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动荡地区。
国家地理空间情报局的卫星,捕捉到了原属印度、巴基斯坦两国国境的高解析度影像。
在影像中可以看到坑洞群。各种不同的弹头,依照其威力的比例,在地上留下了多个大小不同的正圆形。战区弹道飞弹的弹头较大,战术飞弹的弹头较小。整个景象看起来彷佛有好几个大泡泡出现在地球表面上,然后破裂。战区弹道飞弹的核弹头炸出了一个大洞,山岳地带丰沛的泉水流入洞中,并在几年后形成一座大型湖泊。坑洞四周露出褐色的地层,就像是一处充满放射线的地狱,根本没有生物能靠近。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后,距离坑洞边缘稍远的地方,开始出现几许的翠绿,让坑洞远离死亡气息的支配,最后那些许的翠绿克服了万难,成长为印度境内一座茂密的森林。
变焦。地球轨道上方的真空空间中,有好几只大口径的镜头正在调整彼此之间的距离,以便把位于遥远下方地表的影像扩大。镜头与地表相隔一万公尺,两者中间的大气含有热气,使影像产生了扭曲。此外,镜头本身的像差也使影像出现了球状变形。光学修正软体拥有各镜头的折射特性数据,因此能修正上述问题,使原本模糊的照片变得非常清晰。
当RGB的颜色解析度达到二十四位元时,就可以看出在山路上呈不规则排列的绿色像素,与周围树木的深绿色是不同的。那些不规则的绿色是战斗的绿色,也就是军队的绿色。包含高射炮、装甲车、士兵运输车、战车。这些武器,都是按下核弹发射钮的将军们,在逃过军事法庭的审判后,前往投靠武装集团时带过去的伴手礼。
若把影像扩大到每一像素相当于五公分、也就是最大解析度,那么就可以看见武装集团驻扎的村子中央躺著多少尸体,连尸体的脸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全部都被烧得焦黑,跟胎儿一样缩成一个圆形。尸体至少有五十具。在卫星的串流影片中,还可见到堆叠在一起的尸体正在冒著烟。
在那个地方,有很多人被杀了。一整个村子的人,都被别人杀了。
有一个名词叫做CEEP。与年幼士兵遭遇并交战的可能性(Child Enemy Encount Possibility)。【注25:Encount是日本自创的英文字,代表「遭遇」的意思。】
从字面上的意思可知,这代表著与月经刚来的小女生互相开枪射击的可能性。
这也象徵著,不得不用子弹打碎小女生的头,以及连乳房都还没发育完全的胸部的可能性。Traceability、Encountability、Searchability。bility。bility。Possibility。世界上有太多让人想呕吐的可能性。事实上,当这些名词被使用时,可能性都是百分之百,而「bility」也失去了意义。因此,bility是诈欺犯的语言。bility是小丑的语言。【注26:Encountability、Searchability为作者自创的名词。】
语言是没有臭味的。
影片也没有,卫星照片也没有。
我曾经在这些情况下觉得想吐。
脂肪燃烧、肌肉慢慢收缩时发出了臭味。头发的蛋白质被烧成灰时发出了臭味。人类被焚烧时发出了臭味。这些气味我都闻过。虽然不能说很熟悉,但我长年从事这个工作,所以有好几次不得不闻到这些气味。
火药燃烧的气味。民兵们为了升起狼烟而焚烧旧轮胎的气味。
战场的臭味。
我看到卫星影像后,胸口涌出了一股不快的感觉──恶心。若要说是什么让我感到恶心,倒不是因为影片中血腥的景象,相反地──因为人体被烧得焦黑、内脏外露、血流满地,但我却完全嗅不到气味,而且完全不觉得恶心──这种看到残酷景象却不感到恶心的状况,就是最恶心的。残酷的神总是远离地上的臭气,并一派清高地展现自己的崇高。在冰冷的星空中,俯望著尸体的卫星镜头群,正是在模仿神的行为。
我现在位于福特‧布拉格的特种作战司令部。我所闻到的,是司令部的气味、会议室的气味。渗入水泥与树脂的补强涂料的单体分子,散发著一种全新的香气。而黏著剂则发出化学药剂的臭味。
「这是航空宇宙军侦察卫星在四天前捕捉到的影像。」
来自国家反恐中心的男性说明著:
「海牙的检察部门接受新印度政府控告,因此针对在印度境内活动的印度基本教义组织的八名成员,发出了拘票。他们的罪状包括:危害人类罪、动员儿童参与战争罪、以及种族灭绝罪。」
这名男子果然拥有联邦文官共通的特质,也就是──他讲话的声音内容有个奇妙的剥离感。他在说著这些连自己都不太懂的专业术语时,就好像在走钢索一样,在快要不知所云的时候,又再度和现实连结上。或许他的态度可说是相当轻率,但是却又和所有流行事物所的轻率感不同,所以让人觉得有点诡异。种族灭绝罪、危害人类罪等名词,和这个男性的肉体有点格格不入,所以给人一种异样感。这就好像,由罗伯特‧麦克纳马拉【注27:美国前国防部长,曾是越战的主要策画者】来谈越战,听在军人耳里也会觉得怪怪的。
那名来自国家反恐中心的男性,用著在意义表层上滑动的声音,在福特‧布拉格的会议室中,对一群战士们说明任务的背景。
「尤金&克鲁普斯公司是联合国印度行动中,日本政府的军事行动代理人。日本政府委托他们在战后的印度推行和平运动。因为美军几乎没有参与这项行动,所以实际上,他们是当地最大的军事力量。」
下一个画面,出现在会议室每个与会者的平板装置中。画面里有几个消瘦的大人,另外还有好几个小孩混杂在其中。小孩们手上都拿著AK步枪,但步枪和他们的身体比较起来,显得特别大。他们都对著拍摄者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这个集团自称Hindu‧India共和国临时陆军,他们是开启核战集团的余党。战后,正式的印度政府在国际社会的介入下成立。这个印度政府主张不支持特定宗教的世俗主义,但是另一方面,原本流落到乡下的Hindu‧India组织,在这几年内突然变得很活跃,他们袭击边境的村子,并且屠杀回教徒、强奸女子、掳走小孩并训练为战斗人员。」
我看著自己的平板装置,上面开始播放著当地的各种惨状。村民被处死之后,在尸体撒上石灰,并且排列成一排。那些石灰看起来就像小麦粉,而尸体们就像是裹了面包粉的炸鸡。村里的房屋都被烧成焦炭;数名全裸的女性,被丢到房子之间的步道上。这只是影像,没有臭味,也没有声音。这一切的惨况,只不过是被封在平板装置显示膜内的光线。
「老实说,我认为战后的印度政府原本是做得很不错的。一开始Hindu‧India共和国临时陆军在边境进行一些零星的宗教活动,虽然国民仍然相当贫困,但是民主选举顺利地完成,幼儿的死亡率也逐步下降。不过从今年起,当地的状况却急速恶化。」
「Hindu‧India共和国临时陆军是什么样的集团?」
坐在我后方的威廉斯冷冷地问道。
「他们在是在这一年内,于印度的贫穷阶层迅速扩张的武装势力。在战后的数年内,虽然没有什么动作,但后来国际社会介入,使印度境内出现了国家认同危机,他们为了消弭这个危机而在边境从事反政府活动。不过几乎没有人民会同情带来核战的基本教义份子。」
「那么,为何他们的势力会急速扩大?」威廉斯继续追问。「那里的人民难道不厌倦战争吗?」
「大家都拥有相同的疑问。政治学者、临床经济学者们提出了各种假设,但是没有人能说明,为何印度的民族主义会在这个时间点急速扩张。每一个假设都有点牵强。」
「当然是因为他们太想念战争了。」威廉斯笑著说:「至少我们一直都很迷恋战场。对不对啊?克拉维斯……」
没想到会突然把话锋转到我身上,我轻叹了一口气。
「就算你真的那么想,也不要在大家面前说出这种猥亵的话好吗?」
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变得有如高中的教室,来自国家反恐中心的男性为了把原有的气氛拉回来,所以故意乾咳了一声。现场恢复原有的安静,但是大家的嘴角依然带著笑意。
「海牙的检察官前往当地调查后,认为新印度政府的控诉具有正当性。检察官认定,Hindu‧India共和国临时陆军犯了罗马规约中的危害人类罪、动员儿童参与战争罪、以及种族灭绝罪。海牙的法官已经对这个凶恶的武装集团发出了拘票,但是新印度政府没有足够的武力执行逮捕工作。」
「所以才把这个差事交给我们,对吧?」
威廉斯抢先一步这么说,男人点点头:
「海牙国际刑事法庭已对Hindu‧India共和国临时陆军八名高层人员中的三人,发出了拘票。我们要以日本政府军事行动代理人的身分,逮捕那些犯下危害人类罪以及种族灭绝罪的犯人,并带往海牙。其中最特别的是,因为你们必须以日本政府军事行动代理人这个尴尬的身分执行任务,所以在日内瓦公约中,你们会被归类为『佣兵』。这代表如果你们被俘虏,将不会受日内瓦公约保护。因此,如果你们被敌方俘虏──」
「『本局将会否认与此任务有关,并且不承认知道此事,请做好心理准备。』对吧,菲尔普斯小弟。」
威廉斯开心地这么说道。这家伙就是喜欢站在悬崖的感觉。他爱死了退无可退的情况,总是能在被逼入绝境时感受到喜悦。换言之,他是某种天生的被虐狂。
「我不明白的是,我们为何非得用小日本的代理人这种尴尬的身分去执行任务?」
里兰插嘴问道。来自国家反恐中心的男人像个老师般,露出了装腔作势的笑容说:
「因为美国没有批准国际刑事法的的相关条约。国际刑事法庭把这次任务视为美国『以外部业者的身分』承包日本政府委托的业务。」
威廉斯发出哀嚎似的声音。
「那我们的立场不就和尤金&克鲁普斯公司一样了?」
「这真让人泄气。真的太让人泄气了。」
里兰也附和道。会议室里所有人的心情都一样。
「我们可不是来打工的好战份子喔。」
威廉斯说完,到目前为止一直都默默坐在会议室角落的洛克威尔上校站了起来,说:
「谢谢你,伊凡斯先生。现在开始我们要进行简报了。」
来自国家反恐中心的伊凡斯被催促著离开,虽然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但洛克威尔上校身上散发出一股军人特有的气势,所以他也只能乖乖地离开会议室。
现在要开始进入正题了。房间内的所有人都保持著沉默,彷佛要举行某种神秘仪式般。这里没有外人,完全是一个自己人的世界。赶走伊凡斯当然是因为接下来会谈及不能让外人知道的机密事项,而且,在门关上的瞬间,原本懒洋洋地坐著的人都挺直了背脊,看起来就像是什么秘密组织的秘密仪式。如果这是亨利‧马蒂斯和法西斯主义的美学,那么他们或许就是一种接近魔法或萨满教的存在。这是一个共同拥有秘密仪式的集团。
「我们要求日本把这次的任务委托给我们。是我们希望对方用这样的形式和我们合作。」上校开始说。「约翰‧保罗很可能和我们这次要逮捕的三个人在一起。」
我的世界突然变得充满活力。
约翰‧保罗就在印度的某处。
也就是说,露西亚可能也在印度。
「据说法官发出拘票后,尤金&克鲁普斯公司曾针对这次逮捕任务对日本政府做过简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当地的军事行动都是由尤金公司负责。但是,我们不能让尤金公司连约翰‧保罗都一并逮捕。要是约翰‧保罗被移交到海牙的检察官手上,那么对我们来说会非常不利。所以我们一定要亲手逮捕约翰‧保罗。」
接著,上校看了我们所有人一眼。在这个房间中,只有我和上校知道约翰‧保罗所提及的「屠杀语言」。而为何我们非杀了约翰‧保罗不可,以及那个男人是如何在全世界散播混乱,也只有我和上校知道。
刚才国家反恐中心的男人说,Hindu‧India势力急速扩张的原因不明。但如果是在这个房间里的话,我和上校都很清楚原因。那个男人编织出了咒语。他是诱惑别人进行屠杀的哈梅尔吹笛人。
上校背后的影像已经静止,画面上到处都是方块状的杂讯,而杂讯的背后,有许多人的身体正被焚烧著。
「我们是为了不让约翰小弟被引渡到国际刑事法庭,所以才接受这次任务吗?」
听到里兰这么问,上校摇摇头说:
「所谓的『接受』,并不是正确的说法。其实我们是透过秘密管道与日本政府接触,请求日本拒绝尤金&克鲁普斯公司的提案,并把这个任务委托给我们。」
「原来如此。」
「我们如果签署了罗马规约【注28:罗马规约规定获得六十个国家批准后,即可在荷兰海牙正式成立「国际刑事法院」】,事情就会变得很简单,但这个任务已经外包给准许拷问恐怖份子的第三国,所以现状下,我们是不可能签署罗马规约。要是签署了,美国的关塔那摩湾海军基地【注29:该基地被美军用于拘留和审讯在阿富汗与伊拉克等地区的战事中逮捕的恐怖活动嫌疑人、战俘】就得关门了。」
「那么这次任务的目的就是暗杀约翰‧保罗啰?」
「这次不是要暗杀他,而是要逮捕他。但是不可以把他交给海牙或是新印度政府。」
现场所有人都已经了解任务内容。的确,这些话不能让那个来自国家反恐中心的善良联邦职员知道。
「这次的任务和之前一样,采取空降的方式前往目的地。任务结束后,会派无人机(UAV)去接你们。」
有人问说,是哪一种UAV。
「是直升机。另外,我还会派飞天海苔在上空盘旋,以进行空中密接支援【注30:军事战术上的术语。是指被赋予支援任务的部队,在足够接近被支援部队时,针对敌军目标采取细密的整合或协调性的支援活动,以火力、运动或其他战术行动来支援被支援的部队】。只要在战术中有需要,飞天海苔就可以投下炸弹。」
「那CEEP呢?」
威廉斯每次都会问这个问题。我感觉到会议室内的所有人都正襟危坐。
当然,上校也跟往常一样,不带一丝同情地回答。
「的确存在。」
「看来我问的问题太不识相了。」
威廉斯苦笑著。威廉斯很明白,在这20年来,几乎没有「与年幼士兵遭遇并交战的可能性」为零的任务。但他依然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不只是威廉斯,这个房间内的所有人都想问。
可能会在任务中杀死小孩,是让我们非常厌恶的。就算科技能让我们的厌恶感降低,但依然不可能完全不在乎。
「根据推测,当地武装势力的成员中,大约有六成是未满十八岁的少年。所有人都必须在明天接受战术谘商。任务将在一个礼拜后执行。完毕。」
2
这种杀人的意念,是出于自我吗?
