,浑身粪便。

阿尔斯去井边用桶子汲了水过来。

沾湿嘴唇,倒入喉咙的水,让女人恢复了生气。

亚兰把女人交给三人照顾,在隔墙门前等待葛洛妮。

他总是在等待。亚兰忽然心想。自己总是在等待看到葛洛妮平安的身影。

欧马利的女人总是在等待。这么叹息的是葛洛妮的母亲。日复一日,永远都在等待。等待大海是否愿意把丈夫、把父亲还给我们。现在甚至得恳求大海把女儿还给我。母亲必须像这样不停等待着……。

我就像个女人似地等待着。

亚兰苦笑,焦躁却是有增无减。

欧辛凑了上来,把一块黑面包和盛了汤的木碗交给亚兰。

「我付钱给铁匠的老婆,要她准备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我已经吃过了。」

亚兰接过来,就着木碗喝了一口。是芜菁汤。

「真想喝红酒。」

「别奢求了。」

「那个女人呢?」

「恢复意识了。她儿子……那是她儿子吧?正在喂她喝汤。」

「她怎么会被处以示众刑?」

「他们不会盖尔语,我和阿尔斯也不懂英格兰语,能问出理由的只有你。」欧辛用拇指比比马厩,「去问个清楚吧。」他说。

「现在不是管那些的时候。」尽管这么说,亚兰却也耿耿于怀。

「这里我来顾着。」

「如果有什么动静,要立刻通知我。」

亚兰叮咛后,去了马厩。

女人恢复了一点血色。

少年看到亚兰,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因为他觉得总算来了个语言能沟通的人了吧。

「我叫纳撒尼耶尔·福克。」少年报上名字。

「福克?」

少年点点头。

「你的父亲是哈曼·福克?」

「你知道我父亲吗?!」

「不……」

「可是你知道他的名字。」

「他是火药工?」

「你是德斯蒙德的家臣?」

「不是。」

「你救了我们嘛,应该不是。妈,这个人也是救了我们的人之一,他会说英格兰话。」

「你是英格兰人吗?」

女人第一次开口了。可能是喉咙也受了伤,声音沙哑。

「不,我是盖尔人。」

「谢谢你救了我。你认识外子吗?他被带去戈尔韦了。」

亚兰忍不住叹息。他不忍心说出口,用张开拇指与食指的手按在脖子上,很快又放开。

女人的眼皮微微痉挛,交握的双手也开始颤抖。全身的痉挛愈来愈厉害,儿子抱住她的身体。

这时欧辛踩出粗鲁的脚步声回来了。他揪着一名穿着体面的男子后颈,把他拖了进来。

「你在我的同伴面前,把你说的葛洛妮的交代再讲一遍!」欧辛命令男人,并告诉亚兰:「这家伙说他是德斯蒙德的执事什么的。给我说!」

「你们的主子要我转告,」男人下巴吱咯颤抖地说。欧辛似乎很粗鲁地对待他。「她要和德斯蒙德伯爵仔细商议重大问题,因此要暂时逗留此处,请你们先回去转达理查德·巴克。」

「你能接受吗?」欧辛说。

「是被抓了吧。」亚兰脸色大变。「你们把葛洛妮怎么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照着吩咐转达。」

「德斯蒙德怎么对待葛洛妮?当场就把她打入牢里吗?」

「我不知道。」

「说!葛洛妮在哪里!」

「我不知道!」

男人扔下这话,惊慌失措地跑了。

「欧辛,阿尔斯,骑这匹马回去小船。」亚兰飞快下达指示。「欧辛坐『海布拉席尔号』去戈尔韦,要求席德尼遵守约定。让『海布拉席尔号』把炮口对准戈尔韦待机,威胁席德尼如果毁约,就炮轰戈尔韦。阿尔斯坐『拉尔璜号』直接去凯利葛里城,报告理查德,叫他去戈尔韦催促席德尼行动。光靠欧辛传话,席德尼或许不肯行动,只要理查德出面——」

「你呢?亚兰。」

「当然是留在这里,调查葛洛妮的状况。」

「『拉尔璜号』跟我一起跟去戈尔韦吧。无风的时候可以改搭『拉尔璜号』,用最迅速的方法前往戈尔韦。接下来再派『拉尔璜号』返回凯利葛里城。」欧辛说。

「『费奥纳号』留在这里。留一艘小船和划桨手,继续留在海边原地。」

「你打算带着葛洛妮逃脱?」

「没错。」

「不要贸然行事。不要因为性急而毁了席德尼依照约定释放葛洛妮的可能性。我看你好像气到神智不清了。」

「我会先等到席德尼行动。如果他遵守承诺,就没有任何问题。但如果席德尼敢背叛的话……。我会等上三天。如果席德尼立刻行动,三天应该足够了。」

「三天……,等个五天吧。如果要等理查德出面谈判,至少也得花上五天。」

「五天啊……」

「不,如果席德尼人在戈尔韦就好了,万一他回去都柏林就麻烦了。得花上更久的时间。」

「如果他前往都柏林,应该还在路上,赶一点可以追得上。不,我想席德尼还在戈尔韦。他应该也想知道葛洛妮是否谈判成功。」

可能是从盖尔语的对话中听到戈尔韦这个词,女人以虚弱但拼命的声音开口说:

「我想去戈尔韦。你们说外子被处刑了……我一定要亲眼看见,否则无法相信。」

「尸体应该已经被处理掉了。」

「就算是那样……」

为了杀鸡儆猴,尸首有可能还放在户外示众。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令人不忍卒睹的凄惨模样。

「你们有可以投靠的地方吗?要回去英格兰吗?」

「我们回不去了。外子违犯了英格兰法律,跟随德斯蒙德大人过来,然后又被德斯蒙德大人背叛……」

「你们在说什么?」不懂英格兰语的欧辛问,亚兰简单地向他解释。

「详情晚点再谈吧。」欧辛说。「亚兰,你也得先一起离开城门,否则会引起怀疑。如果他们知道有人留下来,会以违反命令为由,把你绑起来。」

「一旦出城,要再进来就难了。」

亚兰觉得应该没办法,但还是询问纳撒尼耶尔有没有密道。纳撒尼耶尔的回答令亚兰欣喜。

「我知道可以从外面溜进来的路。」

「真的吗?」

「嗯。我父亲到处物色适合盖火药厂的地点,也四处巡视可以采集提炼硝石的特殊泥土的地方。我总是跟着父亲跑,所以很清楚。」

「好,拜托你了。」

「我会一直帮忙你,但你要收留我母亲。我们无处可去了。」

「没问题。」

亚兰把对话翻译成盖尔语告诉欧辛。「女人就交给你了。她说她想去戈尔韦确定丈夫的死讯。确定以后,把她带回葛洛妮的城堡收容。」

「我也要留在这里。」阿尔斯说。「向理查德报告的差事,其他人去也行。」

纳撒尼耶尔在布满了马粪的地面用指头画图。

「城是像这样的。从城门往西延伸的道路前方,有一座用石砌防卫墙围起来的商人和工匠的城镇。我父亲原本打算在这里——」他在距离市街和城堡双方都颇远的地方画了个记号。「盖火药厂。我们——父亲、母亲和我在这里盖了间茅屋居住。」

「现在是空屋吗?可以躲在那里呐。」

「嗯。」

「从城堡怎么到小屋?」

「走这条路。像这样穿过森林。」

「欧辛,仔细看图,把小屋的位置记在脑里。小船划回来以后,从划桨手中挑选两、三个人,把枪和弹药搬运到这里。」

他们知道不可能一身重装备地进入城内,因此将火绳枪留在小船了。

「千万不要贸然行动啊。」欧辛叮咛。

「阿尔斯,你去隔壁的铁匠铺要火种来。」亚兰命令。「就算要付点钱也没关系。」

前往铁匠铺的阿尔斯手臂缠绕着火绳回来了。前端点着小火苗。

离开城门时很顺利。

一行人远离到卫兵看不到的地方后,分为两组。欧辛带着女人乘上小船,前往「海布拉席尔号」;阿尔斯、纳撒尼耶尔与亚兰一起行动。

「拜托了。」

「你也是。」

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们分头在零星散布的农家各买了一只鸡,总共五只。这是五天份的粮食。

阿尔斯和纳撒尼耶尔腋下各夹着一只鸡,剩下的一只反正今晚就要吃,直接扭断脖子,浑身瘫软地挂在亚兰腰上。

为了避免火绳的火种熄灭,阿尔斯偶尔朝它吹吹气。小火苗稍微增加了红光。

初夏的太阳仿佛忘了落下,但影子变得又浓又长。纳撒尼耶尔本来要带亚兰去密道,但西方天际转红了,很快就到了日落。周围一下子沉入黑暗当中。

一行人不得已,改为前往小屋。

将灯芯草的茎折断束起,把火绳上的火苗移过去,取代火把。

一行人一面穿过森林,一面在树干上做记号,抵达小屋,中间花了约莫大型沙漏翻转两次的时间。

土墙茅顶的小屋里,是以稻草堆代替床铺。和马厩差不了多少,只是少了马的腥臊味和马粪味。

只有空间十分宽敞。因为是突然被逮捕带走,生活所需最起码的用品全都留在屋子里。有野燕麦和锅子,可以煮粥。黑面包已经变硬了。

把鸡脚绑在柱子上,已经扭断脖子的一只砍下头,倒吊放血。

在小屋旁的空地堆起小树枝起火。

阿尔斯与纳撒尼耶尔轮流给放完血的鸡拔毛。

葛洛妮被关进牢里了吗?还是处于软禁状态,除了失去自由以外有没有遭到残忍的对待?

