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是会改变的。
不过几天的时间,学校的鬼就从东栋飘到了南栋。而这整个学校里,将这件事记得如此清楚的人,可能只有我而已。
「晚上的校舍有鬼」这种常见的谣言,从我刚进入这所高中的时候就已经被传得像是基本常识一样。而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像是有人在东栋看到人影啦,或是东栋的顶楼传出奇怪的声音等等,类似这样的谣言随著季节变换不断增加,于是「学校的鬼」就这样彻底变成了「东栋的鬼」。
不过,谣言是会改变的。不只会变一次,而是两次、三次。
有鬼的地方,实际上是南栋吧?
当我右耳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两脚像是被钉在地上似的,动也不能动。
别乱说那种话啦,和我不太熟的女生马上这么说。我关住耳朵不想听。即使不用手捣住,还是能把耳朵关起来。
「南栋有鬼」这个新的谣言,不到几天就传遍了学校。不过,班上有个很有正义感的女生,再次将谣言与那栋老旧的「东栋」连结起来。
或许那么做最省事吧。在没有任何确切目击证言的情况下,看起来很诡异、散发著危险气息的东栋比较适合背那样的黑锅。
真的发生过什么事的地方,才不会有什么谣言。
距离凌晨已经是两个多小时前的事了。深夜的校舍就像是在玩捉迷藏游戏那样,将自己隐藏了起来。
犹豫著该往哪里去才好,最后还是决定去平时上课教室的北栋。一时间我还没有勇气走进南栋。虽然直接把鞋穿进校舍已经不会再给任何人添麻烦15,但我还是先将鞋底清洗过了,然后像是不想把鞋底弄脏似的,踮著脚尖往北栋走去。
上下学的路上有许多盏路灯,学校里却没什么灯光。中庭正中央的电灯高高耸立著,散发像是数万只萤火虫聚集在一起的光芒。在电影和漫画里,总是把夜晚的学校塑造成宛如另一个世界,但在我心中,学校或许一直都是如此漆黑,所以对我来说,此刻的学校看起来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从中庭绕到北栋后侧。也许是入夜了的关系,地面的泥土感觉比平时更硬。举行完毕业典礼的学校,就像蛋糕吃完后剩下的包装玻璃纸,失去了原本包裹著的内容物,无力地留在原地垂头丧气。
我将右手搭在窗户上。毕业典礼后我偷偷溜进校舍内,打开北栋后侧最角落这扇窗的锁。反正天亮之后空荡荡的学校就要被拆掉了,警卫果然就没特别留意。右手稍一用力,窗户发出低语般喀啦喀啦的声响,开了。
注15:日本学生进入学校里时,会换上室内便鞋。
隔著一层薄薄的云,月光落在我的背上。
我先将左手的小提袋放进里头。绝不能用丢的,必须要小心放。为了不让里头的东西歪掉,我轻轻地把小提袋放在走廊上。
浅蓝色和绿色,一起买下的同款小提袋,现在却只剩下浅蓝色的这一个。
打开带来的手电筒,却不禁觉得有些毛毛的,于是我立刻关掉手电筒、收进小提袋里,打算就这样靠著中庭的灯光走到教室。在四栋大楼中央闪耀的光线比想像中更为耀眼,让直线构成的方正校舍从春夜的黑暗中浮现出来。
我高三时的教室在最顶层的四楼。我没来由的压低了脚步声,走上楼梯。每天早上都要爬这些楼梯直一的很烦。四楼有四班理组和一班文组,而其他文组的班级都在三楼,所以四楼感觉起来比较阳刚味。跟班上男生很多、教室挤满了人的理组比起来,文组的教室显得宽敞多了,夏天也比较通风。
晚上的教室很恐怖。社团活动结束后,几个朋友都曾这么说过。没有人敢一直盯著一个人都没有的教室吧?感觉好像会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喔……,只要有人那样说,就会有人惨叫「不要说了啦」,然后踩著室内拖鞋啪哒啪哒地跑起来。有社团活动时间的星期二和星期五,每到太阳比较早下山的冬天就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然而,此刻的我一点都不害怕。
半夜的教室和杳无一人的校舍,一点都不恐怖。况且,我现在还很努力地寻找令那些女生非常害怕的来源。
但今天就要被拆掉的学校比我想像中还要更加空旷,这才更令我发毛。没有半张桌子的教室看起来简直有平常的两倍人,全部被净空了的置物柜看起来就像是蜂巢的断面。黑板比夜色还要漆黑,彷佛一不留神就会被吸进去似的。而这里就要被巨大的外力破坏殆尽了,真是不敢相信。
我们班的教室在四楼最里面的位置。
虽然四周明明没有什么声音,但我却似乎听到了什么。早啊、掰掰、吃完饭好想睡、肚子好饿喔。这些对话擅自在我耳中重播。
今天也有带钥匙吗?
