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堂课——停课——(基础英语与第二外语)
1.
第二天,我到大学来上基础英语的课。
时间正好是下午一点整,第三节课开始前十分钟。虽然我很想说今天来上学的时间比较充裕,然而实际上我已经睡掉今天上午的两节课——心理学与文化人类学。才第一天上课就突然「自动停课」实在是不成体统,令我产生了一点自我厌恶感。
(至少得搬到近一点的地方,不然也许真的不妙……)
先不说别的,光那个交通颠峰人潮就有害于身心。肯定是因为被人潮挤压的痛苦印象在无意识间侵蚀着我,才会使得我的身体不愿意起床上学。绝对是的,总之我是这样认定了。
我心中怀着对大学生活一开头,就潜伏而至的阴影感到的一抹不安,走在基础英语课堂所在的综合科学系大楼走廊上。
综合科学系大楼位于校园北边——正好与魔学系大楼隔着时钟塔遥遥相望。一年级学生必修的基础科目与通识科目全都是在综科大楼(综科是综合科学系的简称)上课,所以造成了一年级学生事实上反而很少有机会到主修系大楼的矛盾现象。大概只有上专题研究课程时,才有机会前往自己的科系。
「啊,阿周——这边这边。」
在学生们正陆续到来的教室中,凛凛子在后面的座位上挥着手。冰鱼、印南、理惠她们也都众在她附近。
「原来阿周也是在这边上课。」我一走近,凛凛子就这样说道:「我们一起上课耶,真棒。」
「对啊。」
虽然我口头上表示同意,不过其实我并不认为和认识的人上同一堂课有什么好,但也不是因为有什么不妥。真要说的话,其实这种事也说不上好或不好。但是既然凛凛子觉得高兴,那么或许也算是件好事吧。
我偷偷往冰鱼那边瞄了一下。一个人单独坐在前排的她,正默默地把课本上的英文翻译成日文写在笔记本上。大概是在预习吧,而进度已经到大概十五页的地方了。她全身上下只有拿着自动铅笔的左手,和眼镜后面扫着课本上英文的眼睛正迅速地活动而已。
虽然看起来颇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然而从她和大家一起上课看来,她应该已经没有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了吧。
「怎么了,阿周?」
凛凛子以不可思议的表情抬头看着我。我答了一声「没什么」后,放下包包在她旁边的位子上就座。
理惠屁股沾在椅子边,一副随时会滑下椅子的姿势。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说道:
「这样就只差千里还没到了吧……」
「千里上午也没来上课耶,是睡过头了吗?」
我也因为睡过头而翘掉上午的课——这话我当然说不出口,我可没有兴趣自曝其短。
看来本校是采取把同科系的学生聚在一起上同一堂课的做法,众在教室内的学生几乎都是昨天在大讲堂中见过的面孔。大家就和我们一样,各自与同组的同学坐在一起,看来都已经建立起交情了。
大家的话题中心果然还是昨天的古怪广播,都在兴致勃勃地聊着那件事……犯人到底是谁?只是个恶作剧吧?还是说真的会发生杀人案?谁会被选上当祭品?警察会出动吗?这会被他们视为案件展开搜查吗?
「嘻嘻,犯人到底会是谁呢?」
就像这样,看来我们佐杏组的成员最先关心的到底也是这个。
「很难说。」坐在我隔壁的凛凛子一问,我就这样简洁地答道:「以眼前缺乏线索的现况来说,根本不能够肯定地说些什么。」
其实我昨天在贝克和老师的茶会中已经暂时推理出一个结论了,不过因为是那样的内容,所以还是控制一下,别在这样的场合下公开吧。
「小周子说的对。如果想要做出更进一步的推理,就得多收集些相关情报才行。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什么都说不准。」
理惠一面横眼往我这边看过来,一面像个侦探似的向上推了推眼镜。印南也默默地点头表示同意。
「就是这样,所以我不会公然轻率猜测犯人是谁。」
「嗯——这样啊。」
双臂环胸的凛凛子语气虽然意犹未尽,然而表情是满足的。看来她似乎只是在享受着聊这个话题的乐趣而已。
「冰鱼,那你呢?你觉得谁会是犯人?」凛凛子把身子探前。
「这个嘛……」被指名的冰鱼头未抬、手未停:「是谁又有什么差别吗?」
理惠像是觉得这个冷静反应挺无趣似的,不以为然地从鼻中哼了一声:
「搞什么啊,小冰子,你也太冷漠了吧。小凛子好心找你说话耶,你就不能表现得更亲切点吗?同样身为眼镜妹的我不能坐视这种事情,警告嗳警告。红牌一张!」
不知道是不是后半段的玩笑话触怒了她,冰鱼的手一顿,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
「……奉劝你最好不要随便把别人和自己引为同类。」
「你说啥……?」
这句说尖酸刻薄也确实挺尖酸刻薄的话,使得理惠脸色微变站起身子。可能是感受到理惠压抑着愤怒的状态之故,冰鱼也把视线从笔记上挪开,抬起头来。
「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小冰子?」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至于要如何解读就看你自己了。还有,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那样叫我。请你适可而止,有点学习能力吧!」
「有理,那我也可以把它解释成对我的挑衅罗。」
「悉听尊便。」
「——你、你们俩别这样了啦。」
打横插入两人一触即发火爆气氛之中的,依然还是凛凛子。
「我们都是朋友对吧?可是你们两个为什么老是要吵架呢?」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于感伤的关系,她语带鼻音。啊——不对,她真的开始掉眼泪了。
在这样的状况下,两个当事人是不用多说,就连我和印南也都皮皮剉起来。这番骚动已经在教室内各处引得听到的人开始议论纷纷,无数视线像利刺般射了过来,叫人尴尬得要死。
急中生智破解掉这个危机的人,是一脸机伶相的理惠。
「——嗳,讨厌啦小凛子!你是不是误会什么啦?」才刚狐疑她怎么突然大笑,她立刻用力拍着凛凛子的背:「开玩笑的啦,开玩笑!我闹着玩嘛,冰鱼就不留情的回嘴……我们这样闹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吧?你居然当真了……直一是个容易被吓到的小孩耶。」
说着理惠向冰鱼使了个眼色。
原来如此,要把这整件事情都定位成半开玩笑闹着玩的事啊。
「对吧,小冰子?开玩笑的嘛?」
「当、当然罗。」会意的冰鱼生硬地配合着。
「是这样的吗?」凛凛子哽咽着问道。在一旁点头点得比刚才更凶的印南真令人感动。
「这、这样啊,对不起,我还以为……」
「算啦算啦,我们也闹得有点过火了嘛。」
理惠甩着手,心底则应该正在跪地求饶了吧。
「还有冰鱼,对不起。」
「没、没什么好道歉的。还有——」冰鱼像是想要修补局面般推正她的无框眼镜,背对着我们这边说道:「我也认为在没有任何线索的现在,不可能知道犯人是谁。」
「啊……」凛凛子变回一脸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嗯!」
这时候通知大家上课的钟声响起,同时千里也走进教室。她脸上的睡意看起来比平时更浓。
「早……」
「啊,早啊,千里。」回应这声招呼的人是凛凛子。虽然现在也许已经不是适合说「早」的时刻,不过那也不重要就是了。
千里一面向其他人打招呼,一面落坐在冰鱼旁边的位子上,同时嚷了起来:
「哎呀,冰鱼,你预习到好前面的地方了耶。佩服喔~」
「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借你抄喔。」
「咦咦,为什么啊~」
「因为这种事就是要自己去做才有意义吧。」
「什么嘛,小气鬼。」
看着千里噘起嘴的样子,大家都笑了。
「嗳,不过老实说吧,其实我也有想过等会要借来看的。」
「我也是。」
理惠一招认,凛凛子也吐了吐舌头。
「……我、我只想过要借不懂的地方来看而已。」
印南吞吞吐吐地说道,还很不好意思似的缩了缩脖子。
大家面面相觑。
「什么啊,搞半天大家都是一丘之貉嘛。」
理惠一耸肩,一圈笑声就向外扩散开来。
我边看着她们就像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污秽的部分存在般,幸福快乐地笑着的模样,边心想——
——这五个人的感情真的很好。
老实说我一直都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个性如此不同的五个人为什么能够相处得如此融洽?不过我现在仿佛有种可以理解的感觉了。
那一定是因为这五个人在极力表现自己个性的同时,也不会让彼此起冲突,就这样维持住绝妙的平衡。
她们五个人的个性就像是一片片形状各异的拼图片,但是彼此之间又嵌合得紧密无间,拼出一幅名为「幸福」的肖像画。虽然有时候会因为个性太过强烈,使得彼此的棱角无法互相嵌合而卡住,但是在这种时候也马上会有其他人挪动一下位置,拉开距离进行修补,当场维持彼此之间的关系。
这里是属于她们的世界,只由独一无二的人们构成的终极循环系统,是个封闭的圈子。所以在这幅不断循环着的「幸福」肖像中,每一个人都无可取代,是由她们五个人完成的世界。
那么——
如果在这之中少了一个人——?
