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堂课魔学系入学说明会
1.
好了。
如果要把事情的经过交代得一清二楚,我想,最好还是从我成功进入魔学系,并且前去参加它的说明会那天的事开始说起。我就是在那一天遇上了法术师。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名字应该是在那时候,就被登记在这个故事的登场人物名单上了吧。
「……」
那是在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早上八点四十五分时的事。
在我前往位于我亲爱学舍中的魔学系,准备上课的途中,我差点面临极为突然,而且没有道理可言的死亡。
死因——内脏受重压导致的窒息身亡。
凶器——上学时的交通巅峰人潮。
「……好难过。」
每当有节奏的颠簸规律地袭来时,我就身不由主地置身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强大压力中摇摆着。从校园生活的第一天起,我就在呻吟。
在早上的交通巅峰时间,市内各电铁的乘车率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就跟字面上的意义一样,那是一种水泄不通的状态,甚至令人担心起不知道车厢会不会因此挤破。
私立城翠大学也与早稻田、庆应、明治等学校一样,名列于市内私立名校之中,而它的入学考试也极为严格,水准可以与最难考的国立大学相提并论,是一所道地的名校。它的校园座落于宫古,大约正好位于横贯东京都的JR总武线中间路段,所以车内自然塞满了许多准备前往都心的通勤通学乘客。
出身于其他县市一个地方性都市的我,还不太习惯过于人山人海的状况。不管面朝哪个方向,全都是人、人、人——而且还像波涛般涌来。老实说,眼前这样的状况,令我感觉到难以忍受的苦痛。
我看明天还是早点出门搭电车好了,不,干脆搬到宫古好了。但是在现在这个时期,真能找到合适的房子吗?我现在所住的公寓,也才刚搬进去没多久而已——
「……下一站是宫古,宫古站就要到了……」
人挤人的车厢内播放着到站通知,中断了我漫无目的的思考,准备往门边挤去。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
「喂,那边的年轻人,我有事想问一下。」
在这种就连转动身体都相当困难的窘境下,突然有人从背后拍拍我的肩膀。
我一开始以为那可能是色狼,因为当时是在挤成一团的车厢内,再加上听说最近似乎有不少色狼,已经恶劣到下手的对象不分男女了。不过再仔细想想,如果是色狼,也没道理会找我说话,因此我不得不承认,我这时候的见解并不正确。
我回头一看,出声的人是位年轻的女性。她很高,比起周围的人高出半个头,拥有充满知性的端庄面容,唇上抹着红色口红,蓬松的发型——乍看之下像是个模特儿。自她左耳垂下的链型耳坠也更加强了那种印象。这样一个人在早班电车的车厢之中,显得更是格格不入。
「——呃,有什么事吗?」
我怀着几分戒心回问她。
「唔——」她马上傲慢无礼地点了点头:「我要去城翠大学,可是我不知道该在哪站下车。说一下吧?」她用的是像男性一样的口气。
「……下一站就是了。」我这样回答。
「下一站?哦,是吗?嗯,那倒正好。」
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笑道,拍着我的肩膀。真不知道她是怎样在水泄不通的车厢内办到这一点的。
看来似乎不是色狼,但说不定是新型的传教手法,所以我在心中戒备着。
「嗯?」
她回看着我,视线直盯在我身上。因为她比我高,所以变成她高高在上俯视着我的状况。
「请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她露出笑容:「不觉得很奇怪吗?为什么本小姐会问哪一站比较靠近大学?」
「啊?」
「哼哼,那种事啊,稍微想一想就马上知道了。这是所谓的最初级推理啦。」
我瞠圆了眼睛——因为她的态度很没有礼貌——而她在我眼前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那是因为本小姐一眼就可以分辨出谁是城翠大学的学生。距离大学开始上课的时间还剩十五分钟,然后在开往行经大学附近车站的电车上,有个很明显一看就知道是学生的人,思考到这里以后,结论就只有一个了。怎么样,没错吧——天乃原周。」
「……咦?」
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让我抬起头看着她,而她只是轻声哼笑着。
这时电车已经渐渐放慢了速度,滑入车站内,最后颠了一下,车子停了下来。
本以为要历经千辛万苦才能下车,不过她居然一声「让路」就用力把人墙推开,硬是一路挤到门边。虽然这是毫无公德心可言的行为,不过也让我庆幸着幸好我可以跟在她身后走出去。
「呼,得救了,真是要感谢你。」
当我下了车站到月台上后,便这样对她说。之前因为挤在人群中,所以看不到她的打扮,这时候才看到她一身春装大衣,还套着同款式手套的造型。除了脸以外,她没有再露出丝毫肌肤,给人一种极度冷硬之感的装扮。
她突然拿出烟盒,用打火机点着了火。
「我本来听说日本的年轻人冷漠无礼,不过看起来倒也不见得嘛。」
「……啊?」
「然后呢?接下来要怎么前往大学才好?」
「呃,要去大学的话,一般都是搭地下铁过去。」
「地下铁吗?」她喷了一口烟:「……哼,还是别使用那种主要的交通方式吧。因为接下来可以定的路线相当有限,也不知道追兵会在哪里埋伏着呢。」
「啥?」追兵?
「对啊,啊不,那是我这边的事。是个小游戏啦,别在意。对了——谢谢帮忙罗,我叫写乐法子。」
「喔,写乐啊。」
好怪的姓名啊——我当然是没有说出口,倒不如说是不能说出口。因为我还没有乐观到认为,在这时候说出这种不妥当的言论可以没事的程度;更何况我也不是那种会因为好奇心,而自己往麻烦事中跳的个性。所以我只说了声「这样啊」就点点头没再说下去了。
不,还有件更加重要的事!
「那个,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她「嗯?」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马上又哼笑了开来,朝我丢来某样东西。我反射性地接住一看——那是我的钱包。
「没了那个,在出站时会有麻烦的吧?」
她抽着烟,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这样说道。因为我的定期票与学生证都在里面,所以看过这个,确实是可以知道我的名字,还有我是城翠大学学生的事。不过在这种时侯,那已经不重要了,问题并不在那里——
「那个,这是……」
「对啦,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了。就这样罗,有缘还会再见面的。」
我还来不及再问,她已经把香烟叼在口中,双手往大衣的口袋一插,潇洒地转过身去了。在她左耳上的银链耳坠跃动着。
我呆楞楞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沉思起来。我的钱包放在包包最底下,所以应该不可能会不小心掉出来。也就是说,这个钱包是被她有企图地从书包中取走。简面言之,就是——
「………………扒手?」
这就是我与「法术师」——佐杏冴奈老师的第一次接触。
2.
