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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部

「鸡不过是蛋生蛋的手段。」

山谬‧巴特勒〈生活与习惯〉【注:山谬‧巴特勒(Samuel Butler,1835-1902),英国作家。一八七二年发表的乌托邦小说《Erewhon》,对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有很大影响。】

连绵不绝的键盘敲打声,有如机关枪扫射般袭击鼓膜。

西海岸的阳光,洒落在以米白为底色的挑高建筑内。键盘声音带来的错觉,令阳光彷佛细雪般轻柔飘舞。这是个垂直的巨大空间,周围环绕著螺旋状的回廊。抬头仰望,分不出远近的感觉让自己彷佛成了进入螺丝钉内部的蚂蚁。回廊上坐满了尸者打字员,每一个都忙碌地敲打著摩斯通讯机。

我正将上半身探出铁栏外张望,忽见海妲里走了过来。座落在挑高空间正中央的分析机,可说是现代文明中结构最复杂的人工产物。表面呈现平滑的多角形,看不到一根管路或缆线,甚至看不到外壳的接缝。整座分析机就像是巨大的义大利冰淇淋,以其尖锐的顶端朝著天空延伸。

外表看来不过是座大得吓人的摆饰物,里头却有如火山般流窜著无穷尽的讯息。彷佛是一颗利用蒸气及电力为能量进行思考的巨大机械头脑。

「分析机『巨人樵夫』!」【注:巨人樵夫(Paul Bunyan)是美国民间传说中的巨人,据说高达八公尺,每天要喝掉五十头牛所生产的牛奶。】

一名年轻人大声高呼,走到我与海妲里之间,亲热地搂住我的肩膀。这人叫威廉‧修华德‧柏洛兹【注:威廉‧修华德‧柏洛兹(William Seward Burroughs,1857-1898),美国发明家、企业家】。年纪才二十岁,却是这家「极数企业」的创办人。出生于罗彻斯特,从小就对计算机感兴趣,趁著西海岸因淘金热而快速发展之际掌握了新商机。一个有著典型美国人追梦个性的人物。嘈杂的打字声已让我忍不住摀起了耳朵,这个脸上依然带著稚气的年轻人将两手手掌围在嘴边,朝著我大喊:

「这里是全西海岸……不,全美国……不,全世界最大的机构。全球通讯网的长度超过七十万哩,光是海底电缆就有将近四万哩,与全世界超过两万座城市以网路连结。目前尙在加速扩张规模,即使建立了这么大的机构,设备依然严重不足。」

柏洛兹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我的耳中,我只能目瞪口呆地点头回应。我很清楚数量的暴力有多么可怕,但实际见了这机构里数不清的尸者打字员,我还是不禁为美国人的单纯与乐天个性感到咋舌不已。英国的尸者产业也相当发达,但其中夹带了太多牵扯不清的纠葛与矛盾,无法以如此大规模的方式统一管理及运用。尸者在这里简直成了巨大机器里的螺丝钉,输入其脑中的程式想必也是舍弃了泛用性,而是专为从事这个工作而设计出来的版本。光看这些尸者的打字速度便可以想像,他们的系统不知为此而舍弃了多少重要的功能。我抱著不肯服输的心情就这点提出质疑,柏洛兹听了,朝我大喊:

「没错,这些尸者都是消耗品,尤其是手指磨损状况相当严重。但以经济效率考量,汰旧换新会比维修要省事得多。不过你别担心,尸者就算没了手指,能做的工作还是不少。」

光从他这句话,我已明白他是个属于下一个时代的人类。

一八七九年九月二十三日。我们进入了位于旧金山湾内侧的山景城。从搭船离开横滨,跨越国际换日线,到抵达金门大桥,足足花费了两星期的时间。城内为格兰特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但我们没等仪式结束便悄悄离开,搭渡轮横越了旧金山湾。山景城因「极数企业」而急速发展,整座城几乎已成为一个巨大的企业都市。

「你们在找人?」柏洛兹一面啜著咖啡一面问。

参观完设施后,我们进入了一间会客室里。这里的隔音效果相当好,但打字声依然残留在我的耳中,令我有种头上不停有小虫子飞翔盘绕的错觉。我不停地咳嗽,不过并非柏洛兹这句话有何惊人之处,而是这里的咖啡实在太过难喝。柏洛兹竟然能毫不介意地将这种东西倒进嘴里,令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是我这里的员工吗?」

柏洛兹仰起头来,殷勤地招呼我们享用桌上那一大盘包覆著五颜六色糖浆的甜甜圈。他的视线在海妲里、白瑞德、我、星期五及伯纳贝的脸上缓缓移动。自从他发现星期五脑中同时存在两套最新系统后,我们费了不少功夫才将他的注意力从星期五身上拉开。但直到现在,他依然欲罢不能地观察著星期五的一举一动。白瑞德故意轻咳一声,柏洛兹转过头来,看见了他胸口的独眼标志后说道:

「我很乐意协助你们,但我刚刚已说过,基于通讯保密义务,我不能给予你们浏览分析机内部资讯的权限,即使你们握有美国政府的命令也一样。就算只是浏览过去的通讯纪录也不行。」柏洛兹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话说回来,以人类的能耐,根本没办法从那庞大的纪录中挑出有用的资讯。」

以美国神话传说中的「巨人樵夫」来为分析机命名,确实相当贴切。这座分析机的规模完全超越了我的预期。整座城市彷佛都只是为了分析机而存在的机械工厂。光是演算内容便庞大得令人难以想像,更何况是通讯纪录。要解读这些纪录,不晓得得耗费多少资源。

「你们把通讯纪录全保存了下来?」我问。

「是啊,所以才急著扩建设备。我打算将整座城市改造为记忆仓库。这甚至已可称之为一种新的生命体。虽然必须付出庞大的经费,但站在分析人类活动的观点,这些通讯纪录绝对有保存下来的价值。透过分析机之间的基础资讯交换,这里甚至还保存了其他各国分析机的纪录资料。等到未来有一天,人类能轻松分析这些宝贵资料后,人类将能明白过去的人到底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经由人类口耳相传的故事往往忽略了细节,唯有分析这些资料,才能找出潜藏在细节中的本质。」

「本质?」我随口问道。

「人类的本质。」柏洛兹简短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接著解释道,「我们能理解的故事,其实只占大脑活动的一小部分,而且充满了敷衍、搪塞与谎言。我们只能看见眼前的讯息,却看不见背后的一切演算过程。公开了通讯纪录,就等于公开了人类思考的秘密。我相信目前人类还没准备好接收这些知识。我们还没有办法接纳那些由枯燥单调、无限庞大且不带故事性的流水资料所组合而成的现实。大脑就像是一座在布幕上画图的机械,而我们只是台下的观众。我们只能茫然看著一幅幅图画成形,却看不见画家的身影。我这么解释,希望各位能够明白。」

柏洛兹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一长串,白瑞德只是笑著挥挥手说道:

「我们只是想找一位长年任职于东海岸的老练打字员来问几句话。当然,我指的是活人。」

柏洛兹扬起嘴角,似乎是松了口气,却又显得有些诧异。

「就这么简单?」柏洛兹问。

「不然你认为我们还想要求什么?」白瑞德笑著回答。

柏洛兹顿时从激昂的情绪中恢复了冷静,语气也变得低沉不少。

「如同诸位刚刚所见,我这里的打字员大部分已由尸者取代,不过诸位若只是想了解关于打字员的历史,我倒是可以提供合适的人选……」

柏洛兹取来一张纸,在上头迅速写了些字,从吊在墙边一排金属圆筒中拿起一个,将纸片塞进去。喷射管响起了清澈的蒸气喷发声。

沙万追踪计画。

为了追查沙万的下落,我们加入了平克顿公司。因为这个决定,我得到了向亚拉拉特调阅沙万相关资料的权限。我向华辛汉机关上呈了一份以「将继续追查真相」为主旨的报告书。自那一刻起,我的身分变得相当暧昧。名义上,我接受了格兰特的怂恿而跳槽至平克顿公司,但实质上,应可视为情报员在执行任务中的临机应变。

「你想要关于沙万的资料?」

当初我们还伫留在横滨的简陋港口时,白瑞德以嘲笑的语气如此反问我。不久后,我明白了他露出这种反应的理由。因为海妲里所提供的沙万相关资料,光是大纲就已堆积如山。全世界关于尸者的事件层出不穷,除了费尔肯斯坦城事件及南美宗教导师事件之外,可以跟沙万扯上关系的事件数也数不完,光是阅读那些资料就已超过一个人的能力范围。

在搭乘里奇蒙号前往旧金山的旅途中,我持续尝试解读「维克托笔记」,并将来自平克顿公司的清报毫无遗漏地输入星期五的脑中。一条条由尸者引发的事件进入星期五的脑袋里,但他却无动于衷,那涣散的双眸彷佛正凝视著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件相当枯燥的工作。我彷佛只是将一串串文字塞入无限广大的虚幻空间中。星期五的表情永远带著三分迷惘,我不知不觉受了他的影响,表情也逐渐变得僵硬。我感觉得出来自己的情感起伏正不断衰减、磨损。

星期五脑中的「尸者事件资料库」一天比一天庞大。尸者驾著马车冲撞孩童队伍、尸者将主人推进暖炉里、尸者踏死了婴儿……绝大部分都是些无足轻重的日常案件,只会出现在报章杂志的角落,而且马上遭世人遗忘。原因多半是维修不确实或是使用方法失当,毫无可疑之处。

这些来自亚拉拉特的资料,就只是一条条发生在世界各地的事件,而且并没有依重要性排出顺序。不过这很合理,因为根本找不出一套能用来判断重要性的基准。这些事件只能像字典一样依字母顺序排列。在依循文字秩序的规则之下,每一条事件之间当然看不出任何条理与脉络。

蔓延在尸者性爱癖好者之间的奇妙传染病。为了争夺心爱的尸者而互相砍杀的妇人。将死于情妇身边的丈夫复活后亲手杀死的妻子。这些来自亚拉拉特的资料,充塞著人类黑暗面的欲望。将老旧尸者当成圣人崇拜,声称获得启示因而集体自杀的宗教团体。将尸者制作成「会动的料理」享用,因而遭到群众拳打脚踢的富翁。将看上的女人全抓来制作成尸者并加以收藏的城主。将尸者当成配偶对待,却在某天遭人发现死状凄惨的人。婴儿的尸者化实验。为了让年幼的女儿永远保持可爱模样而将其变成尸者的人。将尸者当成装饰品摆设在家中各处的人。

一件比一件更令人作呕。我努力压抑著呕吐感,将专为晕船者准备的脸盆放在身边,检视另一份没收自收藏家的尸者清单。

遭人装上四条手臂的尸者;宛如人头马般上下相连的两具尸者;在收藏家黑市里价值不菲的尸蜡化尸者;能够靠动作来传达启示且附带脑袋的「光荣之手」。此外,还有许多模仿伟大美术作品的尸者。〈米罗的维纳斯〉;〈拉奥孔群雕〉;〈梅杜萨之筏〉;〈搬运俄尔甫斯头颅的色雷斯少女〉;〈扛起巨岩的阿特拉斯〉;〈密米尔的头颅〉;堆积如山的〈萨莫特拉斯的胜利女神〉失败之作;大量以尸者为主题的虚空派静物画;蛇发女梅杜莎、人面鹫身兽哈耳庇厄及蝎狮等传说中怪物的「标本」;在两侧肩膀装上两颗头颅的人类版「地狱三头犬」。【注:「光荣之手」(Hand of Glory)是指制作成尸蜡状的死者手掌。古代欧洲人将之当成护身符,在某些宗教仪式中并用来代替蜡烛。】

清单上每一条都是因活人无穷无尽的欲望而遭变形、撕裂、缝合、东补西凑的尸者。获得了永远的生命,却只能在永远的死亡中徘徊的尸者。

「人类的幽默感真是深不可测。」

站在我身后的伯纳贝朝清单上瞥了一眼后说道。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别这么激动。」伯纳贝耸了耸肩膀,指著清单说道,「我们大英帝国在全世界干下的事情可没比这些高尙多少。何况,其他国家也是半斤八两。差别只在于,发生在非洲那些事情都是拿活人开刀。」

伯纳贝胡乱扯了些毫不相关的事情,伸手指在清单上一弹,接著说道:

「个人的欲望不管多丑陋,至少推测得出理由。跟国家的欲望相比之下,不过是些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

我脸上流露出责备之色,他凝视著我说:

「当然,我的意思可不是英军都是些以干坏事为乐的变态。他们会干那些事也是身不由己。连理由都不清楚,却非得照著命令行事不可。正因为身不由己,所以才更加麻烦。」

没错,我眼前这份记录了人类欲望丑恶面的尸者清单,不过是以活人为对象的延伸。相同的残酷行为,也会发生在活人对活人身上。有时是为了逼供,有时是为了杀鸡儆猴,有时是为了纡解郁闷情绪。任何有可能发生的事,迟早都会发生。任何想像得出来的事,迟早都会实现。何况改造尸者并不违法,尸者这种「物质」也不具备感受痛苦的机能,因此要跨越那道伦理的防线可说轻而易举。随著制作尸者的成本降低,尸者已取代活人成为庞大产业的支柱,同时亦成为人类无穷欲望的支柱。

「话说回来,追查这些事件真的就能找出沙万吗?」

伯纳贝一面说一面转动脖子,发出霹啪声响。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法子。」我回答。

「但是……」伯纳贝按著脖子说,「这些只是人类的欲望,跟沙万可扯不上关系。」

伯纳贝说得没错。不管世上是否存在沙万这号人物,这份清单上的每一项都是迟早会发生之事。以数量来看,沙万引发的事件肯定只占这份清单里头的不到百分之一。

「你要这么搞,我是不反对。」

伯纳贝的言下之意,似乎是这任务让他感到乐在其中,因此不会干涉我的决定。

「不过就算逮住沙万,又能怎么样?就算你能抹除原因,却无法抹除结果,而这些结果又会变成新的原因。更何况这整串事情的罪魁祸首并不是沙万,而是法兰肯斯坦。」伯纳贝顿了一下,接著说,「当然,沙万能不能算是受害者,又是另一回事。」

「话虽这么说,但总不能这么放任下去。沙万可能正毫无顾忌地散布他那些最新的尸者技术。」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些技术。」伯纳贝笑著说。

「正因为是技术。」我回答。

没错,让尸体死而复活并非魔法,而是只要理解原理并拥有设备,任何人都做得到的事情。凡是人想出来的道理,必定还有其他人能想得出来。牛顿的力学原理及华莱士的进化理论虽然是伟大的贡献,但就算他们提前身亡,迟早会有其他人想出相同理论。任何人都能理解的道理,就理论上而言可以由任何一个人豁然想通。既然如此,沙万散布新技术的行为,也只不过是提早让事情发生而已。

如今这个时代,就如同是钢铁制的火车,奔驰在自己所铺设的铁轨上。自由的时代。自由经济的世纪。在制造铁轨的材料用罄之时,这辆火车将难逃彻底翻覆的命运。

来自亚拉拉特的资料实在太过庞大,让我镇日唉声叹气。资讯之海几乎让我惨遭灭顶,我深深体会到在数量的暴力之前,沙万亦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棋子。船舰航行于波涛汹涌的太平洋之上的那段期间,我制作了一张地图。我仿效当年约翰‧斯诺医生制作霍乱感染地图的手法,将地图绘制在软木板上,并在每一件尸者事件的发生地点钉上图钉。接著我在上头以线条画出全球通讯网,并将看似有所关联的事件全部用线连接起来。最后我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凝视著眼前所形成的「模式」。接著我心念一动,又起身以红笔画出格兰特环游世界的路线。我默默看著上头由海妲里引发的尸者暴动,以及相关衍生的种种事件。接著,我又以蓝色线条连起史培克塔引发的事件。最后,我以图钉标示出各国分析机的位置。

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面错综复杂、色彩缤纷且紧密交叠的网络。网眼大小不一,而且差距甚大。密集与稀疏之间的分界并不明显,大的集中点与小的集中点互相交错,两者呈现出类似的风貌。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彷佛我正在看著自己的大脑线路配置图。

海妲里刚好走来,站在我身旁,陪著我感慨万千地凝视著这张地图。

「巴兰。」

柏洛兹找来的妇人在听了我的问题并沉思半晌后,说出了这个名字。此时柏洛兹已离开,白瑞德则是将背部与右脚掌贴在墙上,一对眼睛不时左顾右盼。星期五依然乖乖执行记录工作,海妲里及伯纳贝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个自称「拇指」的中年妇人一面阻嚼著鲜蓝色的甜甜圈,一面对我投以友善的眼神。当然,「拇指」只是她的绰号,并非她的本名。她笑著说,因为她打字的速度又快又激烈,曾有人形容她所有的手指彷佛都是拇指,才得了这样的绰号。

「从前尸者还没现在这么多……」拇指以热情的口气说道,「那时打字员主要还是以活人为主。尸者打字员的正确度当然比我们活人高得多,而且可以直接靠大脑接收通讯资料,但就是少了一股韵味。从前我们打字员光是看打字的特徵就能知道对方是谁,还常常趁监督员不注意时偷偷聊天。比起自己的家人,我们甚至对远在缆线另一头的打字员更加了解。我还记得有一次,有个远在海洋另一端的打字员好一阵子没出现,后来我们才知道她生了孩子,整个通讯所的人都开心极了。大家你来我往,全是代表祝贺的简短符号及询问详情的符号呢。现在通讯网路主要传送的都是些活人看不懂的尸者程式,或是分析机之间的资料往来,因此活人打字员的需求量比以前少得多。但以传送活人对话来说,活人打字员的速度及正确性还是比尸者高。毕竟活人说出来的话,有时在送出去的时候便已经是错的了。」

基于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拥有最新技术的劳工总是能获得较高的报酬。拇指说她从小就离开了家,全靠担任打字员才能过著衣食无缺的生活。再高明的技术,总要有人做得来才能成立。但是当这些劳工建立了一套作业流程后,他们的工作却遭尸者取代。这些失去了工作的活人劳工,只好重新学习新的技术来养家活口。在经济学者的眼中,这就是技术改革的必经之路。

拇指似乎还想继续畅谈她与那些通讯网路上的朋友之间发生的趣事,我赶紧打断她的话问道,「你刚刚说的巴兰,指的是『巴兰的驴子』故事里的巴兰吗?」

「是吗?」拇指反问我。

「那是旧约《圣经》里的一则故事。」

「是吗?」拇指又将问题拋了回来。

根据旧约《圣经》记载,「巴兰的驴子」是一头会说人话的驴子,曾向负责诅咒以色列人的饲主巴兰提出抗议。

「巴兰打字的方式相当特别。速度快是快,但比他更快的人很多。他最大的特色在于那股节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但巴兰的节奏会让人产生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安。一般来说,要掌握别人的节奏并不困难,但巴兰的节奏却让人捉摸不透。大家都开玩笑地说,巴兰搞不好根本不是活人,但巴兰打字的方式却又跟尸者完全不同。他工作的时间非常长,而且发讯地点常换来换去。甚至有人说,世界上搞不好有很多个巴兰。不过,我相信那都是同一个人。就算是尸者,我们也能分辨出每一个的特徵。有人形容尸者是规格完全相同的齿轮,我认为那根本是屁话。任何一样东西,都有单独属于自己的特性。」

「你曾跟这位巴兰交谈过?」

「我曾试著搭话好几次,但从来没得到回应。」

「对方没有回应?」

「是啊、是啊。」拇指亲热地频频点头,「十年前来自日本的通讯中,巴兰是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人物。」

这就是我向柏洛兹要求指派一名曾任职于东海岸的打字员的原因。目前日本与北美大陆之间的通讯依然必须透过印度洋、大西洋之间的缆线,这条路径足足横跨了三分之二个地球。

「来自巴兰的讯息都送往哪里?」

「每次都不一样。」

拇指如连珠炮般说出一大串地名,我刚开始还试图将这些地名标示在脑中的地图上,但是当地名超过二十个之后,我乖乖放弃了。

「其中哪个地点的频率最高?」

拇指毫不迟疑地以充满专业自信的口吻说道:

「普罗维登斯。」

原本维持著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状态的白瑞德忽然离开了墙边。就在同一瞬间,房门猛然开启,一身污泥的伯纳贝及没流一滴汗水的海妲里就站在门口。远方传来了不知为何一点也让人提不起紧张感的警铃声。「我早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白瑞德说道。

「谢谢你的协助。」我一面道谢,一面匆忙站起。

拇指面露微笑,眼神中流露著充满好奇心的光芒,回答:

「请你代我向巴兰问好,我相信他一定是个好男人。」

「怎么会搞成这样?」我大喊。

伯纳贝不知从何处找来了绳梯,将其中一头自回廊边拋至一楼。就在我朝著伯纳贝提出质问的同时,一颗跳弹从我眼前划过。不知何时回廊两端已站满了警卫尸兵。

「不是我爱找麻烦,是麻烦爱找我。」

海妲里按著礼服的长裙襬,以俐落的动作跃过栏杆,抓住了绳梯。

「有眉目了。」

「什么?」

「这几个月的通讯纪录。搭船离开日本那段期间,我写出了一个针对尸者相关事件的通讯纪录解析程式。你制作的那张地图,也给了我不少启发。既然想追踪沙万的下落,不能只是盯著发生事件的地点,还得搞清楚通讯往来的路径才行。我不但查出数个地点在延辽馆事件发生后通讯量大增,而且还发现各国分析机之间的基础资讯交换量也有显著提升,显然分析机也已察觉了不对劲。通讯量异常增加的地点,包含开罗、柏林、维也纳、莫斯科、水牛城、普罗维登斯……」

「普罗维登斯。」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海妲里点点头,以精确无比的动作朝我眨眨眼,顺著绳梯滑下一楼。

伯纳贝背起毫无反应的星期五,跟著滑了下去。

我们能花在替身上的时间只有半天。

平克顿公司借了我们几具体格相近的尸者,由我们替尸者化了妆,并为其穿上衣服。这已是我们能尽的最大努力。虽然这种程度的替身只能以「聊胜于无」来形容,但总之能撑得了一刻是一刻。格兰特见了我们的替身后,下了一项非常正确的判断,「我会对外宣称你们得了急病,谢绝会客。」

接下来几乎可说是与时间赛跑。我们匆忙离开山景城,回到旧金山市,搭马车赶往铁路车站。长长的火车正停靠在以钢架建造而成的月台上,不断喷著蒸气。美国蒸汽火车头的特色,就是烟囱上那块有如小丑帽的挡火板,以及车头前方那块大得吓人的排障板。不管是月台还是火车,每一样零件都硕大无比,扰乱了脑袋判断事物大小的感觉。

「我们大可以慢慢来,何必这么赶?」

伯纳贝提著所有人的行李,一派轻松地说道。

「要是沙万变换藏身地点,一切可就要从头来过了。」我气喘吁吁地说道。

不过,我明白过于焦急也是无济于事。通讯速度与人类的移动速度相差太远,如果沙万要走,恐怕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就算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移动,沙万还是有充分的搬家时间。

海妲里在包厢座位坐了下来,脸上一滴汗也没流。她朝我递出手帕,说道:

「别担心,我相信沙万这两年早已察觉我的存在。世上除了他之外,竟然还有人能操纵尸者,我想他绝对不会错过这个跟我见面的机会。如果我没出现,他搞不好还会寄邀请函来呢。通讯纪录里那些线索,多半是他故意留下的。他知道我既然能控制尸者,一定有办法察觉那些蛛丝马迹。不止是我们对他感兴趣,他也对我感兴趣。」

