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交到女朋友,是在十九岁的秋天。一个从高中时代就认识、并不特别亲近的朋友,帮他介绍了一位大他两岁的女生,然后就随波逐流地开始交往。她是个无论容貌、个性、兴趣还是才艺,一切都和平均值差不多的女生。到了现在,高坂已经连她的长相都想不太起来。留在记忆中的,只有她是个短头发、笑起来有酒窝的女生这件事。
开始交往前,高坂豁出去告知自己有洁癖一事。他还说明这种洁癖严重得会影响到日常生活,但她笑著接受了。
「不要紧,我也相当爱乾净,我想我们一定会很合得来。」
的确,她这句话不是谎言。她相当爱乾净,随时都带著各式各样的杀菌用品,会频繁洗手,平日一天冲澡两次,假日一天冲澡三次。
但就高坂看来,这终究只是「爱乾净」,不过是卫生观念强了些,和他的强迫症有著决定性的差异。
她的主张是,无论洁癖多严重,只要有信任,十之八九的障碍都能克服。当高坂主张说无论多么信任,没办法的事情就是没办法,她便反驳那只是信任不足。无论交往了多久,高坂别说接吻,甚至连手都不想牵,而她将此视为爱不够的证据。虽然实际上爱的确不够,但即使高坂想让她理解问题发生在更根本的层面上,她也听不进去。
两人的个性有些相近,却适得其反。她以为自己能理解洁癖,而且对于自己爱乾净一事感到自豪。高坂一做出超出她理解范畴的行动──例如回家后清洗找回的零钱,把借给朋友的笔丢掉,只是下点小雨就不去上课──她就单方面认定这不是恐惧骯脏,而是出于别种心理因素导致的。
这个女生不是坏人,但缺乏想像力到致命的程度,他们的关系维持了三个月简直是奇迹。高坂和她分手后,并未交到新的女朋友。这个女生是他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女朋友。不,或许那根本不是一场恋爱。
佐剃圣来到高坂住处,是在过了下午两点以后。门铃响起,接著就听见用力踹门的声响。高坂转开门锁、开门一看,佐剃圣双手插在开襟毛衣的口袋里,不高兴地紧抿著嘴站在门外。
「至少别上锁好不好?你想被左右邻居看见我进出你家吗?」
「是我不好。」高坂道歉。
「钱,你应该准备好了吧?」
高坂把准备好的信封交出去,佐剃当场就打开点清。确认信封里的金额符合她指定的数目后,她就照原样封好,收进包包里。
「我就遵守约定,当你的朋友。」佐剃露出满面微笑。「请多指教啰。」
「请多指教。」高坂也仪式性地回礼。「话说回来,在你进房间之前,我有个请求……」
高坂原本想请求说:「我会拿杀菌用的湿纸巾来,只要擦一擦皮肤外露的部分就好,可以请你消毒一下吗?」但已经太迟。佐剃脱下帆船鞋后,也不理会高坂准备了拖鞋就走进卧室,当自己家似地坐到床上。高坂见状,差点发出哀号。
「等一下,算我求你,可以不要坐在床上吗?」高坂指著工作椅说道。「要坐麻烦去那边。」
「不要。」
高坂的呼吁也无济于事,佐剃在床上趴下,把枕头垫在下巴底下,然后看起从包包里拿出来的书。高坂大感头痛,心想真是糟透了,等她回去之后,床单和枕头套都非洗不可。
「对了,你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两小时左右。」佐剃目光未离开书本地回答。
「呃……这段时间里,我该做什么才好?」
「我哪知道?乾脆去写你的电脑病毒?」
佐剃说完戴上耳机,开始听音乐。她似乎丝毫不打算和高坂交谈。
高坂在工作椅坐下,背对床铺翻开看到一半的书。他没有心情看书,但又不知道除此之外该做什么才好。看了几页之后,他听见背后传来打火机的声音,回头一看,佐剃正要点菸。
「不可以抽菸。」高坂赶紧站起来,在佐剃耳边叮咛。「待在这房里的时候,还请你忍耐。」
「……你很啰唆耶。」
佐剃心不甘情不愿地关上打火机,把叼在嘴上的香菸塞回香菸软盒里。高坂放心地叹一口气。只是话说回来,真亏她能把曾经叼起的香菸塞回纸盒中,都不会觉得脏吗?不,如果有这样的卫生观念,应该根本就不会抽菸了吧?
被高坂要求不准抽菸后,佐剃乖乖在床上看书看得入神。高坂若无其事地窥看,想知道她看的是什么书,但书上的文字很小,看不出内容,又因为套著皮书套,也看不见封面。
高坂再度翻开书本,但无法专心看书。他看著书页的空白处,想著和书本内容无关的事。
那个叫和泉的人,是为了什么雇用他?和泉指望他面对佐剃时,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和泉说:「我要你帮我照顾小孩。」还说:「你要跟佐剃圣当朋友。」然后看这样子,佐剃似乎不太会认真去上学。从以上迹象推测,他比较有可能指望高坂扮演的角色,大概是「站在朋友立场,帮助拒绝上学的少女佐剃圣回归学校的角色」吧?
