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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力克斯说,地狱就在这里。
他说地狱就在脑中,所以我们无法逃离。
距离杀死那个前准将的夜晚,已经过了两年,但我还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地狱。「死者的国度」依然时常来造访,但那总是充满了安详的气息,所以我完全不会把它跟地狱联想在一起。
结果我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艾力克斯,他脑中的地狱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看见被抬出教会的棺材后,心想,艾力克斯是否已经上了天堂?天主教已经不再维持著过去那种狭隘的教义。现在神之门为所有死者敞开。
就算是自己选择死亡的人,也不例外。
因此,艾力克斯虽然是以自杀结束生命,但依然以天主教的葬礼下葬。在中世纪的欧洲,自杀者会被埋在十字路口。这是因为生命是神所授与的,人不可以自由夺取,所以当时把自杀视为重罪,才会将自杀者埋在十字路口,目的是使其灵魂仿徨无助,直到审判日来临。
现在的天主教不再对死者课以那么严重的处罚。自杀者的葬礼和一般死者的葬礼已经没有分别。在丧礼中致词的教会神父,是一位看著艾力克斯长大的老人,名叫艾利许。
艾力克斯在自己车上引废气自杀的那晚,我接到通知,前往他的房间寻找遗书。他的房间井然有序,甚至可用严谨两字形容。书架上放著几本跟神学有关的书,以及几本圣经。某次威廉斯因为自己手边的小说都看完了,所以问艾力克斯有没有什么好看的小说。艾力克斯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内容,威廉斯回答:「这个嘛,我喜欢娱乐性质的小说。最好是跟性、毒品、暴力有关的。」于是艾力克斯笑著把圣经交给他。
至于艾力克斯的遗书,我并没有找到。艾力克斯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意图,便独自踏上了死亡的旅程。
其实,艾力克斯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二个自杀者。
正因为如此,虽然对艾力克斯有点过意不去,但这次的事,对我没有造成那么大的冲击。毕竟第一号自杀者是我的父亲,但这并不是意味著我已承受过天大的打击,从此就不动如山;当时我的年纪还小,无法理解死亡的意义,所以不觉得有任何的震撼或打击。亲友死亡这件事,在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时就大剌剌地入侵我的人生,从此之后一直赖著不走。
为何爸爸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呢?或许我这样描述不太精确。因为当时的爸爸应该是没有其他「选择」,才会轻生。人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所以才自杀,而不是在很多选项中选择了自杀。至少当时在爸爸的脑中,只有自我了断这个选项。
虽然当时爸爸除了自杀一途,别无选择,但他可以选择要采取什么方法。爸爸曾在家里上吊过几次,但都没有成功,最后他选择了在这个国家中最有人气的自杀方式,就是轻松地拿起枪,朝自己的头部开枪。美国有一半的自杀者都用这种方法。爸爸过世已经超过二十年,但这一点依然没有改变。枪给人自由。其中包含了轻松自杀的自由──成年人有七成用枪自杀,可见有多轻松。枪枝让所有的美国国民都有自杀的机会,从街友到CEO,无一例外。海明威、杭特‧汤普森、科特‧科本都是用枪打穿自己的头,这完全不需要事前准备,只需从口袋拿出手枪,马上就可以当场毙命。过去还有一名叫做巴德‧德怀尔的参议员在记者会上,拿出手枪对自己的头部开枪,这个事件的影片应该在网路上都可找到。可惜的是,未成年者比较难取得枪枝,只能用上吊的方式。上吊在美国的人气自杀方式中排名第二。
爸爸的正确死亡时间无从得知。当时还没有现行的枪枝登记制度,当然市面上贩售的枪枝也没有内建晶片。而现在的枪枝在枪柄处都有内建管理晶片,如果举枪自杀的话,所有的开枪纪录都会以秒为单位被记录下来,传送到美国菸酒枪炮及爆裂物管理局(BATFE)的资料库中。所以我们可以知道手枪是在何时打穿持有者的脑袋。而资料库所记录下来的那串数字,会被刻在自杀者的墓碑上。但爸爸自杀的那个年代,还没有这么方便的系统,所以只知道爸爸有一天趁大家出门时,在那个下午的某个时间点举枪自尽。
当然,我到现在依然不知道,爸爸为何最先尝试那排行第二、有点麻烦的方式。爸爸为何选择轻生呢?为何不一开始就用枪呢?我们无法向死人询问自杀的细节。死人既无法提问,也无法请求他人的原谅。
据说小孩的心很纤细,可以很敏感地感受到爸爸在自杀前身体所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但我身上完全没有发生这种事,对我来说,爸爸就是在那一天突然不见了。他就那样消失。所以往后请不要太过夸大小孩的敏锐度。
人类就是会像这样,没有理由地,或是没有留下任何可让人理解的理由,就突然从大家的眼前消失。
我曾经问过妈妈好几次,为何爸爸要自杀?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不再问这个问题了。因为我得到的答案总是「不知道」。每次我问妈妈,她总是用著悲惨的表情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一个人若是没有留下理由就离开人世,对活著的家人来说,那就会变成一种摆脱不了的紧箍咒。因为他们会不断责问自己:「我为何没有注意到?」、「是不是我的错?」、「我会不会就是他自杀的原因?」死者永远都无法回答这些问题。所以这个紧箍咒永远无法解开。任何人都清楚,「遗忘」这个疗伤方式是很靠不住的。夜晚,当我们正要入睡时,痛苦的记忆就会突然来袭。我们的头脑无法完完全全地将一件事情忘记。人类无法完全地记住事情,也无法完全忘记事清。
因此,妈妈被爸爸给下咒了。
关于爸爸,我只有一件事从未问过妈妈。爸爸的脑浆和血喷到了天花板上,是谁去清扫的。你的爱人已经化为墙上的污渍,将之擦拭乾净的是谁?是警察?还是清洁公司?不管如何,我完全不记得了。我在十几岁时迷上B级电影,曾经在深夜看过一部叫做《天使心》的老片,看完后让我毛骨悚然。那部电影到底有多老呢?那是雷根时代【注7:指的是美国总统雷根任职的1980年代】的作品。里面有一幕是一名穿著丧服的老妇人在擦拭著一片血淋淋的墙壁。关于这一幕,电影里面完全没有任何说明,也与剧情无关。但我猜测导演的设定是,她是自杀者的妻子。
把爸爸擦拭掉的,该不会就是妈妈吧。
在工作中累积的压力,就是原因。
已经离开人世的艾力克斯如果曾进行过心理谘商,不知道谘商师是不是这样回答他?
杀人、杀人、不停地杀人。为了杀人制订缜密的计画。想像暗杀目标的外型大概是什么样子。预测暗杀对象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暗杀对象有没有妻子、有没有小孩,晚上睡觉前,会不会念童谣给女儿听?
这样的工作,简直就是压力的代名词。天主教徒艾力克斯若要找人聊聊,那一定会找神父,而不是谘商师。不知道艾力克斯有没有与今天来参加丧礼的神父谈过?他是否曾在告解室中,为了自己杀死许多人,而请求宽恕?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神父会不会因为没有成功拯救艾力克斯、没有想出能拯救艾力克斯的话语而感到罪过?
在工作中所犯下的罪,就是原因。
我想像著神父像谘商师一般,如此回答艾力克斯。你的工作无论如何都会让你背负罪愆与过著地狱般的生活。要不要去跟上司谈谈,把你调到别的部门呢?或许你可以去温暖的地方度个假,暂时逃离罪愆与地狱。
的确,这两年真的忙过头了。我们原本就因为工作背负著太多罪愆与地狱,而华府发出的暗杀许可证还多到处理不完。
当然,这并不只是华府的错。两年前我们前往某国杀了那名前准将后,整个世界似乎就开始发狂。非洲、亚洲、欧洲接连发生内战与民族纷争,换言之,世界上所有地方都陷入了混乱之中,几乎所有的事件,都符合联合国在某个决议中所说的:「无法漠视的违反人道的罪行」。
就好像某天,屠杀突然变成内战的基本配备一样。
在过去两年来被杀死的非战斗人员,占了整个二十一世纪中,因内战或恐怖攻击而丧生者的六成。因为牺牲者的人数实在太多,所以全世界的记者都还来不及跟进报导。
也因为如此,部分无辜牺牲者的哀嚎就被媒体忽略,淹没在网路的大海中。除了一些受重视的重大残忍行为以外,其他的事件报导都被当成不重要的网页来处理。发送资讯很容易,但要引起世人的注目却很难。世人只对自己想要的资讯有兴趣,换言之,资讯只不过是资本主义下的商品罢了。
若说我们这个斩首部队在这两年来飞遍世界各地,真的一点都不夸张。因为我们经常长时间乘坐高速飞机移动,所以威廉斯曾经笑说,根据相对论,我们的时间一定比整体美国人的时间还要慢一点。
我们真的工作过度了。
世界过度要求我们介入,我们也被迫肩负著过多的责任。所有下令屠杀的领导人,包括希特勒在内,都是由民众推选出来的。该为屠杀负责的,绝对不是只有一个人,结果,我们亦无法对有罪的人进行审判。
杀了这个人以后,这个武装势力的凝聚力就会消失。
杀了这个人以后,双方会比较容易和谈。
华府会选出「对于遏止屠杀最有效果」的暗杀对象,接著交由我们去执行任务。被美国暗杀的第一层级对象,在某些意义上,或许该说是为了和平而牺牲的殉教者。
这些殉教者,在杀死前准将之后的两年内,我亲手杀死了两个。包含这两次的任务在内,我一共执行了五次暗杀任务。其中有几次是用侵入鞘越过国境,也有几次是伪装成观光客与记者、搭乘客机或从陆路进入目的地。这些任务的内容、目标各有不同。但是其中却有一件事是不变的。
在我参加过的五次任务中,他的名字在任务计画中出现四次。
两年前,这个人于欧洲某国的内战中,在某个屠杀人民的武装势力担任「文化资讯次长」。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名字会固定出现在作战命令书中。这很不寻常。彷佛他是个游历各地内战的旅人。
但华府对杀掉他如此执著,就表示他不只是一般的旅行者。任务计画上记载的人物侧写,随著一次次的任务愈来愈详尽。虽然上级希望我们逮捕他,但并不会在现场全盘托出与那位人物相关的所有资料,而是带有官僚作风地,在每次作战失败后,才逐渐把愈来愈多的资料透露给我们。威廉斯曾经很不开心地抱怨道:「一开始就把所有资料都告诉我们不就好了。」后来,这个人物渐渐蒙上一层有如恶魔或是神话般的面纱。
约翰‧保罗。
虽然是个平凡到让人不寒而栗的名字,但也是从我们杀害前准将后的两年间,一直成功逃离我们的名字。
「约翰‧保罗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威廉斯用演戏般的口吻这么问道。
「一个被美国政府追杀的美国人。同时他的同胞接到的不是逮捕命令,而是暗杀命令。这位逃亡者周游于堆满尸体的杀戮之丘。约翰‧保罗到底是何许人也?」
「就是普通的人类啊,和我们没什么差别。」
我如此回答后,威廉斯摇摇头,露出「你根本不懂」的表情说:
「你少无聊了。重要的是之后该怎么办?」
「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是,他再怎么厉害也是人类。只要是人类,就有露出破绽的一天。到时我们就可以抓住他。」
「接著杀掉他。」
威廉斯明明有老婆,但不知为何却在难得的假日跑来王老五的家里,甚至还擅自订了达美乐披萨,兴高采烈地说了一些让人郁闷的话。看来昨天艾力克斯的葬礼对他影响不小。
客厅有一面不会照到阳光的墙壁。这是为了看电视或电影而空出来的。我们坐在沙发上,手上拿著百威啤酒,佣懒地看著《抢救雷恩大兵》最开头的十五分钟──同盟国联军在奥马哈海滩上被打成碎肉,而且不断发出哀嚎。这个片段是整部电影最精彩的部分,更重要的是,付费电影都可以免费观看开头的前十五分钟,而这个片段,刚好就是免费的。
我们都已经三十岁了,却一点都没长大。至少,在美国的消费主义洗礼下,一点都不像个大人。
「那家伙应该很烦躁吧。」
威廉斯突然丢出这句话。
「是啊。」
「要是他有找我们谈谈,或许就不会变这样了。」
「说这些都已经太迟了。」
我这么回答。「说得也是。」威廉斯叹了口气说:
「喂,他到底是不是在地狱啊?在那个战场上、在跟我们训练的时候,还有在基地里鬼扯的时候都是吗?」
「会鬼扯的只有你吧。」
我这么说后,威廉斯惊讶地看著我说:
「难道你没听过艾力克斯开的玩笑吗?」
我不禁盯著威廉斯。我的确没听过。
「那家伙常常讲一些低级的笑话耶。」
「你是指,你跟他借小说,结果他拿圣经给你的那次吗?」
「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指一些有关天主教的习俗、教宗的玩笑。他还会把旧约里的神当成笑话的哏,我和里兰常常笑到肚子痛耶。」
这真的让我很意外。我以为艾力克斯是一个严肃的天主教徒。
「我……没有听过那家伙说那一类的话。」
威廉斯直盯著我看。德军MG机枪连续击发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过了一会儿,威廉斯把百威啤酒空罐丢进垃圾桶。垃圾桶离我们有十英尺,不过啤酒罐漂亮进洞。
「喂,披萨还没来就喝完一罐了。」
仔细回想,艾力克斯所说的话题似乎都离不开神。我不相信有神,但我没有力气、也不会自以为是地强迫信徒接受我的想法。艾力克斯也一样,没有硬拉我去信教。我们经常谈论神、罪、地狱,但同时也都各自抱持著自己的信念。
地狱就在这里。两年前出任务的那个夜晚,并非艾力克斯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某次在基地休息时,我就听他说过了。那时的艾力克斯指著自己的太阳穴说:「地狱就在这里喔,薛帕德上尉。」他还说:「我们原本就是被创造成要下地狱的。这里的构造会让我们下地狱。」
艾力克斯的头脑里,到底辟建了什么样的地狱,我已经无从得知。不论如何,我猜想艾力克斯一定是为了逃离那个难以逃离的地狱,才会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为了不堕入地狱,先一步终结自己的性命。这样的逻辑乍看之下似乎是错乱的,但是艾力克斯总是很严肃地看待这个议题,所以我认为这是有可能成立的。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喔,披萨来了。」
威廉斯去开门,从外送小弟手中接过了披萨。外送小弟拿出了一个携带装置,威廉斯用拇指按压在装置的表面,藉以认证领取者的身分。我与威廉斯的个人资料都存在军方的资料库中,资料库认证了威廉斯的资料后,外送小弟便说了声谢谢离开。
「身为军队的一份子,就不用担心资料的安全性,这样真的轻松多了。」威廉斯一边说,一边走回沙发。这时他嘴里已经在嚼著墨西哥辣椒披萨,他又说:「一般的民间人士连保护个资都要花钱。」
「其实保护个资的费用都包含在社会保险费里了,而且严格说起来,保管我们资料的人并不是军方,而是外包给民间的资讯安全公司。军方其实是有付钱的。」
「当我到了可以自由支配金钱的年龄时,就已经是军人了。我没有在社会上工作过,所以不知道这些啦。」
「个人认证所需的指纹、视网膜、脑波、脸纹等医疗记录、以及信用状态,都存放在安全伺服器里,而且维持在随时可以存取的状态,以应付各种认证的需求。要达到这些要求,是需要花很多费用的。」
「这就是重点。」威廉斯伸出食指,接著说:「我们的约翰‧保罗到底是如何通过认证的?连要吃个墨西哥辣椒披萨都得按大拇指的指纹,更何况是其他的事?在我十岁的时候,所有的事情只要签名就算数,但是现在都得验证指纹啊、视网膜啊、脸纹之类的。约翰‧保罗是如何从欧洲跑到非洲、再从非洲到亚洲的呢?」
的确,这让人难以想像。任何人购买机票时都需要经过认证。更重要的是,认证的同时就会从帐户付款,所以只要他拥有个人帐户,就无法逃避认证。
约翰‧保罗到底是如何穿梭于各地的内战?