过往的声音径自倒带。
将教室的门打开一点点,推开刚好只能让一个人通过的缝隙。进教室时,我抓紧小提袋以免它撞到门。
「哇啊!」
才走到一半,突然有人大叫了一声。
「……声音还蛮大声的嘛。」
是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的关系吗。从教室里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骏?」
我立刻打开手电筒的开关,光线直直照向发出声音的那个人。「好刺眼。」那人用手遮著眼睛,嘴边似乎掉下了什么东西。
「竟然这时间闯进学校,你是不良少女吗。」
那个人一脸伤脑筋的表情,粗粗的眉毛往下垂。
「……是香川吗?」
无视于我说的话,香川根据「三秒规则16」快速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
是大理石饼乾。他将有著不规则混合的黑白花纹饼乾大口往嘴里塞。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关掉了手电筒的开关。
「……早安。」
「现在说早安不对吧……不过说晚安也很奇怪就是了。」
已经过了快要一年,我却始终无法正视香川的脸。
「我还在想如果今天会过到什么人的话,应该就是爱美你吧。」
香川并没有看著我,而是盯著我右手提著的浅蓝色小提袋。刚刚脱口而出的那一声「骏」,残留的余音麻痹了我的身体。
外面的灯光照在饼乾白白的部分,有些破损了的方块在黑暗的教室里显得特别醒目。
「爱美,坐啊?」
◆
「骏,坐啊?」
骏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跪坐,口中不断喃喃念著「嗯」、「不太对」。
「骏,快坐好啦。」我边嗑著放在盒子里的大理石饼乾边说。
「哎唷,戴著护具和平常的感觉不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大家的围观下,骏执起毛笔。学生会会长田所同学拿著写有「全方位幸福规画师白川清子女士特别演讲 ~你的性、极为珍贵的生命~」的纸跪坐在骏的对面,两人之间横摊著一大张白纸。
「真抱歉,你在练习还把你叫出来。比赛就快到了吧?」
骏对著一脸歉意的田所同学挥挥手说,没差啦没差啦我们已经在收东西了,然后表情立刻变得很严肃,就连坐在白纸左边的学生会女同学也跟著皱起眉头。「亚弓,加墨汁、墨汁」那个女生叫做亚弓,她往砚台里加墨汁的时候也还是皱著眉。大家都露出认真的表情,嘴里却叼著大理石饼乾,这副光景看起来实在有点怪。
注16:食物落地后三秒内捡起仍可食用的一种说法。
穿戴著剑道护具的骏手中拿著毛笔,模样就像是书法教室的老师。
「老师,动作快一点。」
「别吵,我没办法集中精神。」
黄金周连假结束后,夏天很快就来了,光看骏身上那套护具就觉得闷热得要命。太阳止下山的操场上,最球社的女生拿著长柄耙整理乱掉的沙地,明明才五月而已,她们就已经晒得一身黑。放学后的学生会办公室看起来比平常凌乱,微微透露出全学年第一的资优生田所同学特别有人味的部分。
刚烤好的大理石饼乾散发出甜甜的香气,在学生会办公室里弥漫开来。真的可以吃吗?这么问的亚弓脸上清清楚楚写著「我肚子饿扁了」几个字。身为烹饪社社员的我心想,应该把烹饪教室的冰牛奶也带来才对。
「那,我要开始啰。」
听到骏这么说,田所同学、我和亚弓都点了点头。耳边响起亚弓咽下饼乾的声音。
白纸被摊在学生会办公率中央,我们四个人围著它坐。为了腾出空间,我们把桌椅都挪到角落放。
骏从幼稚园的时候就开始学书法,他的实力在校内也很有名。因此,每次要制作学饺的海报、文化祭的标语或演讲的直式海报时,通常都会找骏帮忙。
「这次的演讲是临时决定的,我们也准备得手忙脚乱,真是头大。」田所同学轻声抱怨起来。「突然就那样说,我们也是需要时间准备的啊……」会长,请把纸拿好,亚弓瞪著田所同学。啊不,她应该只是视力不好。
沾满墨汁的毛笔在白纸上舞动著。骏用他覆著精实肌肉的右手腕,随心所欲地挥舞著毛笔。
「不过啊,这头衔也太长了吧?」写到「幸福」二字时,骏又重新沾了一次墨水。「这个人平常是在干嘛的啊?」他边伸懒腰边指了指田所同学手上的那张纸。「今方位幸福」,光是这五个字就比任何一位老师写得更好看。
「『你的性、极为珍贵的生命』这个副标也让人摸不著头绪……」我也忍不住碎念。「我看一定是那样啦,皮肤油亮亮的阿桑来说『要做好避孕喔』之类的话,一定是。」听到避孕一词,我发现亚弓的眼神顿时闪烁起来。虽然只相差了一个年级,高中生的成熟度却有著明显的落差。
「明天第六节的全校集会就是为了这个啊~」
「听完演讲,开班会的时候肯定又会说要写感想了。」真烦,我不悦地噘起嘴。此时骏已经写完「规画师」三个字,头衔的部分总算是结束了。
「……这个头衔真是愈看愈觉得看不懂。」骏再次沾了沾墨汁。
「好像是什么大绝招似的。」
骏噗地一声笑出来,「白」字写歪了。「喂!别说无聊话啦!」你专心一点啦,写书法最重要的不是集中精神吗?我边拍手边随口搪塞他。
像是要故意逗笑专心写字的骏,我们便开始用「全方位幸福规画师」几个字玩起脑筋急转弯的游戏。
「笨~蛋!笨~蛋!你妈是全方位幸福规画师!」
「扑克牌里比大同花顺更猛的就是,全方位幸福规画师。」
「厨师、航海士、音乐家、医师……我们这艘海盗船上还差一个全方位幸福规画师!」
田所同学造的第三句让骏再次噗地笑出来,结果「命」那个字写得歪七扭八的。「啊啊!」骏懊恼地抱著头,田所同学赶紧说「这样就可以了啦,谢啰。」接著快速收起道具。写成这样我觉得很丢脸耶!骏不死心地缠著田所同学,却反倒被他用「重写太浪费纸和墨汁了」这句话给堵住了嘴。
「说到底,还不是你们害我笑的!」
「你穿著护具写书法的样了才好笑哩。」
不是学生会成员的我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著嘴,田所同学默默在一旁整理道具,亚弓则大口大口地嗑著剩下的饼乾。
这时候,学生会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打开。
「骏在吗?」
穿著制服的香川站在门口。
「香川。」
骏原本正准备把沾在手指的墨汁抹到我脸上,看到门打开之后停下了动作。
「骏,快把护具脱下来收好。」