若是如此,和泉说过的「资质」这个字眼就让人想不通。如果和泉要他扮演对拒绝上学的少女谆谆善诱的角色,高坂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有这种资质,虽然他身为反面教材倒是很优秀。
又或者,也许应该想得更单纯一点。佐剃圣的爸妈很宠女儿,不但默许她不去上学,甚至为了不让她无聊,还雇用人来当她的朋友。若以这个情形而言,所谓的「资质」,多半是指同样身为社会适应不良者的意思。这样想便觉得这个猜测更接近真相。
但无论是哪一种,将未成年的女儿交付给二十七岁的男子,肯定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高坂心想,和泉与佐剃的爸妈知道佐剃待在他的房间里吗?说不定那个叫和泉的人,是知道高坂有洁癖无法对女性下手,才选择他来当少女的朋友?如果是这样,和泉的判断就非常适切。即使他要求,高坂也连佐剃圣的一根手指头都无法碰触。要说这是「资质」,相信这的确说得过去。
大约过了一小时后,高坂看准佐剃拉开耳机的时机问:
「小圣,你觉得和泉先生指望我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谁知道呢?可能是指望你能帮助我回归正途吧?」佐剃边翻身边回答。「还有别叫我『小圣』,总觉得很恶心。」
「他要我照顾你,可是具体来说,我该做什么才好?」
「你什么事都不用做。」佐剃冰冷地撂下这句话。「我们就这样糊弄和泉先生的耳目等他死心,这就是最好的方法。你可别真的想和我当朋友,反正这是办不到的事情。」
「……知道了。」
高坂点头答应。她说得没错,这种方法听起来最保险。
「啊啊,可是。」她又补充说明。「还是先交换一下联络方式吧,不然和泉先生多半会觉得不自然。」
佐剃递出智慧型手机。高坂表情痉挛,但还是接了过来。
「登录进去。」
高坂听她的话,把自己的联络方式登录到她智慧型手机的联络人当中。尽管早已隐约料到,但她的电话簿里只有三个联络人,而且三个联络人都未输入名字。看来她不是那种热心和别人往来的类型。
登录完后,高坂悄悄用消毒水洗了手。谁也不知道别人的东西上沾了什么,日常使用的物品更是如此。
两小时后,佐剃阖上书本收进包包,走出房间。高坂把床单丢进洗衣机,并把整个房间上上下下打扫过,然后冲了将近一小时的澡。
「明天我大概下午六点左右会过来。」佐剃是这么说的。高坂叹一口气,心想别开玩笑了,再这样下去,他的圣域会完全被玷污。难道没有什么方法可以防止污染吗?最理想的方式是请佐剃在进入卧室之前先简单冲个澡,并换上乾净的衣服,但要是叫她做这种事,她肯定会生气。不但如此,也许还会引发莫须有的误会。
到头来,高坂还是想不出好点子,隔天以及再隔天,佐剃都在整个房间里散播脏污。她本人可能没有恶意,但拜她所赐,高坂已精神耗弱、连日失眠。他的房间彻底失去了做为圣域的功能。佐剃每次都趴在床的正中央,高坂晚上只好睡在床的角落。还不习惯时,他好几次差点摔到地上,但过了一阵子,他便学会巧妙摆放身体的方法。
只要讲一句「我有洁癖」,佐剃说不定多少会顾虑到他。然而自从和女朋友分手后,高坂再也不曾对任何人说出自己有洁癖。不仅如此,在有外人的地方,他还拚命努力,极力不做出强迫症的行为。高坂待过的几个职场中,也确实有些人未发现高坂有洁癖,他们只把高坂当成一个工作效率差、不合群的人。
只要老实让周遭的人们知道自己有洁癖,这种活得艰辛的情形可能多少有些改善──这样的念头他从未有过。然而,这不是因为他特别顽固。强迫症的病患,就是会想隐瞒自己的强迫观念与强迫行为,不让别人知道。
当事人也对自己的异常有自觉就是这种疾病的特徵。他们不会试图让健全者来「了解」他们,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多半得不到理解。尽管能够如此客观地看待自己,却无法停止强迫行为,诉诸合理性的说服几乎毫无意义。据说使用SSRI(注4:Selective Serotonin Reuptake Inhibitors,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也称为「选择性血清素再摄取抑制剂」,是一种常用的抗抑郁药,用来治疗抑郁症、焦虑症、强迫症及神经性厌食症。)之类的药物,或采用暴露及不反应法之类的行为治疗有一定疗效,但高坂在大学时代接受这些治疗后,反而让强迫症的症状恶化。
要说佐剃是否察觉到高坂的洁癖,实在很难判断。她每次闻到房内的消毒水味,都会发牢骚说「像保健室一样」,但也只是如此。
佐剃圣虽然染金发又戴耳环,实际上却是一只书虫。她对小说或诗词似乎没有兴趣,看的都是专业书籍或学术杂志。有一次,她翻开著书本睡著,高坂也就得以窥看到书的内容。当时她所看的是一本有关寄生虫疾病的书。
之后又有几次偷看的机会,高坂发现佐剃看的书,有九成都和寄生虫有关。看样子,她对寄生虫这种生物似乎有著非比寻常的关注。
他想起高中时代学过的《堤中纳言物语》当中的〈爱虫公主〉这一篇。这个故事描写的是一位很另类的公主,尽管她的外貌得天独厚,却不化妆也不染黑齿,成天只顾著看毛虫。佐剃被和泉当成公主般过度保护,又只顾著看寄生虫的书,和这个绰号相配极了。