亚兰祈祷是后者。

虽然如果席德尼尽速遵守约定。葛洛妮很快就会被释放了。

另一个不安的源头是理查德。他会多认真地去督促席德尼?对理查德来说,继承麦克威廉,比葛洛妮的安全更重要。

鸡只凄惨地变得光裸,阿尔斯剖开鸡肚子,取出内脏扔掉。用细枝串起来,放到火上烧烤。油脂渗出鸡皮,滴落在火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野狗凑了上来。两只、三只。阿尔斯把内脏抛得远远的,狗儿们朝那里跑去。

有两个年轻人在场,不能表现出沮丧或烦躁。亚兰努力维持冷静与沉着。

「你们甘冒危险受雇于德斯蒙德,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待遇吗?」

亚兰看着简陋的小屋说。

「条件非常好,伯爵说要让我父亲总管火药制造。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所以必须从头开始。我父亲把住处的事搁到后面处理。」

「英格兰的……伊比林是吗?那个工头待你父亲不好吗?」

「是不糟……可是却也很糟。」

「什么意思?」

亚兰问着,用小刀把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削进煮野燕麦的锅中。

纳撒尼耶尔沉默了。看起来在犹豫。

「你不相信我们吗?」

阿尔斯鼓励似地轻拍纳撒尼耶尔的肩膀。

「你们救了我和母亲,我会说出一切。」纳撒尼耶尔说,接着说下去。「工头……抢走了我的弟弟。」

亚兰翻译成盖尔语,阿尔斯闻言停下转动树枝、正准备为烤鸡翻面的手。脸上写满了好奇。

「我五岁的时候,弟弟出生了。弟弟很可爱,可是工头硬是把婴儿抱走了,不肯还给我们。」

「理由是什么?」

「不知道。」

只是……纳撒尼耶尔欲言又止,支吾起来。

亚兰割下外皮焦黑的鸡腿递给纳撒尼耶尔。另一只腿给阿尔斯,自己削下鸡胸肉,用小刀尖端戳了送入口中。

纳撒尼耶尔啃着鸡腿,依旧踌躇,最后还是开口:「我母亲不是我的母亲。」然后他娓娓道来。

妮儿成为哈曼·福克的继室时,纳撒尼耶尔·福克四岁,所以不记得任何明确的细节。

他是从其他人谈话的只字片语中,蒙胧地拼凑出整件事的。

妮儿被工头琼恩·伊比林一家扶养长大。她是工头让外面的女人生下的私生女,后来收养的。虽然众人都这么说,但还有别的传闻。

工头琼恩·伊比林是个独眼龙,左眼瞎了。据一些老雇工说,在收养妮儿以前,工头双眼健全。是把妮儿交给工头的某人弄瞎了他的左眼,然后警告他若是敢泄露秘密,会连他的右眼也一起弄瞎。纳撒尼耶尔听过人们如此窃窃私语。他无从确定事实真伪,但有这样的流言传出,意味着秘密没有完全守住,泄露出来了。

纳撒尼耶尔的生母过世后,妮儿在工头命令下,与哈曼·福克成亲了。哈曼与妮儿年岁相差很远。

「虽然我不清楚到底是几岁,可是应该差了二十岁有。父亲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喜欢我现在的母亲。雇工们都这么说。虽然他们没有勇气当面调侃,只是在私底下说说而已。」

然后一年以后,妮儿产下一名男孩,被工头琼恩·伊比林抱走,不知道带去哪里了。

「我父亲会追随德斯蒙德大人,待遇问题当然是理由之一,但好像也是因为孩子被抢,对工头怀恨在心。」

亚兰心想,虽然他们年龄相差甚远,却是一对关系亲密的夫妻吧。妮儿说她不相信丈夫的死讯,要求他们带她去戈尔韦的语气让亚兰这么感觉,不过妮儿与纳撒尼耶尔的关系又是如何?纳撒尼耶尔情愿让石头砸在背上,也要保护刑期结束后仍被绑在处刑柱上的妮儿。但是他没有跟着妮儿一起去戈尔韦,留了下来。他主动要求协助亚兰,换取他们把妮儿带去戈尔韦寻夫,但亚兰他们本来就没有强硬反对妮儿前往戈尔韦。身为儿子,不是理应不愿和母亲分开吗?即使是继母,从四岁就开始扶养他的话,几乎与生母无异。

不过纳撒尼耶尔也不是会成天黏着母亲的年纪了。他是信赖欧辛,认为把母亲交给他也无妨吗?亚兰在五岁的时候失去了母亲,也没有被母亲抚摸的记忆,无法体会母子之间是如何交流感情的。

吃完内脏的野狗很吵,亚兰把骨头扔过去。

这是个宛如黑兽横亘的夜晚。

暗成这样,不可能把枪枝运过来了吧。欧辛应该把路线告诉船员了,但这里是完全陌生的土地。得等到明天吗?

亚兰正这么想时,看见小小的火光在黑暗深处摇曳、变大并且靠近,发出声音:「亚兰。」

丹冈·鲁亚与菲利姆各抱了两把火绳枪现身了。丹冈·鲁亚以灯芯草绑成的小火把照亮道路,菲利姆还扛来了弹药与粮食。

亚兰和阿尔斯接过枪枝后,纳撒尼耶尔露出「我的呢?」的表情来。

「你没摸过枪吧?」

「没有。」

两人把灯芯草掷入火堆,坐了下来。

亚兰将纳撒尼耶尔介绍给丹冈·鲁亚和菲利姆。

「你告诉欧辛的地图非常正确。」丹冈·鲁亚对纳撒尼耶尔说。亚兰得一句句翻译才行。「所以虽然是第一次走,而且是夜路,但还是走到了。而且你们还刻下了记号。」

「米格尔正在治疗你的母亲,放心吧。」菲利姆说。「米格尔是个本领高强的医师。」

「希望不会演变成得开枪的局面。」丹冈·鲁亚说。「加尔队长主张要带五十名战士赶来,被欧辛阻止说又不是要开战。跟坎贝尔队长相比,加尔还是思虑太浅了。」丹冈·鲁亚那张皱纹变深的脸上露出苦笑。「加尔队长和战士集团在『费奥纳号』待机。一旦需要——」

「我会跑去传令。」菲利姆接着说。

「再画一次地图给我。」

丹冈·鲁亚要求,纳撒尼耶尔在篝火的火光所及的地面用小树枝画图。

「周围是护城河,吊桥有前后两处。要抢小船还是游泳过去?这里每一个人都很善泳……。纳撒尼耶尔,你会游泳吗?」亚兰问。

「有些地方水很浅。」纳撒尼耶尔用小树枝在主楼西侧墙上做记号。西墙与城墙是一体的。墙壁与护城河之间有一条细长的空地。

「这里的水会很浅,是因为大家都把垃圾往这里丢。厕所的直穴也通到护城河。」

亚兰翻译成盖尔语。

「要爬上那个洞穴潜入城内?也太恶心了吧。」菲利姆埋怨。「万一爬到一半,粪便从天而降怎么办?」

「洞穴所在的部分往城外突出。它的另一头——这边,贴近地面的地方,有地下牢的采光窗。」

「可以从那里钻进去吗?」亚兰期待地问。

「不行,窗户太小,而且嵌着铁条。铁条的间隔只够手勉强伸进去。而且地牢很深,亚兰,有你的身高好几倍深。不过可以看出里面有没有犯人,如果有人被关在里面,可以出声招呼或是把信扔进去。」

「纳撒尼耶尔,这里有纸笔吗?」

没有,纳撒尼耶尔摇摇头,亚兰撕破长衣衣摆,以木炭代笔写下内容。

考虑到万一被发现的情形,亚兰运用贫乏的拉丁语词汇写信。口说方面他当然完全不行,就连读写也早就放弃了学习,但他还是从以前被葛洛妮鞭策着学到的单字里面拼命回想出需要的字写下。

(A在。旁边。等。五天。理查德。席德尼。救。)

虽然无法构成文章,但葛洛妮的话,一定懂他的意思吧。

小屋内有细绳。

「你说地牢有我的身高好几倍深……,正确来说是几倍?」

「不知道,我只瞄过一眼而已。」

「这么长应该就够了吧。」

亚兰拉开细绳,确定长度。

「都可以从主楼屋顶垂到地面了吧。」丹冈·鲁亚说。「欧辛叮咛过,要先按兵不动五天。」

「那家伙真罗嗦,是上了年纪的关系吗?」

亚兰在写了字的布块角落开了个小洞,穿过细绳绑起来,系在烧剩的树枝上。

留下火种,灭了篝火后,众人靠卧在小屋里的稻草堆睡了。

不论任何时候,非睡不可的时候,亚兰总是能立刻熟睡。然而这天晚上,亚兰却陷入未曾有过的不安。

众人睡着的呼吸声微微搅乱了夜晚的空气。

阿尔斯、菲利姆,还有纳撒尼耶尔大概都很乐观。因为他们信赖葛洛妮——还有我。

虽说过去经历了许多苦难,但是从结果来看,葛洛妮的「时间」顺遂平安地过来了。在戈尔韦被林区打人大牢时,也成功地逃脱了——当时葛洛妮和我们都年轻气盛,顾前不顾后。想要什么就动手去抢,以盛名和恶名装饰自己。

重大的挫折。

五天之间不能动手。

五天。万一这段期间葛洛妮被……斩首——亚兰硬是抹去接下来的这话,把自己扔进梦乡之中。失眠的疲劳,会影响到明天的行动。

亚兰和纳撒尼耶尔趁着夜色未明越过护城河。纳撒尼耶尔领路。为了不引人注意,只有他们两人,其余的人藏身在护城河前方的草丛里。

朝阳从城堡背后爬了上来。隔着护城河,另一头的西方天际还残留着暗影。

亚兰跟在纳撒尼耶尔后面,一脚踩进护城河水中。就像纳撒尼耶尔说的,由于积年累月的垃圾秽物,水深至多及膝,最浅的地方只淹到脚踝。似乎是省略了清淤并打捞到其他地方抛弃的麻烦,当靠城堡的一侧垃圾累积太多时,就直接推往对岸匀平的样子。

亚兰左手腕缠绕着火绳,以右手覆盖着前端的小火苗前进。现在并非战争时期,城堡应该也疏于防备,但万一遭到攻击……不,浅滩的宽度太窄,无法承受大军行进。但若是派一支精兵……,亚兰盘算着各种可能性,来到了主楼墙脚。

围绕着厕所直穴的墙壁几乎是垂直延伸。亚兰绕到对侧去。泥巴又湿又黏。

地牢的采光窗紧贴着地面。光是有窗户,以地牢而言就算好的了,但没有木板遮蔽,因此一定是任凭风雨吹入。

纳撒尼耶尔负责盯哨,亚兰趴下来窥看窗口。被铁条挡住,视野有限。

一片漆黑。也感觉不出人的气息。即使是大白天,光线也照射不到牢狱底部吧。

葛洛妮被囚禁在这里吗?里面没有人吗?连这都无法确定。

不能制造出太大的声响,也不好出声呼唤。

亚兰从铁条之间垂下火绳并且晃动。前端的小火苗在黑暗中画出红线。

「星星降下来了。」

黑暗深渊有声音响起。

亚兰把绑了布块和炭枝的细绳与火绳系在一起,垂下黑暗深渊。

葛洛妮的夜视能力很好,即使靠着火绳微弱的光线,也能辨读出文字吧。

他握着细绳的一端,屏息以待。

就像鱼儿上钩一样,绳索有被拉扯的反应。

亚兰拉起绳索。

火绳好像被葛洛妮留在手边了。绳索上只重新绑上了布和炭条。

背面写着葛洛妮的字。

(告诉理查德,动手。)

炭条前端已经破破烂烂,无法用来写字了。亚兰再一次割下长衣衣摆,咬破手指,以指头蘸血写字。

(做什么?你可能被处刑吗?食物够吗?需要什么?)