这时,威廉斯的携带型通讯装置有讯息传来。眼前出现了让我难以置信的景象──因为刚刚拿过墨西哥辣椒披萨而变得油腻腻的指尖,就这样直接伸入口袋,然后毫不犹豫地按下通话键。虽然说要怎么操作通讯装置是个人的自由,但我在生理上还是无法接受。威廉斯就是这样粗线条的人。
威廉斯一边吸吮著油油的手指,一边与对方通话:「喂。嗯,是的。马上吗……那一个小时以内。」
威廉斯挂断了电话。他又用油腻腻的食指,在墙壁上描绘出呼叫的指令,我对他的少根筋有点不耐烦。他的手指在墙面的奈米薄膜镀层上迅速滑动,接著不知道从哪冒出的虚拟指令面板,滑到他油腻腻的手指旁。
威廉斯触碰了虚拟指令面板的停止键,中断《抢救雷恩大兵》的串流影片播放。我问威廉斯发生了什么事,他叹了一口气。
就在同时,我的通讯装置也发出了震动。于是我从位在屁股的口袋拿出通讯装置。是司令部。
「是召集命令。」
威廉斯这么说。
2
我们收到命令,不能暴露出身分。
所以我和威廉斯遵照国防总部的命令,穿著便服来到华盛顿。
因为别著名牌与勋章的军便服会暴露我们的身分,所以才被要求穿著便服。威廉斯说,要和大人物见面却没有穿制服,感觉有点不自在。只要穿著紧紧包住身体的制服,胸前又挂著一大堆勋章,就不用考虑穿著是否跟得上流行。因为制服就只是制服。如果是便服,就会牵扯到个人的价值观。
我们没有搭乘军机,反而是搭乘民航机前往华盛顿特区。看来高层不论是对内或对外,都不想让人知道我们被徵召了。如果约翰‧保罗拥有控制组织的权力,那么他就可能有能力监视情报机关与特种部队的一举一动,最重要的是,高层连对内都想隐瞒,个中必有其他原因。
所以我们在前往华盛顿特区的途中,一直尽力伪装成一般民众。因为上级命令我们不可以搭乘计程车,所以抵达国家机场后,我们改搭乘地下铁来到五角大厦站,与一般职员、参观者一起下车。
我不是第一次来五角大厦,但心情就像是来到都市的乡下人,总觉得有点自惭形秽。
从外表很难判断在五角大厦站下车的乘客,到底谁是一般的参观者,谁是联邦职员。拜活体认证之赐,用穿著来判断一个人的必要性在某种程度上已经降低许多。
我们的身分认证不在衣服上,也不在鞋子上,而是被保存在资讯安全公司的伺服器中,所以服装的重要性才会降低。
也因为如此,在这里上班的联邦职员与军人都倾向于随意的打扮。至于一般参观者流行的装扮,则属于五角大厦风格,也就是在上个世纪,两个互相仇视、彼此用核弹威吓对方的时代中,喜剧演员所模仿的那个大受欢迎的军事官僚模样。所以,民间人士都会穿著(看起来)很朴素无趣的套装,国防部职员也会打扮成五角大厦风格或者穿得更邋遢,因此从外表根本无法判断某个人到底是不是职员。
我们朝著目的地走去,途中和穿著便服、制服的人,还有几台鸟脚擦身而过。鸟脚代步机像是个活生生、而且会走路的人类下半身,我觉得很恶心。最近几年来,人工肌肉做成的机器人下半身,在面积比较大的办公室里已经是习以为常的风景。这栋五角大厦不是普通的大,它的地板面积足足是帝国大厦的三倍。不过拜五角形构造之赐,移动的距离得以缩短。要到达上级指定的会议室,必须通过几道安全门。我们把手掌贴在门上,接著接受手指的静脉摄影、扫描视网膜、检测耳朵、鼻子、眼睛的形状,完成所有的认证后,才能通过安全门。
我们到达会议室所在的区域。这里的会议室几乎都在使用中,因此门上挂著各式各样的牌子。例如:
「利比亚自由化委员会」
「东欧安定化委员会」
「苏丹问题道德介入准备会」
「对抗恐怖主义资讯统筹会议」
世界上的问题,都在五角大厦的某一个角落中被讨论,并且做出决议。
这些会议讨论的内容,在一般人的眼里显然都算是干涉内政,例如让某一国「自由化」等等。但是,在这里从一开始就不曾有过外交上的「伦理」,大家都很自然地谈论如何插手别国的内政。
在这么多间会议室中,唯有一间挂著「禁止进入」的告示牌。
「这里。」
威廉斯说完,回头看看其他房间的门说:
「『禁止进入』──和其他会议室比起来,还真是个超乎想像的议题啊。」
「因为解决与禁止进入有关的世界议题,是霸权国家的义务啊。」
威廉斯对我的话表达同意:
「你不觉得这很像卡夫卡的风格吗?」
我问他有没有看过卡夫卡,他耸耸肩说:
「没看过。我只是这样想。」
威廉斯敲了门,房间里传来一名男性的声音。
「先去认证指纹。那个有门的小窗就是认证装置。」
我用拇指在黄绿色的小窗按压后,门锁就被解除了,门也打开一个小缝。
在一片漆黑的房间,有一群男女正在看色情影片。
这是我踏进房间的第一个印象。但其实墙上萤幕正在播放的是一个穿著拘束衣的黑人影像;一群中年男女原本看得入神,但我们走进来后,便把视线转向我们。在漆黑房间内浮现的好几个脸孔中,有一个是我的长官,也就是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的老大──洛克威尔上校。
「喔,他们是G小队的成员。」
老大一边这么说,一边示意我们在空位坐下。围著桌子的男女都已经有点年纪,看来我们是这个房间里最年轻的。一名男子站了起来,开始自我介绍。
他自称是负责情报业务的国防次长。这代表著他是美国国防情报局(DIA)的头头,也意味著高阶的文官全都聚集在这里了。构成美国情报网的各个机关,如CIA、NSA的次长级人物,以及隶属于「参议院情报活动监督委员会」的数名议员,其中还包含国会朝野党团领袖。这群大人物秘密聚集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看著一名黑人穿著拘束衣的影像,老实说我觉得有点变态。
「这是一个礼拜前拍摄到的画面。」DIA开始说明。「这是第四次联合国索马利亚行动(UNOSOM Ⅳ)的最新成果。这个男人与去年十月的『黑海大屠杀』事件有关,我们也把他视为第一层级的人物。」
「他被逮捕了吗?」
我有点惊讶地这么问道。第一层级竟然没有被暗杀?真不像美利坚斩首合众国最近的作风。
「没错。不过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老大回答我。DIA点头说:
「逮捕影片中男子的人,是这位艾莉卡‧赛尔斯女士。」
坐在DIA旁边的女性行礼。威廉斯不解地问:
「这位女士不是军人吧?」
「在人类的历史中,有一种稀有的、由国家独占的组织化暴力,如果只有这种组织可称为『军队』,那么我就不算军人。」
这位女性站了起来,DIA则是坐下来,把主要的位置让给她。她的打扮是与一般民间人士相同的五角大厦风格。
「我是尤金&克鲁普斯公司的第三企划部经理。」
我很庆幸我刚刚的用词是「他被逮捕了吗?」。如果在一般百姓面前说「没有暗杀他吗?」,就太露骨了。至少在表面上,美利坚合众国政府是不会去暗杀海外重要人士的。
「一开始在拟定UNOSOM Ⅳ的计画时,是以外包为前提。」DIA帮赛尔斯女士补充说:「在当地执行这项行动的军事势力,几乎都来自民间。除了红十字会或解除武装的联合国和NGO(非政府组织)人员的维安外,实际和当地的武装势力交战并镇压等战争业务,也都是委托给以她的部队为首的民间军事承包业者(PMF)。」
战争业务。
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名词。某些人可能会对这个名词感到厌恶,例如和平主义者与自由主义者。我从这个名词中感受到至今都无法想像的未来,因此很不得体地兴奋起来。我总是对文字太过敏感。
我一边听著DIA的发言,一边思考著:没想到有些人参与战争的立场,不是为了民族的认同,也不是为了自己信奉的神明而殉教,就跟披萨店制作披萨、驱虫公司驱除蟑螂一样,只不过是一项业务罢了。既然把战争当成一项业务,当然就可以编列预算、制订计画,还能外包给业者。战争已经从一项国家暴力,演变成可以委托、外包的业务。
战争业务这个名词,彷佛在嘲笑人类历史中所有血淋淋的战事,连我也成了被嘲笑的对象。这意味著,施行战争只不过是一项业务。战争单纯只是份工作。是可预测、可控制的「作业程序」。
创造出这种名词的,是冷战时代的智库。在阐述「核战将会毁灭世界」的思想时,需要这种甚至称得上是冷酷的用语。哈德逊研究所的赫曼‧卡恩认为「分析热核战,并将结果化为一连串的报告,是所谓『思考无法思考的事物』」,这个思想几乎与维根斯坦相同。
这就像是一部思考「以百万为单位的死亡」的文学。【注8:路德维希‧维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哲学家,著作为《逻辑哲学论》,名言为「凡不可说的,就要保持沉默」。】
要把圣经的启示录降为战略、战术等级,需要相当高的话术。这已经成为一种既定的行事模式,我们受到这种官僚式发言的庇佑,也不用让失去家人的孩子,以及洞穴里的尸体浮现在脑海里。
「供给与运送食物、在当地自助餐厅里烹调料理、清洗职员的衣物、兴建新政府的办公大楼、建设辅导民兵回归社会的训练营、建设或营运管理囚禁战犯的监狱。在过去,我们必须到当地建立GHQ(司令部),并且找来工兵队,才能完成上述的工作。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把这些工作交由PMF或是联合国认可的NGO执行,但UNOSOM Ⅳ则是连作战都完全委托民间办理。」
DIA解说完后,朝著艾莉卡‧赛尔斯望去。这位PMF的女性接著说:
「在UZOSOMIV计画中,由美国政府供应联邦等级薪资的,包含军人在内,只有三个人。他们是为了督导我们的决策,而长期驻任在当地。我们尤金&克鲁普斯公司受到美国、英国、德国、法国、土耳其,以及日本政府的委托,与红十字会、志工、NGO的成员们,还有其他的同业──也就是负责管理后勤的哈里巴顿公司,为了找回索马利亚的和平而共同努力著。」
这时艾莉卡‧赛尔斯露出业务员式的笑容说:
「本公司拥有许多前特种作战队员的人才,我们从去年开始提供的专门计画执行业务,也受到非常大的肯定。」
「换句话说,他们和我们一样是食蛇者。」
老大淡淡地这么说。我猜他大概会因为人才被PMF挖角而感到苦恼,但他不是会在这种场合抱怨这些事情的人。我朝艾莉卡‧赛尔斯瞥了一眼,但是看不出她到底有没有注意到老大的话语里其实带有嘲讽的意味。
「我们尤金&克鲁普斯公司在九月下旬时,根据调查部门的情报,向美国政府提出一份企划案。业务内容是逮捕第一层级目标──阿夫梅德‧哈珊‧萨拉德。我们的调查部门曾经向参议院国防预算岁出委员会的委员进行过简报,依据在当地武装势力中拥有的多个可靠情报来源,说明本企划的确是有可行性的。」
赛尔斯女士的说明有如能干的业务一般简洁扼要,但我觉得她的话语是一层覆盖住现实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现实。
前准将的喉咙被割裂时,往墙壁喷洒的一整片血红。
被枪杀后,丢到洞穴里焚烧的男男女女。
后脑上绽放著红花的少女遗体。
她把这些血淋淋的画面,堆叠成企划进行简报,这些乍看之下完全与战争无关的名词,交织成那层东西。他们将战争当成一种生意,并且把战争视为民间的一般工作,这些听起来这些血淋淋的场景彷佛都不存在,战场上似乎也没有人在杀人、没有人被杀。
她竟然能用那些言词,描述著一场好似无人进行杀戮、无人被杀的战争,我感到惊讶、感动与新鲜。
「从岁出委员会的国防预算小型委员会到国防部,他们都沟通过,最后和国防部的特种作战司令部(SOCOM)进行讨论。」
DIA说明完事情的经过后,老大点头说道:
「我看过简报的资料后,虽然很不甘心,但依然同意这是一个可行的战斗计画。」
「岁出委员会的各位委员批准了这项计画的临时预算,因此我们便编制部队,并付诸实行。在过程中,敝公司完全没有人员伤亡,也没有发生预期外的突发状况,整个计画可说是顺利完成。」
我再次仔细观看画面中的男子。画面处于暂停状态,左上角显示著时间码与摄影机内建GPS所纪录的经纬度。简易侦讯室的白色墙壁死气沉沉,我们的阿夫梅德坐在房间中央唯一的一张椅子上。看来影片所呈现的,是刚刚逮捕后的状况。
他看起来非常惊恐。
「这个男子真的是武装势力的重要人物吗?」威廉斯指著画面说道:「这种猴群里的猴王被抓后,应该会大吵大闹地抨击这是非法逮捕或帝国主义的蛮横行为,不至于被逮捕后就害怕到这种程度吧?」
「是的,阿夫梅德‧萨拉德在牛津受过教育。所以应该知道我们先进资本主义国家,不会拷问俘虏,也不会把俘虏五马分尸。」
「那这位阿夫梅德小弟为什么看来这么焦躁不安呢?」
「我们继续看下去吧。」
DIA下了指示后,时间码开始跑动,由此可知影片已经开始播放。由于画面中只有一名穿著拘束衣而动弹不得的囚犯,所以仅靠画面很难判断影片到底是停止还是播放中。位于画面外的侦讯者,用英语跟阿夫梅德说话。
侦讯者:……我们是美利坚合众国所委托的军事代理执行者,你被我们监禁了。我们与美国签订的契约中,包含了不得违反日内瓦公约的条款。在我们把你引渡给美利坚合众国之前,只要你不使用暴力,我们就绝对不会对你施予不正当的暴力。
阿夫梅德:……这不就是一种不正当的暴力?
