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是隶属于美术社的社员。此时的她正坐在纯白画布前,完全没有下笔。
她每天都盯著空无一物的画箱不放,她决定开始寻找画具,好装满这个画箱。
她拨开草丛,挖掘地面,伸手捞向水底,有时候会打碎砖瓦寻找画具,但却是一个也没找到。
她在一片空白的画布和画箱面前崩溃大哭,正当她准备用双手遮住脸的时候,才察觉到──
自己的双手早已沾上缤纷又鲜艳的草地、土地、手能触及的物品的颜色。
她站了起来,用自己的双手碰触画布,画布浮现出歪斜但七彩耀眼的彩虹。基本上画面会用深棕色调的滤镜处理,只有从镜头(30)到(38)的〈少女的手〉〈画布上的彩虹〉是以彩色表现。没有台词。BGM〈Free as a Bird〉。
我一边随著通学的公车摇晃,一边阅读分镜图。
所谓的分镜图,就是写有取景角度或场景长度,有点类似影像的设计图。这次的分镜是连同脚本委托我妻学长的朋友一起制作。
「因为我握有那家伙的弱点,所以他没办法拒绝啦!」我妻学长用扭曲的笑容如此说道,所以其实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他的朋友。分镜图最后一页的右边角落潦草地写著「天诛我妻」的小字。
总之,绘制分镜图和准备拍摄需要花费好几周,要真正开始著手拍片,也已经进入了十一月。
到了星期六,这台主要由大学学生和教职员搭乘的通学公车乘客变得比较少,车内也平静了许多,不用提高耳机音量也能集中精神。
今天是特地来详细确认拍摄用的场景,毕竟拍摄时不能出任何差错。我一方面不想让川澄同学感到困扰,另一方面也不想让她讶异地认为,原来我是个毫无本领的无能废物。
公车停下来等红灯,当我一边感受到车体的震动,一边翻开下一页分镜图的时候,头上的耳机突然被摘了下来。
我为了抓回被拉到后头的耳机线而转头一看,这才发现坐在我后座的人,正是川澄同学。
「哇!」
川澄同学听见我发出声音,吓得缩起肩膀,往椅背退了一下。
「你、你也在车上啊……」
川澄同学维持单手抓著我的耳机的动作,拿出她的手机。
〈我就在后面。〉
「完全没发现。」
因为我过于专注于看分镜图,她也没办法靠著声音让人察觉她的存在。因此她大概一直在等待公车等候红灯,乘客可以走动的时机点吧。
她在衬衫外多穿了一件蓝紫色的深色毛衣,手边盖著叠好的薄外套。今天没有穿裙子,改穿一件窄版牛仔裤,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穿裤装。或许是为了拍摄才选择穿容易行动的服装吧。
〈自从十月以后就没见面了呢!〉
「咦?啊,是这样吗?说的也是。」
我的心脏正不规则地乱跳,因为我还没做好跟她见面的准备和觉悟。我刚刚有没有自言自语?鼻毛有没有跑出来?《不让女性无聊的一○○种话题》,我则是一个也想不起来。
川澄同学完全不在乎我动摇的模样,拿起我的耳机靠上她的单耳。
这是间接耳朵接吻!我在内心如此大喊,不过这世上可没有这种单字。
她指了指我的耳机并歪著头。
「咦?这、那个,是、耳机。」
她边笑边摇头,用手指轻敲耳机中的扬声器部分。
「啊,是问曲子吗?这个……那是……」
现在播放的音乐是我高中时期很喜欢的电影原声带。但如果老实地直接说明,说不定会给人一种浓厚电影宅的感觉。正当我烦恼该怎么回答时,她就先帮我接话:
〈古典乐?〉
「啊,对。就是那种东西。」
喔──她做出这样的嘴型后,重新把耳机挂在我的脖子上,拇指掠过我的脸颊。就连如此细微的接触都让我紧张不已。
「你、你正在看那本书吗?」
她的膝盖上放著一本书,上头用海报字体印了《魔法师的宴会》的字样,所有的汉字都有标示拼音。
「国小时,我曾经在图书馆看过这本。」
〈你会不会想说我都一把年纪了还看这种书?〉
川澄同学害臊地举起她的手机。
