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布拉格陷入混乱,就好像被台风扫过一样。
因为暴徒向警察施暴,所以城内多处的石砖剥落。在赤裸的历史痕迹下方,可以看到鲜红色的人工肌肉正在搏动著,其表面上覆盖著有如网络的血管。
我漫不经心地走在无人的街道上。在历史悠久的建筑墙面上,原本有著代理商设立的奈米薄膜广告,但暴徒已把那些薄膜剥下,放火焚烧。街道上有多处正在冒著黑烟,但却看不到半个暴徒的身影。彷佛大家出来施暴后,便跟随著哈梅尔的吹笛人一同离开了。
裸露在街道上的红色肌肉,为灰色的街道増添了色彩。我试著用鞋底踏了踏人工肌肉。虽然坚硬,但依然拥有活体生物应有的弹性,因此我的膝盖被弹了回来。
我向郊外走去,一边注意不要踩入剥落的石砖间的缝隙。暴徒离去之后,这个街道上只剩下文明的残渣,我觉得除了我以外,其他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座城市只剩下我一个人。或许,整个欧洲也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离开了布拉格的街道,来到郊外,眼前是一片延绵到地平线彼端的红色草原。
「怎么了,我的儿子啊。」
天上传来了这个声音。我抬头往上看,发现草地上耸立著一个巨大的物体。那是巨无霸客机的机翼。机翼插在地面上,有如一座高塔,白色的翼面已经剥落,裸露出鲜红的人工肌肉。
「这里喔,这里。」
我朝著声音的方向望去。我看到一个有如人工肌肉般全身鲜红的人,一瞬间认不出她是谁,但过了一会儿,我确定她是我的妈妈。她全身皮肤和机翼一样已经剥离,并露出鲜红色的肌肉。
这时我才注意到,延伸到地平线彼端的红色草原上,并排地掩埋数具侵入鞘。侵入鞘表面的黑色迷彩镀膜已经剥落,内部的人工肌肉群暴露在空气中。部分肌肉从侵入鞘上掉落下来,鲜红且细致的续维在风中摇动,在我看来,有如一团红色的海草在那儿摇曳。
「妈妈,你的皮都被剥掉了耶。」
我说完,妈妈耸耸肩回答:
「因为我在核爆中被烧成这个样子啊。」
「妈妈应该是死在华盛顿才对啊。是被我杀死的。」
「杀死我的是车子。终结我生命的是医生。我的儿子啊,杀死我的不是你啊。」
「可是只要机器继续运作,妈妈就能继续活著。」
「那种状态还能算是活著……别开玩笑了。」
「可是你的心脏还在跳呀。」我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妈妈……有一种说法是,只要心脏还在跳,几个内脏便还有功能,这就算是活著。可是我觉得这种想法很落伍。」
「是啊,真的很落伍。这已经是上个世纪的思维了。」
母亲面露哀伤地微笑。我看到妈妈的脸后,弄懂了人的肌肉是如何移动,才让脸部形成名为微笑的状态。
「不过,你烦恼的应该不是生与死的界线吧。不是吗……」
我摇摇头。
「我想知道的是,到底是不是我杀了妈妈。妈妈,告诉我,在我进行认证,并说了YES的那个当下,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你是在谈论罪吧?」母亲点头说:「你做得很好喔。你为了我,做了一个困难的决定。关掉自己母亲的维生装置。停止供给维持自己母亲生命的奈米机器。把自己母亲放进棺材里。这对你来说真的是很痛苦的决定,但你是为了我才不得不这么做的。」
「真的是这样吗……妈妈。」
「当然不是。」
妈妈冷冷地说:
「你希望我那样说,对不对?没有人知道真相。更何况我已经死了。」
我开始感到害怕。母亲突然变得很残酷。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认为,你每次都是听从他人的命令而杀人。上级告诉你杀人是为了防止更多人被屠杀,而你也觉得,自己只是一把枪、只是一个政策工具,这一切都不是自己决定的。你就是藉由这种想法逃避沉重的责任。」
「妈妈,别再说了。」
我哭著哀求她。
「但是,你在杀死自己的母亲时,是你自己做的决定。你擅自想像妈妈现在很痛苦、妈妈活著很辛苦,但其实躺在床上的我不曾跟你这样说。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想像。事实上,在医生询问你时,是你以自己的自由意志决定要中断我的治疗,所以你必须背负这个责任。你过去在任务中杀死那么多人,那并非国防部与特种作战司令部的决定,你也必须负起杀死那些人的责任。」
母亲毫不留情地追究我的责任。我虽然掮住耳朵,但那些残酷的话语就如同奔流般,无法停止。
「不过,我的儿子啊!你不但要对我的死负责。到目前为止,你杀了很多大将军、少校、或自称总统的人,那都是你自己做的决定,都是你自己要杀他们的。你只不过是一直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你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为何要杀人,对不对?」
我一边大喊著「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跑回无人的布拉格街道。
「既然杀了我是你自己的决定,那么到目前你在任务中杀死的那些人,也是你自己的决定。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你只不过是想藉由背负杀死我的罪,来免除杀死那些人的罪。」
不管我跑得多远,母亲的声音依然毫不留情地传进我耳里。像极了巫婆的声音。我抱著头,想把自己隔绝在周围的风景之外。
「抱住头也是无济于事的喔。」
一个年轻的声音直接传进我的耳里。我抬头一看,发现艾力克斯正在对著我微笑。已经成为死者的他,指著自己的头说:
「因为地狱就在这里。」
「别再说了!」
「人只是脑细胞、只是水、只是碳化合物。人类只不过是小小的DNA块状物。人类生来就只是物质。跟人工肌肉没什么不同。要在这一块物质中寻找灵魂,并且认为灵魂会衍生出伦理道德与崇高的思想,根本是自欺欺人。罪与地狱都在脑袋里。」
接著,石砖突然飞上天空。
红色的人工肌肉冲破了布拉格的历史薄膜,有如植物急速成长般冲向天际。由肌肉构成的狂流冲上了天空,淹没布拉格的街道。
这股如海啸般的激流把我带上了天际。
我不断地上升。
直到没有罪也没有地狱的场所。
「你还好吧?你一直在哀嚎。」
威廉斯安抚著我。他递给我一条冰冷的毛巾。看来我在睡著时流了不少汗。
我摸了一下脸颊,确定自己的确哭过。
「又梦到死者的国度了吗?」
威廉斯这么问。我迟疑了一下,接著坦白地点点头。
「特别是艾力克斯自杀之后,变得比以前更频繁。」
「我也是。」
我对威廉斯出乎意料的回答感到惊讶。
「我只是单纯地把它视为梦境,并不像你还取了『死者的国度』这样的名称。我的梦与艾力克斯有关。虽然不记得梦的内容,但是醒来后和你一样觉得心情很糟。从这一点看来,应该算是恶梦吧。」
「或许我该去找心理谘商师谈谈。」我叹了口气:「就像出任务前,知道必须杀小孩那样。如果是艾力克斯应该会找神父聊一聊吧,但我没有宗教信仰。」
「我有找过心理谘商师喔。」
威廉斯边说,边递给我一杯冷水。
「为了解决婚姻危机。我和老婆陷入了倦怠期。那时我把女儿寄放在保母那里,夫妇两人一起去找军方的谘商师。」
「结果呢?」
「谘商起了成效。但也仅止于夫妻问题这种小事。我不太相信那个吊儿郎当的男谘商师,能针对艾力克斯的死给我什么有用的建议。」
「我觉得,难以解决的,不只是艾力克斯的死。」
「你还有其他的困扰吗?」
我思考该如何回答,但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的想法。威廉斯看到我一脸茫然后,便不再追问,他说:
「那就更没必要去心理谘商了。谘商师是无法解决问题的。这些问题必须由我们自己解决。既然不信仰神,那么就不该相信业报或赦免这类的东西。」
这我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然而,我在梦中总是被化身为母亲或艾力克斯的自己所指责,这已经让我无法承受。
「我跟你换班吧,我已经清醒了。应该睡不著了。」
于是我把床垫交给威廉斯。威廉斯碎碎念说:「沾满你汗水的床垫,真的不太舒服耶。」但我知道,他晓得那意味著我内心的紊乱。
车站附近有欧尔夏尼、新犹太公墓、维诺夫拉德三座墓园。
卡夫卡的墓位于新犹太公墓,走出地下铁车站马上就会看到。墓园入口的办公人员交给我一顶小小的帽子。上面写著我看不懂的希伯来文。我心想,希伯来文的字母长得好奇怪啊,看起来就像是外星人的电脑所产生的文字,有种奇妙的人造感。帽子本身偏小,与其说是戴著帽子,倒不如说是帽子被放在头顶上。
「要戴这种帽子才能进来这个墓园。」露西亚对我解释道:「因为这是犹太教的墓园。」
如果我再到露西亚家可能又会被跟踪,到时又得绕远路,再用暴力击退跟踪者,这样实在太麻烦了。所以威廉斯建议我,乾脆直接约露西亚在外面见面。要是露西亚被跟踪了,就表示对方不只对我,连对露西亚也有兴趣。总之,藉由这样的方式,或许可以确定被监视的对象到底是我还是露西亚,抑或是两人都是。
我接受了威廉斯的建议,告诉露西亚我想参观卡夫卡的墓,希望能请她带路。在这个时代,副现实几乎能辅助一切的事物,所以我的请求听起来就很接近谎言。露西亚一开始有点犹豫,最后还是答应了。我与她一起搭乘地下铁,来到位于布拉格郊外的一处新犹太人墓园。
园内的树木非常茂密,枝叶覆盖了天空,透过黄色的云层,微弱的阳光似乎无法投射到地面。
现场还有几名观光客,他们正把小石头放在卡夫卡的墓前。犹太人凭吊先人的方式不是献花,而是摆放石头。
「这是卡夫卡的妹妹吧?」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指著墓碑旁题著金色文字的石板。上头是三个人的墓志。而她们的名字看起来都像是女性。
「是的,没错。」
「她们是在同一个时期过世的,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对吧?」
「是的,就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露西亚点头答道:「她们都死于大屠杀。卡夫卡的第三个妹妹──奥特菈原本嫁给了德国人,但她却在离婚后自行进到犹太区。她的丈夫反对离婚。因为在当时,犹太女子只要嫁给雅利安人,就不会被认定是犹太人。但她把女儿托付给丈夫之后就离开了他。」
我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些事情。」露西亚则是回答:「真的吗?这是很有名的故事耶。据说卡夫卡家最小的女儿奥特莅最受哥哥法兰兹疼爱呢。」
「你好了解卡夫卡喔。」
「与其说我了解卡夫卡,不如说是了解犹太大屠杀。因为约翰常常跟我谈论这个话题。」
「约翰……是之前和你交往的那个人吗?」
我直截了当地问。露西亚点头回答:
「约翰不是犹太人,但常常对我提起犹太大屠杀。我想大概是因为这是他的研究主题吧。」
「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的研究计画竟然是在研究历史……这真是让人意外啊。」