「阿周呢?是会事先做好预习的人吗?」
凛凛子脸上依旧残留着开朗的笑容转向我这边。
「……不是。」我摇了摇头:「我也算是不会预习的那种人吧。」
「是喔,那就和我一样罗。」
凛凛子露出令人炫目的笑容。我随口答了一声「是啊」,但是我终究没有办法露出与她相同的笑容。
「…………」
——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千里在这时候突然敛去笑容,以复杂的表情看着我。
2.
因为还是第一堂课的关系,所以在确认过旁听生与解说课业内容事宜后,基础英语这堂课就匆匆结束了,也就是说下一堂课起才会正式开始上课。在说明会的时候也是这样,大学方面也太马虎了吧。
因为还有多余的时间,所以我们来到了校内的咖啡座。
如果是在下课或午休时,这里想必会人满为患吧,不过可能是因为这时候原本还算是上课时间的关系,所以咖啡座中没有多少人。我们各自去柜台买好饮料类的东西之后,就在阳台上找了个日照良好的桌子占地为王。
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我们漫无边际地聊着些琐事,一个个话题就这样绽放而后凋零、凋零而后绽放。
没多久后,话题就转移到大学的社团活动。
「阿周呢?有没有什么想参加的社团?」
「这个嘛,没什么特别想参加的……」
我在高中时也没有加入社团。虽然手鞠坂曾经多次邀我加入游泳社,不过我都拒绝了。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理由,就只是没兴趣罢了。
「我呢,要打网球。」
我「哦」地应了一声,同时想像着凛凛子身穿网球装,拿着网球拍在球场上东奔西跑,灵活地接住白球并且把它打回去的模样。我觉得那副模样与活泼的她很相称。
「阿周要不要也来打网球?我高中的时候也是打网球的,很好玩唷。」
「……唔——」
「听说城翠大学差不多有十个网球社团。所以我准备在今天放学后去其中一个参观一下。如果阿周没事,要不要一起去?」
「看你说的,其实只是因为你不敢一个人去而已吧。」千里说道。
「才、才没有那种事呢,人家是想和阿周一起打网球嘛。」说着凛凛子不知道为什么红着脸低下了头:「所以要是阿周今天可以跟我一起去,我会很开心的……」
紧接着她又说了句「怎么样」,询问我的意向。
「……嗯,也好啦。」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想去,但是我又拒绝不了,只好表示同意。
「真的?说好了唷!」
面对着露出欣喜笑容的凛凛子,我小声强调了一下「不过我可不见得会加入喔」。
「我会加入漫研吧。」
一连大啖了三个蛋糕的理惠说道,让我又想像了起来。窝在一个昏暗的小房间中,专心看上一整天的漫画,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又哭又笑的理惠……也许是一种偏见吧,然而我觉得这样的形象和理惠实在是相配到不行。
「可以看古今中外的漫画,光想都像作梦一样过瘾嗳。」
看来理惠非常喜欢漫画,虽然我并不是老师——不过却也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
「唔……那样说不定也不错。」凛凛子一副心向往之的模样:「要不要脚踏两条船呢?」
「凛凛子还真是没主见呢。」千里苦笑着。
「那千里你要加入哪个?」
「人家还没有想过耶~」千里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我,微微一笑:「和阿周一样吧。」
因为话题突然转回到我身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默默点个头算数。
「那千里要不要也来打网球?」
对于凛凛子的邀请,千里回答「我会考虑」。
然后大家的视线移动到一旁的冰鱼身上。
受到大家无言的询问,冰鱼不知道为什么以颇为尴尬的模样转开视线。大家面面相觑。
「冰鱼,你要不要加入社团呢?」
即使凛凛子直接问了,冰鱼还是沉默了好一阵子。不过就在我以为她要害羞到把视线整个挪到相反的方向去时,她双颊微红,像蚊子叫般的说出了「摄影社」。
「摄影社?」四个女生全都睁圆了眼睛。
冰鱼一面偷偷拾眼看着大家的反应,一面讷讷地说道:「……我以前曾经凑巧去美术馆看过风景摄影展……我觉得那真美。那时候我就有点想要自己也拍拍看了,但是因为高中的课业很忙,而且我又几乎完全不会用相机,想拍也拍不了。可是上了大学后,空闲的时间就增加了……所以,呃,我就想说试试看好了——」冰鱼以不安的模样环视着大家,一口气说完这番话:「会、会不会很奇怪?」
「没那种事的啦!」凛凛子强而有力地否定道。她双掌合在胸前,双眸灿然生光:「嗯,没那种事,我觉得很棒啊。」
「是呀~我觉得和冰鱼的气质很搭配耶,有种知性的感觉。」
「嗳,什么事都是值得挑战的啦,这是好事呀。」
千里、理惠纷纷赞同,印南也点点头表示同意。
「加油喔,冰鱼!」
「谢、谢谢……」冰鱼真的很不好意思似的垂下头。
然后话题的矛头理所当然地指向最后一个人身上。
「那印南咧,你要加入哪个社团?」
「……等,这种事还需要问嘛。」
一个人坐在桌边最角落处吃着卡士达布丁(注:一种鸡蛋牛奶布丁)的印南,眨着眼睛说:
「……呃,我打算加入推理研究社。」
不出大家所料的回答使得桌边的笑容蔓延开来。
没多久后,说要去上第四节公民与道德课的凛凛子、理惠与冰鱼站起身来。「我们先走了,阿周,待会见罗。」我就这样目送挥着手的凛凛子离去。
一到了休息时间,咖啡座的人就稍微变多了些,周围突然开始吵闹了起来。我个人是很想移动到其他地方去啦,但是因为事情已经发展成我得陪凛凛子去参观社团的状况了,所以我也不能就这样回家。那么我现在应该要怎么样打发掉这段时间呢?
(要不要去福利社站着看白书呢?)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
「阿周也没课了吗?」
还留在桌旁的千里问道。
「是没有了。」
「啊,是喔,那阿周要回去了吧。」
「不,虽然我是很想那样做啦……」
「嗯?啊,对喔,阿周要陪凛凛子去参观社团的嘛。是喔,既然这样,正好。」千里的视线在一瞬间从我身上飘开,然后又再次盯着我看:「我有点事想谈谈,方便吗?」
「……我是无所谓。」
虽然不到严肃的地步,不过她的态度很明显不同于平时。印南应该也察觉到这点了吧。
「呃,那个……我有想买的小说,所以先走了。」
她留下这句话就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从我们眼前走掉了。
「这样好吗?」我这样问千里。
「啊,是我不好……不过没事的,印南是个脑筋很好的女孩子,所以她会体谅。话说回来了,这里人变多了耶。怎么样?要不要换个地方?」
「说的也是。嗯,务必要换个地方。」
我们离开咖啡座,来到位于校园中央的时钟塔。时钟塔周围是个叫做时钟花园的圆形广场,也是学生们歇息的地方。我们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纸杯装的红茶,往并排在广场树丛前的其中一张长椅上坐下。眼前的成排落叶树整齐地伫立在开始微染上金黄色泽的阳光之中,一旦到了秋天以后,褪成黄色的落叶地毯想必会把校园妆点得色彩鲜明吧。
「反正装模做样也是多此一举,我就开门见山说吧——」
在大学校园内当然还有许多学生在我们眼前昂首阔步地走来走去,不过没有任何一个人侧耳倾听我们的谈话。千里也是看穿了这点才会选择这个地方的吧。
「阿周觉得凛凛子怎样?」
千里并没有看着我。她双手捧着白烟袅袅的纸杯,双肘架在膝上——以有些前倾的姿势直望向前方。她的视线射向位于对面方向上的一张长椅上,有一对男女坐在那里,有说有笑地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因为距离的关系,这边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从他们那种亲密的模样看来,一看就知道他们肯定是一对情侣。
「觉得怎样吗?这很难回答耶。」我感到词穷。并不是因为找不到答案,而是因为太清楚她是什么意思了,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因为有各式各样的感觉。」
「比方说呢?」
「比方说啊,首先,她头发长,染发很容易让发质受损,不过她却把头发保养得漂漂亮亮,我个人还挺喜欢的。第二是服装,她的服装多半都是方便活动,充满了清新健康的风格。感觉她很了解自己的魅力所在,但是又绝对不会令人感到不快,这点也使我拥有好感。还有,她很爱笑。有句话说笑容是人际关系中的润滑剂,我觉得那值得给予高评价。对了,还有——」
「……我明白了,够了。」
千里举起手打断我的话。在一声类似难以启齿的叹息过后,她像是为了取回自己节奏般的喝了一口红茶,然后说道:
「虽然这种话由我口中说出,也实在是挺怪——」在这样一句开场白之后,她一口断定:「她啊,现在肯定对阿周有意思。」
「……哈啊。」
「阿周知道我说的是哪个意思吧。」
「……这个嘛,基本上知道。」
千里并不像是在闹着玩的样子,就连平时那种佣懒的感觉也都隐藏了起来。她现在给人的感觉就只是因为察觉到凛凛子心中的微妙感情,所以很自然地将那件事告诉我而已。
「我和她认识很久了,所以自然而然就知道那种事罗,常常在她本人都还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我就会抢先一步有所反应了。」
「哦。」我含混地点点头:「那个,虽然我还是不太能理解,不过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才想问这个问题呢。」千里叹息般的吐出一口气:「不过嘛,勉强要说的话,可能是因为之前她身边不曾有过像阿周一样的人吧。」
「啊?」
莫名其妙,像我一样的……那是什么样的人啊?