香川的头发被水弄得湿答答的,短短的浏海黏成一小撮一小撮的摸样。应该是社团活动结束后洗了脸的关系吧,制服衬衫的肩上还披著毛巾。
他微微挑动浓眉接著说:
「你们跑来学生会办公室到底在干嘛……别在那里搞肉麻了,这样人家会很困扰。顾问也气冲冲地问,都要比赛了那家伙是跑去哪。」
「抱歉,是我们拜托他来的,请不要骂他。」田所同学晾著洗好的毛笔,轻声地说。但香川的视线还是紧盯著骏。
「骏,你知道自己是社里的王牌吧。」
担任剑道社社长的香川,偶尔会用这种「社长」的口吻说话。
「啊,香川。」我拿出盒子里剩下的两块饼乾。
「你肚子饿了吧,要不要吃饼乾?这是我们社团今天烤的。」
我将饼乾递给香川。那两块饼乾是用多出来的可可面团做的,可惜已经冷了。看到饼乾全部没了,亚弓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
香川没接过我递出的饼乾,只是避开我的目光、边关上门边说:
「……骏,你动作快点。」
◆
「……香川,你动作快点。」
水龙头哗啦啦水声的另一头传来香川说「抱歉」的声音。
「我还是第一次和男生一起来上厕所呢……」
香川不好意思似地笑著走出来,「我也是第一次和女生一起来上厕所啊。帮我拿一下口袋里的手帕。」他把屁股蹶向我。香川想拿手帕又不想弄湿裤子,原来他也有龟毛的一面。
「一个人上厕所,还是会有点怕怕的。」
我站在深夜的教室里,香川突然开口说「我想去上厕所」。我惊讶地「啊?」了一声,只见他有些难为情地双手合十、做出拜托的动作。
「陪我去啦,我会怕。」
我知道爱美就在外面,但还是觉得很恐怖。香川边说边将手帕整齐摺好。
「你就这样一直忍著啊……要是我没来,你怎么办?」
我们并肩走在走廊上,尽管仍是深夜,忽然间却有了平时校园的气氛。果然学校里还是少不了大吵大闹的男生,以及结伴上厕所的女生。
「那我就一直忍下去啊。就算学校要拆掉了,我也不能尿在教室里吧。」
我也没叫你尿在教室里啊。说完之后我猛然意识到,假如现在停止对话的话,我可能会马上忘记自己刚刚是怎么和香川搭上话的。
我们已经太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久到我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僵局。但深夜的学校有种特别的氛围,我和香川原本相当尴尬的关系因此变得不那么明确。
「话说回来,」
回教室后我先坐下,现在总算能够开口问他:
「香川,这个时间你来学校干嘛?你怎么进来的?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香川倚在靠窗那侧的墙壁盘腿而坐。尺寸略大的绿色连帽上衣搭配UNIQLO的宽松丹宁裤,脚上大大的休闲鞋很适合他。坐在靠走廊那侧墙壁的我则跟平常一样穿著制服。因为是伸直了腿坐著,小腿直接碰到了地板,冷冰冰的。
「我怎么进来的?就和爱美你一样啊。」
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了嘛,香川又吃了一块饼乾。我心中暗想,小心你等一下又想去上厕所了。
空无一物的教室感觉起来比刚才更狭窄黑暗。我看不清香川的表情,他应该也看不太清楚我的表情吧。
「……爱美,听说你要念专科学校。」
「咦?」
此刻的黑暗,让我感到很自在。
「毕业以后,你要去念调理师学校对吧?」
「是营养师啦!」
调理师是厨师好吗?我故意用取笑的口吻说。那一瞬间,香川似乎放心地微微笑了。其实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有那样的感觉。
「原来你不是要当厨师啊!」
「才不咧,我并不想走那一行。」
「你是烹饪社的社长嘛,经常做很多东西拿来教室。」
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有如停止呼吸般安静的场所,竟是香川口中的「教室」,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贴在墙上的公告、月历,还有打扫目标全都没了。这个被窗户、拉门、置物愤和黑板包围的正方形空间,我们真的曾在这儿经历过欢笑与泪水吗?
班上的同学有人要去东京,有人要去大阪,还有人要出国留学了,而我们却还不打算离开这个漆黑的教室。
「……香川呢?」
「嗯?」
「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重考。虽然退出社团之后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不过我要和寺田上同一间补习班,心里还蛮期待的。」
香川「嘿咻」一声站了起来,背对著我看向窗外。隔著一座中庭的南栋看过去也是黑漆漆一片。
在隐隐约约的光线下,退出剑道社后的香川似乎胖了一点。说是胖了,感觉上是肌肉变成脂肪,脖子和手臂稍微粗了点,看起来反而更壮了,比起以前和骏穿著护具站在一起的时候,身型变得很像青年。我没摸过香川的身体,但在旁边看就能看出他的骨架比那时更为粗壮。
他长大了呢。我像个旁观者似的这么想著。香川长大了,已经和那时的他不一样了。我还停留在那年的五月,香川却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大人。
「香川,以前你坐在我斜前方的位置对吧。」
香川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点点头。
「补完习回家的晚上和半夜的感觉真的不太一样呢。现在有一种藏著秘密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藏在黑夜里。」是藏著像我们这样的坏学生吧。香川径自笑了起来。
「然后,香川的斜前方是骏对吧。」
他果然不想听到我提起这些事。当我口中发出「ㄐㄩㄣˋ」这个音时,香川的背立刻绷紧了。
「一直都没变过对吧,我们的座位。」
是不是应该聊点别的话题呢?但香川什么都没说。
我总是像这样看著香川的背影。香川总是用他的背影为我遮挡视线。稍稍挪动椅子,偶尔不著痕迹、快速地向后瞥一眼。
「你是刻意不让我看到骏的座位对吧。」
香川仍旧一语不发。
此刻香川背对著我,似乎正在看著什么。是看著对面的南栋吗?还是五月那天在南栋留下的残影呢?