「不会,没有这回事。毕竟你学文艺的嘛,况且你之前也说过自己喜欢这一类的书。」
川澄同学害羞地抚摸自己的辫子后,谨慎地把书放回包包里。
〈你的行李也好惊人,好像钓客!〉
经她这么一提,我开始确认自己的四周。三脚架袋、手提公事包、还有好几个纸袋,全都放在隔壁的座位和脚边。
「嗯,我妻学长在做的另一个企划那边可以准备的器材更多,我们这边只是准备最低限度的器材。毕竟是少人数拍摄,而且事关作业。」
〈就我看来已经够专业了。〉
川澄同学似乎灵光一闪想起了某个东西,又再度询问:
〈也有那个吗?〉
「那个是?」
她比手画脚,双手的手心相叠,然后开始上下开阖。
「这是……?鳄鱼吗?」
她摇摇头表示我猜错了,然后又重新拿起手机,萤幕和视线靠得很近,不知道在打什么字。
我眺望她打字的模样,发现她使用手机的时候,几乎都是双手并用。看起来像是正在咬核桃的松鼠,非常可爱讨喜。
啪嚓。她弹了一下手指,让我看手机萤幕。她刚刚似乎搜寻了网路,搜寻栏上面写著「电影
拍摄
喀嚓喀嚓」。卷轴一往下拉,可以看到符合搜寻单字的图片。
「啊,你是说场记板吗?」
是有著黑白格子的木制拍板。拍板的下半部会有一个木板,可以在上头记载场景或镜头数。在拍摄前一刻,会让它发出喀嚓声的常见道具。
「那个最近很少使用了喔。」
川澄同学睁大双眼。
「在以前,声音和影像是用不同的机器录摄的。为了可以在后制的时候正确对上声音和画面,所以会在摄影机前敲响场记板,当作是表示拍摄正式开始的辨识用讯号。不过,最近的机器已经可以同时收录声音和影像了。」
川澄同学由上往下抚摸自己的胸口。
〈放心了!〉
「放心?是什么意思?」
〈因为其实我很怕尖锐的声音。〉
她同时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点点空隙,代表她不擅长的程度。会怕那个听起来很痛快的声音这点实在很奇妙,可惜在我询问以前,公车就抵达了大学。
今天要拍摄的场景得借用校内的美术教室,基本上没有上课的时候,教室都会上锁,所以我们得先去美术栋的研究室一趟。
校园内的路树和可从校内看见的山头已经完全被红叶覆盖,各自主张自己浓烈明显的叶色。摄影科的学生拿著像是大炮一样大的相机拍照,非摄影科的学生也停下脚步,用手机内建的相机拍下染上单一颜色的树群。
前往研究室的途中,我看到一身连身工作服的美术学科学生在画布前打著哆嗦,颤抖地说著:「不管怎么涂,都追不上真实的颜色……」我想应该是因为树叶每天不停地变色吧?我这句话放到嘴边,并没有说出口。
进入美术学科的校舍时,一个像是某种画材的黏稠味道扑鼻而来。虽然刚开始很在意那股味道,等我们抵达研究室之后,鼻子也习惯了。
「打扰了。」
川澄同学也从我后面高举写著〈打扰了。〉的便条本,跟著进入研究室。
研究室里面,有一位男助手和一位女助手,正在谈话当中。
「那我等一下就去丢掉这个。」
男助手敲了敲放在桌上的南瓜灯,那应该是拿来装饰前几天的万圣节用的东西吧。应该说真不愧是美术学科吗,用南瓜雕刻出来的脸孔拟真到就像是真的怪兽头盖骨,不仅细心雕出牙齿形状,连鼻骨都写实地突出。
「我知道了,拜托你了。」
我算准两人对话告一个段落,开口对男助手说道:
「不好意思,可以请帮我开205教室的锁吗?」
「啊,我有听说这件事。你是影像科的学生吧?我这就过去。」
男助手取下挂在腰上的钥匙串,和我们一起离开研究室。
走到美术室前,他开口说了些「今天天气真好」或是「要拍怎样的作品啊?」之类的话题,而我则是简短地加以回应。
抵达教室后,男助手熟练地开锁。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美术室正在上课,还是室温本来就会自动调整在某个数值内,总之里面保持著适当的温度,甚至还有点热。
「啊,非常谢谢你。」
川澄同学也和我一样深深地鞠躬行礼。