法术师。
在谈到魔学相关的话题时,就绝对无法无视这个存在。说「魔学始于法术师,终于法术师」应该不算过分。
魔学拥有与人类史同样源远流长的历史,它是一门去研究、分析、应用诸如占星、链金、灵学等非科学现象的学问。在已迎向二十一世纪的现代,魔学在世界上是深受理解并且得到高度评价的一门学问。而法术师就是位于魔学这个学问体系顶点的一种存在。
——「法术师」既不是职业也不是资格或称号。要说的话,它是「才能」之名才对。就像是跑得快、擅长料理、可以瞬间完成好几十位数的心算之类的才能——它也是这类的个人才能之一,是能够若无其事地无视宇宙物理法则,演术可以实现各式各样超常现象的「法术」,一种恐怖的才能之名。
只要稍微翻阅一下世界史的课本,就可以知道他们曾经对历史造成多大的影响。以耶稣基督、释迦牟尼、穆罕默德这三个世界三大宗教之祖为首,拿破仑、圣女贞德、南丁格尔、亚道夫·希特勒,还有日本国内的圣德太子与织田信长,光是随便找找,就可以确认到有这么多法术师存在的事实。
其实法术师之中,也存在着各式各样的人。
其中有调停多达数国大战的救世英雄;也有以独裁者身分扩大战端,制造出多不胜数死难者的人。有人如同滋润干涸大地的甘霖,也有人在说笑中使城市化为焦土。有人令他人领会到生命的喜乐,也有人带领他人走向死亡的愉悦……
这些法术师有时候分享着幸福与希望,有时候散布着不幸与绝望,其中一部分甚至直接被视为神或恶魔本身,受到人们的崇拜与畏怖。他们总是不断使用智慧与法术成为世界的推手,他们是利用自己的才智与超凡魅力做为指引万物方向的明星,使得世间一切有相无相的事物全都成为他们的配角——他们是颠覆世界,甚至把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世纪性魔术师。
但是——
时移世易,法术师的数量也随着时代变迁而减少,据说现在全世界也只剩下六位而已了。
「……所以罗,今年报考魔学系的人才会那么多。」
在抵达地下铁大学东门站的月台后,我混在人群中走上楼梯,同时脑袋中思考着这样的事。
一走到地面上,眼前就是大学园区东门了。我顺着络绎不绝像是民族大迁徙般的人潮,走向魔学系大楼。
城翠大学宫古园区虽然是位于寸土寸金的东京二十三区内,却拥有相当大面积的校地。原本它的各个园区是分散在东京市内各地,不过好像是在数年前创办魔学系的同时,也把各园区统一搬迁至宫古,才变成现在的规模。文、教育、综合科学、理、工、魔六科系各自拥有一栋系大楼,每栋大楼的外形设计都极具现代感(由于医学系有附设医院,因此只有这栋大楼位于东京西郊的三鹰市)。它们彼此之间铺设了石板路相通,由绿地及行道树组成了开放空间型的园区,与其说它是「大学」,倒不如说更有种「公园」般的气氛。
然后从上空鸟瞰园区时,会看到各科系大楼排成一个圆形——在圆心的位置上矗立着一座堂皇庄严的白色时钟塔。它好像是从哪个主题公园中搬迁过来改建而成的,同时也就此成为城翠大学的象征。
我看看时钟塔确认时间,已经快要九点了。
今天的新生要各自前往自己的科系大楼,参加讲解专题研究与取得学分之类的入学说明会才行。虽然实际上并没有真正上课,不过说明会上好像还会决定专题研究分组之类的重要事项,所以似乎不能迟到。
我以有些急促的脚步向校园南方走去,接着在一条不陡的坡道上方看到一栋建筑物,那就是城翠大学魔学系,是绝对无法在其他大学找到相似科系的极罕见科系。
魔学也就是所谓的非科学。是一门以极认真态度去研究人会自己飞、和动物说话、把铅变成黄金等等违背常理之事的学问。因此魔学具有在科学越发达的先进国家,就越难以融入社会的特性。靠着高度经济成长而挤身先进国家之林已久的日本,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事实上,日本更以「缺乏科学根据」、「不科学」等理由彻底摒弃魔学这种存在。
城翠大学魔学系就是在这样的日本中,以魔学的研究、教育为目标,在新世纪揭幕的同时创办,是日本唯一的魔学研究机构。
不过这个科系历史虽短,但是每年报考的人数却相当多,甚至大出意料之外,在圈内得到了「很难考」的评价。在现在这个流行趋势莫名其妙的时代,这应该可以算是其中一个典型了吧。根据我的分析,这一定是因为有太多人吃饱了撑着。
「…………?」
我看到了魔学系的正门。
有一大堆人挤在那里。
我本来以为可能是柜台设置在那里,不过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即使我并不想看到,眼中也立刻映入了——一群并排在正门前的黑西装男子,而且全都是外国人。他们以严肃的眼神监视着周遭,简直就像是黑社会一样。至于他们的行为,怎么看都像是在一一检视每一个要进入魔学系大楼的人。在大学校园中出现这样一大群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衣人,是一种相当不寻常的光景。
(…………是有什么活动吗?)
在观察了一阵子以后,我导出了这样的结论。因为我曾经听说过,大学这种地方可以说是怪人的巢穴,就某种意义面言,每天都像过节一样热闹。
但是——
在看到他们胸口的牌子以后,我马上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是的,在那个牌子上,刻着六芒星形状的纹章。
(……是奥兹啊,真是惊人,第一次亲眼见到。)
——在先进国家中,英国是最知名、也是唯一的魔学强国。名为奥兹的魔学结社,总社就设置在它的首都伦敦。奥兹的正式名称是,简写成「OZ」——直译似乎是「天顶的结社」之意。由它既不叫组织,也不叫机构或协会,却叫结社这点看来,虽不禁令人觉得有点时代错误,不过总面言之,全世界共有数十个国家加盟这个魔学结社,甚至连联合国常任理事国都不能忽视它的发言。目前整个世界上已确认存在的法术师仅有六位,他们被称为「全人类的遗产」,全都置身于这个魔学结社之下,受到彻底管理。
一个人是不是拥有法术师的才能,是完全受到先天左右的。因此时至今日,法术师在历史上的重要性,甚至远远凌驾于一国总统之上。他们是种光存在就足以名留青史,确实是名副其实的「遗产」。
但——
这个奥兹在今年年初所发表的一份报告,令各个加盟国引发轩然大波。
事情是这样的,那六位法术师之一要离开奥兹总部,长期居留在非加盟国日本。而且还答应了招聘那位法术师前去的日本大学方面的请求,暂时留在那间大学中担任客座教授一职。
对魔学几乎漠不关心的日本媒体,并没有针对这个消息大作文章。然而确实存在于日本各地的狂热魔学迷,却势必不可能放过这个消息。
因此本学年度报考魔学系的人数突然大增。不分男女老幼的考生纷纷杀到,据说报考时的报名表数量之多,甚至高达往年的百倍。当然,这颇有夸大其词的嫌疑。
这些黑衣人多半是奥兹派来护卫法术师的特务人员吧。
虽然不情愿,不过我也接受了他们的检视。反正我没有携带什么危险物品,所以当然是顺利过关了。
我通过自动门进入大楼内。
魔学系大楼是由七层的研究楼层与三层的教室楼层,衔接在一起组成的L型建筑物。以砖块铺设而成的外观有种古色古香的味道(不愧是魔学系),至于内部装潢则相当现代化,风貌和用来开设公司行号的智慧型办公大楼也差不了多少。在走廊天花板的角落处有着监视器的镜头虎视眈眈地驻守着,保安系统也是最新型的。
「记得是二楼的大讲堂吧。」
我一进正门后,就爬上在旁边的楼梯,进入走廊。幸好各处都贴着说明,所以倒不至于会迷路。而走廊尽头处就是说明会会场——大讲堂。我走到它前面,伸手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
果然,在那个宽广的空间中,已经挤满了一大堆人。
与其说大讲堂是个「房间」,倒不如说它是「大厅」还比较正确。连桌带椅型的座位行列,以中央、左、右三列呈扇形向后排去,所有座位加起来大约可容两百人入座,现在已经有一半以上的座位上塞进了和我一样的新生。房间本身是一层一层高起的阶梯型,越前面的地势越低,在最前列座位前方的空间中,安放着讲台与桌子。一旁有十几个应该是讲师的人排排坐在折叠椅上交谈着。至于学生方面,有人正与朋友交头接耳,有人走走停停寻找还空着的座位,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大讲堂中闹哄哄地。
而这里果然也有黑衣人的身影。他们以等距离站在墙边,把场内护卫得固若金汤,充满了压迫感。
时间早已到九点了,然而怎么看说明会都不像已经开始的样子。(幸好大学方面也不是那么准时。)
我暂时松了一口气,寻找还空着的座位。虽然人多得令我有点不安,不过总算是在大厅前方占到了一个座位。
这时候讲堂中响起了「嗡~~」的吵耳声音,原来是讲台上的麦克风开关打开了。来自学生们的低微喧嚷声浪逐渐散去。
「——那么,我想开始本学年度的魔学系新生入学说明会了。」
我看到讲台上站着一个身穿套装的女性.