千里像是在沉思般的咕哝着,同时往我这边看来:「怎么说好呢?说得好听点是达观,说得难听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怎么说呢,阿周这个人啊,总是一副好像超然物外的模样,颇有点出世的味道。像是一群人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话题的时候,有种人会给人一种『哦,挺有趣的嘛,不过与我没什么关系就是了』的感觉,对不对?」
「那是在指我?」
「对,像那样装模做样故作高深的人是很常见,不过阿周是本性就如此吧?以她个人的品味来说,我猜就是那样的地方深深打动了她的吧。」
老实说吧,我完全无法理解千里是怎么推论出这个结果来的——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知道她的主张有着明显的错误。
是的,有错误。
真正达观的人——应该是知悉世界,从那里明确地建立起自己的人生哲学,依循它走着人生旅程的人——多半就像是佐杏老师那样的人吧。只遵循自我的喜恶来分辨这个世界,不受到任何事情左右,以超然的态度自行其是的法术师,任何人都无法望其项背的超凡者;这样的人才是适合「达观」这个字眼的人。相比之下,我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一提。
——是的,我这个人绝对称不上「达观」,只能说是「认命」而已。对于自己所居住的这个世界、自己的人生旅程认命了,而这点却以错误的形象投射在她的眼中。
「凛凛子她啊~」千里一面啜饮着红茶,一面以她独有的佣懒语调拖长尾音说道:「虽然总是元气十足活活泼泼,不过却也有着迷糊傻气的地方喔,阿周懂吗?」
「也许吧。」
我认为千里的形容,确实是把她看到的人物形象忠实表现出来了。我耸耸肩啜饮着红茶,纯红茶略带点苦涩。
「所以说,她这个人是不会先确定自己心情,就只凭一股劲往前冲,因此常常出差错……哎,说得露骨点,就是所谓的『容易迷昏头』了吧。」
「挺客观的研究呢。」
不过这番话应该对本人说才对吧。不说别的,像这样告诉我又会有什么作用呢?
千里并没有理会我故作诙谐的回答。
「她啊,在认识上一个男朋友的时候也是因为这样才失败的。」
「…………」
「很吓人的呢~凛凛子在分手的那天晚上嚎啕大哭,我们怎么安抚她、劝慰她都没有用。所以只好使出最后的手段,给她喝含酒精的饮料想让她睡觉,结果却造成了反效果。她醉得一塌糊涂,什么CD啦、书啦,只要是房间里她拿得到的东西,全被她拿来乱丢。连窗子玻璃也破了,因此我们一片恐慌……差点以为会出人命呢。」
「……是挺吓人的。」总而言之,是我绝对不想深入参与的状况。
原本彷佛凝视着不远前方的千里,很快就像是又回到现实般凝聚了眼中的焦距。
「不过在那件事后已经过了一年多,她也差不多到了会感到寂寞的时候了吧——现在正好是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吸引她依附过去的危险时期呢。」
这时候千里又重新转向我,笔直地望着我开口:
「我明白这是属于当事人之间的问题,不是我该恬不知耻妄加插嘴的事。所以不管阿周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凛凛子,我都不会过问——但是我希望阿周绝对不要做出会伤害到她的事,拜托了。」
她那真挚的态度令我感到畏缩,一时间哑口无言。为了找话说,我先啜了一口红茶。
「……你挺保护她的呢。」
「哎,毕竟我和她是从国小就认识的朋友嘛。」
「即使如此,会做到这个地步的还是不多吧。」
「也许吧。」千里像是不好意思地淡淡一笑,喝光了红茶,然后玩弄着手中的纸杯:「我呢,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我是个男人就好了~之类的,那样一来我就可以让凛凛子幸福了。如果是我,就绝对不会考虑和她分手,不,是根本难以想像会和她分手。」
她这样说清楚讲明白,倒使得我的回答梗住了。
「啊!」千里苦笑:「抱歉抱歉,我说了奇怪的话。」
「嗯,不会。」我欲言又止了一下才点点头:「……好。」
「咦?」
「我答应你,我不会做出会伤害凛凛子的事。」
千里凝视着我:「真的喔?」
「嗯,真的。」
我这样一说,她就像是衷心感到开心般的笑了。她那种能够纯粹为朋友——为他人而笑的一颗心,令我有些羡慕。
3.
在日本有句谚语是这样说的:「传闻过不了七十五天。」就像这句谚语所说的一样,不管多么引入注意的轰动性话题,总有一天也一定会退流行,被遗忘的浪潮卷去遥不可及的远方。
更何况是在那个话题一直以来,都处于等不到任何变化徵兆的状况下时,这种倾向应该会更加强烈吧。
——以杀人预告为主题,发生在国内魔学界金字塔城翠大学的古怪广播事件,在发生之初时,曾经吸引到众多人们的关心。
在入学考中取得胜利,胸中怀着不安与希望敲开大学之门的新生们,既为了突如其来的骚动感到困惑,同时又有种压抑不住的昂扬感,频频讨论着古怪广播与犯人的真面目等传闻。以理事长为首的大学教职员与相关人士,对于扰乱神圣学校秩序的罪孽深重之恶行深感愤慨,希望能够尽快找出犯人,给予对方应有的惩罚。警方也出动搜查,连报章杂志、新闻、谈话节目之类的传播媒体也来到学校采访。把发生在大学这个特殊环境中,脱离常轨的杀人预告定了个「魔学系古怪广播案」的正式名称,透过各个媒体向全国报导。
因为全国都已经那样了——在案发地点的大学中当然更是不可能不成为话题。
在「魔学系古怪广播案」发生后数日,因为媒体的全力推波助澜,导致不仅是魔学系,校内所有科系的学生都对这个话题聊得不亦乐乎。我上课的地方遍及不少教室,不管我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听到大家在聊着这件事的细语声。
主要的话题果然还是推理犯人是谁。最有力的说法(不过终究也只是臆测之词)是犯人是大学相关人士的说法——也就是内贼的说法——不过到底校内的哪一个人才是犯人呢?
——是大学职员吗?
——或者是学生呢?
——犯人是一个人吗?
——或者有共犯呢?
