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开始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外出。佐剃一如往常来到高坂的住处后,两人会为了让心情镇定下来,先发呆个三十分钟左右,然后整理服装仪容走出住处,散步一个小时左右之后回到公寓,各自用自己的方法让心情平静下来。
每天结束前,两人会测试训练的成果。佐剃会测试自己能和高坂对看几秒,高坂则是测试能和佐剃牵手几秒。
高坂切身感受到,自己的洁癖症状一天比一天改善。虽然他还是一样无法独自搭电车,但只要和佐剃一起,他甚至能吃些简单的外食。虽然只是渐渐改善,但他洗手的频率降低,打扫的时间变短,房里的消毒水味也渐渐变淡。
佐剃看出高坂的洁癖已日益缓和,开始会带他去喂野生动物。池里的天鹅、公园的野猫、站前广场的鸽子,甚至连垃圾场的鸟,佐剃都一视同仁地喂食,高坂则会在稍远处看著。
高坂问她到底喜欢野生动物的哪里,佐剃就给了他一个有些令他意外的回答。
「以前看过的书上写说,动物的意识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就只有现在。因此,无论它们经历多少次难过的事、累积了多少经验,苦恼的体验都不会累积下来,所以不管是第一次的苦恼还是第一千次的苦恼,动物都是认定为『现在的苦恼』。也因为这样,动物不会怀抱希望亦不会陷入绝望,才能够像那样维持心情平静。有个哲学家形容这种情形为『对当下的全面投入』……我就是很向往动物的这种样貌。」
「总觉得有点艰涩啊。所以你并不是因为猫可爱才喜欢猫?」
「猫当然可爱。」佐剃说得一副被冤枉的模样。「如果可以,我想变成猫。还有,也想要像鸟一样的翅膀。」
「你想变成长翅膀的猫?」
「那种东西才不是猫。」
佐剃强烈否定。
两人一起走在街上,就有形形色色的发现。平常那些只是掠过眼前的风景,只要有佐剃在身边,「不知道看在她眼里,这个世界是什么模样?」的想法,就会成为想像的泉源。感觉像是得到一组新的知觉器官。就像装上了全新镜头的相机,对于所有事物都有新的认知。
佐剃多半也有同样的感受。有一次她看著远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
「一个人走在街上跟两个人走在街上,感觉完全不一样。」
佐剃为高坂涂上他没涂上的颜色,高坂替佐剃涂上她没涂上的颜色,两人互相将彼此的世界补上色彩。透过这样的交流,世界的样貌显得更加清晰。
两个人一起吃饭比一个人吃饭好吃,两个人一起行动比一个人行动更开心,两个人一起看比一个人看更美。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极为理所当然的事,根本不需要特意说出口,但对高坂与佐剃来说,却是足以撼动人生观的重大发现。幸福,会回荡。
他们觉得,现在似乎能够理解人们相互依偎的理由。
高坂并非忘记和泉的警告。他自认有在遵守和泉要他「维持现状」的要求,并维持适切的距离,避免与佐剃的关系变得太紧密。每当她走近一步,高坂就退开一步;当她退开一步,高坂就走近一步。简直像在跳舞。
但即使他自己没有这样的打算,两人间的距离仍一步一步接近。这是当然的,他们共享如此大量的时间、烦恼、世界,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没有进展。不知不觉间,高坂已经来到不能回头的地步。现在他还勉强停留在朋友的范围内,但一个弄不好,失去平衡而倒过去,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一刻来临了。
事情发生在十二月二十日,是个下著大颗半融雪粒的夜晚。
高坂在椅子上打盹。他并不是累了,也不是睡眠不足,单纯只是喜欢在佐剃身边睡觉。
这已经成为他每天的例行公事。待在看书的佐剃身旁打瞌睡,就能够作个好梦。虽然这些梦没有扎实的剧情,像是由片断的影像拼凑而成,醒来后想不起任何具体的内容,却只留下幸福的余韵。他作的就是这样的梦。
