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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2章 电脑蠕虫

对于不曾体验过的人,很难解释深夜响起的门铃声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

你卸下心防,在鸦雀无声的房间里放松。忽然间,通知访客上门的人工电子声打破寂静。思考一瞬间停止,你朝时钟一看,这显然不是会有人来访的时间。整个脑子都被问号淹没:是谁?为什么现在来访?为了什么目的?门上锁了吗?门炼扣上了吗?

你屏住呼吸,窥探门外的人物要怎么出招。不知道经过多久,也许是几十秒,也说不定是几分钟,你战战兢兢地去到玄关,从门上的猫眼往外一看,发现神秘访客什么线索都不留地离开了。一切都悬在半空中,事情就这么结束,只有不祥的电子声残响持续一整晚……

事情发生得毫无前兆。

门铃响起时,高坂正在清洁电脑键盘。这副PFU牌的键盘,按键上没有字,但不是因为擦过头而磨掉,而是从一开始就设计成这样。他上周才把所有按键拆下来清洗过,但若非每次使用过后都彻底杀菌,他就不会满意。

桌钟的指针指著晚上十一点多,高坂还来不及想到是谁在这种时间上门来,接著放在桌上充电的智慧型手机就震动起来。高坂直觉地领悟到,门铃响起与邮件寄来的时机凑在一起并不是巧合。

他拿起智慧型手机,查看新邮件。

开门。我不打算伤害你。

关于病毒的事,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抬起头,朝玄关的方向看去。他所住的公寓并未安装自动门锁系统,即使不是公寓住户,要入侵建筑物也轻而易举。寄了邮件的人物,多半已经来到房间前面──几乎就在他察觉到这点的同时,门口传来敲门声。敲门的方式并不粗暴,是一种要告知门外有人的敲法。

自己应该报警吗?高坂看著手上的手机这么想,但显示在萤幕上的讯息让他迟疑了。

『关于病毒的事,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对于这则讯息当中提到的事情,非常清楚。

高坂首次对恶意软体(Malware)产生兴趣,是在三个月前二○一一年的暮夏。那天他的手机收到一封来自陌生寄件者的简讯。

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这是一则不祥的讯息,然而,对于当时身处第四个职场也无法适应、心情十分糟糕的高坂而言,这则讯息成了小小的清凉剂。

高坂闭上眼睛,短暂地陶醉在世界末日的空想当中。天空染成红色,整个市镇回荡著警铃声,收音机只播放不幸的新闻──他畅快地想像出这样的情景。

听来也许显得可笑,但是这封不庄重的讯息拯救了高坂。当时的他就是需要这种无异于谎言、毫无根据的安慰。

后来仔细一查,他得知这封简讯似乎是从感染了一种叫做「Smspacem」的恶意软体亚种的手机强制发出。所谓的「恶意软体」,是会让电脑执行非法动作的软体与程式之总称。一般人几乎都一律将这些统称为「电脑病毒」,但病毒只是恶意软体中更狭义的概念之一。

用一句话来形容「Smspacem」,就是「告知世界末日的恶意软体」。中了这种恶意软体的装置,时间一到二○一一年五月二十一日,就会对联络人清单上的所有人寄出「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简讯。

根据网路安全报告,「Smspacem」是一项锁定北美使用者的恶意软体。但在九月上旬,住在日本的高坂却收到了日文版的同样讯息,多半表示有好事之徒特地将「Smspacem」改成针对日本人的版本。

高坂辞掉工作、躺在床上发呆时,忽然想起「Smspaced」这种恶意软体。然后,他脑中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也做得出差不多的东西呢?是不是也能用不同的形式,重现当时自己所经历的、日常生活中出现小小缺口的感觉?