光学视野中出现了人影。我扣下扳机,人影倒了下去。下一个人影立刻接著出现。这些人影都手持AK步枪,想要冲出来射杀我。我再次扣下扳机,又有一个人影倒下。
杀人这件事,本身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要达成被赋予的任务。只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必定会遇到阻碍。敌方总是会不顾性命地攻击,以阻止我们达成任务。其中有不少敌人会对我们进行自杀式攻击。在执行任务的战场中,生命是非常廉价的。跟当地指挥官用于管理兵员的古董笔记型电脑比起来,人命绝对廉价许多。
人影就像是不懂得找掩蔽物似地,前仆后继地冲进光学视野之内。子弹从我的枪枝中射出,然后飞进小孩的头盖骨内,把还拥有许多空间可以装载知识的脑组织,全部搅烂。子弹也可能飞进腹部,把肠子、肝脏、肾脏打成碎肉,最后再从背部飞出。此外,子弹还有可能打进骨盆或大腿中,并切断如小指粗的大动脉,让温热的血液从肌肉中涌出。
当我开枪射击那些廉价的生命时,心中产生了疑问。我现在射击敌人,是出自于我的生存本能吗?还是心理谘商师让我以为那是我的本能?
这个杀人的意念,真的是出于自我吗?
「当然,那是你自己的意志。没有必要怀疑。」
谘商师面对我的问题,微笑地这么说。我觉得他对于这个问题,回答得非常娴熟。看来大概有不少人都问过这个存在主义风格的问题,这一点也不稀奇。在过去,心理学和哲学过分类似,所以包括我在内的一般人,几乎都对心理学本身不抱太大的期待,而是更寄望于心理学与其他学科领域的整合,例如心理学与社会学的结合、心理学与存在主义的整合等等。但不论如何整合,这些都不是单纯的心理学。当心理学家出现在新闻中时,我们总是期待他的回答能掺杂著社会学与哲学。
洛克威尔上校所提的战术谘商,是一种执行任务前的准备程序,换言之,就是要进行名为「战斗适应感情调整」的脑神经医学处理。我对谘商师提出这个疑问,是在战术谘商的最后一天。执行作战的核心成员,会一边进行作战准备,一边找这位犹太裔的临床心理学者进行「心理状态调整」。我们会利用神经遮盖物与药物传递系统(DDS),来遮盖大脑额叶的部分区域,并且藉由与谘商师对话,来减低在战场上可能发生的心理障碍。这种过程就是所谓的「心理状态调整」,我们也藉由这些程序,才能在战斗时做出适当的反应。
特种搜寻群的士兵每次执行任务前,都会接受这种谘商。这是为了让士兵以最佳状态前往战场。这是拥有优秀士兵的特殊部队必定要执行的医学处置。但是,经过数次这样的处置后,我心中的疑虑,以及难以形容的不安,就像残渣一样一点一点地累积。
「没有必要怀疑,是吗?」
我向谘商师确认。谘商师优雅地点头,并回答:
「是的。在青春期中进行心理分析是件好事,但是我们都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现实世界的进行,不会拘泥于存在主义的犹豫。」
谘商师用手抵著耳朵,就像在思考要用什么词语对我解释般。他停顿了一会儿,说:
「对了,用假设你感冒的案例来思考吧。医生给了你正确的医学建议,并且开了药物的处方。后来你回家休养,并且努力痊愈。那么我问你,治好感冒的是谁?」
「我不知道耶。」
为了避免讲出愚蠢的答案而被这个年轻人取笑,所以我含糊其词。接著,谘商师就像演戏一样地指著我的胸口说:
「是你喔,薛帕德先生。治好感冒的是你的身体。是你决定要治好感冒,而且医院开药,也是因为你有治好感冒的意愿。药物与医生只不过是从旁帮助你治好感冒。人们为了达到目的,会使用各种道具。而大脑额叶局部的遮盖物与谘商,就是你的道具。因为,你会来这里,就代表你已经决定要前往战场战斗了。」
谘商师说得没错。要是我对谘商师说:「我选择了战斗,而且也想品尝战斗带来的心理创伤,所以请不要消除我的心理创伤。」那么他听起来,一定会觉得我有点错乱吧。
「我们谘商师所做的,是把士兵的感情状态调整到适合进行战斗。如果道德杂讯爬升到意识的层级,那么就会对你们的判断带来致命的延迟。为了提升你们在战场上的反应速度,我在你的脑内建构了很细密的滤网。不过,滤网只是一种比喻,其实我是遮盖了你大脑额叶的特定功能模组。而在感情调整的过程中,这种遮盖处理与我们军事心理师的谘商,可以产生相辅相成的作用。」
道德杂讯。的确,在战场中,过度的伦理道德观是种致命伤。感情是通往价值判断的捷径。由理性进行判断,一定要花上一点时间。说得极端一点,如果把事情交给理性去判断,那么就无法决定任何事情。因为人类如果变得完全理性,那么就会考虑过所有的条件后再下决定,但这么一来,就无法做任何决定。
然而,没有理性的野兽是无法完成任务的。在战斗中,我们必须依据状况,适时地决定要杀死对方,还是要让对方受伤。杀人是野兽也办得到的,但是战斗只有人类才做得到。在战斗中,不是只用本能来杀人就够了,还要以自由意志剥夺对方的战斗能力。
「人类的行动与思考,是利用脑内数量庞大的模组联合运作后生成的。而且在生成的过程中,还会一边参考行动与判断的资料库。良心也是一样。人类的神经回路,会使得人类为了增加生存机率而与其他人合作,或是做出利他行为。良心是一种脑中的实体,就分散在眼窝额叶皮质、颞叶上沟、杏仁体的特定座标上喔。」
「模组吗……」
我这么说之后,谘商师露出了有如老师的微笑。但我很了解,人类的大脑是什么样的东西,也很清楚名为「我」的意识是有多靠不住。
但我没有说出我的想法,只是静静地听他说。
「是的。基本上,这和特种部队的各位常用的痛觉遮盖技术相同。痛觉遮盖技术是把疼痛的『感觉』遮盖住,但保留了疼痛的『知觉』。不过,这从一般常识的角度来看,的确是很奇妙就是了。」
所谓的痛觉遮盖技术,是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研发出来的一种怪异麻醉方式。它能抑制人体「感觉疼痛」,但是却不会妨碍人体「知道痛觉的发生」。为何痛觉遮盖技术能产生这种诡异的效果?这是因为「感受到疼痛」与「辨识到疼痛」,是由脑部两个不同模组处理的。
「换句话说,只要遮盖住人脑中各个不同的模组,不只可以抑制痛觉,还可以根据任务目的,赋予执行者不同的性格。就目前医学对大脑功能的定位来看,还无法对人体知觉进行太细微的调整,但是已经足够帮助特种搜寻群的各位在战场上不需背负太多的情感负担。」
这个说明,和那时听到的相同。就是在那个夏天的医院,当我替母亲选择了死亡的时候。
母亲脑部的断层影像嵌在正方形的框框中,成了诊疗室墙上的大理石。总共有四、五十张影像覆盖住墙壁,看起来就像是大理石的纹理。
「那么,妈妈应该是没有意识了吧?」
我再次询问,不,应该说是确认母亲的状况。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我到底还要问几次。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我想我应该已经问过很多次了。我真的相当努力,才让自己接受「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错误的」。而且我没有自信在经过努力后,就能理解这个问题。
医生看著墙上的断层扫描影像,再度闭上嘴,陷入思考。过了一会儿,医生似乎得出了结论,并开口说:
「薛帕德先生,您有宗教信仰吗?」
「没有。」
「不过,就算您有信仰,我还是得对您说明就是……」医生摇摇头说:「的确,在过去的认知中,意识只有『有』或『无』两种状态。这是因为,睡眠感觉上对人类拥有强大的支配能力。」
「人类会昏厥,会睡眠。」
而且也会死亡,但我没有把最后这句话说出口。
「你的意思是,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状态吗?」
「是的。」医生回答。接著,他开始说明这十年来的脑部科学是如何演进。简单地说,由于定位技术的进步,人们已经可以确定大脑各部分的功能,并且绘制成详细的地图。而经过这样的处置,目前已经可以把脑部细分为五百七十二个处理模组。
在过去曾有过这样的实验。虽然这个实验现在能轻松地以感觉遮盖技术来完成,但在过去并不是这么简单。首先,科学家找来一名脑部中负责管理视觉部位受损的受试者,接著,有人把球丢向这位受试者,而他竟然成功地闪过了球。这名受试者表示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世界对他来说是完全黑暗的,但在大部分的情况下,他却能知道眼前有什么东西。但他无法理解,自己是藉由其他的哪种管道来了解眼前的事物。
这种情况,代表他的视神经没有受伤。会产生上述现象,是因为「看」这个动作,是由两个要素所构成的。一个是能感知颜色、形状、世界,另一个则是能感觉到眼前有某个东西,而这两者是分别由大脑里的一小角处理。
「看到」与「感知」这两个功能,分别由脑部的不同部位处理。我们的视觉绝大部分都是由「感觉」构成的,例如我们看到苹果是绿色的、柱子是四角形的。但是人类有一种视觉不用依赖这种「感觉」,眼球就会持续把眼前的视觉资讯传入脑中。
光是「看」这一个动作,就已经如此复杂。我完全无法想像大脑到底可以分解成多少个处理程式。而医生说,以目前的医学,可以分解成五百七十二个程式。
「在睡眠与醒来之间,存在著大约二十个亚阶段。意识,也就是存在这里的自我,并非经常保持在一定的层次。某些模组会持续发挥功能,但某些模组会陷入沉睡。在某些情况下,某些沉睡的模组不会回应外界的呼唤。忘记事物与记忆混乱是比较浅显易懂的例子,而酒精与药物造成的意识不清,也是其中一例。我或是你的意识并非一直维持在一定的……品质,用这个词不知道恰不恰当。我和你都会不停地变浓、变淡。」
「你的意思是,『我』会一下变浓,一下变淡?」
医生回答,这只是叙述方式的问题。简单地说,所谓的「我」,在此时此刻只不过是叙述方式的问题。
以群集这个词来比喻。一万人叫做「群集」,一千人也可叫做「群集」。那一百人、五十人、十人呢?到底要有多少人才能称为「群集」?
简而言之,医生的意思就是,「我」和「意识」不过是定义的问题罢了。也就是说,至今人类社会尚未决定,到底多少模组活著才算是「我」、到底多少模组联合运作,才算是「意识」。
妈妈的脑部有部分丧失功能,但依然有部分是活著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能称得上是我的「妈妈」吗?