「详情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你感兴趣的事物还真奇怪。」
「是吗?」我说:
「因为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何军队要研究犹太大屠杀。如果是研究机器人或人工智能这种新题材还比较说得过去。」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露西亚想了一下,又说:「不过他研究的主题好像不只犹太大屠杀。还有史达林、红色高棉、苏丹和卢安达,约翰好像很关心残酷的历史事件。」
「犹太大屠杀也算是其中之一吗?」
「我想是吧。」
我和露西亚一起在卡夫卡墓前献上小石头。在墓里长眠的,包括法兰兹和他的三个妹妹。法兰兹的死亡日期很明确,但是三个妹妹的确切死亡时间却没有人知道。在那个时代被卷入命运漩涡的犹太人,都是如此。时至今日,她们的死成为犹太大屠杀这个大集合的一小部分,其中的细节都已经埋葬在历史的暗处。
「不过她们被送到集中营的日期却很明确。当时的记录都有保存下来。」露西亚有如低喃地说道:「至于生活在现在的我们,在搭乘地下铁时需要认证、在店里付钱时需要认证、搭乘路面电车也需要认证。不管我们到哪里都可以追踪到。」
「也是。为了防止恐怖份子潜入,引发像塞拉耶佛或纽约那样的恐怖攻击,也为了发生意外事件时便于追查犯人,所以所有人在生活中都需要进行各种认证。另外这也是在警告恐怖份子,做了任何坏事一定会被追查出来,也有遏止的效果。」
「你可以不用说明这么多啦。这些我都懂。我并不是要谈论管理化社会、乔治‧欧威尔、老大哥【注19:乔治‧欧威尔的小说《一九八四》中的一个人物,象徵极权统治及无处不在的监控】这些话题。」露西亚笑著说。「不过,当时的政府无法掌握人民的正确资讯。他们拥有的,只有十年前的普查资料。当时的某个人能有效率地把犹太人的资料进行记录、分析、分类,并且把犹太人集合起来,其实都是仰赖打孔卡【注20:利用打洞与不打洞来表示数位讯息,是相当早期的记忆体】。把犹太人强制运送到收容所,是人类史上第一次大规模运输计画,纳粹为了完成这个工作,引进了计算机来进行运输的管理与记录。是IBM的大型计算机喔。当时还没有电脑,但已经有部分产业用大型计算机来进行计算。」
「如果没有IBM的计算机,纳粹就无法大量运输犹太人啊。」我附和著。「电脑是为了解读暗号而诞生的,后来是为了计算弹道而日益进步。不过据说连电脑的发明者也逃离不了战争的阴影。」
「约翰曾经给我看过一次IBM输出的犹太人运输管理表。虽然他的研究内容是机密,但是输送管理表是公开的资料。」
「情侣一起看大屠杀的资料,真是个奇怪的画面啊。」
「对啊,的确很奇怪。」露西亚对我的玩笑回以笑容。「他还常常说……屠杀有一种独特的气味。」
「气味……」
「他说,不论是犹太大屠杀、卡廷森林大屠杀、红色高棉时期的大屠杀,全部都有那样的味道。他还说,将会发生屠杀的场所,以及将会发生人为大量死亡的国家,都会散发出这种『气味』。」
屠杀的气味。
约翰‧保罗经由调查过去的屠杀,发现了那种气味。
「他应该不是指尸体的臭味吧。」
「的确不是。那应该是一种如诗般的表现手法吧。或许他在研究上有所发现,想告诉我但又不想泄密,所以才会这样表现。」
「到最后,你还是不知道那个约翰到底在做什么研究,对不对?」
「对啊。或许他没有把研究内容告诉任何人吧。那个研究团队人数似乎很少,事实上他好像几乎是独自进行。我猜他太太也不知道研究内容。」
「你刚刚说他太太……那你不就是……」
我使出浑身解数,假装自己有多么惊讶。要对已经知道的事情装出讶异的样子,对我来说还真是不容易。
「是的。我也知道他有小孩了。我是一个很差劲的女人。」
她这么说完后,开始走向地下铁的车站。
我连忙追上去,并且说:
「抱歉,我问了太过私人的事情。」
「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说溜嘴了。」
她带著极为悲伤的眼神说:
「不好意思喔,害你受影响了。」
「不,我才应该道歉。是我不经考虑就问了你的过去。」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嘲笑自己才是差劲的男人。
露西亚‧修克罗普小姐,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有妇之夫交往了。
我知道你们曾经一起去哪里吃过饭、买过什么杂志。我还知道你们去哪一间星巴克喝过咖啡,甚至我还知道约翰‧保罗买过多少个保险套。
我明明都知道,却装做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的举动都让你感到很自然,不能让你察觉我是装的。
「如果你觉得抱歉,那就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
露西亚这么说,并露出了她惯有的、略带悲伤的笑容。
当时我强烈感受到自己有多不要脸,因为我在欺骗她,却还能大剌剌地直视她的脸。
2
那间俱乐部满是年轻人,闹哄哄的。空间里洋溢著非布拉格风格的年轻气息,大声地播放著舞曲。早就不再关注流行音乐的我,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舞曲的魅力。
「我很不习惯来这种地方。」
我带著困惑的表情这么说。
「对不起嘛,陪我一下好不好?拜托你。」
露西亚拉著我的手。
老实说,这也不是适合露西亚的场所。她不适合这种充满活力的场所。我觉得她在谈论书本时是最美丽的,而且她的教室里也没有这么华丽的装饰。
当露西亚把我拉进那家店时,我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对劲。但却无法明确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带著这股无法言喻的不安,我们在吧台旁坐下。
舞池里有许多年轻人紧靠著身体,互相亲吻,享受著分泌贺尔蒙的快乐。舞池地板彷佛映照出地狱。如果失足落下,就会掉进无尽的黑暗中。年轻人们正在地狱上方的虚无之处跳著舞。
其中有一个人的装扮特别引人注目。是个光头的年轻人,在头上用全息影像的奈米薄膜做装饰。他先在头皮上喷出一层由薄膜构成的显示区域,再透视出头盖骨内部、脑组织的图案,头盖骨就像是透明的一般。虽然只是在头皮上呈现单纯的影像,但我看了以后,心想,地狱就在那里面啊。
露西亚很快就点了杯酒。
「你来到捷克后,有喝过啤酒吗?这个国家的啤酒很道地喔。」
「不用了,我只喝百威啤酒。」
「你是指Budweiser吗?那是捷克的啤酒喔。」
「不,我说的是美国的Budweiser啤酒。」
「这可不行。我不是说美国的不好喝,但是如果没有喝过正牌的捷克Budweiser,就没有资格谈论啤酒。」
这时啤酒正好送上来。
「百威是那种啤酒的商品名,而不是商标名。你应该有发现,美国百威啤酒瓶身上的商标名称,是写著『Busch』。你们国家的百威啤酒,在欧洲是不准用百威的名称贩卖的。Budweiser其实是指捷克啤酒酿造厂的那条街道。不过,先不管名称了,以Budweiser Budvar为首的捷克啤酒,是全世界最好喝的啤酒。」
露西亚从牛仔裤口袋中拿出皮夹,这让我吓了一跳。在最近这几年,我从没看过有人拿出皮夹。更让我吃惊的是,她还从皮夹里拿出了纸钞。露西亚把纸钞交给男服务生当作小费。自从认证取代实体货币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景象了。
这时我终于发现刚刚进入这家店时,之所以觉得不对劲的原因。
因为入口并未要求客人认证。
在我还在震惊时,露西亚已经开始喝起啤酒。她的喝法可说是相当豪迈,跟她的外表不太搭调。但是这带给我的惊讶,并未胜过刚刚的皮夹与小费。
过了一会儿,露西亚注意到我的表情。
「你不喝吗?这里的啤酒是最棒的喔,喝一口吧!」
「不……我只是觉得有点惊讶。」
「什么事啊……」
「就是,那个,你刚刚用了纸钞。」
露西亚点点头。
「是啊,现在都用携带型通讯装置付款。已经好久没有看到纸钞了。」
「那刚刚的是地下货币吗?」
「怎么可能。那是捷克政府和欧盟政府承认的货币喔。虽然能使用的地方有限就是了。」
「例如这里吗?」
「没错。这种纸钞属于地区性货币,只能在捷克的某些特定场所使用。而且只会流通于能使用这种纸钞的业者。」
「真意外。我以为地区性货币早在二〇一〇年代尝试后,宣告失败了。」
「是啊,当时的地区性货币政策,含有左翼与地方主义的思维,也像是一种共同体的复辟。那时的政策鼓励人们在地方任职,或是脚踏在土地上亲自工作,而这些想法很容易与泛灵论结合。不能否认的是,虽然社会主义已经在上个世纪彻底瓦解,但是地区性货币政策依然带有对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憧憬。不过,与其说这是一种共同体,倒不如说是一个庞克风格的运动。」
「庞克风格的地区性货币,是什么意思?」
「就是指无法追踪的钱。所以这对捷克政府与欧盟政府来说,其实是一个想要尽快排除的眼中钉。但是到目前为止,国会都还没通过废除地区性货币的法案。这表示有某些人想在这个凡事都需要认证的社会里找到一点平衡。」
我仔细环顾店内后,发现年纪比我大的人也不算少。在过去,人们不用无时无刻在所有地方证明自己的身分,而他们就是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此时我注意到,在那一群年纪比我大的客人中,有个人朝我们挥手。他穿著一件高领毛衣,外面加了一件作工精致的深蓝色夹克。
「嗨,露西亚。」
「你好啊,卢西斯。」
看来他们两人彼此认识。露西亚招手示意那个叫卢西斯的男子过来,并让他坐在我旁边。
「卢西斯是这家店的老板喔。是个头脑很好的人,而且很喜欢思考。」
「我只会思考明天的Budweiser啤酒要进货多少瓶喔。」
卢西斯耸耸肩笑著说。他的声音低沉而宏亮,由说话的节奏看来,不是个急性子的人。
「这位是查尔斯‧毕修普先生。从美国调职到这里的分公司。」
「我是毕修普。」我用伪造的名字打招呼。「你的店很棒耶。」
「谢谢。」
卢西斯回答。这虽然是制式的客套话,但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近很久没看到你了,露西亚。」
「因为我的工作很忙啊。」
虽然露西亚这么说,但我知道她在说谎。至少从我和威廉斯开始监视她的这几天以来,她的工作其实并没有太忙。
「哦,忙是好事啊。」卢西斯说:「但是,大家都很寂寞耶。泰隆很想你喔。」
「真的吗?」
露西亚笑著,卢西斯指著店内某处说:
「你看,他就站在那里发呆。去找他聊聊吧。」
「唉呀,真的耶。」
露西亚走向那个名叫泰隆的男子。吧台旁剩下我与卢西斯两个人。我拿起气泡已经消了的Budweiser,喝了一口。的确很好喝。
「你和露西亚是什么关系呢……」
卢西斯这样问时,我有一瞬间怀疑他是不是对露西亚有意思。但是,他提问的方式和语调都很自然,所以我并不觉得他爱慕著露西亚。应该只是单纯以朋友的身分这么问吧。
「我是她的学生。我请她教我捷克语。」
卢西斯瞪大眼睛,惊讶地说:
「这是露西亚第一次带学生来这里耶!」
