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饭冢大地的认知中,羽宫翼不曾烦恼过。她总是动力全开,在大脑思考以前,身体就会行动,几乎和烦恼无缘。如果明天地球就要毁灭,她顶多皱一下眉头,然后大概会笑著说:「那我们就玩个最后一次吧!」在脑中思考然后行动这种过程,基本上不存在于她的行动模式之中──学这句话说得真是贴切。
──可是,最近的翼并不是这样。
至少大地是如此认为的。
夏季祭典之后,翼平常近乎啰嗦地叫他们出来玩的邮件突然就没了,因为怎样都无法对这件事释怀,几天后,大地很难得地主动邀约要打篮球,打算问出实际原因为何──没想到平常总是第一个恶作剧的她,竟然乖得像只小猫。或者说,看起来就像是在装乖。看她如此不同,大地也失去出声询问的机会。结果那天,大地根本没有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行径在夏季祭典后变得古怪,原因应该就是在那天──她和学两人去神社的厕所那个时间点了吧。既然翼现在是那副怪模样,如果想知道缘由,或许去问学比较好吧……
话说回来,水岛学这名少年,和大地可说是两种极端的存在。不管做什么都马虎、乐观、轻率,然后人面很广。他在高一时就是三人之中最擅长交际的人,大地和翼都还没和其他同学混熟时,相较之下学就是个容易和他人做朋友的人。不过,他的个性应该和翼有点像。他讨厌被任何事物束缚,明明喜欢打篮球,却不加入篮球社,虽然交友关系好,但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除了大地和翼以外。
──你为什么要跟我们混在一起啊?
大地曾经问他。
──因为我们班没有回家社的人啊。
学虽然那样子笑著回答,但应该真心话和场面话各占一半吧。后来才明白,虽然学的外表看起来是个擅长与人来往的随兴男生,实际上是个非常纤细的人。所以才会和跟他个性相似的大地与翼在一起吧。
当时的大地并没有发现学是怎样的人。
不过,后来才发现他在说谎时有个习惯。
一定会浮现出讨好般的笑容,眼神也不会跟人对上。
──你做了什么事吗?
──啊……
夏季祭典那天,大地和他的对话。
──那个……我说她很不适合穿浴衣,她生气了。
当时的他浮现出讨好般的笑容,也不肯看大地的眼睛。
终战纪念日〈注8:日本的终战纪念日是八月十五。〉后过了几天,翼把头发剪短了。
剪成一头好久没看见的,离肩膀很远的短发。她穿上先前买的紫红色高筒运动鞋,把运动外套绑在腰上,一边发出「喝啊啊啊啊」的怪声,一边运球突破防守,看起来好像有点勉强自己,但比较像是她平常的模样。
「翼,你今天状况很好吗?」
「咦?呃还好啦。因为剪了头发啊,我可是参孙喔。」
「参孙的话应该相反吧……」
真亏她知道参孙是谁。那是《旧约圣经》里,只要头发被剪掉力量就会变弱的怪力男。和希腊神话相比,并不是那么知名的角色。
「咦?是吗?我记得是你跟我说的啊。」
翼惊讶地回答。
「我才不会教你错的知识,话说,我提过这个角色吗?」
「有啊!」
翼嘟著嘴说:
「我一直都剪短发,然后因为我总是没办法在篮球中赢过学,所以你说应该要像参孙一样,把头发留长,就会赢过学了。明明就是你讲的啊。」
「是这样吗?」
不太记得了。
「……不过,这不就代表,我说的是留长头发比较厉害吗?」
「啊,真的耶。」
大地高举拳头,看到翼苦笑著往球场外逃后,也只能叹口气,把球捡起来。
「你才不会揍翼呢。」
负责防守的学边笑边说:
「毕竟你是男人啊。」
他的确很常揍学。如果学跟翼一起捉弄他,也只有学会挨揍而已。
「是喔──原来你还有把她当女生看啊。」
感觉好像是一个要引人上钩的说法。不过,翼是女孩子,当然不可以随便打她啊。
「你是想说以后也别揍你吗?」
大地瞪了一眼,学马上就耸肩,用天真烂漫的神情笑著说:
「可以不揍我当然开心啊──不对,只会让我安心一点而已。」
大地再度歪著头,感觉又是一句想要引人上钩的话。
「学──加油──把大地打爆──」
翼在球场外用粗鲁的话大声加油。这么说来,翼总是在替学加油,为什么?或许只是捉弄大地的一环罢了……或者说,可能真的不是这么一回事。
大地突然想起一件事并说:
「……难不成你们俩!」
「把他的眼镜砸成两半!」
「咦?抱歉,你刚刚说了啥?──翼,你好吵!」
因为翼大声喊著奇怪的加油台词,好像害学没听见。大地看学睁大双眼的惊讶模样后,又再度叹了一口气说:
「没事。」
三分球。当大地觉得靠运球切到篮下很麻烦时,总是会立刻投篮。
「啊──你又耍花招!」
篮球高高飞过学的头上,却没投篮成功,发出当的一声。翼立刻敏捷地接起弹到篮框后即将飞到其他地方的球。
「好差劲!」
直至今日,大地才心想:我干嘛要跟这两人混在一起啊?
*
大地还记得他第一次和水岛学说话时的情景。
高一时第一次换座位,他们刚好在隔壁。不知道当时的学是不是因为庆祝刚升上高中,还是任性使然,染了一头显眼的红褐色,所以大地记得很清楚。他当时心想,隔壁坐了一个头脑好像很差的家伙。事实上,学上课时都在发呆,也没乖乖写笔记,甚至连小考时都能呼呼大睡,根本是个毫无耐性的男生。
想当然,大地根本没找学说话。两人的类型差太多,他也不是个擅长交际的人。反而由于水岛学是该地出身的人,身边有很多从国中就认识的人,跑到学的座位上找他的朋友络绎不绝,学自己也常常跑到其他座位上聊天。大地和学之间,根本没有聊天的「理由」和「契机」。
最初让他们聊天的,是「契机」。
体育课要打篮球,大地和学被分在同一组,班上有三个男生隶属于篮球社,为了让各队的实力相当,也全都打散到其他队上,不过,全班总共要拆成四队,会有一个队伍没有篮球社的社员,而这个队伍,就是大地他们的队伍。也就是说,是个摆明了会输的队伍。
话虽如此,这也不过是体育课中的篮球项目,没必要执著于胜败。所以不管是大地还是其他成员,都没什么干劲。只有学一脸期待地等著上场。大地对此觉得有点意外。
「饭冢同学。」
或许是因为感受到大地的视线,学突然看向大地,第一次开口搭话。
「你很高,可以当中锋吗?」
「……啊?我?中锋?」
「只要抢篮板就好了,如果觉得麻烦,就一直待在篮框下就好。反正是体育课,不会有三十秒规则。」
学嘻嘻笑著。带著一张莫名自信满满的表情,不停地说出专门用词,让大地心想:「说不定这家伙有打篮球的经验。」不过,他随即发现学应该不光只有经验而已。学眼里闪耀著光芒,看起来与其说是对胜利感到饥渴的运动选手,不如说是期待可以恶作剧的小鬼头。
「我的确还算高啦……但如果真要比高,你这家伙不也很适合当中锋吗?」
第一次对话就被大地说是「你这家伙」,学却完全不以为意,笑著说:
「真要说起来,我比较喜欢扰乱对方的步调。」
后来进行比赛时,大地才终于理解学所说的话代表的意义。
配有篮球社社员的队伍,其他成员全都仰赖他们的表现,攻击方式非常单调,学便不停传球到各个角落,疯狂地玩弄所有人。负责指挥的人,在篮球中称为控球后卫的样子。学虽然没有事前跟队友说自己要当控球后卫,但比赛一开始,大家不知不觉就明白学可以带领大家。那应该不是所谓的领导能力,只是散发出那样的气场罢了。
学确实打过篮球没错。虽然技术并非出类拔萃,但是有一定的实力,身为外行人的大地一看就知道了。与其说那是刻意培养出来的技术,不如说是在玩耍时自然而然学会的……没有固定的形式,非常柔软的打法。他的狡诈除了日积月累练习的篮球社社员之外,其他外行人也难以应付。他看起来非常喜欢那种恶作剧般的策略打法。
结果,大地和学的队伍大获全胜,当学边欢呼边高举双手,想要跟大地击掌时,大地也不由得笑著回应,大概是因为感应到他的心情了吧。
「理由」也在不久后来了。
「饭冢同学,你是回家社啊?」
刚好那天班上又换了座位,大地跟学的距离变远了。即使如此,学还是特地在放学后走到大地的座位附近问道。
「是啊。」
大地早就知道学是回家社的。
「是喔,果然没错,为什么?」
「学生的本分是读书啊。」
「哈哈,真死板啊──」
「那你呢?」
他觉得不可思议,所以回问:
「你不加入篮球社吗?之前上完体育课后,不是被人热情邀请入社?」
「啊──那个啊。」
学一边搔头,一边尴尬地笑著说:
「我不喜欢被束缚,也对社团活动没兴趣。篮球也只是跟妹妹打才学会的。」
「嗯──」
大地随口回话。原本以为有更深层的理由,原来其实挺单纯的,害他听到一半就失去兴致,便把课本放进书包里站起身来。
学有点慌张似地加快说话的速度说:
「啊可是,我喜欢打篮球。所以饭冢同学,可以的话……」
「可以的话?」
皱著脸询问的大地看起来好像不太友善,学微微地露出犹豫的神情,指著窗外说:
「中庭的角落不是有一座篮球框吗?偶尔也好,放学后可以在那边陪我玩一对一吗?」
大地沿著学的手指看了过去,角落的确有一座老旧的篮球框,以前体育课会使用户外篮球场,听说那个篮球框是淘汰后的东西。
「为什么要找我打?」
「身高刚好,我们差不多高不是吗?」
学理所当然地回答,还嘻嘻笑了一下。夸张的红褐色头发、散漫的笑容、上课都在打瞌睡、也不乖乖写笔记、考试分数一片满江红。
即使如此,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笑容令人无法讨厌。
「……偶尔的话。」
如果是平常的自己,一定会拒绝这个邀约。现在想想,大地希望自己当时只是鬼迷心窍,才做出那种承诺。
后来,他们几乎每天都在埋头打一对一,几乎要让人吐嘈到底哪里「偶尔」了。在大地边抱怨边陪学的时候,日子也过得飞快。进入夏天以前,学剪了头发,染成看起来比较稳重的茶色。差不多在那时期,翼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后来,三人就混在一起,过著散漫的日子。
现在就算回想,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会混在一起,只记得是不知不觉演变成现在这样的关系,找不到什么契机,真要说也只是因为身高差不多而已──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是,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可以一起打篮球的对象,也只有他们俩了。
*
「大地──差不多该收完了吧?快点把要丢的东西拿出来。」
「嗯。」
大地在房间里含糊地回答。当他准备起身离开代替靠垫用的瓦楞纸箱时,手机从口袋里掉出来。
他慢吞吞地爬到床上,按下电源键,萤幕显示出正在打的邮件画面,收件人写的是学和翼的名字。盯著画面看不久,萤幕就暗了下来。变暗的画面中,映照出他难以形容的表情。
「……不说不行吧。」
他喃喃自语,又试图再按电源键。
嘟嘟──通知收到邮件的震动声响起。
『From:gaku──我知道tsubasa喜欢的人是谁。』
大地眉头紧皱,盯著画面看。
每次看真心话邮件他都心存怀疑。严格来说,这真的是他人的真心话吗?例如现在,既然学都知道翼喜欢的人是谁了,真心话邮件应该要直接写出对方名字,才算是真心话邮件吧?保留重点,不全盘托出──他看过好几次这种真心话。虽然问题在于内容详不详细,但真心话邮件的内容可能没有基准可言。发送的人或许带有某种意图,但收到邮件的人实在觉得很不愉快。
不过,他也认为邮件的内容是真的。因为邮件总是说中了真心话,几乎到了无法不信的程度。真心话邮件是真的。所以学应该是知道翼喜欢的人是谁没错。
八月中旬……不对,几乎已经到了下旬了吧。日历上的日期是十九日,剩余日期不多的其中一天暑假。他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盯著手机,发出呻吟声。
所以又怎样啊?感觉对著手机说话,就会再收到一封真心话邮件似的。不过从文章看来,真心话邮件摆明了想故弄玄虚,令他莫名内心动摇。
翼有喜欢的人?那个毫无女性气质的人──不对,夏季祭典的她已经让人改观了──她竟然有喜欢的人?
