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具。
两具。
我数著棺材
三具。
四具。
我一直望著天空。我真的花了很长的时间在看天空。长到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用再看了。全球霸王运输机慢慢地靠近跑道,因为我看天空看了太久,所以在我眼里,它那充满母性的外型看起来就像是鲸鱼、海豚,或是更远古的、不知名的巨大鱼类。那是一条遨游于六月灰色天空的黑鱼。我们站立的地方就在海底。而这条在灰色大海里游泳的鱼,终于轻柔地下降到我们所在的海底,它打开庞大的肚子,向外排出鱼卵。
卵从开启的腹部诞生。那是死者的卵。死者从钢铁的鱼中诞生了。
一个。两个。我数著从敞开的腹部孕育出的棺材。也就是那些鱼卵。
那些遗体有些是拼凑起来的,有些是缝合起来的,也有些是重新塑造出来的。他们都被放进嵌著ID晶片的棺材,并覆盖上星条旗。
五个,六个。我继续数著。
不只是我,美军也在数著。
一边数著,一边通知相关人士说棺材已经运到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全球战斗支援系统正在计算著棺材数量,并且从棺材的后设资讯中取得必要的资讯。跟Fedex处理包裹的流程一样,美军输送网管理机构会把棺材已运到的资讯,告知位于某处的某个人。士兵们抬著棺材。我抬著棺材。威廉斯也抬著棺材。生还者们抬著棺材。
棺材里装著肉片。
我曾瞥见碎裂的肉块被集合在一起,并组合成一具尸体。我回到营区后,看见技官们正拼凑组合著各种碎片。为了让死者家属能看到尸体,必须将这些肉块组合为完整的尸体,再送回美国。技官们根据遗传标记及装备的ID晶片,辨别尸块是属于谁的。肠子、手指、皮肤、眼球都能找到主人。
棺材中装著的,就是用这种方式拼凑出来的尸体。
我一边抬著棺材,一边寻找著自己的愤怒。我的战友死了。而且死了很多人。所以我理应感到愤怒。我非得感到愤怒不可。我应该要憎恨袭击我们的那些人。要憎恨对他们下令的人。
然而,很残酷的是,我的心中找不到愤怒,也看不到憎恨。
我转动眼睛,保持头部不动,望向和我一起抬棺的威廉斯。我从他身上看到该有的愤怒、憎恨与悲伤。在他紧闭的双唇中,含有对那些尚不清楚身分的敌人的杀意。我也学他将双唇紧闭,然后让眼神变得锐利。过了三分钟,我似乎感觉到自己心中也产生了怒火。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敌人是谁,但已经开始憎恨他们。
威廉斯的愤怒,因为同伴被杀而产生的愤怒,会不会只是良心的一种形式?人类可以为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感到愤怒。也可以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感到憎恨。
但我的心中没有这样的情感。我会感觉到悲伤,但是我的悲伤无法与愤怒连结。我应该恨谁?袭击我们的人?指挥袭击的幕后黑手?还是约翰‧保罗?
我整个人变得好空洞的。完全不知道该恨谁。
当然,我不能让别人发现这种心理状态,不管是同伴、威廉斯、洛克威尔上校,还是谘商师。
上级命令幸存的成员必须接受谘商。目的是为了避免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TSD)。
威廉斯很生气。他认为自己不需要谘商,更希望上级赶快派他去杀掉袭击我们的人,完全是典型的士兵性格。他还说,自己的心没有受到任何创伤。只有对袭击者的愤怒。
我也伪装成和他一样的态度,并显露出些许愤怒,这样才能显示我也拥有高昂的士气。但是上级下令,不接受谘商的人就要接受军法处分。还表示特种部队士兵是非常珍贵的人力资源,我们有义务对你们进行维护。
我不需要谘商。
我需要的是惩罚。
我需要一个惩罚我的人。
对于自己目前为止所犯下的所有罪行,我希望可以受到惩罚。
这是取代谘商──威廉斯把太太和小孩丢在家里,跑到我家,并且一如往常地一边吃著达美乐披萨、喝著啤酒,一边看著电影。对他来说,这是黄金组合。我并不想这样,但因为没有理由拒绝,所以就默默地陪著他。
对了,艾力克斯自杀时,也是这样。那时我一边喝著百威啤酒,一边恍恍惚惚地想著艾力克斯的种种。这么想来,威廉斯「这是取代谘商」的说法的确没错。不论是我或威廉斯,在工作上遇到不快乐的事时,都会喝著啤酒、啃著垃圾食物,藉由放空、无所事事,将心中那既冰冷又沉重的铅块淡忘。
我喝了一口百威啤酒。当然,味道跟Budweiser不一样。威廉斯一边咬著披萨,一边从自己的档案中选出想看的电影。
威廉斯的话变得很少。当然,只是和平常的他比较起来。不过,看来他只是厌倦了倾诉累积在心里的情感。画面上,亚瑟王以及用椰子响板制造出马蹄声的随从们,从雾中走了出来。那是威廉斯最爱的蒙提‧派森。乍看之下,威廉斯虽然看著剧中的笑点而笑个不停,但是却不时地偷瞄我。彷佛一直在跟我确认好笑之处。
在那一场战斗的后半,威廉斯昏了过去。所以他并未中弹,也没看到那些完全感受不到疼痛的士兵们如何将彼此打成肉酱。我猜,威廉斯大概无法承受那个场景。当同伴们一个个被击毙时,自己却未能身在其中。这个耻辱与悔恨,与眼睁睁看著同伴被杀一样,都成了威廉斯头上的紧箍咒。
『不准通过。』
画面中的黑骑士,对著亚瑟王与随从们如此说道。被阻挡去路的亚瑟王与口气狂妄的黑骑士开始厮杀。威廉斯喃喃地说道:
「不过,泰瑞‧吉连在这部电影里完全就像个随从。」
「他的角色就是随从啊。」
「不,我的意思是说,他看起来太像个随从了。很难想像后来会变成知名的电影导演。」
我的视线从威廉斯身上回到电视萤幕。亚瑟王一挥剑,黑骑士肩膀以下的左臂应声落地。从伤口喷出大量偏橘色的血浆。这时黑骑士说『不痛』,并且再度向亚瑟王挑战。
我一边喝啤酒一边想,在列车里的那场战斗也是这样啊!敌人不会痛,我们也不会痛。
黑骑士的另一只手臂也被砍断了。血浆喷得到处都是,而黑骑士依然用轻蔑的口吻挑衅亚瑟王。骑士没有露出痛苦的神色,反而是嘲笑亚瑟王,并继续奋战。结果骑士失去了双手双脚,却仍在地面持续滚动,直到无法动弹为止。
我在印度基地的太平间,曾看过同伴们支离破碎的肉块。我看著台子上那些尚未被组合的尸块,很不得体地想到──在飞机的机翼下面、侵入鞘的纤维外表皮下、货物运送专用鸟脚的阿基里斯腱,也都安装了和这些相同的肉块。唯一不同的是,肉块是出自于我们的肉体,还是海豚或鲸鱼的肉体。而不管是谁的肌肉,都是由血与脉搏驱动的。
我看著眼前的肉片,又想到,要是我们的身体有生产履历就好了。如果我们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有标签,并且拥有后设资讯,那么在拼凑尸体时就不用像玩拼图那样伤脑筋了。
生产履历。先进消费者总是从早到晚盯著生产履历不放。生产履历中,记载著达美乐披萨饼皮上所有食材的来历。例如起司、腌渍物、培根、凤梨是怎么来的,连面粉、鸡蛋等饼皮的材料,各种「物品」的详细历史都详细地记载下来。像是这些「物品」是何时生产、在哪里收获、由哪个业者负责运输、经历过什么调理过程。有面粉的历史。也有起司的历史。在过去,有一群被称为「聪明消费者」的人,但其中有些比较敏感的人认为不好自称聪明,所以改称自己为「先进消费者」。这些消费者会针对自己购买的产品架设论坛,并且在上面讨论如何找到更安全的素材、如何让生产更有效率、如何找到更「合乎道德良知」的素材,并对制造产品的企业提出呼吁。
部分的先进消费者成了特定商品的意见领袖,每一种商品,都有一人以上成了代言偶像。他们在论坛中成为领导人,并对商品的销售量有著莫大的影响力。例如他们会去调查鞋带的生产履历,接著再调查制成鞋带的棉线的生产履历,并且讨论如何找到更便宜的线、如何制造出更强韧的鞋带。
生产履历也可说是每个「物品」一路走来的记录。
然而,纵使我们没有在每一片肉片上贴上标签,我们的生活、甚至是人生也早已被后设资讯淹没。现在,我们也只能对此感到满足。
只要拥有使用个人记录的权限,软体就可以藉由购物记录、移动记录、各种通联纪录,当然还包含本人的相簿及日记,编纂出传记。搜罗大量的资讯,将之编辑成一本书,这样的编辑能力应该可用粗暴形容;不管一个人有多平凡,都能编出一个不至于太无聊的故事。每个人都编辑过一次自己的传记吧。以一个三十岁的人为例,只要经过三小时的运算,就能编纂出大约四百页的传记。
妈妈躺在医院等我做出决定的那个夏日,我曾经用访客用帐号,登入家人的共用空间与妈妈的私人空间,想找找看有没有妈妈的生平档案或文件,但并没有找到。到底,妈妈有没有编辑过自己的传记呢?根据去年的调查,七成美国人都编辑过自己的传记。我们什么都不用做,软体就会自动帮忙整理,因此大部分的人都很好奇软体会如何叙述自己的人生。
如果我能看到妈妈的生平,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判断?母亲是否有用软体收集每一刻的后设资料,并集结成一个虚构故事?如果有,而我当初又能读到的话,那么我会不会把母亲留在那个暧昧的领域,辞去现有的工作,直到现在仍每周去医院看她一次?