当时的我被迫下决定,而且迟迟无法找到答案。
我的感情被遮盖了,一如痛觉被遮盖。
所谓的战斗适应感情调整,其实就是麻痹一部分的自己。也就是故意让「我」变得稀薄。与良心有关的部分,在名为自我的资讯处理系统中,是感情面的一个重要要素,而不是理性面。
「在战场中排除敌人的动作,会大大受到感情判断的影响。」
显示器上,开始出现许多世界上悲惨的场景,例如灾害的现场、成为战场的街道、挨饿的小孩等等。谘商师指著画面说:
「我们假设两种情况。一是某处受到台风袭击,而有人呼吁民众捐款帮助遭遇风灾的民众。二是看到有人倒在血泊中,并且上前帮助他。在后者的情况中,人脑中判断善恶的模组,以及有关情感的特定模组,其反应会比前者强烈得多。人在面对眼前的突发事件时,会做出更强烈、更带有感情的判断。而捐款行为只不过是理性的判断罢了。在人类的判断系统中,多数行为都是由感情生成的。而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理性只是为感情所做的决定提供一个理由罢了。」
「你是说,当我打碎眼前小孩的头盖骨时,所用的不是理性的铁锤,而是感性的铁锤?」
我尝试用较为强烈的言词反问。但谘商师若无其事地点了头。
「感情会略过理性,并快速地做出判断。人们很不想承认良心和杀人意念都是感情反应。所以常会用人性本恶来掩饰,不是吗?但是良心模组对你们士兵而言,是『无法抗拒、毫不留情』的一种机制。对于在美国长大的我们,更是如此。若不是用科技暂时封锁住良心模组,你们在战场上一定会没命。」
「这和洗脑不一样吗?」
应该有很多人问过这个问题吧。谘商师淡然地点头,说:
「当然不一样。药物过度摄取后,就会变成毒。不,就算没有过度摄取,药物依然可以拿来做坏事啊。世界上不乏把止痛药当成毒品的人。」
「换言之,问题是出在用途上,是吗?」
「你说得没错。」
为了能在战场上杀人杀得心安理得,所以这样的谘商就能被允许吗?这样的「用途」,是可以允许的吗?这种谘商程序可以暂时减低道德带来的犹豫,这难道没有道德上的争议吗?这些问题,我全都无法判断。
有一些战友们认为,这种心理谘商根本就是一场闹剧。战士们的士气,原本都要靠挥舞著拳头的长官来提升,但是神经科学却让士气成为谘商师该解决的问题。但是,既然自己都有从军的觉悟,就根本没有必要藉由谘商来巩固自己上战场的决心。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还需要藉由谘商的协助才能上战场,那么他根本就不会选择从军。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心理谘商虽然被很多弟兄们当成多管闲事,但再怎么样也是军队重视士兵的证明。在现今的先进资本主义国家中,国民是很难接受自己国家的士兵在国外战死的。上个世纪的人大概很难想像,这在现代的接受度到底低到什么程度。民众几乎把「自己国家」的士兵战死沙场这件事,当成无法接受的事情,他们彷佛忘了死亡在战争中是理所当然的事。在现在的军事体系中,活人士兵是造价昂贵的零件。士兵是结合了高薪、高科技、并经过严格训练的武装人员。不管是哪一个军队,都无法同时拥有太多这种高价的零件。为了弥补活人士兵的不足,政府尝试制作了数量庞大的无人兵器,但是失败的作品足以堆成一座坟场,只有一小部分实验成功的机器人,在战场上获得了杀害人类的荣耀。但讽刺的是,人类对于脑部的研究愈进步,对于人工智能的研究就愈忽视。活体大脑太过于精密,又或许该说是过于冗长,所以早在很久以前,人类就已经放弃用电脑模拟人脑了。在战场上,依然有太多事情是只有人类才能做到的。
由于正规士兵的训练相当昂贵,所以在国防上挹注大量经费的各国政府,当然立了许多法律,来避免士兵流入民间。例如立法规定,离开军队几年内,禁止到民间军事企业任职。也因为难以挖角国军的人才,所以PMF的士兵成了非常昂贵的人才。
但是,不论是国家还是民间,都会好好保养珍贵的士兵,避免他们「坏掉」。而美军在上个世纪就开始对士兵进行这种心理照护。有许多越战、波斯湾战争的退役士兵,不断地因战场上的梦魇而饱受痛苦。而这些士兵,也经常成为电影的题材。因为带有心理创伤的士兵愈来愈多,所以美国政府再也无法忽视士兵的心理问题。
但是,我现在所接受的心理谘商,不是为了修补战场上的心理创伤,而是一种感情调整,目的是为了能让自己在战场上更顺利地杀人。
「换句话说,这就像是一种预防接种喔,薛帕德先生。这种事前的处置,可以让你在战场上发挥百分之百的技术,并且减低你心理过度受创的风险。当你们要到疫区执行任务时,都会先打疫苗,不是吗?而我们所进行的心理谘商,就是在你们前往名为『战争』的国度前,所做的预防接种。当然,我知道你一定认为自己早就免疫了,不需要施打疫苗。」
看来谘商师误解了我的态度。他以为我和其他弟兄一样,认为自己不需要谘商,甚至对谘商嗤之以鼻。
但并非如此。我并不像其他人那么坚强。事情恐怕和谘商师的推测是相反的,其实我比其他人脆弱。我总是在执行任务中开枪,使敌人倒下。在战场上如果有半分犹豫,就会把自己带向死亡。但是,我在战场上为了活命而夺取敌人的性命,这个责任真的是我负得起的吗?那个时候的我,是否「浓」到足以背负起责任?
我并不是要逃避罪责。我害怕的事情恰好相反,我怕自己可能没有资格担起罪责。我的罪恶不存在,对我来说是最糟糕的真相。
在与死亡为伍的战场上,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活著。只有在与死亡比邻而居时,才能确实感受到自己还活著。要鄙视我是刺激感中毒患者,或是肾上腺素依存症患者,我都不在意。为了让自己活命而夺走他人的生命。不惜践踏他人,也要以自己的存活为优先。这种活著的真实感受,就是我到现在依然持续前往战场的主因。
然而,如果我的杀人意念不是出于自我,那事情会变成怎样?会不会是谘商师用数种化学物质来调整我的脑部状态,才使我产生杀人意念?我的求生意志真的是出自于我自己吗?我到现在依然活著。这份喜悦难道是假的吗?
而心理谘商已经威胁到我存在的理由了。不是谘商的手法或内容,而是谘商这件事本身。
我的胃里涌出一股无以名状的不快感。
以后我前往战场时,我还能相信自己的动机吗?我能相信自己不是为了大义,不是为了对家人的爱,也不是为了报酬,而只是想在严酷的战场上活下来吗?人类的本能中绝对没有纯粹的兽性,对人类而言,如此错乱的动机也的确存在,但是身处军队中,就会被爱国心、同胞爱等言语所蒙蔽,而对自己说谎。
但是,如果这个杀意是虚构的,也不是出于自我,那么我就是个无罪的人。为了获得活著的真实感觉,我接受了自己的罪孽,但万一那个罪孽不是出自于自我──那么「活著的感觉」,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谎言。
我希望有人对著我说,人是你杀的。
我希望除了谘商师外,有其他人能跟我说「这是真正的罪孽。这是出自于你自己的杀人意念」。我在战场上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中,我哭喊著我在这里。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这些都不是假的。
不知道谘商师是否看穿了我的不安。在谘商开始前,他在我的头上贴了一些贴片,这些贴片可以某种程度将我的脑部状态传达到显示器上。虽然现代对于脑部的研究已经很进步,脑部也被划分为五百七十二个模组,但是尚未发明能读取人类思维的技术。人的头脑依然能传递出各种讯号,而从这些讯号中,依然可以判断出许多事情。
心理支援软体会根据读取到的脑部状态,即时建构、修正访谈者的心理模型,再藉由耳机把建议提供给谘商师。我发现谘商师常常若无其事地轻触耳朵,目的就是为了调整耳机的位置。
依照惯例,接著谘商师都会问我一个问题。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在战斗适应感情调整的过程中,扮演著什么角色。我不知道听到答案的谘商师,藉由答案做出什么判断。我也不知道,谘商师说的这些话,对我的感情与理性带来什么影响。
他的话语,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对我的意识造成影响?我不知道这个意志是不是自己的。我会有这个疑问,是因为我自己都无法确定这到底是不是我的意志。
「你现在能杀死小孩吗?」
谘商师用平缓的口气问我。我老实地回答:「能。」
心理技官进行了感情调整,将不需要的感觉进行遮盖,并用药物促使我们的行为达到协调。我们以副现实进行训练、预测、计画。完成所有的准备动作,在前往印度的前一天,我站在镜子前面,用针刺了自己的指尖。
好痛。我知道这样做会痛。
但是,我并未感受到痛觉。
3
在塞拉耶佛核爆的那一天,世界改变了。
广岛神话宣告结束。这句话代表著,有一件全世界的军事相关人员都隐约察觉到、却又不能大声张扬的事,可以公开了。也就是核子武器其实是「可以使用的」。
在冷战时期中,核子武器象徵著世界末日。人们总是想像,如果苏联与美国互相发射核弹,那么辐射云会覆盖天空,地球也会陷入永远的冬季,最后导致人类灭亡。所以世人都认为核子战争绝对不能发生,而实际上也并未发生。这是因为人类一直相信著「核子战争会毁灭世界」这个神话。
但是,那个神话时代在塞拉耶佛核爆发生后就划上了句点。
在塞拉耶佛的核爆中死了很多人。但是在许多军人眼中,那是一场「受到良好控管」的爆炸,并非乱炸一通。军人与政治家们看到手工制造的核弹头所炸出的坑洞后,开始坚信核子武器是一种可运用的武器。
所以很意外地,发生于印度与巴基斯坦的核战,并没有受到那么多的关注。这的确是个很恐怖的事件,也是个不该发生的事件。
但是这次核战不是任何事情的开端,也不是任何事情的结束。
因为,应该结束的事情已经在塞拉耶佛核爆中结束,应该开始的也在塞拉耶佛核爆后开始了。
世人已经开始习惯人类大量死亡。
这里弥漫著某些气味。
我闻到一些让人窒息的野兽气味。在这里,人们简直跟野兽差不多。印度有许多气味。贫困的气味、圣牛的气味、野狗的气味、粪便的气味、尿的气味。还有来自料理用辛香料的刺激性臭味。有男人的气味,也有女人的气味。
当然这里也有生命的气味,以及含量差不多的死亡的气味。
基地中的空气,混杂了上述的所有气味。
我们已经抵达孟买的基地,但装载著装备的货柜尚未抵达,因此我们都在这里等待著。在孟买的郊区,包括救援物资及尤金&克鲁普斯公司的武器等,许多货柜堆放在几乎快把所有东西烤熟的高温之下,等著被拆封。
我已经习惯高温与湿气了。我们在营区中,一边不断检视著任务计画,一边默默等待间谍的联络。当间谍与我们联络后,我们就会搭乘侵入鞘降落到预定会合地点。逮捕目标后,会搭乘直升机撤退到附近的基地,并且在重整态势后,用列车把囚犯押解到孟买。
一切看起来都会跟计画一样顺利。
我走到街上,看看这个曾经被称为Bombay的城市街景。包含新德里、加尔各答在内的许多城市,都被热核反应产生的火球给压烂,目前仍被埋在核子武器所挖出来的大碗公底部。全印度的难民,都涌入了奇迹似逃过一劫的孟买。尤金&克鲁普斯公司、联合国及NGO联盟都在孟买设立了协助印度重建的总部。这里曾经是印度电脑产业的核心地区。
我在街道上走了一会儿,看见尤金&克鲁普斯公司的装甲车停在人群之中。这台美军淘汰后卖给民间的史崔克装甲车,因为被行走缓慢的圣牛挡住去路,所以困惑地停在路中间。上面坐著尤金公司雇用的佣兵们,身上穿著黑鹰公司生产的战斗胸式背带,并把短枪夹在腋下。背带的身体部位有许多用魔鬼毡黏著的小袋子。他们露出厌恶的表情,从其中一个袋子拿出菸,不耐烦地抽著。装甲车的车身上贴了许多象头神的贴纸,看来是有人趁装甲车静止不动时做的恶作剧。粉红色的象头神为草绿色的装甲车添加了媚俗的风情。