金发、穿耳洞、短裙、香菸以及寄生虫,这些对高坂而言都是「骯脏」的象徵,佐剃圣可说是兼具种种要素的骯脏化身。另一方面,佐剃从一开始就对高坂这个人毫不关心,除了要他提供消磨时间的去处之外,对他似乎别无所求。即使两人距离如此近,彼此间却耸立著一堵又高又厚的墙。
*
从认识佐剃算起,正好经过一周。
平常总是门铃一响,佐剃就会开门进来,这天却不一样。门铃的残响已消失,门却一动也不动。高坂因此判断,这名访客不是佐剃。
他来到玄关打开门一看,发现所料不错,站在门外的是和泉。今天他也穿著皱巴巴的西装,西装外披著柴斯特大衣,头发还是泛著油光,脸上蓄著大约两天份的落腮胡。
高坂默默请和泉进来并关上门,然后为了不让身体碰触到他而小心翼翼地从他身旁经过,再背对卧室面向他。
「看样子,你似乎和佐剃圣相处得很顺利。」和泉双手抱胸地称赞高坂。「我本来没指望你,没想到你挺行的嘛。」
「那可多谢了。」高坂答得冷漠。他想到,自己花大钱收买她这件事,最好还是别说出来。
「我只是问来当个参考,你到底是怎么跟她攀谈的?光是要她放下警戒心,应该就费了一番工夫吧?」
「我只是对她说,请你跟我做朋友。」高坂说著打了声呵欠。连日睡眠不足,让他视野模糊、脑袋昏沉。
「然后呢?」
「就这样。」
和泉皱起眉头。「喂喂,你唬我的吧?你是说你只这么说,佐剃圣便傻傻地一路跟你回到家?」
「不然你说我在这种时候说谎,又有什么好处?」
高坂装蒜,和泉哼了一声。
「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花样,但还真了不起。看样子你虽然是个没工作又犯罪的烂人,却很有拐骗女人的才能。」
和泉取笑似地对高坂鼓掌。
「那么,我马上要你进行下一个任务。」
高坂顿时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下一个任务?不是和佐剃当朋友就结束了吗?该不会这个任务结束后还有下个任务,下个任务结束后也还有下个任务……一直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吧?
和泉宣告说:
「你要从佐剃圣口中问出她的烦恼。当然不是要你强硬地逼问出来,而是要让她自然而然地告诉你。」
「烦恼?」高坂确认似地反问。「那个女生有烦恼?」
「当然。这世上不存在没有烦恼的人,她这种年纪的女生自然更不用说,简直可以说,烦恼就像是她们的工作。」
「的确,她也许不太寻常……」
「只是话说回来,像是什么最近皮肤不好啦、指甲根部发白的半月形比正常人大一些啦、左右眼的双眼皮皱摺位置不一样啦……这种琐碎的烦恼没有意义,你非得问出不可的,是她拒绝上学的理由。」
高坂想了一会儿问:「理由不是单纯嫌上学麻烦之类的吗?」
和泉嘴角一扬,但那是一种带点攻击性的笑容。
「果然啊,你对自己的痛那么敏感,对别人的痛却迟钝到了极点。你就是这种家伙。」他用蕴含讽刺意味的眼神直视高坂。「所以我现在先跟你强调一下,佐剃圣是个比你想像得更寻常的女生。但如果一个寻常的女生做出不寻常的打扮、采取不寻常的行动,那就表示这个女生身上发生不寻常的事。」
和泉朝高坂逼近一步,以高压的态度说:
「然后,我趁现在给你另一个忠告。一旦我知道你欺骗我或是伤害了佐剃圣,可不只是把病毒那件事报警便能了事。到时候,你多半会被逼得面对这辈子从未经历过的紧急状况。你记清楚了。」
高坂乖乖地点头。
但仅在短短几小时后,他就在无意间伤害了佐剃。
和泉前脚刚走,佐剃后脚就出现。她对身为这个房间主人的高坂连看也不看一眼,趴上已经化为她专属贵宾席的床上,把枕头卷得圆圆的垫在下巴底下翻开书本。高坂心想,感觉自己就像成了地缚灵啊。其实他是在这个房间自杀的男子灵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房间的所有人已经变更为佐剃圣,但自己还以为她是来访的客人。这个想像令他相当愉悦。
只是话说回来,他无法安于始终被当成幽灵看待。现在高坂身怀使命,得问出佐剃拒绝上学的原因。他必须想办法和她对话,顺利把话题带往学校方面去,自然而然地让她说出拒绝上学的原因。
高坂思索著该如何切入正题才好,想著想著,视线无意识地集中到佐剃身上。佐剃拉开耳机,抬起头以挑衅的态度问:「干嘛?你有话想说吗?」
「不是这样。」高坂急忙撇开视线,胡乱找些藉口。「这个……我是想到,你今天也戴著那副耳环。」
「耳环?」
「上次看到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漂亮。只是这样,没有别的意思。」
佐剃狐疑地眨了眨眼,然后像是直到现在才想起自己戴著耳环这回事,轻轻碰了碰耳朵确认。
「你要靠近看看吗?」
「……不用,不必了。」
「是吗?」
佐剃重新戴好耳机,又开始看书。
她的提议出乎高坂的意料之外。从她平常的态度猜想,被她忽视或咒骂反而是比较自然的反应。
高坂心想,说不定佐剃对那副蓝色花朵状的耳环怀有特殊感情。只要有人夸奖这副耳环,无论对方是谁,她都会高兴。
坦白说,高坂对耳环这种东西很没辙。光是在身上穿洞这回事便令他无法置信,何况还要拿人工物往里头插,怎么想都觉得会造成细菌繁殖。不知道她有没有每天拿下来好好消毒?