「我今天拜托她带我去看卡夫卡的墓。我很感谢她答应这个无理的要求。」
「卡夫卡的墓,就在地下铁车站的正前方啊。应该不至于迷路吧。」
我担心他的这句话是在怀疑我,所以稍稍提高了戒心。
「是啊,到了那里后,我才发现卡夫卡的墓其实不难找。」
我笑著说,卢西斯也跟著一起笑了。
「不过我的店应该让你吓了一跳吧。入口不用认证,付钱也是用地区性货币。」
「这在捷克很常见吗?」
卢西斯很开心地摇摇头,说:
「不,我的店算是很特殊的。其实政府对我的店很有意见,但到目前为止还是合法的。因为不能用机械监视,所以或许会有警察假冒成客人混进来。我的店可是贩卖美味啤酒、相当正派的店。」
「美国没有这样的地方,所以我真的很惊讶。」
「欧洲真的是一个好地方喔。以前美国被称为自由的国度,但是现在欧洲的几个国家,似乎比美国还要自由一点喔。」
卢西斯说完后,向调酒师点了一杯苦艾酒。
「为了避免遭受恐怖攻击,这也是不得已的。不过在塞拉耶佛消失后,欧洲还能有这么大的度量保留这种场所,我的确很感动。」
「这是如何选择自由的问题。」卢西斯品尝了一口苦艾酒后,说:「人虽然会因工作而失去自由,但却会得到薪水做为报酬,并且可以拿去买各种商品。过去的人类,需要自己耕种、收割、狩猎,但是现在可以不必花时间去做上述工作。这些工作都由农家代为执行,我们可以买到收成的蔬菜、切好的肉,甚至是烹煮好的食物。我们放弃了某种自由,但也得到了其他的自由。」
「美国放弃某种程度的个人隐私自由,而换来不受恐怖攻击威胁的自由。这应该也是一样的道理吧?」
卢西斯思考了一下,说:
「你说得没错。但你的国家与欧洲在拿捏自由的平衡时,有著些许的差异。不过这个差别并不大,顶多只是像我这样的店能不能存在罢了。」
「你是为了守护自由才经营这家店吗?」
卢西斯那眼尾细长的双眼向内靠,彷佛是在寻求答案一般。
「我没有那么了不起的想法。只不过,那些年轻人们从一开始就被限制自由,所以无法体会能够像这样自由地交易,才是真正的自由。」
卢西斯用下颚指著正在舞池中跳舞的年轻人们,说:
「年轻人常常认为,世界上存在著绝对与纯粹的自由。年轻人必须要先经历过,并且歌颂这种虚伪的自由。这样他们在长大成人后,面临必须自己做决定的情况时,才能切身体会到,自己选择的自由,才是更自由的自由。」
「你真有教育热忱。」
「从某个角度来看,我的确是这样的人。因为我很喜欢『启蒙』这个概念。」
露西亚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一位爱好思考的人,他总是对四周散发出沉稳的气息,甚至可说是拥有哲学家的气质。他讲话时会谨慎选择用语。在开口前,也会有适当的停顿,就像是先思考、整理脑中的想法后再说出来。
「启蒙是欧洲的特产。对我们美国人来说,是很难做到的事。」
「别这么说。过去,你们美国也对全世界传播了自由与民主主义,不是吗?这就是很棒的启蒙啊。」
「没想到你还会调侃人耶。」
「不不,这不是调侃。」卢西斯用认真的表情说道:「近代战争因为规模扩大、引进大量高科技机器、人事费用增加,所以耗费的成本也愈来愈高。不论获得多少石油开采权,战争都不是一件能赚钱的事。那为何美国还要发动战争呢?为何美国不惜借助民间的力量,也要到世界各地弭平纷争呢?有人认为,美国是把正义强制加诸他国。但我认为,美国也耗费了相当高的成本,因此我把美国的行为,视为一种把战争当作沟通的启蒙运动。」
「启蒙……战争是一种启蒙?」
「我不知道美国人是否刻意要去启蒙他人,但不论如何,现在美国所发起的军事行动,是一种拥有启蒙性质的战争。因为,美国的战争是基于人道与利他思想而发起的,所以也可说是一种奉献的行为。当然,不只美国有这样的行为。现在先进国家所进行的军事干预,或多或少都带有启蒙的意味。」
「所以这是在称赞我的国家啰?」
「不是。」卢西斯老实地回答。「在刚刚的论点中,并未做出好坏的价值判断。因为启蒙本身只对单方面有利,而且具有独善性质。」
他的谈话非常流畅,让我相当讶异。我老实地问他:「卢西斯你真的只是一间俱乐部的老板吗?」
卢西斯笑著回答:
「艾力‧贺佛尔只是一名港口的工人。你喜爱的法兰兹‧卡夫卡原本只是一个政府的小职员。职业是不分贵贱的,而且人不论从事什么职业,都是能思考的。」
「你们在聊什么啊,卢西斯。」
我顺著声音的来源回头,发现露西亚回来了。
「我们在说自由就是货币,战争就是启蒙。」
「跟和我聊天时的内容差不多嘛。」
露西亚笑著说。卢西斯也露出微笑。
「不,很少有人能谈论这个话题呢。很可惜,我有一些事必须回办公室处理。今天真的很开心,我们有机会再聊聊吧,毕修普先生。」
「当然,当然。」
我和露西亚目送卢西斯走入店里的深处。
他的背影,带给我一股奇特又难以形容的紧张感。
3
「正如你所说的,他的确是个喜欢思考的人。而且他的想法不像捷克人,反而比较像法国人。」
我小口地啜饮著啤酒,向露西亚说出我对卢西斯的感想。
「我说得没错吧。和他聊天永远都不会腻喔。」
「在现在这个时代,要继续经营这样的店应该很辛苦吧。」
「是啊。不过,对这个凡事都需要验证的时代感到厌烦的人们,还有现在觉得受到拘束的年轻人。这些人都需要这样的场所。只要还有人需要,这样的场所一定就能生存下去。」
「你的意思是说,来到这里的人,就是要追求这种自由的人……」
「我当然也会害怕恐怖攻击。我并非全盘否定藉由资讯控管换来安全的社会。不过或许那些年轻人和我的想法不同就是了。而我,只是想要一个喘息的空间。有时候需要一个地方,能让我不管喝什么东西、吃什么东西、跳什么舞、待到几点,都不会让其他人知道。」
换言之,这是一个能让露西亚真正独处的重要场所。
不会被任何人记录,也不会被任何人窥探,可以做任何事的地方。
露西亚带我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私密的场所。
「这个场所对你来说意义重大,谢谢你带我来……」
「我就是想这样做。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露西亚一边望著啤酒杯,一边低声说。
「是为了约翰而心烦吗?」
我放下酒杯,问道。
「是啊,我没有信仰任何宗教,也讨厌心理谘商师。」
「那,我们是一样的。」
我这么说之后,露西亚双眼露出了笑意。
「我没有神父可以告解。之前也说过,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你可以写小说。有很多人把自己的经历写成故事喔。这也是一种抒发心情的方式。」
「说起来很丢脸,我的专长虽然是语言学,但是文笔并不好。」
「那看来只好由我来问你啰。」
露西亚的眼神从我身上移开,落在年轻人们踏著的那个地狱。看起来似乎是希望自己被吸入那个深渊之中。
「塞拉耶佛消失的时候,我和他正在床上。」
露西亚开始诉说那段往事。她的声音变得有如低喃,与之前完全不同。虽然她的声音微弱到如果不把耳朵靠近她嘴边,就会被音乐盖过而听不到,但我却不知为何能清楚听见她说的话。
「那个时候,约翰的太太带著女儿去塞拉耶佛找她姐姐。那段时间,对我和他来说是很珍贵的。因为他的太太和女儿都不在麻萨诸塞州,所以我们能够尽情地逛街。那时我不用顾虑他太太,因此过得很幸福。心中的罪恶感完全被幸福盖过了。当时只要有空,我都会跟他在一起。」
露西亚说到这里,用牙齿咬住自己嘴唇。看上去就好像她必须用疼痛来惩罚自己。
我记得很清楚。和他做爱之后,我到浴室淋浴。走出浴室,见到他一动也不动地看著奈米薄膜。在个人页面的最上层,显示著塞拉耶佛发生核爆的新闻标题。他正在看著从标题延伸出来的新闻画面。
我开始感到害怕。我依然围著浴巾,但身体却无法动弹。他不断重复看著那段影片。影片中的主播依序念著传进来的消息,副栏位贴上许多和这则新闻有关的连结。但约翰完全不去看那些连结。他就像不希望得到更详细的情报似的,著了魔般地一直看著最先传来的新闻片段。
露西亚说到这里,喝了一口啤酒。她的声调很平淡,彷佛在对我叙述别人的故事。就好像「从前从前,有一个叫做露西亚‧修克罗普的女人」的感觉。停了一会儿,露西亚继续说下去。她说,约翰搭上飞机前往塞拉耶佛。
我的爱人要去确认他妻子与女儿的安危。我虽然也很想去,但并没有跟去,因为我没有堕落到那种程度。他的太太与女儿于核爆中消失的同时,我们正在床上谈笑。当他的太太与女儿被核爆炸得粉身碎骨时,我正与他沉浸在欢愉之中。我当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当他从塞拉耶佛回来时,应该怎么面对他。最糟糕的是,发生了这样的悲剧,但我依然爱他。我当时好想见他。希望他再度拥抱我。我觉得我真的很差劲,希望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但是,我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他从塞拉耶佛回来后,就偷偷辞掉了大学的职务,前往某个国家。我没有寻找他,也害怕再见到他。因为他的存在,等同于我的罪孽。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握面对自己的罪恶。
露西亚的故事结束了。
我从头到尾都安静听著。因为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露西亚说完后,一直默默盯著啤酒杯。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露西亚的罪。
因为我也犯了与露西亚相似的罪。
起初光看露西亚的角色侧写时,只隐约地感觉到她的一些特质,而听到她的声音后,她的特质就好像长出了活生生的血肉。露西亚本人透过声音叙述这些往事时,我弄懂了一些从资料中无法理解的事情。阅读文字和聆听声音是完全不一样的。
有人说,耳朵没有盖子。而闭上眼睛后,写在纸上的故事就消失了。但是,当有人用喉咙叙述故事时,我们无法像闭起眼睛一样把讯息排除在自我之外。
当露西亚用声音叙述她的故事时,这故事才打动了我的心。
她的声音为故事添加了颜色。
那个颜色就是忏悔。她的忏悔呈现出血液乾掉后的深褐色,就跟马克‧罗斯科的抽象画一样,一涂再涂,变成厚厚的一层忏悔。
约翰‧保罗的妻子和女儿,在某一天突然于塞拉耶佛消失。露西亚背叛了她们,但却无法对她们赎罪。因为她们已经死了。她们已经死于一个尸骨无存的杀人方式。
如果想赎罪的对象已死亡,那么「总有一天可以赎罪的希望」,也会跟著消失。杀人这件事造成的最大罪孽,就是让人无法赎罪。因为加害者再也不可能听到「我原谅你」这句话。
死者无法原谅任何人。
这就是露西亚感到痛苦的原因。当人面临无法挽回的事态后,就会感受到其不可逆性的痛苦。露西亚对约翰‧保罗的妻子犯下了罪过,而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赦免她。
有人说,上帝已死。在神死亡的同时,罪孽就变成人类的东西。犯了罪的依然是人,但是能赦免罪人的不是神,而是肉体已死的人。
因此,我被露西亚吸引了。我们都是无法得到赦免的罪人。我们都是对死者怀抱著罪恶感的人。
所以,我决定把自己的罪孽告诉她。
现在想起来,这就等于用最隐讳的方式传达对她的爱慕,也是最低限度的告白。
4
我问医生,妈妈会感到痛苦吗?