她的长相就和她那柔和的声音一样优雅,看起来大概是三十岁出头吧。一头及肩黑发,身穿两件式的灰色套装。胸前口袋中的钢笔金光闪闪,表现出含蓄内敛的品味。
我见过这位女性。因为在昨天的开学典礼中,也是她站在讲堂的讲台上向所有新生致辞。
「各位新生,恭喜你们入学。欢迎来到城翠大学魔学系,我叫药歌玲,就任城翠大学理事长一职。」
讲台上女性的视线往学生扫了一圈,眼角眯出细纹,笑着缓缓说道,场内起了不小声浪。
——城翠大学理事长药歌玲。至少在对魔学感兴趣的日本人之中,无人不晓这个名字。
她的本名是「药歌·玲·洛亚」。其中的「洛亚」,是她英国籍的姓,也代表她本人是出身于欧洲名门「洛亚家族」的一员。至于洛亚家族这个名字在日本的知名度虽低,然而在国外——尤其是在欧洲诸国的财政界可以说是如雷贯耳。
十五世纪的文艺复兴时代——是个在欧洲绽放出众多文化、艺术花朵的时期——也是可以看到义大利的梅迪奇家族、法国的路希家族、德国的罗森巴拉德家族等,拥有莫大财富的家族纷纷以金融力量做为后盾,掌握政权,统治整个城市之现象的时期,他们也是全世界金融资本家先驱的典型。而这些名门世家甚至出现过多位教宗,所以从这里应该就可以清楚地看出,经济足以对政治造成多大的效果了吧。
——英国的洛亚家族也是这类型的欧洲名门世家之一。
从十五世纪中叶起,洛亚家族就开始逐渐掌握国内经济;到了十八世纪之后,更搭上与工业革命一起兴起的资本主义浪潮,一跃而成为国内经济界的明星。同时向国外发展的事业也推动得极为成功,得以取得爆炸性的大跃进。直到现代,洛亚家族在英国依然保有不动如山的地位,旗下有着化工、电子、重工、通讯、运输等众多企业,是执欧洲财政界牛耳的一大集团。
但是——
洛亚家族固然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企业母体,然而它在背地里还同时拥有另一张面容,那就是据说他们也是对魔学造诣极深的一族。事实上,在洛亚家族的历史中,除了有众多企业家现身于世之外,层出不穷的魔学者数量也不逊于前者。
在她——药歌玲体内应该也流着那种血统吧。
身为英日混血儿,在英国成长的她,十六岁时以归国子女的身分来到日本,进入城翠大学附设高中就读。毕业后则直接进入城翠大学教育系就读。
不过可能是由于她的出身的缘故,有志于魔学研究的她,在从城翠大学教育系毕业之后,就去了魔学研究最发达的英国,进入剑桥大学魔学系研究所就读。
她把继承自名门之血的天才因子毫不保留地发挥出来,在总计三年的时间中跳级修完了硕士与博士课程。之后又以令人惊异的速度出人头地,仅仅只花了三年就攀升到教授的地位。在那段期间中,她不但勤于研究,同时还执掌教鞭。
两年后,她回到日本,在她的母校城翠大学教育系担任教授一职。再过两年之后,就当上了教育系的系主任。
同年,她参与城翠大学理事长的选举,最后顺利地当选,随即大刀阔斧地改革校内组织。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脑中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在构思着某个大计划了……不,在魔学发达的英国出生,更在魔学造诣极深的环境中长大的她,更有可能是在目睹到另一个母国日本对魔学无知至极的模样时,那个构想的种子就已经深植于她这块土壤之中了吧。然后那颗种子吸收了名叫才能的水分,沐浴著名叫努力的阳光,终于开出灿烂的花朵。
在她当选理事长三年后,她就完成了这项伟业。也就是创立了国内第一所魔学研究机构——这间城翠大学的魔学系。经过这件事之后,药歌玲真正成为了国内魔学研究先驱般的存在。
还有这次之所以能够从奥兹请来法术师,也是她一手促成的。根据我自作主张的胡乱猜测,我想这次的事八成也是在她的推动下,透过洛亚家族进行各种政治上的安排,才得以实现的吧。
「在这个魔学系随着新世纪的揭幕而创立以来,已过了匆匆数年。虽然这个科系的历史尚浅,不过请放心,本系的所有讲师,都会全力协助各位度过一段明朗健全的学生生活,我也打算以本系一名教授的身分尽一份心力。各位同学,今后就让我们彼此都多多指教了。」
药歌理事长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会场响起掌声。她那对于年仅十几岁的年轻人也不失礼数的态度,只有令人赞叹足以形容了。可能是因为她的童年与少女时期都是在英国的上流社会中度过,所以自然而然养成了重视礼节的态度。
药歌理事长从讲台上退开。
接着上台站在麦克风前面的是,身穿白衣的中老年男性。怎么说呢,他的气质和理事长完全不同,总之和理事长一比,他就相形见绌了。
「……呃,好的,那么我想说明会也该开始了。各位同学,请打开你们手边的说明书……」
学生们纷纷打开自己的包包,拿出在开学典礼时发下来的入学须知。
选择专题研究时要注意的事项、通识学分与专门学分的不同、毕业所须的必修学分说明、申请旁听的审核期间、从计中(注:即计算机中心)的各终端机登人大学伺服器的方法、修完学分后做电脑登记的手续、使用图书馆的说明、使用校舍时的注意事项等等……
听着这些接二连三的说明,有学生忙着做笔记,也有学生只是呆坐着听过了就算。说明会大概进行了一个小时左右,然后——
「……呃,我想说明到这里也该结束了……接下来要介绍各个专题研究与负责的讲师……」
会场开始出现微微的人声。在漫长而无趣的说明结束后,紧张感松懈了下来!应该也是有这样的原因在内吧。不过学生们感兴趣及关心的视线,却很明显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一个方向上,也就是并排在讲台旁边的讲师们身上。
(——在那些人之中,到底哪一个才是传说中的法术师呢?)