「结束之后再跟我说一声吧。还有,后面那个水果是启发灵感用的,请不要碰它。」
男助手留下这句劝告后就离开美术教室。差不多在听不见脚步声时,川澄同学把她的手机拿到我眼前。
〈真亏你可以一直跟他说话耶,虽然他人感觉还不错。〉
川澄同学会这么说也不是没理由的。男助手的面容十分吓人,身体则是强壮到似乎能空手削掉石膏像,要是不小心惹他生气大概会吃不了兜著走吧。但我只找他说话,是有理由的。
「因为女助手看起来似乎身体不太舒服。」
在他旁边的女助手的「声之色」陷入深邃的深紫色,那是代表压力和倦怠感的颜色。而男助手虽然长得可怕,「声之色」却非常和缓稳定。
川澄同学仰望天花板,似乎在回想那位女助手的模样。
「你看嘛,最近天气突然变冷,她可能因此感冒了吧?反正我也是隐约感受到的。」
我担心自己看见他人的「声之色」,但明明很害怕,却还是会利用自己看到的颜色来行事。我实在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川澄同学弹了一个响指后,开始在手机上输入文字。
〈这就是那个魔法耳朵吗!〉
她在这句话的最后用各种记号组合成一个像是笑脸的颜文字。用〈皿〉当作嘴巴,看起来就像是她本人一样。
「你、你是从我妻学长那边听来的吗?」
她点点头。
「那只是他随便乱讲的啦,我的耳朵很正常……」
〈他说你可以靠声音分辨真假。〉
川澄同学继续打下这段话,又在最后组合出恶作剧般的笑脸。
「那、那真的只是碰巧而已……」
为了转移话题,我开始慌忙地卸下行李。
「那个,差不多该开始准备了,不然会浪费时间。我得先跟你说声抱歉,我擅长的是编辑这块领域,本来就很少参加这类拍摄工作,可能有很多部分,会造成你的困扰。」
她看著低头致歉的我,以〈我也是,彼此彼此。〉这句话作为回答。
「那我先去走廊准备摄影机,这给你。」
我把一个纸袋交给川澄同学。
「那是衣服,套在你的衬衫外面就可以了。」
川澄同学点点头,并探头打开纸袋口,看了看里面的衣服。没想到她一看就僵直不动,全身像是时间暂停似的,只有整张脸看起来就像一尾冲进热开水中的章鱼般,一样的红。
「咦、怪了?学长没告诉你吗?分镜图里面也有画吧……」
她终于拿起手机做出反应,但举止就像机器人一样僵硬。
〈不其失我现ㄗ爱才知道要穿这疴!〉
「冷、冷静点!」
她打字的双手颤抖,打出来的字也出现一堆错字。
〈毕竟是美术ㄕ恶嘛!毕竟要演高中声!〉
纸袋里装著我妻学长从他姊姊那边拿到的女高中生水手服,那是这次拍摄时要穿的服装。
「啊,那个…不愿意的话不用勉强……」
我反射性地如此开口提议,但其实脚本中的女主角已经设定成高中生,不可能让她穿自己的服装拍摄。
〈没关系,我在遮里换装。〉
川澄同学低著头把手机拿给我看,打出的句子还残留一点错字。我一边喃喃说著:「那就……」一边带著装满器材的包包往走廊走去。
我的脸不知不觉也变得一片火红,看见她的反应后,让我觉得自己好像逼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精神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在准备工作上,光是从收纳袋中取出三脚架,就花费了我好一段时间。摄影机还没架好,她就已经换好衣服了。
她的敲门声中带有一点踌躇的感觉,把门开到大约只有十公分的缝隙。
「啊,嗯,衣服换好了吗?」
她拿著手机穿过门的缝隙,往走廊的方向递。
〈不可以笑我喔!〉
萤幕上这样写著。
「当、当然不会,这只是为了拍摄……」
她维持手伸到走廊的姿势,只用大拇指就快速地追加输入了文字。
〈一定不能笑喔!〉
门慢慢地嘎吱作响开启了。
我进入教室中,看见川澄同学站在黑板前,她用双手掩盖脸颊,试图冷却自己发热的脸。黑白两色的水手服,裙子过膝,胸口的红色领结带出强烈的存在感。