医生说,承受痛苦的主体,才是问题的所在。
头盖骨被小型枪枝打出一个洞的少女、背部被击中导致肠子从腹部流出来的少年、被烧得像烤鸡般的村人、我所杀死的「第一层级」目标,也就是在现场指挥手下进行屠杀的指挥官。
我从满是尸体的中亚回到华盛顿时,距离意外发生已经过了三天。我依照长官所述,前往妈妈住院的医院。奇怪的是,我莫名地镇定,并没有感到惊讶。
辗过母亲的,是一台老式的凯迪拉克。这台车上竟然没有人类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为了确保安全而在车上安装的交通安全装置。车身是粉红色的。这场意外真的很扯,但我只能接受事实。妈妈是被一台愚蠢的粉红色凯迪拉克辗过的。而那台低俗车子的驾驶,是一个喝得烂醉的家伙。现在不管什么车,都会在启动引擎前检测驾驶人的意识,确认意识清醒,引擎才能发动。但那台车并没有这种烦人的功能,所以才允许泡在酒精里的大脑发动车子,并且开上人行道,拥有撞飞我妈妈和其他三、四个行人的自由。
先不管这个国家里怎么还会有这种老车,也先不讨论大摇大摆地把车开上人行道的是非对错,总之,那台凯迪拉克最后在一个十字路口,用力撞上一台守法车辆的侧面。那个烂醉的驾驶人的生命也同时停止了。
妈妈曾一度死亡。在急救人员到达前,她已停止自主性呼吸,而且心跳在到达医院前就已经停止。
但是医院以适当的机器进行适当的治疗后,妈妈又活了过来。妈妈所接受的治疗,和我们在战场上受伤时,被施予的「战斗能力维持技术」相同,体内受伤的脏器经过紧急处置,细微的出血也被奈米机器人止住,接著心脏又恢复了跳动。
因为妈妈要我决定她的生死,才又活了过来。她这么做,是为了报复我成为一个经常身陷险境的军人。
没错,目前徘徊在生死交界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妈妈。然而,我在自己的工作领域中,已经看惯了死亡,那根本就是家常便饭,因此我没有慌忙地赶往医院。我的爸爸突然自杀,幼年时的朋友因为癌症而去世,我身边明明有这些人突然消失,但不知为何,妈妈的意外却给了我一次慌忙赶往现场的机会。
不过,我还是用走的。从宿舍前往机场,再搭乘飞机到达华盛顿,最后叫了一台计程车前往医院,途中完全没有奔跑。我心中充满了悲痛,但很残酷的是,对我来说,这不算突然发生的不幸,而只是世界再度展现了它唐突的特质。这个世界一直都是很突然的。因此,我无法对一直存在著的现象感到惊讶。
当时是夏天。炎聚的华盛顿让人感到倦怠。我进入医院后,在柜台进行了认证。柜台的人员问我是否需要副现实的引导,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忘了戴上有副现实功能的隐形眼镜。我在机场与计程车里,根本忘了这个世界存在著副现实这个东西。我回答忘了把副现实装置带来,于是院方认定我是需要指引的人,接著我脚边的地板就出现了引导的标记。黑色的标记在压力防滑素材制成的地板上移动,看起来就像是正在游泳的鱼,它将会引导我至加护病房。这个引导患者的标记,让医院的地面变得热闹许多。
为了便于辨识,医院里的一切都已抽象化。每个空间、功能,都让人一目了然,不会让人搞不清楚头绪。我跟著游移在地板上的标记向前走。有如梦境一般的气息,穿过了我的意识。
医院的构造相当复杂,如果没标记的引导,我应该会迷路。最后终于来到了加护病房外。我遵照规定,在加护病房区的入口穿上隔离衣。眼前的门朝左右两边开启,我踏入加护病房后,看到许多透明帘子隔开的病床,躺在帘子另一侧的患者看起来有点朦胧,彷佛正要从这个世界消失。
当然,进入这里的病人大部分都可捡回一命。但我还不知道妈妈是否能得救。
在床上爬行的记号,滑进了某条帘子的另一侧。于是我拉开了帘子。
我看见了好多条管子与好多个萤幕。管子延伸到妈妈的体内,为了让有多个器官功能不全的妈妈活下去,所以透过管子将奈米机器群注入到她体内。妈妈原本拥有的茂密头发已全部剃光,头上的开刀伤口以钉书针缝合,并贴上止血贴片。此外,在她被剃光的头皮表面上,为了便于从外部照射电磁波来引导注入身体的奈米机器,用笔画上了各种记号。我猜,应该是医生画上去的吧。
我觉得妈妈的头部好像冰箱的门。威廉斯家里的冰箱门上,杂乱地贴著好多张纸条。不断提醒著:「别忘记、别忘记。」这些提醒人「别忘记」的只字片语,在厨房的一个角落堆叠成一座小山丘。也像是某部刑事连续剧主角的桌面。
医生为了避免忘记妈妈脑部各功能的状况,所以才在光滑的头皮上画上各种提醒的记号。妈妈的头,看起来就像是古老的颅相学图样。
我就这样一直站著,注视著躺在病床上的妈妈。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个沉稳的声音向我问道:「请问您是克拉维斯‧薛帕德上尉吗?」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男人,他自称是妈妈的主治医师。
我问他,妈妈的情况如何。
他回答,妈妈身上有多处骨折,还有大范围的皮下出血。几个脏器因受损而功能降低。但是在奈米机器的帮助下,妈妈的生命依然继续维持著。
我并没有问医生何谓生命。换言之,我没有询问医生,躺在床上并失去意识的妈妈,到底算不算生命。
「她还有意识吗?」
医生听到我的问题后,稍稍紧闭双唇、皱著眉头看著我。我当时觉得,他的表情在告诉我,必须放弃希望,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错了。医师当时之所以会露出沉重的表情,是因为身为医疗领域的专家,正在犹豫著该怎么向一个外行人说明这个专业领域中的复杂状况。任职于任何一个专业领域的人,应该都有以下经验。当你和朋友、亲人聊天,或是与同公司的行政人员、业务人员谈话时,他们可能会希望你用最简单的方式,说明你的工作内容,但你很明白,自己的工作内容是很难用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
「有没有意识,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医师开口答道。「您母亲的头部大力撞击到地面。从受伤的种类来说,是属于脑挫伤。撞击到路面那一侧的受伤范围较小。而对面的那一侧,因为头盖骨内侧受到撞击,所以产生范围较大的损伤。好几个脑部深处的部位,产生了出血的现象。」
「对面的那一侧是指……?」
「请原谅我用不得体的比喻。这就像是打撞球。球杆与球的接触面非常小,但被球杆推击出去的球,猛力撞击了对面那一侧的圆弧状头盖骨内侧。」
原来母亲的头盖骨内曾经有一场撞球赛。只不过里面的球比棉花糖还要软。
「您母亲脑部的各个部位都受到重创,例如新皮质。她原本已经失去自主性呼吸,我们想办法恢复了她的呼吸,但必须靠机械维持。」医师说。
「薛帕德先生,我能够告诉您,在您母亲的大脑中,哪些模组是死的,哪些模组是活的。在您母亲脑中,有几个模组依然活著,但是……」
医师在这里停顿了。
「但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模组活著才能算是有意识。我们都没有上述的经验。每个人都不可能拥有死亡的经历。」
妈妈的家。过去也曾经是我的家。
那是位于乔治城的一隅。在那附近有一道《大法师》的阶梯,阶梯上还有许多类似「Kilroy was here」的涂鸦。我高中时,不知道是谁在阶梯上涂鸦,画了反覆摔下楼梯的卡拉斯神父【注21:电影《大法师》中的角色】。虽然是低俗的恶作剧,但我记得当时还一度在网路上造成轰动。
每次打开门就能闻到妈妈的味道。那是妈妈的生活的味道。也是妈妈的空间的味道。
「我回来了。」
我低声地如此说,但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文字在这个家中逐渐变得稀薄,最后消失。
我像是刑警或小偷般地在自己家中来回行走。我的房间保持原状,和我离开的那一天相同。我用食指轻拂桌子的表面,发现几乎没有灰尘。代表妈妈会定期擦拭。
我觉得,这个家就像是眼睛。
这个家就有如一双眼睛。是为了防止我和爸爸一样,在某天突然消失,因此一直紧盯著我的妈妈的眼睛。我是在这个家的注视下长大的。妈妈不在家,或是我一个人在客厅上网时,都感觉到它在盯著我。
妈妈总是能藉由很微小的痕迹,推测出我在家里做了什么事。例如我吃什么零食、偷偷带朋友来家里。当时年纪还小的我,总是努力地湮灭证据,但是妈妈每一次都能藉由小小的事物,正确推断出我做了什么事,并且责骂我。
我坐在曾经睡过的床上,心想,我在家里就像是一个拥有生产履历的农产品,不管做过什么都可以被追踪到,让我不禁发笑。
我觉得,这个家就是母亲掌控的世界。
妈妈有好几只眼睛,时时刻刻都在盯著这个家,以避免有人又突然消失。
但是当时,我觉得自己没有喘息的空间,所以决定从军,还选择了特种部队。克拉维斯‧薛帕德终于一偿宿愿了。这个工作不但危险,还会看到很多尸体,而到目前为止,自己还活得好好的。还有战友以自杀了结自己的生命。完美地体验了现实人生不是吗?除此之外,我已经别无所求。
我的思绪到这里打住。我很害怕再继续想下去。
进入厨房后,我发现里面也经过了整理,但可怕的是,冰箱上没有任何便条与磁铁。
妈妈很讨厌照片,因此没有在客厅摆放任何照片。而且我现在才注意到,我从未看过爸爸的照片。在这个家中,没有爸爸的照片、没有我的照片,连妈妈自己的照片也没有。
不知道妈妈的网路空间中有没有照片呢?不知道妈妈的网路空间是否还维持在可读取的状态呢?如果我登入了,会不会看到爸爸、妈妈、还有我呢?
家里的壁纸从来没有换过,跟小时候的一模一样。虽然已经泛黄,但都被清扫得很乾净。我用指尖敲敲墙壁后,操作面板便滑到了我手边。我想登入母亲的帐号,而也理所当然地被要求认证身分。
里面是不是记录著妈妈的人生呢?当我呼叫出妈妈的生涯档案,并且指示编辑妈妈的传记,是不是就能看到妈妈希望我怎么做。
这时我发现,我只是不停在搜寻记录。
记录。与记录、生涯档案这些外部记录比起来,更重要的是,我心中的妈妈到底希望我怎么做。接著我又发现,我来到这个家中想弄清楚妈妈的愿望,其实只是一种逃避。因为根本无法想像妈妈希望我怎么做。
我们在执行任务前,必须先阅读目标的心理历程档案。还要阅读NSA与国家反恐中心提供的各种档案记录,并藉此预测暗杀目标的行为模式。然而,我现在却完全想不到母亲到底有什么愿望。
纵使我能存取妈妈的记录,但那些未经编辑的资料太过庞大,根本无法处理完。而且由软体叙述的妈妈的一生,也未必能对我有所帮助。但我依然忍不住去寻找那些记录。我并不是要为自己的想像找寻根据。而是害怕承认自己连想像的能力都没有。
我感到非常恐惧,然后坐在沙发上。
我很爱我的妈妈。这是毋庸置疑的。
或许,我内心可能讨厌自己的妈妈。我对这个可能性感到害怕。妈妈是一个独立把我扶养长大的弱女子,我的内心深处,是否可能厌恶著妈妈?
在家里四处走动的我,不断地感受到妈妈的视线。视线来自于房间、来自于蔚房,以及其他所有的地方。我走下楼梯时、吃完饭回到自己房间时,都有一双眼睛紧跟著我。
我一直被妈妈注视著,从未间断。
儿时的感觉涌上了心头。我回想起我在走廊上、厨房、厕所、在浴室时,妈妈的视线是通过何处、再到我的所在。从哪个缝隙、用哪个角度。我想起了我在家中四处逡巡的方向。妈妈对我并非过度保护。她对我采取的反而是放任式的教育。我和一般的小孩一样,做过很多很扯的事情。但我与其他小孩不同的是,不论何时,我的后脑都能依稀感受到母亲的视线。
家。爸爸已经消失的家。
充满了妈妈的视线的家。
凝视所带来的放心,却有著令人窒息的一面。
我无法忍受待在这个家,在这个家过夜。
那天我离开医院后,住进一家汽车旅馆。我告诉医生,妈妈不是会事先写下遗书的人。于是医生这么告诉我:
「您的母亲对于接受临终医疗的意愿不得而知,而且也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因此,您的母亲要不要继续接受治疗,只能由您决定了。」
我白天在医院陪著妈妈的时候,总是望著她的脸,想要找出答案。如果妈妈是清醒的,她会希望怎么做?妈妈到底希望我怎么做?我为了得到答案,而默默地、艰苦地战斗著。
之前我问医生,妈妈会感觉到痛苦吗?医生回答,承受痛苦的主体,也就是「我」的存在与否,才是问题的所在。他又接著对我说明关于「我」是否存在的问题。
「到底大脑的哪些部位还保有功能、哪些构成人格与意识的功能模组还活著,才足以构成『我』呢?您母亲目前的脑部状态,是我们都无法经历的。我不知道她的脑中是否还残留著『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能接收到神经传来的痛苦讯息。就算能确定她有接受到痛苦讯息,我也不知道她能否将之辨识为『痛苦的感觉』。」医生老实的这么说。
我说,有没有人能替我做决定呢?老实说,我是哭著说出这句话的。我很害怕。心想,整个医学领域是在打混摸鱼吗?不然怎么会忽视这样的灰色地带,并强迫我做出决定?