这一天,当他从梦中醒来,在眼前见到佐剃的脸孔。
高坂吓一跳,身体弹起几公分,但对方的反应比他更大。当他睁开眼睛的瞬间,佐剃吓得花容失色地往后跳开,就像偷偷做坏事的小孩,被人从背后吼了一声的反应。
接著,他们的目光交会。佐剃大受惊吓─但她的震惊不是因为高坂突然醒来,而是出于别件事。
「早安。」
高坂对佐剃微笑。这个微笑意味著:「我会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佐剃未回答。她坐在床的边缘,一直看著膝上用力握紧的拳头,和内心的混乱抗战。平常总是慵懒眯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随时紧紧闭上的嘴唇半开。
过一会儿,她回过神来似地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用沙哑的声音说:
「对不起。」
她的面容沉痛得像是杀了人后东窗事发,让高坂有些愣住。紧接著,他才慢半拍地理解到佐剃本来想做什么。他察觉到,先前醒来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脸,与以前隔著口罩凑过来吻他的脸,角度完美地一致。
「你太夸张了,我并不在意啊。」高坂说。「而且这次我也没抓伤你。」
「不是。」佐剃重重摇头。「我差一点就要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说著,她在床上抱住膝盖,郁闷不语。
做出无法挽回的事?高坂歪头纳闷。他想得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和泉对他加上一条「不要跨越那一道界线」的规则,而她多半是对差点害他打破这个规则而道歉吧。
刚才的状况的确危险。然而,即使真是如此,她的反应会不会太夸张了点?虽说那次是隔著口罩,但先前她已经做过差不多的事,总觉得事到如今,似乎不必那么大惊小怪。
但佐剃接下来说的这句话,令他大为震惊。
「要是我们继续这样在一起,我迟早有一天会杀了高坂先生。」
她始终不看高坂,落寞地微微一笑。
佐剃用手背擦去双眼渗出的眼泪后站起来。
「所以,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她说完这句话,就踩著毫不犹豫的脚步走出房间。
等高坂从混乱中恢复、追出公寓,已经哪里都看不见佐剃的身影。
大颗的雪粒洒在夜晚的街道上。
高坂再度变成孤身一人。
*
几天过去了。明知即使找出答案,佐剃也不会回来,但高坂就是无法不去思考她消失的理由。
他自认没犯下什么重大失误。实际上,这十天左右的日子里,高坂与佐剃的关系应该是极为良好,他对这点有自信。她对于两人共度的时光由衷地乐在其中,这是千真万确的。
高坂心想,佐剃之所以从他面前消失,应该不是因为讨厌他了。然而──就如佐剃所说,高坂对她一无所知,只是自以为了解她而已。
可是,现在他觉得多少能够懂她。那位少女身上多半萦绕著某种比视线恐惧症更致命的「事物」,就是这样事物妨碍她与其他人交流。尽管没有根据,但他就是直觉地有了这样的确信。视线恐惧症多半只是这样「事物」所引发的症状之一。
说来非常遗憾,但考虑到过去有六个人受托进行同样的工作却都失败,就觉得佐剃会逃离自己也是理所当然。想来这多半是一场从一开始就陷入僵局的赛局。
然而,唯有一件事让他想不通。她说「我迟早有一天会杀了高坂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该解释为会给他添麻烦的夸张说法?还是该照字面意思来解释呢?不,别再想了。已经过去的事,再怎么烦恼都无济于事。
高坂的生活渐渐变回认识佐剃之前的情形。起初,独自度过的午后时光让他闲得发慌,但很快就习惯了。已经持续长达五年以上的生活型态,自然不可能那么容易就忘记。他彻底打扫房间,细心消除佐剃存在过的痕迹,反覆冲澡赶开佐剃留下的感觉。