在惊讶的同时,也感觉到焦躁之情。
好烦。为什么学──不对,为什么只有学知道?夏季祭典那天,他们俩去神社的厕所,大地则在那段期间送幽灵子回家。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学在神社前说了谎,那家伙怎么可能会说翼不适合穿浴衣这种话。大地一直都知道,学的个性纤细,不会伤害他人。
「……果然那两人……」
在一起了?
这是几天前一直放在脑内一角的想法。
不会吧。他心想。不可能吧。但是,越想就越觉得不可能的机率变得薄弱,反而是「果然」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翼喜欢的人,是学?
他认为这不是不可能的事。在这三人之中,真要说比较格格不入的人,是大地自己。他既认真、又严谨、还总是光说不练。他虽然有这些自觉,但不认为这是他的缺点。包含他这种想法在内,都显示出他有多死脑筋。相较之下,翼跟学很像。又傻、又轻率、无忧无虑。而且他们俩都喜欢捉弄大地,真是令人不愉快。
他们俩很情投意合吧。绝对没错。至少都比他还合得来。
「……为什么我会如此介意啊。」
他呢喃说道,疑问越来越深。
为何会介意?这股情绪令人焦躁。自己大概是在针对学。
……忌妒?
怎么会。我忌妒学?
「不可能。」
说出口之后更觉得自己在说谎了。真是不爽。
没这回事。他告诉自己。只是因为学有秘密不告诉他,所以才不爽。大地自己也有个秘密,正在烦恼到底该不该说出来时,竟然被邮件用这种方式故弄玄虚,摆明告诉他,学有个秘密──不管是谁都会很在意,还会很烦躁……
手机的时钟显示为中午十一点,如果要继续这样郁郁寡欢下去,就会觉得暑假的闲散日子太漫长。这种时候,超会睡过头的学也应该已经起床了吧,大地决定打电话找他出来。
明明不肯痛快地说出自己的秘密,却毫不犹豫地要问出别人的秘密,这种个性实在有点讨厌。
学住在高中的学区内,大地和翼则是通学组。所以放学后的回家途中,只有学不会跟他们一起走。大地会特地去高中所在的车站,也只有上学日、放假和别人约在该处、或是放学时在车站附近玩的时候而已。一个人要买东西的话,也不会往那个方向去。不过,因为他们三人都是约在学校碰面,所以就连放假时,大地也会频繁地去那个车站。
离开家时,天空虽然晴朗,但还是有好几朵云在附近。他从玄关的伞架中拿了一把塑胶伞,思考了一下,又拿了一把伞才离开家门。
他骑著脚踏车前往自家附近的车站,骑到学校附近的车站其实不远,不是不能用脚踏车通学,但他没这打算。他回想起以前学来他家玩的时候,曾夸张地说:「明明骑脚踏车就会到啊!」如果是学或翼,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骑脚踏车通学吧。虽然他曾经骑去上学过,但实在不想再尝试。
「两个四肢发达的家伙……」
明明是回家社的人,肌肉却发达到有够浪费。那两人连这点都莫名很像。
到了自家附近的车站,他拿出定期票通过剪票口,在电车内摇摇晃晃地过了四站,一抵达目的地后,便开始下雨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带伞?」
大地走出剪票口,把手上其中一把塑胶伞递给两手空空的学之后,学不禁目瞪口呆地说道。
「真心话邮件?」
「说什么蠢话。」
大地叹了一口气说:
「这种事情就算不靠真心话邮件,我也不可能不知道好吗?反正我看你连脸都没洗就跑出来了。」
毕竟大地通常都是被找出来的人,很少有机会亲自找他们出来。即使如此,就算他找学出来,学也很少整理好仪容才现身。因为学的家离见面的地点很近,所以才会漫不经心,拖到快迟到才会出门,然后忘记带一堆东西。是典型的迟到大王。不过,他勉强会在时间内现身,比翼要好一点。
「散个步吧。」
大地说完后,就走出屋檐下。听见后面传来开伞的声音后,他不禁暗自窃笑。
走过繁华的街道,过了河,往住宅区的方向,慢慢走在铁路旁的斜坡上,俯瞰城镇的视野越来越广。这是夏季祭典那天,他们走过的路。
「喂,大地。」
「啊?」
「你说你有什么话要讲?」
「啊……」
大地虽然把学叫出来,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切入话题才好。嘴巴上说要散个步,其实是想要有一点思考的时间,并没有打算以哪里为目标行走。等他发现时,神社已经在眼前了。
他走过鸟居,在碎石地上一边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一边往前走,大概在神社境内的中央停了下来。看得到厕所。感觉他好像找到切入点了。
「……你不觉得,翼最近怪怪的吗?」
「怪怪的?」
大地立刻回头,看到学完全不敢直视他。
「不是一时半刻突然变怪……该说是行为很僵硬,或是很勉强自己吧。」
「是、是这样吗……我也不知道。」
讨好般的笑容。他说谎。
「夏季祭典那天,你们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吧?」
大地指著厕所。
「然后前阵子,她有一天莫名没精神,突然暴怒,还逃离我们……就是在夏季祭典后不久。」
大地感觉到自己的声调温度上升了。
「下一次见面时,她突然又变得很有精神,但完全是在虚张声势。她变得不敢直视我,反而和你变得很要好。为什么?我对她做了什么?还是说你们……」
话讲到一半突然哽在喉头。
为什么会如此激动地问这种事情?大地直到现在,才在心底问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你们……什么?」
学瞪大双眼说道。看来学根本不知道大地究竟在怀疑什么。
大地用几乎要吐出内脏的想法开口说:
「你们在交往吗?」
雨势似乎突然变大了,学足足张开嘴三秒才说:
「……啊?」
「所以我说……」
「干嘛这样想啊,我们才没交往!」
学大叫,大地则眯起眼睛说:
「真的吗?」
「真的啦!」
学开始赌气,脸上完全没有笑容,眼睛也紧盯著大地看。
没有说谎。
这是大地的直觉。仔细想想,他们俩根本不会隐瞒这么复杂的事情。
「那你们在隐瞒什么?」
结果还是问了这句话。
「这是,那个……」
学明显地没了气势,看著其他地方。他的视线前方是神社本殿,彷佛想要仰赖神的帮忙,学顽固地紧盯著那里。祭典那天,他们是不是也做了什么想仰赖神的事情?