这条街上到处都有露天傩贩在贩售有神明肖像的商品。从贴纸、公仔、到携带通讯装置的吊饰等等。而且神明的种类也应有尽有,包括湿婆、象头神、哈奴曼等等。商品与神明的种类可以排列组合出数量惊人的不同商品。
我发现街上有许多尤金&克鲁普斯公司的人员。
看起来,几乎每个路口都站著尤金公司的卫兵。或许卫兵比这条街上所有的警察加起来还多。卫兵们身上穿戴的装备参差不齐,有的人戴著军用安全帽,有的人则是用Pro-Tec安全帽充数,甚至有人连安全帽也没戴。而他们似乎也是依照个人的判断,来决定要使用的枪枝。我看到有一名想标新立异的卫兵在腰间配挂著过时的柯尔特式左轮手枪。在这个时代,那种单动式手枪都已经拿来当作装饰品了。那位腰际挂著古董的银发老兵一直盯著我。他或许可以从我的走路方式,判断出我与他是同业。
相较之下,坐在装甲车上的士兵们则是穿著几乎相同的装备。他们的装备相当齐全,甚至可比拟美国的国军,我猜,这应该就是艾莉卡‧赛尔斯女士在国防部会议室里提到的特种执行部门吧。
参与印度重建作业的,不只有尤金&克鲁普斯公司。收容战犯的监狱是由荷兰的Panopticon公司负责营运的,而土木相关的工程,则是由老牌的Halliburton公司承包。
乍看之下,尤金&克鲁普斯公司像是一家欧洲公司的名称,但其实七成的资本都是由美国的企业出资,经营高层也多是美国人。据说参议院的党团领袖也是董事之一。
表面上,美国因为罗马规约与人权问题而没有积极参与印度的重建,但依然透过尤金&克鲁普斯公司发挥了一定的影响力。换句话说,我们并非派遣国军,而是透过民间企业参与重建。以日本为首的联合国印度复兴计画把警戒工作发包给民间企业,而承包的尤金&克鲁普斯公司是一家不折不扣的美国企业。
由有一定实力的尤金&克鲁普斯公司来警戒Hindu‧India这个武装势力,可见我们这次的对手不是好惹的。
印度基本教义。在战前,就已立法禁止印度种姓制度所造成的歧视。虽是如此,造成歧视的制度是非常难以打破的,不可能只凭纸与墨水就在一夕之间消弭。歧视可说是历史的产物。不只在印度,不论是哪个国家、哪个地区,歧视都活生生地存在著,而人类的大脑与历史,则是创造歧视不可分割的共犯关系。Hindu‧India也就是在这样的历史中,因而能残存至今。
我走到河岸后,看到岸边有一大群的房舍。站在河岸往下望,河道看起来就像是血管,而这些房舍的镀锌波纹铁皮屋顶,就像是包围住血管的血管壁。住在那些房子里的人,都是在河里工作的人,换言之,就是洗衣阶级。不可碰触的贱民阶级,依其职业的不同可分为更多的种类。例如出生为打扫阶级的人,一辈子都要以清扫为业,而且很难转任其他职业。
美国在战后并未积极介入,就是因为印度当地的阶级制度可能会发展为人权问题。实际上,前来帮助印度重建的欧洲各国、新加坡、日本等,都决定对种姓制度的问题视而不见。
任务即将进入最终阶段,我和里兰决定偷闲去看看把我们载运到这个新印度政府所在地的铁路。我们来到一处可以远眺铁路的山丘,看到铁路朝孟买市外延伸。大地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住宅,列车在拥挤的住宅间疾驶而过,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里兰惊讶地看著一名老人,在距离铁轨非常近的地方,以理所当然的表情横越铁路。那位老人若无其事地走在疾驶而过的列车旁,就像是一个陷入绝望,想要撞列车自杀的人。不只老人,小孩、孕妇,以及所有的人,都在呼啸而过的列车旁睡觉、吃饭,做著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琐事。
「列车就像摩西,房子就像是被分开的海洋。」
里兰站在山丘上这么形容。那些房舍是用眼前所有可用的物资组合起来的,换言之看起来就像是一堆垃圾。当地人用铁、纸箱、稻草、胶合板、报纸等材料拼接成房子。这些围绕著铁路搭建的房舍,看起来就像一片广大的海洋,也像是平面版本的九龙城。
眼前的铁路是在战争中幸运地保存下来的。贫民与战灾中的孤儿就像是附著在血管壁上的胆固醇,依附在铁路旁生活。如果把奔驰在铁轨上的列车比喻成血液,那么难民就真的有如胆固醇,不仅阻塞血液流动,也造成了意外事故。这里的居民会满不在乎地穿越铁轨,并在铁轨上便溺。有很多人在大小便时被列车辗毙。孟买市政府虽然已经努力宣导,要求居民不要太靠近铁轨,但原本就无家可归的难民们,依然沿著铁轨生活。
但是,现在的状况已经不算糟了。在联合国千禧计画的执行机构介入之前,战后的印度重建可说是极度混乱。被摧毁的产业没有复苏的迹象,而以往印度最引以为傲的理工科系技术人员,也几乎都阵亡了。在联合国介入之前,这里就像有些许绿意的《疯狂麦斯》世界。
这时,副现实传来一封邮件。信件的主旨是「国家储备编号╳╳╳╳╳╳╳的货物已经送到了」。这是全球战斗支援系统寄送的货物送达通知。和Fedex是一样的。我们随时可以追踪枪枝现在被运送到哪个港口,或是在哪个海洋上。
我对里兰说,我们回去吧。装备货柜已经在存放场等著我们了。
存放场位于孟买机场的跑道旁边,货柜旁有人来回走动著,看起来就像是在IKEA选购组合式家具的零件。我在入口请管制人员发给我ID晶片,还拿到一张标示著货柜大略位置的地图。我钻进卡车中,一边缓缓前进,一边寻找自己的货物。
存放场里有一群看不见的小矮人,他们正用著小鸟般的叫声呼唤主人。货柜上也有ID晶片,所以我只要靠近自己的货柜,刚刚在在入口拿到的ID就会发出尖锐的声音。存放场非常辽阔,有很多人根本找不到自己的货柜放在哪里。据说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发生,管理单位在半年前引进了这种声音导引装置。
威廉斯单手握著方向盘,另一手则忙著把第一击专用战斗粮食送进嘴里。这里没有士力架巧克力,所以他只好吃战斗粮食解馋。
「如果任务不赶快开始,你一定会肥死。」
所谓的第一击,就是由最先登陆敌国海岸的海军士兵发动的第一波攻击,而第一击专用战斗粮食则是专门为他们设计的军粮。这种军粮是纳堤克士兵装备研究中心研发出来的,只需要少许的量,就可以供给士兵大量卡路里与蛋白质。所以,这绝对不是平时该吃的东西。如果把这个东西当成零食吃,很快就会得肝病。
威廉斯一边驾驶著卡车缓慢前进,一边对我说:
「你和约翰‧保罗说过话了,对不对?」
威廉斯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我用警戒的眼神看著他。
「为什么会这么想?」
「直觉。」威廉斯老实地回答。「布拉格的那个夜晚后,你明显跟以前不一样。」
所以我把所有实情告诉威廉斯。约翰‧保罗与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研究出了海妖赛莲的歌声,而那个歌声会诱导国家与民族堕入憎恨与混沌的大海中。
「……该怎么说呢,有个灵光一闪的想法。」威廉斯吃完军粮后,把包装纸丢出窗外,接著说:「听起来就像是Killer Joke。」
「那是什么?」
「是一种在二战中让德军陷入前所未有恐慌的语言武器。那是一个笑话,翻译成德文后,只要听过的人都会笑到死掉。」
我叹了一口气。不论在谈论什么严肃的话题,威廉斯总是可以粗线条地开玩笑,这也算是一种天分吧。
「原来是《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注31:英国电视喜剧的名称】》里的笑话啊,你真的很喜欢这种。」
「你竟然知道。」
「因为实在太扯了。」
威廉斯耸耸肩,用食指做出绕圈圈的动作,淡淡地说:
「换句话说,那就是人类版的旅鼠自杀现象啰?」
「可以这么说吧。」我看著前方由货柜构成的森林说:「我的理解是,那些话语具有传染性,当传播到一定程度后,那个语言圈就会陷入混沌状态,诱发屠杀事件。」
然后,威廉斯装模作样地指著我,说:
「我告诉你一个冷知识。你知道吗?所谓的旅鼠自杀现象,就跟你之前提到的『爱斯基摩人有很多用来描述雪的词汇』一样,从某个角度来说,是一种都市传说。」
「咦……」
「关于旅鼠自杀现象的传闻,其实是源自于迪士尼拍摄的一部记录片。在那部影片中,的确可以看到大量旅鼠跳入河中,但那可能是造假的。有人说,影片拍摄的现场不是旅鼠的繁殖地。还有传言说,那些旅鼠是从因纽特买来的,而拍摄者是故意想办法让它们跳进河里的。」
我压根没料到会从威廉斯口中听到这些话,不过仔细想想,他本来就喜欢这种八卦话题。
「那么,旅鼠不是因过度繁殖、为了调整个体数量而集体自杀啰……」
「多数人都认为,进化的最大意义是物种的生存,但严格来说,这样说是不对的。拥有适合生存性状的个体会存活下来,而这些性状会在物种中取得优势。物种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进化。是个体适应了环境后才会进化,而不是进化使得物种能够适应环境。换言之,为了整个物种存亡而自杀的本能,对个体而言是极为不利的进化。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陷入了思考。这么说来,在人类进化过程中,不应该衍生出「屠杀文法」才对。那么,「屠杀文法」难道是约翰‧保罗幻想出来的?抑或是他捏造出来的?但我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并说:
「不过,如果这是他瞎掰的,那也未免太没有说服力了。如果他真的想骗我们,应该会编造一个更像样的谎言吧。」
「或许他想用这个离谱的谎言,来掩饰其他更可怕的手段。」
这听起来也不太合理。感觉上,这和有人因为自己的女友和别的男性很要好,所以一怒之下动了杀机,在警方侦讯时,却说是「外星人指使我杀人的」的情形一样扯。约翰‧保罗并没有发狂,也并未主张自己没有行为能力。
「不管他用的是什么手法,可以确定的是他在各地引起了屠杀。只要能在这里抓到他,事情就结束了。」
我不由自主地把眼神从这么肯定断言的威廉斯身上移开。我并没有特别想逮捕或杀死约翰‧保罗。但我知道有约翰‧保罗的地方,就应该有露西亚‧修克罗普。
我在意的只有露西亚‧修克罗普。
我想要再与露西亚见一次面。
我想要听到露西亚亲口说原谅我。
上帝已死。神已经死了。我一点都不在乎。
只要露西亚能原谅我就够了。
但是,我当然不会把这么任性的真实想法说出口,只是假装在寻找货柜,然后一面发愣。这时正好ID发出了声响,于是威廉斯朝著声音的方向驶去。
4
〈搭乘Seaweed的所有成员注意。我们即将到达降落地点,请准备进行高空飞行。〉
当士兵们正在货舱中专心准备时,传来机师的广播。
这台航空器的外型实在是太奇怪了,彷佛只能让稳定边界值维持在负值。它是一个呈海苔形状的黑色薄板,与海苔的不同点在于,它的长度有一百公尺,两侧还有突出的喷射引擎。
从卫星轨道俯瞰,机体就像是一块遨翔于云海的巨石。它应该算是一台全翼机,只不过机翼的形状呈正方形。
这台形状怪异的战略轰炸机的腹部──虽然从外观上根本无法判断哪里是腹部──装载著的是数具侵入鞘,而非炸弹。在长方形机体的周围,有细微且柔软的襟翼包围著。这些襟翼看起来像是人的手指,也像是鸟兽的茸毛。它们不断地摆动,使机体能在被炸出一个大洞的印度上空平稳地飞行。
Seaweed的货舱正为了准备空降而忙碌著。需要检查的项目非常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侵入鞘的最终检查。万一侵入鞘不能正常运作,我们就会直接坠落地面。
侵入鞘的检查结束后,医护人员走了过来,并把注射器插到我的鼻孔中。
「这就是『友情的证明』喔,克拉维斯。」医护人员把注射器从威廉斯的鼻孔里拔出来,他擦著鼻水说:「我现在好想告诉你我有多爱你喔。」
威廉斯故意开玩笑,是因为嗅到我心中藏著的不安吗?他是为了安抚我紧绷的心,所以才故意搞笑吗?想到这里,我的脑中又浮现一些形而上的问题──「我觉得威廉斯是在为我著想」的想法,是不是贺尔蒙使我的思考达到协调的结果?会不会是因为脑部思考倾向于同伴会为我著想,所以才会出现觉得他在为我著想的幻觉?抑或是,这只是经过人工调整的镜像神经元所发出来的讯号?我用力摇了头。现在马上就要降落到印度的地表,我不该再为了这些幼稚的想法而烦恼。