和全世界仅存六位的真正法术师面对面,这才是今天真正的主戏。从学生们身上散发出热烈的兴奋之情。
「……好的,呃,那么首先就麻烦链金术科的老师开始……」
但是那样的期待却落空了,台上开始以非常平淡无奇的方式介绍起讲师与各个专题研究。讲师走上讲台自我介绍,同时介绍自己负责的专题研究概况。
魔学系有四个学科。分别是隐秘学科、神智学科、链金学科、魔学史科。各学科之下,又像枝叶般细分成各种课程,新生要从它们之中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专题研究,加入专属研究组。
简单地说,就跟高中所说的分班制度一样。然后现在正在做自我介缙的讲师之中,会有一个成为自己的指导老师。
那位来这里当老师的法术师似乎也要负责一个专题研究的样子。在这里的每一个学生,肯定都想参加那个专题研究吧。所以大家都眼如铜钤般的把视线集中在讲台上,生怕自己看漏了那位法术师的长相。
但是——
「——好,魔学史科的专题研究与讲师的介绍到此结束。」
讲师与专题研究的介绍,就在这种像是背叛了会场中所有人期待般的状况下结束了。最重要的法术师到底是哪位,完全没有透出一丝端倪。
在学生之中开始隐隐涌起了不满的声浪。
「——好了,各位同学,经过这么久的说明,大家也都累了吧?」药歌理事长再次站上讲台:「接下来原本应该是要开始依各个专题研究做分组的动作了……不过其实魔学史科还有一位从校外请来的指导老师。依照原订计划,这位讲师应该也是要上台介绍她的专题研究,但是现在看来,她要晚点才能到了——」
药歌理事长以有些不好意思的口气说着。
听了这个消息,学生们议论纷纷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
大厅前方的门突然「碰」地一声打开,一个黑衣人冲进来。他一走近理事长,理事长就把头倾过去听他说话后,以惊讶的表情直起头……
「……那么,她是已经到了?」
并用了英语回问。由于这个突发的意外事件已经使会场内安静下来了,因此坐在比较偏大厅前方位置上的我,也可以听得到这句话。
「那么佐杏老师现在在哪里?」
理事长以心急的模样说道,而门也在同一时间再次打开。
「哎呀,抱歉抱歉,我来得有点迟了是吧?」
一位女性在会场现身,那是一位语气像男人般的年轻女性。她的身材修长,充满了威势,有着像模特儿般精链出来的匀称骨架与时尚打扮。还有从左耳晃荡地垂下一条银光闪闪的链型耳坠,直至前胸——
我看着她,瞠圆了眼睛。
「东京比伦敦还杂乱,路真难找,害我还迷路了,真是的。」
「佐、佐杏小姐……!」
虽然语气听起来是气呼呼地,然而实际上她却是笑嘻嘻地——简直像在炫耀她的迟到般——表现出张牙舞爪的桀傲态度,使得理应温和的理事长连忙以慌乱的态度走向她,甚至慌乱得在说话时混杂着英语发音。
「您、您的任性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居然甩掉护卫的特务人员,一个人前来大学……」
「哼哼,任性是吧?我是任性了没错,不过人类原本就是任性的吧。自己的人生到底是属于谁的呢?是只属于自己的吧。虽然说要把它出让给别人也是个人自由……不过很不凑巧的,本小姐可不记得曾经、或曾经有意把自己的人生转让给别人。所以请由得我任性吧!」她双手大开,顾左右而言他般的滔滔不绝说道。
「请对您的立场更多点自觉……!如果您出了什么事,并不是我一个人可以负得起的责任。最坏的状况,是可能会发展成与各国政府间的深刻外交问题——」
「哼,我对政治那种无聊的东西没兴趣。那种东西给想搞的人自己去搞就好了,与我无关。」
「小姐……!」
「哎,别那么生气了啦。」从她身上看不到一丁点反省的影子,而且还嘴角一扯,露出一个邪气的笑容:「别怕,就算真发生了什么事,我佐杏冴奈好歹也可以保护自己。记得好像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求人不如求我』是吧?」
求人不如求我?是求人不如求己才对吧?
「哎,你担心也是白担心啦,再怎么样我也算是个法术师嘛。」
她轻松地说道。
终于连理事长也说不出话来了。
——法术师。
原本吵闹的场内整个静了下来。
只是这一句话,就压过了所有人的声势。
(……她说她是法术师?)
我揉揉眼睛。但是不管重看多少次,刚刚出现在会场中的那个女性,确实就是我今早在电车中遇上的那个女人没错。这个人就是法术师?
「……对了。」
令数百名观众全都马上闭嘴,集众人视线于一身的超凡者,从她大衣的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盒子,自顾自地说道:「在这里可以抽烟吧?」
3.