当然,这不是医学领域的责任。这个问题应该属于哲学领域。但是,令我生气的是,对哲学来说,科技并非一项重要的元素。现在的科技已经能把人类分解得这么细微,但是哲学依然对此装聋作哑,佯装不知情。
我不想做决定。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为许多人的生死做出了决定,但当有人叫我决定我爱的人的生死时,我只会感觉到惊慌失措。我觉得过去那个能明白地宣布脑死的时代,反而比较幸福。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生与死中间的模糊地带,竟然扩展得如此宽广。
我回到汽车旅馆后,一直不停地哭泣。因为这个世界让灰色地带不断扩增,但却一点都不知道反省。恐怖。我必须自己做决定,这很残酷也很可怕。因为我哭太久了,所以觉得有点反胃。我倒卧在床上继续哭泣,中间有几次到厕所乾呕,但胃是空的,因此没有吐出任何东西,只有几许唾液垂挂在唇边。
天亮的时候,我做出了决定。
不论这个问题有多复杂,我的选项都只有两个。
我并未仔细阅读停止治疗同意书。
我依照要求进行认证,以停止母亲的维生装置。医生说,我知道您的心情很难受,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帮您介绍和本院合作的心理谘商师。在这个时代,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找心理谘商师。例如婚姻问题、执行任务前、至亲死亡时。
不用了。我慎重地拒绝。
简单来说,我累了。
我在母亲的葬礼上发觉这个事实。我已经为了母亲的事而心力交瘁。所以才做出了决定。要不是我筋疲力尽了,可能现在还在医院里苦思著到底该怎么做。
在指纹读取装置上按下大拇指的那个当下,我觉得自己是为了妈妈好才决定停止治疗。妈妈应该不希望自己处于半生不死的状态。妈妈应该会想要搞清楚,自己到底是生,还是死。还有,妈妈继续活著,应该会感受到痛苦。
但是,医生说过,我们不知道妈妈到底有没有感受到痛苦。也不知道妈妈到底有没有接收到痛苦的讯息,更难以断定妈妈的脑中还有没有「我」的存在。
当我隔了好久又再度回到家中时,依稀感受到妈妈的视线。她的视线让我喘不过气。对我来说,那是一种「气压」。
葬礼结束后,我问自己,真的是为了妈妈好,才决定停止治疗吗?然而,不管我在自己的心里如何探询,都找不到根据来支持这样的想法。
可怕的是,那时我心中萌生了一个念头。我是不是杀死了自己的妈妈?
5
我在叙述这些事的时候把军队、任务都摆一边,喝了四口啤酒。而露西亚应该连一口都没喝。
「……我觉得你的决定是正确的。你不用为此感到烦恼,不用像我一样觉得自己背负了罪孽。」
我心里有一些话原本已经到了嘴边,好不容易靠著职业道德才压抑住说出来的冲动。但是那些话已经膨胀得十分巨大,让我觉得快要窒息。而我忍不住说出了其中的一部分,这是我的过错。其中一些罪过在我体内膨胀,让我想要说出来。但是职业意识以及保持冷静的专业技能,依然发挥著效果,所以我将其压抑下来。
我杀了妈妈。
我杀了前准将。
我杀了正在巡逻的哨兵。
我对遭到屠杀的人见死不救。
露西亚,别原谅我。我身上背负著一大堆不能说出口的罪愆。我所杀死的人数之多,不是你能想像的。而且我即将要杀死你的前男友。所以求你别原谅我。如果你原谅了我,我就无计可施了。
「……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喔。」
我可以先麻醉自己被挑动的心,再这样回答。事实上我的确这么做了。因为我曾经对被屠杀的孩子见死不救,也曾杀死用枪指著我的小孩,而且对于开在少女后脑上的红色花朵,与从少年腹部流出来的肠子的光泽,我都可以视若无睹。
「你知道自己会受伤。你知道,决定中断妈妈的维生治疗后,自己一定会受伤。但你还是为了妈妈著想而做了决定。这并不是你的罪。你是为了让妈妈幸福才做了中断治疗的决定。」
「是这样吗?」
「人类的天性并不会使人类下地狱。大部分的人是为了行善而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露西亚,我记得你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不是吗?」
我觉得露西亚的话好像牵扯到佛教的观点,所以忍不住问道。
「我说的不是信仰,而是生物的进化。」
「进化……」
「基本上,人类的行为不会把人类带向地狱。不,不只是人类,生物的复杂性必定会驱使个体采取利他的行为。」
「达尔文的进化论,就是适应与淘汰。这也是生物的生存策略。只要生物把生存当作最大的目标,就会进入一种保护自己的自然状态。」
「不,请你思考一下成群的昆虫。世界上有很多种昆虫,为了群体而牺牲自己。例如蜜蜂会为了保护蜂窝,而把毒针刺到其他生物身上,但刺完后它就死了,这表示蜜蜂会为了保护群体或整个品种,而放弃自己的生命。」
「不过,蜜蜂是因为基因的驱使才采取的本能行动。」
我反驳道。不然,人就和机器人没什么两样了。但我不是像机器人一样地、毫无意识地决定了妈妈的死亡。我是以自己的意志决定杀死母亲的。
「人的良心,为何不能是基因遗传下的产物呢?」
露西亚反问。
「因为有些坏人是完全不会为他人著想的。基因遗传无法说明世界上为何会有这样的人存在,不是吗?贫穷国家与富裕国家的人民,在道德观上有很大的落差,所以我认为良心是一种社会产物。」
「良心的『细节』的确是一种社会产物。不过,良心本身以及与良心有关宗教领域,也都是在生物进化中衍生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进化论跟利他行为可以并存……」
「赛局理论实验中,个体的行为会趋向复杂化。在一开始的状态中,个体的行为都单纯只是为了自己。也就是打压别的个体,让自己处于有利的状态。在一开始的状态中,个体的基本行为的确都是背叛与抢夺。但是,模拟实验中的个体经过几个世代后,良心的细节开始趋向复杂化──也就是说,个体的行为更加趋近于现实。个体开始了解,集体行动比单纯顾及眼前利益,更容易获取安定的生活。」
「是这样吗?」
「曾经背叛别人的个体,在一开始的确能获取大量的利益;但是当其他个体为了谋求安定而组成愈来愈多的集团后,这些个体就陷入了绝对的劣势。因为背叛他人的个体与背叛他人的个体组织成集团后,结果就是内部的彼此背叛。这样的集团很难稳定地维持下去。」
「你是说,生物开始群聚时,就是良心萌芽的时刻?」
「弱小的生物若要在严苛的环境中生存,如何创造稳定的集团是很重要的。利他行为有其生物本能上的根据。而且,如果生物是在进化的过程中学会了利他行为,那么即使利他行为被记录在基因里,或是成为生物脑中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也不足为奇。」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之所以做出杀死母亲的痛苦决定,完全是因为基因的驱使,跟我的灵魂一点关系也没有,是吗?换句话说,这原本就是我脑中内建的功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露西亚摇摇头说:「我能理解,有些人会把这些行为归因于生物的本能或基因。但是,你并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对吧?」
「嗯,是的。」
「那你为何会说出『灵魂』这种形而上的字眼呢?」
我开始思考露西亚的这句话。我相信有灵魂的存在,这代表了什么?我曾经对许多孩子见死不救,也曾经杀死许多独裁者与恶人,因此我背负了杀死这些生命的罪。如果我相信人有灵魂,相信人在肉体之外还有一个崇高的中枢存在著,那么我的罪就能减轻。前提是,假设灵魂有可以生存的替代世界,例如天国或地狱之类的。
我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以一种最卑劣的方式利用宗教。我根本不是什么无神论者。
我只是想逃避罢了。而艾力克斯大概没有选择逃避。抑或是他根本逃避不了。他与我不同,他选择认真面对宗教。艾力克斯并未利用宗教。
我现在终于了解艾力克斯为何自杀了。
「我们的良心与文化都是进化孕育出来的产物。这些产物是一种流动于亲子之间以及人与人之间的资讯。你应该知道什么是Meme吧?」
「Meme就是文化基因对吧?你刚刚不是说,良心是生物进化后的产物吗?」
「良心本身是进化而来的没错。但良心的细节是一种社会化的产物。良心会以文化基因的形式,世世代代传承下去,而其中的某些细节会被淘汰,某些细节会被保留。保留下来的就是所谓的文化。」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都被Meme支配著啰……」
「不,不是的。当然,人类通常都会以为自己是被基因与文化基因所支配。然而,文化基因不是一种规范人类的事物。应该说,文化基因是一种寄生在人类的思考中的东西。人类会思考并做出判断。而文化基因是把思考与判断当作媒介,在人与人之间传播。文化基因与基因,都不能当成人类脱罪的藉口。纵使我们人类的思考与行为,受到基因与文化基因的左右,也不能将良心、犯罪等责任推给基因与文化基因。」
「不过,假设我有强奸女性的基因,而我真的又对你犯下恶行,那难道不能归咎于基因吗?又假设我在小时候受过虐待,也无法充分体认爱与利他行为的价值,因此长大后变成连续杀人魔。在这样的情况下,难道不应该归咎于成长环境吗?」
「不是这样的。人类纵使会受到往事、基因等因素影响,但仍然可以选择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人之所以是自由的,是因为人可以选择放弃自由。因为人可以为了自己、为了别人,选择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事不得不做。」
我看著露西亚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得到了救赎。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做的事情获得肯定,也不是因为我犯的罪已经消失。
而是因为露西亚告诉我,是我自己选择承担自己的罪孽,并没有把罪孽推给别人。
「谢谢你。」
我这么说。露西亚默默地接受了我的道谢。
虽然路上有很多地方需要认证,而且每个人经过的地点都会被一一记录下来,但是,没有考虑到风险的自杀性、非计画性、突发性犯罪,依然没有消失。虽然资讯控管社会对于计画性犯罪有遏止效果,但对于无处可逃的亡命之徒所犯的罪,依然毫无预防能力。所以安全地把女性送到家的习惯,依然存在著。
我们搭乘地下铁与路面电车。我喝了好几杯啤酒,但酒精几乎没有对我产生影响。因此,在最靠近露西亚家的路面电车车站下车时,我察觉有人在监视我们。
该怎么办呢?如果对方只是单纯地跟踪我们,那我可以先送露西亚回家,再把跟踪者赶走。但是如果这次的跟踪者是上次那名年轻人的同伙,那么对方应该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认为对方有可能会袭击我们。对方距离我们很近,这是很大胆的跟踪方式。接下来,我们得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步行15分钟,才会到达露西亚家。而我跟威廉斯的据点就在露西亚家正对面的公寓里,所以几乎是同时抵达。我对威廉斯发出了紧急讯号。只要威廉斯赶到,应该就有办法对付跟踪者。
我拉起露西亚的手,加快了脚步。
完全如我预料,跟踪者也加快了脚步。就算是外行人,也不会这么清楚暴露自己的行动。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我们抵达露西亚家之前,必定会遭受袭击。
我不确定对方有多少人,但如果他们记取上次失败的教训,跟在我们后面的人就应该不只一个。
我心想,这个状况真的很不利。如果情况紧急,我唯有拔枪一途,但拔枪的同时,我在露西亚面前的伪装就白费功夫了。除非她还认识其他会带著枪到处走的广告代理商。
