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眺望着在吧台内开始咕嘟咕嘟冒泡的虹吸式咖啡壶,漫无边际地思考着。
话虽如此,不过老实说,我在思考的内容没什么营养,因为手鞠坂现在正在烘培的咖啡已经烘得太过头了(他用最大火力烘了二十分钟以上),所以我担心等一下端给我的咖啡,会不会是杯香气尽失、只剩苦味的玩意不过多少也包含些除此之外的念头就是了。
若要举例,可以拿某件并不有趣的回忆来举例。那是我年仅五岁时的事。
我在那一年知道「这个世界是由虚伪构成的」这件事。
基本上,大概在上了国中之后,任何人也都可以自然而然地领会到这件事吧;也就是说,我只是稍微早些了解到这件事而已。
至于为什么会是在五岁的时候,那是因为我正好在那一年,知道了圣诞老人的真面目并不是长着白胡子、身穿红衣、率领驯鹿、驾着雪橇送礼物来的伯伯,而是各家父母为了给予小孩梦想才创造出来的虚构人物。而我为什么会在那个时期知道那种事呢?因为在那不久之前,我的母亲为一桩银行抢案连累中枪,家中少了个人,当然就没有心情过圣诞节,结果我并没有从圣诞老人那里拿到礼物。
如果圣诞老人真的存在,那更应该送礼物给置身于不车处境中的小孩子才对,我那时候认为应该是这样。但是重点所在的圣诞老人似乎并没有要现身的意思,一连过了好几天也没有准备礼物送我。这使得我怀疑起圣诞老人是不是真实的存在。
总之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我领悟到前述的事。直到今天为止(虽然只不过是个才活了短短十八年的年轻人),我在这方面的想法一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然而各位可别误会了,我并没有要去责备那种虚伪或欺瞒性存在的道理。相反的,我对这种存在抱持着正面的态度。
因为虚伪本身也有着各种不同的类型。
像圣诞老人的故事也是这样。虽然他是假的,却是出自于善意而非恶意也就是说,是基于好心才这样做的。也有谎言是为了他人着想、是基于爱心而存在。虽然这类型的谎言很少被冠以「虚伪」这种否定性的称呼,然而在「欺骗他人」的本质上应该还是一样的吧。
所以我不能把谎言本身完全定位成坏事,而且也不能否定自己这个想法「这个世界是由虚伪构成的」。
这次的案件让我重新认识到这点。
这就是客观的事实与主观的真相之间的落差云云如果是老师,也许会这样说吧。存在于我们周围的,唯有「事实」而已。而我们则是各自以自己的主观去理解它,并把它置换成「真相」。所以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拥有万人共通的普遍性「真相」,而是由各人的「真相」交杂在一起组成世界。
由虚伪构成的世界。
那就是我们所生活的世界。
所以会在各人的不同认知之间互起龃龉,产生摩擦与争执。
但是我们却不能随时随地去怀疑世界上的一切。如果不抱持着某种程度的信任,人会活不下去。但是信任某种事物的行为透过自己主观去行使的这种行为本身就已经是产生龃龉的第一步了,这是一种完全矛盾的构造。
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
很简单,只要承认就好了。
承认这个世界是虚伪的。
圣诞老人不存在,那是谎言。
然而这种谎言却是因为父母为子女着想,是因为某人为某人着想而诞生的东西。
如此一来就足以使我们活下去了,只好这样活着。
(咦?这话老师是不是已经说过了啊?)