战斗医护技术人员把注射器从我的鼻腔拔出来。鼻子正在抗议著被插入异物的不适,因此流出了鼻水。
特种搜索群的医护相关事务,都几乎委托给战斗医护团队执行。对我们进行战斗适应感情调整谘商师,也是战斗医护团队的成员。许多商业领域,包括「战争业务承包市场」在内,只要愈臻成熟,业务分工就愈细密。例如保管、出租武器的公司、负责操控卫星的公司、专门进行情报工作的公司。而在营区中,水与食物是由不同公司供给的。
战争是一个巨大的「流通市场」,而「战斗这个工作」虽然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但只在庞大的战争业务中占了一小部分。没有武器就无法战斗,没有粮食就无法「持续」作战。没有情报则根本无法开战。在过去,曾有人认为民间武力将会威胁G9各国【注32:九大工业国组织(Group of Nine)简称。实际上截至2015年,只有G7(七大工业国组织),成员国包含括法国、美国、英国、德国、日本、义大利、加拿大。俄罗斯于1997年成为第八个会员国,但于2014年被冻结会籍。欧盟则是非正式成员】。但是,当民间的军事企业分化为许多相互依存的业种,并且完全成为经济流通的一部分时,这种疑虑就完全成了空谈。不过,「正式的」军事力量也是需要民间的辅助才能运作就是了。
「拿去,副现实。」
威廉斯把奈米薄膜形成液交给我。因为隐形眼镜容易在战斗中脱落,所以我们都使用能紧密贴附在眼球上的特殊奈米显示器。我为了不让眼球表面以外的地方形成奈米薄膜,所以先在眼眶四周的皮肤抹了乳液,再把形成液滴入眼中。人体的电位会整理形成液的排序,并且使形成液凝结成覆盖住眼球的显示薄膜。由于乳液是绝缘材质,所以漏到眼晴外的形成液就不会形成薄膜。
「全员检查副现实。」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士兵,都将战术资料连结打开,检查覆盖在眼球的奈米薄膜上所显示的测试模式。
「显示系统正常。」在眼睛四周涂了一堆白色乳液的威廉斯说。
「我从以前就觉得,这个测试模式很像一趟小小的旅程。」
威廉斯这么说完后,副现实开始描绘测试画面。他睁大了眼睛,但视线却到处游移,没有对焦于任何地方,然后露出彷佛正在嗑药似的怪异微笑。
「不用把眼睛张这么开,反正测试模式的画面都是一样的。」
我对威廉斯这么说后,薄膜也开始在我的瞳孔上描绘出测试模式的画面。货舱中,战士们保持著沉默但散发出激昂情绪的景象,与几何图形、文字重叠,而许多复杂的数值也开始在眼前舞动著。这就是和现实景象重叠的另一个现实──副现实。
「你的脸看起来很像猫熊,把乳液擦乾净啦。」
我擦拭完自己的眼睛周围后,把毛巾丢过去。威廉斯一边擦拭自己的脸,一边碎碎念:「猫熊其实是脸部呈白色的,眼睛周围呈黑色的。」
我进行最后的装备检查。身上穿的是BHI公司的战斗胸式背带,背带上配戴的包包多到令人厌恶,几乎遮盖住战斗胸式背带与我的身体。就是因为包包这么多,所以必须花很多时间一个个打开检查内容物。
「这位大爷,动作快一点好吗。大家都已经进棺材啰。」
威廉斯催促我。但我依然慢慢地检查到我满意为止,接著才搭上漆黑的侵入鞘。
Seaweed的机上运输人员走了过来,帮我们关上侵入鞘的门。
光线消失了。
侵入鞘被抬起。出现轻微的震动,接著发出被固定在某个东西上的声音。我闭上眼晴,仔细听著伺服装置搬动著侵入鞘的声音。当我让自己融入这个低频率的声音后,在一片静默中,身体深处的情绪渐渐变得亢奋。我握起贴在身体侧面的拳头,接著松开,然后又握紧。这时侵入鞘产生较大的震动,并停止移动。这代表侵入鞘已被固定在空投槽上。
我再次听到机械声,也听到了侵入鞘外传来的风声。那个如割裂布帛般的声音渐渐变大,我知道Seaweed的腹部正在开启。
〈今天由你先降落,Jaeger One。愿神保佑你。〉
瞬间,我被发射至高空。
再熟悉不过的自由落体运动。
我进入了最终诱导模式。
但是这次的降落和东欧那次不同,我们必须在快要抵达地面时才能打开减速伞。因为那次的降落地点离敌人阵地很远,但是这一次我们要直接降落到敌军的所在地。如果这次在与东欧那次任务相同的高度开伞,一定会在著地前被AK步枪或RPG打成蜂窝。
因为要到最后一刻才打开减速伞,所以势必有一些重力无法完全吸收,这些重力就要由侵入鞘的内部构造与侧面的著陆脚来抵销。在减速伞打开的同时,肌肉发达──虽是这么说,但实际上肌肉是做不到──的四支著陆脚也会张开,并在接触地面的同时撑住侵入鞘。乍看之下,侵入鞘就好像一个只有下半身的巨人,从天空猛然降落到地面。我虽然在训练中看过其他同袍进行著陆,却很少看到侵入鞘长脚这么令人不舒服的画面,换句话说就是充满「肉感」。看起来像是人类长了蟹脚。
人造脚上相当于人类大腿的部分装著三具机关枪。在著地的前一刻,这些机关枪会启动,以确保著地后的安全。我听到机关枪射击的声音,也在侵入鞘里感受到子弹发射带来的震动。我把副现实连接上侵入鞘后,可以看到子弹正以极快的速度消耗著。接著,我再将副现实连接到侵入鞘外侧的摄影机,看到著陆地点四周躺著三、四具被子弹打烂的民兵尸体。
一阵强大的冲击力道向我袭来。耐G构造吸收了其中大部分的冲击力。紧接著,侵入鞘像香蕉皮似地解体,街道镇压专用的无人飞机也分离开来。
「Jaeger One,达阵。」
我以我的代号回报状况,并立刻躲藏在附近一栋建筑物后。其余七个人也陆续著陆。在我著陆后的十五秒内,所有的侵入鞘开始启动生物分解程序。接著进入敌军阵地内分解模式,电子零件都被强酸烧毁,而维持人工肌肉运作的酵素也切断供给。
我从建筑物后探出头,朝侵入鞘看了一眼,目的是为了确认被机关枪与射击软体杀死的民兵尸体环绕著的侵入鞘本体,是否渐渐地「死去」。
从侵入鞘分离出来的小型无人飞机,自动在作战区域上空飞行。无人飞机的用处是收集战斗情报,并且传递我们彼此之间的通讯。我们在敌人做出反应前,就从四面攻入目标建筑物,并且撂倒用小小身躯抱著AK步枪的孩子们。外面传来有如电锯的机械声,以及几乎被这个机械声淹没的惨叫。建筑物四周的十字路口上空,都有无人飞机飘浮著。这些外型像是倒过来的沙拉碗的无人飞机,正用著机关枪击退赶来此处的敌军。
我们以断断续续的点射顺利射杀了驻守于大厅的孩子们。一开始就没打算瞄准孩子们的手脚。因为在这种状况下不得不杀死小孩。我们原本就预测他们会用大人的方式来战斗。但危险的是,孩子们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何时该撤退。
建筑物中到处都是孩子。他们是近卫兵。每一个少年少女都手持武器,并攻击我们。我和威廉斯一边在荒废的旅馆走廊中前进,一边朝著矮小人影们的头部开枪。接著我们走上了阶梯。
与近代化部队战斗时,让对方受伤比杀死对方还要来得有效率。当一名士兵受伤时,必须动用另外两名士兵才能把伤兵带离战线,换言之,就能瘫痪三名士兵的战力。但是,在这种人命不值钱的地方,不会有人想要去拯救负伤的同伴。因此,确实且快速地杀死对方是风险最低的战斗方式。在这样的地方,武装势力的指挥官经常用毒品来吸引小孩从军。他们在叶子上点火并吸食,藉此逃避残酷的现实。孩子们吸食了毒品后,就算手或脚中弹也丝毫不在乎。甚至有的孩子被打中腹部或胸部,依然能对敌人开枪。
基于上述原因,我们必须确实地将他们击毙。我一面淡然地杀死孩子们、一面前进的当下,想到了一件事。我们在脑中植入奈米机器,藉此遮盖住痛觉。所以我和威廉斯就算中弹也不会感受到痛觉,只会知道疼痛发生了。
既然如此,敌人若要击退我们,只能朝我们的头部和胸部开枪。
我感到不寒而栗。如果我们闹内讧互相开枪,那么就一定要把对方打到死为止。换句话说,我们和那些小孩没有什么不同。
我从副现实的影像得知,多辆装甲车与卡车从四面八方的街道抵达这栋建筑物旁。但是,因为敌人的头目也在这栋建筑物里,不可能用迫击炮进行攻击。因此,不管带来火力多强大的火炮,他们还是不得不进入这栋旅馆内。
民兵们用著小孩特有的天使般的高频率嗓音,不断发出怒吼。他们想阻止我们的小队,但都徒劳无功。在第二性徵产生前,男生与女生的叫声是很难区别的。这时有一名乳房尚未发育完全的少女,全身一丝不挂地从走廊冲出来,她消瘦的侧腹夹著AK步枪,并把枪托抵在腰部,胡乱地对我们扫射。她大概正在和长官性交吧。我冷静地朝她赤裸的身体开枪。子弹在她平坦的乳房上开了洞,少女因而倒下。我朝她冲出来的房间看了一眼,里面有一个看起来像是长官的男性正在穿裤子,我也开枪将他击毙。
此时此刻的我是完美的。所谓的完美,是因为我能毫不犹豫地射杀小孩。如果有人认为「自己被用枪指著,所以杀了对方也是理所当然」。那么,就太小看道德与情感的力量了。你永远无法知道,道德与情感何时会在脑内迸出火花,并干扰人类的判断系统。不论是训练多精良的士兵,也会受到这两个力量的干扰。当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都能毫不犹豫地射杀小孩。但并非百分之百地没有犹豫。至少,我们在美国所受的教育,会让我们在射杀小孩时遭遇到困难。
人类其实是一种很扭曲的生物,有时会把爱与道德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人类这个物种会为了利他精神而不惜毁灭自己。所以绝对不可以小看道德的力量。如果真如露西亚所说,道德是为了进化而衍生出来的产物,那么这个根植于人类大脑的东西必定更加强大。害怕道德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士兵,绝对不在少数。这是种来自于自己被突如其来的情绪所支配的恐惧。
因此我们才需要进行战斗适应感情调整。这是为了预防万一。所谓的万一,就是战死。死亡是不可逆的过程。情感与道德是一种麻烦的东西。所以在战斗中,也就是在这个与社会隔离的祭典中,将它暂时压抑住,是个预防万一的好手段。
而谘商与化学物质,总是完美地发挥了抑制道德的功能。
副现实显示,目标位于我所在的楼层。饭店内所有的楼梯都被我们小队控制住了。换言之,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
但这时,一颗子弹从我脸颊旁划过,烫伤了我。我感知到疼痛后立即趴下,威廉斯找到子弹是从哪一扇窗户飞出来后,朝著那里开了好几枪。如果不是痛觉遮盖技术让我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可能就无法这么迅速地做出反应。虽然感知到疼痛,但不会有感觉。敌方的狙击手在远处一栋四层楼建筑中,朝著饭店的窗户开枪。距离我前方大约五公尺处,躺著一具少女尸体,她的后脑被打出一个大洞,就像是绽放的大王花。看来她被自己人误击了。
「怎么办?这样就无法前进了。我们在窗户下爬行好了。」
威廉斯用苦闷的表情说。我连接上战斗连结,呼叫里兰。
「Blue Boy,你在走廊的另一侧,我跟你刚好包夹目标所在的房间,对吧?」
〈是的,Jaeger。但我与那个房间之间也有窗户。如果采取我们跟你们同时朝房间前进的方式,那么就只能赌赌看敌方有几个狙击手。但我不认为这是好方法。〉
「在走廊上施放烟雾如何?」
威廉斯这么提议。我想了两秒后摇摇头说:
「虽然这样不会被外面的敌人狙击,但是可能会被内部的敌人偷袭,我觉得不妥。」
「不然向神许愿好了。」
威廉斯兴趣缺缺地说完,我点点头,并连上了Seaweed。
「Seaweed,你们现在在哪?」
祈求幸运的我们透过压缩杂讯听见驾験员的声音。
〈我正在战场上空盘旋。〉
「想要你帮我干掉一个敌人。我会用雷射指示目标。」
〈了解,Jaeger。〉