老实说,学生们的旺盛想像力,已经在几天的时间中把许多人塑造成犯人了。
不过那个推理犯人是谁的议论也很快就降温了。理由很简单,因为不管怎么推理也没有一个确实的证据,所以最后达成的结论总是「在目前的状况下,猜不出犯人是谁」。
学生们关心的焦点逐渐从犯人本身转开,没多久后就脱离事情本质,净剩些我接受过杂志访间、我被电视主播访问过之类的衍生性话题了。
在同一时间,媒体对这件事的热度也逐步消退。这方面的理由也很简单——就是并没有发生杀人案。
犯人并没有抓住这个粉墨登场的大好机会(?)大家等了又等,也看不出对方有实行杀人预告的意愿。虽然说在那个古怪广播中,确实没有预告事情会在「什么时候」发生……那么犯人到底会在什么时候下手呢?明天?一周后?一个月后?一年后?没有人可以知道。警方的搜查也找不到足以追循犯人的线索,整件事可以说是完全进入死胡同中了。
——就算开头开得再好,但是没有下文的话题争取不到消费者。
出生在现代社会中的人,必须靠自己取舍必要与不必要的资讯,浮沉在令人眼花撩乱的资讯洪流中。为了对应日新月异的资讯,需要永远遗忘掉已经过时的资讯。不可能一直抓着已经过了食用期限的话题不放。「传闻过不了七十五天」说得真的太对了,日语真巧妙。
虽然媒体方面暂时还把注意力放在国内绝无仅有的唯一魔学系上,制作特别节目,以及采访今年来到日本的法术师(不用多说,当然就是老师了),维持了一阵子热度;不过在事情过了一个礼拜左右之后,几乎所有公司都从「魔学系古怪广播案」抽手了。
到了那个时期之后,就连学生之间也不再提起与这件事有关的话题了。学生也有学生的日子要过,说忙也是挺忙的,尤其新生更是处于一切几乎都要从头摸索的状况。上课、社团、打工、迎新会——随着交谊圈扩大,展开愉快而热闹的学生生活。就这样,已经没有人会有闲情逸致去理会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的杀人案了。
——就和「生鱼片」一样,新鲜度最重要,放着不管是会腐败的。
(不过生鱼片也保存不到七十五天就是了。)
突然浮现的这个笑话令我有些满意,同时我踏入魔学系大楼的电梯,抬头望着正在跳着楼层数字的指示灯。
今天是四月第二个礼拜的星期三,时间是下午一点整。
今天的第三节课要上第二次的专题研究课程。距离专题研究开始的时间还有十分钟。虽然我很想说这次我终于没有灌水地从容抵达了——然而事实上我又把今天第二节课要上的第二外语给睡掉了。
再加上吃早餐时因为睡过头而手忙脚乱地打翻咖啡杯,右手手腕烫伤……真叫我恨起了自己的糊涂。
(反正再急也不可能赶得上了,早知道在准备出门前就更加平心静气一点……)
走出电梯,我摸了摸缠在右手手腕上的绷带,还有种刺痛感。既然都已经付出了这样的牺牲,至少希望可以从容地来上专题研究的课程。
我敲了敲佐杏老师研究室的门,说声「打扰了」就走进去。
研究室中有老师、冰鱼、印南在。已经坐在长桌旁的冰鱼与印南,面前放着B4大小的讲义用纸。
我一面和她们三个人打招呼一面入座,她们三个人也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回应我。
今天的研究室比起上次已经多了些人味,像是附脚轮的白板与衣架等等的用具都增设了。原本空空如也的书架也从上到下塞满了一本又一本的厚书,而且还多到书架都塞不下的地步,在地板上叠成好机堆。办公桌上放着银制的烟灰缸,上面盛满了像小山般的烟蒂,室内也已经开始染上烟味。
「拿去。」
老师把讲义递给我,我收下一看,似乎和冰鱼与印南面前那份讲义一样。讲义上画着三十乘三十格的方格,一些格子中写着小小的数字与文字,其下有着叫做「纵行提示」、「横行提示」的栏位,以第一题、第二题的方式排列着,就像某种问答题。这是——
「字谜游戏吗?」
「对啊。」老师点点头:「把与西洋魔学史有关的问题答案填在空白的栏位上,完成这个字谜游戏吧。嘿嘿嘿,我给它命名为『西洋魔学史字谜游戏』。」
「…………」根本就只是把原本的名字拿来用。
「大家可以一起讨论,也可以查阅资料。要怎么做都随便,总之要在这次的课堂上把这个字谜游戏完成,这就是今天的课程内容。」
先不管名字的事,不过拿老师自己做的字谜当成课程内容,倒的确和老师在上次的专题研究中说的一样,是她花了一番心思做出来,也确实挺有意思的样子。不愧是老师,虽然她说过她讨厌麻烦事,不过一遇上跟游戏有关的事,似乎就不畏辛劳了。
「对了,周。」老师看着我的右手手腕说道:「绷带缠得乱七八糟耶。怎么,受伤啦?」
「呃——一点小意外。」我吞吞吐吐地说道,因为理由实在相当可耻。不料——
「割腕自杀?」印南微歪着头说出这种抹黑似的发言……拜托,要黑也局限在你的一身黑衣就好了啦。
「……不是啦。」而且就算割腕自杀伤的好了,那也应该是伤在左手手腕吧。
因为要是招致不必要的误会就麻烦了,所以我不甘愿地把我今早的迷糊行动一五一十招供了出来。结果老师笑得捧腹,印南苦笑,冰鱼失笑,我彻底被狠狠羞辱了一顿。
冰鱼和印南很快就把精神放回解字谜上头。虽然距离上课时间还有几分钟,不过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可做,所以我也拿出笔向字谜挑战。
(「纵行提示」第一题「一四三年受到波西米亚王韦赛朗斯四世宠幸,掌握莫大权力,进行复活死人实验的宫廷法术师叫什么名字?」——记得这件事有记载在世界史课本中。)
中古世纪时的法术师数量之多,似乎是现代完全不能相比的,因此世界上也存在着勾结国家中枢,积极介入政治与军事层面的法术师。魔学研究也盛行于各国,最后也做出了各式各样的成果。那个时代在魔学史上可以说是货真价实的黄金时代。
(因为一一四三这一年与一个叫做奇特的法术师密不可分,所以答案就是「奇特」了吧……嗯,字数和字谜上的空格数目一致。)
我把答案写在字谜用纸上,正准备接着解第二题的时候,研究室的门打开,理惠和千里走了进来。
「嗨哟,真是个清爽的午后哪。」理惠举起一只手,嘻笑着对我们打招呼。在她旁边的千里手掩在嘴上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依旧是那副爱困的模样。
「咦,凛凛子呢?她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吗?」
在应了她们一声以后,冰鱼问道。
理惠与千里面面相觑。
「什么?她没到这里来吗?」千里连连眨眼。
墙上的时钟正好指向一点十分,是第三节课要开始上课的时候了。
「怎么可能?那个小凛子居然会迟到,天要下红雨了嘛。」理惠吹了声口哨:「天啊,晴天霹雳!」
「凛凛子应该是选修中国语的,既然如此,理惠、千里,你们第二节课时是与她一起去上第二外语课的吧?」冰鱼指出这点。
第二外语课是要选修除了英语以外另一种外语的课程。前些天大家曾经在一起讨论过要选择哪种外语,记得那时候凛凛子、理惠、千里说要选修中国语,冰鱼和印南选修法语,而我选修的是德语。
「这个嘛,在一起是有在一起啦。」
理惠一面入座,一面看着千里。
「……可是她到一半时就跑掉了耶~」
「跑掉了?」
千里点点头。
「在第二堂课结束的时侯,我们出了教室说要去吃午餐,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不在焉地说:『我今天肚子不饿……』然后就一个人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我本来还以为她可能是要去找冰鱼你们的呢~」
「她可没有来我们这边喔。」冰鱼给予否定的回答,而印南点点头。
「可是我们后来也都没有再见过她了嗳。」
然后大家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像是在问我有没有头绪。
但是我摇了摇头给她们看。我把上午的课睡掉了,直到刚刚才进大学,当然没道理会见到凛凛子。
「要不要打个电话看看?」
「嘿呀。」
理惠对千里的提议表示同意,拿出手机拨号后放到耳边,但是:「……不行,没人接嗳。」