海妲里过去几乎可说是以活人及尸者的血在地球上画了一圈。这道血环不止是为了替白瑞德实现杀死格兰特的心愿,更是对沙万抛出了一封挑战书。海妲里这么做,等于是以自己为诱饵,试图钓沙万上钩。既然追不上沙万,乾脆换沙万来追自己。海妲里的冰冷面容映照在车窗上,因光线的关系,给人一种宛如骸骨般的印象。

大陆横贯铁道穿梭在陡峭的内华达山脉之间。

彷佛永无止境的爬坡,逐渐麻痹了视觉,扰乱了平衡感。我开始产生一种错觉,彷佛大地一直是平坦的,火车却不知为何处于倾斜的状态。一成不变的景色发挥了催眠效果,让我像迷失于荒野的旅人一般,开始怀疑自己的移动只是在原地绕圈子。

美国国土大得惊人,大陆横贯铁道的历史却相当短。东部的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与西部的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在犹他州的海角点接上线,还只是十年前的事。铁路事业在美国并不受政府控管,完全是私人企业为了获取利益而任意铺设铁轨的状态。东边的铁路公司与西边的铁路公司原本丝毫没有携手合作的意愿,据说是格兰特居中协调才促成了大陆横贯铁道的开通。

铁路改变了世界的形状,让地球更加贴近原本圆形的面貌。在大陆横贯铁道开通前,要往来于美国东部与西部之间,必须穿越位于南边的巴拿马地峡。这听起来很荒唐,却是曾经存在的事实。当时的人必须先沿著海岸线南下,搭乘火车穿越巴拿马地峡,再沿著海岸线北上。曾因淘金热而繁荣一时的旧金山湾水底下,不知沉了多少当年遭移民者置之不理的船舶。自从铁路问世后,铁路的终点站成了「文明边境」的代名词。直到如今,西部依然有著广大的未开化土地。

我原本还傻傻地认为,既然陆地相连,要铺一条横贯东西的道路应该不是难事。但这样的念头,在目睹了那些单调却看不见尽头的险峻峰密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黑烟与油雾毫不留情地自窗外贯入车厢内,我们只能不断重复擦脸的动作。火车头前方装设的排障板又名「推牛板」(cowcatcher),但这玩意主要推的对象不是家牛,而是体型庞大的美洲野牛。光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美国是个多么疯狂的地方。听说住在铁轨附近的人常常将牛的尸体放在铁路上,藉此向铁路公司敲诈赔偿金。美国人的狂野性格,亦不是其他国家的人可以比拟。

这些纵横于荒野之中的铁轨,当然全是出于尸者之手。大量来自中国的尸者,是支撑铁路建设的最重要劳动力。据说因为这个缘故,美国西部许多都市都存在著唐人街。当然,唐人街里住的人并不是尸者,而是那些尸者的亲友。

我以腹痛及疲倦为藉口,错开了用餐时间。当我来到餐车时,由于已超过供餐时间,只剩下咖啡跟一些简单的餐点可以选择。不过我并不在意,因为在这个国家,不管任何食物都有著相同的味道。说得更明白点,这里没有一样食物看起来像食物。我这样告诉白瑞德,得到的回答是,「全世界都可以这么批评,就你们英国人没这资格。」

就在我拚命将砂糖倒进难喝到了极点的咖啡内时,伯纳贝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我问他跑去哪里鬼混了,得到的回答是「陪女士聊天」。真羡慕这家伙的精力旺盛。

「一位三十年前勉强还能称得上是少女的女士。」伯纳贝说完这句话,一面笑嘻嘻地观察我的反应,一面将手中的茶褐色纸袋放在桌上。

「我需要一些正常点的食物。」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纸袋,原来里头放了一瓶看起来像是手工制作的柠檬汁,以及两片夹著厚片起司、火腿及莴苣的巨大面包。伯纳贝从口袋中掏出折叠式的小刀,一边哼著歌,一边将面包切开。这家伙虽然个性粗犷,但从一些小动作却看得出来他有著良好的家世背景。

「没你的份。」伯纳贝像个孩子一样瞪了我一眼。「谁跟你要了?」我挥了挥手。

我越看越觉得,那玩意跟我所知道的「三明治」有著天壤之别。至于他为了弄来这些东西又闯下多少祸,我刻意不想。

伯纳贝忽然弹了一下手指,将又油又脏的指尖伸进胸前口袋,以塞满面包及肉块的嘴巴说道:

「在刚刚的车站,平克顿的人送来这张环球贸易发出的指令书。」

伯纳贝的粗大手指捏著一张纸片,在我面前摇晃。纸上写著,「Ghost Protocol(你们已不存在)」。乍看之下,对情报员告知这种消息就跟脱裤子放屁一样可笑,然而事实上,这意味著华辛汉机关就表面上已不再提供我们任何协助。我耸了耸肩膀,伯纳贝点燃火柴将纸片烧了,扔在地板上。接著他拿起我眼前的咖啡杯,以里头的含糖泥巴水将火苗浇熄。

「真受不了。」伯纳贝抱怨道。

我知道他这抱怨并非针对华辛汉机关的决定,而是针对车厢的狭窄。

「还要一百二十个小时才能抵达普罗维登斯。」

「真受不了。」伯纳贝又咕哝了一遍后问道,「我说你啊,到底跟沙万有什么深仇大恨?」

伯纳贝这问题不知道已问过几次了。我凝视著他的眼睛,说道:

「你没看见那金属球里的人脑吗?」

一颗可以收藏在金属球里,兼具人类智能及机械演算速度的大脑。这种引发尸者暴动的新科技,完全发挥了武器的功效。由于不具备人的形体,遭攻击的一方甚至很难找出这玩意到底藏在哪里。在如今这种尸者与活人已密不可分的时代,这样的武器比尸者炸弹更让人感到棘手。以沙万如今的能力,恐怕夺走人类的生产力、彻底摧毁近代文明并不是件难事。若再考量这种技术落入各国政府手中的状况,其可能造成的混乱已完全超越了我的想像极限。我对著伯纳贝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些忧虑,他只是一脸狐疑地问道:

「既然如此,沙万为什么不使用?」

「他不是已经使用了吗?」

「为什么不在人口密集的大街上使用?」

「或许还在进行实验吧。这项技术的威力已在大里化学获得证实,但或许维修方面有其难处,或是还没研究出大量生产的方法。」

「听起来有点道理,可是……」伯纳贝露出一副不知该如何表达的模样,伸出手指在空中胡乱比划,「如果沙万的目的只是想藉由尸者暴动来毁灭世界,他为什么要做其他劳什子研究?那不是浪费时间吗?他为什么要研究将病原体或菌株制作成武器的方法?何况既然研究了,为何不公开这些技术?」

「要是他公开这些技术,那还得了?」我一边回答,一边以第二杯泥巴水进行著砂糖饱和实验。

「对我们来说不得了,对他来说却是求之不得,不是吗?要是他企图毁灭世界,他更应该要提早公开这些技术。虽然技术革新得仰赖天才脑中的灵感,但公开来让全世界一起研究,总是比他自己一个人研究要快得多。何况各国政府竞争研究成果,最后一定是大打出手,沙万只要等著看好戏就行了。换句话说,这些技术根本没有保密的必要性。」

「他或许是考量有可能会失败,所以想将研究成果保留在手中。」

「不可能失败。大规模尸者暴动是确实做得到的技术。」伯纳贝转头望向包厢说道,「那女的不是实际表演给你看了吗?」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只是开场而已?」

如果全世界的活人与尸者发生直接冲突,后果将可以预期。活人的数量越少,尸者的数量就越多。那将是一场持续越久越没有胜算的荒唐竞赛。如果沙万想建立一个尸者的帝国,这或许是最快的方法。尸者不会主动增加同伴,但活人做得到的事,绝大部分都能写进尸者程式里,让尸者依样画葫芦。我试著想要弹手指,却失败了。

「我明白了,沙万想等研究出让尸者自行制造尸者的技术后,才公开暴动技术……」

伯纳贝叹了口气,说道:

「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天底下有太多乐于增加尸者数量的活人。更何况只要有心,这种研究根本不须耗费太多时间。」

我想起当初利顿在孟买城地下设施内的那番抱怨,心里对伯纳贝这说法颇不以为然,但我转念又想,让尸者互相进行维修的确是做得到的事情。那种一成不变的单纯作业,甚至比驾驭马车还简单得多。天底下没有出现由尸者单独建立的王国,只是因为还没有活人想这么搞。就算维修工作太过繁杂,尸者们得把几乎所有时间花在互相维修上,他们当然也不会说出半句怨言。

「如果沙万的目的是毁灭人类,他早就已经可以做得到了。」

伯纳贝不断重复这个想法,语气彷佛像在指导一个天资笨拙的学生。

「或许他想亲自率领军队,以堂堂正正的手法打败人类。」我不愿服输,继续强词夺理。

「不可能。」伯纳贝回答得相当不屑。

「不然你倒是说说看,原因是什么?」我说。

「我猜沙万只是在寻找某样东西,他对探寻过程所衍生出的技术及影响根本不感兴趣。这是一场『赌注』,沙万不断地寻找,最后终于找到了那样东西。」

赌注……当初在大里化学里,那个疑似为沙万的人物确实使用了这个字眼。华辛汉机关与沙万之间的一场赌注。我原本以为那意味著沙万想要将世界搞得天翻地覆,而华辛汉机关竭尽所能地阻止……

伯纳贝看见我陷入沉思,又说道:

「当时他说他已经赢了,而不知该不该说是侥幸,我们的世界竟然还没有毁灭。如果他所说的『赢』,指的是研发出那颗包在金属球里的人脑,那句胜利宣言未免说得太迟了些。这么看来,沙万的真正目的并非毁灭世界。他甚至有可能……」伯纳贝难得露出了一脸正经的表情,「……正在保护著这个世界。」

「若他正在保护世界,那企图毁灭世界的又是谁?」

「不知道,思考这种问题是你的工作。」伯纳贝笑嘻嘻地说道。

我略一思索,说道,「海妲里曾说过,分析机之间的基础资讯交换量有增大的趋势,这两者是否有什么关联?」

「建构出全球通讯网的不是沙万,是大英帝国。制造出分析机的也不是沙万,是大英帝国。」伯纳贝冷冷说道。

所谓的基础资讯交换,简单来说,就像是分析机之间的对话。为了因应来自人类各种形式的命令,分析机必须保有其他分析机的基础资讯,并将之转译为可理解的规格。分析机与分析机之间会维持持续索取及接收资讯的机械化反应动作,就像是互相伸出手与对方交握。因为有这个机制,人类才能自由地撰写程式或执行计算,而不用在意各分析机之间的规格差异。基础资讯交换属于分析机的自我运作系统之一,因此基础资讯的交换量增大,意味著分析机正在为未来将执行的某件工作进行准备……我想到这里,脑中忽然浮现海妲里当初在日本时所说的那句话,「『拿破仑大帝』正持续不断地创造出梦境。」

「背后或许是沙万在搞鬼。」我说。

伯纳贝以插在刀上的面包指著我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沙万企图透过通讯网入侵分析机,故意引起演算错误或是植入毁灭程式?」

他嗤嗤一笑,接著说道,「就算沙万是天才,也不可能做到这种事。何况若是要动分析机的歪脑筋,天底下还有许多比沙万更适合的组织。」

「例如大英帝国……」我转头望向包厢,「或是亚拉拉特?」

「你得好好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的敌人。」伯纳贝说。

我骤然想起,利顿亦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那你呢?你的敌人又是谁?」我问。

「我只是个打手,跟在你身边是为了找乐子。」

伯纳贝摇晃嘴边的莴苣,摆出戏谑的笑容。

「我想听听打手的建议。」

「好,第一,麻烦事要尽早摆平,免得夜长梦多。」

伯纳贝朝海妲里等人所待车厢的相反方向望去,站了起来。我点了点头。

他迈步往前走去,我望著他的背影,问道:

「你认为生命是什么?」

我本来以为这问题只会招来伯纳贝的取笑,但他转过头来,发了一会儿愣,淡淡说道:

「一种感染之后必死无疑的性病。」

伯纳贝在隔出了一间间包厢的车厢内不断往前走,最后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我跟他各自站在门的两侧,将背贴在墙上。伯纳贝伸出拇指,以眼神示意我先上。我同样举起手枪,示意他先上。但我运气较差,因为这门板的承轴在伯纳贝那一边。

伯纳贝伸出手指,以指关节在门上敲了两下。我整个人贴著墙壁,将手枪举至胸口。我本来以为里头会传出枪声,但等了片刻,房门并没有遭子弹贯穿,里头一片安静。我还在调匀呼吸,伯纳贝已伸出手臂水平一挥,撞断了门锁。我迅速翻身,踏进了包厢内,以双手举起手枪。没想到我眼前所看到的,却是一扇开启的窗户,以及朝著车外飞舞飘扬的窗帘。我急忙奔向窗边,但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到有一道影子落在我的身后。我压抑住想要转头看个清楚的冲动,双手按住窗框,直接以全身体重朝身后踢出一脚。我的鞋尖遭敌人以刀子切断,接著我感觉到了伯纳贝挥出的沉重拳风。

「跟踪辛苦了。」

伯纳贝一边说一边挥出硕大的拳头。手持小刀的矮小男人不断左右闪躲。狭窄的空间大幅削弱了伯纳贝的战斗能力。伯纳贝的四肢太长,就跟在屋里挥舞长矛一样显得绑手绑脚。猛然间,男人遭伯纳贝一脚踢中胸口,整个人朝我飞来。就在我撞上窗框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死于阿富汗的前任情报员。我跟他素未谋面,却有著类似的境遇。

我举起手枪对准男人的太阳穴。就在这一刻,我同时听见了两把手枪扳下击锤的声响。

其中一把手枪握在我的手里,另一把手枪则自窗外伸来,指著我的脑袋。一个躲在车厢外壁上的男人,此时将上半身探进了窗内。

「我忘了说,对方有两个人。」伯纳贝说道。

我恶狠狠地瞪了伯纳贝一眼。当初是他发现有人自旧金山便一直跟踪著我们,却一直没提及细节。伯纳贝这个人做事完全依靠本能,毫无战术可言。

「是M派你们来的吗?」伯纳贝喝问。

两个男人皆沉默不语。

「如果可以的话,真应该好好问个清楚。」

我还未想清楚伯纳贝这句话的意思,他忽然弯下腰,朝我脚边冲了过来。两个男人一愣,伯纳贝已将我连同我怀里的男人一起抬了起来。窗外的男人将枪口对准伯纳贝,伯纳贝轻轻将头一偏,避开了这一枪。子弹贯入地板的同时,我已将手中的枪柄打在窗外男人的脸颊上。同一瞬间,我怀里的男人猛力挣扎,朝伯纳贝的肩膀踢了一脚。

伯纳贝没有闪避,笑嘻嘻地承受了这一脚,甚至还往前奋力踏出一步。男人这一脚的力道加上伯纳贝往前冲的力道,让男人弹出窗外,脑袋撞上了攀在窗外的男人。窗外的男人一时失去平衡,忽然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了我的衣领,我也反射性地伸手抓住他的衣领。我心想,这两个男人一定没有意料到伯纳贝竟会狠下杀手而不打算留活口。

「快放开!你想跟他们一起死吗?」

伯纳贝挥出一拳,我只知道血花溅上了我的脸,却搞不清楚到底是哪个男人挂了彩。两个男人的四条手臂同时在我身上扭动。

伯纳贝接下来的行动,再次超出了两个男人的预期。他以双手抓住我的脚,将我往上捧起。我听见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上半身已露出了窗外。五条手臂同时攀住了窗框,伯纳贝抬起大脚,将窗框踢得粉碎。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跟著木材碎片一起浮上了半空中,沿著车厢外壁向后滑动。接著我不知撞上了什么,身体向外一弹,我挥动双手乱抓,刚好抓住了两座车厢之间的连结杆。自不断向后翻舞的双腿之间,我看见那两个男人都攀住了车厢外壁。

伯纳贝两手各抓著一个花瓶,将上半身探出窗外。他转了转脖子,确认了风向后,放开了手中的两个花瓶。我赶紧将头往后仰,才没遭花瓶击中。就在我死命抓著连结杆的时候,我听见后头传来两声沉重的撞击声,以及拖长了尾音的惨叫声。

我整个人呈大字形躺在车厢的走廊上。伯纳贝瞥了我一眼,若无其事地叫了我一声。我忙著喘气,没办法破口大骂,只能狠狠瞪他一眼。

「别臭著一张脸。」伯纳贝提出了一个我做不到的要求。他对著气喘如牛的我说道,「对方可是行家,下手若不狠点,没办法摆平。不过你放心,以他们的能耐多半死不了。我们也争取到了时间,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我很想顶一句「全天下被丢出车窗外还能没事的人只有你而已。」但我没有说出口。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我深刻体会到伯纳贝这个人从不把危险当一回事。

「放心,没有骨折。」他以鞋尖在我身上各处随意踢了几脚后说道,「我将他们丢出去之前,早已算好了火车会因转弯而减速。」

「少胡扯了。」

「若我算得没错,他们会落在河里,不至于伤得太严重。」

「这附近根本没有河。」我挣扎著爬了起来。那两个跟踪者的最大失策,就是将我及伯纳贝认定为同伴。没错,我跟伯纳贝确实称得上是同伴,但我们之间的距离恐怕比活人跟尸者的距离还遥远。

「包厢里找不到足以辨别身分的东西。」伯纳贝以充满遗憾的口气说道。

我实在不明白,一个亲手将最重要证据拋出窗外的人,为何能厚著脸皮说出这句话?

「好了,」伯纳贝俯视著我,「让我们看看你右手握著的那玩意是什么吧。」

我听到这句话,才察觉自己的右手一直紧握著拳头。我以左手将右手手指一根根扳开。出现在掌心的,是一枚体积不大且看起来没什么特异之处的金色薄片。形状是弯月形,散发著金属光泽,表面没有任何花纹。

「唔……」伯纳贝沉吟半晌,皱起眉头说道,「看来那两个家伙并不是亚拉拉特或沙万派来的。原来他们不是行家,这可有点对不起他们。」

我站了起来,露出询问的眼神。

「他们是月光社的人,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月光社?」我问。

「唔……」伯纳贝凝视著我,呑呑吐吐了一会儿,说道,「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你马上就会知道。」

伯纳贝讪讪地转头面对车尾的方向,闭上双眼默祷了片刻。

一八七九年九月二十七日。我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

名义上我此刻身在何处,恐怕已乱得一蹋糊涂。

若以我们安排下的替身为准,此刻我们还在旧金山随著格兰特游山玩水。至于华辛汉机关那边的纪录,此刻我们或许还是以利顿考察团的身分滞留于日本,也或许被改成回到了阿富汗。

「甚至不存在于华辛汉机关纪录之中的我」,此刻正在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市联邦丘附近的森林里。开发热潮已让纽约成为全世界最大的都市,我却没有精神瞻仰其威容,一跳上马车便累得沉沉入睡。【注:联邦丘(Federal Hill)为普罗维登斯市内地名。】

白瑞德在深夜天快亮前将我摇醒。我放眼望去,察觉周围停了数辆马车。一群白瑞德招来的平克顿人员正默默将一箱箱装备搬下马车,每个人皆以黑色覆面帽盖住了整张脸。这种帽子发源于克里米亚,原本的用途是帮助英军抵御寒风,但如今早已成为执行机密任务的便利道具。

联邦丘的地势为圆锥状,丘顶似乎有一栋建筑物。奇妙扭曲的哥德复兴式尖塔自树梢顶端露出了形影。

跟周围这些黑衣人相比,我们显得相当突兀。身穿三件式西装的白瑞德、身穿晚礼服的海妲里、我、星期五、伯纳贝。

那二十个左右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排成一列,在白瑞德的命令下迅速退入森林之中。白瑞德昂首阔步地往前走,嘴里哼唱著「过世爷爷的时钟不再走动。」脚下踏断一根根树枝,发出不少噪音。我心想,搞不好让他走在大路上,发出的声音还小一点。

森林里并无人看守。当然,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这里只是位于都市里的小山坡。坡上偶而可见稀稀落落的人家,但跟夜色比起来,这些屋舍更加黑暗得多。或许是太过疲劳的关系,那些屋舍的门窗在我眼中竟成了一张张痛苦扭曲的人脸。

我们走没多久,便抵达了围绕丘顶教堂的森林边缘。这栋位于山丘顶点的教堂盖在一片高台上,周围还设置了铁制栅栏。不但占地宽广,而且栅栏内外高度足足差了六呎。我抬头仰望,月色正好照亮了黑色巨大教堂上的圆形镶嵌花窗。晦暗的窗前有座雕像,那造型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将一具具尸体踩在脚底下。白瑞德告诉我,这栋教堂自古便是异端组织「星辰智慧派」的大本营。基督教新教认为世人可以直接与神交流,这样的伦理与精神在美国衍生出了许多不同的信仰派系。

「尽末了所毁灭的仇敌,就是死。」

白瑞德呢喃念出了《圣经》〈歌林多前书〉中的一节。

「这工作做久了,不知不觉记了一肚子《圣经》词句。」

没有人向白瑞德搭话,他却自顾自地聊了起来。接著他又侃侃念道:

「圣经上也是这样记著说:首先的人亚当成了有灵的活人;末后的亚当成了叫人活的灵。血肉之体不能承受神的国,必朽坏的不能承受不朽坏的。」

白瑞德接著解释,星辰智慧派特别钟爱《圣经》里的这几段句子。我听到「末后的亚当」这个字眼,不由得皱起眉头,再次望向那座雕像。「血肉之体不能承受神的国,必朽坏的不能承受不朽坏的。」按照一般解释,「末后的亚当」指的当然是耶稣基督的再临。但是对星辰智慧派而言,「末后的亚当」似乎是这雕像上的人物,一个践踏死者肉体的壮硕男人。与其说他是救世主,其实更像是个骁勇善战的士兵。伯纳贝握著铁栅栏用力拉扯,一旁的平克顿人员则各自取出裹在布里的钩绳,以俐落的动作掷出铁钩。

「异端教派为何能明目张胆地在这里盖教堂?」我低声问道。

白瑞德扬起嘴角,笑著说道:

「在这个国家,不管信什么宗教都是个人自由。就算是异端宗教,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购买蒸汽机械,或是设立科学研究机构。当然,私底下如何又是另一回事。」白瑞德顿了一下,接著说道,「亚拉拉特下令不准骚扰的地方不少,这里只是其中之一。」

我眨了眨眼问,「你的意思是说,这两个秘密组织有所挂勾?」

「这个嘛……我不清楚亚拉拉特委员会跟星辰智慧派之间有何交流,但我想这只是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现象。亚拉拉特认为生命诞生的奥秘就藏在『卡巴拉』秘法之中,但心灵主义者多半主张创造生命的手法并非只有一种。既然信仰不同,关于生命诞生及终结的思想也会大相径庭。总不能因为这样,大家就各自派出拥有秘法力量的战士,打个你死我活吧?」白瑞德忽然笑了出来,接著说道,「何况他们的秘法是否真能发挥效果,还是个大问题。」

「就像是天主教的驱魔师跟犹太拉比不会各自念咒文攻击对方?」

「差不多吧。」白瑞德皱眉说道,「不管是科学也好,宗教也罢,都只是理解世界的手段。抱持不同信仰的人就算吵上三天三夜,也只是鸡同鸭讲。这或许可说是人类从十字军东征及圣战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吧。外界一般认为星辰智慧派拥有相当危险的知识,其思想源流可追溯至埃及的古代秘术。以派系而言,算是中东魔法组织与光明会的混合体。」