突如其来的发展使得职员不知所措,而学生则以半好玩的心态起哄着,会场内乱成一团,像是处于正在打果汁的果汁机中一样——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恢复秩序,在乱糟糟的状况下结束了说明会。
虽然如此,不过我总算还是把发下来的单子,依序填好三个想要选修的专题研究,并检查过一遍。在单子被收回去时,时间正好是十二点。
因为会场中的人不约而同地准备离开,所以大厅大门那里的状况显得十分惨烈。奥兹的护卫们在整理场内,因此场内依然呈现出一片喧闹的气氛。
但是那种喧闹的气氛绝对不只是因为人多的关系,真正的原因反而是出在从先前起就在讲台边一再反覆的争论。
「请等一下,我们的事情还没有谈完。」
「那真遗憾,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佐杏老师!我有义务要保护您,您必须接受我的保护!」
「所以我都说过没那种必要了啊,我好歹可以保护自己。」
在争论的是药歌理事长和女法术师,她们两人的诉求完全是平行线。更正确地说,其实是女法术师持续模糊焦点,而理事长在对牛弹琴的状态。
不过总之是与我没什么关系的事,而且会场大致上算空了下来,所以我想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于是站起身来。
这时候却发生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
「——嗯?」
原本在和理事长争论的女法术师不经意地往我这边一看,马上露出讶异的表情,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喔喔」叫了出来。不但如此,她甚至无视于还在说话的理事长,往我这边走了过来。
「嗨嗨,又见面啦。怎么,来念魔学系的吗?」她大声说道。
「……嗯,是啦。」来自周遭的视线令我相当不自在,我小声地回答:「真巧呢,『佐杏』老师。」
她登时睁圆了眼睛。
「喂喂,别生气嘛。」她咯咯笑着举起了双手说道:「OK,是我输了,原谅我。毕竟所谓的法术师是一种天生的诈欺专家,也就是骗子,说谎就跟呼吸一样不费力气嘛。」
「是喔……不过我并没有生气就是了。」
我这样一说,她的双手就往口袋一插哼笑着。
「那就来重新做个自我介绍好了。我的本名是佐杏冴奈,这次是真的了。」
「了解。该叫您佐杏老师吧?」
「对……老师吗?嗯,也是啦。」
佐杏老师这样咕哝着。她那呵呵笑得别具深意的样子,让人心底毛毛的。
「请问,怎么了吗?」
「噢,没什么,只是觉得挺好听的。老师……思,佐杏老师啊。」
「…………」毕竟对方是教授的身分,而我是因为她也是专题研究的讲师才这样称呼她的,不过看起来老师似乎非常中意这个称呼。也好啦,如果这点小事就能够让她开心起来,那我也乐得轻松。
「不过话说回来了,真的好巧喔,吓到我了。」
「说是这样说,不过看起来倒不像是有吓到耶?」
「是吗?因为我这个人不太会表达感情。」
「的确。嗯,是有那样的感觉。」我得到这样一个听起来挺失礼的评价。「不过,巧合是吧?要我说的话,我倒有种生米煮成熟饭的感觉呢。」
「啊?」
生米煮成熟饭?
不吃就不是男人?
「……那个,您的意思是不是指必然的结果?」
「嗯,就是那个意思。」老师马上答道。「也就是该发生的事就是会发生的意思——哼哼,日语是种自由性高却缺乏逻辑的语言。有趣归有趣,但是挺困难的。」
「哦……」
就算她说我与法术师相遇的事是一种必然的结果,我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件事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呢?
「哎,只是罗嗦而已啦,别放在心上。」
「这是指说说而已的意思吧?」
「哎,不说那个了。」老师突然改变话题:「喂,有没有闲啊?」.
「啊?」
「我是在问,有时间吗?我饿了,想找个地方吃饭,可是我对这里不熟。喂,要是知道什么好店家的话,介绍一下吧。」
「这个是无所谓,可是——」
「佐杏老师!」话还没说完就被甩掉的药歌理事长,气势汹汹地往这边走过来:「请等一下,我们的事情还没有谈完。」
「啊啊,很烦耶。」老师甩甩手:「好啦好啦,明天我会乖乖听你说,所以今天就算了吧。」
「不行,我希望现在就当场与您取得共识。」
对于理事长充满了责任感的态度,老师嘟囔了一声:
「你这样说也没用啊,因为我要和这家伙一起去吃饭了。」
「咦?」老师这句话令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因为我原本还以为只要告诉她店家的地点就可以了。
「如果再继续讨论下去,说不定我会饿昏,这样不是本末倒置了吗?你的职责是保护法术师吧?思?」老师这样强词夺理地放话。
理事长以坚定的视线回望着老师。
我则在烦恼着要不要对老师的藉口插嘴表示意见。
「——好吧。」理事长的宣言彻底表现出她的顽固:「我也跟两位一起去用餐。」
4.
从大学东门站搭地下铁回到宫古站,接着再走三分钟左右——这段路程我们是搭理事长安排的黑色宾士(!)过去的。然后我们来到一条小路,进入一间悄立于栉比鳞次店家之林的咖啡厅。只是突然向她们介绍这样一间店,可能稍微会有使我的人格遭受到怀疑的危险性。虽然我并不是没有想到过这点,不过……总之现在后悔也太晚了。
在门侧合叶挤出的叽吱声中,我推开了木纹大门——里面已经如同夜晚般深陷在一片漆黑之中了。
相较于小小的入口,店内的空间相当广大,光吧台前面应该就足以并排坐上三十个人。室内连一扇窗子都没有,唯一的光源是设置在各个桌子上的烛台,因此店内即使在白天也相当昏暗。在摇曳的烛光下,装饰在墙上的文艺复兴时代彩色玻璃,以及在角落处伸展枝叶的观叶植物阴影也随之飘摇不定,使得店内洋溢着一种奇诡神秘的味道。至于正在吧台咕嘟咕嘟冒泡的虹吸式咖啡壶之类的东西,更是宛如女巫的黑巫术了。
但是这样晦暗暧昧的风格,在部分学生中却反而是一种卖点(说这是叫风格云云),所以据说这间店甚至受欢迎到一年到头都不缺客人的程度……说真的,在大学这种地方真的有很多吃饱了撑着的人。
那位曾经活跃于十九世纪的名侦探所生活的伦敦,就是一座伫立在浓雾中的城市,再加上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昏暗的小巷,在在成为煽动人们心中不安的犯罪温床。而贝克咖啡厅的内部装潢,似乎就是特地依照那种气氛设计的。
「这……又是一间独特的店呢。」
老师的低语声让我突然后悔起来,以为这样的怪店让法术师都要为之却步了。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