所幸高坂多的是时间,他把制作恶意软体所需的知识逐一学会。加上他过去曾是程式设计师,以当时获得的知识与经验为基础,他仅仅学习一个月,便不靠开发工具组完成了一种独创的恶意软体。

高坂心想,自己适合这个领域。他拥有不用任何人教导,也能根据状况需要得出最佳运算方式的才能。这是少数能让他天生一板一眼的个性与完美主义朝正向发挥的案例。

过不了多久,他创造出来的恶意软体就被刊登在软体大厂的网路安全报告之中。高坂有了把握,立刻开始制作新的恶意软体。不知不觉间,制作恶意软体成为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这样的缘分实在讽刺。一个在现实世界中,因为太过害怕病毒与虫子而觉得难以生存的人,到了电子世界中,却从创造病毒与虫(Worm)并散播出去的过程中,找到活下去的意义。

高坂面向电脑敲著键盘时,不时会想到这件事。说不定,他是确信自己无法将基因留在这个世界上,做为一种补偿行为,才会在网路上散播具有自我复制功能的恶意软体。

虽然都叫做恶意软体,种类却极为多样。恶意软体原本区分为「病毒(Virus)」、「蠕虫(Worm)」、「特洛伊木马(Trojan Horse)」三类,但恶意软体的性质年年愈趋复杂,随著多种无法纳入既有分类的恶意软体相继出现,也就有「软体后门(Backdoor)」、「恶意工具组(Rootkit)」、「恶意软体释放器(Dropper)」、「间谍软体(Spyware)」、「广告软体(Adware)」、「勒索软体(Ransomware)」等多种全新的定义陆续登场。

最单纯的恶意软体三大分类:「病毒」、「蠕虫」、「特洛伊木马」,三者的差异相对浅显易懂。首先,病毒与蠕虫有著兼具自动传染功能与自我繁殖功能这两项功能的共通点,但相较于病毒必须寄生在其他程式中才能存在,蠕虫则不需要宿主,能够单独存在。特洛伊木马则和病毒与蠕虫不同,没有自动传染功能与自我繁殖功能,由此可做出区别。

让高坂开始对恶意软体产生兴趣的「Smspacem」属于广义的「蠕虫」。这种蠕虫会在受感染的电脑内收集邮件位址,大量发出附加恶意程式的邮件,而且还会在新感染的电脑上重复同样的行为,不断扩大感染的范围,是所谓的「大量邮件蠕虫(Mass Mailing Worms)」。

高坂开发的恶意软体也属于这种蠕虫。他已经为这个开发中的大量邮件蠕虫,取了个代号叫做「SilentNight」。

「SilentNight」是在特定日期发作的蠕虫,会在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晚上五点启动,将感染装置所具备的通讯功能关闭两天。说得更正确一点,是会在所有通讯一开启时就关闭功能。如此一来,感染「SilentNight」装置的持有者,不仅不能打电话,包括电子邮件、简讯以及网际网路电话等在内的所有通讯手段,都将暂时遭到剥夺。

「SilentNight」这个代号的由来,既意味著这是一种会在圣诞夜发作的病毒,同时也意味著手机的通讯功能遭到剥夺后,人们将无法和朋友或情人联络,只能独自度过圣诞夜。算是一种双关语。

十一月底,「SilentNight」终于完成。高坂将这个手机蠕虫散播到网路上。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就是一切的开端。而在短短几天之后,他得知自己一脚踏入了浩大的命运洪流之中。

门铃再度响起,高坂从工作椅上站起来。他觉得要是假装不在,日后一定会后悔。若不在此时此地揭晓访客的真面目与目的,接下来的几周,他肯定会一直为这种无以言喻的不安所苦。而且,反正自己的住址与邮件位址都已经被对方得知,所以想躲也是白费工夫。

门上的摄影机已经坏了,所以要查看访客的长相,就必须从猫眼看出去。高坂战战兢兢地走出起居室,站到玄关门前。眼睛凑上猫眼一看,可见门外站著一名中年男子,身穿一袭深色西装,外头披著一件大衣。看到这人的服装,高坂微微放下警戒心。西装与制服这类服装,就是有著无条件令人放心的力量。