亚兰没有余裕回想起生疏的拉丁语,直接用盖尔语写。

他绑了小刀一起垂下去。

葛洛妮的血字回来了。

(不必担心。告诉理查德,动手。)

看来小刀也留在葛洛妮手边了。只剩下布块。

一行人暂时返回小屋。

没有事先掌握席德尼的弱点就听从他的指示,实在太鲁莽了。这是极大的失策。应该预期到事情有可能演变成这样的。与理查德结婚后,海上打猎十分顺利,所以才松懈了。

「我不识字。」

丹冈·鲁亚望向布块摇摇头。

亚兰用盖尔话念出内容,然后把布片扔进火里。

「她是要理查德做什么呢?」

「不知道。总之必须通知理查德。」

「『拉尔璜号』已经去通知葛洛妮被捕的消息了。」

「但是没有带着葛洛妮的指令。如果接到通知,理查德会去戈尔韦督促席德尼吧。我也搭『费奥纳号』去戈尔韦。」

「葛洛妮说的动手,是不是叫理查德踹席德尼的屁股催他?那样的话,用不着你去啊。」

「或许是,但也有可能指的是别的事。总之我要去戈尔韦,见到理查德。我也想知道席德尼会怎么行动。」

亚兰这么说着,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

留下葛洛妮离开,实在令他挂心不下。

但是必须把葛洛妮的话转达给理查德。

「我把加尔和几名战士留在这里代替我。你们好好制住加尔,别让他爆发。我不在的期间,万一演变成葛洛妮要被处刑的状况,就轮到加尔登场了。他们为了处刑把葛洛妮带出城外的话,就是救人的机会。」

「万一葛洛妮在城里不为人知地被杀害,就无计可施了。」

「不会暗地里杀了她吧。要杀的话,一定是公开处刑。」

拜托了,亚兰语气强硬地留下这话,往系着小船的河边走去。

※15

「海布拉席尔号」将炮口对准了要塞,停泊在戈尔韦湾内。

亚兰要「费兴纳号」连夜划行,抵达戈尔韦时,太阳还高挂在顶上。

亚兰转乘到「海布拉席尔号」上,欧辛杀气腾腾地问:

「葛洛妮出了什么事吗?」

众船员正在擦拭炮口和炮弹。

「席德尼行动了吗?」亚兰着急地问。

「他说要送信给德斯蒙德。我也会跟着使者一起去。预定是这样的程序。」

「席德尼没有毁约吧?」

「还不能安心。如果有那个意思,他应该可以当场在我面前写信,然而他却要我们再等几天。今天我也是来催人的。说什么用词必须谨慎斟酌,但现在很忙,那都是拖延的借口。所以我才会先回到船上……。明天我要再一次去催促席德尼。」

「我也一起去。」

真想要有个分身,亚兰又想。来到戈尔韦以后,他又对牢内的葛洛妮牵挂不已。

「理查德还没到吗?」

「还没。」

「葛洛妮有传言。」

亚兰说出写在布块上的内容。

「你知道她说的『动手』是什么意思吗?」

「不懂。」

欧辛回答,但亚兰在他的声音里感觉到些许的异样。是一种无法具体说明是哪里古怪的微妙感觉。

「你不会对我撒谎吧,欧辛?」

欧辛对着正在擦炮口的船员吼道:「又不是在摸女人屁股,用力点擦!」然后说:「有时候太老实是行不通的。」

「这是在承认你骗了我?」

「如果我是个老实人,应该就承认了。」

「这不就是承认了吗?『动手』到底是在说什么?」

「别管那么多。」

「葛洛妮和理查德之间,有某种说一句『动手』就能懂的密约。欧辛,你也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却只有我被蒙在鼓里。这怎么可以?葛洛妮不相信我吗?」

「处在英格兰的压力,还有盎格鲁爱尔兰大贵族和盖尔大族长的权力争夺旋涡中,光是要撑住不被击垮,就需要莫大的劳力与谋略。」

「我已经在那漩涡当中待了几十年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就算知道,有些事情你还是办不到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说重点!」

「卑鄙的手段你做不来吧?」

「什么手段?」

「别问我。」

「说!」

亚兰抓住欧辛的双屙摇晃。

欧辛拂开他的手,错开话题说:「你没把儿子带来吗?」

「儿子?我没有儿子。」

「不是说你的,是那女人的儿子。」

「纳撒尼耶尔?他熟悉城堡周围的地理环境,所以我把他留下来当向导。为了预防万一,也留下了加尔和若干名战士。纳撒尼耶尔可以协助加尔行动。」

「希望加尔别冲动乱来就好了。那个孩子不想来戈尔韦吗?他母亲可是在这里呢。」

「如果他说想来,我就把他带来了,但他也没有特别想的样子。他母亲……妮儿怎么了?」

欧辛指着海面。

亚兰不懂他的意思。

「跳海了。」欧辛说。「戈尔韦的码头旁边有示众台,哈曼·福克的尸首就吊在那里,杀鸡儆猴。那女人看了就跳海了。她想寻死,但当然马上就被我们救起来了。现在在船里休息。你要见她?」

「嗯……不,先说完刚才的话题。你们对我保密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真是没完没了。」

欧辛邀说「去船尾楼吧」。

「妮儿在那里休息吗?」

「不,在底下。」

欧辛在船尾楼倒了杯酒递给亚兰。

「别再问了,你只要看到葛洛妮让你看到的样子就行了。」

「欧辛,」亚兰带着苦笑说。「你是不是以为我还是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小毛头?你成了个老头子,而我也老了这么多啊。」

「但你厌恶卑鄙的行为吧?」

「废话。」

「如果葛洛妮同意理查德卑劣的行为,你心里不会好受吧?」

亚兰沉默了。

「葛洛妮不希望你觉得她是个卑鄙的人。她只想让你看到她总是光明磊落、英勇作战的女战士模样。」

其实亚兰隐约察觉了。

那个时候,葛洛妮以轻松的语气提到了——亚兰回想起来。

是决定去见德斯蒙德的时候。万一被捕,而且席德尼背叛的话——亚兰担忧最糟糕的情况而这么说,结果葛洛妮一派轻松地说:「我已经预备好了。理查德的手下会除掉麦克威廉。」

两人在「海布拉席尔号」的船尾楼密谈。

会掀起战争的。

会做得看不出是谁下的手。

暗杀?这手段太肮脏了。

的确是不适合你。

葛洛妮这么说的时候,加尔走了进来,这个话题就这么不了了之。

「暗杀麦克威廉,理查德立刻继承他的位置,是指这件事吗?」

「原来你知道?」

「我以为只是说笑,没当一回事。但就算理查德继承麦克威廉,葛洛妮不一定就会被释放吧?」

「嗳,结果还是得说出一切呐。麦克威廉的儿子一定不会服气,但一时之间也无法起兵。而理查德得到麦克威廉的权力与财富之后,就会对英格兰叛变。」

「葛洛妮会被杀的。」

「英格兰会释放葛洛妮,派她去说服理查德。理查德与葛洛妮是这么估算的。葛洛妮会暗中运作,让事情如此发展。」

只要暗杀麦克威廉,一切都能顺利,这实在太乐观了。不安沉重地压在心上。

「假设理查德继承了麦克威廉,他真的会反抗英格兰吗?而他反抗,英格兰就会释放葛洛妮吗?」

「这是个赌注。一场豪赌。」

「如果席德尼立刻遵守约定,就不必进行这种危险的赌注了吗?」

「要看席德尼怎么行动吧。理查德的目的是继承麦克威廉。」

「葛洛妮会不会被释放是其次吗?」

欧辛只用表情和动作表示「没错」。

※16

麦克威廉死了。

又过了三天,这个消息才传到了戈尔韦。

常驻在梅奥的威斯特波特地方的英格兰行政宫、麦克威廉的儿子,以及梅奥族长中发誓效忠英格兰的人,也都陆续前来通报席德尼。

麦克威廉是在享受游猎的时候坠马摔死的。原因是马匹突然失控,但如果当下仔细调查,就可以发现这起意外是因为藏在马鞍里的针,被骑手的重量逐渐往下压,刺人马背所引发;并且麦克威廉落马时第一个赶到的人,后来下落不明。但一时之间,没有人想到会是暗杀。

理查德的动作迅雷不及掩耳。

在麦克威廉的主城举行的葬礼上,理查德宣布依照布雷宏法,以前就被指定为继承人的自己现在继承麦克威廉之位。

「家父接受了英格兰法,布雷宏法无效!」麦克威廉的儿子主张,一些族长起而赞同,但理查德胁迫地说:「我已经得到席德尼总督的许可。如果有人怀疑,尽可以去戈尔韦向席德尼阁下求证,不过这一定会坏了阁下的心情。毕竟质疑我,就等于是质疑总督阁下。」