活著的人,通常只能凭空想像一切。只有相当程度自恋的人,才会把那些自己任性的想像替换为现实。
死者都透过「活人不可能经历过死亡」来掌控我们。
除了我和威廉斯以外,活下来的队员只有约翰、鲍伯还有丹尼尔。美军已经有二十年没有遭遇过这种袭击,也很久没有与这种装备、训练都非常精良的部队交战。我们也是美军特种作战群中,久违地吃了败仗的部队。
敌人的遗体大多都支离破碎。军方花了一个礼拜拼凑他们的尸体后,发现这些死亡的袭击者,在另一种意义上也是死人。他们都是在报告中,早已在各地战场中阵亡、失踪,或是被武装势力逮捕并处死的民间军事企业士兵。而他们的身体,至今终于在印度被发现。
袭击者们完全没有遵循正规路径入境印度的迹象。因为死人是不会移动的,所以他们应该是在身上嵌入假ID。或许假ID是来自我们在布拉格遇到的那一群〈未被计数之人〉。总之,我们还是不知道,这一群身披昂贵装备,而且接受过脑医学处理的士兵,真实身分到底为何。他们的装备上附著微量的辐射尘,由此可推断他们应该是越过核爆的坑洞,从巴基斯坦穿越Hindu‧India的势力范围,最后追上我们搭乘的列车。但是,巴基斯坦战后的情势比印度还要混乱,所以要从巴基斯坦去追溯袭击者的行踪,是完全不可能的。
不过,袭击者的身分是幽灵这件事并不会对我们构成困扰。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嫌犯就是尤金&克鲁普斯公司,而该公司的一名经营高层,就是参议院某党团的领导人。我们是如何得知的?因为一种高科技魔法,社群网路有向图分析系统(SNDGA)降下了神谕。就像是NSA的深思【注37:深思(Deep Thought),科幻小说《银河便车指南》中的一台超级电脑】,也像是全球规模的凯文‧贝肯游戏。SNDGA彷佛可以解答人生、宇宙的所有问题。真不知道手臂被切断而倒卧在血泊中的袭击者尸体,与参议院党团领袖之间,到底隔了几个贝肯?
情报部队内部的秘密调查小组,在很久以前就锁定这名参议院党团领袖。在执行约翰‧保罗暗杀任务时,上级都会把任务告知政府高层,但是每一次告知的高层都有些微不同,用这样的方法筛选出泄露情报的人。只是,我们没想到,解开谜底的最后一块拼图,竟然是这一群死在印度的尸体。
在列车被袭击前,约翰‧保罗曾这么说:「如果接下来发生什么事,就表示我会失去你所说的内应。」换言之,约翰‧保罗在那时已预测到,党团领袖会为了救出自己不惜自掘坟墓。
所有的政府高层都不想召开公听会,不想让这件事演变为大丑闻。当初白宫与国防部都想秘密地处理掉这件事,结果却演变为比水门案【注38:1970年代美国尼克森总统为竞选连任而进行非法监听的政治丑闻】与伊朗门事件【注39:1980年代中期,美国政府向伊朗秘密出售武器的政治丑闻】还要轰动的大事件。
如果要对党团领袖进行司法制裁,那么就必须要有人出面证明约翰‧保罗与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的关系,以及NSA的深思的存在。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于是政府的政治家便私下运作,让党团领袖以生病为由退出政坛。后来,他摇身一变成为专业的战争贩子。
我的战友们被装在棺材里送回美国。而袭击者们的尸体经过验尸后,再度被赋予了名字与ID,并送回各自的祖国。当然,现场的尸骸不止这些。火车头被炸毁时,列车正通过一处弯道,因此后面的车辆都被强大的离心力抛到距离铁轨很远的位置。我与威廉斯的运气真的非常好。当时的车厢像旧式烘乾机一样激烈地旋转,许多印度人在里面被搅得稀烂。至于坐在车顶上的乘客们,就像是被投石器投出的石头,被投掷到远处;据说飞得最远的乘客,是一名距离车厢五百呎的少年,他的头部整个陷到了肩膀中间。
我们逮捕的那一群Hindu‧India干部,没有被送到海牙、也没有被送进Panopticon的收容所,而是直接进入了墓园。他们的身上被射出许多弹孔。此外,他们的眉间都被慎重地开了一枪。可见袭击者对这些男人没兴趣。这些幽灵士兵的唯一目的就是从美军手中抢回约翰‧保罗。
于是,仅剩的一个问题,就是约翰‧保罗了。
2
我心想,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搭乘Seaweed了。
退休的党团领袖、参议院资讯委员会成员、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署长、情报部队将领、洛克威尔上校、还有我本人都被牵扯进去。调查所有相关人员、参众两院、以及各种相关任务、事件的调查委员会,总计多达十二个。这件事演变成了大丑闻。在丑闻爆发的三个月前,我为了参与有关约翰‧保罗的最后任务,因此在非洲的上空飞行。
威廉斯与其他队员不知状况如何。这次,我们在基地时就已经进入了侵入鞘,所以起飞后,我们只能藉由有线通讯了解彼此的状态。
〈呼叫Seaweed。这里是Mouse 02,我们会夺回金牌的。〉
威廉斯向驾驶员这么说。
〈交给你啰,Mouse。倒数计时开始。〉
Seaweed的副驾驶开始读秒。随著倒数,我愈来愈难压抑激动的情绪。我不是为了空降而刻意提振士气。也不是对任务有所期待而感到兴奋。
露西亚‧修克罗普就在我现在要去的地方。
〈有警报。〉
我听到副驾驶用紧张的口吻说道。
〈地面的雷达侦测到我们了。怎么可能。我们被对方发现了吗?〉
「马上让我们分离。」我向副驾驶要求。「立刻。」
〈别开玩笑了。你们会被敌人发现的。〉
看来副驾驶慌了。隐形轰炸机的驾驶员在投下装载物前,几乎不会被敌方发现,因此不习惯面对这样的状况。在这方面的应变能力上,他们比非洲内陆的三流军队还不如。
「你只要按下释放按键就好。快一点。」
〈太危险了──敌人已经发射飞弹。〉
我紧咬著牙启动优先权,准备从侵入鞘的侧面切断悬挂架的挂勾。做完准备手续后,「哔哔」的声响传入我的耳小骨。接著一个女性的声音平缓地说:「悬挂物端已优先切断。五秒后从悬挂装置脱离。二、一、〇。」
用肉制成的勾子松开时,只发出了微小的声音。
我失去体重,因此知道我已经被释放到空中。接著我听到一声巨响,侵入鞘也剧烈地摇晃著。Seaweed或许被飞弹击中了。但是透过悬挂架连接的有线通讯已经切断,而无线通讯仍被封锁,所以无法和驾驶员或是威廉斯取得联系。
现在回想起来,在与约翰‧保罗有关的任务中,都是用HALO(高空投下低空开伞)的方式入侵。与他有关的任务,从来不曾从陆路或海岸入侵。唯一一次例外,就是像间谍一样地搭飞机前往布拉格。每次要去见约翰‧保罗,都要像婴儿出生一样从Seaweed中蹦出来。简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为了获得巫师接见的仪式。
我并非从计画地点被投下,加上冲击波的影响,降落路线已经偏离原先的规划。此时侵入鞘正在进行计算,在快速的判断后,藉由推进器修正降落路线。虽然维多利亚湖非常大,但是从脱离时的状况与高度来看,很难期待能在湖面安全降落。
降落的过程中,我根本无暇祈祷好运降临。
「我说明一下状况。」
洛克威尔上校在单调无趣的特种作战司令部的会议室中,开始对我们进行说明。
「维多利亚湖曾经孕育著四百种以上的物种。它曾是展现生物多样性的一座湖。你们知道这座非洲最大的湖泊,被称为什么吗?」
「『达尔文的庭院』。」威廉斯慢条斯理地回答:「我们现在是在上地理课吗?」
老大如同往常地忽视威廉斯的态度继续说明。
「在二十世纪中叶,这里的主要产业是渔业。不过,与其说那是产业,不如说是当地居民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在一九五四年,这座湖开始出现改变。当时有一种叫做尼罗河鲈的鱼,被实验性地引进湖中。」
当时,维多利亚湖的生态系统遭受毁灭性的破坏。尼罗河鲈不但是外来品种,而且个性残暴,因此在适者生存的法则中占尽优势。尼罗河鲈会输出到俄罗斯与日本等国,由于价格昂贵,当地人都吃不起。然而,居民以前食用的小鱼都被尼罗河鲈吃光,因而灭绝。加上当地没有其他产业,所以维多利亚湖畔的居民们只能沦落为感染爱滋病的妓女,或是到垃圾场捡拾尼罗河鲈骨头的乞丐。