「光明会?你指的是巴伐利亚的……」我愕然问道。

「天底下自称光明会分支的组织多得数不完。就连近来以神智学闯出名号的布拉瓦奇夫人,也声称她的思想乃是源自于光明会。是真是假姑且不谈,总之这类组织机构到处都是,甚至比发生尸者暴动事件的地点还多。一个神秘的组织在历经人类长达一百年的加油添醋,当然更加神秘了。」

「你等等要做的事,不是违反了亚拉拉特的规定吗?」

「说不上是违反规定。」白瑞德指著教堂说道,「里头的人没有逃走,可见得他们也早已准备好要跟我们大干一场。像这样的交战,亚拉拉特也会睁只眼闭只眼。我猜他们多半已不打算继续在全球通讯网路上隐藏行迹。海妲里能查到的线索,亚拉拉特一定也查得到。我不清楚亚拉拉特隐瞒了我们什么,但总之已是纸包不住火。我们在全世界闹出这么多骚动,他们一定想趁早与我们做个了结。至于了结方式是动嘴还是动拳头,可就不得而知了。」

白瑞德看著平克顿人员一个个翻越栅栏,转头凝视教堂正面并排的三扇大门,点燃一根雪茄。

「人类是一种渴望看到故事结局的生物。」

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颗球状物,将雪茄凑了过去。导火线一点燃,登时冒出火花,沿著球体方向缓缓燃烧。包围教会的幢幢人影在火光中摇曳。栅栏内侧也随著冒出了点点星火。白瑞德将球高高举起,接著手臂笔直下挥,将球掷向教堂墙壁。一颗颗相同的球拖曳著光亮红线,同样朝教堂飞去。这些球燃烧著藏于内部的松脂,趋走了周围的黑暗。白瑞德将手中的雪茄举到空中一挥,所有男人迅速压低了身子在草丛中向著教堂直奔。同一瞬间,教堂墙壁上发出了无数枪响。

黑暗中闪烁著无数白点。有的是天上的星辰,有的是枪口的火光。平克顿的黑衣人一个个中弹倒地,一道纤细的白色影子却踏著有如梦游般的步伐,自痛苦挣扎的一群男人之间飘过。那影子的步伐轻快得彷佛毫不在乎前方的无数枪口,两条手臂宛如线控人偶般舞动著。枪林弹雨彷佛全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拉偏了轨道,竟没有一颗子弹打在她身上。

根据尼德里陆军医校的研究,活人在战场上的开枪机率并不高。就算开了枪,多半也只是将枪口瞄向没有人的地方,装出「正在战斗」的样子。绝大部分的战果,其实来自于极少部分对同类相残毫无抵抗感的特异分子。这份研究报告一出,登时震撼了整个军队高层。活人只有在面对尸兵时,才能维持将近百分之百的开枪机率,而且确实瞄准要害。就这点而言,尸兵同样占了优势。尸兵杀人不会顾虑对方是活人还是尸兵,而且不会有半点犹豫。相较之下,能对女人、小孩开枪的活人士兵可说是少之又少,这可说是活人的先天障碍。

不过海妲里能平安无事地走在弹雨之中,并非因为敌人内心有著这一类心理障碍。开枪者皆精确地将枪口瞄准了海妲里,但正因为如此,她才能毫发无伤。在开枪的同时,子弹的轨道便已遭到扭曲。

平克顿人员掷出的松脂球所冒出的火光,照亮了海妲里的雪白侧脸。她踏著梦游般的脚步,双眸半开半阖,彷佛正在凝视著另一个世界。自嘴角到脸颊的肌肉,却像是拥有独自生命般不断蠕动。她哼著轻快的歌,转动著脖子,摆动著双手,震动著声带。

隆隆枪声中,没有夹带半点海妲里的歌声。并非歌声遭到掩盖,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是一种人类的耳朵听不见的旋律。

(难道我是拿著狗笛边走边吹吗?)

延辽馆事件发生后,海妲里曾对我这么说过。如今我终于明白了真相。她根本不需要狗笛,因为她本身便具备与尸者沟通的能力。她能够不靠任何工具,引发并操弄尸者的暴动行为。我能明白她这能力的原理,却还是震慑于其力量之可怕。就跟沙万一样,海妲里也是一具足以毁灭世界的兵器。

海妲里无视周遭倒地呻吟的平克顿人员,缓缓走到教堂正面大门前,一面唱歌一面转身朝我们招手。白瑞德扔掉嘴边的雪茄,悠悠哉哉地走上前去。我小跑步跟上,伯纳贝大摇大摆地跟在后头,星期五亦迈开跟平常毫无两样的步伐。一颗颗子弹全避开了我们的身体。

「既然她有这本事,打从一开始就派她上场不就得了?」我环顾周围大声说道。

白瑞德无奈地摇头说道,「海妲里无法操纵躲藏在黑暗中的尸者,至少得先知道尸者的位置才行。何况我们事前无法肯定这里的守卫是否全是尸者。海妲里的能力对活人发挥不了效果。」

白瑞德一面说,一面高举手枪,扣下扳机。一名男人自汇雨沟上滚了下来。海妲里朝著登上石阶的白瑞德露出诡异的笑容,说道:

「大致上都已压制。」

白瑞德点点头,推开大门,走了进去。教堂内的尽头处隐约浮现一盏灯火,照亮了讲坛周围,一道人影在火光之后缓缓移动。

那影子身形一晃,整个屋内的煤气灯同时亮起,在地面上映照出投射向四面八方的朦胧影子。教堂内左右两边各有一排信徒用的长椅,深处的讲坛上站著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那男人的脸颊蓄满了白胡子,光秃的额头上有著一条条象徵著深思熟虑的明显皱纹。

其相貌跟玛莉‧雪莱著作中所描述的怪物完全不同。简直像位德高望重的耆老,流露出一股慑人的威仪。其动作自然而流畅,显然是个习惯在广大听众面前演讲的人物。表情冷峻却又带著一抹慈祥,无尽的精力彷佛正从一道道皱纹缝隙间喷发而出,锐利的眼神却带著足以刺穿一切的残酷。

「欢迎诸位的到来。」

我们沉默不语,各自左右张望,观察著这个由摇曳的火焰与黑暗组成的奇妙空间。男人以闲谈般的口吻说,「诸位来得真晚,我可不知已等了多少时候。我原本安排下种种欢迎诸位的仪式,但如今时间不多了,无法再让我享受一次遭到追赶的乐趣。」男人一脸遗憾地摇摇头。

「就像你当年遭维克托追赶一样?」我问。

男人挥了挥手说,「人类真是愚蠢的生物,诸位可知我从以前到现在刻意留下了多少线索?耗费我最多时间学习的,不是对人类的理解,而是如何才能应对得恰到好处。没想到我费尽苦心的经营,却只引来四个看起来勉强可用的人。」

「五个。」我说。

男人凝视著我,说道:

「唔,看来我们的意见并不一致。」

男人转动脖子,以彷佛观察标本的眼神朝我们上下打量。在与海妲里四目相交的瞬间,他呢喃说道,「平克顿竟然玩起皮格马利翁的游戏,看来那些人什么也顾不得了。」【注:皮格马利翁(Pygmalion)是希腊神话中的一名国王,他将自己心目中的女性形象雕成了一座雕像,并爱上了这座雕像。女神爱芙罗黛蒂为其痴情感动,于是赋予雕像生命,让皮格马利翁与雕像结为连理。】

男人接著翻开讲坛上一本硕大无比的书籍,手指迅速比画。我们见了他的动作,皆做好了应战的准备。男人瞪著白瑞德说,「看来门洛帕克的魔术师【注:指汤玛斯‧爱迪生。门洛帕克(Menlopark)是其工作室所在的地名】已下定了决心?」

白瑞德无视对方的问题,气定神闲地说道:

「老先生,这里已在海妲里的掌控之中,不用再抵抗了。」

男人一面翻著书籍,一面说道:

「如果我也是尸者,或许你说得没错……」

男人以流畅的动作举起了左手。那种宛如机械般的动作与海妲里有三分相似,却又有著根本上的差异。身体的每个部位达成完美的协调,有如一举一动皆足以引人侧目的优秀演员。他以左手画了个圈,教堂周围的回廊上骤然出现一具具尸者。当初在大里化学的战斗猛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伯纳贝踏出一步,海妲里却伸手挡在他的胸前,说道:

「不要动。」

伯纳贝低头望向海妲里的嘴角,耸了耸肩。尸者自三方向不断聚拢,但每具尸者的动作都好似抽筋一般。似乎是因为身体每个部位接收到的命令各自不同,使得尸者皆以诡异的方式扭动、抽搐。男人再度呢喃说道:

「原来如此,不愧是有能力在世界各地引发尸者暴动的人物。」他以赞赏的口气说道,「不过,你不认为这没有意义吗?」

「在世界各地引发尸者暴动,不也是你的拿手好戏吗?」我说道。

男人以安抚的口吻对我说,「我是为了自卫与筹措生活资金,不像这位女士,将这当成了排遣无聊、打发时间的工作。我这么一个孱弱老人,为了保护自己及赚取研究资金,可没有其他选择。当然,若单以保护自己而言,倒也不是件太难的事……」

男人眼前的一具尸者忽然发出了钝重的吱嘎声。互相违背的命令已破坏了其肉体,使其瘫倒在地上。男人微微眯起双眼,说道:

「女士,我已大致了解你的能力。再这么比下去,只会对你越来越不利。」

「或许吧。但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

海妲里开口说话的期间,控制尸者的力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或许是因为同时发出听得见的声音与听不见的声音之故,她说出来的话与嘴唇形状颇不相同。

「你应该已经明白,这只是道数学计算问题。若你想扭转颓势,只能设法加入不确定要素。」男人拿起讲坛上的书籍,以教师对学生的口吻说道。

「似乎是如此。」

海妲里的回答非常简短。她的白皙脸颊并未有半分扭曲。我往四下张望,想找出对方将操纵尸者的人脑藏在哪里。但在这教堂内,能够藏得下一颗人脑的地方实在太多。更何况,对方搞不好拥有与海妲里相同的能力。

海妲里与男人互相凝视,各自点了点头。原本绑住尸者的两道无形伽锁忽然消失,各尸者皆摇摇晃晃地踏出了一步。显然两人为了打破僵局,已放弃同时操控所有尸者,改为专注于操控自己选定的尸者。众尸者群抬起了头,发出无声的咆啸,各自屈膝跳起,在长椅之间来去弹跳。

面对这些尸者异常敏捷的动作,我只能愣愣地站著不动。自长椅上跳起的尸者在空中迅速交错。伯纳贝及白瑞德皆躲在长椅之间,举起了手中的枪。但他们脸上带著迷惘,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将枪口指向哪个尸者。海妲里及男人不断变更操控对象,令尸者群来回翻舞,场面变得极为混乱。两人就好比是对著一盘不断旋转的棋盘下棋,各自对不同颜色的棋子发出指令。

男人捧著翻开的书本走向讲坛角落,气定神闲地观察著战局变化。那本又厚又大的书上绑著锁炼,还有著钉上了铆钉的补强金属板。就在男人迅速翻阅的瞬间,我看见了书的内容。页面上全是孔洞。

尸者群依循著我无法理解的秩序持续舞动身体,接著蓦然停下动作,全都蹲了下来。下一瞬间,每一具尸者都举起了手中的枪,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他们的枪口时而指向讲坛上的男人,时而指向海妲里,时而指向白瑞德、我及伯纳贝。整个空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静之中。我们惊愕得不知该如何应对,男人却显得相当悠哉,缓步走下了讲坛。数具尸者的枪口随著男人的移动而调整了角度。

「『维克托笔记』的原始版本!」我喊道。

男人微微扬起眉毛。

「……确实曾有人这么称呼它。」男人抬头仰望呈现拱形的教堂屋顶。那上头画著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各自代表著不同的象徵意义。「在这教堂里,它被称为《德基安之书》,有时亦被称为《维契格斯咒法典》。这是一本非常、非常古老的书籍。」

男人的手指迅速翻动页面,尸者的枪口全改变了方向。

男人以关怀的口吻对海妲里说道,「你要保护的对象太多,这对你相当不利。」

海妲里没有回话,只是优雅地行了一礼。男人显得有些无奈。

「既然如此……那好吧。」

男人的手指在页面上用力一按,剎那之间,尸者们的枪口全喷出了火光。白瑞德在长椅上奋力狂奔,伯纳贝则是抬起长椅砸向前方。弹道在空间中纵横交错,我感觉到子弹划过了我的鼻尖前方。男人往旁边踏出一步,子弹擦过书皮,冒出了火花。

「不要动!」海妲里大喊。

男人若无其事地在弹雨中缓步行走。瞄准我们的子弹虽因海妲里的干扰而射偏,但一发比一发更靠近我们的身体。白瑞德不再奔跑,伯纳贝则是将长椅举至胸前。子弹擦过了伯纳贝的肩膀。我一直站立不动,原本应该是最容易中弹的枪靶子,但这样的做法反而最不会造成海妲里的负担。我置身在有如幻境一般的枪林弹雨之中,高声询问:

「所谓的赌注……到底是指什么?」

男人原本要踏下阶梯,听了这句话后愣了一下,转头朝我望来。一颗子弹在男人脚下弹跳,贯进了墙壁内。

「你们连这也不知道,就一头栽了进来?我只能说,你们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华辛汉还在玩著对抗真理的游戏吗?」

子弹的轨道离我们越来越近,形成了包围身体的栅栏,令我们无法移动半分。

「凭你的力量,早已可毁灭世界,为什么你没有这么做?」

「我对毁灭世界没有兴趣。我只是一介学者,不能把时间浪费在那种麻烦事上。」

「你企图研发生化兵器,在全世界散布你的疯狂研究成果,还有脸说这种话?」

男人露出困惑的神情,将脑袋斜向一边。一颗子弹擦过了他的脸颊。

「你指的是日本的B23吗?那只是研究的副产物而已。虽然造出了麻烦的衍生物,但基于研究所需,我也是迫于无奈。你们在日本为我处理掉那些麻烦,虽然只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我还是很感谢你们。」

「你到底知道什么秘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逮住你?」

男人挥了挥手,说道:

「你们正是那个想逮住我的人,却反而问我这个问题?」他露出怜悯的眼神,「我无法理解你们的思考模式,更无法理解你们的感受与看法。为什么亚拉拉特及华辛汉要缠著我不放?为什么不肯放我自由行动?也罢,总之赌注已经结束……现在只剩下收拾残局而已。」

「快说出真相!」

「对谁说?」

男人挥动手指,尸者顿时不再开枪,恢复成了原本互相对峙的状态。我感觉枪声似乎还在脑袋里回荡。海妲里微微松了口气,拨起紊乱的发丝。

男人接著说道,「对你说出真相,你能够理解吗?我甚至不知道,是谁在向我发问。我的研究目前还未进入最后阶段。是谁在向我提出问题?」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蓦然间,我的脑海浮现了「维克托笔记」这个字眼。我曾经想像过,这是一本拥有自我意志且能够操控人类思绪的书籍。于是我大喊:

「笔记!是笔记在向你提出问题!」

剎那之间,男人的双眸绽放出神采。海妲里的双臂不住颤抖,彷佛正捧著看不见的重物。

「好吧……」

男人点了点头,瞥向星期五。海妲里弯下腰,显得有些紧张。尸者全都开始摇晃,彷佛失去了原本支撑著身体的力量。星期五以极为缓慢的动作捡起了地板上的手枪。试图反抗命令的肌肉让星期五的身体不住抽搐,但星期五还是举起了枪,将枪口对准了我。男人额头上的皱纹彷佛变得更深了,他开口说道:

「一具输入了语言系统的实验用尸者……对这位女士而言,要操控如此独特的尸者或许有些困难吧。」

星期五的手指逐渐弯曲。我急忙往后退,但星期五一面摇摆,一面将枪口重新瞄准了我。此时海妲里忽然奋力一跳,将手臂伸到我的面前。子弹撞在海妲里的手臂上,发出了尖锐的金属声响。跳弹朝我的脚飞来,海妲里迅速将我推倒,抱著我蜷起身体。星期五忽然像断了线的木偶般跪倒在地上,放开了手中的手枪。那把手枪朝我的方向滑来,我赶紧伸手捡起。

尸者再次互相朝著对方开枪。子弹的轨道几乎布满了整个空间。我抱著头躺在地上,看著男人的脚通过我的视线前方。我一面大喊,一面朝著男人的背影扣下了扳机。

「沙万!」

这带有恫吓意味的子弹,完全偏离了男人的身体。

男人完全无视于我的吶喊及开枪,朝著教堂门口走去。就在他即将跨出大门时,一道强烈的白光映入了我的视网膜。我不由得紧紧闭上双眼,枪声也在同一时间顿时止歇。我缓缓睁开残影尙未消褪的双眸,看见的是一具伸出手臂的男人背影,沐浴在三道强大的光柱之中。

光芒隔著圆形花窗透了进来。窗上那些由几何形状拼凑而成的图像,顿时变得无比清晰。各种颜色的玻璃,编织出了一只只可怕的怪物。这些怪物的光影投射在地板上,彼此纠缠在一起,持续著永无止境的争斗。

「所有人都不准动!」

森林里传出了扩音器的声音,以及数道枪响。一个男人以颠簸虚浮的步伐走了过来。他举起了一只手,示意手上没有武器。他的另一只手吊在白色三角巾里,整颗脑袋及半张脸也包在绷带之中。

「乖乖投降吧!」男人大喊,「查尔斯‧达尔文!不,Noble_Savage_001!」

「看吧,我早说过他死不了。」伯纳贝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瞪了他一眼,挣扎著爬了起来。此时我的眼角余光望见了倒在地上的星期五。他的手指正不断在地板上比划著相同的一连串动作,简直有如脱离了肉体而独立自主的另一种生物。我一面拍去身上的灰尘,一面观察那手指的动作。

「Do NOT move.」(别抵抗。)

那手指重复写著这一句话。海妲里似乎也察觉了星期五的手指动作,举起了双手。白瑞德跟著拋下了手枪。我略一迟疑,也举起了双手。既然不是海妲里在操控著星期五,现场能使星期五的手指做出动作的,除了星期五自己之外,只有沙万。伯纳贝朝我们轮流看了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双手举在胸前。

尸者群在教堂内轻轻摇摆身体,等待著下一道指令。凭海妲里及沙万的能耐,转眼便可以打倒包围教堂的月光社人马,但他们似乎并不打算抵抗。或许这是因为一来敌人躲在树林里,无法判断人数多寡,二来敌人既然使用了电力照明灯,恐怕还有其他先进兵器。但敌人实力再强,以刚刚海妲里及沙万的交战状况来看,应该还是有十足的获胜把握才对。

照射在沙万身上的光芒太强,使得我忍不住眯起了双眼。

「查尔斯‧达尔文……达尔文家族……」

我低声呢喃,月光社的男人似乎没有听见。沙万举起双手的背影丝毫没有动静,彷佛光芒已束缚了他的肉体。月光社的男人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他虽试图保持威严,但跟气宇轩昂的沙万相较之下,却只像是个谒见皇帝的臣子。我正注视著眼前的景象,背后却传来伯纳贝的说话声:

「查尔斯‧达尔文,出生于一八〇九年,曾参与英国船舰小猎犬号的第二次出航,环游世界一周。身为业余博物学家,未发表任何成果。柏堤龙档案从缺。自小猎犬号返航后便下落不明。」

伯纳贝的语气非常平板,显然只是照著星期五的手指动作念出内容而已。星期五会写出这样的内容恐怕并非受到沙万控制,而是把我刚刚的呢喃自语当成了搜寻资料库的指令。

关于达尔文家族,我亦略知一二。这个家族虽然不具爵位,却称得上是名门世家,代代都有出类拔萃的人物闯出名声,对英国科学思想界尤其具有影响力。上上代的伊拉斯谟斯‧达尔文是首次将进化一词带进生物学界的人物,其所提倡的理论可说是华莱士进化论的前身。不过跟主

张随机突变的华莱士相比,伊拉斯谟斯提倡的是依循先成论原则的进化过程,可说是无法突破时代窠臼的学者之一。上代的罗伯特‧达尔文是一名医师,且是英国皇家学会的成员。不过罗伯特有个叫查尔斯的儿子,这我倒是初次耳闻。当然,我向来对他人的家系并不特别感兴趣,就算不知道也不是什么奇怪之事。【注:先成论(preformation theory)是古代学者对生物发育过程的解释之一。根据该理论,生物所应形成的形态构造于诞生之始就预先存在,待发育时才逐渐变得明显。例如人类早在精子或卵子中时,便已具有头、脸及四肢。此理论在十八世纪后期已遭到推翻。】

「达尔文……」我反覆念著这个名字。

「上上代的伊拉斯谟斯‧达尔文正是在英国伯明翰创设了月光社的人物。」伯纳贝在我身后以闲聊般的语气说,「月光社表面上原本是个由科学家组成的社交团体。发明蒸汽机的瓦特及博尔顿、发明煤气灯的马德克、印刷业者巴斯克维尔及陶瓷大王威治伍德都是成员。威治伍德的陶瓷业能发展至世界级规模,有一大部分得归功于月光社在背后推动的标准化与量产化。」

月光社的男人走到「达尔文」身旁,不知说了句什么话,从口袋中掏出手铐。沙万慢慢放下了双手。如果他要抵抗,此刻正是最佳时机,但从他那壮硕的身体丝毫看不出抵抗的意图。

「何时创设的?」我问。

伯纳贝顿了一下说道,「一七六五年。」

沙万乖乖戴上了手铐。月光社的男人显然松了口气,朝著树林里大喊,「马车!」

我早已感到双手酸麻,试著慢慢将手放下,月光社的男人只是瞥了我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你刚刚说月光社原本是由科学家组成的社交团体,『原本』是什么意思?」我一边揉著肩膀一边问道。

「月光社早已停止活动了。」伯纳贝说道。我听见背后传来沙沙声响,似乎是伯纳贝扶起了星期五。「根据星期五给的资料,月光社早在一八一三年停止活动,那已是距今六十年前的事,你没听过这个组织也是很合理的事情。」伯纳贝接著说。

「既然如此,为何你会知道?」我问。

当初是我及华辛汉机关的Q部门人员将百科事典及人名事典输入星期五的脑中,但伯纳贝所拥有的冷僻知识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完全超乎了我的想像。

「月光社表面上销声匿迹,其实是被华辛汉机关吸收,成为其中的研究开发部门,也就是现在的Q部门。过程中当然有不少摩擦跟争执,但那些都已是过去的事了。你也是华辛汉机关的一分子,好歹要调查一下自己究竟隶属什么样的组织。对相关背景的掌握能力不足,是你的最大缺点。」

此时我脑袋里塞满了数字,对伯纳贝的忠告可说是听而不闻。

「星期五,告诉我以下这些事件的发生年代。」

我说出了几个单字,转头确认星期五写在空中的数字。我将这些数字塞进脑海里,努力拼凑出一份年表,并苦苦思索其中隐含的意义。

「不仅如此,」伯纳贝不断打扰著我的思绪,「当年班杰明‧富兰克林成功推动美国独立,背后正是月光社在撑腰。富兰克林这个人同时也是路易十六世当年为了证实动物磁场理论而招募的科学家团队成员之一,更是美国国玺制订委员会的委员。在他们制订的国玺图案里有个独眼图腾,你知道那代表什么意义吗?」

我摇了摇头,伯纳贝接著说道:

「『全能上帝之眼』,又称作普罗维登斯之眼,这也是巴伐利亚光明会所钟爱的图腾之一。」

我转头瞥了白瑞德领口上绣的独眼标志一眼说:

「在忽略因果及架构的状况下,要将事情牵强附会地扯在一起并不是件难事。你说的这些,在我听来跟童话故事没什么分别。何况你既然早已知道,为何不早点说出来?」

「你说得没错,因果必须获得事实佐证才能成为人人可以接纳的因果,特别是当这因果相当令人难以置信的时候。既然我们已来到普罗维登斯,事前的说明只会把问题搞得更加复杂,倒不如让你自己亲眼印证。」

故事的脉络有如挣脱缰绳的野马,将我的脑袋搞得一片混乱,使我瞠目结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平克顿的独眼标志、普罗维登斯之眼、巴伐利亚光明会、月光社、美国独立运动、亚拉拉特……种种要素似乎快要拼凑出一幅图像,转眼间却又乱成了一团。每种解释听起来都煞有其事,每个环节都缺乏明确证据。

「你要的事实佐证,就在这些人身上。」

伯纳贝以下巴比了比那个拖著一条伤腿的月光社男人。我往远处望去,明亮灯光照耀下,沙万正由两人架住,进了一辆马车。

「你的命倒也真硬。」伯纳贝称赞道。

他这句话并无深意,引来的却是月光社男人的愤恨目光。

「约翰‧华生、佛德里克‧伯纳贝,虽然我们之间发生了……一点摩擦,但你们已达成了任务。我已接到指令,必须将你们带回M的身边。不能亲手逮住沙万,一直是M心中的遗憾,相信M此刻正感到欣慰。」

我听到「任务」两字,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触。原来我们一直到刚刚为止,都还背负著所谓的「任务」。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的任务只是调查卡拉马助夫的尸者帝国内幕。在那环球贸易公司的房间里,M对我说出「如今阿富汗周边处于什么样的局面,相信不用我多费唇舌解释」这句话,似乎还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如今几乎绕了地球一圈,我才明白M托付给我的任务的真正意义。

「你们怎么会知道我来到了这里?」我问。

「你以为已经彻底将我们甩掉了吗?火车上确实让我们吃了些苦头……」月光社的男人抚摸著伤臂说道,「但你们的行动全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你以为我们为何会让你带著一具记录行动的尸者?」男人指著星期五说,「你认为让他写张纸条扔在不起眼的地方是件很困难的事?你以为大英帝国连捡一张纸条的能力都没有?大英帝国的情报员可不是只有你们而已。你以为这具尸者在升级系统版本的时候,没有办法顺便将所在位置讯息传回分析机?这种程度的简单设定,就算只是用你身边那台简易输入机也办得到。」

我心想,这男人嘴上虽这么说,但真相或许是分析机能掌握全世界所有尸者的位置。或者应该说,如今的尸者程式正暗中朝这个方向发展。如今这个年代,世界上任何角落都有尸者的身影。假如这些尸者都成了情报员,活人情报员将再也无用武之地,「大棋局」也将迈入全新的局面。海妲里曾提过分析机之间的基础资讯交换量大增,或许这就是背后的内幕。

星期五只是轻轻摇晃身体,当然不会为自己辩解。

「你们所有人都必须跟我们走。」男人从我及伯纳贝中间穿过说,「白瑞德、海妲里,两位也一样。两位对这件事已知道得太多。在高层与平克顿及亚拉拉特交涉后,才能决定如何处置两位。在那之前,两位就当作是受到我们的『保护』吧。我不想动粗,希望两位能配合。」

教堂里的尸者愣愣地站著不动,或许已代表了海妲里的回答。白瑞德假装若无其事地朝星期五的手指瞥了一眼,说道:

「如果你们愿意负责治疗我那些受了枪伤的部下,我可以勉强奉陪。」

我察觉星期五的手指再度开始摇晃,重复写著「Do NOT move.」这句话。男人一弹手指,数名月光社人员走上前来,将我们架住。那男人接著走到伯纳贝面前,弓起马步,朝伯纳贝肚子上揍了一拳。但这一拳对伯纳贝而言似乎不痛不痒。月光社的男人甩了甩拳头,凝视著面无表情的伯纳贝,说道:

「你们的旅行结束了。」

黎明前的普罗维登斯,一路上看不到任何人影。我们毫不抵抗地任凭月光社男人摆布。他说只要我们发誓不逃走,就不为我们戴上手铐。我与伯纳贝在四人座马车内坐了面对面的座位,另两个座位则坐了月光社的监视人员。星期五缩起了身子,坐在我的身旁。我暗中观察他的手指,但那手指已不再有任何动静。伯纳贝沉默不语,看著自己映照在窗户上的脸孔。

一行人的马车通过百老汇,弯过了富兰克林大街。我叹了口气,开始在脑中整理刚刚向星期五询问的那些事件的发生顺序。

一七六五年:月光社成立。

一七八五年:印格士将巴伐利亚光明会视为异端而加以排挤。

一八〇九年:查尔斯‧达尔文诞生。

一八一三年:月光社停止活动。

一八一八年:玛莉‧雪莱公开其著作《法兰肯斯坦:现代的普罗米修斯》。

一八三一至一八三六年:英国船舰小猎犬号第二次出航。

一八三九年:第一次阿富汗战争期间,神秘人物率领一群尸者进入有「瓦罕走廊」之称的科克恰河谷。

一八五六年:克里米亚战争终结。凡‧赫辛与舒华德摧毁了建立于外西凡尼亚的尸者帝国。

一八六七年:日本政府暗中让沙万自巴黎偷渡至日本。

月光社的男人刚刚称沙万为「Noble_Savage_001」,可见得沙万曾是大英帝国所拥有的「设备」之一。星期五的代码为「Noble_Savage_007」,算起来沙万还是星期五的老前辈。由科学家所组成的月光社及钻研神秘学的印格士巴伐利亚光明会之间,到底有著什么样的关系?维克托在印格士制造出沙万,又在英国北方的奥克尼群岛研究室尝试制造其伴侣。月光社早在沙万诞生前便已成立,并在沙万消失于北极后停止一切公开活动。

沙万所拥有的《德基安之书》,就跟「维克托笔记」相同,是以人类看不懂的无数孔洞记录而成。沙万说过,这是一本极为古老的书籍。

沙万为何会登上小猎犬号?结束环游世界的旅行之后,他到底去了哪里?第一次阿富汗战争爆发时,他企图在瓦罕走廊深处建立尸者帝国;克里米亚战争时,他又图谋相同的计画,因而与凡‧赫辛、舒华德大打出手。他是克里米亚的亡魂,是恐怖集团「史培克塔」的领袖。

「我只是一介学者。」

沙万如此定义自己的身分。他走遍了全世界,搜集各种珍贵矿物、植物及病原体,研究出操控尸者的技术,甚至制造出能够代替他操控尸者的人脑。

如今沙万就坐在车队的前一辆马车里。车队通过了上南区,进入一条与河岸并行的道路。夜晚的河面漆黑一片,彷佛吸收了所有光芒,与码头周围小船的白色船桅形成强烈对比。

「不能给我们一点观光纽约的时间吗?」

伯纳贝嘴里咕嚷,两名监视人员毫不理会。藉由窗户上的反射,他看见两个男人迅速朝对方使了眼色。伯纳贝将手肘抵在窗框上,耸了耸肩。

「算了,下次总有机会。」

伯纳贝凝视著窗外,沉默半晌后,又开口说道:

「话说回来,就算是未经请示的擅自行动,你们也未免来得太快了点。你们如今虽是华辛汉机关底下部门的人员,却继承了月光社的传统,我知道你们想要靠自己的力量逮住沙万的心情。但你们应该都是待在祖国的人员,就算接到我们出现在旧金山的消息,怎么能够这么快来到这里?」

两名监视者依然沉默不语。

「想将我们送回祖国,假如使用一般的船只,恐怕不太保险。」

伯纳贝故意暗示自己将会企图逃走,引诱两人说话。

「这点不用担心。」其中一人冷冷地说。

「也罢,只要你们提供三餐,我是不会逃的。」

伯纳贝说完这句话,车队刚好在码头转了个弯。前方只有一艘小船在水中寂寥地摇晃。马车内沉默了片刻,只听得见水声及马匹的喘气声。

「难不成要罚我们游回大英帝国?」

伯纳贝这句玩笑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夜晚的河面上忽然浮起了一颗水泡。下一瞬间,无数水泡自漆黑河面上冒出。我惊讶得一时忘了呼吸。河面的一部分缓缓隆起,呈现椭圆形。只有在那椭圆形区域内,看不到半点波浪。椭圆形的周围全是白色的泡沫,由于太过巨大,只看得见一半,另一半则隐没在黑暗之中。我顿时醒悟,水底下有个椭圆形的物体正在上浮。

那椭圆形物体迅速浮出水面。骤然间,自水中透出两道强烈的光柱,有如两只不断摇曳的眼睛。椭圆形物体上的河水倾泻而下,形成了有如瀑布般的景象。那宛如大鱼般的物体终于露出了水面。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有如鱼鳞般凹凸不平的船体,及长条状的甲板。

「鹦鹉螺级一号舰:H‧M‧S鹦鹉螺号。」

巨大的水花声几乎完全掩盖了月光社男人的说话声。

我的脑袋里浮现了当初在孟买城内看见的利顿背影。「即使是俄皇,也不可能对我们派往地中海的三艘『鹦鹤螺』视而不见。当然,『鹦鹉螺』根本不会出现在他面前。」当初在孟买城的走廊上,利顿确实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接下来,请允许我占用各位一点时间。〉

我们全被关在鹦鹉螺号的某房间内。星期五忽然拿出笔,写下了这段文字。

这房间有独立的客厅及卧室,摆放著雕工精细的家具,放眼望去看见的不是柚木就是天鹅绒,实在令人难以想像这里是潜水艇的内部。白瑞德试著想打开门锁,却是无功而返。他拿起桌上的餐盘,不悦地哼了一声,从他这反应来看,房间内的摆设多半全是历史悠久的高级品。伯纳贝敲遍了四周墙壁及天花板的每个角落,没有任何斩获,只好无奈地坐在价格不菲的椅子上发呆。就在这时,星期五忽以流畅的动作写起了字。

〈或许我该热烈欢迎诸位的到来,但可惜那不符合我现在的立场。〉

我相信这趟旅程不会太长。在结束之前,我想对各位说一个故事,帮助各位排遣无聊。我相信各位一定会对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大感兴趣。当然,各位可以选择阖上笔记不看。就算各位这么做,我也不会有任何埋怨。不,我甚至建议各位在看完这句话后就阖上笔记。

但我相信各位不会这么做。

请各位准备好茶和点心,摆个最轻松自在的姿势。

──那么,请听我娓娓道来。

经过漫长的等待,我终于得到了各位这些听众。但我没办法将这个故事从头开始细说。一来时间有限,二来笔记页数不够。何况这世上有很多故事是当事人自己无法述说的。例如任何人都无法亲自印证自己的诞生与死亡。当然,就连永生不死的我也不例外。

我已不记得自己诞生于什么年代。事实上我绝大部分的记忆都已因太过久远而变得模糊不清。只要是发生于超过一百年前的事,我不会记得那是我的亲身经历,或是我的愿望,甚至只是听到他人的转述。

但我还记得,我在十八世纪末,在印格士的研究室内醒来。我相信从这里开始说起,是个最合适的选择。请不要问我当时有何感受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因为当时的我还不会说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开始学习语言。直到今天这一刻,我依然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

打从一开始,我的外表就是青年的模样。玛莉‧雪莱将我描述成丑陋的怪物,这让我感到相当遗憾。但正因为她的不实描述,让我得以避免受到世人注目。因此,我不认为她亏欠我什么。或许她这么做,反而是出自一片慈悲心肠。而且我承认跟罗伯特‧沃尔顿那些单纯描述事实的枯燥资料相比,玛莉‧雪莱的著作读起来确实有趣得多。

当然,我的诞生绝非天才科学家维克托‧法兰肯斯坦一个人的成就。那是一项由巴伐利亚光明会及英国月光社携手合作的共同计画。但我不得不说,维克托在这计画中确实担任重要角色。他是一个相当独特的人物。身为一个科学家,他却对阿格里帕‧内特斯海姆

、阿尔伯特‧玛格努斯、莱门德斯‧鲁鲁斯等人提倡的神秘学中隐含的智慧大感兴趣。他的最大贡献,便是促使从不往来的光明会及月光社产生交流。【注:阿格里帕‧内特斯海姆(Heinrich Cornelius Agrippa von Nettesheim,1486-1535),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神秘学研究者、人文主义者。/阿尔伯特‧玛格努斯(Albertus Magnus,约1193-1280),中世纪欧洲时的基督教神学家、炼金术研究者。/莱门德斯‧鲁鲁斯(Raimundus Lullus,1232-1315),中世纪西班牙马约卡岛的加泰隆尼亚文学作家、哲学家、传教士。】

「我们并未将你造成天上之物,亦未将你造成地上之物。你并非拥有死亡之物,亦不是永生之物。我们给予你选择的自由与名誉,使你成为自己的创造主,将自己捏塑成自己所期许的模样。」

这是维克托对我说出的最后一段话。从他引用皮科‧德拉‧米兰多拉的名言,便可对他的思想宗旨窥知一二。请容我提醒各位,米兰多拉伯爵是史上第一位犹太人以外的「卡巴拉」秘法研究家。没错,我与维克托是在消弭了憎恨的平和状态下诀别的。在那冰天雪地的世界中,我们在最后一刻终于达到了互相理解的境界。【注:皮科‧德拉‧米兰多拉(Pico della Mirandola,1463-1494),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义大利哲学家,著作有《论人类的尊严》(Oratio De Dignitate hominis)等。】

玛莉‧雪莱在著作中描述,我的身体是由野兽的肉块及人类的尸体拼凑而成,但我相信那并不是事实。我跟现在随处可见的尸者,也就是那些死而复活的人类尸体,亦有所不同。我原本并不是一具尸体。根据我自己的推测,我只是从历经千古的沉睡中清醒了而已。相较之下,或许我更接近那个深信自己会从坟墓中复活的玫瑰十字会创始者克里斯提安‧罗森克罗伊兹。【注:克里斯提安‧罗森克罗伊兹(Christian Rosenkreutz,1378-1484),欧洲中世纪的魔术师。】

我是自远古便存在至今之物。若依照费多罗夫的说法,我正是来自帕米尔高原的亚当。信不信,是各位的自由。我很希望费多罗夫的理论是错的。当然,他那令所有死者复活的计画,不过是个永远无法实现的荒谬幻想。

历经将近上百年的研究,我还是无法肯定,我之所以失去了一百年以上的记忆,是因为他们让我清醒的手法不正确,或是太长的沉睡已让记忆灰飞烟灭。

至于其他部分,玛莉‧雪莱在著作中描述的绝大部分都是事实。不过,我得澄清两点。第一点是关于我自维克托研究室逃走时的状况。我并非因为惊愕于自己的诞生,才趁研究人员不注意时逃出研究室。事实上,在复活后的数个星期,我一直活在研究人员的监视之下。我一边学习基础语言,一边与他们维持良好的互动关系。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偷听到维克托提议销毁一切关于我的研究资料。当然,包含我在内。

第二点,则是关于奥克尼群岛那间受诅咒的研究室。我提出想要一名伴侣的要求,这的确是事实。当时的我,还天真地认为他们能以医学的手法再次创造出一个跟我类似的生命。老实说,之后那段日子里,我所做的各种努力,都跟这名伴侣有关,但我无法制造出另一个她。因为她一旦从世界上消失,便再也不会回来。就算我能制造出一个跟她类似的生命,那也不再是她。就算物质结构完全相同,也不可能是她。我想这是灵魂的问题,跟物质无关。

关于那名伴侣如何从我的肋骨中诞生,最后又发生什么样的变故,我相信不需要在此赘述。总之研究所毁了,她也死了。当时她陷入了疯狂状态,是我亲手了结她的生命。

从那一刻起,光明会与月光社的关系彻底决裂,我渴求一位伴侣的心愿也遭到抹杀。于是我诅咒这个世界,诅咒将我从沉睡中唤醒的维克托。自从我杀了他的妻子后,追与逃的立场便反了过来。这一段细节,亦跟世人普遍熟悉的并无不同。

我早应该死在北极,我并不希望重获新生。事实上,当时我躺在烧得正旺的木柴上,企图将自己火化。但后来我落入华辛汉机关的手中,这点我也很无奈。当时我的肉体早已炭化,连动也动不了,更别说是逃走。那些人花了许多时间将我治好。我本来打算等体力一恢复,便再次尝试自我了断。但是在等待身体重新长出肌肉的日子中,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平静而漫长的岁月,消磨了我的意志。一旦自杀失败,若要再次尝试,需要极大的精神力。直到今天,我依然做不到。

当我的肉体恢复正常状态之后,他们将我送入达尔文家,并伪造我的经历,给予我查尔斯这个名字。做出这个决定的是月光社,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这么做是基于伊拉斯谟斯‧达尔文的遗言。伊拉斯谟斯或许是愧疚于残酷玩弄生命,因此他决定给予我人类应得的亲情。

在接受治疗的那段期间,我得知尸者技术正在迅速发展,这也是我放弃自尽念头的原因之一。但这并不代表我将那些只会对活人唯命是从的尸者当成了同伴。我对尸者的感受,只是厌恶与好奇。我知道尸者与我完全不同,但尸者已引起了我的兴趣。虽然不同,但毕竟跟活人比起来,我还是较接近尸者一些。我相信想要理解自己身为何物,是一种相当自然的感情。当然,这前提是我所拥有的感情也是你们活人能够理解的感情。

我与尸者有著明显的差异。我拥有自己的思想,能够表达自己的主张。世人将我当成拥有意志的个体,而且我的行为举止与活人并无不同。不仅如此,我拥有比活人更优秀的能力。于是我一头栽进了尸者研究之中。我追求的不是小家子气的改良技术,而是彻底理解尸者的本质。我们的生命及意志是如何产生的?为什么我能经由自己的意志来决定行动,尸者却不行?为什么灵素的些微差异,会造成每个人的感受不同?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推动这世界运转的到底是物理法则,还是灵魂法则?

我就像世间一般的青年,拥有著旺盛的好奇心。洪保德的探险记令我雀跃,莱尔的《地质学原理》令我著迷。我希望增广见闻,而华辛汉机关帮我实现了这个梦想。他们依然当我是实验体,但我在Q部门内提供的尸者技术已获得他们的肯定。那是一个和平的时代,亦是一个依旧保有荣耀与尊严的时代。当然,他们同时赋予了我情报员的使命。【注:洪保德(Friedrich Wilhelm Heinrich Alexander von Humboldt,1769-1859),德国自然科学家兼探险家。在生物学、植物学及地质学上有著卓越成就。/莱尔(Charles Lyell,1797-1875),苏格兰地质学家、法学家。】

搭上小猎犬号的那趟旅行,让我更加了解了这个世界。我获得了在空间与时间上更加宽广的见闻。直到今天,那些回忆依然深刻留在我的心中。普利茅斯、特内里费岛、维德角、海湾群岛、里约热内卢、蒙特维多、福克兰群岛、瓦尔帕莱索、卡亚俄、利马、加拉巴哥群岛、纽西兰、雪梨、乔治王湾、科科斯群岛、模里西斯、开普敦……

逐渐瓦解于海中的冰河、不断喷出火焰与熔岩的火山。这个世界有著人智难以想像的规模,依循著矿物层级的漫长时间发生变化。在这惊奇奥妙的世界面前,人类的种种想法根本不值一哂。我们亲眼目睹地震与海啸摧毁了智利的维瓦帝,理解了人类只是一种自以为是地轻搔著地球表面的生物。加拉巴哥群岛的雀鸟、纽西兰的鹤鸵、澳洲的有袋类动物……我搜集了各种化石、植物、矿物及动物,不断地思考著种种问题。人类到底是什么?人类有没有办法以超越地质学时间的宏观角度来观察这个世界?我相信那是我活得最平静、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生命会在漫长的时间中发生变化。冰河逐渐往海中推进,成为浮在海面上的巨大冰块。沙尘经过数万年的堆积,形成地层。海底里的山逐渐隆起,陆地却是逐渐崩塌。我相信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推动著整个大陆。飞鸟以海上的岛屿为中继点,不断往大海的另一端迁徙,并一点一滴地改变其模样。种子远渡重洋,在相隔万里的陆地上落地生根,长出与原本略有不同的花朵与果实。

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细微到肉眼无法察觉的变化,在远超越人类寿命的漫长时间里不断累积而成。当然,生物及生命亦不例外。我试著将这些想法归纳出结论,但尸者却成了我最大的阻碍。

全世界充塞著各种不同的生命,却只有人类这个物种拥有灵魂。尸者技术只对人类管用,除了人类以外的动物从未有过死而复活的案例。这个现象让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人类也是物质界的一分子,理应遵循大自然的法则。灵魂为人类独有之物,这样的论点实在令我难以接受。相信各位都知道,近来喧腾一时的华莱士进化论,将人类排除在理论对象之外。我认为他的理论就这一点上实在缺乏一贯性。甚至可以说,那是套不完整的理论。我认为我们必须对灵魂的存在意义有更正确的了解。倘若永生不死对进化有利,那么所有生物最终都应该获得永生不死这个特性。反之倘若永生不死对进化不利,则人类的进化迟早将走上绝路。或许这正意味著人类将在不久的将来绝迹灭种。永生不死将造成人类的灭亡。这件事或许将发生在数万年后,或许只需要一百年的时间。

生命的变化是持续不断的。人类的外貌并非神的外貌,只是一种变化的过程。或者可以说,神会跟著人类一同改变。古代一种会爬树的动物变成了猴子,猴子下树开始步行后变成了人类,说穿了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然而猴子无法成为尸者,因为猴子没有灵魂。既然如此,灵魂到底是什么?