「……不能说吗?」
为了确认而问出口的话埋没在雨声之中,连大地自己都听不太清楚,但学浅浅地点了头说:
「抱歉……」
「这样啊。」
大地喃喃说道。
雨势的确变大了,打在塑胶伞上的雨滴声变得越来越激烈,甚至到了很吵的程度。
结果,大地摇摇晃晃地迈出步伐,走过学的身边,直接离开神社。他感觉到学在后面似乎想开口说点什么,但一句话也没听见。
不管是谁,都有一两个秘密吧。
大脑虽然明白,却还是觉得很不愉快。特别是现在,对方不肯说秘密,自己却要把秘密说出口,怎么想都很不爽。就算他知道这只是很无聊的意气之争。
没关系,既然你不说,我也不讲。
大地想试著在心中说点嘲笑般的话,但怎样都做不到。即使如此,他还是很逞强地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似地,在心中讲了好几次「我绝对不会说出口」。
在回家路上他稍微绕了点路,想给自己一点冷静下来的时间──话说回来,大脑冷静下来后,反而会开始想一堆事情,不如说他想要慢慢整理思绪比较恰当。
他沿著和铁路交错的河川散步,学校隔著铁路的另一个方向是绵延的住宅区,虽然没有形成漂亮的阶梯状,但看起来也是个稍微倾斜的丘陵地。铁路沿著山麓铺设,刚好将繁华街和住宅区分隔开来。因为他很少来到这附近,所以觉得有点新鲜。
河边有孩童在玩水枪,他模糊地觉得眼前的光景很有夏季的感觉,大概五六个男孩在喧闹,但他看得出来,只有一个孩子没人理会。那孩子手上的水枪很小,大约只有手枪尺寸。其他孩子都是双手拿著又大色彩又鲜艳的水枪。
那个夸张的萤光色大水枪,感觉学和翼会喜欢。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很适合那种幼稚的风格。但是大地自己不适合,然后──幽灵子一定也不适合。
幽灵子。
这么说来,她家好像在这附近。大地知道幽灵子的家在铁路的这一侧,每天都从家里徒步走去上学。因为夏季祭典当时曾送她回家过。
送她回家时,她也几乎没有说话,问她玩得开不开心,也只用一脸困扰的神情点头而已。她似乎想说,虽然开心,但觉得自己好像做了非得忍耐不可的事情(例如在考前读书时还跑去打电动)似的。
大地刚好经过她家门前,是一栋没什么特别的独栋透天。她说她是独生女,所以大地推测二楼那个有著花色窗帘的房间,应该就是她的房间吧。她现在应该不在家,这时间应该会待在学校的花坛前。她今天一定也过著跟泥土做朋友的孤独夏天吧。
时至今日,大地才突然非常同情她──还对她的境遇颇有共鸣。
在玩水枪的孩子之中,那个没人搭理的男孩身影,好像跟自己和幽灵子重叠了。
*
关于真心话邮件,又有一个新发现。
是藉由学所说的话得知的。当大地和学奇怪地互相感到尴尬,不悦地分开后过了几天,翼找他们到车站前的吃茶店闲聊,那时,学开口说:「我还没跟大地说过一件事。」
学之所以在一瞬间尴尬地看著大地,原来是因为隐瞒了一件事吗?不过这跟他当时不肯说的事应该不一样吧。
学要说的是,他在夏季祭典那天,买了青椒镶肉,还递给大地吃,而大地若无其事地吃掉了。以上。
「那又怎么了吗?」
大地说完后,翼用莫名困扰的表情看著他。
「大地,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
「你之前很讨厌青椒啊。」
大地不禁皱起一张脸。
「没这回事啊。」
「就是有这回事。」
简单来说,几个星期前,学和翼收到了一封真心话邮件,里面写说大地非常讨厌吃青椒。问题就在于,原本只会写到这里的文章,竟然出现了后续。只要回覆这封真心话邮件,就可以撤销该真心话。
听到这段话,大地也回想起来了。
「这么说来……好像有一封邮件写说要不要撤销看看?」
「没错,然后你说那就试试看吧,我们才回信的。不过当时完全没有被撤销的迹象……」
因为当时只有翼回信而已。后来学也跟著回信,撤销才成立。这是撤销的规则吗?还是有怎样的理由呢?不论如何,最重要的是,撤销邮件是真的。
「所以说,虽然我完全记不得了,但我讨厌青椒的真心话已经撤销,所以我变得可以吃青椒了……吗?」
这样说来,最近,当晚餐餐桌上出现青椒,他毫不犹豫夹来吃的时候,妈妈好像也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你什么时候喜欢吃青椒了?
──嗯?还好吧……普通。
母子之间似乎有这段对话。
「原来真心话是可以撤销的啊……」
越来越没办法信任真心话邮件了。制作者到底是为了什么?况且,为什么有办法做到这种地步?随心所欲地传送真心话,还暗示他人可以撤销真心话,彷佛很期待看到他们三人的反应和变化,并且加以玩弄,好像在测试什么似地。
如果同一封邮件传送给好几个人,没有所有人都回信的话,就无法撤销真心话──感觉自己的手机似乎被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附身,实在是个令人不舒服的话题。
*
「我觉得啊──」
暑假剩下一周左右的某天,翼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开口说:
「你们最近好像很尴尬耶?」
大地吓了一跳,不禁缩了缩身子。回头一看,发现翼正用怀疑的眼神盯著自己看。
「没有啊,很正常吧。我一直都是这样。」
「大地一直都是这么冷淡没错啦……那学呢?」
翼转头问学。
逐渐西下的夕阳把她的头发轮廓映照成红色的,看起来好像烧起来似的。到刚刚为止还万里无云的天空,现在看起来则有点诡异,听说傍晚开始会下大豪雨。刚好可以从云的缝隙之间窥探的暗红色夕阳,漂亮到彷佛预报是假的。
「我……热昏了吧。」
学暧昧地笑。
「最近也没什么食欲,还因此瘦了两公斤。」
「哼嗯──」
翼边说边往前方看,原本以为她已经接受这理由,结果却把手交叠在后脑杓说:
「不然,我从现在开始沉默一分钟,你们两个随便聊一下吧?」
「随便聊是要聊啥?」
大地有点烦躁地出声:
「我没话好说。平常也很少跟他单独聊天。」
「没错没错。翼说点什么以后,负责吐嘈是我的职责啊。」
「就用那个为话题,聊聊我装傻然后你们吐嘈的话题。好,开始。」
翼给他们俩看自己按下手机内建计时器的画面,似乎真的打算让他们说话。她就这么怀疑他们吗?明明她并不是那么敏感的人,反过来说,他们最近真的尴尬到连她都发现了。
「才不要,我为啥非得这样做?」
「翼,我真的跟平常没两样,只是热昏头了。」
大地和学陆续说道,完全不看对方的眼睛。
气氛变得怪怪的。夕阳躲到云的阴影处,整个世界突然笼罩在昏暗之中。大地和学都停下脚步,正中间的翼当然也止步不前。大地稍微低著头,从正面看也看不出他现在的表情。
「……你们果然怪怪的。」
翼嘟哝地说个不停。
「不过只是说个话,为什么要如此固执?就是很奇怪嘛,我就是知道,不用靠真心话邮件也知道。就算大地的个性有多冷淡,我也分得出来冷淡的种类不一样。也知道学根本在假笑。你们都很笨拙,这点蛛丝马迹我都看得出来。」
「轮得到你说吗?」
大地终于开口说:
「你也很笨拙啊。」
「吵死了!」
翼大叫。
「不要把我跟你们的笨拙相提并论。你们那种拙劣的谎言,连小孩子都看得出来!」
三人之间开始流窜著不稳的气流。
「是怎样?你们最近真的很尴尬。好像一触即发,很不舒服,别这样啦,我可是夹在你们中间耶,不要制造出那种气氛啦。如果你们正在吵架,在和好以前都不要把我扯进来!」
大地颤抖了一下。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听见翼的怒吼声。仔细一想,他们三人好像没吵架过,意见也很少分歧。或许他们就是要好到这种程度,也可能是因为大地和学就算被翼耍得团团转,也总是以包容的态度看待吧。
但是现在,翼气得大吼,大地则反瞪著翼。云朵在空中流动,大量的黑云掩盖了夕阳。一滴、一滴。开始下雨了。今年夏天很多雨。
「……我们没有吵架。」
大地说道,他认为这不是谎言。虽然很像在吵架,但其实没有吵架,也没有发生嫌隙──他在脑里不停地说服自己,彷佛在找藉口似地。
「明明就有。」翼不开心地说。
「就说没有了。现在是怎样?不爽的话那好,我暂时不要露面就好了吧?」
大地发现自己说得太过分,但还是止不住嘴。
「喂大地!」
学彷佛责备他似地放大声量喊著,大地却回瞪一眼,用鼻子哼气后说:
「反正你们的作业全都没写完吧?我已经说好几次今年绝对不借你们看,只剩下一个礼拜左右了,给我好好集中精神写吧。」
「什么啊?」
翼发出一声哈!的笑声,他们从没听过她发出嘲笑般的声音。
「为什么要这样说?对你来说,吵架是什么?不只跟学吵,还想跟我吵吗?」
「我没说我在吵架吧。」
「你的态度就是想吵架!」
翼揪住大地。
「你们都住口!」
学从中介入两人的瞬间,突然闪过一道闪电,接著雷声轰隆,豪雨随即像是以此为暗号似地降下。没多久,三人都成了落汤鸡。
后悔的念头在胸口不停膨胀,但他也无法收回说过的话了。毫无意义的自尊正毫无意义地固执己见。
大地用力拍掉翼的手。
「……再见。」
他立刻拐进旁边的转角回家,像是要甩开打算说点什么的翼。
大地回到家后,妈妈一脸讶异地说:
「我说你啊,马上就要搬家了,可别感冒了啊。」
这句话让他明明没有因为淋雨而寒冷的身体打了个寒颤,彷佛受寒了。
说了根本不该说的话。
在胸口不停膨胀的后悔似乎也开始侵蚀大脑。他一边用毛巾擦头,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确认了手机,一封邮件都没来。
「……在生气吧。」
虽然那两人现在应该也在生气,但真正令大地担忧的是他们以后的愤怒。学和翼一定会生气吧。因为他用那种方式道别。或者说,因为他没有事前告知就离开。
──不过。
「……彼此彼此吧。」
他像是尽力吐出来似地说道,但怎么听都像是找藉口。他们俩有秘密瞒著他,这让他十分不悦。直接告诉他不就好了。既然他们不说,他也像是以牙还牙似地不肯说出自己的秘密。他认为这是正当的权利。
听起来根本就是小孩子的藉口。
他自己也知道,个性太差劲了。为什么要吵架呢?那说不定是他们三人最后一次见面。大地到现在才感受到迟来的后悔,然后把手机丢到床上。
* * *
为什么会演变成吵架呢?