侦讯者:我们所做的,是根据联合国第五六〇〇九七号决议,针对索马利亚各武装势力进行停战劝吿。我们的客户,也就是美利坚合众国,把上述业务委托给我们,因此我们是在国际的认可下行使武力的。
阿夫梅德:……这是正当的武力行使吗?暴力何时被赋予正当性了?
侦讯者:因为我们的行动受到多数人的认同,不是吗?
阿夫梅德:我们的行为也受到这个国家的许多人认同。我们是在众人的期盼下才做那件事的。
「虽然他的动作与声音都透露出畏怯,但说起话却相当直接。」威廉斯似乎松了一口气:「看来他果然是一个普通的屠杀者,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个相信自己所作所为是『正确』的狂徒。」
「这是当然的。」DIA耸耸肩说道:「但是他接下来的发言,开始带有一点文学气息。」
侦讯者:民众也有犯错的时候。例如德国人民在选举中选出了希特勒。
阿夫梅德:那么,这就表示『世界的民众』,也有犯错的可能。
侦讯者:你可是杀了很多同胞的国民喔。
阿夫梅德:因为我不得不这么做。
侦讯者:在这个半年来,有很多人开始相信这个国家潜藏了许多应该被杀的同胞,但我无法相信这样的想法。昨天你才和某位好友笑著谈天,但是今天却杀了他。人类真的能这么轻易地做到吗?
阿夫梅德:……不过,事实上就是这样的结果。
侦讯者:为什么?
阿夫梅德:为什么呢?因为了解有非杀他们不可的理由。
侦讯者:但是在一年前,你的心中还没有这样的观念,不是吗?
阿夫梅德:没错……应该是这样吧。
侦讯者:杀人这样的观念,是能在短短的半年内培养出来的吗?如果是一个人也就罢了,但是你们有许多国民,像邪恶之花绽放那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了憎恨与杀人的观念。
阿夫梅德:……事实就是,这的确能在短时间内培养出来。我们就是最好的证明。
影片到此结束。
「据说在『黑海大屠杀』中,有四万六千人丧命。」
艾莉卡‧赛尔斯淡淡地接著说:
「我们必须记住,这个叫阿夫梅德的男子,在一年前还是索马利亚的和平使者。而且在不久前,索马利亚还处于非常稳定的状态。这是因为他们长久以来持续的内战历史,到二〇〇〇年代左右看起来似乎是落幕了。」
我问道,是哪边的军队介入了索马利亚的内战。很汗颜的是,我最近几乎都没有接触到与索马利亚有关的讯息。我总是忙著执行任务、吃披萨、观赏《抢救雷恩大兵》的前十五分钟,所以除了执行任务的相关知识外,顶多只会从CNN与「改编自真实事件的电影」来了解世界。
「没有军队介入,索马利亚人是靠自己的力量终止内战的。该国的惨剧始于一九七〇年代,在九〇年代转趋激烈,国际社会一度想插手索马利亚境内的惨状,于是你们的前辈──特殊作战群在波斯湾战争后介入索马利亚内战,结果惨败,在其中的重要成员阵亡后,尸体还被搬到摩加迪休游街示众,这一幕经由电视传遍了世界,而柯林顿总统也因为这项重大挫败,决定退出这个位于非洲的棘手区域。九一一事件之后,虽然国际社会也怀疑索马利亚可能已成为盖达组织的温床,但是对于阿富汗与伊拉克的干预行动,让大家又忘了索马利亚。此后,世界彻底忘记了索马利亚,对那里发生的惨剧视而不见,直到最近事情才有改观。」
这就是被世界「遗忘」的地区。在广大的网路汪洋中,充满了海浪的巨响,索马利亚的悲鸣相较之下过于微弱,因此并没有传进任何人的耳里。有几个国家曾经呼喊著:「请救救我们!请救救我们!」但却没有获得任何人的眷顾,于是这几个国家只能静静地迈向死亡。
「但是在二〇一〇年代的前半,索马利亚开始凭藉自己的力量,重建自己的文明。」
老大突然冒出声音,我有点惊讶地看了看他。他露出腼腆的笑容说:
「一九九三年时,我人就在摩加迪休。我曾是三角洲部队的成员。黑鹰直升机坠机时,我从无线电中听到了整个过程。换句话说,我就是赛尔斯小姐口中的『失败的前辈』之一喔。」
「真不好意思,失礼了。」
艾莉卡‧赛尔斯低头道歉。老大挥挥手表示自己不在意,接著说:
「唉呀,那的确是一次失败的任务啊。但那不是军事上的失败,而是政治上的失败。我们在那失败之后,依然持续关注索马利亚的情势。只不过有时候我们能做的,只有捐捐钱罢了。就我所知,索马利亚从二〇一〇年代起,就开始自主回收AK步枪与火箭推进榴弹(RPG),并且重建学校与警察体制,建构法院与行政机关,显示他们想把自己从混乱中拯救出来。哲学家霍布斯曾说,人们会陷入一种『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战争』。而有一个男人,用宁静但充满热诚的态度,想要证明霍布斯的话是错的。带领索马利亚人重建国家的,也就是他。」
「他就是阿夫梅德‧哈珊‧萨拉德。」
我听到这个事实,并不觉得惊讶。只是有些许悲伤,我的感情一片空洞。过去有太多男人,一开始为了小孩、女人、贫穷者、饥饿者、乃至于全部的弱势者而战斗,但当他们获得权力后,就变成了独裁者,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因此我无法对这家常便饭感到惊讶,也无法为此感叹。
「虽然那是一个艰困的工作,但阿夫梅德与他带领的团队,成功为索马利亚创造了和平。索马利亚全体国民曾经有一度深刻体认到,不管再怎么穷、再怎么饿,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舍弃的。在那段时期,孩子们都会上学并学习写字。而且路上也看不到安装著机关枪的车辆,是一个让大家都能安心睡觉的国家。
接下来,索马利亚进入了解决贫穷问题的阶段。」
「索马利亚的资源丰富吗?」
威廉斯问道。艾莉卡‧赛尔斯摇摇头,说:
「几乎没有资源。虽说或许当地还有尚未发现的资源,但根据索马利亚在上个世纪末进行的最后一次调查的结果,国际社会断定他们完全没有可以卖到国外的资源,包含石油、矿物、农作物等等。」
「真的是无计可施啊。」
「只要有人民,就不会无路可走。」艾莉卡‧赛尔斯耸耸肩:「只要有人民,就可以贩卖劳力。联合国为了解决国际贫困问题,发表了千禧计画。这项计画帮助多个没有资源也不适合发展农业的国家成功重建。非洲也有其独有的自然景观,所以发展观光业也是一个选项。问题是……」
「因为长年的内战,所以没有人愿意在那种国家投资,也没有人愿意去那种国家观光,对吧?」
威廉斯打断了艾莉卡‧赛尔斯的话这么说。
「你说得没错。」
赛尔斯说完,以眼神向DIA徵询意见。DIA点点头,并站起身来。
「谢谢你的说明,赛尔斯小姐。接下来我们要进行内部讨论。」
「我了解了。各位,那我告辞了。」
PMF的代表对我们行礼致意后,就退出了会议室。在门完全关上前,所有的人都目送著五角大厦风格的背影离去。
「接下来由我进行说明。」
DIA这么说完后咳了一声。因为他的动作实在太像在演戏,所以我瞬间感到有一股笑意上来,但必须忍住。
「索马利亚人为了清白、正当、和平地过生活,因此舍弃了武器,却面临极度的贫困。他们必须扭转内战给世人带来的负面印象。必须让世人知道,这里是值得投资的地方、这里的人民是受过教育且愿意工作的文明人。此外,他们还要告诉全世界,来这里观光是安全的。上述的目标,在一年前几乎都达成了,但是光只有达成是不够的。索马利亚还需要设法让世界知道他们所做到的成果。」
「透过公关公司吗?」
我问道。DIA点头回答:
「没错,公关公司会大大左右国家的形象。阿夫梅德曾在牛津学习过国际政治,所以他很清楚公关公司的必要性,例如波士尼亚与赫塞哥维纳的纷争。」
世界上有一种援军叫做「希望」,人们很容易对它效忠,却很难驱使它。不知道是哪一本书上写道,要真正驱动这个名为「希望」的东西,必须先让美国的国民知道。接著要让华府的政
治家以及网路记者知道,最后还要驱使院外游说者。在这里面扮演关键角色的,就是以国家为客户的公关专家。
在华盛顿召开记者会。让阁员在美国的网路上现身。让客户与美国政府的高层见面,在诉说窘困的现况时,请记者撰写成报导。这么一来,「名为希望的援军」(或许)就会开始启动。
「总之,阿夫梅德明白,必须让全世界知道索马利亚的状况。他必须让世人知道,索马利亚的国民是很优秀的,而且他们都愿意停止战争并朝进步的方向迈进。还要让国际社会知道,索马利亚虽然愿意改善自己的国家,但却很贫穷。因此,阿夫梅德找上了一个曾任职于公关公司的男人,来担任索马利亚政府的文化宣传顾问。」
我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那个男人就是约翰‧保罗吧。」
现场的所有人,包含威廉斯在内,都转头望向我。虽然我不是刻意要吸引他们的注意,但是我预测对话的能力似乎让他们吃了一惊。
「没错,就是约翰‧保罗。他进入索马利亚以后做了什么事,薛帕德你应该知道了吧?」
请各位想像一下,这里发生了一件杀人事件,而国家则是人格上的「犯人」。
如果记者访问犯人的邻居,那么她会这样回答:「他是一个很亲切的人,都会按时倒垃圾。我完全看不出他是会做这种坏事的人。」
现在的状况,就像是这样。我顺著DIA的话接著说:
「是的,换句话说,索马利亚的现况就是一片混乱。他们在短时间内,就让国家重新回到过去的乱象。霍布斯所说的『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战争』已经开始了。那里陷入混沌。所有的国民分为杀人的一方,与被杀的一方。而且──」
「在黑海的沙滩上,倒卧著无数索马利亚人的尸体,宛如迷路而搁浅的海豚般。」
威廉斯用这段话为整件事下了结论。会议室的气氛显得非常凝重。
约翰‧保罗。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他不是徘徊于内战地区的奇怪观光客。从我们收到暗杀指令的那一刻起,决定要暗杀他的高层就已经知道他的底细,却没有告知执行任务的我们。
上级从未告诉我们,这个我们数度暗杀失败的男人,在世界各地引发了大屠杀。
这个男人每到一个国家,那个国家就会因为不明原因陷入混乱。
这个男人每到一个国家,那个国家就会有无数条无辜的生命因为不明原因而被剥夺。
「这些事情都是在短短半年内发生的。」DIA继续说。「很幸运地,这些迈入和平但依然不受瞩目的国家,在发生大屠杀后的发展都是正向的。例如引起国际社会的讨论、选举总统等。但是美国的快速反应部队,已经为了处理世界各地的内战、恐怖事件、民族纷争而应接不暇了。这就是为什么美国的军政在迈入近代后,首次把军事业务大规模外包。」
「美军已经分身乏术了。这几年来,世界各地的纷争与残暴行为,异常快速地增加。」议员团中的某一位议员说。「那些国家拥有痛苦的过去,原本已经开始走向重建,却突然在短时间内变得比以前更糟。他们原本没有任何动乱的徵兆,突然间就产生了种族冲突。我们委托各大智库进行分析,但没有人能找出原因。」
「但是各位应该早就知道答案了吧?」
我这么说。
「在我们第一次接到约翰‧保罗暗杀命令的那个作战之前,就知道了吧。」
现场没有人开口。
我没有转动头部,只用眼神扫过坐在会议室桌子前的所有男女。
他们都面无表情,但视线不断地四处飘移,彷佛像是在寻找作为祭品的羊只,这让我感到非常可笑。在华盛顿的力学中,在这种的气氛下再度开口是很严重的,有时甚至会没命。
过了一会儿,一名穿著蓝色套装的女性,打破了这种华盛顿式的、隐讳的沉默。
「是的。在委托特种作战司令部执行暗杀之前,我们好几次尝试著逮捕约翰‧保罗。」