「之后,尼罗河鲈的时代结束了。由于小鱼类已经灭绝,所以没有生物去吃藻类,导致藻类繁殖过剩。而藻类增加会使得水中的氧气减少。赤潮现象成为常态,导致尼罗河鲈灭绝。」
「这座湖无法恢复原状吗?」
威廉斯问完,上校摇摇头。
「后来,进入二〇一〇年代,有业者把脑筋动到形同死亡的维多利亚湖上。他们用奈米机器将藻类全部清除,接著建设大型机械设施,使这座湖恢复了生气。当时神经连结技术才刚刚研发出来,而那个企业的目的,就是在这座湖中生产工业用的人工肌肉。当时虽然还无法复制视觉、思考、知觉等神经传导,但是单纯控制肌肉收缩的技术已经完全进入实用阶段。」
「人工肌肉就是在这座湖中制造的吗?」
威廉斯这么问。没错,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而已。大多数人也不知道润滑剂是用海藻制作的。
「严格来说,人工肌肉并不是人工制造的。是利用基因改良的鲸鱼、海豚的肌肉制造的。」
「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心想,这不是开玩笑啊,威廉斯。
你所吃的鱼子酱,其实是用圆鳍鱼卵涂黑制成的。
在离开布拉格到印度的任务间,有一段不小的空档,我趁机做了调查。人工肌肉几乎都使用于工业,一般消费者购买的商品,鲜少含有人工肌肉。而最接近一般民众的人工肌肉产品,是在办公室或有钱人家里才看得到的代步机。这种机器拥有两只脚和长长的手,可以在宽阔的地方行走,也可以依照搭乘者的操作,搬运东西走上楼梯或是搭乘电梯。我在网页型录上找到了一种最常见的代步机,并且查询了它的生产履历。
我根据后设情报的连结,得知每个零件都可以再分解为各种素材。例如构成表皮的有机伸缩树脂、接触地面的压力延展性变化金属、控制软体中的平衡模组等,鸟脚代步机的生产履历相当分歧。也还得知了,延展性变化金属被回收并制成鸟脚代步机的蹄之前,曾经使用在什么商品上、经历过什么样的加工过程。而用相同的方式追踪人工肌肉的生产履历时,最多只能追溯到维多利亚湖的工厂。换言之,「这种肌肉生产于维多利亚湖」的资讯,是这个「物品」的记忆终点站。
我在网路上找不到与人工肌肉有关的论坛。也没有任何团体或先进消费者关心人工肌肉的来源有无道德上的争议。仔细想想,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会购买代步机的,只有某个规模以上的企业或政府机关。因此,这对消费者来说并非切身的问题。消费者重视的,是在家里会用到的产品,以及与个人有关的事物。例如吃进嘴里的食物、清洁地板的吸尘器。和这些日常生活常见事物的来源比起来,身为工业材料的人工肌肉的生产履历,谁都不会重视。人类果然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当然,世界上依然有人完全不关心商品的生产履历。连我也是在布拉格的酒馆里听卢西斯提起,才知道这件事。听洛克威尔上校说出人工肌肉的来源后,认为是在开玩笑的威廉斯,我也没有资格取笑他。
「当然,我不是在开玩笑。」上校回答的同时也转向我们。「利用那个广大的湖泊,饲养那些经过基因改造而能适应淡水的海豚与鲸鱼,并在当地的工厂解体,输出到世界各地。换句话说,维多利亚湖重生为一座巨大的水槽。」
「这样根本就不算重生嘛!」
威廉斯的表情就像听到一件危言耸听的事情,他摇了摇头。
「制造人工肌肉已成为当地的一大产业,正确地说,是唯一的产业。当人工肌肉产业步上轨道后,维多利亚湖畔的居民发起了独立运动。这座被肯亚、乌干达、坦尚尼亚三个国家包围的广大湖泊,湖畔的环状沿岸都市跨越了非洲特有的种族藩篱,团结一致地发表独立宣言。」
「这次任务的目标,就是这三个国家吗?」
「没错。目前这座湖的沿岸都市组成了名为〈维多利亚湖沿岸产业联盟〉的独立国家,而且受到各先进国家的认可。虽然是个听起来像是工商团体的名字,但他们本来就是为了利益才发起独立战争的,所以或许很适合。只要与人工肌肉相关,先进国家的产业基础就会受到影响。」
「对了,听说约翰‧保罗现在就在那里。」
这是我第一次开口。
「没错。」
上校碰触了一下会议室的墙壁。接著出现奈米萤幕,画面中是手持AK步枪的童兵。
「在布拉格的任务中,薛帕德上尉让费洛蒙附著在露西亚‧修克罗普身上,因此追踪犬追踪她到布拉格的机场。当然,他们应该使用了多个不明的假ID,所以无法进行追踪。但是我们反向思考,想出了一个方法。追踪犬追踪到他们从登机门搭上飞机。接著我们开始清查,所有搭乘飞机离开机场的人,是否有人中途消失或是行动有没有一致性。例如,某些乘客在飞抵目的地机场后就直接回家,或是去购物……像这种离开机场后的行动拥有一致性的ID就可以排除。经过不断筛选后,就可以经由认证的路线找出行动不合常理的ID。这真的很浪费时间,而且是个非常困难的工作。」
上校隔著帽子搔头后,继续说:
「约翰‧保罗目前住在当地的迎宾馆里,并且掌控了该国的媒体。我们预估对手将会是维多利亚湖沿岸产业联盟的军队。他们没有空军,但是有地对空飞弹,而且因为是国土位于湖畔的环状国家,所以拥有非洲罕见的海军。」
「海军……真让人惊讶啊。」威廉斯笑著说:「没想到非洲人也会开船。」
「他们有几艘护卫舰,还有一艘日本自卫队淘汰的飞弹快艇。」
「不会吧。」
但是,我却完全无心听上校说话。
我心里所想的,是露西亚‧修克罗普的脸庞、是她离开时脸颊上流下的眼线痕迹,而且期待著她会惩罚我。
跟我们平常搭乘的高空投下低空开伞(HALO)专用侵入鞘不同,这次搭乘的是水中作战专用的侵入鞘。换句话说,这种侵入鞘可以像飞鱼一样,在空中滑行一段距离后,以很小的角度进入水面,减缓接触水面时产生的冲击力。接著,侵入鞘会像人鱼一样,用全身的肌肉游泳。这种侵入鞘和HALO专用侵入鞘一样,都是用活体肌肉制成的,几乎没有机械零件,所以不太可能被声纳等水中探测器侦测到。因为侵入鞘除了里面有个人以外,其余特徵都跟鱼类或水中哺乳类相同。
问题是,不知道对著Seaweed发射地对空飞弹的那些人,有没有亲眼看到这个侵入鞘。虽然他们应该没有能击落高速下降物体的飞弹,但是入水的地点如果被对方看到,事情就麻烦了。
〈预计距离入水还有五秒。〉
侵入鞘的导航如此宣告。因此我做好准备。
〈二、一、〇。〉
外面传来「噗通」的声音,我知道侵入鞘已经接触湖面。不过,侵入鞘是以低于三十度的入射角,像轻抚水面一般地进入水里,所以并未产生太大的冲击力。侵入鞘的外型是纤细的流线型,使得水的黏性也没有产生急遽的阻力,让侵入鞘能慢慢在水中减速。
侵入鞘判断减速达到某种程度后,尾部开始有如海豚尾巴般地摆动,并展开原本折叠在一起的鳍,在水中游了起来。维多利亚湖的湖面下非常安静。海豚与鲸鱼断断续续的叫声像是音乐,为水面下的寂静带来了色彩。登陆的地点已经事先设定好了,所以我需要做的,只有防备意外状况发生。虽然外面偶尔传来主动式声纳的声响,水面上也不时有喷射水流的巨响通过,但看来这里的海军不会发现侵入鞘。
我想,这一切都不难理解。毕竟这个侵入鞘,是重组了曾经住在湖里面的居民的肌肉。
威廉斯和同伴们的侵入鞘不知道有没有顺利降落?或者是,与Seaweed共存亡?话说回来,我也不知道Seaweed是被击落了,还是已经平安返航。
我心里充满不安。一想到同伴们都生死未卜,胸口就感到疼痛。但是,我真正担心的跟往常一样,就是不知道约翰‧保罗是否已经在维多利亚湖沿岸散播了屠杀的种子,并且与露西亚一起启程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想到这里,我对自己刚刚鲁莽决定切断侵入鞘的举动,觉得有些害怕。要是露西亚不在这里,我冒险空降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侵入鞘在水底下游了一小时以后,告知我抵达了预定的地点。侵入鞘建议我将它抛弃,并请我检查潜水装备。我依照侵入鞘的建议检查自己的设备,并做好进入水里的准备。舱门打开后,维多利亚湖的淡水就流进侵入鞘内部的狭窄空间。我潜到水中,并切断侵入鞘的必要酵素供给。我看著侵入鞘在水中漂流,同时也知道它正一点一点地腐朽。
3
这座湖支撑著我们的日常生活。