学在大雨之中无精打采地走回家里的路上一直思考著。
契机只是一点微小的摩擦。翼喜欢大地,学暗中支持翼的恋情。可是,大地发现翼的异样,还跑来问学事情的原委。不管以谁的心意优先,另一方就会受伤。结果他选择站在翼那边,才跟大地吵架。他应该如实告诉大地吗?告诉大地,翼喜欢你。可是,他觉得这句话不该由他自己来说。
追根究柢,全都是真心话邮件的错。全部、全部、全部。
他像小孩子般怪罪于其他事物,全身湿淋淋地回到家之后,发现优好像也淋著雨回家,正在玄关里像狗一样甩乾身上的水。
「哇,哥哥也变成落汤鸡!你等一下,我先去浴室喔,马上就进去。」
「啊……嗯。」
学心不在焉地目送优消失在浴室中。
拿著妈妈给的毛巾擦头后,他慢吞吞地爬楼梯走上自己的房间,把口袋里的钱包和手机全都掏出来,再脱下湿透的衣服。白天因为日照而温暖的房间还带著热气,弥漫著温热的气息,就算裸体也不觉得冷,让他不是很想穿上衣服。
手机开始闪烁发光,绿光是在告知有邮件送来。学最近总是放任它闪烁,因为真心话邮件的频率高得像笨蛋似的。
「……为什么。」
他发出乾涩的声音。
为什么真心话邮件会选上他们呢?幽灵子说,偶尔会有人收到真正的真心话邮件。究竟真心话邮件是算好了时机?还是随意挑选?抑或是有著怎样的规则性?大家都不知道,总之就是有人收到了。
不过,难道说,总是混在一起的三个人同时被选上,也是偶然吗?光是这点就让人怀疑真心话邮件有明确的意志。他搞不懂,先不论把真心话传给谁看这件事,暴露他人的真心话,究竟有什么好处呢?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因此出现了某些变化,或者说是遭到破坏比较恰当吧。
『For the stagnating teenager──想知道朋友的,真正的、如假包换的真心话吗?』
最初的邮件。我想知道。这是他自行许下的愿望。
学他们无视幽灵子的警告,毫不保留地接触过多彼此的真心话……他们无法取得场面话和真心话之间的平衡,以至于无法像以前那样来往。结果,正如幽灵子的警告所言,他们之间的关系崩毁了。
学按下自己的连络人名单,寻找冈夜子的名字。他们交换邮件地址的时候,也顺便得到了对方的手机号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通话键。一次、两次、三次……七次、八次、九次。数到十之后,学挂断了电话。如果幽灵子接了电话,他应该说什么才好呢?况且他隐约认为幽灵子不会接电话。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很明显在避著他,正好是从夏季祭典之后开始的。
「可恶!」
学忽然感到异常烦躁,用力地抓著手机,大动作地高举著手──然后慢慢地放下来。明知迁怒手机也无济于事,明知把一切都怪罪于真心话邮件,也无济于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听见有人轻敲房门。
「哥哥,浴室可以用了喔。」
「嗯。」
学小声回答,轻轻地把手机放在桌上。
*
『From:taichi──』
学收到这封邮件,是几天后的事情。
「这啥?」
是一串地址,学对此地址毫无印象。地址一开始写著完全不熟悉的县,最后以门牌号码作结。
为什么地址会是真心话?况且还是如此远的地址,看起来连大地自己都不熟悉。
因为实在搞不懂,他决定直接询问真意,正准备要打给大地──马上又停下手边动作。对了,从那天以后──从那天像是吵架似地分开以后,他一次都没见到大地,也没有传邮件,更没有讲电话。
他关闭手机的萤幕,一片黑暗的萤幕画面映照出自己苦涩的脸。他又再度打开萤幕,未知的地址又出现在眼前。
大地一直在自己的心底藏著这串地址,所以真心话邮件才把这地址捞出来,传送过来。到底意图是什么──?
……不行。搞不懂。
学下定决心打给大地。嘟噜噜噜噜噜噜,拨号声响起,令人烦躁地重复。不断地重复到第十次时,铃声无情地切换成人工语音。
『您所拨的电话无人回应──』
在语音讲到一半时,他挂断了电话。大地是不是发现学打了电话,所以才故意不接?还是正处于搭电车等无法接电话的环境下?以现在的状况来看,不管哪种都有可能。他无法判断。
……嘟嘟。
『From:taichi──看得到海。』
「海……?」
学歪了歪头。海,看得到海。大地正在看得到海的地方?这附近并没有海,他是不是正在家族旅行?所以说,那地址是饭店地址吗……?
他试著在网路上搜寻,看起来并不像饭店地址,地图上显示出来的位置,什么也没有。除了土地的名字和国道或县道之类的道路以外,什么也没有。是个寂寞至极的土地。附近的确有海。为什么大地会在这种地方……?他开始有点担心。
他不知道大地家的电话,不过知道他家的位置,也曾经见过大地的母亲,或许可以直接见面询问伯母。反正现在直接去见大地,也会觉得尴尬。
学打开锁,一屁股坐上热到发烫的脚踏车座垫上。
他用力地踏著脚踏板,将自家甩在脑后。把发出嘎嚓声的齿轮调到最大,让他可以在平地加速。夏天的风有阳光的味道,他冲过柏油路上的海市蜃楼,风景飞也似地闪过,在红绿灯闪黄灯的时候千钧一发地冲了过去,还差点被仓促行驶的卡车辗过。他无视喇叭发出的警告声,经过学校前方,穿过往车站的捷径,一边听著睡在巷子里的猫咪抱怨似地朝他嘶吼,一边从常去的吃茶店旁边骑出来。最后冲进两小时一百日圆的脚踏车停车处停好车之后,爬上车站的楼梯。
一买好车票,刚好有一辆急行列车抵达月台。
学去了好几次大地家,所以知道地点在哪。从学校附近的车站或学家出发,要搭上行列车过好几站才会到,不必换车。虽然是个骑脚踏车也能抵达的距离,但大地觉得既麻烦又累,所以每天都搭电车通学。翼的家还要再往前几站才会到,以距离来说,跟从学家到大地家差不多。
离开车站后,他发现天空的模样有点奇怪。自家附近虽然是晴天,这里却是阴天,让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大地,跟他吵完架就离开的那天。那天的豪雨可真不得了。
他一边嗅著空气中的雨水味,一边往自己有印象的路前进。和学住的地方相比,这里偏向卫星市镇。住宅很多,大白天时路上行人稀少。暑假也到了尾声,公园里没什么小朋友,大概正关在房间努力地写功课吧。其实他也该开始写作业了,按照当初的预定,现在的他应该会哭著求大地借作业给他抄,不过今年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诡异,所以目前为止还没著手进行。
──今年绝对不借你们抄。
他回想起暑假刚开始时,大地曾经那样说过。去年虽然也那样说,结果最后还是沉著脸借他们抄。翼拚命抄写,被大地说:「你们两个如果全都答对反而很怪吧。」之后,就特地写错几题。结果好像还是被老师发现了。他又想起,基本上老师们都觉得大地是个不错的好学生,只有扯上学和翼的时候会越过那一条线,老师还半开玩笑地叹了一口气。当学说:「大地的本质是个爱唱反调的别扭人喔。」的时候,老师还彷佛带有一点羡慕之意地说:「因为他只让你们看见自己的真面目啊。」
──今年绝对不借你们抄。
他觉得大地似乎预测到现在这种局面,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了……?
学抬头看著眼熟的公寓,他知道饭冢家位于三楼最左端。只要他从这里打电话找人,大地就会从阳台露面。他记得以前要去附近的电影院时,曾经约在这里见面。
当时阳台的晒衣竿上正晒著衣服,阳台前吊了个花盆,还立著一个不知道拿来做什么用的长型竹台──简单来说,就是感觉得出来有人住在里面。
现在却没有。
彷佛根本没人住。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脑里掠过许多至今想也没想过的各种可能性,快步跑了进去。他吞了吞口水,踏入大厅。因为是自动上锁的公寓,非该处居民无法擅自踏入居住区,只能看见收信用的邮筒而已。饭冢家是在305室。上面没写饭冢的姓氏。
「那个,不好意思。」
学向管理员室询问。
「什么事?」
一位看起来很和蔼的大叔回答。
「现在305号室是……?」
「305、305……啊,那间没人。大概前天左右搬走的。怎么,是朋友吗?」
学无法回答,直接从大厅离开了。
脚步不稳,摇摇晃晃。
他感觉自己快要撞到人,慌张地抬起头来。
「学,怎么了?你的脸色铁青耶。」
「翼……」
一名少女伫立在前方,因为夏天的热气,她的脸和衣服都被汗水沾湿了。
*
雨到现在还没下,好像在忍耐著什么似地。
「……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呢?」
翼走在往车站的路上,喃喃地说道。
「这么说来,最近的大地的确有点怪。」
翼说。如果学说:「大地也说过一样的话。」不知道翼会是什么表情?
「……可能不想说吧。」
学只回答翼第一个问题。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大地很固执,或许是没办法好好地说出口吧。」
「也对……可是,哪有人这样子道别的。」
翼踢飞脚边的小石头。不停滚动的小石头最后发出喀啦一声,掉到水沟里面去了。
『From:taichi──』
非常遥远的地址,他们刚刚才知道那是大地的新家地址。翼也收到一样的邮件,打了电话给大地也没人回应,所以才想亲自跑去大地家询问,顺便和好。结果这时碰巧撞见了学。
为什么地址是「真心话」?这个地址不是由大地亲自说出口,让学的内心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感。为什么不说?学刚刚才回答翼一样的问题,或许大地只是因为没机会说罢了。他知道大地也有这么一面,不擅长与他人来往,不怎么和蔼,更不是个容易亲近他人的人。大地不会深入他人的内心,反过来说,也不会轻易让人深入自己的内心。虽然对自己习惯来往的对象很直率,但是再怎么样,还是会筑起一道墙。大地就是那样的人。
「……我希望他亲口说啊。如果知道他会离开,我就不会说那种话了。」
翼很寂寞似地说道。
「也没有道别。」
「大概是不想亲口道别吧。」
「是啊,大地应该很不擅长说那种话吧。」
大地并不是会哭的人,只是不知道在那种难过的场合中,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不对,大地是随时随地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才会总是板著脸,不常笑,也不常改变自己的表情吧。虽然类型不太一样,但或许这方面的个性和幽灵子有点类似。
「对大地来说,吵架离别或许是比较好的方式吧。才不会让场面变得尴尬。」
「一点也不好!就算开玩笑,你也不该这样说!」
翼停下脚步大声说道。天空好像把那声量当作暗示,开始下起雨来。今年夏天真的很多雨。
暑假马上就要结束了。在结束前,大地一语不发地离开,用吵架当作离别。真心话邮件破坏了他们三人的关系,就跟以前幽灵子那三个人一样,他们三人的友谊是否也会就此告终呢?