「你刚刚说『我们』,那你是谁?」
威廉斯用手指著她问。这位女性似乎稍稍被威廉斯不礼貌的态度吓到,但是老大与主持这场会议的DIA却什么都没说。
「我隶属于CIA。海外就像我们的庭院一样。」
「海外不是CIA的庭院,也不是美国的庭院。是魑魅魍魉张狂跋扈的、名为世界的混沌。就是因为有刚才的想法,你们才会失败。」
威廉斯的语气冷酷平静,不带任何情感如此说道。他一向很讨厌外行人。这时老大出声制止:
「注意你的用词。」
「抱歉,失礼了。但是讲到失礼,她不仅对世界失礼,也对我们失礼。」
威廉斯耸耸肩,一副根本没错的样子。他大概觉得,在海外作战的其实是我们,而不是CIA。CIA把自己在海外的所作所为称为「准军事活动」,但是那只不过是模仿战争的办家家酒罢了,根本没资格把世界称为自己的「庭院」。
在DIA的催促下,CIA继续面不改色地说下去。
「您说得没错。我们的确一直想逮捕约翰‧保罗,但是都失败了。在当时那个阶段,我们还未完全确定世界各地的屠杀是由他所煽动。当初只是怀疑他和一些动乱地区的屠杀行为似乎有某种关连。
又过了一段时间,世界陷入混乱的速度开始加快,而且根据我们获得的各项情报,确定约翰‧保罗就是那些屠杀事件发生的原因。」
在CIA袖手旁观时,约翰‧保罗所引发的战争与屠杀,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人丧生。
在我们没有成功暗杀那男人的两年内,不知道他夺走了多少条人命。
他独自一人穿梭于世界各地,造成这么多起大屠杀。他进入一些小国的武装势力的权力核心,并且在人们的耳边低语,最后就如魔法一般,造成堆积成山的尸体。
真的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吗?
我想起了两年前,在杀死那名担任「国防部长」的前准将时的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国家会变成这样?」那不是因为悔恨而说出的话,在修辞上也不是问句。那名前准将是真的搞不清楚为什么。屠杀是他发起的,动机与目的也很明确,但他依然忍不住想问为什么。
刚刚那段影片中的阿夫梅德,也露出和前准将一样的表情。
「那么,进入正题吧?」
我向老大如此问道。老大把扁帽重新戴好,并以眼神徵询大家的同意。全体表示同意后,上校沉默了一会,用平稳的语气说:
「我们要暗杀约翰‧保罗。」
「这个结论跟以前一样啊!」
威廉斯皱著眉。虽然我也露出「早就知道了」的表情,但我听出老大话中有话。
「是要追踪他吗?」
「没错。」
追踪。我们要去追踪约翰‧保罗,并把他找出来。我们要根据美国情报体系掌握的资料,带著最新的装备潜进陷入动荡的地区,而行动也是以小组为单位。
「我们认为约翰‧保罗目前潜伏在欧洲。我们情报部队在所有暗杀任务中,都立下莫大的战功,唯一的例外就是约翰‧保罗的暗杀任务。你们G小队的战功尤其杰出。」
「是要我们去当间谍吗?」
「没错。」CIA说。「虽然很不甘愿,但还是必须承认,我们不像你们那么惯于杀人,而且也没有像你这么健壮的成员。把暗杀工作交给当地的激进派也是一个选项,但是这是高机密性的任务,而且必须力求任务成功,所以不能假手他人。在过去,这些任务都是由绿扁帽部队或三角洲部队负责,但是现在,你们情报部队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才是这方面的专家。」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次预防性的任务。」
上校转过来面对我们,继续说道:
「之前所有的任务,都是情报单位在屠杀发生后,判断约翰‧保罗在当地,接著才把我们的人送去执行暗杀。所以我们总是慢了一步,就好像警察总是在案发之后才抵达现场一样。
但是,这次的行动虽然是追踪约翰‧保罗,但他并不是机会目标。当你们发现他,或是找到了暗杀的机会,也不要立即杀他,你们必须查明他现在是否在某处酝酿大屠杀。」
「我会任命你们为情报参谋(J2),同时暂时隶属于参谋长联席会议的情报部门。」
DIA接著这么说。参谋长联席会议的情报部门,以及隶属DIA的参谋情报部,已经被整合在一起。
「换句话说,我们要归你指挥。」
「虽然你们隶属于J2,但情报部队与DIA是共同作战,所以我还是能全面支援你们。这是重要的任务。我们是深受信任的喔。」
老大说完,轻拍我的肩膀,说:
「能阻止屠杀再次发生的人,就只有你们了。或许在我们谈话的当下,约翰‧保罗正在打算让地球上的某个国家堕入地狱。」
3
一堆尸体。
地面上的大坑洞就像是巨人的锅子,一群被烧焦的人们像豆子一样被紧密地铺在锅子上。
在哺乳类动物中,人类算是皮下脂肪比较多的,所以只要把人丢到这种锅状的空间中加热,人皮就会被烤得酥脆,还会飘出香气。人体被烤熟的气味之所以让人觉得恶心,是因为肉以外的其他部分也一起被烤熟了。除了靴子、衬衫以外,头发被烤焦后也会产生臭味。如果没有那些人肉以外的部分,那么人类烤熟后的气味,应该与其他滴著肉汁的兽肉香气差不了多少。
我一边想著,一边坐在还散发著热气的坑洞边缘,盯著人肉被慢慢烤焦。我脑中浮现一个模糊的想法,这些人肉要煮给谁吃?这时,其中一具尸体突然张开了被烤得乾裂的眼皮。她的头盖骨、皮肤、肌肉都因为被烤乾而收缩,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睁大眼睛的吸血鬼。
「我正在被烤著。」
母亲凝视著自己的手这么说。我点头回答:
「嗯,好像北京烤鸭喔。」
「吃起来可能味道不错喔。」
母亲笑著说。她的双颊因为被烧烤过而变得僵硬,皮肤上还出现了裂痕,看起来就像是油漆剥落的墙面。我好奇地观察她的脸颊,然后说:
「我看了以后,真的感觉到妈妈是一个物品耶。」
「真失礼,你不也是个出色的物质吗?」母亲露出了怒容说:「如果尸体『只不过』是物质,那活生生的人也『只不过』是物品呀。」
「是这样吗?在日常生活中把威廉斯当成马克杯,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是啊,总有一天你要接受这个事实喔。」
军用机缓缓地用极低的高度飞过黄色天空。看起来就像是从我的身边经过的鲸鱼腹部。破碎的枪声断断续续响起,这附近的空气弥漫著火药的臭味。
「接受自己只是物质吗?」
「是接受自己只是一团肉喔。我的儿子啊,就是因为你老说自己是无神论者,所以才一直无法接受一些重要的事情。」
我笑了。我的儿子。我很怀念这个称呼。妈妈活著的时候,常常这样叫我。她常常说我是个做事不牢靠的孩子。
「我只不过是肉,我只是被一团肉所支配……」
「尽管放心吧,你是一团肉,并不代表你就会被牢狱所困。」
我点头表示同意,因为妈妈说的总是对的。妈妈叫我放心,那么我就不需要担心了。
「你看,有人来迎接你了。」
一阵唧唧唧的声音传来。有一台客机垂直缓慢降下。生长在坑洞旁的树木都因为风压而东倒西歪。我举起手阻挡朝我飞来的尘埃与垃圾。飞机的舱门打开后,威廉斯挥著手呼唤我。
「再见啰,妈妈。」
「再见。」
我用力地挥手,和焦黑的母亲道别。
母亲也对我挥著她那烧得跟针一样细的手。
飞机开始上升,我把可后躺座椅的椅背向后推倒,当我躺下进入梦乡时,只见装满尸体的锅子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愈来愈小,死者的国度也变成了遥远的彼方。
我在死者之国的飞机上睡著,在生者之国的飞机上醒来。
在艾力克斯刚刚死去时,我很常看见「死者的国度」。因为看见的频率明显地大量增加,所以我一度考虑要找军队里的谘商师谈一谈,但这似乎不会妨碍我执行任务,所以想想便作罢。也因为如此,我在入夜后经常受邀到死者的国度。
母亲总是告诉我一些事情,但故事本身的结构,其实与我小时候在家里生活的景象没有什么不同。爸爸走了以后,母亲没有再婚,一手把我扶养长大。小时候妈妈告诉我很多事情。我对文学有兴趣,还有一段时间迷上了电影,都是受了妈妈的影响。所以「死者的国度」里的气氛,可说是直接复制我和妈妈一起吃晚餐时的气氛、或是我和妈妈一起待在客厅时的气氛。当然,前提是先不论这些场景中的异样感。
妈妈总是紧盯著我。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她害怕我可能随时会从她眼前消失。因为人类会在完全无法理解的情况下,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像爸爸一样。因此妈妈对此心存恐惧。
我从小时候就注意到妈妈的恐惧,所以也尽量不让妈妈担心。我变成一个细心的孩子。在与别人讲话时,会特别注意对方的言辞和一举一动,避免卷入纷争之中。如果惹上了麻烦,也绝对不会让妈妈知道。总之,我的原则就是,不要让妈妈心生恐惧。我一直在努力证明,我不会有一天突然不见。从小时候到进入大学为止,我一直遵守著这个最高原则。
我从军后,因为受够了过去一直遵守这个原则的自己,所以希望能进入特种部队。在当时,情报部队是刚刚设立的军种,而我选择刚出炉的特种部队,并通过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二的测验。不可思议的是,妈妈对我的选择没有表达任何意见。她只是微笑著对我说:「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结果,像爸爸一样突然消失的人,不是从事危险任务的我,而是一直担心我会突然消失的妈妈。现在,妈妈的肉体长眠于华盛顿的墓地中,而她的灵魂总是在夜晚,从「死者的国度」过来找我说话。
我睁开眼睛后,死者的国度瞬间消失不见,飞机也开始准备降落。
我从窗户向外看,机翼的翼面就像侵入鞘一样,表面出现了微小波浪。整片机翼会适时折弯或扭曲,以吸收不稳定的气流,使飞机保持稳定。
要覆盖住巨无霸客机的巨大翼面,不知道需要多少肌肉?我想把这台肌肉客机的表面镀膜全部剥下,看看被肌肉纤维覆盖住的机翼。我想用刀子将机翼割裂,看看血液从肌肉中喷出。
我喝下时区同步剂,以重新设定睡眠的周期。这就像女性吃药控制排卵期一样。我不想带著因为时差而疲惫不堪的脸,去见已经先抵达目的地的威廉斯。
肌肉客机轻柔地降落在鲁济涅机场的跑道上。机翼形成弯曲状,以大幅吸收推力向量,这个景象让人有点不安。这个动作就像小鸟要降落在树枝上时,翼面朝向前方,宛如要包住某个东西一样。因为肌肉客机拥有上述的制动系统,所以能够进行短距离降落,但乘客承受的重力负担却小得惊人。这是因为座椅内的高分子材料可藉由通电使材质改变,并转变为缓冲撞击专用模式。接著,乘客的身体会沉入外观有如洋菇的座椅中,当座椅恢复为原来的质感时,我看到空服人员对我露出微笑,并引导乘客们走向登机梯。我和一般观光客一样,享受了一趟舒适的空中旅程,同时心想,这和搭乘外型奇特的隐形输送机真是有天壤之别。
布拉格。人称文化之都、百塔之城。
我从鲁济涅搭乘地下铁进入满是阴霾的城市。
威廉斯一边看著倒映在伏尔塔瓦河中的黄色云彩,一边说:「选择在查里大桥会合真是失策。这里人太多了,我花了好多时间才找到你。」
我对威廉斯点点头。他迟到完全不找藉口,而是单刀直入,这我一点也不讶异。查里大桥上的观光客真的很多,彷佛就像世界上所有的人一起决定要把它压垮一样。