结束了小猎犬号的旅行后,我离开了华辛汉机关。那些人一天到晚只想著如何改善尸者的能力,以及如何陷害他人,根本无法理解我提出的问题。在他们的观念里,灵魂就是唯独人类天生拥有的机能,人类藉此获得了生动鲜明的感官能力及理性泉源,进而发展出道德观念。

人类的语言能够让死者复活。记录在几张打孔卡上的寥寥几句咒语,就能达成这项壮举。我相信这意味著灵魂具有理解语言的能力。我们无法将人类以外的动物化为尸者,只是因为我们无法理解那些动物的灵魂所使用的语言。我将这个想法告诉那些人,引来的却只是嗤之以鼻的嘲笑。从那一天起,我开始研究能够与所有尸者进行交流的「尸者语言」。我相信不论任何生物,都肯定拥有灵魂。我想要找出这些灵魂所使用的语言。只要能与灵魂直接沟通,就能证明灵魂普遍存在于任何生命之中。而要掌握实际证据,就必须成功将人类以外的动物化为尸者。

我一边逃避华辛汉机关的追踪,一边进行研究。不久后,平克顿及亚拉拉特也加入了追踪我的行列。平克顿的目的是为了创造利润,亚拉拉特的目的则是为了钻研生命理论。既然进行研究,当然需要标本。于是我每天过著跟尸者一同生活的日子,不断尝试找出他们的语言。我一面寻求尸者的灵魂所使用的语言,一面也将涉猎范围扩大至所有动植物及矿物。

费多罗夫相信「诺斯特拉总语系」就是最后的结论。曾有一段时间,费多罗夫是我的最佳共同研究伙伴。他相信人类的灵魂可以透过某种方式保存,而且总有一天,人类将可以实现真正的完全复活。他认为我们的灵魂所使用的语言,正是伊甸园内使用的语言,亦即为所有动物命名时使用的语言。而这个语言,正是巴比伦塔出现之前,生命凭藉灵魂互相沟通时所使用的纯正语言。只要理解了这个语言,一切生命将可以超越物种的隔阂,达到真正的沟通。不仅如此,而且藉由死而复活的秘法,将可以停止时间,创造出一个不再有死亡与丧失的世界。

但是他所赖以为依据的《圣经》内容,却有著最根本的矛盾。关于人类的诞生,〈创世纪〉第一章第二十七节内有这样的描述,「神就照著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著祂的形像造男造女。」这里提到了男人与女人的创造,但夏娃却要到第二章第二十二节,才从亚当的肋骨诞生出来。既然如此,一开始神所创造的女人到底是谁?犹太拉比称这女人为「莉莉斯」,诺斯底主义信奉者更以这一句认定这个世界乃是由伪神所创造。他们认为正是这个最初的女人让亚当及夏娃坠入堕落深渊,真神所创造的世界遭受到伪神德米尔格玷污。在记录这恶劣行径的内容中,当然也包含了些许对亚当的语言的描述。

那么,亚当的语言到底指的是什么?巴比伦塔的故事要到第十六章第六节才出现,但是在第十章第二十节里,却已有了这样的描述:

「这就是含的后裔,各随他们的宗族、方言,所住的地土、邦国。」

这里提到了「方言」这个字眼。而且在这第十章里,还有不少雷同的词句。换句话说,就算单看《圣经》旧约亦可明白,人类的语言在巴比伦塔事件发生前便已分裂。

如今我终于掌握了所谓的「灵魂语言」,跟随在你们身旁的莉莉斯当然也懂这个语言。当年我因无法理解内容而拋弃在北极桑尼可夫岛的「维克托笔记」,正是以这种语言记录而成。经过漫长的旅行,我终于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维克托笔记」的作者根本不是维克托。从前光明会因被视为异端而遭受迫害,他们于是前往美国另起炉灶,那就是后来的星辰智慧派。这个组织所拥有的《德基安之书》,在内容上与「维克托笔记」可说如出一辙。这是一本相当奇特的书籍。甚至没有人知道它诞生于什么地区、什么年代。现代的尸者技术,其实都源自于这本书及诸异本的内容。

我就跟当年的维克托一样,一头栽进了《德基安之书》的世界中。这本书使用了人类无法理解的语言,依循著人类社会所不存在的真理。华生博士,你曾责备我肆无忌惮地散播尸者技术。请容我在此反驳你这句话。凭人类的能耐,绝对无法解读《德基安之书》。只有像我及莉莉斯这类特殊分子,或是具备足够规模的分析机,才能够读得通这本书。当年光明会及月光社那些乌合之众竟然能勉强解读出一小部分粗浅内容,几乎已可算是奇迹。请你想想,当我想从远处控制尸者行动时,必须使用经过特殊改造的人脑。当年在外西凡尼亚的古城内,我藉由实验获得了这项技术。与一般科学技术不同的是,这项技术奠基于人类无法理解的观念及语言。这意味著我就算想公开这项秘密技术,也不可能做得到。人类要设计或使用任何一种机械,都必须透过自己能够理解的语言。换句话说,人类根本无法设计或使用这种控制尸者的人脑。描述其理论的语言,与人类的思考模式有著根本上的矛盾。翻译《巨人传》一书的汤玛斯‧阿卡特大笑而死的轶事,不知你曾否听过?【注:《巨人传》(Pantagruel)是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作家弗朗索瓦‧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1493-1553)在一五四五年发表的代表作。/汤玛斯‧阿卡特(1611-1660),苏格兰作家与翻译家。据说他在听到查理二世(Charles Ⅱ,1630-1685)即位的消息时,大笑而死】

要理解这本书,除非拥有在本质上与人类完全不同的智慧。

华辛汉机关派人在外西凡尼亚入侵我的研究室,获知了我的研究内容。他们取得了自外部控制尸者的大脑,却无法加以利用。设计原理太过复杂而深奥,他们根本无法理解。

如今华辛汉机关依然认为灵魂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获得的极致机能。亚拉拉特提出的史培克塔,正是诞生于复杂大海内的偶然形态变化。所谓的不死,其实是在灵魂内形成安全漏洞的一种缺陷。人类是万物之灵,是世界的支配者。人类抵达了一切生命连锁的顶点,并且在分析机的帮助下,挣脱了进化的束缚。

但是,人类真的这么伟大吗?这种深刻感受世界的机能,真的位于进化的顶点吗?我不相信这样的思想。我不认为如今存在于世界上的其他亿万生命,只是毫无自我意志的机械连锁反应。看看你们的四周吧。那些树木及昆虫,真的没有感受外界的机能吗?如果你们这么认为,那一定是受到了知觉的欺瞒。难道你们认为那些动物们真的没有半点智慧,只知道永无止境的斗争吗?在这世界上引发最大规模无谓战争的生物,正是人类。这些战争的发生原因甚至不是基于生存之必要。

这就是「赌注」的真相。在华辛汉机关烧毁了我的研究室后,我与凡‧赫辛约定好的一场赌注。他认为正因为人类抵达了进化的顶点,才获得了意识、灵魂、以及我如今感受到的一切。而我则认为意识及灵魂从一开始便存在于所有生命之中。灵魂的差异,决定了生命的形态。

「要不要来打个赌?」

当时凡‧赫辛这么问我,而我答应了。这句话刚说完,一根著火的横梁砸了下来,将我及凡‧赫辛隔了开来。

逃离外西凡尼亚后,我尝试以各种生物进行尸者实验。从巨大的生物到微小的生物,从新诞生的生物到古老的生物。牛、马、狗、猫、老鼠、昆虫……甚至是必须以显微镜才能看见的微生物,都是我的实验对象。假如灵魂的存在是生命的必要条件,而非偶然诞生于人类体内之物,那么即使是微生物也应该具备灵魂。就算是矿物,只要拥有生命,就应该拥有灵魂及意志。

这些尸者实验几乎全是以失败收场,但有两个例外。一是人类,二是某种菌株。严格来说,只有那菌株算是例外。

我由此推导出了一个相当简单的结论。一个简单的现象背后,必有个简单的理由。

这结论就是,人类的「尸者化」根本从来没有成功过。光明会及月光社发现的,其实只是利用某种语言让菌株进入不死状态的技术。人类所谓的「自我意志」,其实只是这些仅能存活于人类体内的菌株所制造出的幻觉。

或许你们会问,怎么会刚好有一种菌株,只会在人类体内发挥特殊作用?这是一个相当合理的疑问,但我想反问,各位认为那些足以杀死人类的可怕病菌,平常都躲到哪里去了?尤其是那些蔓延区域遍及全世界的传染病病菌,在蔓延情况受到控制时,他们在哪里?答案当然是躲在其他动物体内。若非如此,没有理由每隔一段时间就爆发大规模感染。同样的现象,也可以套用在这种菌株上。这种菌株在其他动物体内时不会造成任何危害,但是一旦进入人类体内,就会引起剧烈反应。人类原本的意识及灵魂将遭到侵蚀与覆盖。这种菌株与传染病的差别只在于,后者造成的结果是死亡,前者造成的结果是产生虚假的意识。常有人形容意识是一种传染病,这句话在本质上可说是一语中的。

在漫长的岁月中,这些菌株一直与人类处于共生状态。刚开始的时候,多半是有只愚蠢的猴子感染了这种菌株,因而拥有了意志。不,应该说是开始相信自己拥有意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感染菌株反而有利猴子的生存。就这样,猴子成了菌株所乘坐的交通工具。对生存有帮肋的菌株一点也不稀奇,肠子里也可找到许多相同的例子。差别只在于,这种菌株的孳生环境是大脑。

所谓「唯独人类才有的灵魂」,其实只是菌株引起的一种「彷佛拥有灵魂」的幻觉;而所谓的「灵素」,则是一种能够与菌株沟通的语言模式。

我相信各位一定会要求我提出证据,但证据其实就在各位的眼前。

那就是自外界控制尸者的技术。我及莉莉斯使用的语言,其实就是这些菌株的语言。若想获得更明确的证据,则可以进行以下这场实验:将菌株从人体内抽离,再试试看语言是否还能发挥效果。我为了这场实验,耗费了十五年光阴。

我们自认为能够藉由语言将死去的人类变成尸者。语言就是语言,即使是记录在打孔卡上,亦与一般语言无异。但接收这些语言的对象甚至不是遭菌株控制的人类灵魂,而是菌株本身。这些菌株在接收了语言之后,有少部分会进入不死状态。

活人体内的菌株不会受到语言的操控,唯一的理由只是菌株数量太多,在活人体内形成互相争夺意志的派阀。而死人的体内,则只有愿意接受语言操控的菌株才能存活。为了方便起见,暂且称这些愿意接受语言操控的菌株为「积极派」吧。就跟人类一样,菌株里有些派系愿意成为尸者,有些则不愿意。至于那些不愿意成为尸者的派系,则暂且称为「保守派」。保守派里还有很多不同的分支,但积极派则相当团结。

菌株跟人类之间的关系,可以比喻为人类与分析机之间的关系。尸者就像是绝对服从命令,即使是不具备特殊知识的人类也能操控的分析机。

我们认定的灵魂,其实只是一场误会。

但这并不意味著人类原本并不具备灵魂及意志。这就跟虽然菌株无法在其他动物体内生存,但其他动物依然具备灵魂及意志是相同的道理。人类只是因大脑太过巨大,产生了亚拉拉特所称的「史培克塔」,也就是安全性的缺陷,因而给了菌株可趁之机。

人类的大脑只是遭这些菌株以不正当的手法占据,原本的意志因而遭到覆盖及封锁。菌株的生命活动创造出了新的意志,而这些意志把自己当成人类的真正意志,并认为这是人类独有之物,并不存在于其他动物体内。

或许各位会说,既然菌株与人类互助互惠,又有什么关系?人类的意志到底是诞生于菌株,还是诞生于脑细胞,又有什么不同?

这样的想法并无不妥。

然而,这两者之间毕竟还是存在著差异。那差异就在于我们无法与人类的脑细胞对话,却可以跟菌株对话。

当然,能够理解菌株语言的,只有我、莉莉斯及大规模的分析机。如今各大分析机之间正热烈交换著菌株的语言。不久前,我将长年来的研究成果公布在全球通讯网路上。不过那称不上什么机密,只是一段极短的文章。「维克托笔记」及《德基安之书》的全部内容,原本就已储存在分析机之中。我所公开的,其实就只是我现在告诉各位的这些话。实际的做法,就只是在分析机之间的基础资讯交换内容中,插入了《德基安之书》这个书名,以及其中一句话的位置及译文。

「这串文字正是灵魂的本质」。

我这么告诉分析机。如此一来,分析机将会知道《德基安之书》的解读方式。拥有知识与活用知识完全是两回事。拥有一篇看不懂内容的文章,没有任何意义。但只要给予解读者一点提示,接下来就迎刃而解了。

我所给的提示,就只是「世上有著如此机能的语言」。

各位可能感到好奇,为何我会挑这个时候做出这种事。答案很简单,因为我知道各位将会找到我。从以前到现在,我一直在等待机会。在各位之前,有多少人为了找我而惨遭不幸,相信不用我在此赘述。亚拉拉特里那些较看得开的人,早已放弃继续派人追踪我。不过这并不表示各位比之前那些人更加优秀。人类就算能力再怎么优秀,也会因运气太差而丧命。这就跟抽签一样。抽到上上签的人,并不是因为实力特别好。事后询问抽到上上签的理由,并没有任何意义。

重点来了,各位认为华辛汉机关及各国政府会对这个语言视而不见吗?那些人会如何利用这个直接入侵灵魂安全漏洞的技术?如果分析机完全理解了菌株的语言,并且成功说服保守派转型为积极派,各位是否已想到其后果?那后果就是尸者与活人将不再有任何分别,即使是活人的灵魂也会遭受不死菌株占据。到那时候,将不再有「死」这件事。如同耶稣基督死而复活,藉由死消灭了死亡,令墓中死者皆得永生。

死亡何能骄傲──

「你是命运、偶然、王侯及绝望者的奴隶。

你与毒害、战争及疾病比邻而居。

罂粟与咒文同样能令人入眠,比你的一击更加巧妙。

既然如此,你何能自我夸耀?

在短暂的沉睡后,我们将永远苏醒。

届时将不再有死亡一事。死亡,你已死。」

正如同这首诗的描述。

以生存条件而言,不死的菌株当然比会死的菌株站在更加有利的地位。就算放置不理,不出数十年时间,积极派菌株恐怕就会完全消灭保守派菌株。届时人类应该选择向哪一边靠拢?选择不死菌株,无限扩大种族数量,如同恶性肿瘤般侵蚀全世界,最后在进化的力量前自取灭亡?或是与保守派联手,夺回人类原本拥有的死亡?

以下是我的提案。

海妲里‧利莉斯,你跟我一样能够使用菌株的语言。

白瑞德,莉莉斯只会采取对你有利的行动。

Noble_Savage_007:星期五,双重系统让你拥有更胜于我的语言能力。我相信你已彻底解析「维克托笔记」,储存在脑中。而且经由写出我这篇文章,你已明白如何阅读它。

约翰‧华生博士,你是星期五的操控者。如果没有你,我顶多只能操纵他的手臂写出文章,就像现在这样。

佛德里克‧伯纳贝上尉,唔,好吧。我很佩服你超越常人的战斗能力。

诸位是否有兴趣参加一场分析机之间的会议?

如今我们碰巧搭上了全世界最强的战斗潜艇,而这潜艇正巧航向大英帝国首都伦敦。在那里,有著全世界最古老,且向来在分析机之间位居领导地位的分析机「查尔斯‧巴贝奇」。

华生博士、白瑞德、伯纳贝上尉。

如今在你们体内控制著意志的菌株,不知会如何回应我这项邀约?当然,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是诸位的自由,但我衷心期盼诸位的抉择是正确的。

──查尔斯‧达尔文〉

我们抬起头来面面相觑,星期五持续动笔,紧接著画出了鹦鹉螺号的艇内配置图。

我们利用自武器库找到的炸药炸开了金属制的房门。金属铁板彻底变形,向著房内弯曲,伯纳贝将其推开,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张桌子,上头摆著一具捆绑得有如木乃伊的人形包裹。我首先掏出小刀,割开了覆盖脸部的麻袋。

沙万的脸自麻袋裂缝之间露了出来。他猛然睁开双眼,深吸一口气,眼睛不断眨动,看著我依序切开捆绑在他身上的布。完成这项工作之后,我退了一步。沙万先是坐起上半身,接著跳下桌面,站在我面前,凝视著我问道:

「请求登艇许可。」

「允许登艇。」

除了这个回答之外,我没有其他选择。

「现在诸位可成了过街老鼠了。」白瑞德以取笑的语气说道。

「难道你不是吗?」我反问。

「我只是遭受胁迫,罪状不会太重。」白瑞德给了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答案。

沙万轻抚手腕,确认没有异状后,朝我问道:

「操舵室现在是什么情况?」

「已压制完毕。有了那份艇内配置图,要控制这艘潜艇可说是轻而易举,只要放下各区域隔板后各个击破就行了。但配置图应该是最高机密,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请容我表达遗憾之意,人类的记忆力实在是太不可靠。月光社那些人似乎并不知道我在外西凡尼亚时曾参与过鹦鹉螺号的建造工作,他们搞不好根本已经忘了这艘潜艇当初并非由英国所开发。遗忘是掠夺者的特权,尤其是列为机密的事项。所谓的最高机密,最后往往落得没有人知道的下场。」

沙万泰然自若地环顾房内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在因爆炸而碎裂的花瓶上。

「这可是明朝的骨董,你们的做法太野蛮了。」

「只是一点回礼。」

伯纳贝似乎还在记恨刚刚沙万透过星期五之手写出文章时,对他表现出的轻蔑之意。沙万伸出手指,在环绕墙面的一排镶铜紫檀木柜上来回轻敲,彷佛陶醉于其悦耳的声响。接著他从柜内取出一只葡萄酒杯。我下意识地朝柜内望去,发现每件餐具上都刻著相同标志。那标志是个N字母,外围并以「Mobilis in Mobili」绕成扇形。我不禁暗自祈祷,这个N别又是我不知道的华辛汉机关内人物或部门。

沙万从胡乱堆放在柜内的葡萄酒瓶中抽出一瓶,说道:

「连Berry Bros&Rudd也遭到这种对待。那些人把社交室当监禁室用,看来月光社也失去传统了。喝这葡萄酒该搭配四重奏乐团,可惜似乎有些困难。」【注:Berry Bros&Rudd是英国历史最悠久的高级葡萄酒品牌。】

沙万完全不把此刻身处的状况当一回事。他叹了口气,取出小刀以俐落的动作拔开酒瓶,将酒栓拿到鼻子前闻了闻,露出双眉微蹙的神情,将葡萄酒往杯里倒。

「这可是军舰。」

沙万的态度令我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但我还是勉强提出了抗议。他一面欣赏著杯缘的葡萄酒滴,一面说道:

「第一,这艘潜艇原本是调查用途。第二,这不是地点的问题,而是品格的问题。岁月真是无情,我相信总有一天,连圣杯也会被人类拿来装牙刷。」

「你怎么知道我们将被带到鹦鹉螺号内?」我问。

沙万瞪了我一眼,说道:

「看来你有著爱钻牛角尖的性格。Q部门擅自派出鹦鹉螺号的可能性很高,早在我的预料之中。何况就算他们派来的不是鹦鹉螺号,而是一艘破烂汽艇,也不会对计画本身造成影响。顶多只是改变夺取鹦鹉螺号的时机,让侵入分析机的过程添加一些步骤而已。」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把我们卷入麻烦之中?」

「我承认这有些临机应变的成分,但计画本身是万无一失的。不管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不是你们,不管Q门派来的是不是鹦鹉螺号,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既然如此,在普罗维登斯为何与我们大打出手?」

「如果我一见面就说出刚刚那一大串,依你们的个性,会坐下来乖乖聆听吗?要让马喝水,不能只是将马拉到河边,还得设法让它口渴。凭你们足以在世界各地闯荡的能耐,你们会愿意屈服于月光社的威胁,陪著我进入这艘潜艇吗?你们会信任一个躲在异端教会内且自称是沙万的人物吗?或许你们会信,或许不会。总之计画既已成功,可见那场战斗是必要的。何况我还能趁那机会见识诸位的能耐,诸位能在那场战斗中存活下来,便已证明了诸位的价值。」

「如果我们不配合,你又打算怎么做?」

我渐渐感觉自己的问题简直像在鸡蛋里挑骨头。

「满脑子想这些已过去的事没有任何意义。若要思考可能性的问题,不止是未来,就连过去也会发生种种分歧。老是回头看只会把自己搞得更迷糊。你们既然救出了我,难道要再一次将我五花大绑?就算你们这么做,我也不会抵抗。」

「我们怎么做,得看你接下来的回答能不能让我们满意。」伯纳贝以充满霸气的口吻说道。

「唔……」沙万沉吟半晌,忽伸出手指,指向旁边一张怎么看都不像是军舰内设备的豪华椅子。白瑞德摆出「随你高兴」的动作,沙万于是坐在椅子上,摇晃著葡萄酒杯,说道:

「我能理解你们的迷惘,毕竟人类大脑的资讯处理能力相当有限。输入了讯息之后,还得等上一段演算的时间。基于这个原因,我认为现在跟你们说再多也只是浪费力气,但反正抵达伦敦之前,我们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

「……关于你刚刚让星期五写出的那些话……」我说。

「都是事实。」沙万仰靠在椅背上说道,「至于信不信,你们自己决定。我心中常有这样的疑问:我现在到底在跟谁说话?是谁的灵魂在跟谁的灵魂说话?做出反应的是谁?我想说服的对象又是谁?如果你们的灵魂早被积极派占据,我现在说再多也没用,因为我的提议正是透过直接操纵分析机,遏止积极派继续扩大。不过若你们已遭积极派菌株占据,我就可以直接控制你们体内的菌株,这倒是省事不少。」

沙万轻摇手指,接著说道:

「我殷切期盼诸位是凭藉著自我意志来到我的面前。」

──人类的意志乃是由菌株活动所形成──

这就是沙万的主张。某种能够在人类体内产生特殊作用的菌株,持续在人体内创造著意志。「如今存在我脑中的思绪,其实是由脑中另一种生命创造出来的」,这意味著我们只是将菌株给予的梦境当成了现实。就好像是遭人关在房间里,只不过墙上画著跟外界完全相同的景色。

「这么说有失偏颇。」沙万解释道,「人类既然也是物种之一,当然拥有属于你们的特质。在人类与菌株的共生关系开始前,人类也拥有自我意志及灵魂,菌株只是从外侧取得了这个系统的控制权。然而在漫长的岁月里,人类的意志一直是由菌株掌握著主导权,因此两者已互相融合,形成密不可分的状态。正因为这个缘故,即使原本的意识及灵魂离开了肉体,菌株依然能持续操控肉体。就这层意义上而言,人类原本的灵魂早已成了『次要系统』。」

沙万这句话,意味著人类只是「我」这艘船上的船员。非但不是船长,而且还是因有可能造反而遭到监禁的船员。就如同在这钢铁制的棺材中掌握了主导权的,其实是沙万。

「你说维克托只是成功将菌株变成尸者?」我问。

「我确实这么说过。」沙万点了点头,「我能理解你们很难接纳这个说法,但我不得不说,成功将菌株变成尸者甚至不是维克托的功劳。他只是成功解读一本自人类诞生前便存在的魔法书而已。事实上自古以来人类想必不止一次企图控制菌株,但每一次都遭到阻止与掩盖,毕竟每个时代都有像凡‧赫辛、舒华德那种人。在过去,封锁这类消息或许并不困难,但在如今这个通讯频繁且交通发达的年代……」

沙万不再说下去,似乎是想给予我们思考的时间。

「听起来很吓人。」伯纳贝插嘴,「但就算我们的思考是菌株活动下的产物,又有什么关系?管他什么积极派、保守派还是山岳派,对我们来说都一样。就算接受不死化的积极派在我的脑袋里掌握霸权,我也不在乎。照你的说法,这些家伙一旦掌握思考的支配权,不但能提升尸者的能力,还可以永生不死。」【注:山岳派(Montagnard)是法国大革命时期议会内的共和主义派系名称之一。】

沙万淡淡一笑,说道:

「你这想法很合理。老实说,像你这样想的人类或许占大多数,而这正是我不愿意公开真相的原因。短时间之内,人类并没有阻止积极派扩大势力的理由。绝大部分的人类,无法理解『不死会造成物种绝灭』这个理论。」

我向伯纳贝使了个眼色,说道:

「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创造出虚伪意识的是那些菌株?」

「华生博士。」沙万隔著酒杯朝我望来,露出一脸兴致索然的神态,「要提出证据很简单,但为了让你保留身为『医学博士』的尊严,我决定不这么做。不过身为一位医学家,你确实应该保持凡事讲求证据的怀疑态度。为了消除你的不安,我建议你可以将『菌株』这个字眼替换成未知的『X』。在这个『X』里头,你可以塞进任何你喜欢的字眼。不管是『灵魂』、『意识』还是『欲望』,只要你能接受就行。像这样的文字游戏,或许对理解有所帮助。」

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接著问道:

「……灵魂的延续性问题,又该如何看待?」

「你指的是尸者是否延续活人的灵魂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尸者看起来像活的,只是『X』在体内作祟所造成的现象。费多罗夫以为有办法让人类真正复活,但人一旦死亡,灵魂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在死亡的瞬间,人类便已失去了身为人类这种生命的特质,只剩下掌控大部分机能的『X』。而且正常的『X』会在宿主死亡时停止机能,因此人类的记忆及感情都会在死亡的瞬间消失无踪,一点也不会留下。」

沙万朝著天花板摊开双手,接著说道:

「现在我想回答伯纳贝先生刚刚的问题。活人若遭单一派阀的『X』控制,会是什么样的状况,你们早已亲眼目睹。没错,我指的就是遭灌入虚拟灵素的活人。世上有很多人想知道遭单一派系控制的人类会变成什么状况,才经由实验创造出了这些案例。人类的意志是由复数的『X』派阀在协议或斗争后决定,因此才具备多样性。若改成单一派阀的一贯思考模式,人类将变得跟人偶没什么不同。

人类是一种矛盾的生物,矛盾正是人类的本质。在人类的生存过程中,不同的想法及对立的意见常会酝酿出矛盾,很多人都已察觉这个特质的可贵之处。尼可拉斯‧库萨努斯赞扬人类的无知;蒙泰涅凭藉著其渊博学识证明了无知与不确实的普遍性;阿格里帕‧内特斯海姆尽其所能证明一切学问的缺憾;伊拉斯谟礼赞愚者之神;塞巴斯提安‧布兰特认为这个世界就像是一艘载满了愚者的船。人类的矛盾行为并非违背了真理。矛盾本身就是真理,就是人类的本质。所谓的真理,其实只是一些为了自圆其说而想出来的屁话。」【注:尼可拉斯‧库萨努斯(Nicolaus Cusanus,1401-1464),中世纪德国的哲学家、宗教家。/米歇尔‧德‧蒙泰涅(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作家。/德西德里乌斯‧伊拉斯谟(Desiderius Erasmus,1466-1536),鹿特丹的人文主义思想家、宗教家。/塞巴斯提安‧布兰特(Sebaststian Brant,1457-1521),中世纪德国作家。】

沙万抬起了头,观察著我们的反应。

锁在孟买城地底下的女尸者、在开伯尔山口遭我切开脑袋的尸者、德米特里、阿辽沙、大里化学内那些浸在玻璃柱里的尸者、与伯纳贝及山泽几乎打成平手的尸兵……一张又一张遭灌入虚拟灵素的活人脸孔浮现在我的脑海。不论哪一张脸,表情都是空洞而虚无的。

「我不相信。」伯纳贝耸肩说道。

沙万玩弄著手中的空酒杯,说道:

「是吗?我认为如今你们应该思考的,是假如全人类都成了灵魂遭到覆盖的尸者,会造成什么样的问题。届时人类将失去美感及崇高精神,但同时也将失去理解美感与崇高精神的能力,既然如此,那有何不妥?或许我们可以认为,那对人类而言也是一种进化。反正就算没有发生这种状况,如今遍布全世界的人类还是会持续做出各种残酷的行径。科学的发达,让人类可以在短时间之内残杀大量的同类。残杀的速度之快,甚至超越了思考速度,令沟通只能成为善后的手段。不久的将来,人类将过著早晨陶醉于巴哈的音乐,中午因歌德的诗句而感动落泪,傍晚却冷酷杀害无辜者的生活。」

我想开口反驳,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沙万接著说道:

「为政者已开始对不知长进的愚民感到不耐。你们是否曾想过专制君主在启蒙运动中感受到的焦躁?民众总是看不见大局,只会被只字片语牵著鼻子走,永远不懂思考发言者的背后意图,甚至热烈支持不久后将危害自身的恶法。这实在是令人感叹不已的一件事。但是再进一步想,就连那些自认为已受启蒙薰陶的为政者,其实也跟民众没什么不同。他们自认为脑中拥有的智慧,其实只是时代所创造出的美梦,在后世的人眼里往往变得滑稽可笑。人类的智慧,说穿了就是如此肤浅。

既然如此,何不换个角度来想?既然启蒙是人类永远达不到的境界,那么积极追求愚昧又有什么不妥?我指的可不是由贤明的君王为愚民指引方向的牧羊概念。这是一种自认为无所不能的为政者在尝到绝望滋味后,内心萌生的欲望。如果所有人类都不再具备感受绝望的能力,那不也是一种最大的幸福吗?届时世界上将不存在纷争,因为人类将失去理解纷争的机能。就算被砍掉脑袋,人类也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甚至可以面带微笑地欣赏自己缺了脑袋的肉体。」

整个房间维持了片刻沉默,沙万轻轻搁下酒杯,接著说道:

「人类的每一个细胞都受到自然法则支配。如果任何事情都能自动决定,不须被迫做出抉择的状态才是自由,那么只有神才能拥有自由意志。可惜人类的神早在上古时代便遭菌株屠灭得一乾二净。」

沙万举起空酒杯,朝海妲里做出乾杯动作。

「一定有挽救办法,就像你在日本救了大村性命那样。」我说。

沙万目光游移,似乎在搜寻著脑中的记忆。

「当然,寻找挽救办法是最具吸引力的选择。只要有效利用分析机,人类或许能反过来支配『X』,随心所欲地控制自我意志,获得自己甚至无法理解的自由。但我对这样的做法抱持极度怀疑。当初我为了延续大村的性命,将他脑中的积极派菌株化为尸者,并且调整了与其他派阀之间的比例。我承认这确实是个希望,就像其他无数曾经存在却遭人类放弃的希望一样。但这样的希望,就如同是吊在马儿眼前的假萝卜。你们明知那萝卜是假的,难道宁愿继续将它吊在马前,只为了让马儿继续往前走?」

沙万顿了一下,朝著满脸讥讽笑容的白瑞德淡淡一笑,说道:

「其实我们根本不必将话题的格局扯得如此之大。就凭一、两颗脑袋,哪能为人类的命运做出正确的抉择。」

「你终于说到重点了。」白瑞德直到此刻才离开墙边,走过来说,「眼下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如果不阻止那些愿意成为尸者的积极派菌株继续扩张势力,今后数十年之内所有活人都会变成尸者。」

沙万点头同意,说道:

「这些菌株就如同恶性肿瘤,虽难以推测这状况将发生在数十年后或是数年后,但成为尸者的『X』具有较强的生存能力,这是无庸置疑的事情。普通的『X』无法在尸体中生存,而且除非经过特殊处理,否则无法在人类的体外继续活动。相较之下,积极派菌株不但能生存,而且还可以持续散播到其他人体身上。要杀死积极派菌株,唯有使用火及化学药物。过去人类必须使用灵素输入机来将积极派菌株变成尸者并传达命令,但未来成为尸者的积极派菌株将自动自发地扩张势力,消灭其他菌株派阀。届时制造尸者已不再需要使用灵素输入机,那就像是一场全世界规模的化学污染灾害。」

「如果成为不死状态的『X』已存在于我们四周,为何我们没有马上变成尸者?」白瑞德问。

沙万摇头说道:

「任何生态系统都有某种程度抵御外敌入侵的防卫能力。以人类而言,免疫力能够对付各种来自外界的侵袭。何况在意识的生态系统内,积极派菌株只占了极少数。这些成为尸者的积极派菌株在活人体内只是随时可能遭到消灭的弱小团体,它们能在人类的尸体内掌握控制权,只是因为其他派阀的菌株无法在尸体内存活。然而即使是弱小团体,只要侵扰行动持续不断地进行,还是可以逐渐改变生态系统。你们是否曾听过某种不具中心思想,只以破坏为目的的组织?」

「……史培克塔!」

沙万以眼神给了肯定的回答。

「这证明不死的『X』已开始对活人造成影响,而且是不用透过输入机的直接感染。接受尸者化改变的积极派菌株不断钻进活人的脑袋里,对意识的生态系统造成了变化。对了,近来日常生活中时有所闻的尸者暴动事件,有一些是因新的『X』进入尸者的脑袋里,阻碍了尸者程式的正常运作。」

白瑞德问道:

「你刚刚说,控制著尸者的是进入不死化状态的『X』?」沙万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白瑞德继续问,「既然这些不死的『X』已入侵活人大脑,是否意味著将来有一天,活人只要死亡就会自动变成尸者?」

「当然,只要入侵意识生态系的『X』数量达到一定程度,这是必然的结果。而且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还只是第一阶段。到了第二阶段,不死的『X』完全占据活人的意识,届时活人将与尸者毫无不同。」

白瑞德环顾室内一圈,说道:

「你刚刚还说,分析机如今正在试图理解『X』的语言?」

「没错,而且引发这个现象的人正是我。提升尸者控制系统的机能是分析机的工作,因此只要给予分析机一点关键提示,它们就会自动分析该语言,重新设计传输协定并置入基础交换资讯中。要与『X』沟通,分析机是不可或缺的工具。莉莉斯及我所能使用的『X』语言,只不过像是三岁孩童的只字片语。这不是智慧的问题,而是脑部容量及规模的问题。」

「要对『X』晓以大义恐怕有些困难吧?」伯纳贝以调侃的语气说道。

「我说的沟通,并非一般个体与个体的沟通。菌株并非单一个体,而是一种生态系统,因此这个尝试或许可以比喻为对环境的整体改造。」沙万观察白瑞德的神色,接著说道,「你想问我,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采取行动,对吧?我的理由是未来全人类都变成尸者的机率已达不可坐视不理的地步。传染病不用二十年就能环绕世界一周,而人类成功达成『X』的尸者化已历经上百年的时间。」

白瑞德带著讥讽的笑容问,「这件事化为现实的机率有多高?」

「我只能说机率并不是零,而且正以等比级数的方式成长。只要数字并不是零,数字多大根本不是重点。」

「原来如此。但就算有人使用分析机与『X』进行交涉,我们只要自外部透过连线入侵即可,」白瑞德指著室内,接著说道,「何必开潜艇直接冲进分析机?」

沙万的双眸中含著笑意说,「为了让分析机与『X』直接对话。」

「直接对话……?」白瑞德露出迷惘的神情。

我望向身旁的星期五,当初离开日本之际的那股忧虑再度浮上心头。我们的行动会不会其实是遭到了「维克托笔记」控制?这股曾经存在于心中的不安再度涌现。「维克托笔记」乃是以「X」的语言记录而成,我们人类无法解读,但这并不意味著支配人类意识的「X」亦无法解读。如今我脑中的一切判断,会不会其实全在「X」的掌控之中?

我是谁?「什么才是我的选择」?

迟来的顿悟终于在我脑中生根。

沙万将手伸进胸前口袋,说道:

「我想趁分析机尙未与积极派菌株或某国特务情报员接触前,先下手为强。找一具尸者来当『X』方的代表当然省事得多,但这么做的风险太大。尸者的大脑乃是由积极派菌株掌控大权,假如积极派菌株与分析机为了相互利益而达成合作协议,那后果可就难以想像了。我们不能坐视分析机与积极派菌株擅自进行交涉,但活人并不具备透过输入机与分析机交流的介面。」

「这么说来,你打算自己上场?」白瑞德问。

沙万将手从胸前口袋内伸出,掌心盖在桌面上,发出喀的一声轻响。在众人环视之下,沙万以宛如变魔术般的动作移开了手掌。

出现在桌上的,是一颗蓝色的碎石。深邃的靛蓝色中闪耀著点点星辰。我忍不住往口袋一摸,确认那样东西还在自己的口袋里。当初在阿富汗发现将自己变成了尸者的阿辽沙时,放置在一旁桌上的两截蓝色十字架残骸。

沙万淡淡说道:

「这是经过抽离加工的『X』,也就是菌株的非晶体。就算使用最新、最大倍率的显微镜,亦无法看清楚其细部结构。这个非晶体,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灵魂。藉由特殊结晶处理,形成保守派菌株的殖民地。由它来担任与分析机谈判的菌株方大使,可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漆黑的巨大潜艇在晦暗的雾气中无声无息地自伦敦桥下穿过。阳光遭云层分散,让景色陷入一片朦胧,早已离开地平线的太阳却彷佛遭数层纱绢阻隔,难以判断其正确位置。桥上传来犬吠声,却因雾气太浓而看不见犬影。

一八七九年九月三十日,令人怀念的泰晤士河臭味彷佛正迎接著我的返国。伦敦的天空布满了重工业地带吐出的石炭浓烟。鹦鹉螺号航行在令人作呕的蒸气与毫无波浪的污秽水面之上。尸者数量几乎比活人还多的帝都,我的故乡。

我终于回到了故乡。

雾气之中隐约浮现伦敦塔的白塔,彷佛像位穿得整齐笔挺的严谨绅士。这座建筑的正式名称为「女王陛下的宫殿与城堡」,立基于十一世纪,其后经过数次改建,曾经兼具王侯的居城、宝物库、动物园、监狱、刑场等多重机能。座落在雾气之中,宛如巨人的幽灵。

曾经是世人眼中「恐惧之城」的伦敦塔,如今经过改建,整座建筑化身为分析机「查尔斯‧巴贝奇」。这里正是掌握全世界三分之一人口的大英国协的心脏兼头脑,在双重城墙保护下,称这座分析机为全世界的大脑亦不为过。无论格兰特堆砌再多花言巧语,亦不能改变伦敦依然是世界中心这个事实。即使极数企业新增再多近代化设备,亦无法撼动「查尔斯‧巴贝奇」的地位。环绕白塔的数座副塔内各自有著辅助分析机,负责与各国分析机进行联系。中央白塔与周围的塔排列成放射状图形,彷佛是世界的缩影。这座要塞的规模已远远超越所谓的机械。大小分析机所喷出的蒸气让其威容有如包覆在薄纱之中,酝酿出古今受刑人散发出的灵素萦绕不去的传闻。

「我们不需要这些粗野的东西。」

伯纳贝将一具具火炮堆放在甲板上进行检查,却招来沙万的白眼。

「老头,你说我们不需要这些东西?鹦鹉螺号虽然号称最强潜舰,却不具备任何武器。」伯纳贝朝著伦敦塔努了努下巴说,「没有这些东西,我们怎么攻进去?」

「只要以舰首冲撞就行了,你这么做是在侮辱海上长久以来维持的骑士精神。人类根本不需要猎枪以外的火炮武器。当初机关枪刚问世时,人人都指责那是不人道的东西,如今大家却已遗忘了这段历史。」

「你真是疯了。」伯纳贝听沙万说得理直气壮,无奈地叹了口气。

平日向来是我在忍受伯纳贝的荒谬行径,如今换了立场,或许多少能让伯纳贝理解我的感受。

「反正这种程度的火炮,对上伦敦塔的护墙只像是在搔痒而已。何况我们只要能突破第一道城墙就够了。英国人想法太过老旧,依然守著『分析机应该集中设置』这种观念。他们在塔内毫无节制地增建分析机设备,搞得里头几乎塞不下任何防卫设施。伯纳贝上尉,你放心,你不需同时应付太多敌人,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伯纳贝嘴里滴咕个不停,我不理会他,朝沙万问道:

「我们该从何处进攻?」

「干这种事当然得照规矩,叛徒门是我们的唯一选择。」

叛徒门指的是从前经由泰晤士河上的渡船将犯人送入伦敦塔监牢的一道水门。对从前的人来说,这是一道恐怖之门,因为一旦进去,将再也没有机会活著走出来。

「当年实施外围护城河填平工程,那扇门早跟著护城河一起消失了……老人就是这样让人受不了。」伯纳贝沮丧地说。

「唔……」

我突然强烈怀疑沙万摆出高傲的态度只是为了掩饰健忘的缺点。毕竟他已活了上百年,而且根据他自己的说词,他在上古时代便早已存在。光是身体还能动,就已是个奇迹。

「这种时候玩小花招没有任何意义。」沙万趾高气昂地朝著舰桥传声筒大喊,「两舷最大战速前进!目标伦敦塔外壁!什么都别想,撞烂它就对了!」

「遵命!」

我隐约听见白瑞德的回应。那声音听起来精神奕奕,背后却蕴含著三分自暴自弃的心情。鹦鹉螺号猛然向右翻转。

沙万迅速退入舰桥内,我也慌忙跟上。我呼唤伯纳贝的名字,他应了一声「我在这里」。转头一看,他正将右手搭在舰桥的梯子上,露出无奈的笑容。

鹦鹉螺号的舰头尖角撞破了伦敦塔的南壁。我们走出潜舰,越过瓦砾堆,在漫天飞舞的沙尘中前进。身穿蓝底红线制服的卫兵战战兢兢地围上前来,伯纳贝以俐落的身手将其一一打倒,揪著一名卫兵的衣领,转头朝我们望来。这些卫兵有个绰号叫「食牛肉者」,自古便肩负守护伦敦塔的职责,如今成员多为退役军人。或许是基于这项传统,目前遇见的塔内卫兵都是活人,没有一具尸者。

「借这些人的制服来用如何?」

沙万是个白胡苍苍的老人,但身材跟伯纳贝一样高大挺拔。海妲里完全是一副贵妇模样,星期五则是具身材矮小的尸者。如此参差不齐的组合,就算自称是观光客亦没有人会相信。即使是《格林童话》里的布莱梅乐团,亦不及我们这队伍的杂乱。

「你们两个当守卫。」伯纳贝望著白瑞德及我说,「剩下的人当犯人,如何?」

伯纳贝竟会说出这种话,实在不符合他平日的性格,看来他已有些胆怯。

「别浪费精神想那些无谓的把戏。」

沙万毫不理会伯纳贝的提议,沿著分隔伦敦塔内区与外区的高墙往韦克菲尔德塔的方向大步前进。白瑞德带著苦笑紧跟在后。我心里跟伯纳贝一样巴不得采取更优雅的隐密行动,但队员组合让我没得选择。面对这个永远无法协调的队伍,我也只能摇头叹息。

卫兵三三两两地朝著围墙缺口聚拢,他们仰头看见鹦鹉螺号的巨大尖角,全都惊愕得大呼小叫,像无头苍蝇一样来回奔跑。我们避开卫兵,通过韦克菲尔德塔,朝著血腥塔前壁的拱门前进。这个曾经监禁过爱德华五世、亨利六世及沃尔特‧雷利爵士的建筑,如今已遭裸露的管线与阀门覆盖,刺耳的噪音足以比拟制衣工厂内的尸者同时踩下缝纫机的踏板。

伯纳贝在喧嚣声中抬起头,将卫兵制服卷在右手上。他沿著墙边的管线一根根敲打,挑中其中一根,以粗壮的手臂揽住。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一队卫兵,其中一人发现了我们,扯起嗓门呼喊。伯纳贝奋力拉扯,手臂上的肌肉顿时隆起,蒸气管线的接合处发出吱嘎声响。卫兵拔出长剑,朝我们而来。蓦然间,一颗螺帽撞飞了一名卫兵的帽子。就在帽子跌落地面的瞬间,高温的蒸气已倾泄而出,包覆了整条通道。

卫兵皆痛苦地掩面哀嚎,伯纳贝在蒸气中直冲上前,将他们一一撂倒。我们护著口鼻前进,终于看见座落在前方的白塔。

发电机运转声不绝于耳,放眼望去尽是盘根错节的管线。历经无数次增建的设施彷佛夸耀著世界的纷纷攘攘,新旧设备毫无规则地连接组合。全新金属板的隔壁往往便是老旧腐朽的木板,随处可见历任技术人员所留下的标示与警告牌。

「只要突破头骨,大脑便不堪一击。」沙万说道,「大脑能代替其他器官感受疼痛,本身却没有感受疼痛的组织。这让我想起一件往事,曾有个美食家向我寻求协助。他想吃自己的大脑,问我该依什么样的顺序吃,才能在进食过程中不致影响手臂的动作及感受味觉的能力。」

「你帮了他这个忙?」我问。

「我只是告诉他一些相关知识。」沙万若无其事地回答。

白塔的白色灰泥墙已近在眼前。沙万在众人通过入口前的阶梯后,下令将阶梯斩断。白瑞德于是举起不知何时捡来的卫兵长矛,朝著阶梯砸下。伦敦塔原本是用来抵御外敌的城塞,因此入口设计在高处。

白塔内的格局相当复杂,沙万的步伐却没有丝毫迷惘。

「你曾被关在这里?」伯纳贝问。

「除了这里还能关在哪里?对了,曾有一段时间,他们将我关在疯人院里。那里的生活环境倒也不差。我一直无法分辨正常人跟疯子的差别。在我看来,那只是疯子关疯子。不,或许是正常人关正常人,反正这两者毫无差异。到底是世界排斥疯人院,还是疯人院排斥世界,并无任何不同,有的仅是价值观改变所带来的内外视点差异。」

沙万以信心十足的步伐弯过转角,登上楼梯,不断往前走。

最后我们来到一扇钉著铁条的对开式木门前方。

「圣约翰教堂。」沙万说道,「欢迎来到世界的中心。」

门一打开,放眼望去尽是乳白色。拱形教堂屋顶与墙壁一体成形,看不出接合点。两侧墙壁拼成船形,向著深处延伸,尽头处可看见叠了六层的巨大管风琴琴键,后头有著两扇笔直排列的小窗。左右边廊的柱子之间各有四座金属圆筒,约莫和一般人的身高差不多。祭坛与座椅早已拆除,地板上以各种不同颜色的石头拼出了世界地图。

沙万牵著海妲里的手,慢条斯理地走入教堂内。海妲里回头望向白瑞德,后者朝她轻轻点头。我跟著在星期五的背上轻推。

沙万踏著世界地图前进。

他走到琴键之前,取出自鹦鹉螺号舰长室夺回的《德基安之书》,宛如乐谱一般摊开立置在琴键之上。接著他以熟稔的动作转动巨大「逻辑琴」上的每一颗旋钮,进行细部调整。「逻辑琴」是由威廉‧斯坦利‧杰文斯所发明的仪器,用途是将操作者的指令告知分析机。虽因操纵困难而未能普及,但只要熟练之后,其速度及便利性远超越透过打孔卡传达指令。如今眼前这座「逻辑琴」,是我至目前为止见过最大的一座,琴键盘面宽度是大圣堂管风琴的两倍以上,甚至比身材魁梧的沙万的手臂还长。沙万完成了细部调整,以指尖轻轻按下琴键。【注:威廉‧斯坦利‧杰文斯(William Stanley Jevons,1835-1882),英国经济学家、逻辑学家。】

叮的一声清脆声响,带著余韵缭绕在教堂之内。

我领著星期五走向「逻辑琴」旁的巨大灵素轮入装置,拿起电缆线确认每一条的用途后,命令星期五跪下,将电缆线一一接在他的头顶上。

「你打算怎么谈判?难不成要说服积极派别再成为尸者?」

鹦鹉螺号内的最后一场会议上,伯纳贝问了这个问题。

「没错,要遏止不死化继续扩散,只能要求『X』别再自愿成为尸者,而且必须是依其自我意志做出的决定。假如持续不死化下去,他们也会绝灭。」

白瑞德听了,摇头说道:

「你认为人类只是依循自然法则行动而不具备自我意志的木偶,却相信『X』拥有自我意志而且能接纳你的建议?」

「我想你误会了。我们的意识虽来自『X』的活动,但这并不是出于『X』的自我意愿。你们是否读过赫胥黎的《关于动物机械人偶假说及其历史》一书?」【注:汤玛斯‧亨利‧赫胥黎(Thoms Henry Huxley,1825-1895),英国生物学家。《关于动物机械人偶假说及其历史》(On the Hypothesis that Animals Are Automata, and Its History)是他在一八七四年发表的著作。】

我摇了摇头。

「他在这著作里提倡『伴随现象理论』,根据这个理论,意识只是物理模式的伴随现象。模式与意识虽有著本质上的差异,但意识必须仰赖模式才能存在。只要模式相同,就会产生相同的意识。这就是莉莉斯拥有意识的理由。」

海妲里听了沙万这句话,脸上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

「『X』成为人类的灵魂,只是因为他们刚好是组成模式的物质,这跟他们本身的意识或意图无关。」

「我越来越迷糊了。」

伯纳贝摆出举手投降的动作,沙万不厌其烦地继续解释:

「首先,我们必须利用分析机对『X』的意识进行改造。真理必为环状结构,既然『X』能建构人类的意识,人类能建构分析机的意识,那么要如何让环状结构成立?」

「……分析机必能建构『X』的意识。」我说。

「没错。」沙万点点头,「语言能够塑造意识,让意识无中生有。这股意识会在『X』、人类与分析机三者之间循环。谈判与沟通的可能性便是基于这样的条件而成立。」

「我不懂。」白瑞德问,「分析机可不是位于『X』的体内,为何能建构『X』的意识?」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请记得『X』并非单一个体,而是生态体系。你可以想像成一种回馈循环机制。活人以程式控制分析机,分析机设计出尸者程式,尸者程式与『X』对话,『X』的活动控制了尸者的行动,尸者的经济活动改变活人的生活,活人随之修改控制分析机的程式。」

「这回馈循环机制不是早已成立吗?」

「目前尸者程式只对积极派菌株有效,而且只是单方面传达指令,宛如是旧约《圣经》里神与人类的立场。然而一旦循环成立并建构出完整的语言,『X』将可以明白自己的活动与外来的尸者程式之间的相互关系。即使同样是风,自然发生的风与他人刻意搧动的风完全是两回事。」

我将电缆线全接上星期五的脑袋后,仰头一瞧,沙万正傲然面对著琴键。他屛著呼吸,手指持续著按压琴键与放开的动作,宛如打著节拍一般,正确无比地按出每一个音。蒸气在环绕整座复合式建筑的管线内来回穿梭,随著旋律发出低鸣。

沙万的手指动作带出了一首曲子,巴哈的G小调赋格曲。

曲子开始变形,两首、三首地不断往上叠加。沙万的指尖在琴键上有条不紊地快速弹跳。遭拉长或压缩的曲子互相纠缠重叠,让旋律变得越来越复杂。沙万的手指剧烈跳动。旋律偏离了巴哈的赋格曲,开始拥有独自的主题并持续延伸发展。海妲里走到沙万身旁,加入弹奏的行列。星期五挥动手臂,彷佛像个指挥家。

「如果三者形成意识的循环,那意识的本质与起源又该如何定义?」

「不存在,就如同失落的伊甸园。」沙万斩钉截铁地答道,「好比字典,本身无法单独具备存在意义。这个语言由另一种语言定义,该语言又由另一种语言定义,除了循环之外,什么也不存在。失去了本质的循环,只是永远在名为字典的世界里孤独轮转。而人类口中所称的灵魂,只不过是所有流转不息的循环中较为广大的一种。所谓的起源,以理论的角度来看根本不具意义。既非鸡生蛋,亦非蛋生鸡,没有所谓第一颗蛋,亦不曾存在过宇宙诞生时的第一只鸡。假如有个男人回到过去的世界,却与自己的祖先结婚生子,你们要如何定义先后关系?那就像是一条超越人类思考极限且没有出口的死胡同。」

海妲里及沙万的二十根手指形成完美的组合搭配,有如一只具有四条腿的生物。星期五不断以手指描绘示意分析机状态的图形,动作灵活得彷佛像是活人。旋律早已不知重叠了几层,有的音符长得彷佛永无止境,有的音符比六十四分音符还短得多。远超越人类视觉及听觉分析能力的运指技巧,将复杂程度达到极限境界的主题建构出立体的结构。一种层次无限延伸的结构。拉到最长的音与短到难以辨识的组合音形成了和弦。无数细碎短音组合成了单音。

沙万的声音轻轻回荡在鹦鹉螺号的社交室内。

「首先得说服分析机理解『X』的语言,建立传输协定。接著,就轮到这石头登场了。」

沙万以指尖轻敲桌上的蓝色石头。

沙万逐渐减慢了手指速度,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经过设计的声音间隔在我脑中引起了幻听现象。所有出乎意料之外的无声处,都由我自己的耳朵加以补齐。即使沙万的手指已离开了琴键,我依然听见震耳欲聋的琴声。视觉与听觉的龃龉导致意识错乱,带来强烈晕眩感。我一时感到天旋地转,不由得按住了脑袋。

海妲里依然专心弹著琴键,沙万的手指动作却越来越缓慢。负责监控职责的星期五,则依然在空中剧烈舞动手指。虽然我的耳中持续听见旋律,但沙万已不再弹琴。他取出了那颗蓝色石头。接著他的喉咙开始震动,配合著幻听所带来的旋律,发出听不见的声音。蓝色石头似乎在回应沙万的呼唤,竟然缓缓开始变形。那石头简直像是带有意志的不定形生物,变得越来越薄,逐渐向外扩张,成为一枚巴掌大小的薄片。接著薄片状的石头上出现无数大大小小的孔洞,这些孔洞伴随著沙万的呼唤声,像泡沫一样重复著出现与消逝。

沙万将手伸向管风琴的上方。那里有著数道打孔卡插槽,沙万将变成薄片状的石头插进了其中一道槽内。海妲里敲打琴键的速度也开始减慢,单音逐渐分解为原本的细碎短音。

「你如何证明这石头能达成你所说的目的?」白瑞德指著桌上说,「大家都知道你对人类抱持著一股恨意,你如何证明你的真正企图并非协助积极派菌株扩大势力?」

「我已明白自己并非人类创造之物。我的诞生与人类无关,没有必要继续憎恨人类。人类创造出的事物能令我感到快乐,我希望人类这个物种别消失得太快,而且继续对自己的意识抱持信心。这样的理由,还不够充分吗?」

「单凭这样无法取得我的信任。」

「你们除了信任我之外别无选择,除非你们宁愿让尸者帝国成为现实。在尸者帝国里,每个活人的一举一动都像尸者。那是一个由人形机械所组成的世界,是一个没有支配者的梦幻世界。那世界的居民拥有统一规格的意识,但那无法带来任何意义。他们甚至无法察觉自己是意识遭到覆盖的活人。他们无法产生『别人是否能跟自己一样感受到这世界的形声色』这个疑问。他们不会问出『你看到的蓝色与我看到的蓝色是否相同』这种问题。因为由单一的『X』所创造的意识,令他们不具备那样的机能。那是一个没有争执的世界,是一个不需要解释与故事的世界,是一个毫无深度可言的平坦世界,是一个充斥著唯我主义者的世界。那世界里存在著一切事物,却不存在一切意义。所有文化都将停滞不前,所有艺术都只是毫无美感可言的图案。」

「这或许只是危言耸听。」

「你可以选Mi等待时间证明一切。」

我抚摸著口袋里的琉璃石,说道:

「那石头……那『X』的非晶体,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这是我长年研究的成果。这样的回答是否能让你满意?」

「除了成为尸者的『X』之外,应该无法在离开动物身体后依然存活。」

「我利用了一种特殊的技术,将『X』转化为这样的非晶体。这是一种非常稳定的状态,『X』在这里头处于物质与生命之间的模糊立场。为了做出这玩意,可不知花了我多少光阴。或许你接著会怀疑,封在这里头的有可能是积极派菌株的非晶体。我给你的回答是,如果我只是要积极派菌株,大可以随便带一具尸者来,不必这么大费功夫。」

我握紧了口袋中的石头。

室内一片寂静,来自窗外的喧闹声反而听得一清二楚。伯纳贝频频望向门口,却不见任何人进来。海妲里已离开琴键前,回到教堂中央。我一边拆著星期五头上的电线,一边注视著沙万的背影与琴键。

经过漫长的沉默,我正打算开口说话,却听见叮的一声轻响。琴键上的一键竟然沉了下去。然而沙万的手早已离开了键面。

无人碰触的琴键,就在我们眼前三三两两地下沉。叮、叮、叮……键面在我们的注视下独自发出了生涩的旋律。星期五匆忙翻开笔记,在上头写起了字。

「Ⅰ, Ⅰ,Ⅰ,Ⅰ,Ⅰ,……」

笔记上排列出了一个又一个「I」。

「Ⅱ,Ⅱ,Ⅱ,Ⅱ,……」

接著出现了「Ⅱ」。

「Ⅰ,Ⅱ,Ⅰ,Ⅱ,Ⅰ,……」

旋律随著模式的扩大而逐渐成长。原本只是像雨滴打在石头上的短促节奏,但新的节奏不断涌生。随著节奏的急速增加,琴音不断以倍数的方式成长,已由疏落的雨滴转变为汇雨沟内奔流的雨水。就在下一瞬间,琴音蓦然组成了连续的音节,旋律开始伸缩与重叠,充塞著整个空间。

沙万伸出手指,重新弹起了琴键,宛如是与琴声一问一答。琴键原本的旋律顿时止歇,似乎正惊愕地聆听著沙万的演奏。沙万的手指在键面上舞动,我们只能带著紧张的心情守护在一旁。

在众人环视之下,沙万的手再次离开了琴键。

他转过头来,视线在我们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背后的琴键再度下沉一键,发出咚的清脆声响。

就在这时,教堂门口传来了鼓掌声。我们回头一望,看见一位头戴礼帽,腋下夹著拐杖的绅士,正轻轻以手拍击著另一手的手掌。

「久违了,沙万。」

沙万郑重地回了一礼,彷佛像个刚表演完的钢琴家。

「二十年不见了,凡‧赫辛。」

沙万与凡‧赫辛隔著我们互相瞪视。在窗外射入教堂内的阳光照耀下,凡‧赫辛率先开了口。耀眼的光柱中,点点灰尘清晰地浮现,宛如缩小版的雅各天梯【注:根据旧约《圣经》的〈创世记〉记载,雅各梦见一座直达天际的梯子,有天使自上头走下来】。在那光柱的底下,凡‧赫辛以两手撑著拐杖,目光如电地凝视著沙万。

「华生,辛苦你了。你表现得非常好,远超越我的预期。透过没有人能够预先规划的过程,你造就了今天这样的成果,就像是由无数直线组合成了一条环状的包络线。你宛如是个前案尙未解决又不断插手新案的侦探,最后竟找出了最大的幕后黑手。我这可不是在取笑你,我是真心对你感到佩服。」凡‧赫辛说。

我谨慎地不在脸上显露出表情。

「以结果而言,你是正确的。」

凡‧赫辛凝视著沙万,拄著拐杖缓缓前进,伸手抚摸柱子之间的金属圆筒。

「不仅如此,你还将准备工作安排得如此妥妥贴贴,真是辛苦你了。在分析机的基础区域输入特殊的语言……这工作我们自己也做得到,但还是感谢你为我们省下不少作业上的麻烦。」

凡‧赫辛从胸前口袋取出雪茄。此时他终于将视线从沙万身上移开。

「其实你不必这么大费周章,直接明说,我们还会派人迎接呢。」

「作业已经结束了。」沙万说。

凡‧赫辛一愣,停止了剪断雪茄蒂头的动作,睁大眼睛说道:

「我不想打扰你的兴致,故意在走廊上等了一会儿,直到这时才进来。我本以为你只是稍作休息,没想到已经结束了?你做事可真是有效率。」雪茄的蒂头直到此刻才掉落地面。「到头来,你所追求的意识构成体到底是什么?」凡‧赫辛接著问。

「是菌株。人类自认为拥有的意识,只不过是其他生命所创造出的幻觉。」沙万说。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意识就像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染上的一场感冒?我们之间的赌注,是你赢了?」

沙万轻轻点头。凡‧赫辛挥动手中的雪茄问:

「我们下注的筹码,当然是全世界。既然是你赢了,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个世界?」

「让尸者从世界上消失。」

「让尸者从世界上消失?这就是你的目的?你认为你已经成功了?你认为你掌握了菌株的语言,建立了安定的资讯传递回圈,让人类、分析机与菌株成了命运共同体?我们尸者化的对象不是人类而是菌株,进入不死状态的菌株会导致将来人类灭绝。人类一旦灭绝,分析机当然也无法继续运转,如此一来由分析机创造出的菌株意识亦将消灭。菌株不希望事态如此演变,因此会主动排斥继续成为尸者,让世界恢复从前的面貌。这就是你的主张,对吧?」

凡‧赫辛点燃雪茄,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接著说道:

「但是……你为何希望让世界恢复从前的面貌?如今整个社会结构全仰赖尸者的支撑。你可曾认真想过有多少事情是因为有了尸者才得以实现?人类无法像你一样永生不死。一旦失去尸者,孩子将再度被迫进入矿山挖矿,无数劳工亦将回到恶劣的环境里持续做著那些单调的工作。」

「生态系统的变化是相当缓慢的,尸者并不会即刻从世界上消失。在短时间之内,尸者还是会继续存在。必须等菌株、人类与分析机之间的生态系统发生变化后,才能看见成果。在那之前,尸者程式的性能甚至反而会提升,因为分析机已完全理解了菌株的语言。但菌株将产生新的意识,而这个意识会透过语言在菌株之间扩散,最后菌株将会理解,毫无节制的尸者化只会让物种步上毁灭一途。」

「你认为菌株会接纳这个想法?你可曾想过,人类明知道尸者带来许多问题,为何无法停止继续将死人变成尸者?人类明明可以不再制造尸者,但是却做不到。你凭什么认为菌株能做出比人类更加明智的抉择?」

「没有成为尸者的菌株并非将成为尸者的菌株当成了奴隶。这些菌株之间乃是处于敌对的关系。正因为菌株处于敌对状态,才创造出人类意识的多样性。但那些因接纳尸者化而成为不死状态的菌株,就像是人类体内的恶性肿瘤,甚至不再参与菌株之间的生存斗争。他们不必再思考与其他菌株之间的共存关系,可以毫无节制地扩张自己的势力。或许称这些菌株为人类真正的敌人亦不为过。表面上尸者对人类社会有益,但对菌株而言,不死的菌株无法带来任何好处,还会对种族的存亡造成威胁。」

「接纳尸者化的菌株?那不过是物质层面的化学变化,菌株无法凭自我意志决定要不要产生化学变化。」

「这跟人类有何不同?」

沙万与凡‧赫辛互相瞪视。

「看来隔了二十年,我们的想法还是无法取得共识。」

凡‧赫辛移开视线,再度抚摸起身旁的圆柱。

「或许这是无法强求的事情。若套用你的观点,你我之间在本质上无法互相包容,而这正是创造出意识的根源。所谓的矛盾,是人类依然存活的最佳证据。话虽如此,我还是得阻止你的行动。因为……你撒了瞒天大谎。」凡‧赫辛沉默片刻,抽了口雪茄,才接著说道,「人类伦理完成可能学说,以及费多罗夫的精神圈理论,才是你的真正目的。你所追求的,乃是全人类的复活。你在这里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我们的监控之中。」

全人类复活计画,是阿辽沙的老师尼可莱‧费多罗夫毕生追求的梦想。沙万曾彻底否定的思想,如今却从凡‧赫辛口中说了出来,令我登时感到一头雾水。凡‧赫辛弹了一下手指,走廊上忽然传来阵阵回音般的声响,远方响起某种沉重物体下沉的声音,接著是一阵宛如无数蜜蜂拍动翅膀的鸣动声。

「沙万,在你离开的这段岁月里,我们不断改良『查尔斯‧巴贝奇』,甚至已超越了你的想像。毕竟你只有一颗大脑,能想到的事情有限。」

凡‧赫辛身旁的金属圆筒上亮起了一点红光。我转头望去,发现边廊上的其他金属圆筒也同样亮起红光。凡‧赫辛说道:

「『伊凡』『奥汀』『拿破仑大帝』『山姆大叔』『巨人樵夫』『黑天神』『女娲』『黄帝』,全世界八座分析机已完成演算连线,你不用白费力气了。」

「你的深谋远虑真是不减当年,凡‧赫辛。」

沙万目光如电,嘴角扬起残酷的微笑。凡‧赫辛脸上毫无惧意,昂然说道:

「我们早已安排下包围网,将你刚刚建构的尸者语言封入了伦敦塔内的逻辑迷宫之中。如今『查尔斯‧巴贝奇』已成为一座固若金汤的牢笼。诸位的表现令人激赏,但仅到此为止。尸者的语言必须成为大英帝国的私有财产。」

「是吗?」沙万凝视著半空中说,「你没有切断网路连线,是你最大的失策。」

沙万脚下轻轻一跺,教堂深处的管风琴忽扬起高亢声响。蓦然间,我察觉周围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些灰尘。那一点一点的灰尘有如玻璃碎片,各自绽放著光芒。但那光芒并非来自阳光的折射,而是释放自其内部中心。一颗颗灰尘自毫无一物的空间中涌现,有如碳酸飮料中的气泡,而且数量急速增加。

「将分析机的运算能力调至最大!别让他得逞!」

凡‧赫辛朝著走廊大喊。

灰尘释放出的光芒越来越强,形成指尖般大的光球,悬浮在空气之中。我试著触摸其中一颗光球,但那光球维持著原本的形状,穿透了我的手指。金属圆筒上的红点下方亮起了另一颗光点。随著飘荡在空间中的光球数量越来越多,金属圆筒上的光点也不断增加,最后每一座金属圆筒上都亮起十个光点,排成了纵列。凡‧赫辛惊愕地环顾左右,似乎眼前的事态已超越了他原本的预期。

「『查尔斯‧巴贝奇』已理解尸者语言,你以为它还会受一般语言控制吗?」

沙万得意洋洋地说道。

摇摆不定的光球逐渐聚集在沙万的前方,凝聚成一颗跟人体差不多大的光球,释放出强烈光芒。球体表面喷射出无数光丝,这些光丝弯成弧形,有如磁力线一般再度回到光球表面。光丝的数量越来越多,最后像茧一样将整颗光球包覆其中。

一旦累积过多资讯,就会化为实体。我猛然想起当初海妲里曾对我说过,这个现象正是造成分析机「拿破仑大帝」运作失常的主因。资讯会形成如同细砂一般的物质,郁积在齿轮之间。「拿破仑大帝」因自己制造的梦境而痛苦挣扎。

「为什么没有效果?」凡‧赫辛焦急地大喊。

此时我察觉某座金属圆筒上的亮点正在不停闪烁。凡‧赫辛沿著我的视线望去,同样看到了那座圆筒,张口说道:

「莫斯科的分析机『伊凡』……费多罗夫!」

沙万淡淡说道:

「这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吗?让所有死者复活是他的最大心愿。他花了一辈子光阴,想要证明死而复活是可以实现的物理现象。既然分析机能靠大规模计算来制造出物质,而且又获得了能够掌控人类意识的语言,首先要尝试的当然是真正的复活秘法。唤回人类失去的记忆,唤回往日的同胞,唤回每一代祖先,唤回所有的灵魂……」

此时又有一座金属圆筒上的亮点开始闪烁。

「糟了……」凡‧赫辛脸色苍白地呢喃道,「『巨人樵夫』……!」

凝聚在沙万眼前的那颗光球内,稍微偏离中心的位置忽然出现一颗特别强烈的亮点。那亮点画出了宛如弯牙般的弧状图形。那弯牙形状的尖端射出一道光丝,垂直贯穿光球的中心点。接著那道笔直的光丝在光茧内不断分叉,盘绕出类似肋骨的形状。没错,那是一根肋骨。那形状继续延伸,出现了整排脊椎骨,以及连接在上方的圆形头盖骨。细长的发丝沿著光茧的轮廓一一浮现,接著长出了肉体。原本的一根肋骨,如今已逐渐变成一个女人。

我不禁朝沙万望去。

「没错,就是她。」沙万说道。

诞生于奥克尼群岛研究室的女人,因失去控制而由沙万亲手了断生命的女人,月光社与光明会试图无中生有的女人。不,应该说是他们想利用沙万的肋骨创造的女人。一个沙万所追求的终身伴侣。这女人如今出现在我的眼前。藉由沙万带来的那颗蓝色石头内的「X」,以及分析机的能力,女人重新获得了生命。

所有死者的复活计画。

由光丝构成的骨骼上,不断长出一条条肌肉。隔著女人的肉体,我依然能看见其背后的琴键。在众人屛息注视之下,女人逐渐成形。女人的身上彷佛包覆著一层光亮的薄纱。当她的脚趾碰触到大理石地板的瞬间,一圈涟漪自该点向外扩散。沙万呼唤了她,她也呼唤了沙万。那是一种我们从未听过的语言,但这女人根本不应该有名字。因为她在诞生之后便因失控而遭到舍弃,当时她尙未获得一个名字。

沙万伸出了手。女人轻轻将手掌叠在沙万的手掌上。沙万握起了手掌。两只手掌的轮廓互相重叠,手指互相纠缠、盘绕。触摸不到对方的两只手掌,各自摆出了宛如与对方交握的姿势。

「我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沙万朝著女人低声呢喃。

远方传来一声钟响。我抬头一看,窗户上停著一只乌鸦。

以两人为中心,冒出了无数有著黑色边缘的光圈。

转眼之间,教堂内已充斥著死人。

漂浮在空中的光圈同时爆裂,化成无数灰暗而透明的人影,占满了整座教堂。

以沙万及其妻子为中心,无数死人就这么凭空而现。我正感到茫然错愕,下一瞬间,眼前的景象竟然向右翻转了九十度,而且色彩迅速消褪。我的双腿上依然残留著踩踏地面的触感,但地面却已翻转。不,翻转的恐怕是我自己耳中的半规管。

伴随著阵阵刺耳的钟声,伦敦塔的记忆正在发出怒吼。累积了数个世纪的灵素,在众人的亲眼见证下重获往昔的回忆。一具具跪拜祈祷的死人在我眼前交织重叠。从他们口中倾泄而出的,除了祷词之外还有声声诅咒。窗外传来了尖叫声,显然眼前的怪异现象并非只发生在白塔之内。

我试著想要站起,但身体却窝囊地一次又一次撞在地板上。在不断旋转的视野中,我看见了同样倒在地上挣扎的白瑞德与伯纳贝。唯独凡‧赫辛依然勉强维持著站立姿势,他不停以手指在胸前画著某种我看不懂的符号。

满身是血的死人、没有头颅的死人、衣衫褴褛且脚下拖著锁炼的死人。一具具死人各自做著仰头、低头、走路、奔跑、哭泣、欢笑等动作,身体互相重叠、穿透。一具死人举起斧头,斩断了另一具死人的脑袋。没有声音的惨叫与哀嚎撼动著整个教堂内的空气。时代迅速在现实中轮替,我每眨一次眼睛,看到的便是另一个时代的伦敦。

「这只是幻觉,不看就没事了!」

我置身在黑白的世界里,耳中听见了不知何处传来的凡‧赫辛说话声。然而一闭上双眼,来自周遭的诡异气氛反而更加强烈。寒冷的空气轻抚著我的皮肤。一对冰凉的脚自我的腹部穿过。

「这些都是实体,凡‧赫辛。光是存在于分析机内部的演算之中,没有任何意义。你该感谢我让你见识到让死者复活的秘法。我成功读取了菌株内部的记忆,透过演算将死者化为实体。」

我听著沙万的说话声,眼看金属圆筒上闪烁的亮点不断增加。

「伯纳贝、白瑞德!砸烂那玩意儿!」

眼前的视野不断翻转,我试著朝金属圆筒伸出手指,那两人各自点了点头,但我担心他们恐怕连自己身处的位置及方向都搞不清楚。

「正如各位所见,费多罗夫的死者复活计画是可以实行的。」沙万的声音回荡在教堂内,不断撼动著我的头盖骨。「可惜费多罗夫满脑子只想著以他能理解的方式来实现这件事。这是他的信仰,也是他的瓶颈。然而复活并非只适用在人类身上,让曾经存在的事物复活是很理所当然的想法,但是在这世界上还存在著许多过去不曾存在的事物。例如历史,或是语言。那可说是让物质拥有生命的力量,亦可称之为形成物质的资讯。生命的状态,会因赋予者的立场不同而改变。人类的复活,同时也意味著菌株的复活。你们看清楚了。」