*
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四点。距离高坂制作的SilentNight启动,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虽然不清楚中毒的装置数量有多少,但即使保守估计应该也不下数千。他所写的蠕虫感染力,与既有的手机恶意软体不可同日而语。
身为作者的高坂本人不太有自觉,但SilentNight其实是一款非常创新的手机恶意软体。过去也曾有过会剥夺手机通讯功能的恶意软体,例如二○○九年发现的「SilentMutter」、「Radiocutter」等等。但无论是哪一种,到二○一一年为止确知的恶意软体都因为技术上的问题,过半数是属于特洛伊木马。相对的,SilentNight是能透过手机网路自我复制的「蠕虫」,传染力不是既有的手机恶意软体所能相比。而且至少在现阶段,尚未有网路安全公司针对这项恶意软体敲响警钟。
根据部分说法,一九九九年肆虐的病毒「Melissa」造成的损害超过八千万美元。翌年发现的蠕虫「Loveletter」造成的损害金额,更高达数十亿美元。即使是单一个人写出来的恶意软体,只要一个弄不好,就是能对世界造成这么重大的打击。如果一切顺利,SilentNight即使未必能撼动世界,或许也能够在两、三天内集众人瞩目于一身。
但高坂不会想见证这个景象。写恶意软体曾是他活下去的动力,现在却只觉得如此空虚。高坂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佐剃造成的。
高坂静静下定决心,决定在换日前自首。他不是认为在被和泉举发前就先自首可以减刑,只是隐约觉得现在自首正合适。
当他换好衣服站到玄关时,听见门铃响了。他早知道来者不是佐剃。本以为多半是和泉,但高坂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猜测也错了。
门外是一名男性快递业者。男子冷漠地递出笔与收据,高坂签名后,男子将纸袋交给他便快步离开。
回到卧室打开纸袋一看,里面装的是一条酒红色围巾。把这条折起的围巾摊开来一看,有个东西掉了出来,是样式简单的几张信纸以及一个信封。由于信封掉到地上,让信封里的东西洒了出来。
高坂捡起信纸,塞进大衣口袋。他根本不想去数掉在地上的钞票数目。因为钞票的合计金额以及送到他手上的理由,他都早已知道。
佐剃之所以从高坂手中夺走一半的酬劳,以做为当他朋友的条件,多半是想和他建立平等的关系。她应该极力想避免让高坂有自己是拿钱办事的心态。但如今两人的关系已经破局,也就没有必要维持这种平等。
高坂把接在充电器上的智慧型手机拿下来,随手将围巾塞进包包就走出房间。他要去的地方是派出所。虽然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理由,但总觉得不该用打电话的方式自首,而是应该亲自前往派出所。
他并未戴上手套与口罩。这是他对自己施加的小小惩罚。
途中,高坂拿出口袋里的信纸读起来。
『我突然那样离开,相信你一定吓了一大跳吧。真的很对不起。我满心想解释清楚,但什么话都不能由我说出口。因为即使说上千言万语,多半也只会加深高坂先生的混乱。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高坂先生没有任何责任,所有问题全出在我身上。都怪我不该怀抱痴心妄想的期待。』
以她的年纪来说,字写得很端正,文体也和平常直白的口吻大相径庭。然而神奇的是他不觉得突兀,甚至觉得比起平常嘴上说的话,写在信上的文章还要更加体现出佐剃的内在。
高坂将目光移到第二张信纸上。
『我好喜欢待在高坂先生的房间里什么也不做、两人一起发呆的那些时光。能够维持那么平静的心情,是我这辈子首次的体验。我想,多半是因为喜欢的人就在身边。谢谢你给我一段这么美妙的时光。』
一阵沉默般的留白后,接著是第三张信纸。