但是,威廉斯和我都是特种部队的成员。长久以来,我们的工作一直都是在一大群武装势力的士兵中找出暗杀对象,就有如在玩「威利在哪里?」的游戏。找人与杀人都是我们最擅长的,所以威廉斯迟到百分之一百二十单纯是因为他很懒散。由于他老是迟到,如果每回都要瞎扯理由,那我跟他一搭一唱,就会没完没了。
我问威廉斯状况如何。他似乎因为我没有吐槽他的单刀直入而感到失望,所以皱起了眉头。
「还可以啦。任务已经差不多结束了。」
「差不多结束了?你不是只比我早到两天而已吗?」
「我刚刚就是在等你这个反应耶。」
他的话让我哑口无言。
「我们大老远跑来布拉格是为了搞笑吗?」
「说是搞笑也没错啦。我到达这里后,发现约翰‧保罗已经不见了。」
这次是上头的大人物们倾全力要完成的任务,所有事前的预估应该都有一定的准确度才对,但约翰‧保罗却不在这里,我不能说自己没有为此感到惊讶。然而这样的状况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
「一开始就不在这里吗?」
「我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在星巴克与CIA的人见到面了。他跟我说:『对不起,我把约翰‧保罗跟丢了。』那个CIA的人员是一个刚从哈佛毕业的蠢蛋,连捷克语的报纸都看不懂,就被派驻到这里的大使馆。」
「派这家伙来跟监的CIA,也真是够了。」
我叹了口气,但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眼前的事情只不过再次证明了CIA是冷战时期的遗物罢了。许多原本是CIA该处理的业务,现在都已经归我们情报部队管辖。
「不是有很多军事小说都会出现一些能力很强的官僚组织吗?我只要每次看到有人出纰漏,都觉得这种小说应该全部禁止出版。」
威廉斯的口气听起来是真的生气了。我一边想著「CIA总算陷入人才不足的窘境了」,一边看著排列在桥上的天主教圣人像。我身旁的雕像和其他的圣人像不太一样。看起来像是有一群「黑泽明电影」中留著奇妙发型的武士,在支撑他的脚。查里大桥上有许多尊耶稣会的雕像。这座雕像所刻画的人物,也许是前往日本传教的天主教传教士吧。
这位圣人是如何在一个语言不通的国家,对日本人诉说著自己所信仰的事物?他是把GOD翻译成什么词呢?而这个词,对日本人来说,原本是代表什么意义呢?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我只是在想,一个CIA的年轻人,在语言不通的国家工作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们应该派一个懂捷克语的人来啦。真是的。」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这么问道,于是威廉斯耸耸肩说:
「约翰‧保罗有一个女朋友。我们只好跟踪她了。」
「原来他有女朋友啊。」
「约翰‧保罗曾经出现在她家。所以她就被美国的情报网掌握了。」
「如果早一点开始监视,那早就能逮到他了。」
「CIA说他们一直在跟监约翰‧保罗。但我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认真跟监。总之,根据他们的说法,自从开始跟监之后,第一次看到约翰‧保罗去找那个女人。」
「约翰‧保罗可能已经离开捷克了?」
「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的ID不会被任何机场侦测到。他可能还在捷克境内,也可能离开捷克了。所以我们只好监视那个女人,赌他可能还会回来。」
威廉斯一脸忧郁地说著。的确,我们能做的就只剩这个了,但这不是我和威廉斯感兴趣的工作。
「等待约翰‧保罗。这很像卡夫卡的风格啊。」
威廉斯突然说了这句带有文学气息、但和自己很不搭调的话,所以我指出了两个错误。
「第一,如果你要说的是《等待果陀》,那不是卡夫卡的作品,是贝克特的。还有一点,在整出戏剧中,果陀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只是等待果陀的人不停在谈论果陀。我想要说的是,别说出这么不吉利的比喻。」
「反正没道理的事情全推给卡夫卡就对了。」
威廉斯这么说。
4
在某个早晨,葛雷高尔‧萨姆沙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有毒昆虫。
卡夫卡用德语写下这段文字。
在过去,哈布斯堡王朝曾经一度想让德语成为捷克的语言。后来在官方语言政策的主导下,捷克政治核心的语言也改为德语。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奥匈帝国没落,后来在共产主义下,捷克与斯洛伐克组成了共和国。
所以捷克境内有贩卖德语的地图,也有些居民依然使用斯洛伐克语。斯洛伐克语与捷克语非常接近,两者甚至还能相当程度地互通。此外,有些长者在说著捷克语时,也会混用一些德语名词。
因为上述原因,捷克境内目前仍保有三种语言。官方语言当然是捷克语,但是各个语言对每处风景名胜有著完全不同的称呼,当观光客来到歌剧院等场所时,总是感到很疑惑。
标示著多个国家语言的建筑物。
说著多种语言的当地老人。
对外国人来说,要听懂捷克语原本就很难了。如果再掺杂著德语与斯洛伐克语,那么更是难上加难。
「的确,捷克语或许比其他语言稍微难学一点。」
露西亚‧修克罗普一边这么说明,一边把红茶递给我。
「基本上,捷克语和俄语、斯洛伐克语都属于斯拉夫语圈。斯拉夫语圈的特徵是,每个语词在不同的状况,会有非常多种的词形变化。有些词的词形变化甚至超过两百种。」
「那么要学会一个单字,得花上一个月的时间啰?」
我一边把柠檬放到红茶中,一边问。
「我举的是最夸张的例子。」露西亚笑著回答:「捷克语比起词形变化,可以自由置换的语顺和难以发出的重音更加困难。来这里学捷克语的,都是从外国派驻到这里工作的人的家人,大家似乎都觉得发音非常困难。」
「原来如此。」
「像这种与人沟通有关的教育课程,包含语言学在内,依然有一些部分难以透过网路来进行教学。像发音技巧之类的,没有与老师面对面学习就很难学会的部分还不少。」
事实上,用网路封存档案来学习当地的语言,不能称得上是一种有效率的方式。语言只不过是一种沟通的工具。即使我们最近愈来愈常用虚拟现实感来进行模拟训练,但在学习语言的领域中,我们依然被安排与老师进行面对面的学习。
露西亚‧修克罗普以教导外国人捷克语为生。她的住家兼教室,位于远离布拉格市中心的一座古老建筑内,在这个稍大的客厅中,学生们正在向这位女性学习捷克语。
「是啊。而且老师你英语也很流利耶。不像有的老师不太会说我们国家的语言,所以我们很放心。」
「因为英语在现在是称霸世界的语言啊。」
不可思议的是,露西亚这么说完后,露出了笑容,并未动怒。没有比在外国提到美国的霸权更让人感到不耐,但是她却没有因此出现负面情绪。
「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根据我最近看过的一份代理商流量分析报告,最勤于在网路上写日记的是日本人。因为那个国家的国民在现实生活中很压抑自己的感情,所以才在网路上寻求解放。」
我伪装成刚到这里任职的广告代理商员工。广告代理商的工作,是在网路上开拓张贴广告的空间。例如在一个很美丽且协调的网页中,插入一张正在吃著减肥药丸,而且皮肤散发著奇妙光泽的女性照片;或是在影片与影片之间,插入某个诊所的人气谘商师露出著慈爱笑容的画面。不论是日本人写的日记,或是美国人写的日记,都会被均等地贴上这些广告。
「嗯,是啊。我没有把自己的过去纪录下来的习惯,所以不太清楚在网路上写日记是怎么一回事。但如果写日记真的是最大的网路流量,就表示网路上充满著描绘人生的语句。」
「你写过日记吗?」
我开启这个话题,是想试著引导露西亚谈谈自己的过去。
「有啊。在很久以前写过呀。」
「那你是在哪里学英语的呢?」
「在美国学的。我也曾经学过语言学。」
「是喔。那你是语言的专家啰?」
「不,如果我真的是语言专家,那我的人际关系应该会更好,而且现在应该也会掳获一、两个男人,和他们如胶似漆或分分合合。可惜事与愿违,我学的是语言的骨干,而不是有如肌肉的文法。」
「荷姆斯基的理论的确很难跟肉感沾上边。」
「一般人应该对荷姆斯基的理论没有特别的感觉。但是世界上还是有极少数人觉得荷姆斯基的话很性感喔。例如我就是其中之一。」
露西亚又笑了。我觉得她是一个很爱笑的人。虽然她总是浅浅地微笑,但看起来不像是礼貌性的笑容,而是因为她打从心底喜欢用语言与人沟通。露西亚露出笑容的时候看起来很年轻,一点都不像三十三岁。在灯光比较昏暗的场所,若说她是十几岁的少女,应该也不会有人怀疑。
「你是在美国的哪里念书呢?」
「是在麻萨诸塞州。」
「是麻省理工学院吗?好厉害喔,你是精英耶。」
虽然我早就知道她的经历了,但依然要装出很惊讶的样子,以免被对方察觉。像这种高超的说谎技巧,应该算是间谍必备的技能。不过老实说,我不确定我的技术到底够不够高明。
「我会去那里,单纯是因为有些东西只有在那里才学得到。」
「那么你在麻省是从事哪方面的研究呢?」
原本很流畅的谈话,到这里停了下来。虽然露西亚没有露出警戒的神色,但她的内心可能已经对我问了这么多感到讶异。
过了一会儿,露西亚一边慎选自己的用词,一边谨慎地回答:
「该怎么说呢……我的研究就是,语言到底会对人类的行为造成什么影响。」
「这是不是就像某些人所说的,人类的现实世界是由语言所构成的。例如爱斯基摩人会用二十种名词来描述雪。」
「真是令人怀念的萨丕尔─沃夫假说【注9:由萨丕尔及沃夫所提出,认为人类的思考模式受到其使用语言的影响,也就是语言决定思维。而使用不同语言的人,也会因此出现认知的差异】呢。不,两者是不一样的。」
露西亚的脸又再度浮现笑容,我莫名地松了一口气。这不只是因为我担心她起了疑心,也是不想看到她皱眉头。她真的是一位笑起来很美丽的女性。
「那种说法其实就像是没有根据的都市传说。形容雪的名词原本没有那么多,但这个说法在经过口耳相传后,名词的数量却增加了。鲍亚士在一开始触及这个议题时,形容雪的名词只有四个。沃夫写论文时变成了七个。后来随著杂志、广播、电视先后报导这个议题,因纽特人口中『描述』雪的名词又变得更多。但是根据实际调查后发现,描述雪的名词其实连一打都不到。所以,英语中描述雪的词,其实并不会少于因纽特语。」【注10:法兰兹‧鲍亚士,被誉为「美国人类学之父」。一八八三年前往巴芬岛从事地理学研究,探讨自然环境对于当地因纽特人(Inuit)迁移的影响,并撰写成《中央爱斯基摩人》;注11:因纽特人为爱斯基摩人的一个分支,其使用的语言为因纽特语。】
我之前完全不晓得。这已经成为一个有名的冷知识。有些喜欢假装自己懂很多的人,总是会把这个冷知识当成聊天的话题。例如:「在因纽特语中,有一百种词汇来描绘雪耶。这应该是因为因纽特人是生活在被雪包围的环境中吧!他们认知的现实和我们的现实是不一样的喔。」这样的文化基因(Meme)【注12:类似人类的基因,是决定文化传播的单位】把爱装懂的人当成传播工具,在鸡尾酒酒吧之间口耳相传,最后的结果就是,爱斯基摩人用来描述雪的词汇,被膨胀成一个很夸张的数字。
这个连锁效应的末端,到底会把爱斯基摩人描述雪的语汇说成多少个呢?