「……我们班都不换座位。看到其他班为了旁边坐的是谁而吵吵闹闹的样子,坦白说我有点羡慕。」
「真的?」
「因为换座位这种事,上大学就不会有啦。」
好想试试看和别人交换抽到的座位签喔。香川背对著我这么说。看著他的背影,我心里想著:不换座位才好呢。直到此刻才第一次改变了想法,这么想著。一定是因为有香川的背影在,我才能继续留在教室里。因为看不到在那里绽放的美丽花朵17,我才能一直在这个地方留到今天。
「……太好了,总算和你说上话了。」
尽管没有桌椅、没有自动笔和用撕下来的笔记纸写的纸条,只要待在这种氛围的教室里,我们随时都能像这样自在地对话。
「香川,最后一次比赛你升主将了对吧。」
香川原本放松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因为那时的骏,不是真正的骏。」
香川低沉的声音透过教室的地板传递到我这里。
「喂,香川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香川倚著窗沿,朝我这里看过来。他望著我的脸遮住了从中庭透进来的光,形成了一个香川形状的剪影。
全部看得一清二楚。原本看不清楚的部分,全都看见了。
注17:在过世的同学桌上放花,表示哀悼。
「你说呢?」
他看了看放在我脚边的浅蓝色小提袋,然后说:
「和爱美你一样啊。」
◆
「和爱美一样就好!」
我感到无趣地「欸~」了一声,骏边扭著身子边学我说「欸~」。
「只要骏说喜欢什么我就会做,又不是什么麻烦的事。」现在还跟我客气什么?我笑著说。骏一脸认真的叫道:
「爱美的便当都是放你喜欢的东西不是吗?」嗯,我点了点头。
「那多做几次熟练了,味道也会变好吃两倍、三倍不是吗。我想吃那样的菜。」
听他那么说让我有点高兴、却又有点不太高兴,心情变得很矛盾。「可是,还没做过的菜说不定我也会做得很好吃啊?」「问题不在那里啦。」骏说的话总令我摸不著头绪。不过,像这样被他耍得团团转的感觉,其实我还蛮喜欢的。
顾问老师把烹饪教室的钥匙交给身为烹饪社社长的我来保管。烹饪社的顾问,也就是被大家戏称为「沙勿略」的那位老师不太干涉我们,课后的社团活动也几乎不露面。因此我们这些社员只要把需要的材料告诉沙勿略,之后就能随便做自己想做的料理。我总是在烹饪教室里试做要给骏的便当菜,等到沙勿略来催我们「好了快叫家~」的时候给他试吃,于是沙勿略就变得愈来愈胖了。
「今天也有带钥匙吗?」
每到午休时间,骏说出这句暗号之后我们就会离开教室。烹饪教室的位置在南栋之楼,就在平时上课的北栋对面。我们快步通过连接栋与栋的穿廊,一起打开没有人在的烹饪教室的门。
我手里拎著浅蓝色的小提袋,而骏手里拿著的是绿色。
「骏每次都说和我的便当一样就好,可是我想再多加点变化嘛。」的确,如果做相同的菜是比较省事,但我还是忍不住说出真心话。
「说是这样说,其实你也乐得轻松吧。」
从小提袋里取出便当后,骏缓缓地解开包巾。小提袋、包巾和便当盒是成套的,那是我和骏交往后第一个生日时他买来送我的礼物。
「先把便当加热吧。」
负责保管烹饪教室钥匙的我们所拥有的特权之一,就是可以重新加热便当。
「是三十秒喔,三十秒。」
「第一次加热那次,骏按了两分钟结果爆炸了……」
「我哪懂加热的时间要怎么抓啊?」
将两个大小不同的便当盒摆好,关上微波炉的门。像是被磁铁吸过去似的,发出「碰」的巨响。强,三十秒,开始加热。
我和香川本来就是朋友,高一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同班,因为香川的关系,我和骏也变得很熟。升上高二后,我们也还是被分到同一班,加上之后不会再换班了,所以回想起来我们三个一直都是同班。
「三十秒刚刚好耶~」
骏大口吃著冒著蒸气、热呼呼的白饭。便当菜的气味仿佛完全融入教室内,感觉直接这样配白饭吃就很有味道。明明是装了各种配菜的便当,闻起来却是同一个「便当的气味」,真是不可思议。
烹饪教室里没有其他人在。大冰箱的马达发出小小的震动声,用图钉固定在墙上的创作料理竞赛海报被窗外的风吹得不断翻动。
「第三节课的时候,我饿到根本没办法解题。」
「阅读测验吗?实力测验真的好难喔,我也拿它没辙~」
「我啊,想到爱美的便当就有力气撑下去了。」
这个裹在花枝外的甜辣酱超赞!骏总是这么称赞的那道配菜只是冷冻食品,但因为我自己也很喜欢,所以便当里总是会有这一道。有酱汁的配菜只要加热超过三十秒,液体的部分就会滚烫冒泡,吃的时候要特别小心。
「吃了这个,社团活动练再久也没问题喔。」
「是喔是喔。」
「怎么回得那么敷衍?考试真的考得那么差吗?」
没有啦,我边说心中边想,我才不会为了这几句话就觉得感动呢。但骏说出的话却带著难以抗拒的力量,每次交谈,我的心总会为了他几句简单的话而紧紧揪在一起。
我和骏是从高一的十二月左右开始交往的,那时他是一年级里唯一被选进剑道社团体赛的成员。「之前我就决定了,如果被选进团体赛的话,就要向你表达我的心意。」被骏告白后我马上传了简讯给香川。「骏向我告白了!」我只传了这句话。结果香川回得更简短:「恭喜!」
咽下甜甜的煎蛋卷、稍微休息一下之后,骏咕噜咕噜喝著瓶装的乌龙茶。放在冰箱的乌龙茶像一小团冰块那样滑过食道,冰凉的感觉真是舒服。可以使用冰箱也是我们的特权。
「其实,我还蛮喜欢考试周的。」
我也是。听到我的附和后,骏把脸颊贴在桌上,微笑著说「对吧~」我揪紧了微微发烫的心。
考试周的那几天中午过后就放学了,如果体育馆空著的话,骏就会去打篮球,球场上没人的话,他就会去打网球,一刻也静不下来。似乎是因为平常都在练剑道,让他特别想做其他运动。看见骏追著足球跑的样子,我就更加确定男生真的会为著女生不能了解的冲动而变得兴旧不已。
大口吃下洒了黑胡椒的粗绞肉香肠,骏露出坏心的表情说「我的名次一定又会在你前面啰~」我噘起嘴回道:真奇怪,明明你也没认真念书啊。但每次考完试,骏的成绩总是比较好。
「今天剑道社几点开始?」
「说是三点,所以在那之前我都没事。不过大家好像吃完饭之后都会马上去自主练习。」
骏往窗外看了一眼,随即又将视线移回室内。我瞥向中庭,不知道是不是刚吃完午餐,香川正和剑道社的社员一起走向道场。他脱下了制服外套,只穿著白衬衫。
「香~川~」
我将脸探出窗外。一看到我的脸,香川就皱起了眉。
「是爱美啊。」
「香川你声音太小了~」
「你们又在偷用微波炉喔?要付电费啦。」听到香川那么说,我回他「有什么关系,我是社长啊~」
「香川,你的饮料要不要也拿来冰?」
骏的声音在我耳边猛然响起。我吓了一跳,头不小心掩到窗框。
「吓我一跳!不要突然在我耳边大叫啦!」「怎样,难不成要我先在你耳边宣布『我要大声说话啰』?」「那还不是一样!」我们挤在狭窄的窗框内斗嘴,不知何时香川已经往道场走去。我完令可以想像得到,背对著我们的他脸上肯定又是那副懒得理我们的表情。
「人咧?」
他走掉了。我这么说完之后,嘴里叼著芦笋肉卷的骏离开了窗边。
「香川好像都很快吃完饭就去自主练习了。」
「哦!