他先确定门炼确实挂著才打开门,男子似乎早就猜到他会挂著门炼,事先移动到正对著门缝的位置。

这人的身高比高坂高了十公分以上。高坂是一百七十三公分,所以表示对方有一百八十三公分以上,而且体格很壮硕。披在西装外头的柴斯特大衣本来大概是黑色的,但由于有点脏污,看起来像是灰色。男子的眼角深深凹陷,下巴长满落腮胡,油腻的头发中掺杂白发。尽管嘴角露出友善的笑容,眼神却有些空洞。

「嗨。」男子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很宏亮。「你醒著吗?」

「请问是哪位?」高坂隔著门炼问。「这种时间来找我,有什么事?」

「就跟邮件里写的一样。关于病毒的事,我有话要跟你说。」

高坂倒抽一口气。「那封邮件是你寄来的?」

「没错。」男子承认。「我可以进去吗?我想你应该也一样,不想被人听见我们的谈话内容吧?」

高坂手伸向门炼,却又迟疑了。男子说得没错,他不想被人听见谈话内容,这的确是事实。但也没有人可以保证,放男子进屋内是安全的。高坂早已从男子的举止与气质,本能地察觉到一件事──眼前这名男子,只要有那个意思,轻而易举就能制服他。这人对这种行为很熟练,而且偏好简单易懂的身体语言甚于繁琐的言语交涉。只要一个对应不好,对方随时有诉诸暴力的准备。

「你似乎防著我啊。」男子看穿高坂的担心。「也是啦,比起莫名地放松警戒,我们这样还比较好谈。我不打算动粗,但这句话由我说出口,大概也没办法让你相信吧。」

高坂一瞬间将注意力转向房内。男子见状,又从高坂的小动作看穿他的心。

「放心吧,我早已明白你有洁癖,不打算进到比玄关更里面的屋内。」

高坂哑口无言,嘴唇发颤。

「……原来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对。所以,可不可以赶快让我进去?我冷得快要冻僵了。」

高坂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死了心,小心翼翼地解开门炼。男子遵守自己的诺言,并未踏入比玄关更里面的地方。他关上身后的门,靠上门板叹了一口气,伸手要从口袋里拿出香菸,但注意到高坂的视线又收了回去。

「不是只有你……最近的年轻人啊,一个个都很爱乾净。」男子自言自语似地说。「想来也是为了卖产品,只好这么宣传,但最近的广告里,就是会把什么东西都说得脏兮兮的,例如沙发和床垫满是跳蚤、砧板和海绵满是细菌,智慧型手机和键盘比马桶还脏、早上刚醒来时的口腔比粪便还脏……」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打响了几声。「可是,反过来说,这不就表示我们虽然被这么多脏东西围绕著,却还是活得好好的吗?那不就没有必要放在心上?正和所谓的自卑产业(注2:指收费为顾客打理外表或内心的问题,解决顾客自卑感的行业,例如医疗美容业等等。)一样,是有人擅自编造出莫须有的问题。」

「……你要跟我谈的是什么?」高坂单刀直入地问。

「我是来威胁你的。」男子也回答得很明白。「高坂贤吾,你的所作所为,是明确的犯罪行为。要是不想被举报,你就得听我的。」

高坂不说话。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他的脑袋跟不上状况,但看来眼前这名男子似乎是透过某种手段,查出他就是那种恶意软体的制作者,并以此要胁他。

如果男子掌握了所有情形,高坂只能束手就擒。但高坂心想,这还很难说。在确定对方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之前,自己不能贸然答话。这名男子有可能对那种恶意软体几乎一无所知,只是想用虚张声势的方法套出情报,这样的可能性并非是零。而且,也许还有周旋的余地。