『这不是报恩,但我要送你我亲手织的围巾。是的,这就是我一直隐瞒的「很少女的兴趣」。如果你不喜欢,尽管丢掉没关系。坦白说,我只是想找个人送一次东西试试看。』
然后是第四张信纸。
『和泉先生那边,我已经拜托他放过高坂先生了。他非常宠我,所以相信他一定会照我说的做……本来我打算只写下这件事就把信寄出去,多余的事写著写著就变得这么长了。对不起。』
最后,她对这封信做了这样的总结:
『这是我最后一次联络高坂先生。请尽管把我忘得一乾二净。再见。』
几乎就在看完信的同时,高坂来到派出所前。他在这里停下脚步。派出所内的时钟正好指著晚上五点。
高坂将信纸塞进口袋,从包包里拿出围巾举到面前。这条围巾有著织得很仔细的岛屿编织花纹,精巧得几乎让人错以为是市面上贩售的商品。
高坂把这条围巾绕到脖子上。他知道这是别人亲手编织的围巾却还是这么做,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到了极点。对于以往讨厌「亲手做的菜」、「亲手写的字」、「亲手编的毛织品」等各种「亲手制品」的他而言,本来这件礼物──即使是佐剃编的──应该也是厌恶的对象。这当中存在极大的矛盾,不是以天气冷到不围围巾不行就可以解释清楚。
高坂站到派出所前,把脸埋进围巾里,茫然看著明亮灿烂的红色灯光。
也不知道就这么过了多久。
他忽然间想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佐剃圣。
这是二十七岁才来的初恋。
对象是个十七岁的少女。
可是,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耻。就只是一个本来就异常的人,在异常的状况下,谈了一场异常的恋爱罢了。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他转身背对派出所。因为他已经没有自首的念头。
他接下来的行动非常迅速。高坂打开已经几天没开机的智慧型手机,试著拨打佐剃的号码,但铃声只响了一声就断。这种挂断电话的方式很奇怪。他重拨了几次,结果还是一样,感觉不像是对方关掉手机电源或待在收不到讯号的地方。是佐剃设定不接他的电话吗?
这时,高坂想到一个可能,说不定这是SilentNight导致的。也许SilentNight的感染情形扩大到远超出他的预估,连佐剃的智慧型手机也中毒了。仔细一想就发现这绝非不可能。
高坂束手无策。如果这个假设正确,表示他在短短几分钟前失去了联络佐剃的办法。即使想直接去找佐剃,高坂也不知道她的住址。非得就这么等上整整两天,直到蠕虫的影响消失吗?他摇了摇头,心想不对,这样不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觉得一定得在今天之内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佐剃,否则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来临。他没有时间磨蹭。可是,要去哪里才见得到她呢?高坂绞尽脑汁,但连一个可能的地方都想不到。
高坂笑了笑,心想真是讽刺。为了让世上的情侣困扰而制作出来的蠕虫,峰回路转之下却掐住自己的脖子。所谓诅咒是伤敌又伤己,讲的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脸颊上传来冰冷的感觉,让高坂仰望天空。是下雪了吗?他将手掌朝上,等待雪花落到手上。这时,他忽然对自己并未戴上手套这件事产生疑问,接著联想从这里串了起来:手套、训练、牵手、佐剃的手、站前、灯饰、圣诞夜。
『所以,这个主意你听听看。在圣诞夜来临前,我要能走在街上不在意别人的视线,高坂先生则要能和别人牵手,不怕弄脏。等我们达成这个目标,就在圣诞夜当晚,两人手牵著手走在站前挂了圣诞灯饰的大道上,然后小小庆祝一下。』
高坂确信,她只可能待在那个地方。