「退社比赛就快到了嘛。」
香川是剑道社的社长,骏则是社里的王牌。香川老被其他社团的人笑,说「你好歹也是社长啊,怎么老是当副将」。其实理由很简单。因为在每次选拔出赛成员的校内赛时,骏总是赢过香川。
「最后那场比赛,香川第一次当上了主将呢。」
高三最后一次团体赛,选拔出赛成员的校内赛时骏第一次输给香川,让出了主将的位子。
「那小子,变强了。」
总是被认为比任何人都有剑道才能的骏,第一次败给了香川的努力。
「他每天都会自主练习。就连考试期间也是,每天都不间断。」
骏没有再走回窗边,在原地远远望著道场。过去他一直以主将的身分在里头练习的道场,那圆形的屋顶沐浴在五月的阳光下,显得更加浑圆饱满。
我也离开窗边,开始动手洗那两个吃完的便当盒。
「骏不去自主练习口以吗?」
我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著边回头看,只见骏脸上笑笑的。从高一快结束、只有骏被选为团体赛成员的那天开始,香川就独自进行著自主练习。没有一天间断,每天都会来练习。
「今年的社团目标是我写的喔。学长们离开社团之后,就是我们的时代了。」
在伸手关掉水龙头的我身旁,骏这么低声说著。骏的毛笔字写得很好,每次需要写海报或标语时大家就会想到他。
「一、重视打招呼与礼仪。二、拥有自己的目标。三、注重每天的练习、钻研每一个技巧。四、努力不懈。五、社员是对手,敌人是自己。」
写那么多喔。我用布擦乾便当盒和筷子。
「这些都是大家一起讨论出来的。」
我「嗯」了一声回应骏的话。
「最后那个是香川提出来的,『社员是对手,敌人是自己』这句。」
香川吗?我装出意外的语气。身后的骏轻声地说:
「香川他,大概把我当成敌人了吧。」
「啊?」
我完全没想到骏会这么说,一时间愣住了,不禁发出很蠢的声音。
「骏,你说什么?」
「没什么啦!」
像是要假装刚刚没说过那句话,骏故意大力打开冰箱,拿出两个之前从福利社买来、有很多水果的果冻。
「我们已经三年级了呢,就要从社团离开了,时间真的过得好快。」
喏,骏将其中一个果冻递给我。容器外头布满细细的水珠,接过果冻时,指腹被轻微弄湿了。
「离开社团之后没多久就开始放暑假,然后很快就要参加大学考试了。」
「就是说啊。」
「我们真的会变成大学生吗?」
「真的啊,应该啦。」
骏用嘴撕开果冻封盖的同时,往上看著我。
「爱美,」
一滴混著水果味的糖水,从果冻表面滴了下来。
「真想一直这样下去啊。」
◆
「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对吧。」
香川将目光从浅蓝色的小提袋移开,吃掉剩下的最后一块饼乾。「啊,已经没垃圾桶了。」他把空了的小包装摺好,原本似乎是想塞进裤子的口袋里,但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作罢。大概是怕饼乾屑会弄脏裤子吧。刚刚在厕所要我帮他拿手帕的时候也是这样,他果然很龟毛。
「要不要去逛一下?反正已经是最后了,我们去探险吧。」
像是坐在窗边那样靠著墙的香川说著。他低沉的声音彷佛从深夜的教室底部传了过来,听起来很舒服。
走吧,香川对沉默的我便了个眼色,悄悄走了出去。我也跟著起身,右手紧紧抓著小提袋。
已经习惯了的重量,让我的身子稍微往右倾。
「这栋都是教室而已,没什么好逛的吧。」
我们去别栋吧。我追上香川向前走的背影。
或许是没穿室内拖鞋的关系,有种像是踩在陌生的大地上的感觉。
「可是别栋要怎么进去啊?这里是因为有事先打开窗户的锁才进得来。」
「那打破玻璃不就好了。」
「打破玻璃」这一点也不像是香川会说的话,我不禁发出惊讶的声音。
「反正学校今天就要拆掉了,打破玻璃不会给别人添麻烦啦。不过我可能会受伤就是了。」
香川先走到我事先打开窗户的北栋一楼外头。「我去找找看可以打破穿廊玻璃的石头。」他这么说著,然后挑了几块大大尖尖的石头,往穿廊所在的三楼走去。我原本以为「打破玻璃」会发出很大的声音,但香川只是在锁的周围打破一个洞。他用连帽上衣的袖子包住拳头,将手伸进打破的洞里。「昧」的一声,锁开了,我们就这样往西栋前进。
虽然穿廊有天花板,但毕竟还是开放的空间。下雨大的时候,我和骏会一起抱着小提袋跑过穿廊。雨水打进穿廊里,弄湿了地板,所以我们常在这里滑倒。
然而,此刻在我眼前的只剩香川的背影。
镇上的灯光几乎都熄了。站在连接著三楼的穿廊向外眺望,整个小镇宛如夜空一般;还开著灯的几户人家像是星星,一点一点的星光连成了星座,浮在这座小镇上头。
西栋那里,有体育馆和各个社团的社办。
我经常在西栋前,等骏走出来。
「不过,每次都是香川比较早呢。」
「啊?」
「社团活动结束之后,你都很早就离开社办了,我本来还想拿一些在烹饪教室做的东西给你吃的。」
「是喔。」香川故意装傻,说我不记得了。
「你后来都不肯吃我做的东西了。从高一的冬天开始。」
一瞬间,香川转头看著我,但随即又移开视线。
「我们进得去社办吗?」
话还没说完,香川已经拿下写著「剑道社」的牌子,翻到背面。
「钥匙还是放在老地方。」
他把贴在名牌背面的钥匙插入门把的锁洞,发出金属相互摩擦的冰冷咔嚓声。
漆黑的社办内空荡荡的。我起先还想著或许会有骏所留下的私人物品、他的气味,或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但眼前的却只是一个空旷的空间。
我打开手机,用萤幕的光照向里面的墙壁。
一、重视打招呼与礼仪
二、拥有自己的目标
三、注重每天的练习、钻研每一个技巧
四、努力不懈
五、社员是对手,敌人是自己
那是骏的字。
「啊啊……」香川也拿出了手机。「那小子居然就直接写在墙上。当时学弟们一直阻止他那么做,他反而更强硬地说『少啰嗦你们这些家伙』。」他的字,写得真好。香川低沉的嗓音,融入了春天的夜色之中。
「他说最后一项目标是香川你想的。」
我啪一声关上手机。