「一点也不好。」
学呢喃说著。
手机突然震动,收到了真心话邮件。学原本有点期待是不是大地的真心话,打开看了内容,不禁眉头紧皱,又立刻睁大双眼。
『From:yoruko──各种感谢,再见了。』
* * *
随著暑假即将结束,冈夜子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她不怎么喜欢学校,当然,深月的事情也是原因之一,但她原本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放假时的学校没什么人,虽然还是有学生来参加社团活动,但因为不必在同一间教室上课,所以她觉得很舒适。况且,暑假根本不需要来学校,也不需要见任何人,这点也让她感到舒适。
常常待在家里妈妈会担心,所以她每天都去照顾花坛。早起去学校,一边侧眼看著运动社团跑步的画面,一边给花坛浇水。有时候,负责庶务工作的人或老师会来帮忙。大人都很亲切,就算那是出自于同情和顾虑而展现出的温柔,再怎么样也比被讨厌来得好。大人很擅长隐藏真心话,当她这样子说的时候,老师则回答:「大人的世界是很苦闷的。」
好想赶快变成大人。她想。她想成长、从学校毕业、就职,想进入可彼此隐藏自己的真心话,戴上不与人起冲突的面具的世界中生活。就算那个世界是靠著漂亮的谎言巩固起来的,她依然觉得很美。毕竟大家在旺盛的青春期之中暴露出的真心话,实在是太丑陋了。
手机震动。除了父母以外,不会有人传邮件给她。所以,一定是真心话邮件来了。
自从就读高中以后,明明就不再收到真心话邮件了。后来被水岛学搭话,两人交换了邮件,然后──就开始收到对方的真心话邮件。自此以后便陆续收到不少真心话邮件。偶尔还会收到饭冢大地和羽宫翼的真心话。虽然说只不过是收到邮件,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与他人扯上关系了。
不过,那天她没有收到邮件。当她在花坛附近铲土时,头上突然多了一道影子。
「何时有空?我有话想问你。」
是深月。
幽灵子不常穿便服,她对于装饰自己毫无兴趣,某个时期曾被深月劝说后,才剪了浏海、染发、把裙子变短……简单来说,就是她曾经也有像女孩子的时期。不过,那只是掩饰既胆小又内向怕生的自己罢了,其实令她有点无法放松。没了浏海,眼前非常凉爽,直接用自己彷佛水晶球般又大又圆的瞳孔接触他人视线,让她觉得莫名可怕。
当她准备要去夏季祭典时,也曾想著不应该穿制服吧,虽然水岛学嘴巴上说没关系,但夜子知道,对方其实是很想看到她穿浴衣的模样。因为她收到了真心话邮件。先不管自己穿浴衣究竟有没有魅力,被别人这样子认为,她觉得非常开心。
她在镜子前试著把浏海往后梳,好久没有正眼看到自己的眼睛,既圆又大的眼睛。明明没有特别突出,但就是看起来瞪得很大。小时候常常被嘲笑她的眼睛是外星人的眼睛──就是那种常见的杏仁状黑色眼睛。现在仔细一看,虽然不像外星人,但感觉五官非常不平衡。神在制造自己时,是不是把应该装在别人身上的眼睛装错,装到自己身上了呢……今天她难得穿了便服──话虽如此,其实也只是一件牛仔裤加上朴素的长版上衣罢了,原本烦恼头发到底该怎么处理,但一想到别人会看到自己的眼睛,就放弃整理头发了。
结果她既没有拿发夹夹住浏海,也没有分边,直接放任它垂散便出门了。
今天,要去见深月。
八月二十八日,是晴朗炎热的夏天,彷佛短暂雨的预报是骗人的。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车站前有一间小吃茶店,同校的学生常常进来消费。常在里面看见被暑假作业追著跑的孩子、成年情侣、大约是国中生的团体等等。虽然说位于车站前,但其实来客并没有那么多,这附近的吃茶店只有这间和车站另一端的老旧蛋糕店而已。不过车站本身也很老旧,这样形容蛋糕店也没什么意义。
深月指定在下午一点见面,因为上午得练习,下午以后就没事了吧。深月很会打篮球,人漂亮、对流行敏感、朋友多、容易受到女生和男生的喜爱、对任何人都很温柔、为朋友著想──正因如此,才极度不能接受背叛。夜子知道深月真的很喜欢凉太,所以才模糊地认为深月不可能会轻易原谅她吧。
「让您久等了,这是您的冰咖啡。」
她对刚刚离开的女店员有印象,那是高中同班的女生,对方应该不记得她的脸吧。不,应该记得,只是把她当陌生人看待,这样说比较正确吧。以正在打工时遇见同班同学的反应来说,实在非常冷淡。
叮铃叮铃。装在大门上的风铃作响。去年在这里消化作业的夜子知道,平常只会装上普通的铃铛,只有在夏季改用风铃。进来的客人是穿著篮球社运动外套的深月。
「啊……找到了。」
深月几乎毫无笑容,坐在对面的座位后,她立刻向店员点了一杯柳橙汁,然后把书包甩在一旁。看起来很重的书包,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呢?没有运动社团经验的夜子无从想像。
「……你还是留著那种郁闷的头发啊。」
深月瞥了夜子一眼后说道。
这么说来,深月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以前总是染著一头差点要被老师骂的茶色头发,还把头发留长,化淡妆,感觉像是小孩子装成熟的流行打扮。现在却很有成年女性的别致感,虽然穿著运动外套,但仍然染了一头色彩明亮的头发,还有飘逸的卷发,以及看起来练习许久的精致妆容。如果换上像样的衣服,或许看起来会像个模特儿吧。
「……有什么话要说?」
夜子叽叽咕咕地小声询问。
「啊,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啦。」
深月虽然这样说,却摆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当她发现深月的脸靠近自己时,对方小声地询问:
「你正在跟三班的水岛交往吗?」
「咦……?」
她反刍刚刚听到的问题并理解后,感觉自己的脸突然发热。
「怎、怎、怎么可能……」
缩回上半身的深月嘻嘻笑著说:
「也是,想也知道嘛。我只是有点在意才来问你。」
难道说,这就是找她出来的理由……?
「让您久等了,这是您的柳橙汁。」
深月无视困惑的夜子,径自拿起玻璃杯直接对口喝起果汁,应该是嘴巴非常渴吧,她把杯子放回桌上时,果汁已经少了半杯,最上层的冰块失去支撑,发出喀啦声。
「这种事情,用邮件问我就好了啊。」
夜子不禁如此说道。
深月挥了挥手说:
「我早就把你的邮件地址删了。直接问不就好了?」
邮件地址,删了。
夜子的胸口深处有点刺痛,明明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为什么现在还会受伤呢?她自己的邮件名单中,还留有新田深月和黑木凉太的名字。不过,他们俩早就不会传邮件过来,也没有真心话邮件,更别说直接见面聊天了。今天算是例外。
「不过,就算没有交往……你也别太得意忘形啊。」
她感觉深月的声音突然带有一点寒气,令她不禁打了个冷颤。隔著轻薄的长版上衣感受得到寒意,应该不只是因为冷气房太冷的关系。
「水岛不是常跟运动外套女和四班的饭冢混在一起吗?你这次想混入他们之中,破坏他们的关系吗?」
夜子紧咬自己的嘴唇。
深月应该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夜子是如何知道秘密的,不过,对深月来说,问题并不在于详细的手段为何,反正夜子就是知道了秘密,还揭露出来。只有这件过去曾发生的既定事实最重要。
「……我没有,那个打算。」
「这么说也是啦,你最近也都是一个人,怡然自得不是吗?话说回来,你本来就一直都是一个人。」
她听见自己的心灵嘎吱作响。
她今天到底在期待什么,才依约见面的呢?
难道,她以为深月会跟她和好吗?以为深月会想跟她继续当朋友吗?以为深月知道那都是一场误会,所以特地来向她道歉的吗?
或许她在心灵一角期待著这些事,所以才不穿制服,改穿便服赴约。以为自己是来见好久不见的朋友,所以才得意忘形……但现实却是这样。冷眼看待她的深月,跟以前那个说夜子的眼睛很漂亮的新田深月,彷佛是不同的两个人。
「反正我想说的只有这些,你会破坏别人的人际关系。我只是来给你一个建议,像你这种人还是跟自己独处最好。」
深月站了起来,剩下一半左右的柳橙汁里还留有冰块融化的喀啦声。
「帮我结帐。」
叮铃叮铃。风铃响起。
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去学校,仔细回想起来,可能是她发现今天还没去帮花浇水吧,也可能是不想回家。不管理由为何,她的脚离自己的家越来越远,同时也越来越靠近学校。
午后的球场上有著棒球社社员的身影,那是早已看惯的白色棒球制服和独特的加油声。这所学校的棒球社并没有特别厉害,别说是参加甲子园,似乎连预赛的初赛都输掉了。即使如此,对棒球的热情依旧的他们,背影看起来特别耀眼。她突然看向校园一角的篮球架,今天没有那三个人的身影。前几天,她冷淡地对待前来邀约她打篮球的水岛学之后,罪恶感也随之不停地刺著自己的胸口。
其实真的很开心。真要说起来,就连暑假刚开始时被搭话、交换邮件地址、甚至是再度收到真心话邮件,都让她有点开心。她心想,说不定自己还能交朋友。可是,在夏季祭典那天,她敏感地发现那三人的关系出现裂痕,又再度回想起真心话邮件的可怕。她回想起过去的自己和深月、凉太的结果后,深感自己果然不可以交朋友。所以,从那天以后,她便和水岛学等人保持距离。
花坛的花并没有乾枯,可能是负责庶务的人浇了水吧,不过,泥土却是乾的。她试著拉开水龙头旁的用具储藏柜,发现柜门上锁了,里头放著洒水壶和小铲子,万能钥匙则放在教职员室。
往校舍的方向回头时,看到了时钟,下午三点,在她慢吞吞的时候,时间已经一点一滴地流逝,她心想:自己到底在干嘛啊?