我点头向威廉斯示意,于是他悄悄把枪从窗户边缘伸出去。我们使用的步枪上都有雷射瞄准装置,这种装置属于特种作战装备的一种。威廉斯把雷射从肉搏战专用瞄准模式,切换为指引测定模式,并且将摄影机模组打开。同一时刻,副现实出现了枪口视角的画面,看见雷射正瞄准著敌方狙击手所在的建筑物。
「找到了!」
威廉斯露出狰狞的笑容。雷射以我们的位置为基准点,测量出敌方狙击手所在建筑物的座标,再将座标传送至空中的Seaweed。「收到资料。」Seaweed的驾驶员用通讯回报。
不久后,一阵巨响传遍整栋旅馆,天花板落下许多灰尘。我向窗外望,位于对街那栋敌方狙击手所在的建筑物正在崩塌。看来是投下了一颗预备在紧急状况下使用的引导炸弹。
「谢谢啦,Seaweed。」
威廉斯说完,抢在我之前冲向满是灰尘的走廊。这个猴急的同伴真让人傻眼,我只好也立刻跟上去。威廉斯在抵达房门之前,从背后拿出霰弹枪并装填子弹。在他把门踹开的同时,我把设定为两秒后爆炸的闪光手榴弹丢进房间内。就在我坞住耳朵、张开嘴巴的瞬间,墙壁另一侧发出了强光与爆炸声。
里兰那边的成员们跟著我和威廉斯进入房间。房里有一个因为强光与爆炸而喘不过气的少年,我朝他额头开了一枪;还有一个身为头目的爱人兼保镖、拿著PPh冲锋枪的半裸少女,我也一并解决掉。Hindu‧India的干部们不是很快就举手投降,就是在房间后方因爆炸而痛苦著。
威廉斯用轰烂门锁的短管霰弹枪指著干部们说:
「没想到得接受西班牙宗教审判,对吧?」
「你们是谁?」
其中一个人用流畅的英语这么问。在国外留学过,而且拥有一定知识的精英,经常能在这种猴群里成为老大。
「我们是国际刑事法庭的执行部队。不然还有谁会大老远跑来抓你们这些通缉犯?」
威廉斯嘲讽道。他的笑声有如恶魔。那名男子虽然把双手放在后脑,但依然用充满了杀意的眼神瞪著我们说:
「原来是佣兵。你们这群靠战争为生的混蛋!」
我有点纳闷,我们是美国的正规军,但是在这次任务中,我们的确是「被雇用的佣兵」。因为在形式上,我们是日本政府的军事代理执行者,负责前来逮捕他们。因此,威廉斯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
「是啊,我们跟各位是同行。」
威廉斯一边用平淡的口气回应男子的咒骂,一边捆绑眼神如槁木死灰般的干部们的双手,一边和Blue Boy一起把SWD阽在他们后脑上。
「回教徒玷污了印度的大地,我们是与之对抗的圣战士。别把我们跟你们这些拜金主义者混为一谈。」
我们已经听腻这些偏激份子的话了。不论什么宗教,都有这种人。而且不论是什么地方,偏激份子的言行都大同小异。不论在哪个战场,不论处于哪种悲惨的状况,同一类的人都会说出同一种话。「好像搞笑节目喔。」威廉斯发出爽朗到让人发毛的笑声,还补充说:「一直重复就是基本的搞笑方式啊。」
房间角落站著一名白人,他冷静地看著我们将印度人一个个逮捕。我记得他的脸与他的体型。
约翰‧保罗。
「好久不见了,间谍先生。没想到你也是特种部队的成员。」
约翰‧保罗说完,露出了微笑。在阳光照耀下,他的面容的确拥有学者的气息,这是在阴暗的布拉格所看不出来的。而他的眼神和那时一样,没有一丝丝的疯狂。
「这才是我的正职。」
我透过防尘护目镜看著约翰‧保罗,问道:
「露西亚在哪里?」
约翰‧保罗露出非常高兴的表情说:
「她不在这里喔。看来你的目的和国家赋予你的任务,两者地点不太一样喔。」
「我要逮捕你。」
我面无表情地说著,并将他的双手捆绑在一起。而约翰‧保罗也乖乖就范。
我再度连结上Seaweed,说:
「已经把商品放进购物篮了,结帐吧。」
〈了解,Jaeger。〉
里兰打开诱导标记功能。Seaweed空投的无人直升机会追踪这里发出的信号,找到我们的所在地。固守于楼梯的队员们也开始朝这个楼层集结。
「到屋顶上吧。」
贴在干部后脑上的SWD发出讯号,控制了他们脑部的步行系统,因此他们的双脚不受自己的意志控制,朝我们指定的方向走去。这群男人看到自己的脚竟然擅自动了起来,都惊恐地张大了眼睛。这个贴纸装置可以让我们随心所欲控制俘虏的行走方向,但不论是我、威廉斯,还是i分遣队的队员,都不知道它的的正式名称。被贴上贴纸的人,如果想用自己的意志抵抗贴纸的控制,走路的样子就会变得很怪异。SWD这个名称,就是来自于这种步行方式,愚蠢步行装置(Silly Walk Device)的简称。
当殿后的战斗单位到达最上层后,建筑物内传来一阵响彻心底的轰然巨响。大概是民兵触动了感应器,引爆安装在楼梯上的水胶炸药。如果安装的位置正确,那么楼梯应该已经整个被炸毁了。那些孩子们若想爬上来,一定要费一番功夫。
当我走在通往屋顶的楼梯时,视野的角落出现了另一个画面,是从街道上空俯瞰地面的景象。这个画面是来自于Seaweed空投的无人直升机的机首摄影机。
我们来到屋顶后,副现实右侧的箭头开始闪烁。我朝箭头指示的方向看去,发现外观像一头猪的无人直升机,正以极快的速度朝旅馆飞来。这时彷佛放烟火般,RPG从街道各处射向空中,喷射烟在空中画出了一道道圆弧。在视野边缘的视窗中,出现了机首摄影机拍摄到的屋顶,画面中还可以看到站在屋顶上的我们。
我可以透过飞往此处的直升机,看到所有的队员。我心想,这真是奇特的情景。
地面上有一群不懂礼节的家伙,将反战车飞弹射上天空。所以直升机上的迷你炮对著地上扫射,狠狠教训这些没礼貌的武装份子。快速朝这里接近的直升机腹部,发出阵阵枪口闪光,看起来就像是相机的闪光灯。被投掷到街上的大量曳光弹,显示现场正出现惨烈的暴力冲突。这台飞翔的机械,是否会因为拥有杀人特权而兴奋到发抖?
我看著机首摄影机一会儿后,直升机就来到了屋顶上。队员们趴在屋顶边缘,以支援武器扫射,阻止民兵们从旁边的建筑物屋顶击发RPG。威廉斯一边发出怒吼,一边把逮捕的人犯推入直升机中,并贴上昏厥贴片,使他们失去意识,避免他们反抗。
有一枚榴弹穿过我方的弹幕,打中了屋顶北侧,碎裂的石块因此四处飞散。
「没事吧?」
我在支援武器发出的巨响中大喊著。于北侧防守的队员们都举起了大拇指。看来我们的队员没有人受伤,但是敌人趁著这个空隙对北侧进行猛烈的攻击。如暴风雨一般的子弹从下面飞上来,而北侧的屋顶也因为持续受到榴弹攻击而渐渐崩塌。我想,现在应该是撤退的好时机。
「所有的俘虏都送上直升机了。」
我听到威廉斯这么说。于是我发出撤退讯号,所有人在收到讯号后都拿出手榴弹。
接著有个人问我:「Jaeger,这间旅馆有几层?」我回答是四层,并且补充说,每一层有八呎高。所有人心算距离后,拔掉安全栓并计算好时机,接连把手榴弹往地面上丢。
下方传来爆炸声。所有成员趁著敌方火力变弱的空档,快速搭上了直升机。威廉斯以熟练的动作解除直升机的自动控制模式,改为手动控制。所有人搭上直升机只花了十五秒,但威廉斯已经在短短的时间内取得了直升机的操控权。
「我们上路啰!」
威廉斯微笑著,接著重力就以极大的力道拉扯著我们的下腹部。武装势力占领的街道在我们的视野中迅速变小。负责控制武器的队员把直升机腹部的炸弹投掷下去,但地面上的大人与小孩对飞上高空的直升机,已经完全无计可施。
完美完成任务的战士们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我把副现实连结到直升机的摄影机,机体腹部摄影机的影像,与他们的神情重叠在一起。我看见地面的民兵抬头望著我们,并且用AK步枪胡乱扫射。街道上充满焚烧轮胎产生的狼烟。
随著地面的景象离我们愈来愈远,肾上腺素的律动也慢慢从身体退去。战斗结束了。直到执行下一次任务为止,我又会回到那场梦中。名叫日常生活的梦。
到下个战场之前,还要经过长时间的等待。
总有一天,会遇见露西亚‧修克罗普,我等待著能向她道歉的那个战场。
我马上就被忧愁的思绪所困住。又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唤醒责任感,向邻近的营区报告任务结果。
「Jaeger向指挥部报告,任务结束。包裹皆已回收。贵重品也已妥善保管。无人受伤。现在正要返回。」
5
列车已是从上个世纪保留到现在的老古董。从核战中幸存,到现在依然连结著印度各地,构造简单却坚固的古董。搭乘直升机离开Hindu‧India势力范围的我们,在尤金&克鲁普斯公司的最前线营区重整队伍后,依照计画以列车运送囚犯到孟买。除了约翰‧保罗外,Hindu‧India的干部们都要移交给海牙的检察官,并关进Panopticon公司的监狱中。然后我们的任务也宣告结束。
直升机降落的这个营区很靠近巴基斯坦,所以总是充满紧张的气氛。而尤金&克鲁普斯公司的精锐士兵们,也从早到晚持续监视著位于森林另一侧的Hindu‧India势力范围。看来,在孟买参与重建工作的军事外烩公司,没有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提供食物。住在这里的这四天,无法像在孟买时一样吃到驻军军粮【注33:驻军军粮(Garrison Ration),营养价值最高,一般为新鲜、冷藏或冷冻的食物】。虽是如此,但也不代表我对这里的单位式团体军粮【注34:单位式团体军粮(Unitized Group Ration)属于B式口粮,一般为罐头或可以长期保存的食物】(UGR)感到不满。
尤金公司的士兵──我实在很难把这些荷枪实弹站在最前线的人称为「员工」──像是著了魔似地,呆呆地望著森林的另一侧。里兰问他们在看什么,尤金公司的士兵回答:「不是在看,而是在听那边有没有人发出惨叫。」当一群人同时死亡时,会发出极大的惨叫声。当几十、几百个惨叫声形成合唱时,声音会形成一根巨大的柱子,直达印度的天空。士兵们把那个声音之柱称为「利盖蒂」。听说这是某个很有音乐素养的士兵所取的名字,后来不知不觉成为士兵之间通用的词汇。在电影《二〇〇一太空漫游》中,太空船航行时的配乐就是利盖蒂所作的。
我们一问之下才知道,尤金&克鲁普斯公司从未踏进森林的另一侧。因为他们曾一度与联合国组织大军进攻,却以惨败收场;据说,尤金&克鲁普斯公司与Hindu‧India的边界就此定了下来。
因此,当我们从「森林的另一侧」回来后,尤金公司的士兵频频向我们询问那一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有人问道,那边是不是到处都躺著被屠杀的尸体。就好像森林的另一侧是寇兹上校的王国,而我们则是从那里平安归来的韦勒上尉【注35:寇兹上校及韦勒上尉皆是电影《现代启示录》中的角色】。
他们听说森林另一侧的人都吃回教徒的肉;还听说森林另一侧的人,都把战争结束后残留的核弹头当成神像崇拜;把人杀死后,还把耳朵拿来当装饰品。如此愚蠢的传言,在这样资讯化的时代,依然能在战地最前线中广泛流传。他们在这片湿热难耐的土地上望著阴森森的森林,与看不见的敌人为敌,所以会流传著这种残酷的传闻,也是无可厚非的。
在战场上遇到没看过也没交手过的敌人时,总是会把对方描述得很野蛮,甚至没有人性,但这和灵异故事一样,都是战场上不可或缺的。例如幽灵船舰、幽灵潜艇、徘徊于立陶宛森林中的德军亡灵。而这里也流传著一些鬼故事,像是有人曾看过一群被屠杀的亡者在夜晚的森林中漫步;还有人看到被Hindu‧India杀害的回教徒与佛教徒村民亡灵。这些恐怖的传闻,在这里流传了数年,也让驻扎在这里的士兵心生畏惧。
为何士兵身在与死亡为邻的战场上,还会怕鬼魂这一类的东西呢?
过去的U潜艇的乘组员也是一边担心被头顶上的水雷袭击或被水压所压扁,一边畏惧著幽灵潜艇。某些战况胶著的前线,也会害怕阵亡的同袍在晚上以鬼魂的型态出现。人不管距离死亡多近,都会对鬼魂感到恐惧。不论人类处于多真实的战场,这种杜撰故事──不,这种情况下可能更接近「妄想」──总是会威胁著人类的存在。
我至今曾想过好几次,约翰‧保罗是不是也跟那些故事一样,是妄想下的产物?他就像幽灵一样,漫步于整个世界,并沿途散播死亡。是谁,又是基于什么愿望诞生的虚构怪物。就算我们抓到了那个自称约翰‧保罗的人,但还是有些事情兜不拢。这个身为学者的男人所吟唱的阿卡贝拉,是如何驱使人与人互相残杀?