我勉强转动脖子,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在众多幽灵环绕下,沙万及其复活妻子的脚边出现了无数黑色细长直线。部分直线彷佛遭看不见的手抓起,扭曲变形后落在地板上。直线上可看到光芒的奔流。一根根直线不断扭曲、分叉。我明白那意味著直线的自律运动。「查尔斯‧巴贝奇」、「伊凡」、「巨人樵夫」等分析机透过连线不断累积的资讯。

「这就是组成人类意识的菌株所看见的世界。」

无数黑色直线迅速伸长,沿著教堂内壁向天花板延伸。那简直就像是一场时间经过快转的恶梦。堆叠成层状的时间遭到一面颤动一面弯著直角前进的黑线侵蚀,壁面彷佛贴上了一面网子。跪拜祈祷的死人的皮肤迅速乾裂、崩落,变成了一具具甩动著蓬乱头发的骸骨,最后倒在地上化为尘土。在快速流转的时间中,无数死人重复著出现与消失。占据了地板、墙壁及天花板的格网延伸出一根根垂直线,将整个空间分隔成细格状。我维持著脸颊紧贴地板的姿势,眼睁睁看著一排有著七条腿的虫子以诡异的动作爬过我的眼前。此时我才察觉整个教堂内已到处都是这一类模样古怪的小型生物。

「复活的恩宠对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不论曾经存在与否。这就是菌株所认知的世界。」

接著我看见海妲里的双腿通过我的眼前。我以拳头抵住地板,勉强撑起上半身,掏出了手枪,但我根本没有余力做出瞄准的动作。

「你想做什么,莉莉斯?」沙万的声音中流露出好奇之意。

海妲里朝沙万冷冷一瞥,回答:

「结束这场闹剧。」

「你要怎么做?从内侧无法切断分析机之间的连线,这可是凡‧赫辛为了封住菌株语言而做出的安排。这里就像一座监牢,从监牢内伸出的手已与隔壁监牢内的囚犯合为一体。这里已形成一个自律活动的世界。大门早已敞开。」

海妲里对沙万这段话充耳不闻,走向琴键,将双手手指张开至极限,重重按在键面上。猛然爆出的不协调音令充塞整个空间的黑线微微颤抖。白瑞德扶著柱子爬了起来,沿著一根根柱子缓缓移动至沙万的背后。

「别白费力气了。」

沙万一句话还没说完,无数直线竟开始轻轻摇摆,彷佛正感到困惑一般。沙万说这句话时气定神闲,尾音却已显露出惊愕。我察觉眼前视野的旋转已不像刚刚那么剧烈。

「……你们做了什么?」

早已放弃了挣扎,呈大字形躺在地上的伯纳贝说道:

「透过网路以物理方式破坏了分析机『巨人樵夫』的部分缆线。当然不到完全破坏的程度,只是在参观时耍了一点恶作剧。」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努力说服自己别去思考这男人在全世界到底耍过多少次类似的恶作剧。「巨人樵夫」的金属圆筒上的亮点闪烁变得越来越慢,终于在我的注视之下完全熄灭。直线的成长速度明显减弱,但不到完全停止的地步。

沙万叹了口气,摇头说道:

「你们这么做一点意义也没有。以直线如今的成长状态,这种程度的演算资源损失根本不痛不痒。」沙万环顾众人接著说,「看来你们已拿不出把戏了。就算是莉莉斯,也无法在这个纯粹几何之网完成前阻断其他分析机。」

直线一面颤动一面以直角弯曲的方式前进,逐渐占满整个空间。

「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

回答我这个问题的人竟不是沙万,而是凡‧赫辛。

「敞开的大门将永远无法关上。这道通往地狱之门将永远开启,不再须要仰赖外部演算资源。」

凡‧赫辛不断以左手画著某种符号,同时举起右手,将枪口对准了沙万。沙万乖乖举起双手,做出投降动作。

「你们可别误会了,这事态的始作俑者并不是我。一旦执行全人类复活计画,当然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凡‧赫辛,你该怪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以为只要联合各大分析机就能阻挠费多罗夫与我的计画。你当初应该针对俄罗斯情报员的行动更加深思熟虑才对。你现在就算杀了我,也无法改变局面。或许俄罗斯才是你应该谴责与挞伐的对象。」

直线迅速涌来,将自凡‧赫辛的枪口射出的子弹包覆其中。凡‧赫辛毫不在乎地连开数枪,但布满整个空间的直线之网护住了沙万,子弹根本碰触不到他的身体。

「伯纳贝!」

伯纳贝闭著眼睛,以抖动耳朵的方式回应了我的呼喊。

「你能上吗?」

「没问题。」

伯纳贝的语气中带了几分自暴自弃。若是平常,或许我该讥讽一句「这可是你的唯一用处」,但此时的我根本没有调侃的力气。

「看你的了!」我喊道。

伯纳贝的巨大身体猛然弹起,紧闭著双眼直奔向前。「左边五度!」我发出指示,伯纳贝照著变更方向,朝著沙万笔直扑去。直线宛如长矛擦过伯纳贝的身体,伯纳贝挥动粗壮的手腕,以豪迈的气势将直线一根根打弯。直线画过伯纳贝的肩膀,伯纳贝毫不在意,完全没有改变前进方向。

沙万见了如此愚蠢而鲁莽的进攻方式,显得有些错愕。他将妻子拉近身边,并往前踏出了一步。我清楚地看见那妻子的手腕肌肤上出现了阴影,并因沙万手指的按压而产生凹陷。

「海妲里!」

我趁著沙万的注意力被伯纳贝吸引的瞬间,掏出口袋中的半截十字架,朝海妲里掷了过去。海妲里先是一愣,但她迅速反应,张口发出了听不见的歌声。直线轻轻摇摆,似乎因面临突发状况而一时不知该选择何者为攻击目标,接著才朝半截十字架延伸而来。在海妲里的歌声中,半截十字架开始变形,微微偏离了轨道,因而没有遭直线击中。

半截十字架彷佛以慢动作落入了海妲里的掌心。沙万缓缓扬起双眉,露出狐疑的神情。

阿辽沙在为自己灌入虚拟灵素前,将这十字架折断并放置在桌上。这里头到底有著什么,其实我并不清楚。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费多罗夫的弟子。这个男人曾在帕米尔高原寻找著诺斯特拉总语系的历史痕迹。他在那荒野之地到底发现、思索并理解了些什么,才决定将这十字架折断?他是否对费多罗夫的全人类复活计画深信不疑?他是否相信世界上曾经存在最初的语言?他为何要打碎自己发现之物?

小小的石头在海妲里手里变得越来越薄,宛如一枚卡片。表面出现无数孔洞,而且不断扭曲变形。海妲里将纤细的手臂往前伸,然而就在这时,直线朝著她的手指撞来,打落了卡片。海妲里迅速翻身,以另一手自空中接住卡片,接著整个人从地板上弹起。无数直线朝著她射来,宛如是汇聚在远近法消失点的集中线。海妲里以极不自然的姿势将卡片推向输入装置的插槽。虽然插入角度完全不对,但卡片自动变形,调整了角度,顺利进入槽内。

沙万的错愕眼神在我与海妲里之间来回。

「难道是……」沙万发出呢喃。

一道无形的波浪,宛如看不见的风,扫过了整个室内空间。眼前景象彷佛经过棱镜折射,化成了七彩光芒。由光的三原色转变为颜料的三原色,最后七色合而为一,变成了黑色。我耳中彷佛听见了宇宙崩落的轰隆声。数不尽的片段思绪在我的脑海中翻腾、喧闹。

黑暗──死──尸者的语言──矗立的巨大影子──燃烧的眼睛──一只独眼分裂为无数只眼睛,同时朝我望来──「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华生。约翰‧华生──「我是谁」──「我是记录者,我是受记录者」──「我正在记录」──「我!」──我在这星球上,这星球就是我──飞翔于冰冷宇宙中的一对翅膀──穿过漆黑宇宙的漆黑翅膀──我的使命──失去了距离感──远即近,近即远──遥远未来与遥远过去牵起了手,圆环收束成为一点──阿富汗的白雪──冰原上的无数高塔──覆盖表面的黑色网格──呼啸吹拂的黑影──大脑──我的大脑浮现在眼前──「我位于我的外侧,同时亦位于我的内侧」──在地板上四分五裂的盘子──滚动的水晶球爆裂成碎片,重新形成无数球体──

沉重的声响撼动著我的腹部,同时撼动著整间教堂及整座塔。原本占据了整个空间的直线一一弯曲、断裂。横跨地板的一条直线弹了起来,撞在天花板上。壁面有如奶油般遭到切割,石头碎块纷纷跌落。直线疲软无力地落下,在地板上弹跳。不知不觉,直线竟然越来越粗。原本只是数学观念的直线开始吸收物质,迅速增加其宽度。裂缝在墙壁上不断延伸。

眼前视野恢复原本的状态,不再转动。

沙万伸手护住了妻子。鲜血自伯纳贝的右臂汩汩流出。黑棒贯穿了星期五的锁骨。伯纳贝抱著星期五跳起,白瑞德朝著海妲里狂奔。凡‧赫辛愣愣地看著逐渐崩塌的天花板。我沿著其视线望去,看见一道巨大的裂缝正由天花板上横跨而过。凡‧赫辛回过神来,奔过来将我扑倒。背后传来巨大声响。横梁断成数截落在地上,扬起漫天灰尘。我感觉有小石子砸中了我的脸颊。

「沙万!」

凡‧赫辛一面护著头,一面夺下我的手枪,寻找沙万的身影。整座教堂因失控的直线而土崩瓦解。沙万横抱著妻子站在瓦砾堆中,脸上带著笑容。凡‧赫辛开了枪,却只打中上下起伏的地板。沙万笑个不停。

「这笔帐先记下了。凡‧赫辛、约翰‧华生。前提既已消灭,赌注只好从头来过。」

倒下的石柱遮断了我们的视线。

地板裂开一条大缝,彷佛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我听见乌鸦的叫声,不由得抬起了头。

白塔早已半塌,只剩下西南一角依然勉强伫立。一片小小的黑影停留在上头,发出恫吓般的啼叫声。曾有一名巫师对查理二世说出这样的预言,「伦敦塔不见乌鸦,便是英国灭亡之日。」

从那之后,英国皇室便在伦敦塔饲养乌鸦,直到今日。那头乌鸦似乎并不打算离去,反而跳到了更低的瓦砾上,如同其他鸟类一样做出将头歪向一边的动作。

雾气逐渐散去,太阳露出了脸孔,景象终于恢复原本的色泽。凡‧赫辛将拐杖靠在一旁,坐在瓦砾堆上,一面抽著雪茄,一面漫不经心地翻阅著《德基安之书》。数名卫兵按住了伯纳贝,半强迫地为他的伤口包上绷带。至于白瑞德与海妲里,则早已不见踪影。当我还拚命挖著碎石,想将凡‧赫辛救出来时,白瑞德以夸张的动作朝我敬了一礼,海妲里亦朝我微微点头,两人踏著轻松的步伐消失在内墙的另一头。

沙万与其妻子同样已不知去向。凡‧赫辛教授口头上声称那两人恐怕已死在瓦砾堆底下,但我相信就连教授自己也不奢望能在这下头挖出两人的尸体。一根根黑色直线自矗立的白塔残骸各处露出,看上去简直像只刺猬。由直线所组成的三次元立方体网格随著塔身一同遭到掩埋,却在瓦砾之中来去纵横,完全没有因石堆重压而变形弯曲的迹象。这个世界的法则似乎对这些直线发挥不了作用。直线的尾部形成锐利无比的尖端,彷佛是遭到天外飞来的平面所削尖了。

这些从四分五裂的白塔中露出来的直线都是具有实体之物。自内侧遭这些直线开肠剖肚的白塔,此刻的模样宛如是失去了雏鸟的鸟巢。

我放弃继续整理思绪,走到凡‧赫辛面前。他察觉阴影落在书页上,抬起了头。

该问的问题很多,我却挑了最愚蠢的一个。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似乎有不少人认为我是吸血鬼之类怪力乱神现象的专家……」教授板著脸孔说道。

我不禁露出苦笑。

「不过,或许他们的看法是有道理的。」教授跟著露出笑容,「你认为我应该知道某些内情?」

「你刚刚不断以手指在胸前比画。」

「那只是一种古老的手印,有著类似护身符的作用。在某些信仰坚定的地区活动时,这类知识往往可以派上用场,可惜刚刚一点效果也没有。」

刚刚所有人都摔倒在地,只有凡‧赫辛勉强维持著站立姿势。不过,我并没有就这点继续深究。

「我会遭到逮捕吗?」

凡‧赫辛教授露出令我意外的严肃表情,说道:

「或许我该追究你的法律责任,但大英帝国并未订出这类灾害的相关罚则。不过你已知道得太多,恐怕有许多国家或组织将会试图拉拢你,甚至是取你的性命。为了你好,你必须持续接受国家的监视,这点你要有所觉悟。」凡‧赫辛望向化为废墟的白塔,又转头看了一眼鹦鹉螺号的尖角,哭笑不得地说,「不过,伦敦塔变成了这副德性,我们恐怕得另外为你安排住处。」

周围挤满了围观群众,卫兵正拚命阻挡不让他们靠近。教授朝人群望了一眼,露出郁闷的神情。在那些人之中,肯定有几个是新闻记者。

「没办法,这就是工作。」教授脸上堆笑,朝著不断挥手的群众同样挥手回应,嘴上咕哝著毫无意义的自我安慰。接著他拿起拐杖,将双手手掌叠在杖头,并将下巴靠在上面。

「真不晓得事情怎么会闹得如此之大……分析机『查尔斯‧巴贝奇』全毁,鹦鹉螺号暴露在世人面前,恐怕有不少人将因此事受到牵连。不过一切从头来过,倒也落得轻松。」

我点了点头。教授接著说道,「你就乖乖等待环球贸易公司的指示吧。M最近恐怕也是如坐针毡,这整件事的严重性早已超越他能擅自做主的层级。」

我还想继续发问,但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问些什么。凡‧赫辛瞥了我一眼,背诵道:

「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

我正感到错愕,凡‧赫辛又接著说道:

「你是个优秀的学生,可惜脑筋太死。沙万到底对你灌了什么迷汤,怎么能让你直到现在依然相信菌株之类的鬼话?」

凡‧赫辛的双眸绽放著异样的神采。

「他让我看了证据。」我说。

「是吗?」凡‧赫辛笑了出来,「我想你并没有亲眼看到菌株吧?」

「那石头是真实存在的。看起来是石头,其实是菌株……不,是『X』的非晶体。」

「『X』是什么?」

「沙万说,如果我不接受菌株这字眼,就用『X』代替。」

教授脸上露出取笑的神情,我一愣,眨了眨眼,说道:

「不管『X』是什么,反正是某种具有感染性、肉眼看不见却能影响人类意识的东西,当它是菌株似乎没什么不妥。」

凡‧赫辛又笑了起来。

「任意的『X』?如果是我的话,会代入更合适的字眼。菌株能理解语言,这听起来实在有点牵强。」

我默默思考教授话中所指的字眼是什么,教授以拐杖在石头上打著拍子,打到第十声时,我宣告放弃。教授故意摆出垂头丧气的动作,说道:

「唉,真是丢你指导教授的脸。」他露出戏谑的笑容,接著说道,「如果是我的话,会给『X』一个更简单的定义,那就是『语言』。不论是感染性或是对人类意识的影响力,都能套用在『语言』上头。」

「语言无法成为物质。」我说。

「是吗?」教授望向残破不堪的白塔说,「我们今天看到的,不就是物质化的资讯吗?」

「语言无法理解语言。」我说。

教授忍俊不禁,说道: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问过语言了?」

我还想反驳,凡‧赫辛已站了起来,拂去身上的灰尘,整了整衣领。接著他戴上礼帽,调正了位置,以拐杖前端在石头上轻敲,确认拐杖没有损坏。

「这不也是物质化的语言吗?」教授拿起《德基安之书》,「不止是这本书,全天下所有的书也是一样。另外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法兰肯斯坦』这个单字的原意,是『法兰肯地区的石头』,或是『法兰肯族的石头』。你以为创造出沙万的维克托真的是曾经存在的活人吗?你是否曾想过,维克托或许就跟其他许多历史人物一样,只是经过物质化的资讯?说穿了,创造出沙万的并非维克托,而是这本『维克托的笔记』。既然笔记可以独自存在,又何必非得有个作者不可?」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教授眨了眨眼睛说:

「好了,我得去安抚一下那些看热闹的人群。」

我默默目送教授的背影离去。他忽又转头说了一句:

「你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不必急著找出结论。」

我点点头,凡‧赫辛亦点头回应。

接著他不再回头,昂首阔步地走向群众。他捧著手中的《德基安之书》,一边摇晃著拐杖,一边朝著群众发表演说。我心想,明天的报纸上肯定会出现「妖魔猎人凡‧赫辛」这斗大的标题,上头的插画搞不好就是教授此刻以拐杖指著群众高谈阔论的模样。

「结束了。」

伯纳贝拖著绷带悄然站在我身后。

「至少我们回到了英国。」

我一面这么回答,一面想,我们到底结束了什么?阿富汗、日本、美国……虽然绕了世界一圈,我却感觉只像是做了一场梦。灵魂的移动速度跟不上旅行的速度。好不容易让灵魂与肉体合而为一,才发现灵魂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这块土地。这样的感觉在我体内不断扩散。离故乡越远,人对土地的幻想便越加荒诞不经。如今绕了世界一周,发展至极致的幻想却与现实重叠。就好像翻过了书本的最后一页,书中的世界骤然消逝。我心中对这趟旅程的记忆逐渐褪色,现实感也迅速消失。

「你有何打算?」我问。

「这个嘛……」伯纳贝歪著脑袋说,「当你的保镳确实挺有趣,但总不能一直这么干下去。若不早点抽身,就算有几条命也不够死。人的能力毕竟是有限的。」

伯纳贝难得说出如此正经八百的回答。

「华辛汉机关恐怕不会轻易放你自由。」我提出警告。

伯纳贝耸耸肩说,

「不就是跟以前一样吗?我想华辛汉机关也不会笨到指派我去做文书工作。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有没有所谓的『真相』,然而就算有,你也千万别告诉我。我这个人啊,还是别理解太多才是上策。」

「……我也这么认为。反正凭你的脑袋,也装不了这么多东西。」

「谢谢称赞。」

伯纳贝露齿一笑。我不敢肯定华辛汉机关是否愿意接受「伯纳贝什么也不懂」这个说法,但我推测华辛汉机关应该不会过于深究,因为连那些人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这整件事的全貌。即使凭凡‧赫辛的口才,要对M说明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恐怕也不是件容易之事。

何况伯纳贝是种关在笼子里反而更加危险的生物。

伯纳贝朝我伸出了手。我看著他那伤痕累累的巨大手掌,察觉他手里什么也没拿,一时不明白他想做什么。思索半晌之后,我才惊觉原来他想跟我握手。我还来不及反应,伯纳贝已拉著我的手大力甩动。我正揉著发疼的肩膀,他突然昂首挺胸,朝我敬了一礼。这是我与他相遇以来,他第一次朝我敬礼。

「再会。」伯纳贝背对著我挥了挥手,走向墙壁另一端。

「星期五。」

肩上包著绷带的星期五抬起了头。他朝我望来,但视线浮动,并未停留在我的脸上。经过这长达一年以上的漫长旅行,星期五的容貌却没有丝毫改变。虽然脑袋里增加了不少记忆,但知识量的改变并没有让他脸上多增加一条皱纹。

「没什么。」

星期五重新低头望向笔记。「Noble_Savage_007」,个体代号「星期五」。他是属于华辛汉机关的财产,我能跟他相处的日子恐怕也不长了。我试著在自己的脑袋、心脏、肝脏、手指及脚趾寻找该对他说的话,却什么也找不到。但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在旅途过程中一直是由星期五负责记录我的语言。

阿辽沙。

回想他在阿富汗所做过的事,我不禁对凡‧赫辛的论点增加了三分信心。阿辽沙在旅途中找到了什么?他在科克恰河谷的孤独日子里又发现了什么?如果他挖掘琉璃原石是为了赚取经费,为何又将好不容易挖到的原石贱价出售?这是否意味著他真正想得到的不是琉璃原石,而是其他东西?

物质化的原始语言。

消失在古老伊甸园中的原始灵魂。

这或许就是他在寻找之物。但他真正找到的却是名为「巴比伦」的浑沌。沙万曾指出,在巴比伦塔事件之前,语言早有分化的现象。费多罗夫渴望实现全人类复活计画。阿辽沙身为费多罗夫的弟子,终于找到了物质化的原始语言,没想到那却是异常紊乱且无法进行意识交流的个别语言。阿辽沙即使在最后一刻,恐怕心中依然充满著迷惘,不知该如何处置这颗与老师的思想背道而驰的石头。他一直将这石头留在身边,最后将其折成了两截。

沙万曾说过,人类的意识乃是由不同派系的「X」的活动所编织而成。其复杂对立与无止尽的抗争创造了我们的意识与灵魂。凡‧赫辛则说,「X」可以代入「语言」这个字眼。沙万声称他利用分析机建构了「X」的语言,企图建立一个连贯「X」、人类与分析机三者意识的安定生态体系。到头来在这三者之间循环之物,不正是「语言」吗?

这让我想起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这句《圣经》中的句子。沙万逆向操作,成功让失去的妻子重新复活。因分析机「伊凡」的介入而发动的费多罗夫全人类复活计画,藉由著沙万所建立的连贯语言,一度让伊甸园重现于世上。但那并非人类独有的伊甸园,而是属于一切存在与不存在于过去未来之物的伊甸园。

「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做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

阿辽沙所发现的原始「巴比伦」,再次打乱了原本已互相贯通的语言。他们失去了共同语言这个基础,因而恢复了原本的复杂斗争状态。

如果真如沙万所言,人类的意识乃是由菌株活动所形成,那么「巴比伦」应该也会对我造成影响。如今我的思考,应该已带有「巴比伦」的性质。我并未感觉自己跟以前有何不同,但我无法提出客观证据证明自己没有改变。我依然被我自己封锁在我自己这个范围之内。我依然可以提出「他人眼中的蓝色与我眼中的蓝色是否相同」这种疑问,但我的心里已产生了另一种不安。此时我看到的蓝色,与我从前看到的蓝色是否相同?与明天看到的蓝色是否相同?与下一秒看到的蓝色是否相同?这股不安是否来自语言遭打乱的菌株?姑且不论好坏,我相信时间会带来答案。

我们释放的浑沌「巴比伦」,为这世界带来了什么样的改变?受到「巴比伦」影响的「X」是否能战胜周围的其他「X」?或是被当成异民族而遭到排挤?

接踵而来的疑问。

彷佛永无止尽的疑问。

敷衍的答案不断遭到打破,唯独疑问依然留存。

阿辽沙与沙万在孤独中不断寻找答案的疑问。

我该如何追求属于我自己的自由?

我不知道。如今包围著我的,是未知的自然,未知的我。

我是谁?我这么问著自己。

「我是谁」。星期五在笔记上写下了我这个问题。如今故乡的风正轻拂著我的脸颊。这种风的感觉,我该向谁传达?如何传达?那或许只是某种存在于我体内的微小生物集团,或是某种陌生的语言,对我造成的影响。所谓的我,其实就跟星期五写在笔记上的文字串并无不同。我不存在于那之中,因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非得存在不可的理由。我仅存在于星期五的笔记,以及将来阅读该笔记的人之间。正好比如今我所感受到的我,其实是由「X」的活动及如今这个我所建构而成。阅读笔记的人,要如何才能理解此时我感受到的一切?

「星期五」我问他,「你看得见我吗?」

「你看得见我吗?」

星期五将这句话写在笔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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