「看你的表情,是在怀疑眼前这家伙知道多少。」男子说。

高坂保持沉默。

「原来如此。」男子的表情微微一变,也许是笑了,也许是在表达不悦。「坦白说,很遗憾的是我也并非对一切都瞭若指掌。例如,为什么病毒的发作日非得设在圣诞夜不可?为什么你写出了扩散力那么强的病毒,却只锁定日本的使用者?为什么这么精通程式的人,却没有固定工作,而是汲汲于制作病毒?如果要我列出疑点,可就没完没了。」

说穿了,他是在说他什么都知道。

「……我一直认为自己很小心,以免留下证据。」高坂认命地说。「我这么问纯粹只是好奇──请问你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查出根本还没有人受害的恶意软体是谁制作的?」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吧?」

高坂心想,他说得没错。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特地掀出自己的底牌。

「不过,」男子说下去。「为了你渺小的自尊心,我就破例告诉你吧。的确,我承认你在电子世界里的应对十分周全,但相对的,现实世界的你却是彻头彻尾不设防,全身都是破绽……我这么说,你应该大致听得懂我想说什么吧?」

高坂的背脊窜过一阵恶寒。仔细想想,这几个月里,他每周都在固定的日子、固定的时间出门买东西,这段期间家里便空著。另外,在天气好的日子,他还会一整天都把房间的窗帘全部拉开(他对阳光的杀菌效果抱持莫大的信赖)。的确,只要有人有意要窥看他的私生活,并不是不可能办到──具体来说,就是溜进他的房间,或是从远处用望远镜监视等等。

「然后,关于你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男子继续补充。「我一开始调查你并不是因为看出你是电脑罪犯,只是为了弄清楚高坂贤吾这个人有没有资质,才会收集情报。也是因为找到了可以威胁你的材料,才转而采取这种方式。原本我是打算花钱雇用你。」

「资质?」

「这你不用管。」

之后,沉默笼罩两人,男子似乎在等高坂答话。

「……那么,请问你威胁我,是打算叫我做什么事?」

高坂半是出于自暴自弃地问。

「我不觉得我能做什么了不起的事。」

「你这么明白事理,可帮了我大忙。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也就不必对你做出多余的逼迫。」

男子隔了一次呼吸的停顿后,切入正题。

「高坂贤吾,我要你帮我照顾一个小孩。」

「小孩?」

「对,就是小孩。」

男子点了点头。

*

男子最后丢下一句「我对你没指望太多」就离开了。高坂心想,也难怪男子这么说,事实上,这份工作对高坂而言负担的确太大。他本来就厌恶和人交流,尤其不会应付小孩与老人,理由当然是「他们好像很脏」。

然而,他不能为了这样的理由,从一开始就放弃。要是不达成委托,高坂将不再单纯只是失业人口,而是会变成有前科的失业人口。

佐剃圣,似乎是这个小孩的名字。除此之外的情报,男子都未告诉高坂。

胁迫者说自己姓和泉。和泉对高坂下达的指示非常单纯。

「你明天晚上七点去水科公园,池边会有个小孩在喂天鹅,那就是佐剃圣。」

虽然不清楚事情原委,但高坂还是先答应再说。

「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和佐剃圣当朋友。」

然后,和泉针对任务成功的酬劳做了简单的说明。和泉所提的金额,对现在的高坂而言,是一笔不小的金额。

和泉离开后,高坂发疯似地打扫整个房间。光是想到也许有人趁他不在时入侵过房间,他就觉得快要发疯。但无论怎么大洒消毒水,「他人」存在过的浓厚气息,始终没有要消散的迹象。

隔天晚上,高坂披上大衣,双手戴上乳胶手套,挂上拋弃式口罩,在包包里塞了杀菌纸巾与杀菌喷雾,先仔细检查过门窗都锁好后,才以绝望的心情打开门。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太阳下山后来到圣域之外。夜晚的室外空气冰冷得刺人,脸孔与耳朵都热辣辣地作痛。

他选择西装做为见面的服装,是为了不让佐剃圣起戒心。正常人要是突然遭人攀谈都会起戒心,在晚上被攀谈更是不用说。在这种时候,西装就能给人一种安心感。高坂比对昨晚的亲身体验后,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在站前开阔的步道上停下脚步。路边围起了小小的人墙。