今天的天气晴朗,校舍里没有阳光,可以躲避耀眼的太阳,不禁让她微微地放松下来。就是因为她这种个性,所以才常常被说是隐没于世的人吧。
教职员室里面没什么人。应该有些老师因为担任社团顾问而到学校来,但现在教职员室里冷冷清清。
夜子小心翼翼地询问最靠近自己的一位不知名的老师。
「那个,钥匙……」
「啊──社团活动?写下名字和所属社团后就可以拿走了。一定要还喔!」
她低头致意,打算去拿写著「用具储藏柜(外)」的钥匙,就在此时──
嘟嘟,手机震动了。
『From:mizuki──怎么不从这世上消失。』
眼前一片空白。
上面没写是希望谁消失,或许深月讲的不是她,可是,那是发送给她的真心话邮件,就算没写名字,基本上还是会认为深月是在讲她。
她的双手发抖,原本想在出借钥匙表那边写名字,原子笔却掉了。蹲下来捡笔的时候,她忽然抬头看著上方。
映入眼帘的钥匙上面,贴著一个标签。
「屋顶:严禁学生拿走」。
推开解锁的屋顶大门后,生锈的铰链发出令人不愉快的嘎吱声响。用力推开双开门的左侧大门时,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蓝色夏空。几乎要令人流泪的耀眼阳光让她的视野在一瞬间变白,不远的天空遍布著雨云,但学校的正上方仍然是晴天。不久之后,这里可能会下起一场骤雨吧。
太阳已经过了天顶,接下来会开始逐渐下沉、染红,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上。屋顶的栅栏很低,所以才禁止学生出入。虽然以前并没有发生类似的意外,但因为很危险,所以以此为理由明言禁止学生出入。
跨越栅栏后,她低头看著自己平常照顾的花坛,那是她的小小世界,盛开的夏季花朵和接下来要准备在秋天盛开的植物,正随著午后的风摇晃。
夜子仍然握著手机。
──怎么不从这世上消失。
她用力握到手指的关节发白,手机发出不祥的吱嘎声。
她知道自己被深月讨厌了。
可是,她没想过究竟是被讨厌到什么程度。
有点讨厌而已?
讨厌到不想跟我说话?
也不想看见我?
还是说……讨厌到希望我去死?
「怎么不从这世上消失。」
自己亲口呢喃说出的这句话,好像反弹回到自己的身上。
嘟嘟。
手机震动。
夜子面无表情地看著手机萤幕。
『From:gaku──讨厌雨天。』
雨。
他是不是正在某处看著天空?夜子慢慢在屋檐上踏步转头,发现远方的雨云正在扩散。水岛学是不是在那边的云下呢?映入眼帘的篮球架附近并没有那三人的身影。
「我也不喜欢。」
夜子喃喃自语后把手机往下丢,手机在屋顶上的地板发出坚硬的声音后弹起,看得出来萤幕出现了裂痕。
再几个小时,太阳就会西下,大地会染成一片赤红,最后太阳就会消失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她看见鸟飞在空中,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然后隐匿在阳光之中。
如果太靠近太阳,就算是彼得潘,也会像伊卡洛斯一样,翅膀被剥夺吧〈注9:是希腊神话中著名工匠代达洛斯的儿子。代达洛斯为国王米诺斯建造了一座迷宫,用于关押半牛半人的怪物。后来他想和儿子伊卡洛斯一起回家乡,但是国王不允许。于是代达洛斯用羽毛和蜜蜡给自己和伊卡洛斯做了翅膀。他告诫伊卡洛斯不要飞得太低,否则翅膀会沾水;也不要飞得太高,因为太阳的热力会融化蜜蜡。但伊卡洛斯没有听话,他飞得太高、太靠近太阳,蜜蜡融化、羽毛飞散开来,最后伊卡洛斯坠海而死。〉。
这么说来,如果在梦幻岛寻死会变成怎样呢?虽然是个不老国度,但好像没有保证不死。不过,只要有妖精之粉,至少不会在这种地方摔死吧……?
她朝著太阳伸出手──维持这动作慢慢地仰著头,还没有感受到恐怖,就从屋顶摔了下去。
*
很多人会谈死后的世界。究竟是有,还是没有,会不会转世或有天堂、地狱等。实际上也有所谓的濒死经验这个词,不少人曾自死亡之渊生还后,亲口分享过证词。不过,只有死人可以证明这一切,而且,死人不会说话。
也有跑马灯这个词,就是人在死亡之际,会慢速地回顾自己的一生,据说是人在直接面对迫近的死亡前,大脑会从至今以来的人生经验中,拚命地寻找回避的方法,才会产生跑马灯。
不过,从屋顶上掉下来时,我的大脑完全没有运作,也没有任何后悔或恐怖感,只有昏暗的绝望,以及对天空的羡慕及期待而已。我是后仰摔下去的,所以在摔落以前,一直看著天空。那是一片湛蓝的夏空。
总之,我没有看见什么死后的世界,倒是在临死之际看见了现实世界。
要用一个词来说明目前的状态,应该是灵魂出窍吧。好像只有魂魄跑出了身体外,等我察觉时,自己的身体已经变成半透明状,还在空中飘浮,低头一看,还能看见自己不是透明的肉体。感觉好像变成彼得潘。我在飞!
成了空壳的肉体仰躺在花坛上,很多花瓣掉落,彷佛花坛本身就是一具棺材,左手腕往奇妙的方向扭曲,还渗著血。长浏海可能是在跳楼的时候飞扬,所以露出雪白的额头。眼睛是闭著的,让我毫无意义地感到安心。就算没办法察觉自己是否已死,如果尸体瞪大双眼,那也未免太糟糕了。
周遭似乎起了不小的骚动,但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这副身体似乎只拥有视觉而已,不管是声音、味道、触感,全都感受不到。只能盯著看而已。
不久后,救护车来了。令人惊讶的是,我的肉体似乎还没有死,我像是不关自己的事似地,看著肉体被抬上担架,然后被救护车载走。我看见以前浇水时总是关照我的生物老师也一起跟著上车后,也随之跟在后头。
我坐在救护车的车顶上,跟著自己的肉体来到医院。或许那个时候能够回到自己的体内,这么一来,就不会被人匆忙地载走吧。可是我却没有行动的意思,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所以我只能像是与自己无关似地,看著自己的肉体被送到医院,直接往好像非常森严的房间去。
我放弃观看治疗的模样,就算觉得不关自己的事,也不想看见自己的身体被手术刀切割。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动了那么严重的手术。
转移到病房时,我那空壳般的头上缠著绷带,手上也打著石膏,虽然看不到毛巾底下的身体变成什么模样,大概伤痕累累吧。我还是听不见声音,但看得出来胸口正规律地上下起伏,应该还活著吧。以肉体来说。
妈妈待在床边,外面已经天黑了,她一直在那边等著治疗完毕吧。看见妈妈憔悴的脸,都到了这时刻,才感觉到胸口有点痛。跳楼的瞬间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妈妈、家人,这样的我是多么冷酷的人啊。妈妈把龟裂的手机轻轻放在床边,离开了病房,我就如文字所述,像个幽灵一样浮在病房的窗外凝视著一切。
不久之后,妈妈回到了病房,爸爸也跟在后头。接著是学校的老师、庶务人员……就这些人而已。因为是暑假,要传递情报给学生应该需要不少时间。不过,就算告知了他人,也不会有人来看我吧。
我没有朋友。
我没有朋友。
我没有朋友。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所以,一定不会有任何人来医院看我。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似乎无法远离身体而飘在窗外,我交互看著浮在天空的月亮和自己的肉体,或许这时候可以回到自己的体内,但我含糊地想著不想回去。
突然一道嘶嘶声,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最后一名访客已经离开,我以为是护士出入,正想著怎么又来了──不对,是穿著制服的人。我就读的高中的。
是深月。
明明现在的我不需要空气,但还是不禁停止了呼吸。深月步履蹒跚地走到床边,低头看著我缠满绷带和石膏的空壳。她的脸没有表情。
「……」
深月好像正在呢喃,但现在的我听不见声音,只靠著嘴唇的动作,仍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可惜我不会读唇术。
嘟嘟。
某处发生了已经听习惯的震动音。
声音?
我不是听不见吗?
是手机,收到邮件的通知。我看向放在床边的手机,但是通知灯并没有闪烁,况且那支手机应该早就被我摔坏了。
嘟嘟。
又响起了。
我发现那震动是从自己的口袋中发出的。那天,为了和深月见面而难得穿上便服,就这样变成幽灵的我,从牛仔裤口袋中发出了震动声。
里面有手机。
萤幕画面龟裂,半透明的手机。
我试著打开来,有两封邮件,都是真心话邮件,也都是同一个人的真心话。
『From:mizuki──对不起。』
『From:mizuki──对不起。』
两封一样的邮件,后来又收到了一封,内容也一样。
对不起。
……为什么?
深月到底在床边对著我的空壳呢喃什么呢?她说了对不起吗?是不是以为我是因为她才跳楼的呢?
不是。
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擅自选择死亡,因为无法再承受,所以想要仰赖死亡,选择了死亡。
怎么不从这世上消失。
不是因为深月如此希望。
怎么不从这世上消失。
当我自己也开始这样子想的时候,脑中就突然闪过某种念头。
嘟嘟。
原本以为又一封对不起邮件来了,结果不是。
『From:yoruko──不想回去。』
我自己的?真心话邮件?这是什么,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不对─仔细一看好像不太一样,网域名称和平常的不同。原本应该是真心话.com,这封却是场面话.com。所以说,这封邮件应该叫作场面话邮件吗?
为什么这是场面话呢?这应该是真心话吧,我现在应该不想回去啊……真的吗?
冷不防感觉到内心的感情化为荆棘之块,四处暴走。
不停地刺著胸口,刺著心,刺著心情。咚、咚、咚。一道道栅栏覆盖在自己的周遭,四面八方全都是顽固的场面话栅栏。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不知道是不是喊了五次,栅栏的锁变成五个。我抱著膝盖,把自己囚禁在宛如鸟笼的栅栏中。
我在思考,真要说起来,为什么我会死掉呢?为什么会轻易地、轻快地跳下去呢?