不限于耳环,对于手表、智慧型手机、包包、眼镜、耳机等物品,高坂也怀有类似的观感。即使每天冲澡,要是穿戴的东西是脏的,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高坂转动椅子背对佐剃,振作起精神再度思考从佐剃口中问出烦恼的方法。要是问得太直接,也许会被她看穿自己是受到和泉的指使。要怎么做才能自然而然地提起这个话题呢?毕竟他和佐剃之间连闲聊都不曾有过。
但这时高坂又换了个想法。没有必要一切都听从和泉的吩咐,即使谎言从一个增加为两个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只要坦白跟佐剃商量:「和泉给了我这样的指示。」再以付钱之类的方式请她合作就行了。这不是很简单吗?
高坂站起来,在佐剃耳边说:「佐剃,我有点事情要跟你谈谈。」
「这次是怎样?」佐剃拉开耳机,抬头看著他。
「今天和泉先生给了我新任务,他要我自然地问出你不去上学的理由。」
「……所以呢?」
「可以请你帮忙吗?你不必说出真心话,只要编个像样的理由,好让和泉先生满意就行了。」
佐剃隔了好一会儿才做出回答,感觉像在收讯不良的地方对虚拟助理说话。一种令人心焦的沉默持续良久。
「他不是叫你自然地问出来吗?」佐剃撇开脸,不再直视高坂。「那么,你就自然地问出来不就好了?」
「我就是觉得自己应该办不到,才这样拜托你。我会给你该有的谢礼。」
「我不想回答。」佐剃说得斩钉截铁。
「说谎也没关系啦。」
「我不想说谎。」
说穿了,她的意思大概是不想帮忙吧。高坂思索其他的说辞好一会儿,但最后还是死了心在椅子上坐下。没什么好著急的,也许只是她现在心情不太好而已,继续逼她反倒会惹得她更不高兴。高坂心想,还是改天再问问看吧。
多半是因为睡眠不足,高坂不知不觉间在椅子上睡著了。
肩上有种不对劲的感觉。起初还以为是发痒,但这种感觉渐渐变得清晰,是有东西在戳他的肩膀。过一会儿,他察觉到那是人的手指。
──人的手指?
他全身汗毛直竖。
那是反射性的动作。高坂拍掉戳著他肩膀的手。这时,他感觉到自己伸出去的食指指甲,在对方不知道什么部位的皮肤上划过。随即听到一声小小的呻吟,让他一口气清醒过来。
佐剃痛得表情扭曲,一只手按住被高坂指甲划破的右边脸颊。她一放开手,就可以看见深红色的血从脸上大约一公分的伤口流出来。她看看手掌上沾到的血,然后慢慢将视线转移到高坂身上。
高坂心想,自己又搞砸了。
「……我要回去了,所以想跟你说一声。」
佐剃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声调说。
「你就这么讨厌被我碰触?」
高坂赶紧道歉,但佐剃听不进去。她用轻蔑的眼神瞪他一眼后,拿起包包粗暴地关上门,离开房间。
高坂在原地呆站良久,关门声的残响始终在耳朵深处回荡。然后,他彷佛这才想起似地拆下床单与枕头套拿到盥洗区,并脱掉身上的衣服。他把这些全都丢进洗衣机、按下开关,接著去浴室冲澡。
她多半不会再来这里了吧。
高坂这么想。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高坂还是说不出自己有洁癖。刚才那是对任何人都会产生的反应,他不是特别讨厌被佐剃碰触。虽说即使高坂老实招出这件事,她可能也会认为高坂是在乱找藉口,不当一回事……然而,总是远比完全不解释来得好吧?对方也可能后来比对高坂以往做过的举动与说过的话,晚了一步才想通。这种情形是有可能发生的。
然而,他已经错过这个机会。高坂打从心底想著,这下子全部玩完了。他在身体上与精神上都伤害了佐剃,和泉想必不会原谅他。
高坂擦了擦身体回到房间,忽然停下脚步。刚才他方寸大乱没有注意到,地板上确实有几滴血迹,多半是从佐剃脸上的伤口滴下来的吧。他蹲下身子,仔细盯著血迹。
对于把他人当成污秽的高坂而言,血液应该是最忌讳的事物之一。换成是平时,相信他早已二话不说地擦掉,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著这些血迹,却觉得最好留下来。这不太像是想用来警惕自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原因,最贴切的说法多半是「纪念」吧。
他坐在椅子上,看著佐剃留下的痕迹良久。然后,他心想别再这样了,应该想些开心的事。
……对了,例如来想想SilentNight吧。这种蠕虫已经遍及手机网路的每一个角落,之后无论他有什么下场,相信谁也无法阻止SilentNight,已经太迟了。十二月二十四日时,蠕虫应该会确实启动,让数量庞大的智慧型手机陷入功能停摆的状况。到时候,街上将满是无法顺利和亲友会合的人们。一想像这幅光景,高坂就感到一阵痛快。