隔著人们的肩膀看过去,围观群众围住的是一名街头艺人。这个街头艺人是一名三十几岁的男子,身前放著用来当台座的行李箱,有傀儡在箱子上跳舞。他舞动著双手手指,一次操纵两具傀儡。高坂佩服地心想,这个街头艺人的手真巧。一旁卡式手提音响播放的歌曲是《孤独的牧羊人》。

高坂出神地看著他的表演好一会儿。傀儡的造型过度简化,脸上的每一个部分都大得异常,已经超出滑稽的范围,反而让人觉得恶心。男傀儡刚追向女傀儡不久,又换成女傀儡去追男傀儡,最后,音乐在两具傀儡僵硬的一吻中结束,周遭涌起掌声。

傀儡师趁观众看得开怀之际,开始以花言巧语索讨观赏费。高坂等其他观众离开后,将千圆钞放进行李箱,街头艺人笑咪咪地轻声对他说了一句:

「愿傀儡的加持与你同在。」

高坂又往前走。所幸和泉指定的公园,从他住的公寓徒步三十分钟就能抵达,不必搭乘大众交通工具。

虽然只是模糊的想像,但高坂原本以为佐剃圣是个十岁左右的男生。「佐剃圣」这三个字──虽然「圣」这个汉字只是高坂的推测──严格说来比较男性化,而「佐剃」的读音,则令人联想到昆虫的蛹(注3:「佐剃」与「蛹」在日文中都念作「sanagi」。),高坂便由此联想到对方是个小男生。

所以,当高坂抵达水科公园发现疑似的目标人物时,会觉得一头雾水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染成白金色的头发。这人留著一头在某些角度的光线照耀下还会像是浅灰色的浅金色短发,眉毛也有少许脱色,皮肤又白得不健康,只有眼睛黑得像是会把人吸进去。

接著视线扫到的,是从裙子里伸出的细长双脚。尽管气温冷得会让呼出来的气息变白,她却仍穿著短得会露出大腿的裙子,而且没穿裤袜或丝袜。如果高坂的记忆正确,那么她穿的是附近一间女校的制服。尽管围著苏格兰格纹的围巾、穿著米白色的开襟毛衣,但怎么看都不觉得只穿这些就能弥补双脚的冰冷。

她头上戴著像是录音室专用的牢固全罩式耳机。这副耳机的设计毫无特色,没有丝毫融入打扮之中的感觉。从微微泄出的声音听来,她似乎在听摇滚老歌。

高坂的视线最后来到的地方,是夹在薄薄双唇间的香菸。起初由于寒冷让呼出来的气息变白而分不出来,但仔细一看,从她嘴里呼出的毫无疑问是烟。

佐剃圣是一名十七岁左右的少女,而且不是寻常少女,是高坂最不会应付的那一种少女。

高坂歪头纳闷,心想真受不了,那个叫和泉的人到底想要他怎么做?到底是凭什么根据觉得他有资质?完全猜不出来。

尽管高坂满心只想拔腿就跑,但不能这么做。要是现在丢下任务不管,和泉多半会立刻报警吧。虽然高坂觉得那也无可奈何,但若要放弃,等孤注一掷之后再来放弃也还不迟。

没什么好装模作样的,和泉指派的任务并不是要勾引她、当她的男朋友,只要当朋友就行。

高坂脱下口罩塞进口袋,下定决心后走向佐剃圣。

佐剃就如和泉所说,站在池边喂天鹅。她从纸袋里拿出吐司边朝空中扔去,天鹅就不约而同地一起飞过去。她心满意足地看著这幅景象,似乎未留意到高坂就站在她身边。

高坂小心避免惊吓到她,轻轻走进她的视野里唤了一声。

「请问。」

几秒钟后,佐剃看向他。

实际面对面一看,高坂不得不佩服佐剃的容貌之清秀。她的模样令人觉得是在一种明确的概念下创造出来的精巧女性人造人。但这种概念并不是要给予人们安心感或让人抒压,而是要让待在她身旁的人绷紧神经。