我歪着头,实在想不出来到底有没有。就在这个时候,手鞠坂终于要结束他漫长的烘培工作,所以我也为我漫无边际的回想与思考划上休止符。
我的损友把滤布铺在虹吸式咖啡壶的上壶,接着倒入烘培好的咖啡豆,然后把上壶插入滚水沸腾的下壶固定好。被密封起来的下壶内很快就充满蒸气产生压力,热水通过细管上升,移动到上壶去,与咖啡豆混合在一起,逐渐转变成漆黑的液体。
我喜欢用这种虹吸式咖啡壶煮咖啡的过程。虽然若是要享受咖啡香气,没有任何一种煮法可以胜过滤泡式,可是虹吸式也别有一番风味。
手鞠坂弄熄酒精灯,下壶内的压力随即降低,漆黑的液体往下壶流去。滤布隔开了咖啡渣,在下壶里的就是煮好的咖啡了。
手鞠坂把完成的咖啡倒入杯中,用托盘端了过来。他身穿白衬衫西装裤,腰上绑着黑色的围裙就是我们常光顾的贝克咖啡厅服务生打扮。
「拿去,喝吧!」
手架在桌上托着脸颊的我,抬头望向损友的睑。
在这次两天一夜的小旅行中,逼我思考了各式各样的事。所以就算是这么一张司空见惯、平淡无味的猪朋狗友脸孔,应该也能勾起我心中的某些感慨原本我是这样想的,不过果然还是我想太多了。
「我咧,盯着我干嘛?恶心。喂,挪开身子,碍事啦!这样我怎么把杯子放到桌上啊?」
手鞠坂使劲推开我,把咖啡放在桌上空出来的地方。在开着强力冷气而颇有凉意的店内,升起袅袅白色蒸气。
「太粗鲁了吧。」我叹着气发出不平之声:「这就是你对待客人的态度?」
「吵死了。喂,我很辛苦才煮好的,快给我喝掉,喝!」
「是是是。」我依言就着杯子暍了一口。
「感想如何?」我的损友带着不知打哪来的自信问道。
「幸二。」我先把杯子放下,然后坦白地一语道破:「很遗憾,你完全没有煮咖啡的才华。」
我的牢骚令手鞠坂有些愤愤不平,不过他一试喝自己所煮的咖啡,马上就唉了一声「我咧有够难喝」,接着拿着咖啡垂头丧气地撤退到厕所去了。看着他的背影,我在心中发誓,假使有朝一日手鞠坂准备开咖啡厅(虽然我想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我也不会前去捧场。要是他那杯咖啡端给其他客人,肯定会被要求赔偿吧。如果只是苦也就算了,他的咖啡还有焦味呢。
我再次把手架在桌上托住脸颊。
在我旁边的凛凛子,正在对我们这个专题研究组的其他成员,解说我们俩在这几天中牵扯到的而且是由我破解的那个案件。
不过老实说,我却不是很想参与这个话题(所以才会像这样做出一副专注地在思考些什么的模样)。
那件事情结束之后,仍然给人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当然是我不想再提的原因之一;然而更大的原因是,因为这次的案子又再次被封入法术师的密室中了。而且这次和之前不同,如果把它说出来,会真正成为攸关性命的大事,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所以不能让自己一个不小心说漏嘴,因此我才索性露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有道是「祸从口出」嘛。
名侦探福尔摩斯与犯罪王莫里亚蒂都不在场的暴风雨山庄。
因为客观事实与主观真相之间的落差,导致在封闭的研究所中发生了密室命案。
在给人虚构感的非日常之中,由「是谁做的」、「如何做的」、「为何做的」所交织出的推理故事。
如果要正确形容那个案子,我认为那几个字眼都很适合拿来为它下注脚,但是也并不足以完全形容。
所以还是这样为它做总结,才是最恰当的吧。
这件案子,也是属于常人望尘莫及的诈骗专家们的故事。
手鞠坂又开始烘焙咖啡豆了,以凛凛子为首的几个人还是持续着相同的话题。
而我现在所置身的这个世界,是现实中的日常呢?还是虚构中的非日常?
我突然有股冲动,想要为这个无聊的问题找出明确的答案。于是我抬起头,视线射向位于吸烟区墙边的一个座位上那里有位悠哉地跷着长长的二郎腿吞云吐雾的人物。但是最后我终究没有把问题问出来,因为我很清楚我会得到的回答
「自己去想!」
就是这样。
所以我代之以拿起手鞠坂煮的难喝咖啡又吞了一口。嗯,果然难喝。我自顾自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