天亮后,我搭乘车身贴著复合装甲的史崔克装甲车,经过六个小时的车程后,到达车站。我们在俘虏们身上贴了昏厥贴片,然后把他们硬塞进狭窄的车内,运送到车站。由于一直处于无意识状态,直到车站才被唤醒,所以他们的肩膀或颈部都呈现很不自然的姿势。从车上下来后,他们开始按压或揉著落枕的地方,也有人伸展著僵硬的肌肉。某指挥印度军队并让人民陷入核战中的家伙,还抱怨说这是虐待俘虏。
「跪下!」
在列车到达前,里兰的小队命令约翰‧保罗与干部们在月台上排成一列并跪下,以便于监视。跪著的人如果要逃走,必须先用单脚站起来,接著才能用另一只脚跨出第一步,因此难以躲过监视者的目光并成功逃脱。
也因此,跪著的犯人们都抬头仰望驶进车站的列车。我们使用这辆古老柴油列车的前三节车厢来押送囚犯。我们分别搭乘第一及第三节,把囚犯们像三明治一样夹在第二节车厢。而第四节之后的车厢,则塞满了要前往孟买的当地人。车顶上也坐著不少的人,这是贫穷国家典型的景象。
这些人为何要去孟买呢?是为了要逃离Hindu‧India的控制,还是要逃离贫穷?我想起了孟买铁路旁那些多到数不清的房舍,还有住在河岸边的洗衣阶级们。这些人到了孟买后,会变得怎样?我猜,如果不是变成乞丐,就是成为那些房舍的新住户吧。他们也可能会拜托住在孟买的亲戚帮忙自己逃离边境。不然,这台列车只是一个为那些房舍带来新居民的箱子罢了。那些房舍位于孟买角落,虽然没有边境,但确实存在著,就像是名为贫穷的收容所。这班列车就有如载运犹太人的纳粹运输列车。
不够精密的铁轨与车轮不断地摩擦、撞击,使车厢产生剧烈摇晃。这台列车很坚固,但却很粗暴,就跟卡拉什尼科夫(AK步枪)一样。听说曾有坐在车顶上的乘客,因为剧烈摇晃而摔下来。车厢里的座位都是木制的,长时间坐在上面还挺不舒服的。
「我去看看那些家伙。」
我站起身,朝著后方的车厢走去。
载运囚犯的车厢有两名队员在戒备著,其他的人则分为两组,分别搭乘前后两节车厢。我们原本预估可能会有人前来劫囚,但我们已在一小时前通过了列车被袭击可能性最高的最终警戒线。就算Hindu‧India因为失去指挥官使指挥系统陷入混乱,但应该不至于疯狂到主动攻击新印度军、联合国军队,以及尤金&克鲁普斯公司驻扎的地区。
猴群的老大们每个都表情严肃,不发一语,但是他们的动作却不尽相同。这些男人踏进车厢后,有人因为恐惧而全身僵硬、有人不停发抖、有人因为愤怒而焦躁不安,有人强装著本来就不存在的威严,还有人似乎在思考著什么。但是,因为他们数度被昏厥阽片夺走意识,尝过那种像是被切断电源的感觉后,都不敢再像小孩一样胡乱抵抗。
有一名男子似乎知道我是带头的,因此对我说:
「你最好祈祷我们到达收容所后,不会发生什么事。负责防守的傀儡政府军队根本不堪一击。」
「我想,不论你的部下多么忠诚,都很难攻进监狱。」我这么告诉他。「Panopticon公司的设施,就像是完全与外界隔绝的恶魔岛监狱一样。」
「要带我们到民营的收容所?」
「严格说起来,那里算是一座监狱。联合国与新印度政府把矫正受刑人的业务委托给Panopticon公司。负责戒备的,不是你所说的『傀儡政府的军队』,而是PMF的精锐部队。他们在这方面是全世界数一数二的专家,所以想要越狱或劫狱都是不可能的。」
男人的眼角露出笑意,看来他不相信我说的话。他应该不知道,目前全世界的监狱有许多都是由民间企业经营的。这个男人年纪已经相当大了。在逮捕他时,曾快速扫描过他的ID,得知他是旧国军的上校。在过去,国家拥有强大的功能,而他就是活在那个旧时代中的人。
这节老旧的车厢不仅摇摇晃晃,还不停发出喀嗒喀嗒声。我决定不理会这个上校,前往车厢的后方。约翰‧保罗独自坐在远离Hindu‧India成员的铁窗边。
「你还真不简单,竟然能找到有铁栏杆的车厢。」
约翰‧保罗望著窗外说著,接下来他举起被捆绑住的双手,指著窗外的景色。
「你看那个看板。」
一瞬间掠过的看板上,在过时的写实风格士兵画像旁边,用著极粗且方正的字体──在这里好像是被称为Gothic体──写著一串看起来颇有气势的文字。
「那是我写的标语。」约翰‧保罗说:「屠杀文法的效果,并非源自于文字的内容。在日常会话中也可以加入屠杀文法。不过,那种标语和文宣是比较容易和屠杀文法搭配的。藏在文章中的屠杀文法各有不同的『浓度』,而高浓度的屠杀文法,比较容易浓缩到那种充满煽动性的文字中。」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想,或许,并不是左派或右派等极端的政治思想造成了屠杀。政治思想被端上台面,可能只是准备屠杀的前置作业。」
「你说话真是颠三倒四。愚蠢至极。」
「嗯,的确是很愚蠢。但是,所谓『语言会驱使人类发起屠杀』的说法,本来就非常愚蠢。」
说完,屠杀之王耸耸肩。
染上些许黄色的云层,笼罩著印度的农田。光柱从云层的缝隙间射下,笔直地通往森林的那一端,看起来有如雅各的梯子。在那座森林中,屠杀或许依然在进行著。眼前的的景象,彷佛是神用吸管,把遭到屠杀的冤魂吸到天上。在云端上的神,一定是用蒙提‧派森风格的纸雕做成的。
我就像处在一段虚无的时间里。这一段时间被激昂的情绪覆盖,没有白天与黑夜的分别,也失去了名为生活的所有细节。我在这段只能用「出任务」三个字形容的时间内,一直处于这种奇妙的意识中。时区同步剂、感情调整及痛觉遮蔽都助长了这种状态。我处在虚无的时间里,并且被铁轨所构成的单调拼图游戏包围,就好像这种异样的果冻状时间会永无止境地延伸下去般,被囚禁在某种普遍的幻想当中。
这时,一面Hindu‧India的政治宣传看板再度与列车错身而过,并把我拉回现实。约翰‧保罗发现我的眼神追随著看板,对我说:
「标语旁边的图画,只是社会主义写实风格的余兴节目罢了。不管是左派还是右派,只要超越了一定的限度,他们的美感就会变得很接近。不,或许该说他们的美感会同时退化到某种相近的程度──」
「你真是个人渣。」我不带任何感情地对他说:「我之所以鄙视你,不是因为你传播屠杀。而是你一边嘲笑那些基本教义份子,一边把他们当成道具利用。」
「所以你不能接受我轻视别人……?」
约翰‧保罗问道。
「你不但轻视他人,还诱使他们互相残杀。你的手比他们还要骯脏,而他们比你更值得信任。」
「看来,我下定决心要背负的罪,与我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成比例。我虽然没有动手,但会负起全部的罪责。」
「所有成员都会被审判。」我肯定地说:「他们会在海牙受到审判,但你不会。」
「国防部吗?」
「没错。但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处置你。」
我不再说话,观察著约翰‧保罗的反应。但他没有任何反应。那个男人什么反应都没有,不论是恐惧或绝望。
过了一会后,约翰‧保罗开口说:
「我很渴,可以给我水吗?」
「帮你贴上昏厥贴片后,就不会觉得口渴了。」
「真无情啊。」
「露西亚在哪?」
「不在这里。」
「这我知道。所以我才会问她到底在哪里?」
约翰‧保罗耸耸肩说:
「这个问题和你的任务无关,不是吗?」,
「的确无关。」随著心情开始激动,我的声音更加低沉,并带著冷酷的气息。「但我只想找到露西亚。」
「你只为了这个理由,就毫不留情地杀死小孩?」
我看著约翰‧保罗。这句话是他对我的嘲讽。也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出现情绪反应。那是他对我的敌意,而我也感觉到愤怒,这让我心里的某处松了一口气。
「杀小孩是不得已的。因为那是工作。」
我尽可能地用无趣的话语来回答,但约翰‧保罗听到后,愉快地笑著说:
「你说谎。我很清楚,你们在执行任务前,都会把感情调整为适合战斗的状态,对吧?这是为了让你们能果断地杀死小孩,而且不会留下心理创伤。你们在扣下扳机的一瞬间,不会有任何罪恶感。我说得没错吧。」
我默默地听他说下去。
「因为那是工作。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在十九世纪时,成功让许多连虫子都不敢杀的平庸之人执行了非常残暴的屠杀行为?因为那是工作,纳粹就把犹太人送进毒气室。因为那是工作,东德边境的警备队就枪杀了要逃到西德的人。因为那是工作。因为那是工作。人不需要成为士兵或亲卫队。所谓的工作,不过是人类拿来麻痹自己良心的藉口。孕育出资本主义的,是鼓吹人们热衷于工作并储蓄的新教。换言之,工作就是宗教。人们对于那两者的信仰虔诚度,没有明显的落差。大家都依稀意识到这件事,但谁都不想正视。」
「你工作勤奋的程度也不输给别人啊。在世界各地奔波,事不关己地引起大屠杀。」
「是啊,是啊。我们根本就是同一类的人。」
「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我们真的是同一种人。没错,我只不过是念出了诅咒的文字,并没有真正拿枪射杀别人,也没有对别人的房子放火。所以,我的手完全没有杀人的触感。反过来,你呢……?你的感情已经调整成战斗专用,那大脑还能感觉到杀人的触感吗……?当你射杀那些拿著枪的小孩时,会产生应有的安心与罪恶感吗……?我可以断言,你完全没有感受到。你接受军方的医学处置,使感情在上战场时达到最佳化,因此在战场上都是靠著本能反应在杀人,而且完全地保持冷静。坦白说,恐怕你和战友们虽然都参与了真实的战斗,但却一直感到不满足?那是因为,你们虽然杀死了眼前的敌人,但却没有产生该有的情绪反应。你们应该也不确定杀人意念是不是出自自己的本意,因而感到不安。」
完全说中了。他不断说中我内心的想法,让我开始憎恨他。车厢虽然不停地摇晃著,但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男人看起来却像静止不动。我心想。约翰‧保罗背后的风景,彷佛是另外拍摄再加以合成的。
「是的。你们不能因为工作而使心灵生病,所以才会进行感情调整……就像食品工厂里的工人用手套覆盖住手一样,你们也覆盖住自己的心。但更正确的说法是,你们准许自己的心被覆盖。你们准许自己对其他人以及小孩的生命没有感觉。从某个角度来看,这比『杀死小孩』的行为,还要残酷许多。」
「你没有资格说别人残酷吧?」
「那我们不妨就彼此指责对方的残酷好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屠杀文法对脑部的影响,很类似你们在出任务前所接受的感情调整。」
「我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我用下巴指著Hindu‧India的那些干部说:
「我们接受的是一种提高自己生存本能的防卫性处置。我们不会假借无意义的仪式之名,莫名其妙地砍断小孩的手臂。」
「不,你们是一样的。攻击与防御其实没什么不同。屠杀文法的效果,也是在于调整有关良心的脑部功能。抑制良心,并将人的价值判断诱导至特定方向。跟你们为了能平静地杀死小孩,而抑制了内心残存的利他精神是一样的。屠杀文法也是抑制了脑部特定模组的活动。差别在于,你们是利用科技达到目的,而我则是运用从远古时代传承下来的语言力量。」
「这种用科学装饰过的性善论,我已经听谘商师说过很多次了。这种佛教式的言论,根本与宗教信仰没什么不同。」
我露出嘲讽的笑容。
「因为我使用了良心这个词汇,所以解释起来才会这么饶舌。」
约翰‧保罗似乎认为我的嘲讽太过肤浅,接著说:
「简单地说,良心就是人类的脑部进行各种价值判断后,所取得的一种平衡。人类的头脑会调整各个模组提出的需求,并研判未来可能的风险,最后选出一个最佳行动,这就是所谓的良心。在人的脑中,会有为数庞大的价值判断彼此产生冲突,最后脑部会找出一个让冲突勉强达到平衡的场所。而『被称为良心的心理状态』,就是位于这个场所。所以只要稍稍抑制某个模组,就能轻易地破坏整个平衡。屠杀文法只不过是压抑脑中某个小角落的功能。而造成的结果,就是让社会陷入混乱,备齐使屠杀发生的条件。跟你们在作战前,用特定的神经传导物质与谘商抑制住『良心』的原理,没有什么不同。」
Hindu‧India的成员因为受到约翰‧保罗的咒文的影响,因此展开了屠杀行动,而我们接受了心理技术人员的医学处置,所以能冷静地杀死小孩。
约翰‧保罗的指控,让我完全无法反驳。
但是与布拉格的那个夜晚不同,约翰‧保罗的情绪似乎有些许的波动,并且不断用言语刺激我。他大概是因为正处于进退维谷之际而感到恐惧,所以才会变得这么多话。约翰‧保罗真的很多话。看起来,他甚至对眼前的状况乐在其中。就算他刻意掩藏自己的不安,但这种开朗的神色依然有些不对劲。有些人在面对恐惧时,会变得有点兴奋,而且会出现精神恍惚的状况。但这个男人却一派轻松的样子。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有美国政府的人员当你的内应,对吧?」
约翰‧保罗听到我突然改变了话题,露出惊讶的表情说:
「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我一直在想,为何我们要去逮捕你的时候,你都能早一步逃走?与你有关的作战,知道的人其实非常少。只有我们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的成员,还有我们的上级。」