已经登陆的我,看著被月光照亮的湖面,这么想著。
飞机的机翼。侵入鞘的表面。
义手、义指、义足。各种工业用的机械。代步机。
为了生产这些东西,这座湖饲养了用人工方式繁殖的海豚与鲸鱼,并等待它们成为机翼、义手与肌肉椅子的那一天。湖的沿岸有著好几座海豚与鲸鱼的解体工厂。当地贫穷的少年少女只能选择在工厂工作,或是成为国军的士兵,再不然就是成为接待士兵的男妓、女娼。
海豚与鲸鱼的肌肉都会经过谨慎地解体,以免伤害到肌肉纤维。分解完后,来自欧盟与美国的运输机会将肌肉载运回去。有时坦尚尼亚或乌干达的军队会为了争夺利益而越过国境。但国军的少年少女们,都受过来自先进国家的民间军事承包业者的训练,所以当然能击退他们。
这些就是这个地区的一切。在这里,法律只是徒具形式,由腐败的官僚与PMF执行的法律,有时根本没有施予刑罚,因此形同虚设。从某个角度来说,没有法律约束的世界是自由的。但是,在这样的世界中,少年少女们在职业上既不抱梦想也没有希望。而夺走那些梦想与希望的,就是我们藉由人工肌肉所获得的「自由生活」。
我在想著这些事情的同时,卸下了潜水装备。
我藏身在附近的草丛中,等了约一个小时,但是威廉斯与其他人并未来到这个集合地点。于是我只好放弃,独自一人前往迎宾馆。因为从现在起必须单独行动,所以之前以四人编制为前提所拟定的计画,必须全数舍弃。
海军的护卫舰会以探照灯监看,所以沿著湖岸前进相当危险。我不知道湖岸有没有地雷或感测器,但是可以推测迎宾馆附近一定有很多这种讨人厌的装置。
因为上述原因,我决定从丛林前往迎宾馆。我慎重地调整奈米伪装功能。这时绝对不能使用一般常见的树叶或树枝,因为它们在折断后会瞬间枯萎,而且与周遭景物的颜色差异,大到超乎我们的想像。
做好伪装后,我开始前进。前进速度会因选取路径而有很大的落差。乍看之下,丛林是个杂乱无章的场所,但在士兵眼中,却可以明确找出一条适合行走的路线。
丛林里长满了矮树、藤蔓与蕨类植物,要在这些植物的阻碍下向前走,是非常困难的。因此,要在丛林中行走的人,大多会沿著野兽走过的道路、或是其他人走过的道路前进。这就是所谓的「适合行走的路线」。没有受过特种训练的人,通常都会因为看起来比较好走而选择这些路径。
但由于这样的路径不多,所以也会成为敌人的绝佳埋伏地点。既然如此,那我能选择的,就只剩下寸步难行的路线了。例如在茂密的蕨类植物从中步行、涉水渡过没有桥梁的河流、于断崖旁行走。五〇年代,SAS在马来亚丛林中行军时尝尽苦头,所以体悟出了一个准则──千万别选好走的路。
我一边仔细地消除自己的足迹,一边在维多利亚湖岸的丛林中前进。
对著目标横向移动,虽然比较花时间,但却是一个闪避埋伏的好方法。至于距离目标最短的纵向移动路径,则是最愚蠢的选择。因为直线路径总是会碰到敌方警戒的士兵。
丛林内的各种「束缚」,使人在丛林中行走时必须面对许多抉择。每一个选项虽然都很单纯,但是组合后却会变得极为精密且复杂。这让丛林呈现混沌未知的状态,也让丛林中的战争变得与西洋棋棋谜(Chess problem)一样困难。
但是,有能力从诸多选项中判断出安全的路径,才称得上是「自由」。
因为在丛林中依照喜好来行走,乍看之下很自由,但却可能遭逢名为死亡的不自由。人类的自由,其实也是一种闪避危险的能力。在考量各种风险后,有能力「选择」最适合自己的选项,才是「自由」。
我就像谨慎思考每一步棋似地在丛林中前进。湖水本身所面对的生物百态,有若地狱,然而我却天真地以为这是一座非常常见的丛林,里面呈现某种平衡的生态。当然,自然并不是一种稳定、协调的完美平衡。人类会消灭物种,而自然也会消灭物种。进化不是取得平衡,只是适应的过程。许多物种在诞生后接受环境的考验,最后有物种存活下来,有的则是灭绝。
露西亚说,名为「我」的意识,以及我与他人的区别,都是进化过程中孕育出来的产物。人类包含语言在内的所有意识,都是为了适应生存而产生,且没有被环境淘汰,并被保留下来的功能所集合而成。我们不知道意识是靠著基因还是文化基因传承的,但是,不论是良心、罪、罚,都只是进化过程中的一环,而不是独立的「灵魂」所创造出来的。
露西亚还说,但是,人类的一切并不是完全由基因与文化基因决定的。因为,虽然人类总是受环境左右,但更重要的是,人类的选择往往不会只有一个。在完全如同一张白纸的情况下,或许我们被允许选择各种可能性。但我们从出生到现在累积的价值观、重视的事物、钟爱的事物、不得不尽的义务,都会被放到天枰上,在权衡过后,就会从中做出选择。
现在在丛林上方飞翔的鸟,应该无法像人一样进行选择吧。虽然有人希望自己能像小鸟一样自由,但是鸟儿的飞行只是受到基因的命令后不得不做的行动。
所谓的自由,是指拥有选择的权利。也就是,舍弃其他可能性,并以「我」为名做出抉择。
所以我应该被惩罚。我一边想著这些事情,一边在维多利亚湖岸旁的复杂生态系统中前进。我选择为埋葬母亲而负责,因此我无法选择,不,应该是说并未选择其他选项。我应该被那些选项惩罚。
这次也一如往常,接受国防部的命令前来执行暗杀计画。对于之前的任务与命令,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是艾力克斯在面对自己的罪行时,以自己的方法处置了自己。因为他的身旁没有人处罚他。神也没有处罚他。艾力克斯很诚实地面对自己的罪,而我却选择遮住自己的眼睛。我一直都认为,我是为了国家、为了全世界而杀人,决定杀人的不是我,选择杀人的也不是我,所以从未想过自己有什么罪过。
但是,在今晚,我想杀人不是因为国防部的命令,也不是因为特种作战司令部的命令,而是我自己想杀了约翰‧保罗。
我已经看到远处迎宾馆的灯光了。那是一栋殖民地风格的两层楼建筑,而且还有中庭与挑高设计,看起来相当奢华。
院子里的草经过细心照料,周围还有国军的士兵巡逻。
虽然身边没有威廉斯和其他成员,但一个人行动也是有好处的。例如,我可以采取大胆的潜入行动,而不用考虑其他人的安全。
明亮的月光照亮所有的景物,因此肉眼的能见度很高。我决定将奈米涂装的伪装进行最大限度的利用。这样虽然无法让我完全变成透明,但只要在地面上慢慢爬行,就很难被周围的敌人认出来。
我就像类比式时钟的时针,慢慢地、慢慢地花了很多时间从丛林爬向迎宾馆。在这样的情况下,最麻烦的是军用犬,但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似乎没有使用这类的动物。
先进国家希望维多利亚湖岸能稳定供应人工肌肉,所以都支持这个国家独立。因为,与单一国家进行交涉,总比与三个国家打交道来得简单。
这场独立战争表面上看起来是居民自己发起的,但其实更像是一场设计好的游戏。维多利亚湖沿岸的人工肌肉产业,创造出的可观利益,是肯亚、乌干达、坦尚尼亚的任何地区都比不上的。那些生活富裕的居民后来受到各国政府压榨,因而产生不满,此时,欧洲的银行家们便怂恿他们自己组成一个国家。
美国在发动战争时,也不能公开说目的是为了「夺取石油」。近代的国家军队是由国民组成的,所以每次发动战争都必须找到一个让他们觉得值得上战场的名目。但在非洲,要发动战争根本不需要正义、安定、人权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这片大地的人们依然保持著中世纪的特性,也就是忠实地为了欲望而群聚,并开始战争、掠夺。
因此,稍稍诱之以利,维多利亚湖岸旁的富裕居民们便决定独立,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换言之,背叛的游戏在这个地方依然是有效的。在赛局理论的模拟实验初期,比起拥有利他精神的人,以利益为优先且经常背叛的人,的确较容易存活下来。但随著模组愈来愈复杂,这样的个体渐渐被淘汰,而拥有互利性格的个体,彼此产生互助关系,因此所组成的集合变得愈来愈多。然而在这片大地上,并未演进到最后这个阶段。
过去的这里或许并不是这么野蛮。但是,这片大地的道德代码曾经被重置过,并回到模拟模组还不够复杂的状态。
我跨越草丛,接著与迎宾馆的墙壁融为一体。我穿过挑高的中庭,横越走廊,成功侵入迎宾馆。中庭被许多房间围绕,并以走廊连接各个房间。走廊上有一座小小的喷水池,跟中庭一样被几棵椰子树围绕著。