高坂用跑的抵达车站后,跳上即将发车的电车。车厢里有几个空位,但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墙边调整呼吸。他拿出智慧型手机,为了掌握蠕虫的感染状况,查看这一个小时内有没有人在网路上提及新种的手机蠕虫。乍看之下,只有五、六个人的发言中提到智慧型手机突然失去通讯功能。高坂见状正要松一口气,却又立刻发现自己有多傻。除非身边就有别的装置可以上网,否则这种蠕虫的受害者根本无法在网路上发言。试图用网路来掌握被断绝通讯的人数,就像用点名的方式清点死者人数一样。
他放弃了解蠕虫的感染状况,把智慧型手机收回口袋,多半还得等上好一阵子损害状况才会揭晓吧。
他走下电车,刚穿过剪票口就被一名中年男子叫住。男子说很不好意思提出这种不情之请,但还是希望跟他借用一下行动电话,并说他有需要立刻联络的对象,但智慧型手机从刚刚就故障不能用。
「电话和邮件都不能用,但可以从电话簿查看号码。所以我想说,那就用公用电话好了。结果诚如您所见……」
男子所指的方向有一幅异样的光景。
距离剪票口有一点距离的三台公用电话前大排长龙,队伍最前方还可以看到有人边看著智慧型手机的画面,边按下公用电话的拨号按钮。想必这些人全都是蠕虫的受害者。
高坂吞了吞口水,心想事态搞不好已经演变得比自己想像中更严重。
现在的状况分秒必争,但高坂还是把智慧型手机借给这名男子。男子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造成这场混乱的元凶,还朝他深深一鞠躬道谢。
男子打电话时,高坂重新就和佐剃取得联络的手段思索了一番,接著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需要联络她。如果佐剃还有心思和他见面,相信她今晚一定会出现在站前大道。他们就是这么约定的。相反的,如果没有这个想法,即使电话打通了也没有意义。现在该担心的不是佐剃会不会出现在约定好的地点,而是她来了自己却没能找到她的情形。
站务员在剪票口前方设置了留言板,可以看见人群立刻涌过去。男子很快就讲完电话,将智慧型手机还给高坂,然后道谢离去。高坂忍住想拿杀菌用品消毒的冲动,把智慧型手机放回口袋。接著他走出车站前往站前广场。如果佐剃会现身,多半会选择那里。
广场上看来有许多孤身一人的年轻人。虽然应该不是所有人都如此,但他们之中至少有几成是因为联络手段被蠕虫剥夺而见不到想见的人。有人不高兴地抽著菸看向远方,有人坐在长椅上四处张望,有人心浮气躁地在广场上走来走去。这样的光景,让他想起行动电话尚未普及的时代。
高坂在钟楼旁的长椅坐下,专心看著自车站走向大道的人们。他磨亮所有感官,从现在起对走出车站的人一个也不漏看。
但即使他持续等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佐剃始终没有要出现的迹象。每当有金色短发的女性进入视野,他就会期待地探出上半身,但每次都认错人。
雪愈下愈大,挤得广场水泄不通的人潮慢慢变少。不知不觉间,剩下的人已少到用一只手就数得完。出入车站的人变得稀稀疏疏,也就不再需要集中精神观察。
三个小时终于过去。
他心想,再等下去,或许也已经没有意义。
相信那个约定早就已经失效了吧。
他叹一口气仰望夜空。全身冰冷,尤其膝盖以下更冰冷得不像是自己的身体。但身体上的寒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胸中那股先前感觉就像自己一部分的温暖已经消失,沉重的寒气灌进空出来的空白处。剩下的一点微微余温,反而像是在强调现在有多么寒冷。
原来这就是名为寂寞的情绪啊,他到了二十七岁才总算明白,只觉得大开眼界。以往他虽然隐约知道恋爱与寂寞是什么样子,却一直认定这些情绪本质上和自己无关,作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能像这样切身感受。高坂心想,也许是那天佐剃给他的那个吻,改写了构成他这个人的一部分资料。