大家面面相觑。但是手机没人接的话,眼前也没有其他方法可以与她取得联络了。
「……那个,等一等她就会自己到了吧?」
「说的也是,我们在这里手忙脚乱也于事无补。」
结果大家就一面等待凛凛子到来,一面把心思放在今天的课程解字谜上头。
「对了,小周子。」理惠问我:「手怎么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别提了。然后——
我们所有人一面相互讨论、一面一一找出字谜的答案,不过虽然我们是魔学系的学生,也并不代表我们对魔学方面的事知之甚详。所以一遇上我们不了解的问题时,我们就分头查阅老师的书籍,参考出解答。
至于老师,她完全不给予我们任何建议,只是往附有厚厚椅垫的旋转椅上用力一坐,跟着就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雾了。
在一一解谜的过程中,我察觉到施加在字谜中的某种机关。其他人应该也都注意到了吧。
(只要依照顺序解开这个字谜上的题目,自然就会把魔学史的基本年表放进脑袋里了……)
在解谜的过程中,首先就等于要我们把与自己知道的魔学相关历史事件——诸如文化、人物、战争、政治等知识复习过一遍。此外为了解开难解的题目,我们要去查阅资料,透过这些过程,就这样一步步更加深入地踏入——去了解当时为什么会发生那些事情的历史背景、人物关系等等——相关知识领域。
随着字谜的解开,各时代的重点毫无浪费地装入我们脑中,把魔学从古至今的历史井井有条地连接在一起。能够做出这样的问题、这样的安排,这实在是份成功得令人感到恐怖的字谜。
我惊叹地望向老师,老师依然烟不离手,她的表情就像吸毒者一样恍惚。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这样做不但可以让我们自动自发地用功,还可以让她自己专心地抽烟罗?不知道哪个才是她设计出这个课程的真正目的。
我们就这样埋首在解字谜的工作中好一阵子,不过大概在我们进行到解开总计六十道题目中的二十题以后,冰鱼突然抬起头来。
「……喂,说起凛凛子,她会不会迟到太久了?」
时间是一点四十分,距离开始上课的时间已经过了三十分钟。
「她可不是会翘课的那种人……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所以回去了呢?」
「不过就算是这样好了,她会连说都不说一声吗?」
「再打一次电话看看好了。」
但是凛凛子还是没接电话,不管谁试的结果都一样,只有电话声反覆地空响着。
大家的表情都隐隐罩上一层阴霾,这应该并不是特别值得担心的事吧。今天是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也许她是在和煦四月天的邀约下,在街上逛着逛着就不知不觉错过上课时间了,也说不定她正坐在校园中的某张长椅上打着瞌睡。也许是因为在室外不容易听见手机铃声,或是开成震动模式,所以本人并没有察觉到有来电。以她有点脱线的个性来说,我认为这些都是极有可能会发生的状况。
但是令人不舒服的不安气氛压得我们谁也说不出话来。然后——
「老师。」冰鱼对老师出声。
「嗯?」原本迷迷糊糊坐在椅子上的老师飕地一下朝我们伸出手,打了个呵欠:「……怎么?挺快的嘛,已经解完啦?」
「不,不是的。是凛凛子……三嘉村还没有来上课。」
「哦,是所谓的翘尾了吧。」
要说的话,也该说翘头才对。
「不过三嘉村看起来不像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耶。」
「是的,她的手机也没人接。所以我们也……就是有点担心……」
冰鱼自己也十分明白,目前的状况——一个大学女生在上课时晚到了些,又没有接手机这种程度的情形,毕竟只是个还不能肯定她是否已经出事的小状况而已,光这样就谈什么担心不担心的也太莽撞了。但是虽然在理智上可以这样劝告自己,脑中属于本能的部分却又响着某种警告。说起来这只是一种直觉,是完全没有逻辑的东西,这样的表现并不像是她会有的作风,但是胸中却又有种难言的预感骚动着。在她那短短的几句话中,充分表现出了她的这番心理挣扎。
「哦……?」老师看着冰鱼,然后又转向这边,一一看过印南、理惠、千里、我的表情之后,才说了句:「那我来帮忙找人好了。」
「找人……老师做得到那种事吗?」提问的人是理惠。
「还行吧。」
「怎么找呢?」
老师把手贴在唇边:「哼哼,我可是法术师喔。要调查东西和找人,当然都是靠法术罗。」
难以想像这是曾经主张踹破门的人所说的话。
老师转过身朝向办公桌伸出手,从一堆装订得古色古香的旧书中拿出一本新书,那是大开本的市内地图集。老师啪啦啪啦地翻着那本地图集,在某一页上停下动作,然后用力按住它不让书合上,就那样把它放到长桌上面。我探头一看,打开的那页是「宫古」的地图,在跨页的地图上满满地标示着以大学为首的宫古详细地理位置。
「有没有人身上有与三嘉村有关的东西?」老师问:「三嘉村的头发或指甲……应该没有吧?那三嘉村用过的笔啦、三嘉村的照片啦,什么都好。」
「我有和凛凛子一起拍的大头贴。」
千里从包包中拿出万用手册,从贴着密密麻麻贴纸的地方撕下其中一张。那张贴纸上的凛凛子在正中央,其他四个人在狭窄的边框位置上环绕成一圈笑着。
「可以,拿来吧。」老师收下贴纸。
地图集与大头贴,这些到底要怎么用呢?在大家都静观事态发展的时候,老师把手伸向自己的左耳边,就像是随意拨了拨头发似的把链型耳坠拿了下来。看来那个耳坠的构造和项链相同,可以简单地戴上拿下。
在银链耳坠的尾端,缀着一颗六角柱型的水晶体。老师用右手手指捏着链坠的一端,另一端则垂在地图上晃动着。水晶柱在宫古市区上空划动着圆形的轨迹。
看来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了。
「好。」老师往我们扫视了一圈,开始讲解:「我现在要做的是一种叫做『探查』的法术。魔学可以简单地分成三个系统:隐秘学、神智学、链金学。因为这三个系统也成为魔学系的科目名称,所以听了应该就明白了吧。」
大家点点头。这也是应该的,因为我们已经在字谜游戏中预习过老师解说的事了。
——研究诸如魔法阵与魔器的正确使用方式、仪式及典礼的正确进行方式等等法术演术作法的,是隐秘学。
——研究如何干涉精神、心灵、灵魂等没有实体的超自然根源与其结构的,是神智学。
——研究、控制、管理森罗万象基本物质之变化与反应的,是链金学。
魔学是由这三门学问构成的。所有魔学研究都归属在这三个系统之中,法术当然也不例外。因此法术师所擅长的法术,似乎也会自然而然地偏重于三者之一。老师之所以可以改变外貌却不能改变身高,也许就是因为有擅长与不擅长之分的关系。
老师一面确认大家的反应一面继续解说:
「『探查』是属于隐秘学系统的法术。它是藉由利用目标的『媒介』,来找出目标本身所在位置而成立的法术,用占卜(注:Dowsing,另外也叫「卜棒探物」或「卜杖法」,是一种用来探测地下水脉或地下矿脉的传统方法)来解释可能会比较容易让人了解吧。至于『媒介』,像是目标身体组织的一部分、目标的照片、持有物、亲手写的字,总之只要是和目标有关系的东西就全都可以……大家知道两个同一频率的音叉是可以产生共振现象的吧?就是那种一个音叉响起时,在另一个地方的音叉也会自动响起来的现象,原理和那个一样。头发和指甲是不用多说了,至于签名和照片,则可以当成用来描绘出当事人形象的同位分身,而我们把这种分身称为所谓的『媒介』罗。」
老师用原本空着的左手,握住有凛凛子在上头的贴纸。
「关于这个法术的起源众说纷纭,不过目前最有力的说法是,它是在西元前五世纪左右由巴比伦隐秘学者梅尔维·雨果建立基本理论,日后散布到全世界……此外应用这个法术理论,改编出令远方对象陷入生病或受伤等不幸处境中的法术——也就是『诅咒』,更是多得堆积如山,所以法术师极不愿意留下指纹或亲笔手迹之类的东西,因为会有被当成法术媒介的危险性。当然了,『诅咒』是可以用『结界』弹回去,不过最了解法术之可怕程度的不是别人,就是法术师,所以会想要极力摒除不安要素也是人之常情罗。法术师流传到后世的亲笔手迹或照片之所以会少到令人讶异的地步,原因就在这里。」