「事实上,人类对现实的认知,跟语言没什么关系。不论身处何处,在哪里长大,现实都不会模糊到受言语所左右。人类的思考是比语言先产生作用的。」
「可是我都是用英语在思考耶。」
「那是因为,语言被包含在你所思考的现实之中。人思考的对象有诸多元素,语言是其中之一。语言只是思考对象,而不是一个大于思考的框架。这就好比,我们不能说『因为河狸是牙齿相当进化的生物,所以它们一定是用牙齿在思考事情』。」
「原来是这样啊。」
我真的对她所说的感到佩服。的确,有些想法是很有吸引力的,例如「现实是被语言控制的」、「人类会因为使用的语言不同而感受到不同的现实」、「人类都是透过名为语言的滤镜,在感知著这个世界」。然而,我总是觉得以上那些说法怪怪的。高中的英文老师很得意地告诉我们,用爱斯基摩语描述雪的那件事──当时他的说法是二十个──但是对我而言,语言是一个在自我本体外的实体,因为能确实感受到它的存在,所以很难想像语言会对自己的人格造成影响。
「你觉得,数学家与理论物理学家是如何思考的呢?」
她这么问,因此我回答,应该是用算式来思考吧。露西亚摇摇头说:
「爱因斯坦很明确地说过,他的脑子会浮现出一些画面。许多天才科学家也都这么说。他们都是在脑中先想像出画面,经过各种处理后,再『输出』为算式。」
「这好难想像喔。像虚数与无限这种概念,是要如何想像成具体的画面呢?」
「那是因为他们的脑中存在著与我们不同的『现实』。能左右现实的是思考,而不是语言。」
「那你是如何看待语言呢?如果语言不会左右人类感受到的现实,那语言到底意味著什么?」
「当然,语言是沟通的工具。不,不对……或许该称呼语言为一种器官。」
我现在终于察觉了一件事。不知不觉间,露西亚跟我讲话的口气,就像在跟同事或朋友讲话。一开始她只是跟我说明课程的内容,换言之,她原本是把我当成学生,也就是在和『客户』说话。
现在她已经开始享受与我谈话的乐趣。
「你所谓的器官,是指跟肾脏、肠子、手臂、眼睛一样的那种『器官』吗?」
「是的。」
「不过语言是人类独有的抽象概念耶。」
「实体不会产生抽象概念……我觉得,脑这种小小的器官里,不可能寄宿著灵魂……抱歉,不知道你有没有宗教信仰?」
我突然想起艾力克斯。
地狱就在这里喔。
艾力克斯指著自己的太阳穴。
「不,我没有宗教信仰。」
艾力克斯是个教徒。他相信神的存在。
那个艾力克斯说,地狱就在脑袋里。还说地狱就藏在大脑的皱褶之中。
「太好了。因为有的人听到这种话会生气。」
「即使如此,你仍说了一句无法收回的话。」我笑著提醒她。「就是有关灵魂的那一句。」
「是啊,我总是这样。」露西亚笑著继续说:
「所谓的语言,是人类在求生、适应环境的过程中进化得来的产物。人类这物种在进化的历程中,为了谋求个体的生存,因此学会了如何与其他个体比较,并且加以模拟的思考方式。所谓的模拟,就是预测其他个体的行为。人类为了比较不同个体身上的资讯,所以产生了自我与他人的区别,换句话说,就是自我的产生。在人类的思维中,原本没有『自我』也没有『他人』的概念,没有自己与他人的区别,就无法进行比较。之后人类为了避开各种危险,个体之间开始要交换『预测』到的资讯,为此人类创造了语言,因而进化。换言之,人类为了提高适应环境的能力,建构了资讯的资料库,以提供每个个体不曾亲身经历过的资讯。」
「你的意思是说,语言单纯只是人类为了适应生存而创造出来的产物?」
「其他器官演变成现在的样貌,也是一样的道理啊。」
我大脑中与露西亚对话的功能,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单纯为了适应环境而生成的产物。就像大象的鼻子与长颈鹿的脖子也是这样演化而来的。
这么说来,语言的确是一种功能精密到令人惊讶的东西。在目前,人工肌肉与神经系统已经能用来客机的机翼上,但是模拟肝脏、肾脏的过滤功能的器材却还无法小型化。语言就跟这些脏器一样精密。距离完美的人工器官,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人体的内脏虽然还有许多秘密尚未解开,但语言却已是神赋予人类的事物中,最神秘的一种。
我认知到自己的存在。我为了和他人「说话」,必须运用到语言。语言只不过是进化过程中必定衍生出来的器官。名为自我的器官,与名为语言的器官,都是我肉体的一部分。
「既然如此,『生物进化后,必定会创造出语言』,只是人类自大的想法啰?」
「这就好比,假设乌鸦创造了文明,那它们也会认为进化后的生物一定同样拥有尖尖的嘴巴。」
语言,以及自我的存在,就好像鸟类的羽毛一样,只不过是为了适应环境而衍生出来的『器官』。
但是我了解,人类的思考不会受语言所控制。然而,如果语言只是为了适应而衍生出来的器官,那么世界上不也存在被自己的『器官』消灭的生物吗?
就像被自己的长牙毁灭的剑齿虎。
5
「看来你跟她聊一些文化的议题聊得很开心嘛。不愧是文学科系出身的。」
在露西亚‧修克罗普的住家兼教室正对面的公寓,我们把其中一间房间当成据点。这是我从后门回到据点后,威廉斯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们只是很自然地谈到那些话题。」
我脱下略嫌紧绷的西装挂到衣架上。威廉斯盯著萤幕接著说:
「是这样吗?我倒觉得是你刻意把话题引导到那个方向耶。」
「你是在嫉妒我单身吗?」
「胡说。我可是很受女生欢迎的。如果是我出马,一定可以马上征服那个老师。」
「你能和她聊文化的议题吗……」
「我可以谈爱斯基摩语中的雪啊。」威廉斯说:「或是,也可以谈谈卡夫卡。」
「你之前不是才说过『反正没道理的事情全推给卡夫卡就对了』这种很扯的话吗?」
「重要的是要留下一点小小的破绽,才会引人注意呀。让女性有反驳的点,人家才会觉得你可爱。」
「你的破绽一点都不小,简直就跟陨石坑一样大好吗?自以为很有女人缘的男生,其实是女生最讨厌的类型。」
威廉斯的这种调调,总是让我很不耐烦。
说到底,与捷克人谈论卡夫卡根本就是一种错误。那就像是跑到鱼市场,找鱼贩讨论鱼一样。我想起过去CIA曾经对我们教导过特种作战的课程,我们明明都已经懂了,却还得听课,因此觉得很无趣。
「你在她家,有嗅到约翰‧保罗的气味吗?」
于是我开始回想刚刚待在露西亚家里的情景。我仔细观察了戒指、照片、杂志、家里杂乱的程度、打扫的状况、男性的体味,但都没有发现男性拜访过的迹象。
然而,与我这种人类所拥有的迟钝器官不同,感测器侦测到了男性的踪迹。我事先贴在鼻腔中的感测器贴片,记录下了飘浮在那个家里空气中的分子。正确地说,鼻腔中的贴片只是一个感测器,负责分析记录的,是贴在衬衫底下皮肤上的装置。这个装置与贴在鼻腔中的薄膜,都没有无线输出装置,而是以人体的盐分当作导体来传输资料。
侦测到的是潘海利根的eau de toilette【注13:意指浓度介于百分之五到十五之间的淡香水】。男性专用的香水。
「约翰‧保罗是不是想在她面前展现魅力呢?」
威廉斯语带讽刺地说道。CIA很肯定地断言,约翰‧保罗离开露西亚‧修克罗普的住处后,有几名学生进入她的住处,但其中完全没有男性。进入她住处的学生,都是跟著丈夫搬到捷克的女性。
我虽然没有嗅到约翰‧保罗留下来的气味,但被侦测器记录了下来。
「可惜没有精液的味道。」威廉斯一边阅读分析报告一边说。
「他跟爱人这么久没见了,没想到竟然什么事都没做。」
我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著洋葱浓汤,一边看著露西亚‧修克罗普的个人资料。这样的行为形同偷窥他人的人生。我虽然安慰自己说「这是工作」,但仍觉得我做的事情与威廉斯一样下流。我看了一会儿便感到厌烦,因此阖上了档案。
我连线到USA。那里是一堆偷窥狂共谋做坏事的场所。
帐号通过了网路认证。眼前出现USA的首页。
在标题的栏位中,显示出最近更新的Intellipedia【注14:由美国情报机构负贵营运,用于帮助特工共享情报的网络,仅有中央情报局、联邦调查局、国家安全局、以及部分情报机构才能浏览】的页面,以及最新的新闻。此外,热门文章的栏位中,可以看到在这个时间点,Keyhole卫星捕捉到的印度屠杀事件画面受到极大回响。登入USA的情报组织相关人士,正热烈地讨论著这个事件。核战之后的印度情势,一直是各国情报机关瞩目的焦点。
视窗的副栏位中,根据我的机密等级,显示出我有权阅览的标题、讨论,以及目录。我所登入的这个系统,正式名称叫做国家防卫情报共有空间,但使用者私底下都称为美国独家内幕协会(United Scoop Association)。至于为何会被简称为USA,我就不清楚了。
政府机关或公司行号把资料进行整合并共享后,原本可以大幅减少繁杂的作业程序,但是却因为研发者的人际关系、系统开发商等历史因素,让一些设施或单位被排除在连线之外。把这种没有效率的架构拓展到与国家一样大的罪魁祸首,就是美国过去的情报系统。而且,这个没效率的系统还是全世界最大的。
这个系统曾造成许多悲剧,例如到了现场才发现双方的任务竟然重复,因此引发混乱;或将传真收到的资料手动输入电脑,却不知道系统里早就有这笔资料了;甚至是有些单位只差一个关键资讯就能完成任务,但没察觉别的单位早已掌握了这项资讯。于是,各个单位就自己把自己关在笼子里,建构了一个狭隘的「社会」并各自为政。这就是情报单位的日常风景。
然而,自从世贸大楼从纽约消失后,这些乱象就渐渐不见了。
时至今日,美国已经建构了真正的网路。政府撤换了无所作为的情报单位负责人,并成功整合情报机关的资讯环境。从结果看来,美国的情报机关虽然没有达成监控全世界的痴心妄想,但好歹建构出了一个只落后世界五年的网路。
在目前这个时间点,知道约翰‧保罗的相关讯息的人其实非常少。除了上头的大人物之外,就是我们。虽然还有几个i分遣队的同伴知道,但习惯在USA发表文章的人少到无法期待资讯更新。
但是,我在出发前曾发表了一篇有关约翰‧保罗的文章,有位同样与暗杀任务有关的同事,回应了我的文章。
「唐纳德写了一些有关布拉格的资讯耶。」我告诉威廉斯。
「快去USA看看。是我发表的文章。用『布拉格』当关键字搜寻应该会出现在最上面。」
于是威廉斯也登入USA,并在首页的搜寻栏位中输入关键字。
「哦,是三分钟前才回应的耶。USA的索引化搜寻引擎速度好快啊。」
唐纳德写道,布拉格经常有人失踪。而且据说以欧洲情报网的能力,要找到失踪的人几乎不可能。
在现在这个时代,是很难彻底失踪的。至少在美国、欧洲、新加坡、日本都是如此。若无法证明自己的身分是正当的,就几乎无法做任何事,例如买东西、搭乘交通工具等等。纵使是居无定所的街友也无一例外。所以真正失踪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像卡斯帕‧豪兹尔【注15:1828年出现在德国的一名少年,出身不详,因传闻是德国皇室后代而引起国际轰动】一样遭到监禁。
唐纳德在法兰克福参加NATO的反恐情报会议时,从一位在国务院某个单位工作的朋友口中听到有关布拉格的资讯。这位国务院的朋友则是在参加国务院某工作小组时从一位荷兰人那里听来的。而这位荷兰人认识一个在法国对外安全总局(DGSE)上班的法国友人,「据说」统计了这几年失踪的情报人员、线民、监视对象、追踪对象的相关数据后得出那个结论,并告诉了荷兰人。总之,这个讯息就是这样传递的。
换言之,这是一个传过好几手的推测。在情报工作这个领域中,经常有这样的现象。谣言总是在人与人之间口耳相传,而且人们总是把毫无根据的都市传说,说得跟真的一样。例如纽约的下水道里有螃蟹栖息著、联合国私下拥有一种可以打败美国的黑色直升机、政府与外星人签下了密约。问题是,在情报工作的领域中,这类看来毫无真实性的谣言里偶尔会掺杂著几件真实的讯息。水门案告诉我们,阴谋论其实有可能就是事实。
要漠视「布拉格经常有人失踪」这个传言,其实很简单。
但是约翰‧保罗的确从布拉格消失了。
而且,他在几年前也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所以算起来,数天前是第二次失踪了。
认证、认证、再认证。
我们在追踪露西亚‧修克罗普的过程中,经过了好几次认证。例如搭乘地下铁时、搭乘路面电车时、进入购物商场时。
九一一之后,世界便与恐怖主义正式开战。当时的总统允许NSA窃听自己的国民,军队也在街头上巡逻。这些措施还引起其他国家仿效。不过再怎么严格防范,恐怖攻击依然没有消失。这种情况延续了几年后,最终结果是,伊斯兰教的基本教义派用手工打造的核弹,使塞拉耶佛从地球上消失。
广岛和长崎再也不是「世界上唯二被核弹攻击过的地方」。塞拉耶佛被炸出一个大洞,那里成为布满死亡诅咒的污秽大地。
我们在生活中需要不断地认证,就是上述核弹攻击事件造成的结果。我们时时刻刻都在证明自己的存在,并藉此保障每天的安全。政府也靠认证机制来监视市民。虽然有人宣称这是侵害隐私权,但是一般人,包含我在内,应该每天都实际体验到,每通过一次认证就会前往一个更安全的地点。
但是上述的想法,只是一个错觉罢了。所谓的认证场所,不过是人们路过的一个个地点罢了。不管经过几次认证,只不过是某个人从某个场所移动到另一个场所而已。但几乎没有人对此表达不满,并且日复一日地穿梭于认证丛林中。
彷佛继续这样认证下去,就能抵达一个无限安全的处所。
在广场中,追求自由的民众正在示威游行,一旁的人们用冷漠的眼神望著他们。示威者手持的标语牌上有可以变化为各种不同画面的奈米显示器。露西亚‧修克罗普只看了标语牌一眼,没有停下脚步,直接从示威群众身边走过。从这点我无法判断露西亚是如何思考她所拥有的自由。
我为了出任务而造访过许多国家。