理查德早已事前买通了氏族族长,说他已得到席德尼的认可,获得多数人支持。

当麦克威廉的儿子怀疑父亲可能死于理查德的阴谋时,马鞍的机关早已被撤除,再也找不到任何证据了。即使落马当时只是昏倒,是被赶到的人折断颈骨致死,也无从证实了。

葛洛妮的「动手」虽然是派出传令兵通知的,但理查德早就安排好暗杀的手段了。

理查德事先在麦克威廉的主城周围布下阵势。这突如其来的情势发展,令麦克威廉的儿子无法应变,只好撤离主城,率军据守在别的城里。而理查德对他发动攻击。由于制敌机先,占了压倒性的优势。

亚兰事后才得知详细的手法。

他当下只知道理查德与麦克威廉的儿子之间发生继承权之争,而理查德占得上风。

一接到乱事的消息,席德尼立刻决定返回都柏林。纷争广大之际,不能让都柏林的行政府唱空城计。虽然以武力压制,但各处都有叛乱的火种。

席德尼把信函交给逼迫释放葛洛妮的亚兰与欧辛。是写给德斯蒙德的信。

搭船来回的时间,令人心急难耐。

这段期间,妮儿在米格尔的治疗下恢复,开始帮忙船上的炊事工作。

船一靠岸,亚兰就派传令兵到加尔等人等待的小屋说明状况,命令他们在城堡附近待机,然后与欧辛前往城堡。

因为有席德尼的使者这个资格,他们被允许谒见德斯蒙德。

身型肥硕的德斯蒙德打开封蜡上捺了席德尼戒指印的信件。

他浏览之后说:「总督阁下的指示,我已经执行了。」

「葛洛妮被释放了吗?她人在哪里?」

「总督阁下在信上指示将葛洛妮移送到都柏林。我为了表达对英格兰的忠诚,不待阁下命令,就决定将掠夺与杀人的头目——女海盗葛兰纽艾儿交给都柏林的英格兰行政府了。护送队已经出发了。」

「席德尼应该是要求你释放葛洛妮。」亚兰疾言厉色地说。「葛洛妮会向你提议谋反,是出于席德尼的命令。是为了看你怎么反应。既然你逮捕葛洛妮是为了表示你对英格兰的忠诚,那么席德尼——」

「我知道。」德斯蒙德打断亚兰的话。「葛兰纽艾儿告诉我了。葛兰纽艾儿向我揭露席德尼的计谋,然后唆使我谋反。我看叛变才是女海盗的真心。」

亚兰与欧辛互使眼色。如果葛洛妮已经出城,正被护送至都柏林,那么这是夺回她的好机会。

两人匆促告退,然而卫兵们的长矛抵住了他们。

即使想要突破重围,武器也在谒见之前被没收了。两人被打入大牢。

葛洛妮也是被关在这里吗?亚兰在黑暗中抚摸着粗糙的石墙心想。脚镣的锁链延伸出去,与墙上的铁环铐在一起。只要一动,铁链就会发出声响。欧辛在一旁制造出相同的声音。

眼睛慢慢地熟悉了黑暗。欧辛的形姿化成浓浓的黑影蠕动着。

并排着铁条的采光窗在遥不可及的上方。虽然有一丝微光从那里泻入,但窗户从外侧被关起来了。似乎用木板或石板堵住了。

亚兰停止无谓的活动。必须保留体力才行。竖耳静听。他期待加尔等人发现他们被捕了。

有声音。

是开门声。火炬的光扎刺着熟悉了黑暗的眼睛。

光照向亚兰与欧辛身上,进来的人身影仍处在黑暗中。铁门被关上了。没有上锁的声音。

亚兰想要跑过去,无奈锁链不够长。

对方的脸一瞬间被火炬照亮,很快又没入黑暗之中。

「这里的话,可以不被任何人听到,进行密谈。」

德斯蒙德的细语声被吸入石墙。

黑暗另一头,德斯蒙德的声音继续着。

「听好了。葛兰纽艾儿的左右手,你们正在聆听吧?我还需要一段时间。准备尚不充分。不要说话,听我说。福克被捕,也是极大的损失。为了不被席德尼怀疑,我必须割舍那个宝贵的人才。」

「你现在连葛洛妮都割舍了吗?」

如果声音能变成颜色,亚兰的声音现在一定呈现鲜血的颜色。

「不,我告诉葛兰纽艾儿了。我请她暂时再帮我哄骗席德尼。我曾一度起兵,然后锻羽而归。若要再起,绝不允许失败。既然无法在自己的领地制造火药,就必须向西班牙大量购入。幸而葛兰纽艾儿说理查德·巴克会制衡麦克威廉的儿子,发起继承权之争。不,他已经夺得大位了吧。纷扰的波涛也会波及英格兰的驻军,席德尼应该会把注意力放在争端上。我会趁这段期间,做好准备,举兵而起。」

「万一在你准备的时候,葛洛妮被处刑了怎么办?那就不可挽回了。立刻释放葛洛妮!」

「办不到。」

亚兰想要扑上去,脚镣陷入皮肤。亚兰抓起锁链甩在地上。

「别吵闹。」

就没有东西可以扔那家伙吗?亚兰在泥土地上摸索着,然而被踩实的地面坚硬如石面,甚至没办法挖起土块。

「葛洛妮不会有事。」

德斯蒙德信心十足地说。

欧辛冷静地问德斯蒙德:

「席德尼会释放葛洛妮,派她去说服理查德。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这太乐观了!」亚兰无法不反驳。

德斯蒙德训诫说:「要同时平定西北与西南双方的扰攘,英格兰也分身乏术。我们要让席德尼认为比较容易怀柔的是理查德那一方。如果你们轻率闹事,计划将化为泡影。乖乖回去梅奥的理查德身边吧。然后协助理查德,为我争取准备的时间。」

「你是怎么把葛洛妮送去都柏林的?」

「知道了又能如何?」

「把我跟葛洛妮一起送去都柏林,一起关起来。释放的时候也要一起。」

「如果你让葛兰纽艾儿逃亡,计划会被搞砸。只要理查德能镇压梅奥的纷扰,席德尼也会公开承认让理查德继承麦克威廉。」

「这要看葛洛妮的意向。如果葛洛妮这么打算,我就乖乖跟葛洛妮一起待在监狱,直到席德尼释放她。」

「是走水路。坐船溯河而上,前往米里克的要塞。米里克是英格兰的要塞。接下来经陆路往东到都柏林。应该会比席德尼返回都柏林晚上几天抵达吧。」

加尔等人暂时回国了。加尔与战士集团的兵力对理查德而言十分宝贵,因此必须避免旁观,与他并肩作战,以保留葛洛妮的影响力及发言权。欧辛则前往戈尔韦,把船留在那里。葛洛妮从都柏林被释放时,从都柏林经陆路到戈尔韦,再采取海路回去,是最快的途径。

骑马的亚兰被德斯蒙德的数骑士兵前后左右包围,朝河川码头疾驰。

一艘约十二人划行的船只正要离岸。划桨手也兼战斗员。

船中央略靠后方的地方设了一只笼子。

笼门上了锁,但里面的葛洛妮并未被绑起来。

亚兰的双手双脚都嵌上铁环,但锁链的长度约有一英尺,因此拥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尤其是双手之间的间隔够长,如果需要,可以从敌人背后绕住脖子勒断——只要他想的话。