然后——我发现我错了,老师愉快地笑着。理事长也好奇地打量着店内装潢,并没有什么犹疑不安的模样。
「这家店还挺不错的嘛,介绍得好呢,嗯?」老师轻轻顶我一下。
「呃,还好啦,因为我有朋友在这里打工。」
我在安心的同时这样回答,随即——
「啊,周!」
一个吵闹的家伙从吧台那边跑过来。
「啊啊……幸二你在啊。」
从高中时认识,今年和我一样进入城翠大学就读医学系的手鞠坂幸二,才一来到我身边就伸手箍住我的脖子。
「喂,这谁啊?把这两位美女介绍给我!」
我这位长得一脸精悍之气的损友在高中曾经练过游泳,练出了一身结实的体魄,因此他的臂力非同小可。我被他摇得前俯后仰,皱着眉头简洁答道:「是老师和理事长。」
「……老师和理事长?」手鞠坂眉头皱了一下,不过他马上就做出自己的结论:「唔——居然可以认识这样的美女,魔学系真是叫人羡慕到不行啊。」遇上不了解的事时,手鞠坂的作风就是把它丢到一边不再追问。
「我话说在前头,是巧合啦。」不,据老师说应该是必然的结果?不过不管是哪边都好:「可以先放开我吗……会痛啦。」
「才这样就鬼叫什么啊,以前耐力没这么差的吧?」
我的谴责被手鞠坂一笑置之。由于他同时还用力拍着我的背,害我忍不住呛咳起来。
「呵呵呵,店叫人愉快,店员也让人挺愉快的呢。」
看着我们的互动,老师笑了。
手鞠坂猛然回神,用力推开我,一个大转身面向老师和理事长。
「失礼了,两位客人吗?」他露出职业笑容问道,变化之大让人惊叹。
「基本上是……不过也给这家伙一个位子好吗?」
老师指着被推去撞墙,额头狠撞上墙壁而痛得蹲坐着的我,忍笑说道。
「明白了,是三位客人吧?请跟我来。」
手鞠坂带着老师和理事长往里面走去,我抚着疼痛不已的额头跟在他们身后。看到美女就会有点昏头这一点,是我这位损友的诸多缺点之一。
老师、理事长和我被带到四人座的圆桌旁。老师点了烤三明治、义大利饺子和特调咖啡;理事长点了梅汁沙拉与蒸馏咖啡;我则只点了蓝山咖啡。
「你们感情不错嘛。」老师目送着手鞠坂回去吧台这样说道。
「请问您是从什么地方观察出这个结论的?」
老师笑了笑,没有理会我的反问,从大衣的口袋中掏出香烟叼在口中。香烟盒的标签上有着「Cocaine(古柯硷?)」的字样。虽然我对香烟不熟,不过那似乎是没有在日本见过的品牌,多半是英国制的香烟吧。
「我可以抽烟吗?」老师问我和理事长。
「我是无所谓……」
理事长说着瞥了我一眼。身为理事长,应该是不希望看到有人在未成年的我面前抽烟吧。
「我也无所谓。」可是我还是这样回答了。我本身虽然不抽烟,不过也不准备对别人抽烟有意见,因为要吸毒或是要缩短寿命也都是个人的自由。
老师开心地用打火机点了烟,一点星火在黑暗中亮起。老师就着烟深吸了一口,接着眯起眼睛,以极为享受的模样吐出烟雾。
「…………」
当场面像这样平静下来时,我开始出现一种怪异的感觉。
在我眼前的,是整个世界上仅仅只能找到六位,甚至被誉为「全人类的遗产」的法术师之一;至于另一位,则是成功招聘那位法术师前来的国内魔学界传奇性开拓者。
——话说在这样的场面中,为什么会插进一个像是走错地方的我呢?
在这之前,因为形势比人强,我也只是一直顺其自然而已;但是直到我和这两位与我天差地远的人物面对面地坐着时,我的理智才终于恢复了条理,这让我又开始坐立难安了起来。
「怎么了?」
「啊……没有。」
我和老师的眼睛对上。随便盯着对方看的事令我感到心虚,所以我连忙找个藉口搪塞过去:「老师……是日本人吧?」
「怎么?没头没脚的。」
她要说的多半是没头没脑吧。
「不是,因为我完全没想到来自英国的法术师会是日本人,所以挺意外的……」虽然这绝不是一个好藉口,然而这也的确是我感到疑问的地方。
这使得我回想起老师先前在会场自我介绍时的情况。当时没有先征求药歌理事长同意就突然点着烟、走上讲台的法术师,扫视过在她上台后就恢复寂静的会场,傲然自得地报上名号:
「佐杏冴奈,来自英国,是法术师,请多指教。」
以自我介绍来说,这是一种不太礼貌的介绍方式,然而对于好奇得双眼发光的学生们来说,也无关紧要了。
(——日本人?)
这位自称是法术师的女性外表怎么看都只像是日本人,议论纷纷的声浪向外扩散开去。法术师之一是日本人这件事,应该是会场中没人知道的事实吧。
「哦?不过——」老师把原本位于桌子角落的烟灰缸拉到自己手边,将烟灰弹落缸中,同时说道:「为什么会以为我是日本人呢?」
「咦?」
「我可不记得我有自我介绍说我是日本人喔。」
「…………」
这倒也是真的。不过从眼睛头发的颜色、长相、还有「佐杏冴奈」这个名字、流畅的日语会话(虽然某些用辞遣字有问题)来推测,我——还有当时在会场的大家恐怕也是——自然而然就这样认定了。唯一不符合一般日本女性特色的矛盾点,就只有她那高挑修长的身材了。然而这应该也在可容许的误差范围之内吧,因为又不是没有高挑修长的日本女性存在。
老师哼笑着:「头发可以染、眼睛有隐形眼镜可以戴、脸可以整形、名字要取多少个假名都可以,日语也可以训练得出来。光靠这些就断定我是日本人会不会想得太简单了一点?反倒是要对身高这个否定性要素动手脚还困难得多了吧?」
「呃,这个……」被她这样一说,确实是这样没错。我不得不表示同意:「既然老师不是日本人,那究竟是哪国人呢?」
「喂喂~」老师两手一摊:「我可也没有说过一句我不是日本人的话喔。」
「……那,既然如此,老师果然是日本人吗?」
「这个嘛,我不能把我的隐私告诉没有跟我一起睡过的人。」
「…………」
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勾起嘴角,露出像是衷心感到有趣的不怀好意笑容。我被耍了——这时候我才为时已晚地察觉到这件事。把话题带向那种方向的我,只好沉默是金了。
「——老师。」理事长像是要重整局面般的切断了导火线:「我要跟您谈谈关于今天早上的事。」
「嗯?什么事?」
「请不要装傻。就是您甩掉奥兹的护卫,一个人前来大学的事。」
老师对理事长的质问视若无睹,喷出了一口烟。
原来如此。老师今早所说的「追兵」,就是指那些黑衣人了。一面甩掉他们的追踪一面前往大学——那就是老师口中所说的「游戏」了吧……对了,说起那些黑衣人,他们现在正一板一眼地在店外站岗。
「是什么原因使您要那样做呢?」
「哼,我认为我只是在行使我理所当然的权力而已。」老师说道:「卢梭说过『人生而自由』,不觉得这句话真是太棒了吗?我爱死这句话了。也就是说,本小姐随时都有享受自由的权利,至于那些甚至特地跑来日本侵害我权利的烦闷护卫,在我心目中当然就是多余的。然后我就去执行我的想法了,只是这样而已。」
理事长叹了口气:
「……老师,『为保障法术师安全,需随时有护卫随行』,这是奥兹应允我招聘您前来时开出的绝对条件。如果不能遵守,招聘合约将即刻终止,法术师则要马上回去英国的奥兹总部,这是奥兹评议会给我的命令……」
「所以?」
「所以——」理事长说道:「既然您本身也想逃离奥兹总部的束缚,那么希望您能够多少牺牲一下自己的自由。」
(束缚?)