我让环境同步迷彩发挥到最大功效,并且「大摇大摆」地潜伏在几乎是建筑物正中央的位置,窥探走廊的情况。虽然外头的士兵不时在中庭来回穿梭,或在走廊上巡逻。他们在距离我不到一公尺的地方,但却完全没有发现我。
「晚安,保罗夫人。」
听到声音,我本能地拿出刀子警戒著。那名说话的士兵看起来是正对著我,但他其实是看著我的上方。换言之,他在跟二楼走廊的某个人打招呼。
「晚安,穆卡贝。」
我对这个声音很熟悉。
这个声音曾经述说著屠杀事件。曾经述说人类良心进化的必然性。曾经述说著背叛他人的悔恨。
露西亚‧修克罗普。
「您感觉如何呢?」
「还不错,已经有点习惯这里了。这里的生活是外界无法想像的……现在依然很艰辛。」
「请您不要在意。您们是为了改善我们的生活,才从美国来到这里的。」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您的先生──抱歉,我是指文化次长,已经睡了吗?」
士兵如此问道。看来露西亚和约翰‧保罗在这里对外宣称两人是夫妻关系。或者是他们真的已经结婚了。
「还没耶,那个人几乎不睡觉的。他现在还在房间里工作。」
「真是了不起耶。我以后也想成为跟他一样的政治家。」
「我觉得他单纯只是失眠而已。」
「我觉得您的先生真的很了不起。您先生写的演讲稿在广播中播放。我们听到后都觉得,只要肯努力,这个国家就可以脱离贫困、远离爱滋病,而且鱼群也会在不久后回到湖里。我们只要努力出口肌肉,赚到很多钱,就可以跟上个世纪一样,过著捕鱼、吃鱼的幸福日子。我觉得我们以后一定能过著那样的日子。吃著工厂的海豚、鲸鱼内脏的女孩们,以后也一定可以受教育,不用再去捞那些鱼类的废物。他让我们相信,只要努力,明天就会比昨天更好。他能写出那么棒的文章,一定是个很棒的人。」
接著是一阵沉默。露西亚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那个士兵说的话。
对不起。我的先生是为了让你们彼此憎恨才来到这里的。
对不起。我的先生梦想看到的景色,是在堆砌海豚与鲸鱼鱼骨的垃圾场里,也同样地弃置著你们的头盖骨与肋骨。
我想像著,露西亚心中是不是正在思考这些。
汝等皆思吾乃为散播和平而来?非也。在此告知汝等,吾乃为传播纷争而来。
然而,我认为,露西亚很可能不知道约翰‧保罗所做的到底是什么事。
「……是啊。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晚安。」
「晚安,夫人。」
我迅速地确认露西亚进入了哪一个房间。是在满月方向那栋楼中央的房间。
我确定士兵回到巡逻的路径,并走到建筑物外后,就迅速登上阶梯。鞋子会自动判断地面的状态,并把鞋底转换为有摩擦力又不会发出声响的材质。因为脚步声完全被吸收,所以我就像个幽灵一样。两只脚站在地面那种强烈现实感,完全被这双消音鞋给抹去了。
房间的门开著。我掏出枪,一口气跃进房门。
但是,我没有看见刚刚进入房间的露西亚。
只有月亮的光芒从建筑物外侧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在空气中划出一道轨迹。
我在无人的房间中搜索。看起刚刚有人使用过的书桌上有一本笔记本、原稿,还放著一支笔。原稿的内容似乎是『联盟』议长的演讲草稿。看来约翰‧保罗不是会使用笔记型电脑或携带型通讯装置写文章的人。
原稿旁放著的笔记,上面写著各种显然不是英文的符号与单字。看起来这些记号记载著单字的特性和格式的状态资讯,以及用逻辑记号标示文章的条件,还有一些是有关特定配置模式的资讯。不过,这些记号夹杂著深奥的语言学专业术语及标示,所以我完全看不懂。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枪枝解除安全装置的声响。
「好久不见了,杀手小弟。」
我回头。
约翰‧保罗站在那儿,面露悲哀的神情用枪指著我。
4
「我以为你已经被营救部队杀死了。」
约翰‧保罗说。今晚和那个布拉格的夜晚相反,是我背对著明月照耀的窗户。而在月光照射下的约翰‧保罗的脸,则和那晚给我的印象一样,透露出神智正常但却有点悲伤的神情。
他用的是古老的白朗宁手枪。那个时代的枪枝没有ID认证,谁都可以使用,谁都可以拿来杀人。
「当初我的确以为我会死。」
「哦,那还真是可惜啊。」约翰‧保罗说完后,一面用枪指著我,一面拉了旁边的椅子坐下。「这次你姑且算是赶上了。我在维多利亚湖沿岸产业联盟的播种,才刚刚开始而已。」
约翰‧保罗坐在南国风情的椅子上,我则是望著他眼神和缓的眼睛。这个中年男子面对身为暗杀者的我,散发著一种沉稳的威严。从某个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宗教家或自以为是近似于教宗的救济者。
不过,这个男人眼神虽然有教宗的光辉,却完全没有蛮横的傲慢,与强加于人的慈爱。
「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做这种事?你还要杀多少人、做多少实验才会满意?」
约翰‧保罗把眼神从我的身上移开,毫不在意地凝视著白朗宁的枪口。彷佛正在疑惑著自己手上怎么会有这种杀人的工具。
「……实验在好几年前就结束了。你以为我是那种想证明自己有多少能力的狂人吗?」
约翰‧保罗的眼神,依然停留在白朗宁冰冷的光芒上。杀人的工具,一个可以杀死人的物体,现在正在自己的手上。这个男人可能是这么理解的吧。
「你应该从来没有拿过枪吧?」
我问道。约翰‧保罗把目光从白朗宁向上移,说:
「是啊,老实说,今晚是我第一次拿起手枪。之前不论到了哪个动荡地区,都不曾拿起这个,我一直积极地避开这类的东西。」
「是啊,因为你有能力屠杀一大群人,但又不弄脏自己的手。」
接著,约翰‧保罗摇摇头,小声地笑了出来。
这不是我的力量喔。
他这么说完,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而且带著苦涩。
「屠杀的语言原本就被设置在人类的脑里。我只是把它找出来罢了。我和『发现』各种人体器官的解剖学者没有什么不同。」
「当核爆发生时,爱因斯坦的感受和你可是不一样的喔。」
「……人类的脑里原来就埋藏著残虐的性格。这件事没什么好惊讶的。就算我没有发现屠杀语言,人类的脑里依然具备著杀人、强盗、强暴的功能。」接著他用另一只手指著自己手上的白朗宁,说:「你看,我现在就想要杀你耶。」
「原始社会或未开化的地区,难道没有比较和平吗?」
「那是上个世纪的学者……不,应该说是社运人士为了推行文化相对化的概念,而捏造出来的谎言。未开化的种族和我们一样,有时甚至比我们还残暴。他们和我们一样会嫉妒、抢夺、强暴、杀人。经过调查后,人们发现玛格丽特‧米德【注40:美国人类学家,曾到南太平洋上的萨摩亚群岛进行田野研究,并发表〈萨摩亚人的成年〉一书。书中表明萨摩亚的青少年不存在任何心理危机或压抑现象,过著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笔下的萨摩亚乐园,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谎言。调查报告提到,萨摩亚其实也发生过多起杀人与强奸案件。」
「那战争呢?」
「当然也有。战争不是文明国家的专利。未开化的聚落也是会发生战争的。战争、抢夺、杀戮、侵犯女性等等的恶行,都因为进化的需求,而在脑中占有一席之地。」
「人类是可以进行选择的。」我平静地诉说。「我是有罪的人。而我有能力对我所做的选择负责。所以,我不认为杀人、强暴、抢夺都可以像你所说地正当化。」
「我也有同感。」
约翰‧保罗微笑著。我相当意外,
「……你说什么?」
「如果杀人、抢夺、强奸都是为了生存的需求而产生的,那么,为其他人著想、爱其他人,为了其他人而牺牲自己等种种行为,也是因为进化的需求而衍生出来的。在我们的脑中,因应生存的需要而衍生的感情模组,有些模组却又互相冲突。其中还有一些我们已经完全不需要的模组,却还残留在人类脑中。例如在缺乏食物的时代,喜欢甜食的脑部功能模组,对我们在摄取营养上有重大的贡献。但是在现在这个食物不虞匮乏的社会中,爱吃甜食反而成为减重的天敌。」