钟楼敲响钟声,告知时间来到晚上九点,离圣诞灯饰熄灯只剩一个小时。
到了这地步,把高坂留在原地的不是别的,只是想争一口气。他几乎已经放弃希望,心想佐剃总不会现在才出现在这里──而他的这个预感,从某个角度来说是正确的。
钟声响完后,高坂将视线扫向四周。广场上的人们差不多都离开了,除了他以外只剩下一个女生。这个女生穿著端庄,显得很乖巧。她快要被冻僵似地将脸埋在围巾里,低著头一动也不动,大概是已经这样待了很久,头上与肩膀上都堆积著纯白的雪花。
说不定她也是与相爱的人错过的人之一。一想到这里,高坂就满心觉得过意不去。现在的他,能够痛切体会这个女生的心情。
高坂想跟她道歉说:「引起这场动乱的人就是我。我嫉妒这世上的情侣而写出来的蠕虫造成这样的情形。」当然即使说出这样的话,多半也没办法让对方相信,顶多只会被当成疯子,但他的判断力早已因为寒冷与失望而麻痹。
高坂从长椅上站起来走向这个女生。他全身肌肉僵硬,走起路来变得像是傀儡一样生硬。
「小姐,不好意思。」
他叫了一声,女生抬起头来。
接著,她露出微笑。
只是这么一个反应,高坂就当场说不出话来。
他震惊过度,暂时连呼吸也忘了。
感觉全身的力气渐渐流失。
「我一直在等,想说不知道何时才会被发现。」女生说。
「……你这样,太贼了啦。」高坂总算说出话来。「再怎么说也改变太多,哪可能认得出来?」
「可是,不做到这个程度,不就白变装了?」
佐剃缓缓站起身,拍掉头发与大衣上的积雪。
想来佐剃应该从很久以前就待在这里,只是高坂忽略了她,其实她从一开始就待在高坂的视野之中。只是话说回来,这不表示他有眼无珠。换成是别人处在同样的状况下,十个人当中,应该有九个会犯下和他一样的错。
高坂在脑海中描绘佐剃圣这个少女时,最先浮现的是染成金色的头发,接著是造型粗犷的耳机、太短的裙子、蓝色的耳环,而眼前这名少女不符合这些条件之中的任何一个。她的头发全黑,未戴耳机,裙子的长度也在正常范围内。虽然只有耳环还是一样,但这种东西不走近根本看不出来。
「我差点就要死心,以为你不来了呢。真是的,你也太坏心了啦。」高坂露出拿她没辙的表情说。
「我就待在你身边啊,要怪就该怪高坂先生自己没发现。」
「亏你有脸讲这种话。」高坂耸了耸肩。「佐剃从一开始就注意到我了吗?」
「嗯,因为你的围巾。」佐剃将视线投向高坂的脖子。「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真的有拿来用呢。」
「是啊。因为今天特别冷……」高坂难为情地说。「别说这个了,你把头发染回黑色,是表示你想回去上学了吗?」
「算是吧,这也是原因之一。」
「还有其他理由?」
「呃。」佐剃将视线转往斜下方,把玩著被雪沾湿的黑发说。「因为我想说,反正高坂先生一定比较喜欢这种看起来正经的样子……」
佐剃以说笑的语气笑著,但高坂没有笑。
冰冷的身体轴心,就像点火似地渐渐发热。
下一瞬间,高坂已经将佐剃拥在怀里。
佐剃发出「咦!」一声惊呼。
「……你不要紧吗?」
佐剃在他怀里关心地问。
「坦白说,不是不要紧。」高坂疼惜地摸著佐剃的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是被佐剃弄脏,我就可以容许。」
「……你真没礼貌。」
佐剃说得好笑,老实不客气地把双手绕到高坂背后。
*
到元旦为止的这七天,高坂与佐剃度过了人生中最平静而满足的时光。他们两人一起逐一找回以往人生中失去的事物、得不到的事物、放弃的事物。对许多人来说,这一点也不稀奇,是一种寒酸、没什么了不起的幸福;但对他们两人来说,那种幸福本来无异于天马行空。只是手牵著手、只是肩并著肩、只是彼此对望,对他们而言,在在都是个人史上的重大事件。
结果这七天来,高坂一次都不曾对佐剃下手。他并不是在遵守和泉订下的规矩,也不是觉得她的身体骯脏或缺乏跨过那一道界线的勇气,纯粹只是想好好珍惜佐剃。他觉得,要动那种念头,等她达到再成熟一点的年龄也还不迟。