「然后呢?」
「你说过,你曾经使用NSA的程式,寻找各个国家最适合散播屠杀文法的位置。以前你还身为研究人员时,理所当然可以使用那些程式。但是现在的你为何还能继续使用那些程式?你是如何找到适合散播屠杀文法的位置?换句话说,一定有某个极高层的官员是你的同伙,或是支援你的人。」
约翰‧保罗点点头说:
「我不知道你的推测是否正确,但假设真的有人泄露情报,那你的上级应该已经知道是谁了。」
「你的意思是?」
「随著暗杀我失败的次数愈来愈多,你们应该已经能渐渐筛选出泄露情报的人到底是谁了。我猜你们为了揪出泄漏情报的人,曾经针对任务计画做过特别的设计。所以,如果接下来发生什么事,就表示我会失去你所说的内应。真是可惜啊。看来我的旅程已经接近尾声了。」
〈Jaeger One。〉同伴的呼叫突然传进我耳里。〈快到后面的车厢来。〉
那是威廉斯的声音。我看了约翰‧保罗一眼,接著往后面的车厢走去。
「我要离开一下。」
威廉斯向其他队员说完,带著我走向更后方的车厢,也就是一般乘客搭乘的车厢。乘客们看到了手持枪枝、身穿防弹背心的外国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我问威廉斯怎么了,他回答:「有个乘客跑来跟我说,有某样东西在跟著这辆列车。好像是直升机。」
「看得到吗?」
「从我们乘坐的车厢是看得到的。到最后一节车厢直接确认。」
于是我们穿过好几节车厢,来到最尾端。乘客聚集在我们身边,并且一同用手指指向列车的后方。我们对乘客们点头示意。这是一个全世界共通的动作,代表「我懂你的意思」。接著,我们走出尾端的车厢外。抬头往上看著骚动的地方,有个坐在车顶、把脚随意摆放的少年指著远方,嘴里嚷著我听不懂的语言。
我顺著铁轨的方向,向著对面天空望去。
「有看到什么吗?」
「没有。」
我拿出战斗眼镜放在眼前,再用副现实修正视线。
我发现,在紧邻地平线的地方有个黑点。是直升机。它以非常低的高度沿著铁轨飞行,但却用非常快的速度朝我们靠近。
「是中国制的。」
威廉斯这么说。在过去,苏联制的武器经常出现在一些贫穷地区的战场中,但是现在中国制的武器已成为内战与民族纷争的主角。和美国与欧洲的高科技武器比较起来,中国制的武器便宜许多。目前在全世界流通的AK步枪,也几乎都是中国的仿制品。
这代表著,从巴基斯坦军队、Hindu‧India、目前的印度军队,到尤金&克鲁普斯公司,乃至于各个武装势力,都有能力拥有直升机。我再仔细观察后,发现那台直升机两侧搭载著疑似是机关枪的武器。
「Blue Boy,做好戒备,有一台武装直升机从列车后方靠──」
我回到车厢内,连话都还没说完,就看到车厢前方的墙壁快速地朝我的方向接近。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整节车厢向后滑动。当我意识到这是列车紧急煞车造成的状况时,车厢已经开始旋转,而我也像洗衣机里的衣物,跟著一起旋转。
接著,我醒了过来。我知道我刚刚一昏厥昏过去。但不知道是昏迷了一分钟,还是一小时。
我耳里响起了唧唧的高频声,而周围的所有风景看起来似乎都与我无关。对了,我依稀想起,杀了妈妈的那个夏日,医院也有相同的感觉。我觉得全身上下好像有小虫子在爬行。这是因为我身上所穿的智慧型服装正在侦测受伤的部位,并为了止血而做出膨胀、收缩等各种应对策略。
座位都移动到我的右手边,天花板则是在左手边。我冷静地想办法分辨重力到底是位于哪一侧。
我彷佛被困在一个只有视觉的世界里。我分不清楚眼前的景象,到底是纵向还是横向。乘客们层层叠叠地倒卧在窗户的那一侧。其中还包括了威廉斯。这时,有一只血淋淋的手,从堆叠的身体中伸了出来。我记得有一幅图画和这个场景很相似,但现在回想不起来。
过了不久,我听到远方传来如放烟火般的声响。
我心想,对了,那是枪声。接著我想移动我的身体。我全身多处受到撞击,但幸好没有什么大碍。我「知道」身体产生疼痛,也「知道」身体的哪个部位正在痛,但并不会感受到「痛觉」,因此不会影响行动。我从车厢的后侧走到车厢外。
铁路移动到距离我们右手边稍远的地方。
但前方的车厢没有移动到距离铁轨太远的位置。我们似乎是被离心力抛了出去。车厢连结的部位都断裂了,就像是被投石带拋出去的石头,飞到了远方。我无法想像坐在车顶上的乘客,到底被拋到多远的地方。整辆列车翻覆,我的耳朵依然在耳鸣。前方远处的车厢则正起火燃烧,旁边还有一个装著旋转翼的黑色金属块,正漂浮在地面上。我看到一群晃动的人影。他们拥有特种部队才有的健美体态,并灵敏地来回穿梭著。
这时有一颗子弹向我飞来,击中我前方的地面。
眼前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回过神,于是我立刻躲进翻覆车辆的阴影中。那些迅速地来回走动的人,身上都覆盖著环境同步迷彩,所以从这个距离看过去,他们看起来像是迷蒙的鬼魂。我猜测,原本乘坐在前方车厢的我方成员如果还活著,应该正在和袭击者战斗。于是我操作副现实,呼叫出前方成员的医疗资讯。
我没空一个个确认姓名。但是我看到显示著心跳停止、没有反应等资讯。也有许多人手臂断裂、骨折。我认为自己的伤势没问题,但是在资讯中,也出现了骨折、出血等字眼,所以智慧型服装的侦测器也不全然是可靠的。
「Blue Boy,Blue Boy,有听到吗。」
没有人回应。
我设法在车厢的掩蔽下,慎重地、并尽可能地快速地前进。醒来的乘客们的惨叫与呻吟,谱成奇妙的乐曲。这就是尤金公司的士兵们所说的「利盖蒂」吧。逃出车厢、爬出车厢的人愈来愈多。看来幸存者已经渐渐恢复意识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负伤乘客从我眼前经过,他的头突然被打飞。我知道那颗子弹原本是瞄准我的。
我再次躲到翻覆的车厢后,并试著呼叫里兰。「Blue Boy,Blue Boy,快回答。」然后,有个听起来还满有活力的声音回应我。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这么有活力,我觉得有点奇怪。
〈是Jaeger吗……〉
原来我在呼叫时忘了报上自己是谁。
「没错。我离你有四节车厢的距离。你那边的状况如何……」
〈看来是火车头被炸毁了。〉里兰依然用充满活力的声音说:〈列车翻覆后,敌方的直升机部队就立刻抵达了。现在正在交战中。我们被堵死在翻覆的车厢里。车厢已经被他们打成蜂窝了。〉
这个场景就好像克林‧伊斯威特【注36:美国知名的演员、电影导演、电影制片、作曲家与政治人物】的电影。在那部电影里,有一辆巴士被打成蜂窝。伊斯威特饰演一个刑警,他为了保护重要的女证人而与坏警察们对抗。这时,我突然想起我必须保护一个人,就是约翰‧保罗。
「俘虏们情况如何……」
〈我不知道隔壁的车厢状况怎么样。但我们这节车厢已经完全被敌人堵死了。原本在隔壁车厢戒备的成员,完全没有回应。医疗资讯显示他们已经死了。我刚刚想走出车厢时,左肩和手臂都被对方轰掉了。〉
里兰受了那么重的伤,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跟我说话。这个情况让我不自觉地想笑。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现在的我们,虽然感知到痛,但却感受不到痛觉的质感。我们是被遮盖痛觉的特种部队成员。智慧型服装侦测到他身体因为失去左臂而喷出血液时,就会自动压迫受伤的部位。唉唉,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某天我连自己的头不见了都不知道。
「你会痛吗……」
我不假思索地问。里兰或许没想到我会在这种危急的状况下问这种问题,所以愣了一下,然后发出听起来像是苦笑的叹息。
〈当然会痛啊。虽然感受不到痛觉,但我知道疼痛已经产生了。不过完全没问题,因为我感受不到痛觉的质感啊。啊!巴利。可恶!克拉维斯,尼尔森刚刚被杀了。〉
我咬紧牙根,开始前进。敌人排列出队形,把目标车厢严实地包围起来。我取出手榴弹,并朝著对方聚集的方向,投掷到翻覆车辆的另一侧。
一阵低沉的爆炸声响起。我趁著对方队形瓦解的空档,移动了一节车厢的距离,然后躲在阴暗处察看爆炸的地方。
我看到了覆盖著环境同步迷彩、有如鬼魂般的迷蒙人影。还看到几个鲜红色的圆点在移动。可能是伤口、肢体的断面,或是被炸断的手脚。站在爆炸点的两名士兵,分别失去了手和脚。暴露出来的肢体断面在迷彩模拟出来的背景中舞动著,不断涌出血液。车厢中的里兰等人也趁著敌方队形瓦解的一瞬间,展开反击。他们乘隙对敌人发射榴弹,而我则趁这个机会再度移动了一节车厢的距离。我快到了。马上就能和他们会合了。
我再次确认状况。看来我们这一阵短兵相接中,杀死了几名敌人。
但是对方依然有人直挺挺地站著。也有人虽然失去了手与脚、身上有多处被鲜血染红,但依然摆出标准的射击姿势,继续对我们开枪。我心想,这群袭击我们的敌人,似乎要被打成肉泥才会死亡。他们宛如僵尸电影里的僵尸。但我说的僵尸,不是上个世纪的僵尸电影中,那种行动缓慢、彷佛刚睡醒般的僵尸,而是二十一世纪的僵尸电影中,跑起来跟运动选手一样快的僵尸。
痛觉遮盖技术。
我终于察觉了。他们也接受了痛觉遮盖技术的处理。他们的脑部接受过处理,因此能暂时过滤掉痛觉的质感。他们的脑可以感知到疼痛,但不会感受到痛觉。我吞了一口口水。当我在和那一群因为吸毒而感受不到痛觉的小孩互相开枪时,脑中曾经出现一个邪恶的幻想。如果两个拥有相同技术的集团陷入战斗状态,会演变成什么情况?
当然,进入二十一世纪后,G9就没有发生过军事冲突。也就是说,拥有同样技术水平的集团没有互相攻击过。我们参与的,经常是实力不对等的战争。我们的任务,几乎都是有钱的军队去痛打贫穷的军队。
所以从来没有人想像过处于僵尸状态的两群人,更精确地说,是痛觉处于僵尸状态的两群人,如果彼此攻击,会演变成什么状况。很显然地,袭击我们的人也接受了极高水准的军事技术支援。这种技术,使他们就算失去了四肢、血液渐渐流失,依然能不关心自己的伤势,直到打倒对手为止。
「他们也接受了痛觉遮盖技术。」
我这么对里兰说。
〈是的,我也发现了。只好用子弹和火药把他们打成汉堡肉了。〉
眼前的状况诡异到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已经不能称为战斗行动了。
我老实承认。我开始感到害怕。
这幕景象让我被恐怖束缚住了。两边若无其事地想把对方打成肉酱的景象,构成了我的恐惧。执行任务的时候,经常伴随著死亡的恐惧。我的工作,就是适应这种恐惧,并且把生存的意志与战斗技能连结在一起。所以,我不是被死亡本身的恐怖给束缚。而是因为眼前感受不到痛觉的两群人,不去理会战斗的意义,共同演出一幕诡异到极点的景象,这让我不知所措。
我还没到达那一节车厢。战场上的两方人马,有人腹部中了十几发子弹,有人失去手指、手臂、脚、耳朵、脸颊、下颚,但他们完全不在乎身上的伤,持续开枪射击。我距离那里还太远,因此完全无法参与战斗。而最糟糕的是,我竟然因为无法参与战斗而感到安心。
事情演变至此,战场再也不是双方射程所描绘出来的圆形。而是受了致命伤或是肢体已经残缺的士兵们,正泰然自若地互相开枪的诡异场景。这个战场同时也是描绘出某种脑部状态的地图。
无法参与战斗的罪恶感驱使我从掩蔽物后方冲出去,全力跑向里兰所在的车厢。而我的这个举动,已经完全违反了专业战斗人员该有的判断。
很过分的是,虽然我自暴自弃地向前冲,但却完全没有被敌方的子弹击中。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敌方已经开始撤退了。但是当下我无法理解这个情况,而且为了自己没有参与战斗感到非常后悔。
我滑进里兰等人所在的车厢。
「Jaeger One,外面的情况如何?」
里兰问我。
几名成员倒在车厢内,他们身体有数个部位都被染红。还有几个人依然手持著枪枝,摆出预备反击的姿势。看来似乎有手榴弹在车厢内爆炸过,四散的碎片都插在车厢内侧的某一面,看起来像是一座星象仪。
我看著里兰。他失去的不只是手臂。
他的下半身完全不知去向,肠子因此垂落下来。而智慧型服装正努力让满身疮痍的里兰活下来,但完全是白费力气。地板上──正确地说应该是行进方向的左手边墙壁──沾满了成员们的黑色血液,走起来很滑。
我寻找著里兰的脚。这时我看到从下颚到左耳都失去踪影的尼尔森,他的双脚之间有只血淋淋的脚。死去的尼尔森脸颊被削去大半,我看见了他雪白得发亮的牙齿。他的脸上剩下些许的肉,看起来好像在笑。我捡起了掉落在尼尔森双腿中间的脚,但我发现,我无法确定这是不是里兰的脚。
「你能不能用这只脚凑合一下?」我把脚递给里兰,失去下半身的他无力地露出苦笑。他的意识应该在逐渐远离吧?在此时此刻,即将完全消逝。
「外面……怎么了……俘虏们呢……」
接著里兰的声音就消失了。他的存在也消失了。他的意识也从脑部消失了。
「我不知道。」
我对著里兰的遗体这么说。
外头直升机的引擎声愈来愈尖锐。
而乘客们的利盖蒂也渐渐取代了枪声及爆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