所谓情况对我不利,是指我可能会误判拔枪的时机。拔枪对我来说是最后手段,但对方打从一开始就打算要袭击我们,所以我的行动会比对方慢一步。
「怎么了?你走得有点急耶。」
露西亚对我抱怨。我不理会她,继续拉著她的手向前走。希望半路会幸运地出现其他行人。
这时前方出现了一名男子。是那天跟踪我的人之一。我并没有停下脚步,朝著那名男子走去。同一时间,我身后的跟踪者开始奔跑。
后方跟踪者的起跑时机是错误的。
我先遇到在前方堵住去路的男子,男子想从怀中取出手枪,但我抢先一步抓住了滑套。因为枪枝滑动的部分被我封死了,所以男子在一瞬间为了要不要扣扳机而犹豫了。我把他的手连同枪枝一起扭转,然后再藉著扳机施力,将他抵在扳机上的手指折断。
好痛。男子大叫一声后倒在石砖上。我从这名男子手中夺下手枪,然后对后方的男子扣下扳机。
让我惊讶的是,这把枪登记过ID了。
这把枪的握把拒绝了我的指纹,保险也因此关上。我没想到,这个袭击者使用的枪枝,是经过正式登记的。这代表著,袭击我的果然是某个情报机关的人员。我咬牙把枪丢往一个无人的方向。
以上的动作都只发生在一瞬间,而露西亚只是呆立著。
我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后方的男子外,并没有其他人。然而,若他们真的是要袭击我,只派出两个人实在太少了。因此必须提防还有其他人会从某处对我进行突袭。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得不拔枪了。虽然事后要向露西亚解释我为何会拥有这些战斗技巧,不过我想以曾经从军当藉口,应该就可以蒙混过关。在后方的男子与我接触前,我还好整以暇地思考了这些事情。
但是这份好整以暇突然结束了。
火焰。
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拇指。
一道强烈的冲击朝我袭来。
我的手指指尖、脚趾指尖、眼睛、甚至是内脏的任何一个部位,都产生了难以想像的剧痛。身上所有的末梢神经似乎决定同时发狂,我也因为这阵剧痛而失去意识。
「你怎么了,毕修普先生。查尔斯,你还好吗?」
身体内部起火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露西亚面露惊恐,并轻拍著我的肩膀。我发现来自后方的跟踪者已经不再奔跑。他用携带型通讯装置对准我,慢慢地走过来。
「快逃啊。」我强忍著神经末梢的巨大痛苦,费尽力气才说出:「快逃啊,露西亚。」男子没有停下脚步,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他就是被我痛殴的那个年轻人。
因为我的身体极度疼痛,所以感觉露西亚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决定丢下我逃跑。这段时间让我非常焦躁。我连用脚尖碰触石砖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倒在布拉格的悠久历史上。
我不断发出无声的吼叫。完全败给对手了。
「你不必逃啊,露西亚。」
我听到了声音。我的十根手指都因疼痛而像花瓣般展开。在朦胧的意识间,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看见了声音的主人。
在执行任务前,曾数次在文件中看过他的脸。
他就是我们这几年来一直找的人。
露西亚就像冻僵似的,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约翰‧保罗面前。
6
在睁开眼睛前,我意识到脸颊碰触到的石头是冰冷的。
我试著寻找那个有如燃烧般的痛楚,但是身体所有部位都没有疼痛的感觉。我慢慢张开眼睛,望著曾一度感到极为疼痛的指尖。我的指头没有变红,也没有变白,还是和平常一模一样。
我双手的手腕被胶带捆绑在一起。我惊恐地用手指按压地板。没有感觉到任何痛处。我用手掌撑起身体。接著发现我正处于一间灯光昏暗的房间内,四面墙壁贴著印有西洋棋图样的磁砖。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猜你应该是要来杀我的人吧?」
我顺著声音回头。发现有一道加装了铁栏杆的小窗,月光从小窗直射进来,以此为背景,映在墙上的黑影正对著我说话。
约翰‧保罗。
屠杀之王。
「美国政府似乎一直派遣暗杀部队前往我待过的国家。我常常听说,一些和我要好的将领、军人、掌权者都被『某人』暗杀了。」
「杀手的脚步声离你愈来愈近,你应该很害怕吧。」
面对我的揶揄,约翰‧保罗只有耸耸肩。
「某天我要回到露西亚家时,发现有一个菜鸟情报员正在监视著。他监视了几天后,你就出现了。你很明显是一名军人,所以当时我觉得你是个大麻烦。」
「你为何觉得我是军人?」
我瞪著约翰‧保罗。他原本是语言学家,后来到公关公司任职。明明是个外行人,却能判断出军人和CIA的不同,还露出一副很专业的样子,让我有点不爽。
「我想你都已经知道了,这几年我是在动乱的地区中度过的。这段时间真的很长。世界上多的是没有美国与联合国介入的地方,但是经常会有民间军事承包业者的佣兵前来指导战术。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训练当地民兵正确的打仗方式,使民兵达到『堪用』的程度。他们大部分都是特种部队出身,后来为了追求更高的酬劳才会成为佣兵。我看过那么多的佣兵后,发现军人有一种独特的走路方式。因为我还是学者的时候,就是专门研究如何从繁杂的现象中,找出潜藏在其中的规则。」
我的手被胶带缠住,而约翰‧保罗坐著在地上,与我面对面。我看起来就像是接受耶稣训示的使徒。
「我知道你在国防部的资助下进行语言研究。而研究内容是在语言里找出规则。但是我不懂,为何国防高等研究计划署会赞助这种研究……为何有关语言的学问,会被列为国防机密……」
「看来你的长官与华盛顿的高层,并没有告诉你我到底在做什么研究。这的确很像他们的作风。」
月光照映在我脸上,从约翰‧保罗的角度看来,我的脸应该正散发著白色的光芒。曾经身为学者的约翰‧保罗把手放在嘴边,慎重地说道:
「一开始我只是单纯地进行学术研究,并未得到国防相关部门的资助。我原本的研究内容都是公开的资料──像是纳粹德国的官方文件、广播内容、杂志、小说、报纸、军事通讯、作战命令书等。我的工作是搜集从战争开始之前的法西斯政权下所有的资料,并把尚未数位化的文件以人工转成档案后,加以分析其中的文法。」
原来是研究纳粹德国说话的方式──也就是教你在法西斯社会中崭露头角时,要怎么说话才能像个国家社会主义者,不会出糗。这样听起来,他一开始的研究范畴仅限于历史与语言,的确和国防沾不上边。
「后来我把研究成果当成论文发表。不久后,MLT的预算委员会找我见了面。委员长告诉我,国防部打算补助我的研究。还去了国防部针对我的研究进行简报。虽然国防部补助我的条件是必须将研究内容列为机密,但除了预算补助外,国防部还给我很多福利,所以我就欣然接受。也因此,我可以阅览CIA的机密文件,以及NSA监看到的海外网路讯息。从红色高棉时期波布的无线通讯内容,到卢安达大屠杀时的广播内容,我全都可以阅览。甚至,国防部为了让我方便进行研究,让我阅读俄罗斯官方档案中,有关卡廷森林大屠杀的相关资料。但是,其中对我帮助最大的,就是得以研究NSA与CIA所监看到的海外网路讯息。」
「你在那些讯息中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屠杀是有文法的。」
我不懂他的意思。
约翰‧保罗发现了我的疑惑,因此继续说明:
「我研究的资料显示,不管是什么国家、什么政治状况、哪一种语言构造,其中都包含著共通的深层文法,也就是屠杀的文法。在屠杀发生的稍早之前,不论在是报纸上的报导里、广播与电视节目的内容里、以及出版的小说里,都会开始零星出现屠杀文法的规则。因为那是和语言不同的深层文法,所以享受著那些语言的一般民众,是看不到那些文法的。除非你是语言学家。」
屠杀的文法。
当一个国家开始使用屠杀的文法,就是该国将要发生大屠杀的预兆。
「语言是需要经过学习的。人类天生就有脑细胞,但必须经过后天的学习才能学会语言。语言不可能左右每个人的灵魂。」
「我认为,现在已经不再有人相信『人心白板论』了。你该不会以为,一个孩子会得自闭症,是因为他在成长过程中缺乏爱吧?」
「难道不是吗?」
「一个人的性格、与生俱来的身心障碍,还有抱持的政治倾向。这些几乎都是由基因决定的。在这些范围里,环境对个体能造成的改变其实只有极小部分。有的人主张人是生而平等的,并把人类个体之间的差异,都归因于环境的影响。我也认为人类是平等的,人类可以建构一个平等的社会,并创造出超越基因控制的『文明』。但是,我们不能把人类的可能性以及随之而来的义务,与说明结果的科学理论混淆在一起。所有已发生的事情都有其原因,而且从生物学与脑化学的角度,都可以解释这些现象。首先,你必须先承认自己是源自于遗传密码的肉块。人的心脏、肠子、肾脏都被塑造成它们该有的形状,因此人心当然不可能单独拥有不受遗传密码控制的特权。」
我想起露西亚曾说过,心是进化后的产物。
这个想法会不会是约翰‧保罗告诉她的?
想到这里,我心里产生一种无法言喻的不甘心。
「不过小孩所学习的语言,是他身旁的人使用的语言。婴儿不是刚生出来时,大脑上就刻著世界语。这正好证明了语言是后天学习的结果,不是吗?」
「在过去奴隶还是合法的时代,农园主人根本不在乎奴隶使用什么语言。当时,黑奴们从非洲各个地方被强行带到美国,不同部落的黑奴拥有不同的语言与习惯,因此刚开始从事劳动时,彼此之间语言是不能互通的。但是,这样的状态并未维持太久,因为奴隶们开始听得懂主人的语言,也就是英语,而且还学会使用英语的片语。因为英语对奴隶们来说是透过自行摸索而学会的语言,所以和正统的英文比较起来,文法较为破碎,规则也较为固定,所以无法自由使用一些文学性的技巧,例如调换语顺等等。这种第一世代的语言,被称为混杂英语。」
约翰‧保罗停顿了一下,接著说:
「而这些奴隶的小孩在成长过程中把混杂英语当成了母语。以混杂英语为母语的小孩彼此接触后,衍生出了更生动、更像自然语言的文法。这些新文法是僵硬的混杂英语所没有的,换言之,孩子们发明了父母从未使用过的文法。这种语言虽然是以英文为基础,但是与听著正统英语长大的孩子所使用的语言,是有所不同的。一开始是一群人模仿著其他语言,而新的世代在成长过程中,一边听著他们生硬的对话,一边衍生出新的语言,这就是英语。英语就是一种混合语。很明显地,小孩们创造出了上一代所没有的复杂文法。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情形,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人的脑内有一种特殊的机制,可以把原有的素材组合成新的语句。」
「这种与生俱来的语言创造功能,就是所谓的深层文法吗?」
「这是一种被刻在基因中的脑部功能。也可说是创造语言的器官喔。」
脑内预先备有创造语言的器官。
换言之,这个器官会发出屠杀的预兆。
「我猜,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认为,如果刻画在脑中的语言格式隐藏著能预知混沌即将发生的文法,那么,只要分析政治或民族动荡地区的网路讯息,就能预测不人道行为的发生。」
约翰‧保罗点点头。
「我在进行过研究后,终于发现了潜藏在人类语言中的暴力徵兆。当然,这个徵兆在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对话层级中,是看不出来的。遭到纳粹政权屠杀的犹太人们,也同样在对话中透露出这个徵兆。总之,这种徵兆必须广泛地出现在整个地区,才能观察得到。然而,人类长时间聆听含有这种文法的语言后,脑部就会产生某种变化。负责某种价值判断的脑部区域,功能会受到抑制。换句话说,那个被称为『良心』的东西,会朝著某个特定方向扭曲。」
谈到这里,我看见他的话语中,隐含著一个恐怖的可能性。我看出约翰‧保罗如何转换自己的思考,并得出了什么结论。
约翰‧保罗是在何时领悟到这件事?是在失去妻子的时候?还是在和露西亚在一起重复看著塞拉耶佛事件的最初报导时?