我看过许多武装势力的男性把捉到的反对势力份子,用古老的方法──也就是用绳子将之吊死。相反地,文明国家都会遵守日内瓦公约,因此应该不至于处死俘虏。但在没有法律约束的地方,被敌方俘虏就形同死亡。
孩子们的手臂上被植入ID晶片,然后成为士兵。在那些纷扰混乱的大地上,是没有法律的。从人世间的原理来看,在这里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有人管。那些地区的政府已瓦解,因此不存在著霍布斯所说的「约束混沌的权威」。【注16:托马斯‧霍布斯,英国政治哲学家‧其关于国家学说著作《利维坦》,被喻为政治哲学的经典之作。】
在那种完全自由的场所中,少年们的命运不是死亡,就是被徵召为士兵。他们身处于自由的场所中,却没有生存的自由。
牺牲某些自由,才能换取别的自由。就像我们牺牲了某个程度的隐私后,生活的地方就不会被核子弹攻击,也不会有客机来撞大厦,地下铁更不会有人施放化学毒气。
自由其实是一种平衡。没有一种自由是能够单独存在的。
从这个角度看来,自由或许与爱是类似的。爱无法单独存在,只会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之中。
那一天,露西亚‧修克罗普和我们同样地牺牲了部分的隐私,获得购物的自由。她买的东西主要是食品与衣物。威廉斯和CIA派来的支援人员轮流跟踪她,我则从远方眺望露西亚的脸庞。
露西亚绝对不算是一位美丽的女性,但是她的脸庞却拥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脸颊上留著青春期的雀斑。鼻子尖尖的,鼻头上还有一道浅浅的裂痕。
在她的脸部特徵中,我觉得最醒目也最吸引我的就是眼睛。她的眼睛很大,但是眼皮却是下垂的,遮住了眼睛的一半,因此看起来总是带著淡淡的忧伤。我对这种欧式的大眼睛非常著迷。美国女性的脸上是看不到这种忧郁的。布莱恩‧伊诺也在看了《黑色追缉令》这部电影之后,说:「加州女人只能成为很有活力的女人,而无法成为改变男性命运的女人。」
露西亚‧修克罗普不是加州女性。她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欧洲女性,身上没有一点盎然的生气,但也不像是一个既冷酷又世故的女人。
「那么先上一个月的课程好吗?」
露西亚问我。我点头回答:
「好的。我想先上一个月看看,再决定要不要继续。」
我很坦白地回答。想要定期又光明正大地和露西亚接触,并进入她的住处,当她的学生是最快也最单纯的方法。
「我了解了。那么来认证并签订契约吧。」
露西亚拿出认证装置,我轻触上面的黄绿色感应面板。于是,我的广告代理商ID和露西亚的捷克语教室,就完成了签订契约的程序。
「真希望我有一天能用捷克语读卡夫卡的小说。」
我留下破绽的方式比威廉斯还要高明。而且,那个男人可能连这是个破绽都不知道。
「唉呀,卡夫卡的小说是用德语写的喔。」露西亚顺利地陷入我的「破绽」,接著又说:「卡夫卡的爸爸教他的儿子说德文。因为在当时,会说德文的人可以找到比较好的工作。你应该知道这个国家以前是奥匈帝国的一部分吧?」
「我大概知道。」
「卡夫卡其实是个犹太人。但是他无法融入犹太人的社会,所以几乎只使用德语。不过对他来说,德语就像是一种『借来的语言』。」
「他把那种不明确的归属感,不,应该说是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的意识,投射到《城堡》、《美国》这些作品中了吧。」我说完后,喝了一口露西亚递给我的红茶。
「或许卡夫卡真的认为,自己是不属于任何地方的人,使用的语言也只是一连串借来的发音。就像在《城堡》四周徘徊的土地测量员。」
「或许卡夫卡正好可以证明语言无法概括思考。就像纳博科夫也不是以母语撰写《罗莉塔》。」【注17: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俄裔美国作家,撰写大量俄语小说,除了《罗莉塔》是以英语完成。】
「你对文学相当了解呢,毕修普先生。」
露西亚以假ID上的名字来称呼我。
「因为代理商通常不是文学系,就是经济系毕业的。」
「看来你不是单纯在学校修过文学相关的课程而已。我和你聊过天后,知道你是真的很喜欢文学。」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用手托住下巴,然后看向我。她的动作让我心跳加速。眼前的这个女性是不是也会跟约翰‧保罗谈论文学呢?
或是谈论屠杀的话题?
「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喜欢看书啦。代理商就是要靠这张嘴来做生意。所以我必须多少学习一些粗浅的知识,不然就无法跟客户闲谈了。换言之,这些知识仅只止于做生意的工具而已。既然像你这么有魅力的女性喜欢谈论文学,那我很乐意多谈一点。」
「你真的很会讨好人呢,毕修普先生。」
我并不是故意讨好她。至少有三分之一是认真的。但我并没有回答「我不是在故意讨好你」,而是对她挑眉微笑,装出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
「没有人陪你一起看书吗?」
「没有耶。」露西亚摇摇头。「现在没有。」
「那是何时分手的呢?」
「这个问题问的真直接。你不是已经有老婆跟小孩了吗?」
我摊手说:
「就是因为有老婆,才能问得这么直接!这样你才不会以为我在追求你啊!」
「但有很多人并不是这样想呢!」
「我不是那种人。我会基于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用自由意志来约束自己。」
「嗯……」露西亚犹豫了一下,接著说:「之前有人陪我。他和我一样,是研究语言的学者。」
「在MIT认识的吗……」
「是的。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学者,他当时好像正在参与国防部的一个语言研究计画……」
「原来国防部也有赞助语言学啊。」
「他说,出资的是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DARPA)。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研究。」
这消息我是第一次听说。在我之前阅读的资料中,只写到约翰‧保罗在国家的资助下从事一项语言研究计画,其他细节一概不知。只不过,我和威廉斯完全没想到约翰‧保罗后来的所作所为和语言学有关,所以并没有特别重视他精通语言学这件事。
「他是一很厉害的人啰。」
「我和他是在MIT认识的。曾经短暂和他交往过,但是某一天他突然消失了。后来我就回到故乡捷克,并且开始教授捷克语。」
「你没有在大学任职吗?」
「没有耶。我是一个研究人员,应该留在大学里比较好。但我就是没有那个意愿……」
露西亚耸耸肩。我则是含糊地点点头。
「他也喜欢看书吗?」
「是啊,他很常看叙事诗。你知道《太阳帝国》这部电影吗……那是上个世纪的电影。」
「是史蒂芬‧史匹柏的作品吧。我很喜欢老电影。」
「那部电影的原作,是一个叫J‧G‧巴拉德的人写的。原作比电影更艰涩,而且充满了对世纪末的幻想。」
「看来原作跟电影相差甚远喔。」
「也不能这样说。电影的剧情基本上是忠于小说的。可是……巴拉德的作品更艰涩、残酷。他的小说经常以废墟和世界末日当作题材。他其实是个科幻小说家。」
「抱歉……我对科幻小说知道的不多。」
「别这么说。约翰常常看巴拉德的书。例如描写成为废墟的核子试验场的小说,或是主角独自一人徘徊在巨大太空站的故事。」
「听起来,那个叫约翰的人,喜欢和世界末日有关的题材。」
我这么说完后,开始想像约翰‧保罗钟爱的景象。这个一边用尸体堆出山丘、一边游走于全世界的人,偏爱著描写废墟的故事。
约翰‧保罗是不是梦想著地球成为一个废墟呢?有一座绕著太阳旋转的无人太空站──地球号太空船。某一天,外星人来到地球,发现这里曾经有文明,但是文明的主人已经全数灭亡,只留下地表上一栋栋整齐的建筑物。
我在想像这幕景象时,很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被一股安详的氛围所包围。
这是因为,我梦到的死者的国度,和这个景象没有太大的差别。
6
我离开露西亚的住处后,马上就发现异样。
最少有两个可疑的人。他们不是在监视我,就是在监视露西亚的住处。不过,我和威廉斯这几天一直在露西亚住处的对面监视著,但从没看见他们的踪迹,由此可知,他们应该是尾随我到这里的。
我忍住笑意,朝闹街走去。
我知道肾上腺素已经释放到血液中,为了避免过度反应,我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一步、两步。鞋底敏锐地感觉到来自地面的触感。感觉太过敏锐,让我觉得脚底发痒。
我不能就这样走回据点。每次离开露西亚家时,为了不让她发现,我都会绕到后门再走回据点。不论如何,直接走入露西亚家对面的公寓中,肯定会被跟踪者嘲笑。而且,我不确定这些跟踪者是否已经发现,我们一直在露西亚家的对面监视著。
当然,被跟踪是预料中的事。我不知道跟踪者是不是约翰‧保罗派来的,但我们早就料到,面对的对手会是一个组织,而非个人,因此我们在进入捷克前已经调整好时差,并且避免用无线的方式即时传送身上感测器所侦测到的资讯,纵使我待在露西亚家里时也是一样。
我为了告诉威廉斯我被跟踪,所以抓了抓后脑勺。此外,我为了确认跟踪者的身分,所以向布拉格的闹区走去。
当我来到熙来攘往的街道,眼前的景物突然变得很热闹。在副现实中充斥著原本不存在的看板。
身为观光城市的布拉格,充满了许多副现实。每一家店、每一条街都贴满了资讯,让人目不暇给。那些多到彷佛溢满出来的文字资讯,就像在有百塔之城之称的布拉格景观上,加上了香港的霓虹灯,或是加上了雷利‧史考特所创造的洛杉矶式混沌。这些文字资讯解说了眼前现实的景色,但因为数量实在太多,看起来就像是用霓虹灯堆叠成的山丘。这些资讯包括了店家类别、营业时间,以及米其林的评价。副现实因为充满了各种层层叠叠的针对观光客的商业广告,使眼前的街道像是一座要塞都市。
我必须拟订计画。
首先我得找到触控板。在充满副现实的布拉格街道上,随处都可以见到触控板。画著键盘图案的合成树脂板前,站著许多观光客。我来到合成树脂板前,望著板子三秒钟,接著隐形眼镜便把键盘图案辨识为操作介面。我用敲键盘的动作轻触图案上的按键。如果不追求「按下」按键的手感,那么其实不需要真实的键盘。只要有这块用红线画著虚拟键盘的板子就足够了。
虽然过去曾经流行过只要盯著文字就可以用视线输入的装置,但是比起让视线在一个个文字间移动,用手指按键盘的速度绝对更快,所以视线输入装置短时间内就被淘汰了。
我开启过滤器,过滤掉布拉格的观光资讯,并连上USA。
用布拉格、交通流量、地图等关键字搜寻,都没发现有用的资讯。我很后悔没有事先做好调查,但为了预防万一,还是发了一篇文章,请求大家提供标示著交通流量的布拉格地图,并设定为如果有人回覆就会自动转寄给我,还顺便发了一封同样的文章给威廉斯,接著便离开了板子。
我必须自己寻找合适的街道──一条人烟稀少,方便我痛扁跟踪者的街道。
我用古老的手法,也就是以反射物观察身后的状况,然后搭上路面电车。与我一起上电车的共是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他们三个人都在车厢内与我保持著适当的距离。其中一名打扮粗犷的年轻男子,与我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过于恰到好处,所以反而显得可疑,但现阶段还没有足够的线索能够断定。电车行驶数站后,稍稍接近布拉格的市中心,我决定在这里下车。和我一起上车的两名男子与一名女子,并未跟上来。
万一被他们抓住了,很有可能从此再也看不到太阳,所以我让暗藏在指甲内的费洛蒙一点一点地滴在路上。这么一来,威廉斯或是其他人就能带著追踪犬,透过费洛蒙来追寻我的踪迹。最糟糕的结果,就是费洛蒙的香气留在我的墓碑上。
百塔之城内建筑物的建材,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走在路上,就有如穿梭在石阵之中。在前世纪的大战中这条街道并未成为战场,这在欧洲的古城中是很罕见的。由于布拉格没有受到纳粹德国与苏联的破坏,所以建筑物几乎都得以完整的保存下来,也因为如此,当地政府更加努力保护这些古老的建筑物。
这些古老、蜿蜒的道路,以及卡夫卡留给我的印象,让我觉得这座城市有如一座迷宫。这座冰冷的迷宫散发出欧洲特有的黯淡蓝光,与波赫士所描绘的拉丁美洲截然不同。【注18:豪尔赫‧路易斯‧波赫士,阿根廷作家,被誉为「影响欧美文学的第一位拉丁美洲作家」。】
我依然被跟踪著。
我穿过布拉格的尖塔,经过一间大教堂后,持续在石砖上行走著。为了谨慎起见,我故意一边前进一边做一些假动作,终于清楚掌握了跟踪集团的成员。除了跟我一起上电车的那个年轻人外,还有一个打扮成五角大厦风格、外表冷酷的男子,以及一个穿著老旧运动服的女性。
这三个人都很年轻,没有一个年纪比我大。
他们是不是来自崇拜约翰‧保罗的青年组织呢?我一边留意跟踪者的一举一动,一边做著各种想像。只要我抓住其中一个人,他们的同伙可能就会马上出现。唯有撤退才是上策吗?但如果撤退,之后只要我再出现在露西亚的住处,他们应该还是会跟踪我。
难道我每次离开捷克语会话教室后,都要在外面绕一个小时的路才能回到根据地?