「香川,最后的比赛你当上主将了对吧。」
消失了一道光线之后,黑暗中骏的字迹变得有些模糊。
「……那次,其实不该是我当主将的。」
从香川手机透出的光线暗了下去,骏写的字几乎看不见了。虽然看不到字,我脑海中却响起了骏的声音。
「香川,」
香川他,大概把我当成敌人了吧。
「你讨厌骏吗?」
西栋的对面是东栋。
离开社办后,我们漫步在走廊上。像是在见它最后一面似的,边走边望著空无一人的漆黑校舍。
「你还记不记得,学校有鬼的谣言有阵子变成了在东栋那里?」
对著走在前面的香川,我慢慢地说著。
「之前有个搞不清楚状况的男生说『真正有鬼的地方不是南栋吗?』结果被一个严肃的女生骂说不要乱说话,之后好像就没人再提起那个谣言了。」
月光在走廊上映出窗户的影子,也清晰地描绘出我们的轮廓。
嗯。香川点了点头,没有打断我的话。
「说出这种话可能会被认为太不负责任了,但就算是那样,我也还是觉得,如果鬼真的在南栋就好了。我希望大家把南栋有鬼的事一直传下去,这样大家就不会忘记了。」
香川平常穿的那双运动鞋的后脚跟,被土稍微弄脏了。
「我啊,一点都不怕鬼。」
云层飘过月亮上方,整个校园稍稍变暗了一些。
「鬼很可怕吗?他们是因为有想见的人所以才出现的吧,这样听起来不是很感人吗?」
无论何时,对面的东栋都散发著相同的气氛,矗立在那儿。
「就算是怀著怨念现身也好。」
我怎么会说起这样的事,又为什么会和香川一起出现在这里呢?有太多太多的事,我现在已经搞不清楚了。只觉得胸口、鼻子和眼睛都酸酸的,没办法停止说话。
「怎么样都好,我只想再见一面。」
走往前方的香川忽然停下脚步。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来到连接南栋的穿廊前。
南栋三楼的角落是烹饪教室。
香川回过头,用像是在瞪人的眼神看著我。
「爱美,你是为了来这里才溜进学校的对吧?」
在照耀著的月光以及香川的凝视之下,穿著制服的我,彷佛成为世上仅存的唯一一人。
「所以才会带著那个过来,对吧?」
香川望著小提袋的眼神里,既像是哀伤、也像是在烦恼,还混杂著其他各种不同的情感。
我并不想去南栋。所以才会打开了北栋的锁。如果走进了南栋,手中的小提袋会变得更加沉重,我不知道该如何应付那种情况。
「不去不行!」
香川的右手,握著可以打开这扇门的石头。
「要怎么办呢?」
◆
「要怎么办呢?」
门外隐约传来学妹的声音,我不管把脸凑过来的骏,马上从椅子上站起身。「不给我亲一下喔?」两个各放著一根汤匙的果冻空容器,在烹饪教室的桌上滚动著:承受不了汤匙重量的空盒子翻倒后,有些甜甜的糖水流了出来。
「抱歉,你们要试做比赛的作品吧?」
门被打开之后,两个学妹一脸尴尬地说「啊,不好意思」。
「我们想说早点来可以多试做一些……」
「因为昨天在家里想到很多点子。」个子差不多高的两个人,小小的肩膀靠在一起。我马上就意会到她们正越过我的肩膀盯著骏看。只不过是有男朋友而已,但对我们高中生来说却是足以占满个人资料的素材。
「抱歉,老是占用这里。我们要出去了,你们尽管用吧。」
学妹用充满歉意的声音说著不好意思,小步走进烹饪教室。骏已经把李的果冻容器和汤匙收拾好了,把一张要给我坐的椅子搬到走廊上。
「完成后记得也让我们尝一尝喔。」
啊、好的,学妹们腼腆地点点头,然后将笔记本摊在桌上开心地讨论起来。
「去年,爱美得了第二名对吧。那个创作料理竞赛。」
骏打开走廊的窗,坐在窗台上。「跟你说这样很危险。」「安啦安啦。」骏说从背后吹来的风很舒服,所以每次在走廊聊天时我们总是这样。骏打开窗坐在窗台上,而我则面对著他坐在椅子上。
「其实啊,今年我也打算参加比赛。」
「咦,真的吗?」
「我打算在这次比赛之后退出社团。今年,我一定要拿到第一名。」
你看~。我从小提袋里拿出用蓝色包巾包住的饼乾。
「又是饼乾啊?」
「什么叫『又是』,这次啊……」一瞬间我稍微犹豫一下,然后像在变魔术似的解开包巾。
「是姜饼喔!」
「姜做的饼乾?」
看起来和普通的饼乾没两样嘛。骏说著,伸手拿了一片。亏我那么兴高采烈他却没什么反应,让我不禁有点泄气。
从骏身后,我看见中庭时钟的针指向了两点四十五分。
耳边传来咬碎饼乾的咔嚓声,碎屑纷纷掉落。
「啊,真好吃。这个好好吃喔!」
「真的?有可能得奖吗?」
「不过外表看起来就像普通的饼乾,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
吸引人的地方啊……在我低头思考时,骏也大口大口地啃起那些饼乾。
「……对了~说到这个。」
或许是有点噎到,骏抢走我手中的瓶装茶径自喝了起来。
「香川总是比骏早离开社办呢。」
骏露出一脸问号的表情,嘴巴还是没有离开瓶口。
「以前他说过社团活动结束后吃点甜的很不错,不管我给他什么他都会吃掉。」
骏扭紧瓶盖,说了声「3Q」,然后把瓶装茶朝我丢过来。饼乾被骏吃光了,只剩下包巾放在他大腿上。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管我拿什么去剑道杜他郡不吃了。」
「是不是从一年级冬天的时候开始的?」
我「啊?」了一声,骏这次说得堤明确了。
「我是说,是不是从十二月四号那天开始?」
我哪记得那么详细的日期。不等我说完这句话,骏就望著窗外,继续说:
「我想,应该是从只有我一个一年级被选进团体赛的那天开始的。」
啊,我想起来了。香川第一次不肯拿我做的点心那天,我的确围著围巾,嘴里还吐著白烟。所以那时应该是十二月没错,对了,那天我还烤了英国很有名的圣诞蛋糕「圣诞布丁18」。
「那小子从那天之后就开始加强肌力训练,当然也不想摄取多余的热量啰。」
风从裔外吹了进来,骏的浏海被风吹乱了,我顿时看不见他的表情。
「那小子就是那样。」
落在包巾上的饼乾屑被风吹到了走廊上。
「所以,最后我才输了。」
骏。正当我这么说的同时,吹来了一阵强风。
放在骏膝上的包巾飞了起来。
「啊!」