「……什么事?」

佐剃拉开耳机,用狐疑的眼神问。

高坂忍不住从她身上撇开目光。看样子,西装似乎未能发挥解除警戒心的作用。这也难怪。穿西装的青年,在夜晚的公园里向身穿制服的高中女生攀谈,这实在太不自然。说得委婉一点,是有危险的感觉。照这情形看来,高坂不如穿运动服可能还比较自然。

「可以打扰你一下吗?」高坂动用所有力气,挤出和善的笑容提出问题。「你现在有时间吗?」

「不行。」佐剃叼著香菸,慵懒地回答。「我很忙。」

她有这种反应也是当然。佐剃再度戴上耳机,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之中。

这样一来,高坂已经无计可施,这远非年龄或性别差异的问题。试著努力和人亲近的经验,他连一次都不曾有过。

高坂已经束手无策,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走,只好退到稍远处,和佐剃一样看向追著食物跑的天鹅。

对于害怕多数野生动物的他而言,天鹅是少数的例外之一。天鹅的身体纯白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最棒的是它们只有冬天才出现。天鹅一直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给他一种清洁的感觉──虽然也只是有这种感觉罢了,实际上天鹅多半还是全身都有病原体潜伏吧。

然后,他重新看了看公园里的情景。铺著一层雪的公园,被成排的路灯一照,彷佛整个公园都散发淡淡的青光。侧耳倾听,发现不只有天鹅的叫声,还听得见积在树枝上的雪掉到地上的声响。他闭上眼睛,仔细倾听这样的声音。

他听见了叹气声,睁眼一看,佐剃再度拉开耳机注视著他。这彷佛要射穿人的锐利视线,让高坂忍不住撇开目光。就在这时,他一瞬间看见佐剃耳朵上蓝色的耳环发了光。

「喂,你找我有什么事?」

高坂心想,现在不是斟酌遣词用字的时候,总之得说点什么话来解除她的戒心,于是开了口。

「我想跟你交朋友。」

他话先说出口,才觉得自己十分可疑。这怎么听都像是出于不单纯的动机而来搭讪的人会说的台词。难道没有别种说法吗?说成这样,即使她跑去派出所对警察说「有奇怪的男人找上我」,他也无从抱怨。

佐剃用不带情绪的眼神正视高坂,他们之间出现一阵漫长的沉默。她抽了一口香菸,以熟练的动作拍掉菸灰,然后又以打量的目光一直看著高坂。

高坂内心恳求她赶快开口,不管说什么都好。腋下流出的冷汗让他很不舒服,他满心只想拋开这种离谱的事,立刻回去公寓里冲澡。他好想念由空气清净机与消毒水交织而成的圣域。

过一会儿,佐剃把变短的香菸扔到脚下。香菸的火碰到被雪沾湿的地面,一瞬间就熄灭了。

「反正一定是和泉先生请你来的吧?」

佐剃呼出最后一口烟,慵懒地说道。

「我跟你说清楚,你已经是第七个了。」

佐剃呼出的烟乘著风飘来,让高坂急忙摀住嘴。

接著,他慢了半拍地猜出「第七个」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说,在我之前,他也安排了几个人,要这些人跟你交朋友?」高坂问。

「哎呀,和泉先生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高坂认命地一五一十招出来:「他只说要我帮忙照顾一个小孩。我本来想像的是个十岁上下的男生,所以看到你本人,还觉得一头雾水。」

「彼此彼此。我也是作梦都没想到,他竟然会叫一个年纪比我大这么多的男性过来。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佐剃嫌麻烦似地搔了搔头。「你叫什么名字?」