或许是知道高坂的这种心意,佐剃似乎也避免做出过度的接触或暴露,小心不对他造成无谓的刺激。她这种合作的态度,让高坂觉得非常可贵。因为尽管有个体差异,但自制心这种东西本来就很脆弱,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粉碎。
坦白说,年底的这几天,从圣诞夜到圣诞节期间肆虐的手机蠕虫,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SilentNight成了世界上第一款造成大规模中毒的手机蠕虫,在恶意软体的历史上小小留了名。然而高坂在圣诞节以后的这七天都不曾看新闻一眼,自然无从得知这种事。
如今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觉得除了眼前的佐剃以外,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关心的事物。
日后他回顾那段时光,是这么描述自己的心情:「当时的我,内心深处早已知道这多半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机会,所以才会想好好度过每一分每一秒,不要留下后悔。」
高坂彷佛自己亲眼见证过,确信两人之间幸福的时间不会持续太久。
换个角度来看,这也许就像是虫的报讯(注7:日本谚语,指不祥的预感。)。
佐剃先前说过「我迟早有一天会杀了高坂先生」,但他决定先不追问这句话的含意。他心中有种预感,贸然去解开她的秘密,会将本来就已经很短的缓刑期间减少得更短。
即使真的因为自己拖延著不去找结论,导致被佐剃杀死的结果,那也无所谓。高坂暗自心想,要是佐剃想杀他,那就尽管随她高兴。反正一旦少了佐剃,他的人生也将跟著失去意义。
和泉现身是在一月一日的下午。
两人结束新年参拜后,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打盹。就在离睡著只差一步的时候,一阵门铃声将他拉回现实。
他小心不要吵醒在他膝上睡得香甜的佐剃,轻轻让她躺到床上,之后才去应门。即使打开门后看见和泉站在门外,他也几乎不为所动。
「我一直觉得你差不多该来了。」高坂被室外的光线照得眯起眼睛这么说。
「佐剃圣在这里吧?」和泉问。逆光让高坂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她在,但在睡觉。是不是该叫醒她?」
「对,不好意思,麻烦叫她起来。」
高坂回到卧室,轻轻摇了摇佐剃的肩膀。一告诉她「和泉先生来找你」,佐剃立刻清醒起身。
两人听从和泉的吩咐,坐上停在公寓正前方的小客车后座。那是一辆很难令人留下印象的黑色汽车,要是停在宽广的停车场中,多半转眼间就会找不到车子。车内的暖气开得很强,座椅有著淡淡的芳香剂香气。
车子开动后好一会儿,三人一句话也不说。等到开上国道、遇到红灯时,和泉才总算切入正题。
「高坂贤吾,我现在非得告诉你一件有点震撼的事实不可。」
「和泉先生。」佐剃插了嘴。「……不要。」
但和泉不理她,继续说下去。
「你的脑子里住著一种新型寄生虫。由于还没有正式学名,我们就称之为『虫』。若省略麻烦的解释,粗略地说来,你之所以无法适应社会,就是这种『虫』导致的。」
他起初还以为这是在开玩笑。
高坂心想,这一定是只有和泉与佐剃听得懂的特有笑话。
但只要看看佐剃的表情就一目了然,这不是在开玩笑。
她嘴唇颤动,血色全失的脸一直低著。
就好像由衷为了让高坂知道这件事而羞耻。
「然后,佐剃圣的脑袋里也有这种『虫』。」和泉说下去。「你脑袋里的『虫』和佐剃圣脑子里的『虫』呼唤著彼此。你也许觉得佐剃圣是你命中注定的对象,但这种感情是『虫』创造出来的。你们的恋爱,只不过是一场傀儡之恋。」
透过照后镜看见的和泉,脸上表情极度正经。
高坂将视线转往佐剃身上,寻求否定的话语。
但从她口中吐出的是……
「……对不起,我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