老师深吸了一口气眯起眼睛。
缓缓布满室内的严肃气氛,使得不知道是谁发出了吞口水的声音。
演术开始了。
我们眼看着诸般杂念从老师的表情上消失,逐渐澄澈,甚至使得老师身上的气质彻底扭转成神圣的风貌,同时开始从她的双唇中编织出柔和的旋律。
独特的音程加上时缓时急的节奏,交织出令人心旷神怡,永远也听不腻的不可思议旋律——
「…………」
大家宛如灵魂出窍般痴迷地望着那幅光景。
在以音乐为例解说魔学的时候会有种说法,说是法术师在身为演奏者的同时,本身也是用来发「音」的乐器。因此法术师在执行演术的那个瞬间,似乎得把自己的身体从头改造过。割舍掉使人之所以为人,但是在这时候却不必要的多余功能,完全转变成演术装置——也就是说,在这种时候的法术师要舍弃人的身分,把自己完全改造成一个用来演奏自我音色的乐器。
——现在的老师正是那样。
她的表情像是接受过强烈暗示般专注无比。仅只强化了用来奏「音」的功能,因此那具仅只为了执行演术而存在的躯体,是美丽而没有丝毫多余部分的。那是逼近神之领域、毫不留情地自我改造后的模样;那是舍弃了人之身分的法术师真面目。
即使是在现在这个瞬间,老师也在朝向世界放出一般人无法用听觉感知到的「振动」。然后它会对世界起作用,使得超越物理科学领域的现象得以实现。
很快地——
在老师口中发出最后一个音的同时,那个瞬间到来了。
原本晃荡中的链坠突然像是被磁铁吸住般不动了。定睛一看,看到链坠尾端的水晶柱正指在地图的一点上。
「——嗯?」随即解除集中精神执行演术状态的老师皱起了眉头:「怎么?三嘉村那家伙根本就在学校嘛。」
是的。
水晶柱指在地图上的那点不是其他地方,就是这个城翠大学的宫古园区。
大家虽然还是难解困惑,不过不安的阴影倒是消散了。既然她人在大学,就代表她至少应该没有陷入因为身体不舒服而回去了,这类令人不放心的状况之中。搞不好她还真的是在某个春光明媚的地方打起瞌睡来呢。
「请问,可以弄清楚她是在大学的什么地方吗?」冰鱼问道。
「等我一下。」
老师一个大转身,又在办公桌上找了起来,这次她翻出大学校园的导览图摊在桌面上,然后再次演术起探查法术。晃动着的链坠尾端停在一点上。
这次的结果在另一种意义上使大家困惑了。
「……魔学系?」这样轻轻说道的人是印南。
就和她说的一样,水晶柱所指的地方就是这座魔学系大楼。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老师双臂环胸回答冰鱼的问题:「不过三嘉村绝对就在魔学系的某个地方,这点应该不会有错吧。」
「能不能知道更加准确的地点?」这样问的人是我。
「如果有建筑物的构造图是能知道啦……不过不好意思,我没那种东西。」
「这样啊……」
那么凛凛子到底会在魔学系大楼的什么地方呢?
「嗳,她应该是不会没事闲晃到其他教室或研究室去吧。」
「啊~会不会是在上厕所?」
「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太可能花上这么多时间吧。」
女生们讨论着。
这时候印南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屋顶。」
其他三个女生一起转头望向她。
「印南,你刚刚说什么?」
「呃,那、那个,呃……」突然集众人视线于一身的印南语无论次了起来,拧着双手说道:「呃,如果是屋顶,就可以好好晒晒太阳,我是在猜会不会正好适合睡午觉……」
这个推测得到大家的同意,确实是很有可能。排除掉教室、研究室、厕所以后,那里几乎是唯一可能的地方了。
「嗳,有理,一定是那样的啦。」
「凛凛子是挺有可能做出那种事的呢~」
大家可能是想使自己安心下来吧,纷纷支持起印南的意见。
「老师,我想去把三嘉村带过来,可以吗?」
「要去就去啊。」老师挥挥手同意了冰鱼的要求,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反正我也想去散散步,就一起走一趟好啦。」
因为就我一个人留在研究室的感觉也挺奇怪的,所以我也跟着去了。
我们走出研究室进了电梯。在拥挤的电梯内,令我不自禁地回想起不快的回忆。我们在七楼出电梯,接下来似乎必须要爬楼梯才能走上屋顶。
「小凛子那家伙,如果她睡得正舒服,我要狠狠吓她一下!」
「啊~好主意,谁叫她迟到,该罚!」
老师带头往狭窄的楼梯上走去,跟在她身后的理惠与千里则开着玩笑,印南噗哧一声露出可爱的微笑,冰鱼也只是说了句「真拿这些人没办法」。
老师抵达楼梯上面的楼梯间,伸手握住通往屋顶之门的门把。门并没有上锁,在沉重的叽吱声响中打开,室外的光线射入昏暗的楼梯间。
在打开门的同时,大家也鱼贯走往屋顶上。
「喂,小凛子!在这种地方睡觉的话!」
理惠才一踏上屋顶就这样嚷了起来,但是她那爽朗的声音马上中断。跟在后面走出去的千里、印南、冰鱼也全都鸦雀无声,我也一样。
大家全都屏息以对。
不,是连呼吸都忘了。
横亘在眼前的光景,夺去了我们所有的从容。
屋顶近乎空无一物,只有地上井然有序地铺设着白色瓷砖。那种蓝白相间的清爽对比,为来访者提供了开放式的感觉。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在蓝与白之间像打出一道裂口般,多出了太过于鲜明阴惨的「红」,使得所有的调和感被破坏得体无完肤。
眼前景象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幅失败的油画。一再细心用色反覆涂抹才总算完成的校园,仅仅只是再添上了红色的油墨;但是因为红色是一种凶暴的颜色,所以即使只是点上一点,也会马上渲染开来,吞噬掉整个世界。
在屋顶一角渲染开来的红侵蚀着我的意识,变得剧烈的呼吸连我自己都嫌吵,然而我甚至无法转开我的视线。所以我看着,看得一清二楚,看着像是被扔掉的假人模特儿一样浸泡在红海中的那个。
……是人。
那个手脚瘫在地上,仰天倒在以圆滑曲线渲染开来的血泊中的,确实是个人没错。
「……凛、凛凛子?」
不知道是谁像呻吟般说了这样一声。我分辨不出是谁说的,而且那也不重要。
——凛凛子?
——那是凛凛子?
我有种想要哄然大笑的感觉。就算是开玩笑,也该给人喘一口气再笑的时间吧。那种像个破烂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是凛凛子!凛凛子就像是一朵枝粗叶大的向日葵,是个满溢着令人炫目的生命力的女孩子耶!才不会有那种不成人形的惨相。所以那个——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可能是凛凛子!不可能的……!
但是就像是在逼我正视现实般的——
「……凛凛子!」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狠狠痛击着我的耳朵。
4.
尖锐的惨叫声炸了开来。
同时响起叩叩的脚步声。不知道是谁已经奔向前去,奔向那个颓然倒在血海中的人影。
是老师。
她直直越过屋顶,脚下溅起血花,往倒卧的人影身旁一蹲,血水把她的长裤与大衣衣摆染成一片血红,但是老师却丝毫没有把那种事放在心上。
「碰」地一声,有个人往下一倒。是印南,似乎昏过去了。千里惊叫一声抱起她,不断喊着她的名字。
冰鱼和理惠则跟在老师身后奔上前去。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做,不过马上也随着老师跑过去。说是这样说,但我的脚步蹒跚无力,实际上的速度也和用走的差不多。由于我的身子摇摇欲坠地向前倾斜,所以说不定我的脚步只是为了避免仆倒才向前踏出。只是以结果而言,我还是一步一步接近血泊了。
——死了吗?
人影一点一点变大。
那个人的脸染得一片血红。一旁有一把小刀,锐利的银刀上也沾满了血。
被切得支离破碎。
面容被毁得血肉馍糊。
老师的话在我脑中来来去去。
(也就是说,将会有一具被毁容到无法辨认长相、砍掉所有手指、牙齿拔光、眼睛戳烂的尸体出现吧。)
——尸体?
——死了?
——已经死了吗?