「你的意思是说,杀人的模组,或是喜好强暴女性的模组,也是这种『落伍』的功能之一吗?」
「……我不知道。是否算是落伍,只是相对于目前的文明状况而言。但是,我可以确定,引发屠杀的文法也是人脑中的模组之一。」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约翰‧保罗望向我身后的窗外。被窗框围绕的维多利亚湖沿岸风景,看起来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现在在沿岸地区,依然有许多贫困的家庭,可能时常挨饿,也可能以出卖身体为生。
「旱灾来袭时该怎么办呢?假设现在是人类还没发展出农业的时代。人类发现,跟背叛别人比起来,互助帮助、互相友爱是比较容易得到安定的生活的,因此人类组成了集团。不论这是基因上的进化、文化上的进化,或是文化基因上的进化,总之这是人类为了生存并适应环境所学会的事情……但是如果持续扩张的集团遭遇到旱灾,那么可能就无法保有足够供应所有人食用的粮食。这下怎么办呢?这种充满利他精神的团体,就只剩灭亡一途了。」
我能理解约翰‧保罗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屠杀的文法是适应粮食不足的一种方式,是吗?」
「没错。」约翰‧保罗点头说:「屠杀文法是从人类还无法控制粮食生产时,一直保留到现代的脑部功能。当其他生物要把某件事的影响扩及到全体时,只要使用费洛蒙或是有味道的物质即可。可是那时人类的嗅觉器官,也就是鼻子,已经退化到某种程度了。所以要对大范围的个体造成影响,就只能使用语言。人类需要的不是一对一的传播,而是一对多。而唯有语言可以进行一对多的传播。」
受到启发的屠杀行为。
为了生存而大量屠杀。
我不寒而栗。在以前的原始状况中,人们懂得沟通,也拥有利他行为,因此可称为社会。而屠杀文法所助长的攻击性并不是个体层级的。之前约翰‧保罗提过,在纳粹德国的时代,犹太人也说过屠杀文法。换言之,个人层级的屠杀文法是无法发挥作用的。唯有一定数量的个体感染后,这种屠杀文法模组才可以在社会上发挥功能。屠杀文法会把人脑的价值判断扭曲到特定方向,并且形成「屠杀就快要发生啰,大家都要被杀啰」的氛围。而这个氛围达到阈值时,人类与「良心」有关的模组就会被抑制,而被抑制的人就会进行各种形式的屠杀。
但是,我把威廉斯说过的话,告诉约翰‧保罗。威廉斯说过,个体很难进行对自己不利的进化。他还说,类似旅鼠现象的自杀行为,实际上是几乎不存在的。
「这不算是自杀喔。」约翰‧保罗笑了。「屠杀行为发生后,个体数会减少,食物的供给也会相对变得稳定。因此,人类会酿成容许屠杀的气氛,并且遮蔽良心,这反而是有利于个体生存的。也是在经过充分进化后所保留的特性。」
「人类在远古时代为了生存而在脑中衍生出屠杀文法,而屠杀文法会诱使人们进行屠杀……这就是你在贫穷国家散播屠杀火种的理由吗?你的目的,就是要证明人类拥有残忍的本性吗?」
「这一切都要怪我。」
是个女性的声音。刚刚不知道躲在哪里的人,伸出一只白皙又纤细的手,拿著鲁格手枪抵在约翰‧保罗的头上。
露西亚‧修克罗普。
她在月光的伴随下走了出来。
约翰‧保罗依然把视线停留在我或是窗外的风景上。露西亚的脸庞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有如死人般冷酷,但也依然美丽如昔。
「你太太去世的时候,当她消失在塞拉耶佛的街道上时,正和我一起躺在床上的你,无法原谅你自己。你无法原谅背叛了妻子和小孩的自己。」
露西亚用鲁格手枪的枪口抵住约翰‧保罗的后脑。她正在哭泣。眼泪在雪白的肌肤上闪耀著光芒。
「所以,你想证明背叛、暴力……这些残虐是人类无法逃离的本性。你为了逃避自己的罪,所以用为数众多的人命,来持续证明人类的本性是邪恶的。」
「露西亚,你错了。我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才一直做这些事。」
「那是为了什么?」
「我找出人类脑中古老的功能。但是,同时我也发现,从生物学的观点来看,人同时也拥有爱人的功能。而且爱人的功能和人类的野蛮一样强大,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并没有因为发现了虐杀器官,而对人类的本性感到绝望。」
至此我终于发现。约翰‧保罗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绝望。这就是为何他的眼神看起来如此认真,而且神智相当清晰的原因。
我不在意约翰‧保罗用白朗宁指著我,向前踏出一步。
「既然你没有绝望,那表示一定还有别的理由。」
约翰‧保罗陷入沉默。整个房间都被露西亚的喘息给填满了。
经过一阵有如无限的沉思后,屠杀之王如此回答。
「是为了保护我爱的人们。」
5
不知从何时开始,爱国情操成了发动战争的动机。
神风特攻队的驾驶员们,为了拯救母亲与妹妹,自愿驾著飞机去冲撞航空母舰;参与法国反抗运动的成员们,为了夺回自己的国家而不惜一死;U型潜艇的乘组员为了祖国而搭上潜艇,但最后都成了海底的藻屑。
在民族国家诞生前,「为众人而战」总是被列为最后一个动机。在那之前,战争都是为了利益与金钱而发动的,而且都是由少部分的专家来执行。因此,纵使参与者都对利益集团效忠,但是没有人想到战争这件事的规模会大到「为了国家的全体国民」。当时虽然也有市民参与战争,但是他们不过是以佣兵的身分出借自己的战斗力罢了。在由国民组成的军队出现之前,根本没有什么爱国心。当时根本没有随时备战的军队,也就是常备军。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英国舰队,其实有一半以上是武装商船。从以前,任何集团都是等到发生战争,才依照需求雇用佣兵。
换言之,「为了保护国家而牺牲自己」的精神,是到近代才产生的。因此,民间军事承包业者在战争的历史中,比美军、英军有更正统的身分。战争这个行为,是在不久前才产生变化的。
一般平民为了爱国心而赶赴战场,也就是战争成为平民的责任,其实是在民主主义诞生后才有的现象。因为战争是自己选择的,所以当然要由自己扛起责任。而这个责任,就是所谓的爱国心。
上战场是为了要守护某些人。为了守护爸爸、妈妈、妹妹。
从原理来看,这算是一种自我牺牲,也是爱他人的行为,更是一种有限范围内的利他行为。换言之,战争是因为爱而发生的。在适者生存的过程中,利他精神与杀人冲动互相抵触,但在战争中,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却能不可思议地化解。
约翰‧保罗说的就是这件事。
我是因为爱而杀人。
「核爆让我失去妻子与孩子后,我就下定决心了。我绝对不要让这种事情再度发生。悲伤已经够多了。」
「可是你不就是一直在引发悲伤吗?」露西亚咬著唇说:「你让那么多人走向死亡……这只会带来悲伤,不是吗?」
「但是,那些悲伤不会映照在人的眼里。」
我感觉到,约翰‧保罗的这句话,在一瞬间带有绝望的气息。
「这是什么意思?」
「人们只会看自己想看的东西。不管整个世界被什么样的悲惨所笼罩,人们都不会在意。看了以后,人只会感到一阵强烈的无力感。抑或是真正无力的人会再次强调自己的无力,并把它当成怠惰的藉口。但是,我们就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会去星巴克喝咖啡,会在亚马逊网站买东西,而且依然只会在生活中看到想看的东西。我们就是一直爱著这个堕落的世界,并且关心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文明……与良心是很脆弱、而且很容易毁坏的。文明大致上是朝著让他人更幸福的方向前进,但是并没有真正下定决心要消除世界上所有悲惨的事情。」
CNN新闻频道中的世界。达美乐披萨的普遍性。电影开头十五分钟的免费片段。只能追踪到某个程度的生产履历。我们的道德良知只演进到这些阶段。