护送亚兰前来的士兵转达德斯蒙德的指令:亚兰投降,要与葛兰纽艾儿一起移送到都柏林。

虽然葛洛妮被关在笼子里,但护送队的士兵仍对她有几分敬意。不肯向英格兰屈服的女海盗这个恶名,对盖尔人而言,是一种赞赏。

亚兰弯身进入笼子,并坐在葛洛妮旁边,葛洛妮对他露出格外童稚的笑容。

那是一种卸掉铠甲,毫不保留地表现出欢喜的笑容。

她伸出双手环抱住亚兰的脖子,亲吻他的脸。嘴唇重叠在一起,葛洛妮的舌头在亚兰的口中舞动。亚兰想,到了这把岁数,两人才初次相触了。

葛洛妮解开亚兰的裤带,打开前面,跨骑上来。

为了逆流而上,正使劲浑身之力划行的划桨手们,视线全钉在笼子里。

而葛洛妮毫不在乎,满足自己的欲望。

「再次找到太阳了吗?」

「像满月一样的太阳。」

一名男人因目击的场景而欲火难耐,打开笼门,要求同样获得满足。亚兰用双手间的锁链勒住对方,将昏倒的那家伙踹出去。

愈往上游,流速就愈快。

船只剧烈摇晃,船缘撞上突出水面的岩石。

德斯蒙德的部下似乎不谙水性。他们无法控制被湍流蹂躏的船只,手足无措。

「解开亚兰的锁。」葛洛妮命令护送队长。「让亚兰掌舵。然后我来指挥划桨手。」

队长听从了海上文霸王葛洛妮的指示。

手铐与脚镣的锁孔被插入钥匙打开,掉落到地上。亚兰挥了挥获得自由的双手,握住操舵杆。

葛洛妮坐在笼子前,右手握住脚鐄环当槌子,另一只环当成铁台,规律地敲打着。

划桨的动作变整齐了。

「左方停止,右方用力。好,左边也开始划。维持住,笔直前进。右边浅一点。」

葛洛妮盯着前方去路,明确地下达指示。亚兰动作怱大怱小地灵活掌舵。

原本被湍流玩弄的船只服膺于葛洛妮的指挥。

愈往上游,水势就愈湍急,有些地方甚至形成小瀑布。众人暂时在浅滩下船,走在岸上,用绳索拖行船只,然后再次乘船。

划过难关,继续溯行,前方碰到一片水浅而平静的湖水,周围被斜坡和悬崖围绕,大小瀑布哗哗落下。

是死路。

「以前都是从这条水路与英格兰的要塞连络吗?」

「要塞派遣使者来过,但我们不曾派人前往要塞……应该。」

「你是第一次走这条路?」

「连坐船都是第一次。」

「这里没有其他船只。也就是说,要塞的英格兰士兵来往德斯蒙德的城堡时,是使用陆路。」

「应该。」

「看来只能上陆,爬上那斜坡了。」

葛洛妮说,把船头转往岸边。

透明的水面寂静到可怕,水底的岩石看得一清二楚。

系好船只,爬上滑溜的岩地,站上顶端,可以看到越过一座浅谷另一头的要塞。流过山谷的溪流也负起了防御要塞的护城河角色。

队长向葛洛妮使了个眼色,离开护送兵十几步远。亚兰也跟了上去,队长没有制止。

来到部下听不见的地方后,「葛洛妮,我不想把你交给英格兰。」队长说。「我也不想服从英格兰佬的命令。」

「之前德斯蒙德伯爵起兵时,是怎么攻下那座要塞的?」

「那是新的要塞。是伯爵战败,被关在伦敦塔的期间兴建的。」

「增加船只,训练划桨手。要同时利用陆路和水路。回程的时候也坐船,可以做为训练。」

葛洛妮是以德斯蒙德将再次起兵为前提说话,护送队长也理所当然地点头同意。

亚兰有些忧心。这不会是圈套吗?为了从葛洛妮口中套出反叛的关键证词,好去向席德尼报告

不,葛洛妮虽然有时候鲁莽到家,但还有识人之明。……亚兰这么希望。

——德斯蒙德是借由用船只护送葛洛妮,试验能否将水路运用在攻击上吗?也就是说,护送队其实也兼斥候……

「能分出多少人力在水路上、能准备几艘船,这些只能交给德斯蒙德,不过如果准备花上太久,会来不及。」

「若是你能为我们指导操船就好了。」

「真不巧。亚兰,你要来指导吗?」

「你去哪里,我就在哪里。」

「这家伙很顽固。」葛洛妮对队长露出苦笑。

溪流要徒步涉水相当困难。放眼望去,下游再过去一点的地方,从悬崖上跨越河流,与对岸之间架了一座桥。桥的高度约有人的五、六倍之高。

「走陆路的主队会被那座桥挡下,走水路的分队则会被溪流阻挡。要攻打相当困难呐。」队长说。

「由我们切断桥梁,断绝粮道。内部应该还有其他通往要塞的路。把所有的小径全数压制,让要塞孤立。」葛洛妮应道。「派出部分护送兵,侦察要塞周围。德斯蒙德应该也是这么命令你们的吧?」

爬上悬崖,来到一处有着清晰的骑马往来痕迹、略为宽广的道路。

一行人在桥前被拦下,盘问身分。队长交出德斯蒙德的信函。

护送队的任务到此为止,将葛洛妮与亚兰护送到都柏林的任务由要塞的英格兰兵接手。

要塞方面似乎也接到来自席德尼的指令,葛洛妮与亚兰受到意外的礼遇,处于软禁状态。

在要塞过了一晚,隔天出发。有马车供他们乘坐。

前后左右都被士兵严密地包围。

马车摇晃得非常厉害。

「骑马还比较轻松。」

正当亚兰埋怨时,外头传来喧闹声。

亚兰从窗口探出身子,看见一名男子被几名士兵压制。

布满血迹的那张脸,是护送亚兰到要塞的德斯蒙德兵之一。

「亚兰,不要掉以轻心!护送队全灭了,队长也被杀了!」

亚兰正要开门,被英格兰护送兵伸出长矛抵住。

葛洛妮拉扯亚兰的手臂制止。

「是为了不让他们将地形回报给德斯蒙德吧。」葛洛妮用盖尔语说,表情变得严峻。

护送兵的嚷嚷声变成不具意义的哀号,然后中断。——被杀了……

杀戮是家常便饭。

这样的发展也应该事先预料到的。

英格兰的护送队队长将坐骑与马车并排,探头警告。

「安安静静的话,我们会把你们毫发无伤地送到都柏林。就算吵闹也不会有好处。」

葛洛妮没有应话。

亚兰将滚滚沸腾的怒意压抑下来。盛怒之下的行动只会招致毁灭,但难道理智不会削弱爆发性的攻击力吗?他也这么怀疑。

护送队全灭了。队长也被杀了。护送兵的惨叫在亚兰的脑中萦回不去。

这就是英格兰……。

不,这是战争。

如果处在相同的状况,我们也会这么做。为了不让敌人得到情报,会毫不留情地将敌军全数屠杀。

这天晚上住的是奥蒙德伯爵的城堡。

雄据爱尔兰南部的德斯蒙德伯爵、奥蒙德伯爵、基尔代尔伯爵,都是盎格鲁爱尔兰人。德斯蒙德伯爵与基尔代尔伯爵同为费兹杰罗一族,奥蒙德伯爵则是英格兰赐给巴特勒家的称号。

其中势力最为强盛的基尔代尔在亨利八世时发起大规模叛乱,遭到彻底的镇压而灭亡。基尔代尔的领地被英格兰没收。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英格兰军常驻在都柏林。因为都柏林的议会承认英格兰国王亨利也是爱尔兰国王。

前些日子,德斯蒙德也起兵并受到压制,但唯有奥蒙德伯爵,自始自终都对英格兰忠心不二。

德斯蒙德除了给席德尼的书信以外,还附了一封信给必须通过其领土的奥蒙德。

奥蒙德伯爵人在东南部的主城,负责内陆据点城堡的伯爵胞弟接纳了一行人。

他们没有受到太糟糕的待遇,被软禁在一个房间里。因为没有被绑住,两人以身体互诉爱意。葛洛妮以嘴唇亲吻战争在亚兰裸体上所留下的疤痕,把自己身体的一切献给亚兰。亚兰有种从很久以前就熟悉葛洛妮肉体的错觉。

「真想在『海布拉席尔号』这么做。」亚兰有些感伤地说。

「不管在哪里都一样。」葛洛妮冷淡地回应。

「跟你是第一次呐。」葛洛妮这么说时,那表情意味着什么,亚兰难以忖度。「跟其他人——」葛洛妮欲言又止,亚兰等待下文时,房门打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的两人。

「你就是女海盗?」少年毫不隐瞒好奇地问。

「你是谁?」葛洛妮也不遮掩裸体,如此反问。

「我是奥蒙德伯爵的嫡子,汤姆·巴特勒。向我下跪。」

「外头不是有卫兵吗?他们说你可以进来?」

「没有卫兵。」

「锁呢?」

「没有锁。」

两人对话时,亚兰穿上衣服。

葛洛妮也要穿衣服,汤姆·巴特勒说:

「你就这个样子。」

「我可不听小毛头的命令。」

葛洛妮笑着,罩上长衣。

「这座城堡的防卫还真是松散。」

「我也这么觉得。」汤姆点点头。

他有着一双特征十足的分明大眼。

「你不怕海盗吗?」

「你没有武器。」

「就算没有武器,我也很厉害唷。」葛洛妮握住拳头,往前挺出。

「就算是女海盗,身体也跟其他女人没两样呐。」

「你以为我长着獠牙?」

听到葛洛妮的调侃,少年竟正经八百地点点头说:

「也没有长尾巴呢。」

「你到底听别人说了什么?」

这时疑似侍从的人慌慌张张地进来,想要把少年带出去。

「我正在接见客人,不要碍事。」

「会被城主责骂的。」

「谁会被骂?至少不是我。」

看来城主对侄子相当骄纵。

「这座城被交付给公子吗?」葛洛妮问。

「我正在四处巡视父亲的城堡。」少年说。「我很快就要去英格兰接受教育了,有一阵子不能回国,所以要先在那之前视察完毕。」

「奥蒙德伯爵有几座城堡?」

韦克斯一碣德、基尔肯尼……,汤姆·巴特勒屈指算着,侍者催促他,把他带出房间。外头传来上锁的声音。

「该说他是天真无邪还是少根筋……」葛洛妮苦笑。

「是天不怕地不怕,或者是个傻子?」亚兰也说了一样的话。

「年纪大概跟提波特差不多吧。」

葛洛妮提到正送出去当养子的么儿名字。

留在欧弗拉赫提的布诺温城、与第一任丈夫之间的儿子欧文已经二十八岁,而与过去的情郎布洛南之间生下的马罗也已是个二十四岁的青年了。

只有与理查德的儿子提波特年纪相差悬殊。亚兰想过,葛洛妮总算也了解那种把孩子当成心头肉疼爱的感情了。

亚兰仰躺在床上,伸出手臂,葛洛妮也躺到旁边,把头枕在亚兰手上。

「英格兰正软硬兼施,想要让爱尔兰屈服。」

葛洛妮望向拱型天茌板说。

「趁着年纪尚小,让他们接受英格兰教育……。甚至没有被征服的自觉,就这样一步步被征服。」

接下来又花了将近二十天,才抵达了英格兰直辖地佩尔之内的都柏林城。

爱尔兰几乎全是山地与沼泽,这一带却是肥沃的平原。

在感克洛山地的北方山脚,于利菲河口发展开来的都柏林,是英格兰征服爱尔兰的桥头堡。

从都柏林到伦敦,乘船只需要四、五天。

在利菲河与其支流汇聚之处,以两条河川为天然壕沟,有总长两公里余的坚固市墙围绕着都柏林市。汇流地点有长长的沙州延伸至河中。

面河的北市墙与桥墩连结处有一座市门,东边还有一座,南边与西边各有两座。

城堡建在市街的东南区,没有直接与外部相通的城门。

一行人沿着支流旁的道路此上,从南门进城。

这里不愧是英格兰直辖地,耸立在中央广场的基督城大教堂的壮丽吸引了亚兰的目光。即使是凌驾于区林居城的德斯蒙德城堡,也远不及都柏林城。与为了交易而造访的葡萄牙里斯本、西班牙卡迪斯等城市相比,繁华略逊一筹,但盖尔族长支配的土地是完全望尘莫及。尽管是爱尔兰的一部分,亚兰却感觉来到异国。力量的差距历历可见。

席德尼早已回城了。

他在谒见室会见两人——或者该说把两人拖过去?

他们受到的并不是罪人的待遇。在旅途中变得肮脏的葛洛妮被分配了美丽的英格兰服装。亚兰也换上了虽不华美、但崭新的衣物。

「葛兰纽艾儿,你就像一艘被大浪翻弄,失去了舵的船只呐。」亚兰觉得席德尼的微笑中带着嘲讽。

「阁下违背了诺言。」葛洛妮说,但一样是半带讽刺、半带玩笑的语气。

「德斯蒙德的信函上说,你揭露与我的密约,并向德斯蒙德提议谋反。德斯蒙德说你谋叛的意图是发自真心的。」

「除非做到那种地步,否则无法揭发德斯蒙德的真心。阁下,请您小心。德斯蒙德正趁着阁下专心镇压梅奥的扰攘,暗中准备举兵。」

亚兰愕然。葛洛妮已经堕落了吗?她这是窝里反、计中计吗?