当然,这不会只被当成恶作剧了事。尽管SilentNight设定成在输入紧急电话号码时,会破例让通讯功能恢复,但相信还是会有人因为这种电脑蠕虫的影响,而毁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甚至有人因此丧命也不奇怪。一旦犯罪行为被揭穿,他多半会被处以重刑。
但高坂豁出去了,心想:「我哪管那么多?」他的人生里已几乎没有东西可以失去,甚至连一丁点可以死命抓住不放的回忆都没有。
接下来几天,高坂过著比以前更加颓废的生活。他连电脑都不碰,躺在床上的角落静静等待判决下达。要说他做了什么,就只有打扫与一连串的清洗。他连吃饭都懒,除了水与固态的营养品以外什么都不吃。过了四天存粮耗尽之后,他就只喝水过日子。从佐剃脸上流下的血迹,始终留在显眼的地方。
高坂因为洁癖而伤害他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以前他也曾多次重复同样的失败,要是连小事都算进去,更是多得没完没了。这当然让他被许多人讨厌,但更让他难受的是,自己有时候甚至连对那些好心朝他伸出手的人们,都忍不住采取了极其无礼的态度。
当时这些人受伤的表情,至今仍烙印在高坂的脑海中,一个也不缺。如果只是出于误会而惹对方生气或被对方讨厌,他还可以摀住耳朵、缩起脖子等风暴过去。然而,忍不住拒绝对方纯粹出于亲切的行为,这种罪恶感即使请来「时间」这位最厉害的神医也无法摘除。
佐剃平常总是一到回家时间就默默离开,只有那一天还特地叫醒睡著的高坂,想跟他道别,也许这证明了高坂赞美她的耳环之后,佐剃对他打开了心门。若是如此,就表示他再度践踏别人的好意。
高坂心想,自己到底要反覆这样的情形到几时?
「如果有人趁我睡著时,俐落地要了我的命就好。」
他试著把这句话说出口。无意间说出的点子,与他的心境十分吻合,令他相当震惊。他甚至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愿望。
若是如此,他是为什么而活了二十七年?
又或者,这二十七年就是为了寻找死法而活。既然他无法选择要怎么活,至少想仔细选择要怎么死。如果这个假设正确,那么,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他应该立刻会付诸实行吧。
高坂心中有著清楚的想像‥他在学校保健室的床上醒来,室内光线昏暗,鸦雀无声。窗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仔细一看,看得出正在下雪。乍看之下,室内除了他以外,似乎没有别人在,但感受得到不久前才刚有人离开的那种类似空气扰动的感觉。如果仔细倾听,偶尔会听见开关门的声响以及不知是谁的脚步声,不管哪一种声音都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自己似乎睡了很久。他忽然间不安起来,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说不定在自己睡著的时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但这是杞人忧天,现在的时间才下午四点多,还可以再睡。他放下心,再次躺下,把自己裹在毛毯里,悄悄闭上眼睛,然后,再也不曾醒来。
他心想,如果能这样死去就好了。
*
电话是在十二月十日打来的,是佐剃不再来他房间的第四天下午。高坂一听见铃声,几乎就下意识地抓起智慧型手机。他看到显示在萤幕上的「佐剃圣」三字,立刻按下通话钮。
「喂?」他对手机的麦克风喊道。
一阵漫长的空白。
等高坂开始怀疑是不是对方误触智慧型手机时,佐剃总算开了口。
『我现在,人在寒河江桥下。』
高坂搜寻自己的记忆。他的公寓所在的住宅区,与市镇中心之间隔著一条河,印象中河上似乎就有一座桥叫这个名字。
「所以呢?」他问。
『来接我。』
虽然也许是因为隔著电话,但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无力,感觉不到平常那种带刺的感觉。
「……不好意思,我怕出门。」
『我知道。可是,我希望你来。』
求求你──佐剃加上这句话。
高坂歪了歪头,心想讲这通电话的人真的是佐剃圣吗?那个少女竟然会摆出这么低的姿态。
「好吧。」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虽然不太清楚,但至少感受得到状况急迫。「我马上过去,大概三十分钟左右会到。」
『……谢谢。』
佐剃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谢。