骏伸长了手臂,身子有些向后仰。没有饼乾压住的包巾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在骏的掌间翻动飞扬。
注18:Christmas Pudding。布丁形状的水果蛋糕。
就在这个时候,
「骏!顾问很生气,叫你快点来!」
中庭传来香川的声音。
彷佛是被那个叫声给拉住了似的,骏的腰从窗台滑落下去。然后,蓝色的包巾衬著蓝色的天空,轻飘飘地缓缓落下。
接著,是「咚」的一声。
◆
「喀锵」一声。
我把烹饪教室的钥匙收回口袋里。
「你还留著钥匙啊。」
「嗯。」
一如往常地推开门,但这里已经不是从前的烹饪教室了。
「收得还真乾净,果然每间教室都被清空了。」
烹饪教室里头,感觉比穿廊还更暗一点。
「你东张西望的在干嘛?」
彼香川这么一笑,于是我不再四处张望。
「……每次进来我都会先找遥控器,冷气的。」
夏天我偶尔会把室内拖鞋和袜子都脱掉,就这么坐征工作台上。打开窗户,晃动著双脚,让风吹乾脚上的汗珠。
骏始终都以稳健的步伐踏在道场的地板上,那双强壮的大脚仿佛可以抵达任何想去的地方。
「夏天有时会找不到遥控器,可能是放在教职员室了,那种时候骏就会变得很焦躁,真令人头痛啊~他啊,虽然很怕热,但偏偏又得穿著护具。」
冬天的时候,整个情况就反了过来,烹饪教室冷到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忘了关冰箱。这栋没有教室的大楼没多少人在里头活动,感觉起来相对冷上许多。
「冬天的时候,骏说『动一动身体就会热起来!』我们就会围著围巾跑来跑去。结果还真的变得很热,最后甚至还脱掉外套喝冰茶呢。」
真的好蠢。说著说著,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冷气的遥控器已经很旧了,要按得大力一点才会有反应。骏每次都会用力甩它。」
我想像得到。香川的语气也放松了下来。
「我们每天都在这里吃饭,还擅自使用这里的微波炉和冰箱。」
微波炉,冰箱,烹饪道具,食材。和骏并肩而坐的椅子,和骏平分饮料的杯子,骏喊著好热好热、把脸埋进去的冰箱。
「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全都没有了。
随著冰箱马达微微震动的烹饪教室,突然漏了一点水出来、害我吓一大跳的水龙头,以及因为要用所以先拿出来放在窗边、却被阳光晒融了的奶油。这些也全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还以为气氛变得比较轻松了,但心情马上又闷了起来。
六张调理台彷佛只是单纯的块状物,并排在一起。
「我有看到喔。」
在烹饪教室的稀薄光线中,香川的嘴唇在动。
「毕业典礼结束之后,爱美把北栋窗户的锁打开了。」
我看见你东张西望地,然后把最角落窗户的锁打开。香川边说边站了起来。
「我们的想法完全一样。」
香川缓缓地朝我走近。
「虽然想去南栋,但却又害怕去面对骏真的已经死了的事实……所以最后才选择了潜入北栋。我们的想法完全一样。」
死了。在漆黑的夜里,这两个字听来格外令人不舒服。
「我也很想见到骏。有件事我想当面问他。」
香川就这样来到我的身旁,靠著我的肩膀。
「……有件事我要向骏道歉。」
我的视线刚好对上了他的喉结。
「那小子简直是剑道天才。」
香川用怀念的语气说著。
「比谁都动作更俐落、眼力更好、也更沉稳镇定,这些都是他与生俱来的才能。是我们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
香川说话的时候,喉咙微微震动著。
「所以为了当上主将,我只好努力磨练才能以外的部分。不过我自己也知道,那是行不通的;不只是我,每个社员也都是这么想的。」
身为社长的我说这种话实在很丢脸对吧?那一瞬间,香川的声音显得非常无力。但他马上又恢复原本的语调,继续往下说。
「穿上护具面对著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赢不了骏,我们都赢不了他。」
此时香川的话中断了一次。耳边似乎传来冰箱震动的嗡嗡声,但事实上什么声音也没有。
「……所以,最后一次选拔赛、骏输给我的时候,我实在没办法原谅他。」
无法原谅,这几个字在我体内引起了沉重的回响。直到此刻我才察觉到,在十八年的人生里,我从未有过无法原谅谁、或是不被原谅的记忆。
溜进学校后已经过了多久的时间呢?感觉上,学校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笼罩在黑暗之中。
「我再怎么努力也赢不了骏。可是在最后的校内赛,我却当上了主将。」
我们心中的情感,似乎将整个学校给包围了起来。
「骏是故意把主将的位子,让给了我。」
我们无法再独自承受心中的情感,于是来到这个无比漆黑、无比寂寞的地方。独自一人的我,以及独自一人的他。
「也许他是想,至少在最后的比赛里让我当上主将,可是那种不必要的体贴是我最不想要的。」
香川的声音,微微颤抖著。我闭上了眼睛。
「……那一天,其实顾问并没有在生气。」
骏!顾问很生气,叫你快点来!
「我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在阖上的眼睑内,我仿佛看见蓝色的包巾在五月的蓝天下飞舞。
「那时我看到背对窗外的骏在吃饼乾,而从高一的冬天开始,我就一直忍著不吃甜食、想办法增加肌力……我只是想吓吓他而已。」
在晴朗无云的蓝色天空中,残留著饼乾屑的包巾,缓缓飘落。
「要是我没有故意那样说,或许骏就不会死了。」
香川的眼泪,与幻影中的包巾一起坠落到地面。
「对不起。」
香川的声音颤抖著。
「我,」
窗外,在小镇的尽头隐隐有著将要破晓的天色。
「我不讨厌骏。但我喜欢爱美。」
香川他,大概把我当成敌人了吧。
香川,你讨厌骏吗?