「高坂贤吾。」

「你也是被和泉先生威胁,不得已才听他的话吧?我问你,你有什么把柄握在他手上?」

高坂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决定老实回答。即使现在保持沉默,佐剃也会去找和泉问出来吧。

「他放过我一件小家子气的犯罪行为。」

佐剃对这四个字起了兴趣。「犯罪行为?」

「就是网路犯罪。我写了电脑病毒散播出去。」

「你为什么做这种事?」

「因为喜欢啊。是兴趣。」

「嗯?兴趣啊?」

佐剃一副觉得难以理解的模样耸了耸肩。

「倒是你,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谁知道呢?例如父女?」

「父女。」高坂复诵她的话。「我是不打算太深入过问别人的家庭情况,不过在你家里会教育小孩说,称呼爸爸时要加上『先生』这样的敬称吗?」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养父女?」

「……算了,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高坂转身靠到铁栏杆上,仰望夜空。这时,他发现头上的树枝缝隙间,有著像是鸟巢的物体,但以鸟巢来说,形状未免太工整,而且也太大了点。他做出结论,心想多半是槲寄生吧。他听说有一种寄生植物,会寄生在樱花树等其他树木上吸取营养。

这时,佐剃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对了,和泉先生有没有提到要给你酬劳?」

高坂点了点头。「虽然也要这件工作顺利完成才有。」

「多少?」

高坂小声说出金额。

「原来你可以拿到不少钱嘛。」

「是啊。对现在的我来说,还真是一笔有点大的数目。」

结果佐剃对高坂伸出一只手。

高坂脑海中闪过她刚才直接用手抓面包屑的光景,忍不住后退。

但她的要求并不是握手。

「一半给我。」佐剃要求得若无其事。「你答应,我就好心当你朋友。」

「……这样算是朋友吗?」

「像你这样的男性,要跟像我这样的女生当朋友,就是需要这样的代价。这可是常识喔!」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佐剃自信满满地断定。「你不喜欢的话,我也无所谓。不管你有什么下场都不关我的事。」

「好,我付。」高坂唯唯诺诺地答应这个年纪差不多小他整整一轮的少女所提出的要求。然后他一边四处张望,一边问:「……顺便问一下,我们的谈话没被和泉先生听见吧?」

「嗯,不用担心。」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是凭长年经验培养出来的直觉。」她回答。「好,赶快给我钱。」

「……不能等我收到酬劳以后再给你吗?」

「不行。不先付款,我没办法信任你。」

「我现在身上没什么钱,可以等到下次见面时再付钱吗?」

「是可以,但你别想蒙混过去。要是惹我不高兴,我可是会跑去派出所,乱讲些有的没的。」

「我没骗你。我会在下次见面前准备好。」

「那么,我明天去找你。把你家住址告诉我。」

高坂大感吃不消,心想这女生怎么如此蛮横。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告知公寓住址后,佐剃就输入到智慧型手机中,似乎是在用地图APP查看位置。

「从这里就走得到呢。」佐剃自言自语。「你大概都几点回家?」

「你随时都可以来。」

「随时都可以……你不用工作吗?」

「我没工作。」

「那么,你为什么穿西装?」

高坂懒得说明,于是回答:「我是打肿脸充胖子。」

佐剃露出真心感到傻眼的表情,紧接著又说:「算了,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吧。」说著,她看了看自己的服装。高坂等她说下去,但她只是点点头,似乎自顾自地明白了什么。

「我正想找个地方消磨白天的时间,因为平日白天在外头闲晃会被警察抓去辅导。」

「你没上学吗?」

佐剃无视这个问题,高坂也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没有意义。过著正常校园生活的高中生,不会把头发染成那种颜色,也不会穿耳洞。

「明天我会随便找个时间去你家玩,拜拜。」

说著,佐剃戴上耳机,背对高坂跨出脚步。高坂赶紧喊声「等一下」想叫住她,但这句话被音乐遮住,她并未听见。

高坂心想,这下可麻烦了。

他的圣域正面临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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