高坂一挂断电话,就戴上口罩与乳胶手套,确定包包里放了杀菌用品,以万全的准备走出公寓。
或许是因为茧居期间他一直拉上窗帘,明明户外阳光并不是很强,但不管等多久眼睛都未适应明亮的光线。四周的积雪反射阳光,照得他眼睛刺痛。这几天来不健康的生活应该让他的体重减轻了,但他却觉得身体格外沉重,多半是因为肌力变弱了吧。
搭公车十分钟就能抵达的地点,他花费两倍以上的时间步行前往。过一会儿,前方渐渐看得到寒河江桥。他从楼梯走下河堤,沿著散步道路前进,最后看见桥墩旁有个人低著头缩在那里。
「佐剃。」
高坂站到她身旁,出声叫她,佐剃就缓缓抬起头。桥下有阴影遮挡,光线昏暗,但仍能清楚看出她的脸色有多差。现在明明是冬天,她的脖子上却满是汗水。
「你身体不舒服吗?」
佐剃连连摇头。她的动作像是在说:「不是你猜得那样,但很难解释清楚。」
「站得起来吗?」
她默不作声,不像是不想回答,比较像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而不知所措。
「不用急。」高坂体贴地这么说。「我会等到你好转。」
他在距离佐剃约有五十公分的地方,战战兢兢地坐下。坦白说,他片刻也不想多待在这个潮湿且空气不流通的地方,但又觉得要催现在的佐剃赶快离开,未免太过残忍。
之后过了整整一小时,佐剃总算站起来。高坂跟著站起后,佐剃有点客气地抓住他的大衣衣襬。如果是这种程度的间接接触,他勉强能够忍耐。
两人迈出脚步。高坂忽然留意到,佐剃平常挂在头上的耳机不见了。今天她之所以显得格外不设防,这也许是原因之一。
抵达公寓后,有好一会儿佐剃就只是抱膝坐在床上。高坂试著问她要不要喝点热的东西,但她没有反应。过一会儿太阳下山,他正要开灯,佐剃就制止说:「不要开灯。」高坂缩回了伸到一半的手。
之后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太阳已完全西沉,屋子里一片漆黑,电脑与路由器的电源指示灯格外刺眼。
突然,佐剃毫无预兆地站起来按下电灯开关。人工的苍白灯光照亮房内的每一个角落,让所有事物的形状都鲜明地浮现。然后她回到床上,和平常一样把枕头垫在下巴底下趴著,但未翻开书本。
「发生什么事?」高坂问。
佐剃原本要回头,转到一半又打消主意,把脸埋进枕头里。
「发生了让你没办法一个人回家的事,对吧?」
佐剃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嗯」了一声承认。
「……跟你说喔。」她开口。「我很害怕和人对看。」
「什么意思?」
佐剃吞吞吐吐地说:
「那是自我意识过剩,这点我再清楚不过。可是,我就是没办法,就是会觉得每个人全都盯著我看。说是这么说,可是视线本身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你想想,一想到『被人看著』,不就会忍不住看回去吗?我一回看,本来在看其他地方的对方也会感觉到我的视线,然后看向我──像这样四目相交时,我的心情就会糟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程度,有一种好像被人穿著脏鞋子踩进自己房间,衣柜和抽屉都被彻彻底底翻过那样不舒服的感觉。」
高坂一惊。听佐剃这么说,他才发现两人从认识到现在,佐剃几乎不曾和他对望。视线瞬间交错的情形有过几次,但能够断定是「四目相交」的情况,也许真的一次都不曾有过。
佐剃继续说道:「但是话说回来,我又不能完全不出门,也不能闭著眼睛外出,不是吗?我查过有没有什么因应方法,结果查到可以依赖某种用品来减轻症状。然后,我做了很多尝试……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最有效果的不是眼镜、口罩,也不是帽子,而是耳机。」
「啊啊……」高坂恍然大悟地点头。「所以你才一直戴著那么大的耳机?」
「对。不敢跟人对看又摀住耳朵,根本莫名其妙吧。」
佐剃自嘲地笑了。
「不会。」高坂摇摇头。「我可以体会。」
这不是谎言。强迫症就是从头到尾都不合理,这点他已透过自身经验清楚得不想再清楚。而且对高坂而言,视线恐惧症也非初次听到的症状。在翻找有关洁癖的书籍过程中,即使不想看,仍会学到其他强迫症的知识。他曾在书上看过,有人不戴耳机就无法走在人群中的案例,也看过有人明明害怕他人目光,却特意穿著奇装异服,或是把头发颜色染得很醒目。
高坂对这些人的感觉有某种程度的理解。能够有效抑制视线恐惧症的不是墨镜也不是口罩,而是耳机,多半是因为透过阻断听觉,让「自己身在此处」的现实感变得稀薄。之所以故意把头发染成醒目的颜色,或是做引人瞩目的打扮,则可能是用来保护脆弱心灵的虚张声势,又或是在牵制周遭人。就像是披上极其鲜艳的警戒色、拟态成胡蜂来吓退掠食者的昆虫,在穿著打扮上模仿不良少年,尽管可能会导致视线往自己身上集中,但能减少对看的次数。