五月那时骏说话的声音、刚刚我说话的声音、大理石饼乾、十二月的圣诞布丁、各种香川不肯吃的糕点气味、装了很多配菜被骏全部吃光的便当……那一切的一切,在我的鼻腔与心底交杂在一起。
「从那天之后,做什么事我都无法专心。」
香川的声音,变得很微弱。我从没听过他这样的声音。
「就算告诉自己要专心念书准备考试,却还是会想起那件事。」
他的声音微弱得彷佛只要抓住两端、稍微用力拉扯就会断裂一样。
「过去在比赛前做著蹲踞、握举竹刀的姿势时,眼前总会出现穿著护具的骏与我四日相对。所以现在不管做什么,我总会想起他那双眼睛,那双彷佛随时都在看著我的眼睛。所以怎样我都无法专心。」
香川说他要重考,还说男篮社的某个同学跟他同一间补习班所以很期待。
这种谎话,就算是我也马上就发现了。
「骏他啊,只要一有觉得不甘心的事就会吃得很快喔。从我们交往前他就是那个样子。假如我考试的成绩比他好,他就会一下子就嗑光整个便当。」
骏离开后,脆弱到无法独自站起来的人,原来并不只有我一个。
「那天,他也是一下子就吃光了我做的姜饼呢。边吃边说输给了香川。」
即使脆弱不已,还是坚持要来这里的人,原来并不只有我一个。
「骏不是故意输给你的,而是香川的努力真的赢过了骏的才能。」
香川没有回应,也没有点头。
「我做的便当,骏总是吃得一点也不剩。」
我于是自然地继续往下说:
「就算味道比较淡,他也不会淋酱汁或美奶滋,就这么照吃不误。」
墙上曾经贴著创作料理竞赛海报的地方没被阳光照到,留下了A4大小、有著漂亮奶油色长方形色魄。
「为了比赛而试做的东西不可能每一样都好吃,但他总是会吃光光。就算嘴里嚷著『这是失败品嘛』,但最后还是会吃光。」
所以啊。我边说边取出放在小提袋里的东西。
「每次做东西时只要想著骏会吃,我就能做得出来。」
我把便当盒放在调理台上,发出了「碰咚」的声音。
「但从那天之后,我什么都做不好了。」
便当盒就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住了空荡荡的烹饪教室,让它哪儿都去不了。
「只要想到不管煮什么骏都不会吃了,我就什么都做不出来。」
说到这里,身体开始发烫。
我始终在这个地方,看著眼前的这片景色。调理台,便当,和对面的北栋大楼。我和骏总是看著这片景色,反覆聊著关于未来的话题。
骏说过就算不是东京也没关系,他想去别的县市念大学,想自己一个人住、去打工、见识与现在不同的世界。他还说过,上了大学之后也想继续练剑道。
我们各自有著对未来的憧憬。就算没有重物压著,也绝对不会飞走的、确确实实的未来。
「我能成为营养师吗?」
如果爱美从事饮食教育的话,将来的孩子一定都会很幸福。
骏总是认真地倾听我说话。在这个不打算参加大学考试的人包含我在内还不到十个人的学校里,是骏所说的话在支持著我。
「为了某个人料理食物,因此而感到幸福,那样的心情我已经感受不到了。」
我还是希望爱美去做饮食相关的工作。只要能每天吃到爱美做的饭菜,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撑得下去。
「穿上制服,跟以前一样做好便当,然后到这里来,或许可以见到骏也说不定。我满脑子都是那样的想法。」
无法照进中庭灯光的烹饪教室里,我的声音像雪一样愈积愈厚。
毕业典礼结束后,我偷偷打开北栋其中一扇窗的锁;然后马上回家,把制服重新烫过。我没让任何人在毕业纪念册上写留言,也没和任何人合照。紧接著去了趟超市,买齐就算闭上眼睛也能买好、再熟悉不过的食材,然后独自在厨房里做菜。
「因为我想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
两人一起上学的高中、毕业、深夜、学校拆除的日子。在我看过的连续剧或漫画里,只要具备了这些条件,相爱的两个人就一定能再见面。哪怕是鬼也好,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我想祂应该会实现我的心愿。
把便当盒用包巾包好,从抽屉里拿出浅蓝色的小提袋。深夜里,我独自一人往学校走去,边走边哭。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所以当我走在上下学那条路上时,始终无法止住泪水。
「我知道,根本没有鬼。」
我当然知道。但是,如果不紧紧抓住那不存在的事实,我想我可能会撑不下去。
「居然还做便当来,我根本就是个笨蛋。」
香川抢先我一步伸出手来。
他把装了便当的小提袋挪到自己那边。便当盒的底部发出摩擦的沙沙声。
「今天我来这里是想跟骏道歉,但结果却让爱美代替骏听我说了这些话。」
香川动手解开包巾上绑得很紧的结。
「所以,现在轮到我代替骏完成爱美的心愿。」
我仔细清洗得很乾净的半透明便当盒盖,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闪著光。
「……这样说可能有点耍帅,但其实,我一直很想吃一次爱美做的便当。真的就只是这样。」
要帅这种路线不适合我对吧?说完,香川拿起了筷子。晨光逐渐渗透进世界的细部,就像从微波炉拿出来的便当香味在烹饪教室内飘散开来一样。
香川姿势端正地拿著筷子。
「……微波加热后更好吃喔。」
是是是。香川边笑边用褐色的筷子夹起煎蛋卷。
「微波三十秒最好吃。」
加了许多砂糖调味的金黄色煎蛋卷,跟刚做好时相比,不但冷了、形状也稍微变扁了些。
「爱美,以后别再说我能不能成为营养师这种话了。」
沾裹著甜辣酱的炸花枝,加热后酱汁会咕嘟咕嘟地冒泡,所以不能加热太久。
「你一定会成为很棒的营养师的。」
用黑胡椒调味,鼓鼓胀胀的粗绞肉香肠。
「因为吃了爱美做的料理之后,会让人觉得很幸福。」
以及骏经常叼在嘴里的芦笋肉卷。
「就算骏不住了,这件事也不会改变。」
从那天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好好地做完一餐。
香川不像骏会人口大口地灌茶,也不会吃得满嘴都是,更不会直接用筷子插香肠。
「超赞的,好好吃喔!」
尽管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他和骏都同样会称赞我做的菜很好吃,他们也都同样会推我一把,鼓励我朝未来前进。
「……香川,小心你等一下又想上厕所啰。」
「已经天亮了,我可以自己去啦。」
烹饪教室里渐渐亮了起来,彷佛天色是从这个地方开始变亮似的。
香川被变硬的饭噎了一下,咚咚咚地拍著胸口。我听著那个声音,静静看著黑夜的暗潮从学校里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