「人们用个人安全认证的方式打开一条血路,但那对于防止恐怖攻击几乎一点效果也没有。因为,源自于真正绝望的恐怖攻击,例如自杀式炸弹攻击以及任何自杀式攻击,其执行者根本不在意自己被追踪到。源自于对社会绝望的事物,不但无法用社会体制加以消灭,而且一点意义也没有。」
「卢西斯也曾经这样说过。」
「于是我思考出一个结论。在他们憎恨我们之前,先让他们彼此憎恨。在他们想要杀死我们之前,先让他们互相残杀。这么一来,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就可以隔离开来。杀戮与憎恨的世界,就能与和平的世界隔绝。」
找出某些充满憎恨,已有想对G9展开攻击徵兆的国家。
找出某些认为自己的贫困,自己的悲惨,是和平世界的自由所导致的贫穷国家。
接著,在那些国家散播屠杀文法。
那些国家只要发生内战,就无力向外宣泄怒火。那些国家只要发生屠杀,就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杀其他国家的人。将原本要向外蔓延的怒火,封闭在那些国家内部。约翰‧保罗的意思是,他为了防止我们的世界受到恐怖攻击,所以才在世界上展开屠杀之旅。
「我让他们彼此残杀。这样他们就无法染指我们的世界。屠杀的深层文法构造是很明确的,但是我必须针对各地区的语言加以翻译。因此,我所引发的屠杀效果,只对单一语言圈的人们有用。只要不是使用英文进行传播,就可以简单地控制传播的范围。」
「你真的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防止恐怖攻击吗?」
「看看国务院公开的统计数字就会明白了。我们利用生物识别记录建立了认证社会后,恐怖事件依然持续增加。但我开始传播屠杀后,恐怖攻击事件变成了零。而落后国家的内战、民族纷争与不人道行为,则是迅速地增加。」
这时约翰‧保罗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说道:
「我绝对不会说我所做的事情是正义。我只是尽力保护想保护的事物而已。」
「……约翰,拜托你把枪放下吧。」露西亚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软弱。
「如果不放下,我就会开枪。你应该知道现在我是真的会开枪的。」
「是啊,那是你面对罪行,负起责任的方式,对吧。」
约翰‧保罗说完,放下一直指著我的白朗宁。这时我突然回过神,想到自己竟然在被枪指著的情况下,讲了那么多话,因此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我收下约翰‧保罗的白朗宁。
「……毕修普,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我望著露西亚的脸庞。她的眼神没有迷惘,而专注于自己该做的事情上。我在布拉格不曾看过露西亚露出这样的眼神。
「克拉维斯‧薛帕德。情报部队的上尉。」
「克拉维斯,请你逮捕他吧。」露西亚冷静地说。「请你将他逮捕回美国。让屠杀文法所衍生的事情接受审判。如果大家希望获得真正的自由,如果大家想要有一个真正自由的国家,那么大家就必须知道这些事情,也有责任知道这些事情。所有人都必须背负著自由的责任。我们既然选择了自由,那就必须负起责任。」
「露西亚,克拉维斯所接受的命令是要杀了我喔。」约翰‧保罗露出哀伤的微笑说:「因为他是暗杀部队的成员啊。」
今晚,我是遵循著自己的意志,想要到这里杀死这个男人。与国防部的命令无关,我是以自己的意志到这里为屠杀划上休止符。
但是,唯一能惩罚我的人,却要求我逮捕这个男人。
「……他的研究内容和我长久以来执行的任务,都属于机密。你觉得大家可能相信,区区一个人就能引发全世界的屠杀吗?」
「我不知道。或许这很难,也或许会被陪审团取笑。但是,如果他在这里被杀了,那就不会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这么一来,那些死于他所引发的屠杀的人,就会成为被我们所利用的牺牲品。我们不能安稳地生活在这些人的死亡之上,然后对那些悲惨的屠杀事件视而不见。绝对不可以发生这种事情。」
我们的世界是建筑在尸体之上。
人们却从未察觉到自己踏在尸体之上。
但是我们得知了真相。所以再也无法继续站在尸体之上。
「……我了解了。我会把他带回去。」
此时,传来「噗咻」的声响,接著露西亚的太阳穴如棉花糖一般膨胀。就在这瞬间,我竟然还能莫名地冷静判断「啊啊,这是炸裂弹头」。接著,膨胀的太阳穴像煮熟番茄一样裂开,鲜红的血液与脑浆正对著我的脸喷溅。
露西亚额头到左眼的部位形成一个窟窿。她仅存的右半边脑部,垂落在那个窟窿之中。接著她的身体失去了控制,随著子弹的威力向前倾倒,靠在约翰‧保罗的肩膀上。而我看到威廉斯手持装有消音器的手枪,站在对面。
「露西亚……」
半边头部消失的露西亚的身体。跟前的景象我已经看过几百次。头部是战场上很常损坏的零件。脸部被子弹打掉一部分,然后死亡。
我大叫。不,正确地来说,是我想大叫,但却没有发出声音。我的嘴巴变成O字型,发出无声的吼叫,然后用步枪射向威廉斯。
威廉斯在房间内果断地朝我开枪的弹道冲过来。要是走廊巡逻的士兵听到刚刚的枪响赶来并包夹,我们就会进退两难。
「克拉维斯,冷静一点。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暗杀。」
「她不是目标。她没有必要被杀。没有一个人是必须被杀的。」
威廉斯似乎躲进了浴室里。我听到房间入口旁的暗处传来声响。我把约翰‧保罗推到威廉斯的弹道死角,然后把白朗宁丢给他。
「用这个保护你自己。」
约翰‧保罗默默地点头。这是一间狭窄的房间。如果威廉斯从浴室冲出来,就会演变成肉搏战。不过我想,在威廉斯冲出来之前,这里的巡逻士兵会先赶到吧。
「你为何杀了她?」
「是为了莫妮塔和我刚出生的孩子。」威廉斯强而有力坚定回答:「这个世界到底有多烂,她没必要知道。这个世界有如漂浮在地狱上,小婴儿也没必要知道,他只要专心长大就好。我要保护我的世界。没错,我要保护领取著墨西哥辣椒口味披萨时,必须进行认证的世界。我要保护吃不完的油腻腻大麦克汉堡会被丢到垃圾桶里的世界。」
我听到房间外传来爬楼梯的脚步声。万一我和巡逻的士兵、威廉斯形成三方枪战,就会陷入最糟糕的情况。
「露西亚不该死的。你必须死在这里。」
「克拉维斯,你冷静一点。我们必须跟以前一样,同心协力突破巡逻士兵的包围。」
「我要先杀死你,然后和你的尸体一起突围。」
「我告诉你,其实也有发出暗杀她的命令。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上级告诉我,必须把露西亚‧修克罗普跟约翰‧保罗都杀死。因为上级希望能完全封锁和这件事相关的消息。」
「为什么?」
巡逻士兵终于出现在房间入口,我以全自动模式进行面压制射击。其中一名士兵肩部中弹,滚了好几圈后倒在地上。
「对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而言,资助与屠杀有关的研究绝对是一个大丑闻,所以他们当然不希望事件曝光。而且以他刚刚说的话,个人资讯的可追踪性对于先进国家的防恐工作一点帮助都没有。对于想强化国家安全政策的政府来说可开心不起来。」
「事实上就是一点帮助也没有。」
「这一切已经无法回头了。」威廉斯怒吼。「现在的认证机制,是基于民众、国家还有企业的期盼而发展出来的。因为大家都希望藉由牺牲部分的自由,换来一个安全的社会。难道你想让已经建设好的基础全部毁于一旦吗?现在的个人资讯管理与资讯安全的市场,已经拥有很庞大的规模。目前也有砸下大钱而且进行到一半的基础建设。难道你想让这一切都停止吗?」
威廉斯说完后,从浴室朝入口发射榴弹。门对侧的走廊发出爆炸声响,扬起一阵尘埃。我又向威廉斯吼道:
「那些东西一点意义都没有。那全都是谎言啊。社会安全机制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
「不管那是不是谎言,但是跟它牵扯的经济利益可是如假包换啊!」
战况陷入一种胶著状态,再这样下去,子弹很快就会用完。