亚兰没有表现在脸上,但席德尼也没有就这么听信葛洛妮的话。

「葛兰纽艾儿,你的真意究竟何在?」

「我所希望的,只有我们氏族的存续。我们是一支小氏族,没有力量与英格兰对抗到底。因此我想要尽快劝阻我的夫君。只要我向夫君劝说总督阁下将公开承认由他继承麦克威廉,夫君也会停息干戈。只要西北无事,阁下便可专注于压制德斯蒙德。」

「我会考虑。」

约一个月左右,两人被释放了。

公开承认继承一事只是口头答应。口头承诺,以前就已经得到过了。

「这么不确定的保证就行了吗?」

亚兰与葛洛妮策马并骑在一起。席德尼给了他们三匹马,一头搬运行囊。席德尼如此大方,应是为了西北方的纷扰焦头烂额,想要葛洛妮尽快说服理查德吧。

「获得自由了!」

葛洛妮的红发在风中飘扬。

两人一面野营,一面往正西方的戈尔韦前进。

只有两个人、放荡不羁的旅行甚至令人爽快,但愈往西行,沼地就愈大。

「德斯蒙德何时会起兵?」

「要看理查德能不能撑到那时。」

「英格兰的支配变得如此强大,还有可能摆脱吗?」

在地面铺上披风躺下,湿气便一点一滴地渗透到背后。

「这块湿地,」葛洛妮说。「虽然阻隔了英格兰侵攻内陆,却也成了爱尔兰团结的障碍。」

葛洛妮把头枕在亚兰臂膀上,在浪头水花般的星光下说。

「理查德与德斯蒙德。只凭双方联手,无法打倒英格兰。必须要阿尔斯特的休·欧尼尔起兵才成。」

爱尔兰北部阿尔斯特最大的族长欧尼尔与欧马利关系匪浅。提供战士集团给欧尼尔,是葛洛妮的父亲杜达拉·欧马利重要的工作之一。

欧尼尔从现任族长休的祖父那一代就归顺英格兰,得到泰隆伯爵的称号。休的父亲马修是庶子,但继承权获得承认。嫡子萧恩反对,杀害马修。这场骚动时,英格兰保护了马修之子休,把他带到都柏林养育。

成年以后,休得到英格兰的后援,被承认为欧尼尔族长。

时年二十七岁。十分年轻。

他被英格兰掐着脖子。

「要休加入举兵是不可能的事吧。」亚兰说。

葛洛妮带着席德尼的许可状,因此通行时不受刁难,顺利抵达了戈尔韦。

在这里,许可状也对英格兰行政官林区发挥了效力。

欧辛依照约定,在戈尔韦等得望眼欲穿。

「如果你们再迟个两、三天,我就要炮轰林区的城堡了!」

拥抱葛洛妮的欧辛,眼皮有些泪湿。

※17

「我们要在这一战歼灭麦克威廉军!」

葛洛妮扫视军队宣言。

要将利害各异的各族族长,在拥有统帅权的一人之下,统一成一支战斗集团,难如登天。

许多族长嘴上说着支持理查德,却不肯亲自出兵。

理查德的军队、加尔指挥的葛洛妮的战士集团、追随葛洛妮的阿尔斯及菲利姆等海上男儿、罗涅指挥的欧马利战士集团、提波特的养父族长军团,这些是主要战力。

葛洛妮为了这场战争,开贴速渡苏格兰,载来了百名战士及数量相同的佣兵。愿意为任何人救命的佣兵性情暴烈,由丹冈·鲁亚负责控制他们。

加尔与罗涅各别训练了骑兵队、弓队、长矛队。他们学习了英格兰式的集团战术。

缔结同盟的康罗伊族长布洛南与麦克纳利族长克尔敏,在各自的领国牵制英格兰行政府及敌对势力的动向。若是察觉他们要向麦克威廉派出援军,就会立刻发起军事行动,加以阻挠。同时他们也拒绝向英格兰行政府缴税。如果对方采取强硬措施,就以武力对抗。

军队布阵在平地,后方是森林。

最前排是持盾的步兵,后方是弓兵。中间配置盾兵,弓兵呈五列横队,两侧则以骑兵巩固。

相隔约一公里,平缓起伏的平原另一头,可以远望麦克威廉的阵势。

但是葛洛妮的军队出现了一个乍看之下极为严重的弱点。

决战前夕,总帅理查德居然因为痛风而动弹不得了。擅长医术的弥亚赫已经过世,由米格尔贴身治疗,但这件事严重地打击了军队的士气。麦克威廉派出的间谍一定已经通报了这件事。

双方兵力在伯仲之间。士气的高低是胜败的关键。

葛洛妮骑着白马,在队伍前方从一侧疾驰到另一侧。

阿尔斯举着为了这时候而准备的、一边约有两公尺长的军旗,在葛洛妮前方同样地骑马驰骋。欧辛与亚兰跟在葛洛妮后方蹬着马腹。

「Terra Marique Potens!」

在陆地和海上都一样剽悍!

葛洛妮右手高高举起出鞘的剑,策马疾驱,高声呼喊。

「没错!」

「在陆地和海上都一样剽悍!」

同一句话在士兵之间化成巨大的呐喊声传回来。

葛洛妮刻意不戴头盔,一头红发随风招展,皮镗甲上的披风飞扬,策马前驱,她的身影令士兵们联想到盖尔传说中的康诺特女王梅伊芙。梅伊芙女王被称为女战神。

葛洛妮在队伍前来回鼓舞着。肩上的别针就像小太阳般灿然生辉。

「Terra Marique Potens!」

士兵们奋力举起拳头。

所有的士兵都绑上红布,以免在混战中自相残杀。

不管在陆地还是海上……,亚兰心想。只要碰上战斗,葛洛妮就生龙活虎。

罗涅事前向葛洛妮提出了作战策略。葛洛妮有些踌躇。

首先进行佯动攻击,然后暂时后退,将敌军诱入森林,再予以反击。树上预先安排好弩兵。

理查德赞成,但葛洛妮面有难色,是因为她是喜好冲锋的激进性格。她会想一口气直冲到底,一决胜负。这一点自幼就没有变过。

亚兰也对罗涅的作战感到些许不安。

佯动,后退,反击。

这样的作战要成功,士兵能确实接到命令,并且确实服从,是绝对必要的条件。

佣兵的行动能有多统一?

若是四散溃逃,反击就无法顺利成功。

但若是逃得太明显,也会被敌人看破手脚。

全军会合之后,并未经过严密的训练。

葛洛妮在罗涅的作战又加上了另一个计划。

虽然亚兰没有确信一定能成功。

「前进!」

号角与鼓声信号响起。

听到这信号,英格兰军也同时行动。

战列的中央最前方,脱掉披风、穿上铠甲的葛洛妮与欧辛、亚兰骑马并排前进。

敌方也以厚实的横队压将上来。

接近到能够看清楚敌我脸庞的距离后,双方停止。

然后开始互相叫骂。敌方将理查德躺在病榻,没有参加战斗一事当成笑柄。胆小鬼。孬种。居然让老婆上阵,自己缩在被窝里发抖吗?他们用盾牌与长矛敲打地面嘲笑着。

「弓队,准备!」

三排横队的士兵搭上箭矢,拉开长弓。

他们全都打赤脚。鞋子会妨碍脚底踏紧地面。

队伍之间,步兵举起盾牌。是为了从敌人的箭雨中保护弓兵。

「发射!」

加尔的弓队与罗涅的弓队都经过严苛的训练。

在第一支箭抵达敌阵之前,可以连续速射出三支。

画出弧线、数量惊人的箭雨遮天盖日,与敌方射过来的箭纠缠不清。

高举防堵的盾上承受到无数箭矢的冲击。

「突击!」

号令一下,葛洛妮策马冲了出去。

亚兰就骑在她旁边。

刺出长矛、剑身互击。红布印记派上用场了。虽然会被敌人盯上,但利大于弊。

「撤退!」混战之中,要贯彻这个命令十分困难。

更何况葛洛妮讨厌撤退。

撤退!

撤退!

鼓手擂起的鼓声被呐喊声给盖过了。

加尔与罗涅的士兵不愧是训练有素,没有混乱,一面与敌人交锋,一面慢慢地后退,将敌军诱导至森林里。

但新雇进来的高地人之中,也有像以前的亚兰和洛伊那样初次经历战斗的少年,他们甚至分不清楚东西南北了。

葛洛妮策马赶到就要往南辕北辙的方向跑去的菜鸟兵前,挡住去路,指示方向。亚兰也跟着做。也有菜鸟兵误以为亚兰是敌人而砍上来。他们杀红了眼,失去判断力了。亚兰就像个牧童般,将散往四面八方的羊只聚拢,把菜鸟少年兵赶往森林。

麦克威廉军趁胜追击聚成一团逃跑的士兵。

所有的人都顺利逃进森林了吗?有没有人晚了一步?亚兰放眼巡视,寻找红布印记。他用剑敲击以长矛刺上来的敌兵头颅,再用马蹄踩过去跑开。

葛洛妮也一样殿后。两人并骑在一起,葛洛妮点头说:

「走吧!」

树梢间洒下光束来。

随着尖锐的呼啸声,弩粗壮的箭矢插进敌兵的后颈。弩的贯通力有长弓的两倍以上。由于搭弦很费时间,因此在战斗中逐渐被长弓所取代,但最适合从树上狙击。

追上来的敌军因为意外的伏兵而乱了阵脚。

号角与鼓声的信号变成了「突击!」。

要让朝同一个方向冲刺的集团突然转换方向并不容易,但加尔与罗涅训练有素的士兵漂亮地回转阵形,攻向敌人。

敌人仓皇逃出森林,想要回阵,退路却被阻断了。

理查德率领的一队挡在他们前方。

间谍没能识破理查德是佯病。

堵住三方,只留下一处活口。若是堵成瓮中之鳖,敌人会拼死反扑,己方也会受到重创。

朝着活路退走的敌军,前方有加尔事先安排的一队在埋伏。

因为正刚松了一口气,敌军很快就遭到歼灭了。

这场大败,让原本支持麦克威廉儿子的族长们纷纷脱离。但是大部分也并未积极加入理查德,而是在观望情势。

麦克威廉的儿子依旧主张自己才是正统继承人,不肯交出主城,在各处引发小规模冲突。

虽然是征税时期,但处于扰攘之中,英格兰行政府难以派遣征税官收税。而且康罗伊、麦克纳利等领地也动用武力赶走了征税官。

行政府为了镇压而疲于奔命。才镇压一边,另一边又出乱子。万一零星发生的扰攘火苗连成一气,将化为大战乱。而英格兰本国又不愿意动用国库去平定爱尔兰。

总督席德尼向葛洛妮派出使者,指责她为何没有实现说服理查德的诺言。

这一切都是因为麦克威廉的儿子不愿意放弃继承权。葛洛妮这么回复。违背总督阁下指令的麦克威廉之子才是叛徒,要责怪请责怪他。

然后葛洛妮等待德斯蒙德起兵。

与此同时,并侦察爱尔兰北部阿尔斯特大族长休·欧尼尔的动向。

年轻的休对双方都未积极表态,采取中立立场。

数年前,爱尔兰北端的罗斯林岛发生过英格兰军进行的大屠杀。初代艾塞克斯伯爵计划将此地做为自己的军事殖民地,伊莉莎白女王公认的海盗德瑞克队长用船只运来艾塞克斯军。近六百名的岛民全数遭到屠杀,连妇孺都无一幸免。

若非已储备好充足的实力,否则不能贸然起兵。休如此判断。

席德尼对理查德与麦克威廉的儿子提出了折衷方案。

这回先让理查德继承麦克威廉,然后指定麦克威廉之子做为理查德的继承人。

几乎就要彻底败北的麦克威廉之子抓住这个机会,立刻答应。

理查德也同意了。长期征战会让氏族衰亡。只要继承麦克威廉,财政上就能富裕许多,也能泽及氏族,充实武备。这个地位附带了约七千英亩的土地及数量惊人的家畜。

葛洛妮对这场讲和不甚满意。德斯蒙德还没有起兵,结果还是来不及。拖拖拉拉的家伙,她骂道。将英格兰从爱尔兰彻底驱逐的大好机会就这么溜走了。但也不能为了等待德斯蒙德,没完没了地打下去。

在伊莉莎白女王的名下,理查德获得了爵士称号。是仅有一代的勋爵。

叙勋典礼在戈尔韦举行。

可能是厌恶长途旅行,席德尼没有来到戈尔韦,而是由常驻的英格兰行政官代理,将长剑放茌下跪的理查德危上。

英格兰风格的华丽宴会持续着。强势继承了布诺温城的欧弗拉赫提族长柯南与欧文一同参加,表现得极为亲密。

对于母亲,欧文只是行礼如仪。葛洛妮对欧文也心有亏欠.似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亚兰又禁不住把欧文拿来和备受宠爱、天真无邪地成长的么儿提波特相比。马罗虽然与母亲分开成长,但受到生父布洛南与他温柔慈祥的妻子疼爱。

只有欧文……,亚兰想到这里,觉得心情有些沉重,但欧文带了一个印象内敛的女人,介绍给葛洛妮说「这是内子」。欧文注视妻子的眼神很温柔。

「当时你正被打人大牢,」来到旁边的柯南补充说。「没办法通知你。」

康诺特地方的纷扰暂时平息了。

葛洛妮全心投入在训练常备军。

※18

强烈的恶臭掺杂在吹来的海风里侵袭上来。

葛洛妮用布掩住鼻子和嘴巴,靠近炉灶。

亚兰也把缠在脖子上的布拉到鼻子上。

石头砌成的炉灶中,泥炭烧得火红,喷发出猛烈的热气。

恶臭是从放在上面的铁制大容器传出来的。

内容物是水、灰以及泥土。

「原来如此,真的很臭。」

葛洛妮苦笑,只有一双眼睛露出布外。

冬季的风冷得刺骨,但精制工程令人浑身大汗。

「只有第一阶段会臭而已。」

纳撒尼耶尔用手背揩去汗水。

妮儿待在旁边,递出布让儿子拭汗,对亚兰和葛洛妮露出自在的笑容。

这时货车抵达,拆下木箱一边的隔板,堆积如山的泥土立刻倾泻而下。

纳撒尼耶尔抓了一点泥土,放到舌上,向运来泥土的男人们点点头。

「这泥土不错,从哪挖来的?」

「葛洛妮的城堡的小便池。」

听到男人的话,葛洛妮捧腹大笑,拍着亚兰的肩膀说:

「可以提炼出最完美的硝石唷。用这泥土制作的火药,塞进大炮里一定百发百中。」

「这阵子都没出海打猎呐。」亚兰也笑着回应。

「等冬天过去,就出海罗。」

继承麦克威廉称号的理查德迁移到建于内陆马斯克湖湖畔的城堡,但葛洛妮以靠近克鲁湾的凯利葛里城为根据地。这里距离欧马利的贝尔克莱尔城及克莱尔城都很近。

葛洛妮也是欧马利的族长。

马克提拉年事已高,但仍健朗地在海上与葛洛妮乘船并进,联手打猎。马克提拉的儿子们也指挥各自的船只,连孙子辈都加入了打猎行列。

克莱尔岛的女人会燃烧海藻制作肥料灰;不过在这座炉灶熬煮,从溶液中提炼出来的,是硝石的结晶。

精制后的硝石,与煤炭和硫黄磨碎混合,就可以制作出黑色火药。

纳撒尼耶尔在身为火药师傅的父亲指导下,熟知泥土的好坏,知道含有大量尿液的才是上好泥土,还有配合的比例。

要让大人听从还是少年的纳撒尼耶尔指挥有困难,因此葛洛妮派了个魁梧的男人担任集硝人的头领。

搜集硝石不需要技术,只需要搜集渗透了小便的泥土,运到精制所就行了。鸽舍、猪舍等掺杂了粪便的泥土也很有用。是否含有充分的硝石,要以舌头来分辨。这个方法是纳撒尼耶尔传授的。把泥土放到舌上,如果觉得咸咸凉凉的,那就是硝石的宝库。

过去火药只能靠出海打猎掠夺得到,否则就要花大钱购买。即使要自行制造,设备也相当花钱,但泥土不用钱。葛洛妮决定给与集硝人和制造火药的工人优渥的待遇。

葛洛妮用自己的名字发给集硝人特许状,允许他们进入领内任何地方挖土。

理查德没有坚持使用自己的名义,是因为制造火药是对英格兰不折不扣的谋反行为。这是为了万一遭到英格兰追究时,为理查德留下退路。

对于比起妻子的安危,更重视继承麦克威廉地位的丈夫,葛洛妮并未寄予完全的信赖。因此她要亲手掌握制造火药的权限。

财富与力量。双方葛洛妮都已经得到了,然而驱逐芙格兰的目的,却仍遥不可及。

一五七九年早春,德斯蒙德伯爵的使者——詹姆斯·费兹莫里斯搭乘桨帆船来到凯利葛里城。他带着侍从前来。

黝黑的肤色似乎是日晒造成,亚兰一开始以为他是海上男儿。

「德斯蒙德伯爵终于要起兵了,希望你们助大人一臂之力。」

理查德也来到凯利葛里城,与葛洛妮一同接见使者。除了亚兰和欧辛以外,加尔和罗涅、马克提拉等人也在席上。

他们以热葡萄酒和烤全猪招待客人。

「举兵的准备已经妥当,请你们呼应。」

「我拒绝。」理查德冷淡地当下回绝。

「为什么?」

「已经迟了。太迟了。」

「太迟了?」费兹莫里斯脸色大变。「你们不明白伯爵一直以来是多么地呕心沥血。既然要起兵,就非获得绝对的胜利不可。再度的败北,意味着灭族。我可是前往西班牙、法国,甚至拜谒了罗马的教皇,四处请求协助。旷日累时是当然的。」

法国与西班牙信奉天主教。英格兰的亨利八世摆脱了罗马教皇的拑制,但继承亨利的玛丽是个狂热的天主教徒,将新教徒一个个送上火刑台,然而她的后继人伊莉莎白却是新教拥护者。天主教徒从英格兰被驱离、受到打压。对罗马教皇而言,这是不容允许的状况。

西班牙国王菲利浦二世也对英格兰的行径怒不可遏。伊莉莎白女王公认的私掠船不断地攻击西班牙贸易船,入侵他们的殖民地。

「我们在斯马利克建筑了要塞,教皇军和西班牙军驻扎在那里,以阻止英格兰军登陆。」

「西班牙军和教皇军?你们让他国士兵进入领内?」

「教皇不承认伊莉莎白的王位,这是为了保护英格兰与爱尔兰的天主教徒而起兵。促使教皇起兵的,是一位英国人,名叫桑达斯的耶稣会圣职者。」

四十多年前创立的耶稣会自任为教皇的精锐部队,除了做为阻挡新教势力扩散的防波堤以外,亦为了将天主教传播到全世界各个角落,甚至逮赴遥远的亚洲。

「我们要驱逐英格兰势力,立桑达斯大人为爱尔兰总督,反攻英格兰本土。然后废黜新教徒女王,将英格兰变成天主教国度。」

「不巧的是,」理查德打断说。「我已经得到麦克威廉的地位了。这是我独力作战挣来的成果。现在我们领土风平浪静,没有理由向英格兰挑起争端。」

「你得到勋爵的封号了对吧?理查德·巴克爵士,被这么称呼,让你想向席德尼摇尾谄媚了吗?那么夫人,你呢?据德斯蒙德伯爵说,你强烈地憎恨英格兰的暴戾,邀请伯爵携手起兵。」

「我拒绝。」葛洛妮的回答同样冷漠。

「哦?夫人对丈夫唯命是从吗?这与传闻大相径庭呐。现在你贵为爵士夫人,开心到不敢违抗英格兰了吗?」

「我对宗教战争没兴趣。更别说又要让英格兰人当总督,管它是什么耶稣会,我可不干。我不会为了罗马教皇而战,也不为西班牙而战。居然将外国军队引入自家,这算什么?我的士兵是为了守护氏族而战,请回吧。」