理惠手按着嘴巴,呻吟着转开视线。
冰鱼也只是面颊抽搐地呆站着而已。
她们俩都没有再靠近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没办法靠近。血与死的气味,仅仅一步之遥的距离外,就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了。这一线之隔宛如结界的魔力,阻止了她们俩前进。
能够不受结界妨碍,踏入那个禁地之中的,只有身为超凡者的法术师一人而已。老师蹲在那个人影旁边弯下身子,冷静地观察着那个人的状态。
「…………呜!」
倒在地上的那个人看起来惨不忍睹。
那个人的面容——原本应该属于人脸的部分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就像是画家拿小刀,把不满意的画作割得七零八落一样。
(——被毁容到无法辨认长相。)
「…………!」
意象如同闪电般掠过——黄昏——惨叫——
呈大字型躺在地上的那个——一只手弯着、曲着膝盖,那个绝对称不上好看「大」字的那个是——身穿长裙、蓝色毛衣,一身外出购物还没换下来的打扮……不,不对,我甩了甩头。倒在地上的那个人,上半身穿着长袖的毛织小外套,下半身穿着贴身的牛仔裤,全都被血水染湿了。
然后我的视线停在那个人脚上。
片段的意象乱七八糟地交错飞过——散弹枪——血海——倒卧在地上的母亲——
是鞋子,是我见过的鞋子。一只套在脚上,另一只像沉入血池中的船一样翻覆着。那是鞋跟已有些磨平,差不多该换双新鞋的高跟鞋……不(不对!)是一双还颇新的黑色与粉红色方格相间的运动鞋。
我记得,这是她的鞋子,她每天都穿这双鞋子。穿着这双鞋子,明媚地微笑着。
没有错,是凛凛子的鞋子,是凛凛子平时所穿的那双鞋子。
意象如怒涛般不可遏止地冲袭而来,过去与未来交错着——高声大笑的凶手——
这是(我的)(母亲)(都说过不对了吧!)凛凛子!
那个快活、天真烂漫、总是笑靥如花的凛凛子,现在正以惨不忍睹的模样倒在我们面前。
「——还有呼吸。」不知道是谁疾声说了这样一句,原来是老师。「哼,原来如此。这样子应该不要紧,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也罢,基本上还是叫一下救护车好了。」
我在那个声音的牵引下拾起头来,然后看得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老师在笑,是那邪气的笑。是那种嘲笑恶梦般的现实,以睥睨之姿俯望着脚下凡俗的超凡笑容。
我后退了一步。眼前这幅超越我理解范围的光景,让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法术师没有善恶感情,只有喜欢或厌恶的好恶感情而已。这点不管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任何时候都一样。
然后——
超凡者回过头来对我们说:「开心点,她死不了的啦。」
5.
救护车在我们找到凛凛子的十五分钟以后,把她送到最近的一间指定急救医院——「都立宫古医院」。
当包含我在内的五个学生搭计程车抵达医院时,坐上救护车早到一步的老师,正一个人待在急救室外面白色休息室的长椅上吞云吐雾。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似的,双臂环胸闭着眼睛。
「……老师。」
我一出声叫她,老师就默默往走廊尽头处的门一指。位于银色门板上的「手术中」红灯正亮着,那个不吉利的红光再次唤回了方才目睹过的血腥记忆。
不知道是谁抽泣了一声,跟着传来啜泣的声音,原来是印南。千里马上搂住她小小的肩膀在长椅上坐下,其他人也各自在长椅上找了个位置先坐了下来。理惠从口袋中掏出薄荷烟点着,但是只吸了两三口就不耐烦地在烟灰缸拈熄了它。冰鱼像是在祈祷般的紧握双手抵在额前。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休息室笼罩在沉重的沉默之中。
「…………」
我对这种沉默有过经验。医院、休息室。只能够等待、只剩下这个选项者的沉默——
三十分钟后,药歌玲理事长抵达医院了。
穿过自动门走进来的她,马上便朝坐在长椅上的老师走去。她的脸上完全没有血色,嘴唇也微颤着。
「佐杏老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请您解释一下,老师。」
理事长以勉强维持住理智的模样逼近老师,看起来好像只要一个回答不对,她就随时会直接昏倒的样子。
相比之下,老师就是不动如山了。她始终闭着眼睛,就像是化身为石像般纹风不动,衔在她口中的香烟也逐渐化为烟灰。
「周。」老师突然缓缓叫着我的名字:「去解释。」
「……咦?」我拾起头来。
「所以说,去跟她解释啦。」
她一副我很忙,没心情管那种事的态度。
虽然不知道她在弄什么玄虚,不过我还是依言向药歌理事长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天啊,怎么会这样!」在听我说明完之后,理事长无力地重重跌坐在长椅上。
我则看着走廊尽头处那扇银色的门板,然后想像着应该已经被担架抬进去的凛凛子模样。
颜面被割得一塌糊涂的她。
这个手法和老师之前推理出来的杀害方式相同。不,正确说来,还只进行到一半而已。
恐怕是不会错了,那个古怪广播的杀人预告终于进入执行阶段。也就是说,被选上的受害者是凛凛子吗……
不,那个古怪广播说的是「祭品」。所谓的「祭品」,一般说来是指献给神的供品,或者是为了某种目的而付出牺牲之意。既然凛凛子是所谓的「祭品」,那么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了什么才要杀她?为什么会选上她?是怎么样把她引到屋顶上去的?而最重要的是——
(……为什么凶手没有杀死她?)
这是最大的疑问。
在上完第二节课前,凛凛子是和理惠、千里在一起。也就是说,事情是发生在午休时起,到我们第三节课上到一半,前去屋顶的这段时间中。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凶手预料之外的事?所以才使得凶手不得不中止计划、或是改变计划?不过,那会是什么事呢?
(不行,脑中一团混乱。)
问题一个接一个涌来,我却连一点头绪都理不出来。在这样的状态下用脑不会有结果,我甩甩头,叫自已停止思考。
我呆靠在长椅上,任凭时间流逝。在这段时间中,太阳逐渐西斜,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动门外已垂下了夜幕,休息室中的日光灯闪了几闪后点亮。在那不久之后,「手术中」的红灯就熄灭了。
银色的门板打开,护士抬着担架走出来。我们连忙跑上前去。
在担架上的人是凛凛子,脸上扎着白色的绷带正沉睡着,所以乍看之下根本认不出是她。一个年约四、五十岁的医生告诉我们她身上的伤口不深,失血也不是很严重,因此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因为伤口被割得错综复杂,所以无论如何都会留下伤痕。
令人难以承受的报告使得有人垂下眼睛、有人双手掩面。
医师有些慌张般地追加了一句「当然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然后就准备和担架上的凛凛子一起离开了,但是——
「等一下。」
老师叫住了医生。
「她身上的伤只有脸上那些割伤而已吗?你肯定?」老师斜倚在走廊的墙边问道。
医生脸上的讶异之情一闪而逝,不过还是回答「是,我肯定」,然后就离去了。
大家以缺乏生气的表情回到大厅,这时候已经有好几位男性在那里等着。他们之中的一个人问我们:
「——各位是城翠大学的人吧?」
看来他们之前一直在等我们和医生谈完话的样子。开口的人看来大概二十多岁,不过一张娃娃脸加上不高的身高(大概跟我差不多),使得身穿西装的他看起来像是正在找工作的社会新鲜人.他的声音颇有几分稚嫩的感觉,和那种一板一眼的用词遣字显得毫不搭配。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须津黎人。」
自称须津的人亮出他的证件,也就是警察手册给我们看。他的职位是警部(注:日本警察阶级之一,地位约等于巡官),站在他身后的那些人是他的部下。
「我想向各位请教一下,关于今天发生在城翠大学的伤害案的事情,方便吗?」
不用多说,他指的就是不久前凛凛子出的那件事吧。就在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
「周,解释。」
老师却突然丢下了这么一句话。一看之下,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吞云吐雾了。
(为什么是我——?)虽然我有这种想法,然而这又的确是必须要有人去做的事,而且与其任由大家七嘴八舌,只由一个人负责解说的效率确实会比较好.