「原来如此,视线恐惧症啊……」高坂又点了点头。「在听你说之前,我完全没注意到。你掩饰得真好。」
「……在你面前也许是吧,可是在其他人面前就没这么简单。」佐剃偷偷朝高坂瞥了一眼,立刻又将视线拉回来。「你说话的时候,都不会看对方的眼睛吧?」
她说得没错。即使不到视线恐惧症的程度,但高坂也不太敢和人四目相交。只是他之所以讨厌和人对看,倒不是因为害怕视线,而是出于不想直视秽物的理由。
这时候他才总算理解和泉所说的「资质」是什么。说穿了,这个少女就是只能和不敢与人对看的胆小鬼往来。
佐剃一点一滴地说起让她决定打电话给高坂的事情原委。
今天正午过后,她一如往常前往图书馆。她还了之前借的书,正在物色接下来要借的书,忽然间察觉视线恐惧症的症状比平常轻微。也许是每天跑去找高坂的效果,到了现在才显现出来。
她停下脚步思索,心想不如乾脆当作复健,就留在图书馆里看书。今天正好是假日,馆内的人有点多,做为训练,有这么点刺激会比较有效。
佐剃在空的位子坐下,翻开书本。起初她还一直在意不存在的视线而无法专心,但视野渐渐往好的方向缩小,她变得只注意到书上的文字。
佐剃阅读到一半左右时,决定休息一下。她为了活动僵硬的筋骨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穿梭在书架间。她很喜欢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图书馆内散步。即使是对内容没兴趣的书,光是不经意地拿起来,感受书本的装帧、形状、分量、气味与触感,就令她相当开心。
她离座的时间应该还不到三分钟,但等她回到座位时,却发现重要的东西不翼而飞,哪里都找不到她离开前挂在椅子上的耳机。
佐剃立刻环顾四周。看到一半的书还留在桌上,而且其他东西也都还放在那里,所以被馆方当成读者忘记带走的东西而收走的可能性很低,是被偷走了。
她痛恨自己这么大意,竟然把耳机放著就离开座位。要是没有耳机,她会连走在人群里或搭电车都办不到。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丢著不管呢?
佐剃把书收进包包,踩著踉跄的脚步走出图书馆。接下来该花一小时走路回家,还是忍耐著搭电车呢?她觉得两者差不多一样困难。她劝自己要正向思考,换个角度来看,这是个好机会,若是通过这次考验,她的强迫症肯定会变得远比现在更轻微。
但走出图书馆不到五分钟,她的心便已遍体鳞伤。她想不起自己以前是怎么走在外头。以前自己脸上挂著什么表情?把视线往哪儿放?踩著多大的步伐?怎么摆动双手?她愈是思考这些问题,动作就变得愈生硬,视线恐惧症的症状也跟著恶化。她逃命似地离开道路,走下河堤躲在寒河江桥下,以溺水的人连稻草也想抓的心情打了电话给高坂。
事情原委就是这样。
「……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慢慢好转了。」
佐剃最后说了这句话。
过一会儿,高坂听见像是啜泣的声音。
他能痛切体会症状发作之后丧失自信而变得懦弱的心情,而且他知道这时候口头上的安慰没有任何效用。所以高坂不说话,就这么让她哭泣。
但佐剃出乎他意料之外,很快就不哭了。她用手掌擦掉眼泪,深呼吸一口气,坐起上半身,将身体转过来,坐到了床的边缘,接著,一瞬间用另有深意的眼神看向高坂。
佐剃也许对他有什么期待,又或者是他想为佐剃做点什么,才将这种心情投射到她的眼神中。不管是哪一种,结论都没有差别,高坂强烈地心想,自己就是该为她做点什么。佐剃和他不一样,还处在对很多事情没有办法轻易割舍、脆弱而容易受伤的年龄,现在正是她最需要支持的时期。
高坂坐到佐剃身旁,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手套在他回到住处时就已经脱掉了,所以现在是赤手。他的手碰上佐剃的头。
这一瞬间,「毛孔」、「皮脂」、「角质」、「表皮葡萄球菌」、「毛囊虫」等种种可怕的字眼从脑海中闪过,但高坂决定将为这些字眼战栗的感觉暂且保留。要是想惨叫,大可等佐剃回去之后再尽情惨叫个够。然而,现在不是时候。
佐剃吓了一跳地抬起头来,但她并未做出抗拒的举止。
高坂僵硬地动了动放在佐剃头上的手。
他自认是在摸她的头。
「……不用勉强自己啦。」佐剃叹著气说道。
「我没有勉强自己。」
高坂说著露出微笑,但他身体的颤抖沿著手碰到的部分直接传到她头上。
他执意摸著佐剃的头。也许是觉得这次摸完后,自己再也不能做一样的事,所以要趁现在多摸个够。
「好了啦。」
即使佐剃拒绝,他还是说「不好」,并未住手。