我停顿了一会儿,惶恐地说出了我的结论。
「……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约翰‧保罗笑著说:
「你说得没错。」
在发生屠杀的区域中,人们都会使用著代表屠杀预兆的深层文法。
那么,反过来说,如果在没有预兆的地区,让这个文法使用的机会增加,结果会如何?
如果每个人都开始用屠杀的文法对话的话,那个地区会发生什么事?
我心想,这真的是狂人才会有的想法。而且这个想法很难进行实验,根本是天方夜谭。因为这个徵兆在个体层级是不会被发现的,而是要整个地区、整个社会都出现徵兆,才能观察得出来。我无法想像,到底要规模多大的集团,才会出现徵兆。
「……你在那些贫穷的国家做了实验吧。」
「这就是我进入公关公司的目的。设法进入贫穷国家的权力核心,并在文化宣传工作上取得影响力。接下来,我只要在国营电视台、国家元首的讲稿、各阁员的演讲稿、政府文宣中动手脚,就可以了。当时我已经不是MIT的学者,所以并没有受到国家的资助,完全是自由研究。最后我的实验成功了。」
「我不认为你每次都能那么顺利地进入国家或一个体制的权力核心。」
「我并没有每次都进入他们的权力核心喔。」
约翰‧保罗接著说:
「我只要藉由SNDGA,就能找出在该地区中最有利的传播讯息位置。你们也一直在使用SNDGA吧?」
「SNDGA……」
「你不知道吗?就是社群网路有向图分析(Social Network Directed Graph Analysis)。当你们想藉由暗杀重要人物来镇压动乱时,会用SNDGA来选出最有效的暗杀对象。在情报工作的领域中,这些重要人物应该被称为『第一层级』吧。」
我们曾杀死许多「邪恶的领导人」。上级告诉我、威廉斯、艾力克斯、里兰,那些领导人指挥屠杀、煽动混乱,并在社会上散播混沌与不合理的思想。
我猜,此时此刻,华盛顿与马里兰州米德堡【注22:美国国家安全局及网战司令部的所在地】里的高官,可能正在想著下一个要暗杀谁。
约翰‧保罗看著我瞬间呆滞的表情,似乎察觉了什么。他蹲在地上,与我四目相对,彷佛在对无知的小孩讲道理。
「凯文‧贝肯游戏,听过吗?他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演员。」
我喜欢《开放的美国学府》这部电影。
「所谓的凯文‧贝肯游戏就是,假设A演员和B演员在同一部电影中演出,而B演员又在其他电影中与C演员一同演出。那么,几乎古今中外的所有演员,只要经过三次这样的连结,就可以连上凯文‧贝肯这名演员。换句话说,这是一种人际关系的网路。」
「这用不著你说明,每个美国人都知道凯文‧贝肯游戏。」
「那真是失礼了。世界上有一种理论叫做图论。这种学问专门研究点与线组成的网络。恐怖份子,是一种分散型、跨国型的敌人。当美国进入把他们正式视为敌人的时代后,NSA、国家反恐中心、当然还有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都投注许多资金在这个理论的研究上。我也是因此才会横跨军事与学术两个领域。图论学者靠著梯队系统监控到的资料,分析出某地区的人与人之间正在传递著什么资讯、彼此之间又有什么样的联系。在这个情况下,资讯的内容本身不是重点。而是某个国家正在流传著什么样的资讯、从哪里发出的资讯最容易扩散、散发出去的资讯是否能有效执行。这一切都是藉由分析网路得到的结果。」
简单地说,我们就是用这样的方式选出暗杀的目标。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事情?」
「我在研究屠杀文法时使用过这个系统。点与点之间是由线相连的。在线上加上了指示资讯流向的箭头后,就形成了有向图。只要善用SNDGA,就可以找出一个国家中最利于散播情报的位置。并不是非得成为总统或领导人不可。事实上,在某个国家中,我的身分是神父,在另一个国家中,则是NGO的成员。在某些国家或社会中,这些身分有时比总统或官员更容易散播屠杀文法。」
在他所谓的实验背后,到底用尸体堆出了几座高山?人类的脑内寄宿著屠杀的语调。
「……我无法相信语言竟然能诱导潜意识。萨丕尔─沃夫假说是胡扯。人类的思考并不是受语言控制的。在进化的过程中,人脑根本不需要保有这个功能。」
约翰‧保罗听完我的话后竟然笑了出来。他的笑声爽朗得让人发毛。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个间谍这么懂语言。」
我歪著唇笑著说:
「是露西亚告诉我的。」
「哦,看来你们很熟喔。」
约翰‧保罗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我的话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真可惜。我觉得,这时的自己实在是卑微到了极点。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语言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沉默以对。完全不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世界上不会有人直接说出喜欢或讨厌。我们都会把话说得很复杂,但其实那只是用兜圈子的方式,叙述心中简单的情感,不是吗?例如好吃、不高兴这种原始的情感。」
我想起我对露西亚谈到妈妈的场景,这时一股害羞的情绪牵动我的全身。我对她说了那么一长串的话,不就是想告诉她:「我喜欢你」?
「我阅读过许多国家、部落的资料。有些国家在迈向军事体制化的过程中,充满了许多口号。我常常幻想,这些口号会不会其实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我猜,这些口号所发出的『声响』,只是一种传达原始情感的音乐,像是『憎恨』、『保护』等等。」
「野兽的咆哮跟人类的语言是不一样的。」
「你真的这样想吗?我可没把握。」约翰‧保罗摇摇头,说:「哥德曾经写过:『军队的音乐就像是打开的拳头,令我挺直背脊。』我们都会在机场或咖啡厅听到音乐,而奥斯维辛集中营里也有。比如说叫醒收容者的钟声,与统一收容者步伐的鼓声。犹太人不论多么疲惫、多么绝望,只要一听到咚、咚、咚的鼓声,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配合鼓声做出动作。声音和视觉是不一样的。因为声音可以直接触及灵魂,但视觉却办不到。音乐会强奸人心。就像贵族一样,外表道貌岸然,但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声音是可以直接绕过意义,并直接对人产生影响的。」
在我们平常使用的语言的表面下,潜藏著某种东西。
而且那种东西一直在取笑著我们从日常会话中辨识出来的那层「意义」。
约翰‧保罗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意义并非语言的全部。更精确地说,意义只是语言的一部分。在我们平常使用的语言中,存在著宛如诅咒般的层次,那个层次中包含著音乐、节奏,只是我们没有明确意识到它的存在。
「……有某个人说过,耳朵是没有盖子的。没有人能阻止语言的传播。」
窗外的满月散发著白色的光芒。约翰‧保罗在月光的映照下,形成一道人影。我向他的眼睛望去。让我讶异的是,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疯狂的气息。约翰‧保罗的精神状态是完全正常的,而且他看起来还带著一点忧郁。
「你已经疯了。」
我很清楚约翰‧保罗的心智很正常,但我还是忍不住这样说。
7
约翰‧保罗离开了这个房间。过了十五分钟后,袭击我的其中一人从背后推著我向前走。我走在一道骯脏的走廊上。走廊的墙壁上到处都是刚画上去的涂鸦。在这个时代里,政府能立刻利用个人资讯追踪到罪犯,所以我以为,涂鸦已经完全消失在这世界上了。
袭击者用枪推著我,最后我穿过走廊尽头的一道门。门后是一个宽广的空间,里面有一座吧台,吧台上排放著酒杯与酒瓶。宽广的地板上有一层奈米薄膜,上面显示出深不见底的地狱。这里是卢西斯的店。
「我们刚刚才见过面耶。」
卢西斯与露西亚,以及看起来像是他手下的男人们,一起从店内的办公室走了出来。每个男人都拿著手枪,时不时地朝我投以警戒的眼神。
「卢西斯。没想到你和约翰‧保罗竟然是一伙的。」
卢西斯摇摇头说:
「约翰是我们的客户。我们帮助他,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
「所谓的我们,指的是……」
卢西斯身旁的露西亚困惑地说。这是否代表她跟卢西斯,也就是跟约翰‧保罗不是同伙?抑或是,她在不知不觉中帮助了那两个人?
卢西斯犹豫了一会儿,接著说:
「『在那些日子,凯撒奥古斯都降旨,叫全国人民都登记户籍。第一次登记户籍是在居里扭当叙利亚总督时实行的。』……这你听过吗?」
「没有。但我猜是圣经的内容。」
根本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的露西亚含糊地答道,接著卢西斯转身面向我。
「那你听过吗?」
「……我没有宗教信仰,也没有去过教会。」
「这段话是路加福音第二章的开头。显示早在那个时代就已经开始计算国民的人数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问道。露西亚忧心忡忡地看著手腕被捆绑的我。
「我想表达的是,我们是〈未被计数之人〉。」
卢西斯说完,朝著拿著枪的部下们望去。
「我们〈未被计数之人〉,是在这个资讯控管社会中的一群无名氏。是在这个高度安全社会中流浪的吉普赛人。」
「原来你们是利用伪造的ID在社会上生存……」
真让人难以置信。因为,只有军人与政府相关人士才有能力伪造ID。任何人都不可能从外部入侵资讯安全公司的伺服器。而且资讯安全公司的人员,如果因为道德瑕疵或个人疏失,被以Socail Hacking【注23:以不正当的方式,从他人口中获得资料。或是藉由窥探别人的电脑来盗取资料】的方式泄露了他人的资讯,将会被处以严格的处罚,也会受到刑法的制裁。
「没错,实际上ID是无法假造的。但也并非无计可施。」卢西斯哀伤地摇摇头。「首先,有一种不需要高科技就能实行的方法。那就是把ID感应器的设置地点全部标记在地图上。感应器的数量虽然跟沙子一样多,但是几乎都只有单一功能。也就是说,有的侦测器只能侦测网膜、有的只能侦测静脉,而有的只能侦测指纹。此外,有的地方会设置脑波监测器,而有的地方则会安装监视摄影机。我们在美国、欧洲主要城市的地图上,标示出所有侦测器的位置。于是这份地图就成了帮助我们闪避监视网的旅游指南。把地图交给电脑去分析后,就可以找出『比较容易回避监视的道路』。再用不同的方式,瞒过不同类型的监测器。只要用奈米薄膜伪造出指纹,再列印出别人的视网膜,我们的足迹就几乎不可能被追踪到。」
原来如此。难怪那个年轻人的视网膜与指纹分属于不同人。
「这么说来,你们不就要为手指、眼睛分别准备伪造的ID?」我问道,卢西斯继续说明:
「这些假ID都是我们千辛万苦从别人身上搜集来的。例如刚出生就夭折的婴儿、出国旅行后失踪的人、在动乱地区中失踪且生死不明的民间军事承包业者的士兵。而最大的来源,就是塞拉耶佛。」
有很多人死于热核反应中,但却没有留下尸体。一群数量庞大的「失踪者」。
那些人生死未卜,就像徘徊在炼狱中的游魂。
「我们从那些人之中,慎重地选出了可用的ID,并使其成为『活著的』ID。我们把这些ID归档,以便于随时使用。这么一来,政府就无法掌握我们的行动。当然,我们不会协助恐怖份子与凶恶的罪犯,但是我们会用一切的手段来保护建构出来的ID档案库。」
「你不是才在几个小时前说过,世界上没有纯粹的自由,自由是一种交易吗?」
那时的卢西斯,与现在这个拥有激进意识形态的卢西斯,完全判若两人。
「我的确那样说过。但是,我不得不说,目前的状况是一种极端不公平的交易。我们付出了个人隐私,但是并未换回等值的安全。」
卢西斯走到我面前,说:
「目前政府利用追踪个人情报维护社会的安全,但这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九一一事件发生后,整个世界开始以控管个人资讯的手段来提高社会安全。这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确保人民的可追踪性』。然而,这些防护愈是提升,世界主要城市的恐怖攻击事件就变得愈多。」
「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难道你不承认塞拉耶佛事件是事实吗?在政府提出的统计图表中,可以清楚看出恐怖攻击的确是增加的。谁都能看到这个事实,但却没有人知道这个事实。」
「既然如此,那为何大家都认为『可追踪性』是预防恐怖攻击的有效手段?」
卢西斯嘴角上扬,露出嘲讽的笑容。
「那只是大家一厢情愿的想法。」
接著,他笑了出来。他的笑声既扭曲又悲伤。
「我并不是说政府在说谎。事实是,政府在说谎,媒体也在说谎,最糟糕的是,连民众也在说谎。因为大家彼此相信『可追踪性』这个谎言,所以社会才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事实上,恐怖攻击变少,是因为世界上的内战与民族纷争愈来愈多。跟社会的安全性一点关系都没有。」
人只会看见自己想看的东西。
人只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
连统计数字所呈现出来的事实,也无法扭转人类的这种习性。因为政府、企业、民众都不想去看那些统计图。
「所谓的事实,就是这么地让人无力。世界上有许多没有被报导的悲剧。我举个例子好了,你知道人工肌肉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吗?」卢西斯面露哀怜地摇摇头,接著说:「人工肌肉其实是来自经过基因改造的鲸鱼或海豚。这些水生哺乳类经过改造后,变得可以在淡水中生存。它们养殖在维多利亚湖内,长大被肢解后,肌肉纤维会被用于工业用途,而不是制成食品。那些鲜红色又富有弹性的肉块,会在维多利亚湖的工厂中,以生化钉书机装箱。而这些工作,都是工厂中领著极低工资的少年少女所完成的。」
「活的海豚肉……」
我入侵敌方阵地时,都会搭乘侵入鞘;当人们要飞越大陆时,都会搭乘短距离起降喷射机。这些交通工具,都被活生生的肉包覆著。又有多少人知道,润滑剂是用海草做的?