我皱起眉头看着老师。
老师默然不语。
理事长继续说道:「在魔学系中已经准备好了与奥兹总部相比,也毫不逊色的一流设备。如果这个环境多少能够令您感到满意,还请您同意接受护卫的保护好吗?只要您能够对这件事睁只眼闭只眼,奥兹再说什么我都不予理会,我不会再次让您回到那样的地方——」
「哼!」老师像是打断理事长话头般哼了一声:「真行啊,把别人说得像物品似的。」
「不、不是!我绝对没有那样的意思……!」
理事长惊惶失措。而一面看着她,一面反刍她话中意思的我,蓦地想起一件事。
——这么一提,在不久前好像在电视上看过一则新闻,不知道是哪里的人权团体,针对以保护稀有法术师之名、行彻底控制之实的奥兹,发出猛烈的抨击。说是保护「全人类的遗产」这句话讲得好听,但奥兹只是想独占法术师罢了;实际上奥兹也并不是保护法术师,只是无视法术师的人权,束缚着他们而已——这样。
然而最后却发现那个人权团体本身其实也另有目的。事实上他们是为了魔学研究,而企图把法术师据为已有,于是这件事就以不了了之的形式落幕,不过这件事却也对舆论造成很大的影响。现在似乎有好几个组织及团体,为了保障法术师的人权、普及魔学、进而促使整个魔学得到更大的发展,主张应该也要由奥兹以外的团体保护法术师,并且在各界强力推动此事。奥兹之所以会同意老师客居日本,应该也是缘自于这类政治背景,在背后起作用的关系吧。
说来也是啦,就算是应当受到保护的「全人类的遗产」,但是一天到晚被许多人监视着,整天绷得紧紧地,应该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吧。对于厌恶人群的我来说,光是想像那种随时都被人监看着的状况,就毛骨悚然了起来。
「还有,请你别搞错了。」老师双腿换了个姿势,眼中隐隐漾着危险的光芒:「我可没有被奥兹豢养的打算。一旦让我不爽,我随时都会走人。」
气势被压倒的理事长作声不得。
手鞠坂正好在这时候把我们点的东西送来了。
总之,会谈就此中断,我们分别收下了自己的食物。
老师熄了烟,以愉悦的表情开始用餐。我啜着咖啡,同时有些呆楞地看着她。排列在小小桌面上的各色料理被她风卷残云般的扫光,真是壮观。
「……嗯,好吧,那就这样吧。」用完餐后,老师一面喝着餐后咖啡一面提议:「我们来玩个游戏,然后彼此提出一个要求当赌注。」
「啊?游戏吗?」
「对。条件就是输家要乖乖答应赢家的要求,怎么样?」
「这太突然了,我……」
理事长困惑地说着。
——游戏吗?
「将棋、围棋、黑白棋、麻将、大富翁……什么样的游戏都可以。对了,我最喜欢的是西洋棋,最擅长的也是西洋棋。」老师得意地说着。
「……可是这里既没有棋盘也没有棋子。」
「就算没有那种东西也没差,反正在脑袋中下就好了吧?」
老师把这话说得非常理所当然。下暗棋啊,如果是认真比试,就得要有相当强的实力才比得起来就是了——
「那个,很抱歉,这有点……」
「怎么?你做不到啊?」
理事长恭顺地垂下头。
「唔,好吧,那来玩问答怎么样?」
「问答吗?」
「对,我出问题,你……不过嘛,由你来回答也没什么意思。好,由周来回答。」
「啊?」突然被拖进浑水中的我叫了一声:「我吗?」
「对。首先我出问题,然后理事长你来猜这家伙会不会答对。怎么样,够好玩吧?」
理事长沉吟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好,我可以接受这个做法。」如果在自己提议玩的比试中输掉,老师也将不得不配合理事长的合理要求。而理事长在这个比试中赢得胜利的机率并不算太低,这些计较想必都已经在她的脑中转过一遍了。
「喂,怎么样?」老师看着我。
「…………」
总觉得我又陷入形势比人强的状况中了,老实说我一向很不会应付这类型的情况。要我做出足以影响整个事态方向的决定——对我来说,是种太过于沉重的负担。
但是我又没有敢在这种状况下提出异议的勇气。因此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屈服,以闷闷的表情点点头答道:「……好,我答应。」
「好!那就来吧——南无三!」
「……见招拆招。」
对了,还是解释一下,老师原本要说的其实应该是「作么生」(注:作么生原为北宋俗语,意为「如何、怎么样」,后来成为禅林用语。日文中「南无三」与「作么生」音近,都是佛学用语)才对。
「这里有个杯子。」
老师突然拿起一个空杯子。贝克所用的餐具似乎全都是采用义大利珐琅彩陶制作,老师手中的那个杯子也不例外,不过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了。
「如果我现在放开这个杯子,这个杯子会怎么样?」
老师手中的杯子位于桌面范围之外。如果老师放手,杯子应该会依循万有引力的规则往下掉,然后撞上坚硬的地板——
「应该会破掉吧?」
我说的只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老师却马上做出同意的动作。
「对,就是这样,正确答案。」
「那个,这就是问题吗?」
「别性急啦,问题从现在才开始——那么,要怎么做才能使这个杯子掉到地板上也不破掉?」
「『掉到地板上也不破掉』吗?」我反刍着老师的怪问题。
「对。而且说不可以采用拿线把手和杯子绑在一起,或是在地板上铺垫子之类的小把戏喔。总之这个问题的大前提就是在杯子离开我的手以后,会从这个高度掉落到地板上。」
「杯子也限定使用老师正拿在手中的那种杯子吗?」
「对。」
「……这样啊。」
——我第一个想到的方法,就是使用耐摔材质做成的杯子,不过现在看来是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了。
老师看向药歌理事长。
「好了,理事长,你要猜哪边?这家伙是答得出来呢,还是答不出来?」
「这个啊……」理事长沉吟了一会才开口:「我猜答不出来。」
老师「嗯嗯」地附和了两声以后,说了声「我想也是」,然后又转回我的方向:「那,周,说说看吧?」
「啊啊,呃——」我连忙思考着。因为条件是不能够换掉杯子,也不能使用直接干涉的物理性小把戏以避免杯子掉到地上,因此怎么看杯子都非破不可。既然如此,就只剩下一个方法了。只好采取不属于那些方法的非科学方法,但是——
我偷看了一下老师的眼睛。
「怎么了?」
「……没有。」
理事长是猜我答不出来。所以要是我答错了这个问题,就等于老师要输掉这场游戏了……
但是老师对那种事似乎丝毫也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既然如此,我现在就也把全副精神都放到解答上吧。
「——我想应该是只能使用法术了吧。」我说出我的答案。
「哦?使用什么样的法术?」
「既然大前提是杯子一定要从空中掉到地板上,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了。使用让杯子可以慢慢往下掉的法术就行了吧。」
在解说法术时,为了举出浅显易懂的例子,通常会使用「音乐」做类比。这两者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共通之处,然而也有句名言是这样说的——「魔学即音乐」。事实上,据说这两种学问体系极为相似。
人类有一种叫做「听觉范围」的东西。人类实际上只是把振动感觉成「声音」,它就是指人类可以感觉到的频率范围,可以说是代表人类体能极限的一个字眼。不过世界上偶尔(而且是以数千万分之一的机率)会诞生可以感觉到常人听觉范围以外的「声音」,甚至还可以发出那种「声音」的人——也就是超越人体极限的超凡者。