斯马里克发生了什么样残酷的杀戮?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消息才传人葛洛妮等人耳中。

英格兰派遣海军,炮轰斯马里克的要塞,将其攻陷。接着进行了超越罗斯林岛规模的大屠杀。一个小时以间,数百名要塞的士兵被剑砍死,爱尔兰人妇孺、天主教僧侣在要塞外被吊死。天主教的圣职者被吊死后,再被碎尸万段。

女王不会出资派兵,因此英格兰士兵大肆展开掠夺。丢弃在海滩上的遭屠杀尸体,衣物全被士兵剥得精光。

英格兰派遣的芒斯特地方长宫佩洛特为了镇压德斯蒙德的叛变,采取了焦土作战。佩洛特命令烧光农地和谷仓、家畜,把居民藏身的森林也烧了。人们在一片焦土中饥饿喘息,饥荒之惨烈,甚至传出人吃人的流言。很快地,西班牙军和教皇军都收手撤离了。德斯蒙德孤军奋战了四年,终究还是不得不屈服。德斯蒙德遭到处刑,领土全数充公,交给来自英格兰的殖民者。时年一五八三年。

隔年,席德尼被召回英格兰,佩洛特就任爱尔兰总督之位。

南部惨遭蹂躏。

而北部与西部暂时逃过镇压。

英格兰的征税官无法在麦克威廉领内执行职务。他们前来收税,就会遭到武力驱逐。

葛洛妮拒绝贡献英格兰的国库。

※19

德斯蒙德被处死隔年,理查德猝死的消息传到葛洛妮耳中。

葛洛妮与亚兰立刻策马赶到马斯克湖畔。

城内已经有麦克威廉之子率领手下进城了。亚兰觉得仿佛历史重演。

葛洛妮第一任丈夫德纳尔一死,继承族长地位的柯南立刻大摇大摆占据了布诺温城。没有继承权的葛洛妮被驱离了。

还有另一个似曾相识之处。理查德的死,简直就是麦克威廉之死的翻版。

当时理查德正率领部下享受游猎。来到悬崖边时,马匹忽然失控,理查德摔落悬崖,当场折断颈骨死亡。

麦克威廉的儿子们显然察觉了麦克威廉的死与理查德有关。因为没有证据,所以借由以相同的手法害死理查德来暗示此事。

他们算准了理查德的家族不敢明目张胆地抗议。

「麦克威廉由我继承。这是前总督席德尼阁下答应过的事,也得到新总督佩洛特的承认了。理查德的夫人,请你立刻离开我的领地。」

葛洛妮冷静地点点头。

「我会返回欧马利的领地——以葛兰纽艾儿·欧马利的身分,但是我要主张我当然的权利。妻子离开丈夫的土地时,无论是死别或离婚,都可以带走相当于结婚嫁妆的财物和家畜。」

「英格兰法律不承认妻子的权利。妻子的嫁妆,就是丈夫的财物。」

「你不是盖尔人吗?你是连骨子里都烂到底的英格兰奴隶吗?」

麦克威廉之子怫然作色。

「只要我一声令下,理查德的部下将与我联手共同抵抗你。」

葛洛妮这话,麦克威廉的儿子也知道不是唬人的。

「届时这块土地将再次陷入战乱。我是在说,只要你承认我的权利,我就安静地离去。」

我训练的军团属于我。我要求现在我居住的凯利葛里城及不属于麦克威廉的理查德领地,做为相当于我嫁妆之物。

麦克威廉之子犹豫了,但可能是武力斗争时惨败的记忆依旧血淋淋,他不情愿地答应下来。凯利葛里城本来就是理查德的,麦克威廉之子没有任何权利。

「你归顺了英格兰,但是欧马利绝不会向英格兰屈膝。因此我不会缴税给你。」

绝大多数的理查德士兵追随了返回凯利葛里城的葛洛妮。他们不愿意服侍麦克威廉之子。

以结果来说,欧马利的领土扩张到凯利葛里城及其周边,兵力增强了。硝石精炼所和火药制造所也属于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拥有。

麦克威廉之子虽然得到了地位、土地和家畜,但军备被葛洛妮连根拔走了。

葛洛妮就是认为凯利葛里城在军事上占尽地利,才会答应与理查德结婚。而现在凯利葛里城成了葛洛妮的居城。虽然甚至远逊于都柏林城的一座瞭望塔,是与克莱尔城和布诺温城没有两样的方塔,但葛洛妮并不想要雄伟的城堡。她活跃的舞台是广大的海洋。

……葛洛妮在十五岁与德纳尔结婚后三十五年。这是一段腥风血雨的岁月。杀戮。策谋。尔虞我诈。一时的疏忽就会丧命,断送整个氏族。

在布诺温的无人小岛建立要塞,创设一支小海军的那个时候,不论是对葛洛妮还是对自己来说,都是最快乐的时光。说到当时拥有的船只,就只有几艘胡克船和卡拉哈,还有一艘小型桨帆船。桨帆船还是向杜达拉借来的。然后是形同门外汉的百名部下。虽说也有杜达拉和马克提拉的协助,但一个年轻姑娘,从无到有打造了这一切。

亚兰涌出一丝感慨,却无暇沉浸在其中。随着春季来临,贸易船的往来变得频繁,打猎也变得忙碌了。

他们肆无忌惮地打猎。

送出去当养子的提波特已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回到了母亲身边。葛洛妮把欧马利的一座城交给提波特管理。一城不需要二主。年老的丹冈·鲁亚被指名为提波特的监护人。出海打猎的时候,提波特多乘坐的是马克提拉的船。葛洛妮担心若是让么儿同船,不是会骄纵他,就是过度严格,因而自戒。马克提拉的船上有年纪与提波特相仿的马克提拉的孙子们,因此提波特显得很开心。

葛洛妮派人在从前的理查德领地探勘到铁矿产地。火药已经有了,如果炮弹、子弹也能自给自足,就有恃无恐了。

「亚兰,你娶妮儿为妻吧。」

葛洛妮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亚兰傻住了。

「你从以前就这么迟钝。」

不必葛洛妮说,亚兰也发现妮儿对他有强烈的好感。

可是他苦笑着应道:

「妮儿的年纪都可以当我女儿了。」

「妮儿没把你当爹,她把你当成一个男人。」

那你跟我的关系呢?用不着问。两人的关系过于紧密,早已超越了世俗的规范。

「去向她求婚吧。」

「你跟我的事,妮儿也知道。」

「她要女王的情人当她的丈夫。」

「要同时身兼情人跟丈夫,我实在……」

「办不到吗?」

葛洛妮不可思议地说,然后说:「如果非选择其中一边的时候,就保护弱小的那边。」

「这样也没关系。」

妮儿抬起头说。

「我不要求你只爱我一个人。我知道你和葛洛妮就像融合为一的两种金属。我喜欢你。嫉妒……我不敢说我不会嫉妒,但我会克制。能与你结合,就是这么——」令我开心,妮儿小小声地说完后,又明白地重说了一次。

「你必须永远在等待,等待大海是否愿意让我归来。就像葛洛妮的母亲那样,就像出海打猎的男人们的妻子那样。然后在海上,我会与葛洛妮在一起。你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吗?」

「我已经过着这样的生活了。」妮儿说。「不是忍耐,我就是这样生活。与你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更教我不晓得要难过多少倍。」

「我一下子多了个大儿子呐。」

难道你是为了——妮儿说到一半,把后面的话给吞了回去。

难道你是为了将拥有火药制造技术的纳撒尼耶尔确实留在身边,而向我求婚?这刻薄的话在说出口之前就消失了。

你令我怜惜。亚兰以动作直接让她了解了。

婚礼在克莱尔岛的教堂举行。

教导葛洛妮拉丁语的酒鬼神父老早就蒙主宠召了,祝福亚兰和妮儿的是别的神父。

婚宴来了许多人,几乎要从小小的岛屿满溢而出。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庆祝,众人携家带眷而来。

康罗伊族长布洛南夫妻与马罗、麦克纳利族长克尔敏和妻子耶梅儿·妮·弥莉莎——她即使上了年纪依旧美丽、欧文与他的妻子。柯南病殁了。

葛洛妮杀气腾腾地宣布「要在这一战歼灭麦克纳利军」时的那些伙伴,也不是为了作战,而是为了庆祝而赶来。指挥欧马利战士的罗涅、曾是提波特养父的族长、葛洛妮从理查德那里继承的士兵们。

「英格兰看了可是提心吊胆呐。」马克提拉笑道。「他们一定会怀疑这伙人聚在这里,是不是在密谋叛乱。」

「感觉他们迟早会下令禁止盖尔人聚会呢。」葛洛妮也笑着回应。

欧辛不停地戳亚兰。

「都快六十的老家伙,居然娶个年轻小姑娘,你是怎么把人家骗到手的?」

这么说的欧辛也年近八十了。他童山濯濯,牙齿却又硬又白,连骨头都能咬碎。

「你还有让女人娇喊的能耐吗?」

「这个问题请问我。」妮儿从旁边插嘴。说年轻,也是和亚兰比起来,其实妮儿已经三十五岁,也结过一次婚,不是娇羞的处子了。

葛洛妮笑容满面,看着一把年纪的男人们打打闹闹。

葛洛妮与亚兰的关系不只是心灵上的,这件事每个人都知道。

我没办法让妮儿幸福到最后。亚兰这么想。总有一天,妮儿会被抛下来。但是有纳撒尼耶尔在……亚兰望过去一看,纳撒尼耶尔加入提波特和马克提拉的孙子们,正在开怀畅饮。年轻女孩们为他斟酒,他显得很开心。

配合乐师演奏的音乐,年轻人不分男女围成一圈,欢乐地跳舞。亚兰想起葛洛妮和德纳尔的婚宴。

不知道哪一方先伸手的,亚兰和妮儿也加入舞蹈圈子。男女各别排成一列,踏着舞步,依序变换舞伴。

亚兰的手和葛洛妮牵在一起了。葛洛妮瞬间用力握紧,旋即放开离去,抛出一记飞吻。

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永远持续下去……。亚兰由衷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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