「但是这些事完全没有人知道。就像将圆鳍鱼卵涂成黑色,再拿来当成鱼子酱卖,就没人知道那到底是用什么做成的。」
「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些……」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中,随处都可以追踪各种产品的原料。如果你真的很关心原料从哪来,你可以连上副现实去查查看。所有商业行为中的资讯及物品,不管经过多少时间、哪些空间,时空公司都会记录下来。人们很想知道Budweiser的制作过程是否安全,汉堡中的汉堡肉是来自于哪个牧场的哪只牛。也能查到自己住家的建材是源自哪一座森林的原木。这些商品的生产履历,交织成一个无限循环的宇宙。在这个宇宙中,可以查到任何东西的生产履历,但人们却只会去看自己想看的履历。现代社会的飞机与作业机械中,都使用了人工肌肉,但大多数人却不知道人工肌肉是怎么来的。那是因为,他们不想知道人工肌肉是从什么样悲惨的工厂制造出来的。」
卢西斯再度歪斜著嘴唇,露出嘲讽的笑容,说:
「你应该知道吧,世界上有多少残酷的内战没有受到关注?世人只对一小部分的内战有兴趣。人类的天性就是,只看得见自己想看的东西。」
的确如此,我除了任务以外,只会从CNN的新闻频道来了解世界。我生活在达美乐披萨的普遍性之中。我活在串流式电影一开始的十五分钟免费试看片段里。
「所谓的『追踪个人资讯可以换得安全』,根本就是天大的谎言。那只是把自由当筹码,拿去做不公平的交易。我们以一个没有身分的人活著,就是因为讨厌这样的社会。」
卢西斯说完后,离开了我倒卧的地狱上方。
「约翰发现CIA在监视露西亚的家。」他叹了一口气。
「身为向我们租借ID的客户,约翰有义务向我们报告这件事。或许你的目标就是我也说不定。而且我的同伴还被你痛殴了一顿。」
卢西斯的一名部下从口袋拿出携带型通讯装置,并按下上面的键盘。
剎那间,我的肢体末梢再度感受到那股如烧灼般的剧痛。我无法克制地发出惨叫,并瘫倒在地狱之上。
「求求你,不要这样!」
露西亚失去理智地大叫。卢西斯朝部下看了一眼。那个部下,就是被我痛殴一顿的年轻人。于是,满脸瘀青的他悻悻然地把携带型通讯装置收回屁股后方的口袋。
「这是一种疼痛装置。」卢西斯说明。「这种奈米机械可以带给神经剧烈的刺激。真不好意思,你刚刚喝下的Budweiser,就是掺入了这种东西。这是约翰给我的,据说军队经常使用这个装置。它像嘌呤体一样,会附著并堆积在微血管上,能对指尖等末梢部位造成强烈疼痛。」
我身上痛楚瞬间消失了,但痛觉的余波依然在身上流窜。我一边喘著气,一边看著露西亚的脸。她的眼线因为啜泣而晕开,并且顺著脸颊流了下来,形成一条黑线。
我背叛了她,但她却依然为我哭泣。我被一股沉重的情感压得喘不过气来。
「露西亚把你带到我的店里,只能算你运气差。你出现在店里,我就对你更加怀疑。如果只有我被你逮捕,那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我最害怕的是,万一资料库被没收,在美国、欧洲,有很多和我一样过著自由生活的同胞,他们的ID就会被政府所掌握。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要阻止这个情况发生。所以我们才会去监视露西亚的家。」
「没想到你竟然派人监视我……」
「这一切都是不得已的。就像刚刚说的,是为了保护同胞的自由。」
「你们讨厌政府与企业监控下的社会,所以才变成没有身分的人,但为了这个自由却又去监视别人的行动……」
「这是一个令人悲伤的两难。」
乔治‧欧威尔的《动物农庄》曾如此写道: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但是有一小部分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拥有自由的人,为了保护自己的自由而监视其他人。
「史达林、希特勒、波布也曾经说过,这是一种令人悲伤的两难。」【注24:波布(Pol Pot),柬埔寨共产党(又称「红色高棉」)的总书记。】
我这么嘲讽后,剧痛再次袭击我的身体末梢。
「住手,奇维。」
卢西斯用平淡的口吻命令著,幸好那个年轻人有听他的话。
「因为你让奇维吃了很多苦头,所以这是你应得的报应。多忍耐一下吧。」
「……罪与罚吗?你们为了维护自由而犯下的罪,总有一天会得到惩罚的。」
「真是意外啊。我们不是半斤八两吗?因为你也在监视露西亚,不是吗?」
「什么……」
露西亚全身僵硬、错愕地看著我。
我早就知道最后我的底细一定会被揭穿。真是的,我原本多少还有点期待不被揭穿的。
我知道你的一切,露西亚‧修克罗普小姐。
我知道你和有妇之夫交往。
我知道你和约翰‧保罗去过哪一家餐厅吃饭。
我知道你和约翰‧保罗一起去哪家星巴克喝咖啡。
我知道约翰‧保罗买过几个保险套。
我好想大叫。我好希望那个年轻人按下携带型通讯装置的按键。我希望那个焚烧肢体末梢的痛苦把我的意识扯碎。我希望身边有事物能对我加诸痛苦,不论是什么都好。
「这个男人的目的是逮捕约翰,所以才会监视你。他是美军的情报人员。而且是拥有一些文学素养的情报人员。因此至少抓住了你的心。」
我看著那个叫做奇维的年轻人。快按下那个让我痛苦的按键吧!让我在地板上痛到打滚吧!让露西亚看到我可悲又痛苦的样子吧!但年轻人彷佛看穿我的心思似地,俯视著倒在地板上的我,他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只受伤的小白兔。就像是在说著:「唉呀,让你感到痛苦实在是太便宜你了。你就这样窒息而死吧。」
地狱就在这里。就在头脑里。不需要外界施予痛苦。
「约翰在里面等你喔。」
卢西斯搂著露西亚的肩膀,指著店内深处。
露西亚朝他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又用空洞的眼神望著我。我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同时深受罪恶感的苛责,根本没有心力去分辨她的眼神到底是代表疑惑,还是代表轻蔑。
这段痛苦的时间长到有如永恒。露西亚的眼神让我感到痛苦。我无法承受她的视线投射在我身上。纵使如此,我还是不希望露西亚去找约翰‧保罗。我希望她留在这里。
你的前男友是杀人魔。是继史达林之后的刽子手。或许我可以告诉她这个真相。但是,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说这些话。
「卢西斯,求求你,放过他吧。」
「我是很讨厌杀人的喔。」
露西亚得到答案后,消失在店内。趴在地板上的我,听著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悔恨的感觉在我体内疯狂地翻腾著。
门被关上,再也听不到脚步声后,卢西斯他们用看著小虫子般的眼神,望著趴在地狱画像上的我。
现场没有人说话。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无比沉重,让他们无法开口。为了保护自由、为了抵抗人们控管社会的欲望,为了这些理由,他们要杀掉我。
「你刚刚不是说你讨厌杀人吗?」
「是啊,我的确讨厌杀人。」
卢西斯露出了极为悲伤的表情。希特勒与史达林的脸,大概也曾经出现过这种表情吧。那个前准将,还有索马利亚的阿夫梅德应该也有过同样的神情。所以,这男人的罪恶感一点价值也没有。我对露西亚的罪恶感,也一点价值都没有。
「所以这很让我很难受喔。」
这时,有一只蛾飞到我眼前。我心想,在面临死亡之际,这真是一个奇幻的场景。它拍著翅膀,在空中飞舞,最后停在我的中指上。
我的中指曾经滴了费洛蒙。
卢西斯注意到了蛾。
「是追踪犬──可恶!」
我花了一番力气,才用被捆绑住的双手掩住右耳。接著用肩膀掩住左耳,并且大大张开嘴巴,为即将发生的事情做好准备。
现场传出巨响,南侧的墙壁被炸得粉碎,屋内出现一阵强大的爆压。墙壁的碎片与尘埃几乎让屋内所有人无法看清眼前的景物,卢西斯和他的一群手下们在这,瞬间无法采取任何行动。现场必定有一些人因爆炸而耳膜破裂。我虽然费尽气力摀住耳朵、张开嘴巴,但耳朵依然出现了「唧──」的耳鸣声。
我所属的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的所有队员,都在杀人屋里受过攻坚的训练。在训练时,队员们会轮流扮演攻坚人员、犯人,和被俘虏的人质。从我扮演人质的经验中,我学会了在特种部队攻坚时,人质绝对不要站起来。最好是乖乖地躺在地上,等待攻坚结束。如果胡乱起身,那么就算被敌人或自己人的子弹打爆头部,也没有资格埋怨。因为许多特种部队的成员,都练就了能精准射穿敌人头部的技术。
所以队员是如何冲进来的、射杀了谁、又抓住了谁,我几乎都没看到。在这种状况下,好奇心就代表死亡。
因为店的面积很小,所以攻坚仅仅花了三分钟就结束了。连飞散在空中的尘埃都还来不及落在地面上。
「你没事吧,克拉维斯。」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我耳里。我站起身来,要威廉斯解开我的双手。
「你的头上都是白色的水泥灰耶。看起来就像是满头白发的老爷爷。」穿著特种部队装备的威廉斯一边说著,一边帮我拍掉身上的灰尘。「露西亚呢?她在哪?」
墙壁被炸开了一个大洞。我从大洞望著夜晚的布拉格街道。由石头、石头与石头构成的迷宫。百塔之城。
「我不知道她去哪了。」
我感到极度疲惫。身体彷佛失去了所有的知觉,我真希望身体能出现痛觉。我觉得,只要感受到疼痛,这个倦怠感就会消失。我认为我需要受到惩罚。
威廉斯一直对我表达关心,但是这份好意,是我现在最不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