换句话说,那就是法术师了。
然后他们所听到、发出的这些个「声音」——虽然无法被常人感觉到,却的确是一种会影响到这个世界的「振动」——它们会对这个世界本身发生作用,最后产生现象,这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法术。
「正是如此。」老师对我的回答勾起嘴角:「正确答案。」
我安下心来。
但是老师马上又摇了摇头。
「只是要加上『终究是理论罢了』的条件才能算正确答案。」
「咦?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依那样做的话,确实是可以在不破坏大前提的条件下保住杯子不破吧。不过那也得要那个方法真的可行才算数。」
「那也就是说?」
「对,没错。法术无法实现让杯子可以慢慢往下掉这件事。」
「呃……」我已经没兴致揣摩上意了:「那个,对不起,我听不太懂……」
「听过一个叫做『不可能的课题』的魔学用语吗?」在一旁的理事长说道。看来她似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可能的课题?」
「是的,这个用语是指无法在现代魔学中实现的案例。魔学并非如同超能力般的突变性力量,而是一门货真价实的学问,因此存在着规则与理论,而且是魔学者们在数千年的研究中印证出来的,法术师则是忠实地遵循这些规则演术法术。听过『魔学即音乐』这句话吧?」
「嗯,算是知道。」
理事长点点头。
「法术师可以发出人们感觉不到的『声音』,靠着给予世界『振动』而实现各式各样的现象。但是并不是胡乱发出『声音』就可以了,因为那只不过是一种噪音罢了。想要实现特定的现象,需要把『声音』建立体系,予以控制,像写作一首乐曲般完成它。而写作乐曲的工作——亦即研究法术的理论与规则,把法术式做成术谱的工程,就是魔学者的工作了,法术师则是把经由这个过程而完成的法术演术出来。因此在法术之中,可行的事与不可行的事分得一清二楚。让杯子慢慢往下掉——也就是在不直接干涉物体的情况下操作物体的现象,是分类在一种叫做『念动』的法术类型中,然而『念动』却是『不可能的课题』。」
「那么……」
「对,懂了吧?」老师又开口:「既然唯一可以达成条件的法术不可能实现,这个问题就已经无解了。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密室推理,别说是钥匙了,甚至就连门本身都不存在。也就是说,根本没有方法可以使杯子落地而不破掉,这才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总有种上当的感觉,所以一语不发。
「怎么了,一副噤若寒虫的样子。」正确答案是噤若寒蝉,可惜还是偏了一点。
「没有,我是在想——原来即使是魔学,也还是有办不到的事啊。」
「啥?这种事是理所当然的吧?」老师不耐烦地说道:「喂喂,日本人该不会全都是这副德性吧?以为魔学是什么无所不能的学问、法术师是什么无所不能的人?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传说了耶。」
「不,是没有那么夸张啦……」
不过我还是坦白承认,人们心目中的印象确实颇接近那样。
「我说,什么事都有分寸,并非只要是非科学的事就可以全部靠魔学去实现,就像科学上的事也不是全都可以靠科学去解决一样。」
「哦……」
「听好,魔学是比其他任何一门学问都还要实际而且有逻辑的学问。法术师既不会飞翔在半空中、也不会和动物说话、更不能把铅变成黄金、甚至连自由操纵水与火都极为困难。既然要来念魔学系,就先把这个大前提好好塞进脑子里吧!」
「……是。」
魔学并不是什么事都可以随心所欲的便利之物,而是靠数不清的人们流血流汗,在反覆失败与测试的历史之下支撑起来的一门学问——这就是我从老师那里学到的第一堂课内容。
「哎,虽然东拉西扯了一堆……不过杯子掉到地上会破掉就对了。这是没得妥协的,就只是这样而已。」
说着老师的右手突然毫无徵兆地放开杯子,突然到我和理事长甚至来不及出声阻止,杯子就这样毫不留情地直向地板撞去——
(——会摔破……!)
当我这样想的一瞬间,我似乎听到「绷」地一声,杯子也在贴近地面的地方抖动着停了下来。原本挂在老师耳朵上的链坠,这时候正连在杯子的把手与老师的右手上(什么时候弄的?》阻止了杯子掉落,简直就像是变魔术一样。我讶异得心口直跳。
「总面言之——」理事长像是在责备老师的恶作剧般开口说道:「这场游戏是我赢了吧。」
「是这样没错。」老师爽快地承认了。
「那么您可以答应接受护卫保护的事了吧。」
「嗯,我会遵守规则,因为游戏就是要遵守规则才好玩嘛。」
理事长眼角眯起细纹微微一笑,低下头来:「谢谢您,老师。」
然后——
我们就离开那家店了,理事长与正准备掉转车头的黑衣护卫们交谈。
「老师……那个,对不起。」我向老师道歉。
「嗯?对不起什么?」
「都是因为我答错了的关系。」
「那也没什么好道歉的吧。」老师把双手插入口袋:「反正在我出那个问题的时候,我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了。」
「咦?」这是在说老师是故意输掉那场游戏的吗?到底是为什么?
「老师,让您久等了。」
我回头往理事长出声的方向一看,看到黑色的宾士已经停在狭窄的路面上了。过往行人纷纷转过头去看着它,这也难怪啦。
「对了,这位同学呢?如果这位同学愿意,也可以一起搭我们的车子回家……」
「啊,不,不必费心了。」我推辞了理事长的提议。要是搭这种车回公寓,真不知道会被附近邻居传成什么样子。
「——啊啊,对了,我有件事要拜托你。」在弯身进入后座前,老师回头望向理事长。
「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啦。」老师说着指向我:「明天会发表专题研究的分组对吧?把这家伙加入我那组。」
「啊?」
理事长和我手足无措了起来。
「不,可是这件事……」
「怎么,不行吗?」老师沉下脸,一脸不高兴。
「倒也不是那样,只是希望加入老师专题研究的学生太多了,所以我们要采取公平抽签的方式来做决定……只把一个人当特例是不太……」
老师收回原本要进入车门的动作,站直身子:「也就是说不行罗?」
「不,那个……」
「哼,原来是这样,我都已经答应你们那边的要求,可是你们却根本没打算接受我的要求吗?你们真是挺行的嘛,嗯?」
老师之所以会答应护卫随行是因为输了游戏,并不是什么条件交换——不过理事长也不敢把这话说出口吧。要是说出那种话,老师肯定会马上甩掉护卫再次逃之夭夭。
「……好吧。」
最后理事长还是屈服了。应该是考虑到如果靠这种程度的条件就可以留下老师,算是很划算了吧。
「对对,一开始这样说就好了嘛。」
老师满意地说道。然后我才注意到,她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输掉游戏的吧?为了把自己的目的当成强制性的交换条件,逼使对方不得不答应?
「……为什么非要这位同学不可呢?」
理事长这样说,而我也有同感……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老师一笑,在车门即将关上前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因为那就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