这真是太愚蠢了。
这时,有资讯传入我的副现实。有人回应我在USA发的文章。我在附近找到一块触控板,并连上USA。我打开留言后,发现有人帮我去捷克交通部的公开资料库中找到一张布拉格地图,上面用颜色标注出近一个月来布拉格的交通流量。这正好就是我想要的。这是布拉格交通流量观测飞行船,在高度两万的高空中,测量来来去去的人们之后所统计出来的资料。
我观察地图后,发现所在地的附近有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
在约翰‧保罗不见踪影的当下,这些跟踪者对我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线索。我一边行走,一边绕肩、伸展手臂,公然为接下来的施展暴力做好暖身。现在跟踪我的,是一开始跟著我搭上电车的年轻人,他似乎对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有些困惑。他绝对想像不到,跟踪的对象为了痛殴他而正在做暖身操。
所以,我成功地对著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施予突然其来的攻击。
我走进这条几乎没有人经过的小路后,年轻人慌忙地跟上来,接著我朝他的心窝落下一记重击。他发出「呜吧」这个奇怪的声音后,便没用地倒在地上。虽然这符合我的预期,但是却又太过符合预期,所以我有些失望。
「真让人惊讶。」
我低声说著,一边用力殴打他。只是要让他丧失战斗能力,而不是要使他昏迷。要让他完全失去抵抗能力,又不至于昏倒,虽然很难拿捏下手的力道,但看来这次很成功,我用拳击与踢击集中攻击他的脸,让他再也无法抵抗。
于是我一开口便先问他:「说,你是谁?」
「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倒在石砖上的年轻人用他那肿起来的嘴唇回答。接著,我用脚尖毫不留情地重击他的肾脏。
我再次问道:「说,你是谁?」
我还告诉他:「不说,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我谁都不是。」年轻人说。
我又一次攻击他的肾脏。但似乎踢得不太准,让他的胃部也受到重击,他的口中因此溢出了呕吐物。
我问第三次:「说,你是谁?」这一次,我随口用了露西亚刚刚才教的捷克语逼问。在说捷克语时,必须先说出要强调的内容,例如这个句子是疑问句还是肯定句。
「相信我,我谁都不是。我真的什么人都不是。」
用捷克文发问并没有收到成效,所以我放弃与他对话,开始撷取年轻人的活体资讯。我拨开他浮肿的眼皮,进行视网膜血管摄影,并且抓起他的手指,在读取装置上按压指纹。如果在环境许可的情况下,我可以让他再吃一点苦头以便问出我要的资讯,但是在街道上不可能这样做。
虽然我这样对他下手,但我并不是虐待狂。这只能算是职场上的应对。我的工作就是暴力。我的工作是人的生与死,而且主要是死。我的工作是剧痛、惨叫与呕吐物。
差不多要有人跟过来寻找这个可疑的年轻人了,所以我迅速地离开现场。
我看到眼前的资讯后,心中对那个年轻人充满了抱歉。如果我还有机会见到他,应该像个男人向他好好道歉。
撷取到的活体资料显示,年轻人的视网膜与指纹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主人。捷克也有达美乐披萨的分店。威廉斯一边嚼著墨西哥辣椒口味的披萨,一边开心地对我说:
「你真是太过分了。」
年轻人告诉我,他谁也不是,至少就资料库里的资料看来,他说的并没有错。用膝盖想就知道,资料库所显示的视网膜与指纹的主人,都不是那个年轻人。
「没错,我真是太过分了。」
我一边吃著威廉斯买来的披萨一边说。这时露西亚‧修克罗普也正在吃晚餐。我们一边盯著监视器,一边以那个诡异的活体认证资讯,想像那名年轻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会不会是在某场意外中失去了手指,然后把别人的手指移植到自己手上?然而,这个世界虽然充满了各种奈米机器,人工肌肉也很普及,但免疫系统的问题依然没有被解决。手指不是自己的而是移植别人的这种大事,一定会留下记录。
抑或是,单纯只是因为资料库的资料没有整合?在过去,个人情报管理有时会因为人为疏失而出现错误,但在现代的社会中,各公司都投注了足够的经费来防止人为错误的发生。不过,正确度还是要视保险公司委托的资讯安全公司的规模而定。因为在这个时代,任何人如果不能确实认证就无法前往任何场所,因此为了避免无法认证的状况发生,个人资讯的保全与航空管制、医疗系统都被视为最要紧的业务。
因此,这两种关于那名年轻人的推论,都不可能成立。
「我谁都不是。」
那个年轻人哭著这么说。他之所以会哭,不是因为什么浪漫的理由,而是因为我重击了他的肾脏。但是他一边流泪一边说出来的话,听起来不像是谎言。
既然上述的推论不成立,那么就可以合理推测,他认识了某个可以窜改资料库的人。事实上,我在这个任务中使用的假ID──「毕修普」,也是一个不存在的虚构人物。然而,我之所以能使用虚构的ID,是因为我是政府的特工人员,而且军队将ID管理与保险公司切割,委托给独立业者。但个人的ID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当军人或是CIA要到严密管理ID的国家出任务,而需要使用假ID时,事先必须经过参议院资讯安全委员会的委员长及两名成员同意。
由此推测,那个年轻人很可能是某国政府的特工人员。
或许是某个国家想对约翰‧保罗采取某种行动。也或许是因为这样,美国国防部才会急著杀死约翰‧保罗。
「你说得很有道理。因为约翰‧保罗是游走于国际间的人。」
威廉斯也表示同意。如果我的推测正确,那么他们可能因为我出现在露西亚的住处,所以认为我是跟约翰‧保罗有关的人,才进一步派人跟踪我。我的心情变得有点低落,因为要是真的有其他国家的情报机关介入,事情会变得很棘手。
但不管如何,为了一个还没证实的推论而烦恼绝对不是件好事。重要的是,必须厘清这推论有多少可能性。这就有如我跟露西亚‧修克罗普谈论到的,人类为了厘清可能性、预测事态并提高生存率,因此衍生出自我与语言。但是,如果光是把时间耗费在思考可能性,就无法采取实际行动。
所以我决定停止思考,开始阅读一些确切的资讯。
关于约翰‧保罗的角色侧写,就像是一个正在朝完成迈进的填字游戏。虽然我们在两年前对他所知不多,但是在暗杀失败并历经几次任务后,那些空格渐渐地填补起来,到现在距离完成只剩临门一脚了。
在一般的状况下,不会像这样一点一点地提示资讯。在战争过程中,随著战况愈来愈不利,才投入愈来愈多的兵力和武器,也就是所谓「渐次投入战力」,是最不可取的作战方式。这种战略代表著,对于初期战况的评估过于乐观,也意味著初期投入的战力都白白浪费掉了。
对于情报部队来说,情报就是军事物资。在过去的战场上,情报只是一种辅助,但对我们而言,情报就有如补给站与实弹武器。但是高层官僚在这一连串有关约翰‧保罗的任务中,一直神秘兮兮地,而且又吝于释放情报,因此造成「渐次投入情报」的状况。从我们情报部队的角度看来,这样的战略只能说是个错误。我和威廉斯都认为,如果高层在一开始就把所有的情报提供给我们,就不至于走到这步田地。
约翰‧保罗在塞拉耶佛失去了妻小。
约翰‧保罗的妻子与六岁的女儿,只是单纯去塞拉耶佛观光,但一瞬间就在坑洞的底部被烧成了灰烬。当时,那座美丽城市中的居民与观光客都在瞬间消失,并且随著放射物质在大气中扩散。欧洲瞬间升起一朵蕈状云,广岛和长崎核爆后的时代正式宣告结束。
由追踪ID的结果可知,那时约翰‧保罗在学生露西亚‧修克罗普的公寓。当然,除了国家的军事与情报作战外,我们这种窥探他人隐私的行为是不被允许的。情报部队的特殊训练,让我对于约翰‧保罗的不忠没有什么感觉,但却能想像他那不甘心的心情。我能想像得到,当约翰‧保罗失去妻子,以及想到自己对妻女的背叛时,心里有多么痛苦与煎熬。
塞拉耶佛核爆发生一个月后,约翰‧保罗以罹难者家属的身分前往坑洞的附近。好不容易才整合完成的NATO(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军队与其他各国的驻军,在当地建立了营区。约翰‧保罗和其他罹难者家属一样,默默地在营区中等待军队出借辐射防护衣。在这里「消失」的牺牲者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其中有大半不知道到底是死亡还是失踪。热核反应就是会造成这样的结果,而且当时的个人活体认证资讯还不够仔细,并未包含遗传标记,因此,即使幸运残留了部分遗体,多数仍无法辨识身分,就这样被埋葬于尘土之中。
约翰‧保罗在塞拉耶佛的大坑洞旁待了三个星期。这个失去妻子与女儿的男性,在当时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我当然不得而知,只能从记录凭空想像。但是我心中产生了一个疑问。当自己钟爱的小说里的场景出现在眼前时,心里会有什么感受?某个地方过去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城镇,但如今却因为核爆的高热而被夷为一片彷佛堆满玻璃的荒原,眼前还出现了一个大坑洞。核爆点的形状像一个钵,而一个个穿著纯白辐射防护衣的罹难者家属,望著宛如在钵底被捣成肉泥的亲人。
约翰‧保罗回国不久就离开了MIT,之后把自己关在家里长达半年。在那段期间,他大多是靠网路购物,几乎没有出过家门。在那半年内,地下铁、巴士、高速公路的闸道、购物中心、杂货店等场所,都没有他的认证记录。而网路上的购物记录显示,他买的都是食物。这代表约翰‧保罗让自己与外界完全隔绝。
约翰‧保罗把自己关在家里的半年中,不知陷入了多大的绝望?不知道试图自杀几次、也不知道有多少失眠的夜晚?就在这种诡异的沉默情况下,约翰‧保罗突然进入了知名的公关公司。这家公司专为国家与大企业打造良好形象,而且当时正在负责某个落后国家的公关活动。他们成功使该国从国际社会募集到大量资金,让国家经济步上正轨,因此该公司一跃成名。
或许约翰‧保罗是因为在MIT任职时,建立了国防部与白宫的人脉,再加上他拥有语言的天分,所以在公关公司中得以负责以国家为客户的案子,并因此与数个国家产生联系。
约翰‧保罗会招待华盛顿的知名官员与议员,让他们知道他的客户国有多穷。
接著,他会从他的客户,也就是那些国家的政府中,选出适合接受采访的阁员前往美国,并接受新闻节目的专访。最后,他会打造一个舒适的采访中心,让海外记者能够顺利进行采访,以便帮他的客户营造良好的形象。
约翰‧保罗多次以这种方式帮客户进行行销后,创造了不少佳绩,因此被几个国家聘任为文化宣传阁员的副手。
于是,屠杀就开始了。
约翰‧保罗任职的国家总是在短时间内陷入内战状态。进行屠杀的刽子手,有时是政府的正规军,有时是武装势力,有时甚至是自己国家的人民。约翰‧保罗负责的案件,在公司内被视为某种程度的成功。换句话说,他成功引起美国国民的关心与同情。而约翰‧保罗在为他的客户进行公关的过程中,总是会宣称「希望在美国介入之后,该国能重新站起来,且政治更民主、文化更进步」,因此最后发展至此,让美国国民相当失望。
整个国家本身简直就是个杀人犯。在当时,恐怕没有人想到这一切都是都是约翰‧保罗造成的。当时他任职的公关公司的主管与同事完全无法想像,竟然有人能独力引导一个国家发生内战与屠杀。不过,他负责的案件都发生了屠杀事件,所以他也很难再待在公司里。但我敢断言,约翰‧保罗一定是继续厚脸皮地待在自己的职位上。可以确定的是,他完全不在乎公司内部的氛围。因为他原本就是为了引发一连串屠杀,才会进入那家公司。
后来,约翰‧保罗被迫离开那家公司。从此之后,他的身影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不论是哪一个国家的交通设施、哪一个国家的电子商务网站,都没有他认证的记录。约翰‧保罗最后的认证记录,出现在布拉格的某个购物中心。
但这个标的,却在几天前从我们的资料中消失。
约翰‧保罗从离开公关公司到现在,只出现在我们的任务命令书里。我们听说他在某个内战地区内,因此搭乘飞机赶过去,却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又听说他就在某个屠杀现场的坑洞旁边,于是我们越过边境到达那个地方,还是不见他的踪迹。那个跟丢的年轻CIA应该曾经看过他的脸,但是这条街上却完全没有留下约翰‧保罗ID认证的记录。
我们正在追寻幽灵。恐怕这是一个在塞拉耶佛大坑洞里诞生的幽灵。
难道真的就像《等待果陀》?我隐约感觉到,事情的发展似乎会与这部戏的情节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