于是我迅速地拉起约翰‧保罗,从月光照射进来的窗户一跃而下。我们用很狼狈的姿势掉落在草地上,但立刻站了起来,朝湖岸的方向奔去。
在这一剎那,我头上的窗户被炸飞了。那是因为我在抓著约翰‧保罗往下跳时,在空中朝著窗户发射一枚榴弹。这几乎是反射动作,因此我完全没有顾虑到威廉斯的安危。
士兵们把AK步枪架在腰际开枪,但是技术不佳,再加上距离太远,所以都没有命中。另外,有一部分也要感谢环境同步迷彩。由于约翰‧保罗没有迷彩,所以我在奔跑时尽量遮住他的背影,以便用我的迷彩保护他。
我看到约翰‧保罗的肩膀被露西亚的血液与脑浆给弄湿了。这让我想起她的尸体还在那个房间里,我的心感到撕裂般的痛苦。在那种状况下,我无法带著尸体一起逃走。在那种混战下,我只能丢下露西亚的尸体。但是这个理性的判断,无法镇住像是要撕裂我全身的情感。我和约翰‧保罗持续奔跑著,不知何时我开始掉下眼泪。
「你是为了……露西亚而哭的吗?」
「我把她丢在那里……把她的遗体丢在那里。」
「在战场上,不是常常看到尸体吗?」
头部被轰出一个洞,倒在地上的少女。
背后中弹,肠子从破裂的腹部流出来的少年。
在村子广场的洞穴中,点燃汽油焚烧的小女孩。
在这之前,我觉得尸体只是一个物体。人死后,充其量不过是个物体。当露西亚的头被子弹打飞一半,并且暴露出柔软的脑髓后,我应该会觉得那只不过是一团物质才对。
但是,对我而言,那不是物体。那是露西亚‧修克罗普。那不是单纯的肉块,而是「露西亚‧修克罗普的尸体」。
「嗯,我知道……把重视的人的尸体看成非物体,只是我的任性罢了。」
我咬著嘴唇,和约翰‧保罗一起跑进丛林中。
虽然约翰‧保罗曾去过许多动荡地区,但毕竟只是个文官,所以带著他在丛林中移动是件很困难的事。想要在丛林中没有人走过的路径中前进,是需要一定程度的技术的。
而且他从二楼的窗户跳下来时扭伤了右脚脚踝。接应小队在坦尚尼亚的边境等著我们,虽然相距不远,但因为那只右脚,我们的速度受到限制。
「……我不能让你回到〈维多利亚湖沿岸产业联盟〉。」我直视著前方对约翰‧保罗说:「要是回到了那个国家,你一定会开始吟唱屠杀文法。」
「我并不想回去那里喔。」
约翰‧保罗回答。他刚刚在迎宾馆中诉说想法时,脸上自信满满的神态,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
「露西亚说,我必须向全世界说明我的所作所为。她说,我必须告诉世人,世界的稳定与和平,是建筑在什么东西之上。我在接受审判后,或许会被判死刑。我也可能被归类于狂人,然后成为被嘲笑的对象。但是,不管结果如何,我想要照著露西亚的愿望去做。这也是我对她赎罪的方式。我把她卷入了这一切。我为了得到伪造的ID而前往布拉格,同时想与很久不见的她见面。只是想见见她而已……」
我一边用开山刀劈开茂密的草木,一边听约翰‧保罗诉说著。
「我不但背叛了我的妻子,还害死了我曾经深爱的女性。」
「难道那些死于屠杀的人,你都不必负责吗?难道你赎罪的对象是有选择性的吗?」我讽刺他。「别忘了你的身后站了一大堆死者啊。」
「是啊,当然。」
约翰‧保罗点头说:
「我当然知道。从我开始散播屠杀种子的那时候开始,就知道我背负著这些亡魂。」
我听著约翰‧保罗说话的同时,也想到自己其实没什么资格嘲讽他。我告诉约翰‧保罗别忘了所有的死者,但我自己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所犯的罪。我指的是杀了妈妈以外的所有罪行。因为我总是自认并非出于自己的选择而杀人,并想藉此逃避责任,因此我有罪。我想得到关于这一切的答案。也想听到露西亚亲口说她要惩罚我,或是原谅我。
但是,露西亚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能惩罚我,或原谅我。
此时此刻,这里就是地狱。我把自己囚禁在地狱里。地狱就在这里喔,我想起了艾力克斯所说的话。没错,我已堕入最可怕的地狱。我为了受处罚,并且得到宽恕,所以来到了非洲的内地。但是,抵达后,我的惩罚与宽恕却都毁损并消失了。
这就是我的惩罚吗?我必须仿徨无助地带著罪孽,到死为止。
「我想问你一件事。露西亚的死……有让你对夺走许多人的性命感到后悔吗?」
我问约翰‧保罗。或许是因为,我隐约觉得我们同样是失去露西亚的同志,有种共同感。而约翰‧保罗摇摇头回答。不,我不会后悔。
「我不后悔。我把贫穷且对我们带有敌意的国家的人命,与和平世界的人命,放到了天秤上。我的神智完全正常。我睁大眼睛,做出了选择。我在做选择时,清楚地知道,当做出决定后,身上会背负著多少条人命。当我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后,就无法再逃避了。」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原本打算一个人背负起所有的事情。但是,既然露西亚希望世人知道这一切,那么我就要让大家知道,没有恐怖攻击的世界,其实是建筑在尸体之上的。世人将要被迫针对这件事情的是非对错,做出抉择。」
「你想藉此放下身上的重担吗?」
「当然不是。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无法逃避的。」
我们继续往前走,不曾停下来休息。
世界应该有变得更好吧。虽然有时会陷入混沌、有时会退步,但是从长远的眼光来看,正如相对主义者所说的,人类的文明在各个时期都受到独立价值观的影响,而且每一个时代都绝非处于不好不坏的状态。文明与良心一直和杀人、强暴、偷窃、背叛等人性本能对抗,并且渐渐朝友爱、利他的方向演进。
但是,这个世界还不够有道德。这个世界尚未完全充满著良知。
我们还远远不及,还有许多我们视而不见的事物。
约翰‧保罗一边拖著自己的脚,一边拚命跟上我的脚步。他一边喘气,一边问我。
「你呢,打算怎么办?当这一切结束之后,仍然要为了保护世界而继续暗杀别人吗?」
「到目前为止,我所做的并不是在保护世界。不过是依命令行事罢了。」
「那以后会有什么不同吗?」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但我觉得,我看清了很多事情。」
这时,丛林很唐突地结束了。
我看到一望无际的天空。天已破晓,地平线彼方露出了鱼肚白。
有一辆吉普车停在远处的草原上。因为距离太远,我看不太清楚,但依稀可以辨识有两名军人站在那里。根据事前的任务计画,他们应该是坦尚尼亚国军派来的军人。
我松了一口气,和约翰‧保罗一起横越平坦的草原。
接著,现场响起一阵乾燥的破裂声。
一把枪的枪口正对著我们。我回头一看,约翰‧保罗额头上开出了一个小洞,接著便倒在地面上。
「任务结束了,薛帕德上尉。辛苦了。」
黑人士兵这么说。毋庸置疑地,他是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的中士。
「威廉斯呢……」
我含糊地问道。
「NSA的小队从拦截到的无线电得知,他应该已经死了。」
疲劳开始侵蚀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整个人好像变成了一块蜡。我坐上吉普车,身体瘫座在椅子上,接著强烈的睡意向我袭来。艾力克斯、露西亚、约翰‧保罗。感觉一切都像是遥远的过往。那个时候产生的感情,那个时候所得到的体悟。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现实感,彷佛像墙上满满的照片,而所有的点点滴滴,都还原为墙面上一小部分的细节。
「开车吧。」
吉普车慢慢地朝泛白的地平线驶去。剎那间,我觉得唯有这片坦尚尼亚的草原,只有从这里蔓延出去的无垠草原才是真实的世界,而布拉格、巴格达、华盛顿、乔治城,只是名为文明的一场恶梦。
吉普车渐渐驶离了草原。约翰‧保罗将会在这片草原的某处渐渐腐朽。烧焦的尸体是不会腐败的。经过防腐处理的妈妈也不会腐败。但约翰‧保罗将会回归土壤,从这点来看,我觉得约翰‧保罗比那些尸体还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