「好啦好啦,我已经有精神了,不用再安慰我。」
听她这么说,高坂总算把手从她头上拿开。
「没那么钻牛角尖了?」
「你白痴啊?」
佐剃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这么说,但不再钻牛角尖这点,似乎是无从否认的事实。哪怕只有一点点,但她的声音确实找回了开朗。
「你脸上的伤,真的很对不起。」高坂道歉。「还会痛吗?」
「不会,这点小事没什么。」佐剃用手指轻轻摸了摸结痂的伤口。「……你的手,要不要去洗?」
「不用,这样就好。」
「是吗?」
高坂仔细看著摸过佐剃的右手。这只手仍在颤动,但他勉强能够按捺住想立刻去冲澡的冲动。
「说个笑话给你听吧。」高坂说。
「笑话?」
「老实说,我有洁癖。」
「……嗯,我知道。」
「我想也是。」高坂苦笑。「我觉得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骯脏得可怕。光是碰到他们,甚至只是碰到他们碰过的东西、和他们呼吸同样的空气,我就觉得自己快要生病了。这是心情上的问题,我自己再清楚不过。可是,我就是没辙。我试过各式各样的治疗方式,可是症状只会加重,不曾减轻。」
高坂说到这里,瞥了一眼窥看佐剃的表情。
「说下去。」她说。
「我第一次交到女朋友时,别说接吻了,连牵手都没办法。有一天,这个女朋友亲手做了菜给我吃。她是个善于持家的女孩子,擅长各种家事,那一餐也做得很好。可是,尽管她费尽心思做菜──或者正因为她这么费心──我对于要吃下这些饭菜却非常抗拒。不管怎么想用理智压抑,一想到她直接用手碰过这些食材,我就没辙。坦白说,我连一口都不想吃,但想到她特地为我下厨,拒绝她实在太失礼,所以就让脑子放空,勉强自己将饭菜扒进嘴里。结果,你猜怎么样?」
佐剃默默摇头,彷佛在说她连猜都不想去猜。
「我大概吃到一半就在女朋友面前吐出来,当时她的表情我实在忘不了。那件事之后不到十天,我们就分手了。直到现在,我还偶尔会梦到当时的事。每次梦到时,她亲手做的菜都变得更加讲究。在跟她分手以后,我再也没交过女朋友。」
佐剃缓缓摇了摇头。「……你讲的这件事不太好笑。」
「会吗?活到二十七岁,连一次接吻都没有,不是有点好笑吗?」
高坂的笑话以未爆作收,佐剃下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手伸向放著卫生用品的壁架,挤出满满的消毒液在双手上并涂抹均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拋弃式的乳胶手套戴到手上。连口罩都戴上之后,她转身面向高坂,彷佛在强调她已准备完毕。
她甚至没给高坂时间问她打算做什么。
佐剃双手抓住高坂的肩膀,隔著口罩把嘴唇印上去。
尽管隔著一层薄布,仍能微微感受到嘴唇的柔软。
等高坂理解到这个行为意味著什么时,她的嘴唇已经离开。
「你就拿这次将就著充数吧。」
佐剃边脱下口罩边说。
高坂说不出话,就像电力耗尽的玩具一样停下动作,说不定连呼吸也忘了。
「你在打什么主意?」高坂好不容易问出口。
「看你可怜,所以吻你一下。感谢我吧。」
「……这可真谢谢你费心。」
高坂以五味杂陈的表情道谢,佐剃又补上一句:
「而且,我也没吻过人,所以想说正好。」
虽然不懂是什么「正好」,但从她的表情看来,似乎不是什么不好的意思。
「……好,那我差不多要走了。」
佐剃站起来,抓起包包。
「你一个人回得去吗?」高坂担心地问。
「嗯,不是多远的距离,而且路上的人也变少了。」
「是吗?」
高坂从她说话的音色判断,她多半不要紧了。
然后,高坂忽然想起一件事,打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副耳机,帮佐剃挂到她脖子上。
「可以吗?会弄脏耶?」佐剃露出有些退缩的表情问。
「我不会再用了,不介意的话就送给你。」
佐剃双手放到耳机上,开心地说:「……是吗?这可帮了我大忙,谢谢你。」
「嗯,晚安,佐剃。」
「晚安,高坂先生。」
她直视高坂的眼睛,微微一笑。
佐剃离开他的住处后,高坂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漫无边际地想著刚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对了,也许刚才是她第一次称他为「高坂先生」──高坂就这么反覆想著各种无关紧要的事。
经过三十分钟左右,高坂察觉到自己尚未打扫,也没去冲澡,为此惊叹不已。他觉得已经好久不曾摆脱清洗强迫症这么长一段时间。
心中有些东西开始变了──他有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