「不好意思,这位同学是?」须津警部用原子笔敲着头。可能是因为说话的对象比他小的关系,他的口气略显放松了些。
「我叫天乃原周,城翠大学魔学系一年级,是那位佐杏老师的专题研究生。」
在做过自我介绍之后,我把方才向理事长解释过的事又重复了一遍,须津警部等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人纷纷在自己的手册上做着笔记。当我把一连串的事情说明完毕以后,须津警部说了声「原来如此」并点了点头。
「那报警的人是谁?就是天乃原同学吗?」
「啊,不,不是的。」
在屋顶上找到凛凛子之后,我在老师的命令下冲到位于魔学系一楼的学生办公室,找人帮忙叫救护车。现在回想起来,其实直接打手机报案就可以了,可是当时我已经心慌意乱到没办法想到这点。
「所以我想应该是学生办公室的人一并报警的。」
须津警部朝他身后的部下使了个眼色,应该是在叫他部下去做确认吧。
「不过……」警部又转回这边,眼神略为严肃了些:「各位为什么会去屋顶?各位是怎么知道被害人在屋顶上的?」
「呃——所以说那是靠老师的法术……」
我回头望向老师,须津警部也往她那边瞥了一眼。
老师依旧大刺刺地坐在长椅上吞云吐雾。平时明明整个人都像是个唯我独尊的化身似的,可是这时候却完全变身成一头睡狮了。
「因为凛凛子——不,三嘉村同学在上课时迟到了,所以老师就使用法术……」
我再度解释,但是一说到这里就有种这样应该解释不通的感觉,因为从须津警部脸上完全看不到恍然大悟的表情,反而有着一半的日本人在听到「魔学」、「法术」之类的字眼时,首先会出现的表情。
须津警部以半信半疑的表情点点头。
「……所以各位就是靠那个法术找到被害人三嘉村同学的,是这样吗?」
「是。」
「原来如此。」感觉他是为了使话题能够继续下去才会先同意,不过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正确的判断啦。
正当须津警部张口要问出下一个问题的时候——
r.……亚历斯特·克劳利。」
一个并不大,但是正好打横插入会话间空档的低语声,就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一阵涟漪:「凶手是亚历斯特·克劳利。」
大家都回过头去,就连老师都睁开一只眼睛分出一些注意力来。
出声的人是印南。坐在她身边的千里手环在她肩上,把她搂在怀中。印南身子缩成一团颤抖不已,视线始终盯着医院的冰冷地板,一张小嘴幽幽吐出怀恨般的话声:「凶手是亚历斯特·克劳利。」
「……印南!」看来千里也因为这样的印南而畏缩了一下。
须津警部像是想要收拾局面般的故意咳了一声:
「那个叫亚历斯特·克劳利的到底是什么人?」
大家面面相觑。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法术师亚历斯特·克劳利之名,在现在的魔学系中,已经很明显具有另一种意义了。而在现在这个场合下,那另一种意义反而才是重要的。
「……那个,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我们应该已经向警方报备过了……」
「这位是……」
「不好意思,我是城翠大学的理事长药歌玲。」理事长走上前去鞠了一躬。
「请问,你说前些日子的事是指什么事?」
「——警部。」凑近须津警部耳边回答他这句反问的,是他身后的部下:「八成是那件事,就是那个叫做『魔学系古怪广播案』的……」
「啊啊……」警部看着理事长点点头:「原来如此,我了解了。也就是说,拿过去的伟大法术师——呃,是亚历斯特·克劳利吧——之名招摇撞骗的人,就是这个案子的凶手?」
「不,呃,这个——」
药歌理事长欲言又止,然后斜眼望向老师。从理事长的模样,可以看出她因虽然事情已经摆明在眼前,但是在没有确切证据的状态下,还是不知道该不该把这话说出口而挣扎着。也许就是那份踌躇不安的心情,使得她忍不住想要寻求老师的支持。
出身于世界性魔学世家的药歌理事长知道,亚历斯特·克劳利绝对不是只活在过去时代中的人物。
「——现代也是有克劳利的喔。」
老师终于开口。在众人的注视下,一面吐着烟圈一面说道:
「克劳利之孙亚历斯特·克劳利三世人就在奥兹。不,目前并不在那里就是了。」
「……?克劳利三世?那个,请你详细解释一下好吗?」须津警部要求解释。
不过老师无意再说任何话的样子,所以还是由理事长接下解说的工作。克劳利之孙亚历斯特·克劳利至今仍健在,那个克劳利在十多年前从魔学结社奥兹失踪,至今依然下落不明。还有——那个法术师修习的是,可以化身成任何人物的究极易容法术。
未知的新事实使得佐杏组的女生们都露出惊愕的表情。不过对魔学几乎一无所知的须津警部和其他刑事们,看起来倒像是没什么太大感觉的样子。
「言下之意就是说,这个案子可能是那个法术师计划的罗?」
「这个……」
理事长一副要反驳的样子,不过最后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地垂下头去。即使是未遂,但是要叫她怀疑杀人凶手的嫌疑犯是法术师,想必是件令她难以承受的事吧。
「原来如此,大致上的事我明白了。」须津警部合上手册,然后像是想驱散大家身上沉重气息般的一拍胸口:「请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凶手逮捕归案,这个案子马上可以解决了。」
「…………?」我皱起了眉头,对年龄尚轻的警部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感到诧异。这是为了让被害者亲友安心的权宜之计呢,还是因为他已经掌握到关于凶手的线索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已经把想法表现在脸上的关系——或者他只是单纯想要强调自己的能力——须津警部嘴角露出笑容说:
「别怕,凶手等于已经被逮捕了。因为通往案发现场的楼梯那里设置着监视器。」
理事长拾起头看着须津警部,警部也点头回应。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自信的根源啊。
城翠大学的每一栋系大楼都备有最新型的保安系统,魔学系当然也不例外。设置在走廊上的监视器也是保安系统的一部分。
「那条楼梯应该是通往屋顶的唯一途径吧?」
「呃,嗯,是的。」理事长点头。
「那么只要把那个监视器的画面调出来检查,必然就可以找到凶手前往屋顶时的画面了。」须津警部语气坚定地一口断定。
大家的表情恢复些许朝气。犯下残酷血案的凶手马上就可以逮住了,这份确信带来的安心感,就像为大家体内注入了生气一样。
但是——
「——真会那么顺利吗?」
一个声音如利刺般,刺穿好不容易像气球般膨胀起来的生气。是老师。
须津警部又重新望向老师。
「……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在怀疑一个会设计出杀人预告这种花招的人,会那么不小心吗?」老师吐了两个烟圈出来:「最重要的是,光是这样就会被逮到的小角色,我可一点兴趣也没有。如果凶手真的被监视器拍到,那你们就快去抓人吧。」
须津警部明显地不快了起来。
「用不着你说,我们也会那样做……话说我们去调查监视器画面的同仁,也差不多该有联络过来了,到时候我们马上就可以——」
一个突然响起的轻快旋律让他闭上嘴巴,是手机铃声。警部说了声「不好意思」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
「喂,我是须津……久远啊。是,基本上算已经问完了。你那边调阅的监视器画面纪录怎么样了?」
说着警部还以炫耀般的胜利眼神往我们这边瞥了一眼。
「嗯,嗯,是的。通往案发现场的那条楼梯……是……所以……咦?呃——你说什么……」
警部还留有几分稚气的脸庞逐渐紧绷了起来。可能是察觉到我们不安的视线,他转过身子背对我们,声音也放低了,但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听得见他的话声:「……请问,那是真的吗?再怎么说,能够通往屋顶的途径也只有那条楼梯了耶。既然如此,怎么会……」
之后须津警部不知道又与对方确认了些什么,直到大概五分钟以后才结束通话。回头面对我们的他,只是脸色苍白地喃喃低语了听起来像是「不可能」的声音。
「所以?」老师像趁胜追击般说道。现在回想起来,老师应该早就预估到这个结果了吧,也是为了这点才一直陷入沉思状态。她从一开始就察觉到监视器的存在,一直在基于这点研究着会有着什么样的结果。「结果怎么样?监视器的画面上有拍到凶手吗?还是说——」
「……监视器没有拍到的样子。」须津警部咬着下唇:「可恶,怎么可能!那凶手是从什么地方进入现场,又是从什么地方离去的?」
「……竟然是真正的密室杀人。」印南脸色苍白地低语着,然后又摇摇头更正道:「密室杀人未遂。」
「如果凶手是法术师,制造密室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吧……」理惠逐字说着。
「那么凶手该不会真的是——」千里接着她的话头说下去,而接下来的那个字眼不用说出来,大家也都知道是谁了。
前些天的想像在我的脑海中复活。克劳利三世该不会真的已经化身成某人混进魔学系之中了吧?这就代表目前正有一个凶手以魔学系为舞台,双眸中闪着不祥的杀意,同时像玩游戏般的享受着杀戮的乐趣吗?
我感到心头像有一阵冷风飕飕吹过似的。
——在「杀人预告」之后是「密室」,凶手要玩过多少推理老梗以后才甘心呢?
休息室中骤然响起一阵笑声,是老师。
大家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扬声大笑的法术师。
「没事没事。」老师咯咯笑着,拈熄香烟站起身来,勾起嘴角一笑:「看来——事情真的变得有趣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