不──我多少还记得那个理由。
因为我在看天空。
既美又蓝的夏空。
我觉得自己好像也能飞,就像彼得潘替达林三姊弟洒上妖精之粉一样。
* * *
学一辈子都忘不了,八月二十八日这个日子。
学和翼抵达学校时,骚动已经告一个段落,雨云像是被他们带来似地开始下雨,球场中那些运动社团的人凑热闹似地聚集了过来。
花坛附近拉起了封条,似乎禁止他人进入,学看著花坛的情况,不禁停止呼吸。
她竭力照顾的花朵全遭到破坏,昔日的景象荡然无存,彷佛天上有什么东西掉来下来,压坏了它们。
「水岛?」
突然有个声音叫住他。往声音的方向一看,一名穿著棒球社制服的少年从闹哄哄的人之中高举双手,是同班同学大井。
「大井,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听说了吗?」学的问题和大井的问题重叠在一起。
「咦?听说什么?」
学反问。
蝉声好吵,花坛附近的染井吉野樱花树上的寒蝉和油蝉彷佛在竞赛似地高鸣。
「咦,我听说你们最近和幽灵子很要好,以为你们都知道了,难道你们不是为此而来吗?」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学用手指塞住靠近樱花树那侧的耳朵,重复询问。
他看见大井一脸沈重地说;
「那……个,不是什么好事,那个,你要做好觉悟再听喔。」
学吞了吞口水。
大井的气息奇怪地变得急促,然后像是讲悄悄话似地说:
「刚刚,幽灵子从屋顶上跳楼了。」
吵死人的蝉鸣在此时突然中断,变得一片寂静。
根据大井所说,那已经是一个小时前的事情了。
刚好是在开始下豪雨的时段。正确来说,那个时候幽灵子已经跳楼了。当时学校还没开始下阵雨,是个晴朗的午后夏空。幽灵子便以那蓝天为背景,从屋顶上仰躺而下──背部直接摔落在她每天尽心照顾的花坛上。
以结论来说,她并没有死,那个花坛地上的泥土成了缓冲垫,再加上没有撞到头,以从那个高度跳楼来说,似乎只受了奇迹般的轻伤。由于意识不清,最后还是让救护车载运到附近的医院去了。这是三十分钟前发生的事。不知道是不是身边发生了自杀未遂的事件而使大井兴奋不已,他讲话的语调微微地高昂,让学感到不愉快,便不继续听他说其他情报了。
幽灵子跳楼了,但是没死。
听到这两点,首先会震撼不已,随后应该会觉得放心吧。不过,学虽然受到惊吓也无法就此放心。
他用颤抖的手指确认邮件的收信匣,最新的那封邮件。
『From:yoruko──各种感谢,再见了。』
手不停地颤抖。
各种感谢,再见了。
彷佛就像遗言一样的,一小时前的邮件。
幸好不是她本人亲自传这封邮件,如果是幽灵子用自己的邮件信箱传了这种讯息,学现在应该会发疯吧。
得跟大地说才行……学一瞬间如此想,但又马上停下自己的动作。那家伙应该知道了吧?毕竟大地是幽灵子的同班同学,应该已经有人通知他了吧?或是真心话邮件已经通知了。
……应该知道吧。
学下定决心打开手机。
「我觉得……我们好像被诅咒了。」
他听见一直沉默不语的翼呢喃说道。
诅咒。
对幽灵子来说,他们应该连朋友都不是吧。纵使不是朋友,却被她用这种形式告别,的确像是诅咒,未免太过分了吧。
*
「话说回来,哥哥你和新田学姊同校吧?」
吃晚餐时,优突然开口询问,学也刚好在思考新田深月的事情。他被刚放入嘴里的饭呛到,露出一脸怪异的神情。
「新田是指新田深月?」
询问之后,优歪著头说:
「嗯──应该是吧?总之是篮球社的新田学姊,头发卷卷的,妆有点浓的女生。」
学不知道新田的外貌,根本没见过。但篮球社这个线索一听到就立刻明白了。幽灵子曾经说过,新田在国中时期加入了篮球社,然后她们俩都是女校出身。
「这么说来,这附近的女校也只有你们学校而已啊……」
学对于到现在才想到这件事的自己感到恼火,虽然知道也不能做什么。
「嗯?」
「啊,没事。所以,新田怎么了?」
「没有啦,因为今天见到她了。」
「见到她?」
学不禁拉高声调,看来优好像没察觉。
「我们在社团活动时,新田学姊睽违许久来露脸,她在我们练习时盯著我看,问说:『对了,水岛你有没有哥哥?』我说有,讲了你的学校名字之后,她就瞪大双眼。」
「因为同校吗?」
「对,虽然她笑著说:『根本没和他说过话耶。』就是了。」
学也没跟她说过话。新田好像……是在五班吧。他们班会跟四班一起上体育等课之类的,所以有很多认识的人,但完全没跟五班的人交流过,那个班上也没有想要特地去见的朋友。
此时,学得知当幽灵子从屋顶跳楼时,新田人正在自己的母校,也就是说,不在场证明成立了。他并没有怀疑──是新田把幽灵子给推了下去,只是觉得新田应该知道事情始末,所以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思考这件事,但似乎没什么关联性。
「我觉得那个人跟哥哥你有点像。」
优像是回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很像?」
「嗯──该怎么说,和你、饭冢学长、羽宫学姊都很像,有类似的气场。」
「气场?」
真是意外的说法。到底有什么共通的气场?
「嗯──该说是无法再深入内心一步,或是不让人深入内心呢……好像很擅长表面来往的感觉?」
「啥意思啊?」
「就是看不见真心话。简单来说,就是只用场面话跟朋友来往的感觉。你们不就是这样吗?感觉要好过头了,如果你们是朋友,应该会吵架、不合之类的吧。如果只用表面跟他人来往,就不必看到他人让自己不愉快之处的感觉?……啊,抱歉,我没有贬低你们的意思。」
学愣愣地看著有点高高在上的优。
吵架的话,最近倒是发生过了。不过那是第一次,大概也是第一次用赤裸裸的真心话起冲突。
看不见真心话。这么说来或许没错,他之所以不往前踏出一步,是因为他把友情视为精巧的玻璃工艺品,为了不让它坏掉,为了不让它被破坏,才小心翼翼地对待。一般来说,所谓的友情是更容易受伤、损坏、然后修复,到处都破烂得必须修修补补的东西。可是,他们三人的友情异常漂亮地维持到了现在,大家大概都很不擅长伤人和破坏吧。虽然要好,但不会受伤;也因为不会受伤,所以不会成长。他们选择停滞在舒适的状态下。
这时,优突然用一句「话说回来」,继续补充说:
「新田学姊说今天来学校以前,和国中时的朋友见了面……好像是园艺社的。她似乎在国中时,常常跟爱待在花坛里的内向女生聊天,那个女生后来也在同一间高中。那时的新田学姊似乎常用真心话和他人来往呢……」
噗通。心脏剧烈地跳了一下。
那指的一定就是幽灵子。她见了幽灵子?在幽灵子跳楼前?
「……哥哥,你从刚刚就没有动筷子,没食欲?」
「啊,不……没事。」
学扒了几口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饭之后,早早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学从优那边得到了新田深月的连络方式,优还是国一生时,篮球社的社长据说就是当时是国三生的新田。让真心话邮件流行起来的人,似乎也是新田。这部分和幽灵子说的一致,事实上,幽灵子和名为黑木凉太的少年因为真心话邮件,人际关系遭到破坏,和现在的学他们一样。但新田本人并不知道这个真相。就某种意义来说,这状况比学他们还要糟糕。
老实说,新田并不是学想特地见面聊天的对象,但如果她对幽灵子的自杀未遂有著某种程度的影响──至少学认为,如果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影响,似乎就没办法帮助幽灵子。幽灵子是抱著寻死的决心跳楼,既然都特地拿了钥匙前往平常禁止进入的危险屋顶,表示一开始就有想死的念头了吧。没想到真的跳楼后,却活了下来。假设幽灵子痊愈后回到学校,如果没有想活下去的念头,救回来也毫无意义了。一定会再度飞向梦幻岛。这点学一定要阻止。
所以,必须要去见她一面,仔细确认。
见幽灵子以前,先见新田深月。
由于不确定新田知不知道幽灵子跳楼,学并没有在邮件中写出那个内容。不过,不管是这种时候向优问出连络方式,还是突然说想要跟对方聊一下──在这种时机提出想聊天的请求,对方一定也会认为是要谈论幽灵子的事情吧,被这样想也没办法。如果她拒绝见面,那就只好埋伏在一旁等她出现了。既然她是篮球社的社员,就一定会出现在学校。
虽然他抱著如此奇妙的觉悟,对方倒是非常普通地答应了。
『明天早上九点,在车站前的吃茶店。』
八月二十九日,学稍微提早抵达了车站,暑假只剩没几天,站前的商店街只有大概是小学生的孩子冲过他的身旁。他在那个年纪时,才没有那么多烦恼,所以学实在有点羡慕他们。
离约定的时间还很早,学先走进吃茶店,发现店里比较远的位置附近,有个人影在挥手。
雪白的手脚,染成亮茶色的头发,的确还卷卷的。以有在打篮球的女生来说,她看起来非常别致漂亮。
「新田同学?」
为了确认而出声询问后,少女点点头,指著对面的座位。
她就是新田深月,妆确实有点浓,还不至于到花俏就是了。该怎么说,从女高中生的角度来看,看起来实在是典雅过头了。然而,对身材高挑、适合穿大人衣服的她而言,也许这样才是刚刚好。学隐约明白别人会怎么看待她。她和翼、幽灵子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女生。
「喔──果然是兄妹,长得好像。」
她认真地盯著学看了一会儿,喃喃说出这样的感想。
「是吗?」
「嗯,我之前遇见了你妹,你们都很美型喔。」
「有吗……优比较像妈妈,我真要说应该比较像老爸吧……」
兄妹俩都挺高的,看起来好像很显眼。不过他并不认为他们俩长很像。
「我看过你好几次了。」
新田一边啜饮柳橙汁,一边把菜单递给学,学向店员点了一份咖啡欧蕾后便回到座位上。
「为什么?」
「你常常在户外的篮球架附近玩一对一吧,那可是很醒目的喔,篮球社常常把你们当话题在聊。」
被当怪人嘲笑了。当她一笑,就出现了符合年龄的天真烂漫表情,一点都不像成年女性。
「四班的饭冢同学和水岛同学,不管是谁都很会打篮球,男子篮球社常说很想要你们喔。」
「真是荣幸啊。」
学苦笑。他们只是在玩篮球游戏,没想到竟然被认真打篮球的人如此评价,真是意外。或许那只是社交用的奉承话,这可能就是擅长用表面与他人来往的她特有的处世方式吧。
「……你找我想说什么?」
她似乎觉得闲话说到这就够了,开始进入正题。
「关于冈同学──冈夜子的事情,我有话想问。」
学刻意盯著少女的双眼,认真地说道。
新田回看著学好几秒,之后还是别开了视线看向窗外。
「……我什么都不知道喔。」
「咦?」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重复说道,话语的温度逐渐降低,可能是面具要剥落了吧。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管她做那种事到底是在想什么、到底在烦恼什么、到底在恨谁,我全都不知道。」
看来她果然知道学找她出来的用意,但既然愿意直接见面,表示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学模糊地想著。
「你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个……到处都在传了啊。」
新田一脸不愉快地用手托著下巴,然后摆出既不可思议又焦躁的复杂神情,只是将视线转向学说:
「是怎样?你为什么要站在她那边呢?她是个很讨厌的人耶。看起来好像沉稳又和善,其实是很阴险的人耶。」
新田不知道幽灵子和黑木抱持的秘密,所以才会错意。但是,要指证她的误会非常困难。也就是说,不让她相信真心话邮件是不行的。
「我听说你们最近变得挺要好的,你对她有兴趣?那种朴素的女生到底哪里好,真搞不懂。」
「……我并不是对她有兴趣。」
学一边盯著咖啡欧蕾的混浊奶油色,一边谨慎地选择语句。
「因为我知道她不是坏人。」
「我就说她只是在装乖而已。」
「那是因为你执意要那样认为。」
「实际上就是那样,我国中时跟她同班,所以我知道!国中时,我被她背叛了!所以……」
这件事情学早就知道了,也明白真相为何。可是,该怎么说明才能让她相信?真心话邮件确实会告知朋友的真心话,所以幽灵子才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正确来说,知道秘密的是黑木,而幽灵子只是被连累的人。时机实在太差了,先不说真心话邮件内容的好坏,总之就是会在时机很好,或是时机很差的时候送来。
「总之,我什么都不知道。夜子要自杀还是干嘛,都跟我无关。」
新田撇清关系似地说道。学仍然不肯罢休。
「可是,你在……那个,她跳楼前,和她见面了吧?」
「见了啊,那又怎样?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知道什么内情?难道你觉得她会跟我说她想死的理由吗?」
不觉得。幽灵子没跟任何人讨论就跳楼了。所以学才会收到真心话邮件。大概。
可是,她是在见了新田以后才选择死亡,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如果原因就是新田的话,只有新田才有办法疗愈幽灵子受伤的心。
「你去探望她了吗?」
在一瞬间,学发现新田的表情带著一丝烦恼。
「探望?我怎么可能会去。今后也没有去的打算。」
新田深月斩钉截铁地说完后,立刻敏捷地站起身来,像是逃跑似地离开吃茶店。
学走出吃茶店,直接抵达医院后,发现翼已经来了,正拘谨地坐在病床旁边。
「新田同学呢?」
学摇摇头说:
「我找时间再问她吧。」
「……她还有分辨轻重缓急的能力吗?」
「我觉得有……大概。」
学一离开吃茶店,立刻收到了这样的真心话邮件:
『From:mizuki──二十八日晚上,去探望过了。』
看来只要见面并实际说过话,就会被真心话邮件当作朋友看待。这是他第一次收到新田的真心话,在新田的心中,或许也有一点担心吧,既然如此,再来就是固执的问题了。不管是大地还是新田,最后都卡在固执这一关。
「不过……不管怎样,如果冈同学没有清醒,一切都毫无意义吧。」
翼呢喃著,低头看著冈夜子的脸。
被绷带缠绕的头,长浏海不见了,看不到紧闭的眼皮另一端,学到现在都还没直视过她的双眼。
「我啊……曾经对冈同学大吼过。」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啊……啊,是那时,自动贩卖机的时候。」
自动贩卖机的时候。这说法会在一瞬间想到许多符合的时间点,不过学马上就知道,是翼承认自己喜欢大地的那天。
「在你过来以前,冈同学先来了。然后……我们起了点争执,我一直觉得应该向她道歉,但总是没机会,就在这段期间,发生了这种事……」
翼盯著幽灵子的侧脸,头发的阴影让学看不见她的表情。
「意识呢?」
学问。
「医生说意识仍然不清。不管是身体还是大脑,都没有异状,但是意识没有回来,彷佛灵魂出窍了。」
学看著窗外。那些飞向梦幻岛的孩子们的父母抱持的担忧之情,他现在似乎可以体会。明明肉体在这里,冈夜子却不在这。
医院的窗户几乎都不会开启,就算想打开,也只能开出一条缝而已。这个病房的窗户属于后者,学勉强把窗户开到极限。翼歪著头问:
「你在干嘛?」
「想让她可以更轻易地回来啊。」
后来学读了《彼得潘》的原作,父母为了让孩子们随时能飞回来,总是开著他们房间的窗户。
「病房内有开冷气耶?」
「许愿啦,许愿。」
学如此说道,自己也坐在床的旁边。
医院独特的气氛也充斥在小小的病房中。该说是生命的气息浓厚,还是死亡的气息浓厚呢?幽灵子也正徘徊在那个境界之中,明明还有呼吸,却感受不到她的生命。白色的绷带、左手上的白色石膏、浅蓝色的病人服。淡淡的色彩让幽灵子看起来像是要融化在夏季之中,消失无踪。
嘟嘟。
两道震动声重叠,翼的手机和学的手机同时震动。
『From:yoruko──不想回去。』
「不想回去?」
翼歪著头,她好像也收到了一样的邮件。真心话邮件偶尔会这样──可是,网域名称却不一样,邮件地址的末尾写著tatemae.com〈注10:Tatemae,日文汉字写作「建前」,就是「场面话」的意思。〉。
卷动卷轴后,发现还有后续文章可看。
『回覆这封信,可以撤销yoruko的场面话。』
「场面话是什么?」
「不知道……是应酬话的意思吧?」
不管是什么意思都好,学暧昧地回答后,盯著幽灵子的睡脸看。不想回去是场面话。彷佛她正在说明自己目前身处的状态。身体和大脑没有大碍,她自己却不愿意回到这个世界,因为她这样子想,所以才无法回来──
「那是场面话?」
翼紧皱著眉头说:
「那真心话呢?」
「想回来……吧?」
「那为什么不是发真心话过来呢?为什么冈同学不回来?」
「……是不是因为她无法区分场面话和真心话?」
学好像莫名理解了,幽灵子就是有著这样的个性,只要说出来就会深信是真的,明明想要交朋友,却固执地不打算交朋友。明明很寂寞,却宁愿一个人独处,她明知那是她的场面话,却强迫自己当作真心话般地贯彻始终。当她不断这么做,真心话就开始迷失,只剩下场面话,使得她直接把场面话当真心话看待。
「……那要回信吗?」
翼询问。
「只要撤销不想回去的场面话,冈同学就会回来了吗?」
「或许吧。」
学边说边确认邮件的详细地址,他有个预感。
「……可是,只靠我们俩回信好像没用。」
撤销的规则。如果有好几个人同时收到邮件,不所有人都回信的话就无法成功撤销。虽然那是真心话邮件的规则,或许场面话邮件的规则也是一样的。
他看著收信人邮件栏位,有三个眼熟的信箱帐号,还有一个是没看过的。总共四个。先不管那个未知的持有人是谁,其余的分别是学自己的、翼的,还有一个信箱帐号则是──
「大地的……」
翼呢喃说著。学轻轻地点头。
医院里限制了可以打电话的地方,学只好离开病房,走出建筑物,深呼吸一次之后,打电话给大地。
电话另一端传来听习惯的人工拨号声,响了十次后,便切换成语音。
『您所拨的电话无人回应──』
「那个混帐东西。」
学边抱怨边挂断电话,大地应该已经发现他打了电话啊。因为他从前几天开始,就已经打了好几通。
竟敢无视我。一定也没看邮件。
那怎么办?……只剩一个方法。
学看著翼的双眼说:
「……翼,我明天去大地家找他。」
翼正打算打电话给大地,她睁大双眼说:
「很远耶,那个地址真的很远。」
以前真心话邮件所记载的地址,的确非常远。
「我会早起。」
学说。
「钱呢?」
「不要坐飞机就没问题吧。」
「知道怎么走吗?」
「迷路就问路人。」
「见到大地以后,你要怎么做?」
「揍他。」
虽然只是开玩笑,但这句话稍微让翼的声调不再僵硬。
「……不错喔,我也想揍他。」
这句话一定也只是玩笑,不过是个很棒的藉口。
为了揍朋友一拳,而前往朋友远在他方的新家──他们并不讨厌如此幼稚的计画。
如果就这样分开,他们永远都会有重要的东西遗落在高中时期吧。所以,他们要去揍大地一拳。
八月三十日,明天就是暑假的最后一天,学却带著翼离开自己住的地方。因为没有搭飞机的财力,他们只能转乘新干线和地方铁路,在电车中摇晃四个多小时。离开熟悉的城镇,踏上未知的城镇,闻著未知城镇的空气,眺望未知城镇的大海。感觉好像来到了很遥远的地方,潮汐的味道闻起来很令人多愁善感。他们无言地看著浮现在水平线上的雪白积雨云,用全身感受著夏季的吐息。
「是海。」
翼呢喃著。正如她所说,一层一层的街景前方,延伸著广阔的大海。
大地就在这座城镇中。这个被大海和绿地包围,充满自然景观的风景,看起来彷佛就是梦幻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