我烦恼著该说些甚么才好,结果却让川澄同学非常不安,并用手边的粉笔在黑板上写字。
〈很怪?〉
「啊,不,完全不会。」
不如说超漂亮的。原本我想这样子夸奖她,但感觉好像会因此招来误解。川澄同学不面对我,继续用粉笔在黑板上留下喀喀声。白色的粉尘满天飞舞。
〈很怪吧?看起来很刺眼吧?明明都快要二十岁了,如果还很适合的话根本就没救了吧?〉
她用文字写满了整个黑板。
「啊,你、你说得对。毕竟川澄同学看起来很成熟,可能根本就不适合穿制服呢。」
她手上的粉笔突然静止不动,眉间紧锁,转头看著我,脸颊还有一点点鼓起,好像很不满似地。
搞不懂到底该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答案。
虽然川澄同学一开始觉得很别扭,久而久之也开始习惯那身打扮。我架设好摄影机后,她开始在教室的一角转圈,裙子下襬像是伞一样飞了起来。
〈我穿过很多制服,但还是第一次穿这种基本款水手服。〉
她一边捏著自己的裙子下襬,一边拿手机给我看。
「虽然说很多,但其实也只有国中跟高中两种款式吧?」
一这么回答,她就高举萤幕上写著〈真的耶!〉的手机,还吐了舌头。
〈高中穿的西装制服,到现在还放在家里喔,是我自己的。亏我今天还带来了说。〉
「那是因为水手服比较显眼。这次的作品要让画面呈现深棕色调,所以穿黑白色的制服比较好。」
川澄同学敲了一下手掌,做出原来如此的姿势。
「那,先来拍这个场景。」
我翻开分镜图,让她看等一下要拍的场景印象画面。
「请你站在这边,我会进行PAN镜拍摄……」
她用手心遮住我往分镜图看的视线。
「啊,抱歉,有哪里不懂吗?」
她用手比出手枪形状,对著摄影机做出发射子弹的动作。莫非这是什么手语?
「呃……这是什么意思?」
川澄同学指著自己的嘴巴,她夸张地开口,又闭起来。
「啊,PAN镜吗?你不懂PAN镜是什么意思对吧?」
她突然用力指向我,彷佛要脱口说出:「答对了!」
「所谓的PAN镜,就是水平移动摄影机架,像这样……」
我用手指框出一个框架,左右移动。川澄同学看完我的动作后,用手指做出OK的手势,伸到我的眼前。
「那就先来彩排看看吧。听到我的指示后,你就拿起那支笔。麻烦你了。」
川澄同学轻轻点头,站在指定的位置,一只手放在桌子上。她站得直挺挺,就像是有铁丝穿过身体似地,看起来好像长高了。但从摄影机附的液晶画面来看,头的位置并没有改变。
「5、4……」
剩下的倒数数字只用手指表示。川澄同学的表情随即从脸上消失。
我移动三脚架的把手,让镜头滑动,川澄同学的身影出现在摄影机附的小画面中,当我抬起手,她也伸手往桌上的笔探去。
她转动自己的手腕,彷佛要让布随风飘舞。
看得我的背部起了鸡皮疙瘩,为之屏息。
那举止就像跳舞一样,既优雅又平顺。
她已经做完动作,我却有好一阵子忘记出声,呆呆地盯著摄影机看。
还没好吗?她彷佛要说出这句话似地绽颜直视著我,我才像是解开身上的束缚绳子般回过神来。
「啊,抱歉,卡。」
川澄同学吐了一口气,用手指比出OK手势并歪著头。
「好了,表现得非常好。」
她用手刀敲自己的手背,那是「谢谢」的手语动作。
「那个,请问你是不是有在哪边学过什么东西?芭蕾或是演戏之类的。」
听完我的问题,她同时用手和头左右摇晃。看了她的反应后我才发现一件事,即使在平常的对话中,她也会用身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就算使用手语,也会藉由表情补充一些细微的表现。正因为平常都是这样子生活,所以对她而言,动作和表情也都包含在语言当中吧。
即使川澄同学展现出一百分的演技,由于我妻学长只教了我如何设定摄影机和三脚架的使用方法,我还是请她让我重新多拍几次。
即使如此她也没有丝毫不悦的神色,不停地在摄影机前扮演美术社员的角色。
当摄影机固定不动时,我则是必须负责用贴著皱铝箔纸的瓦楞纸箱,让光源聚集在她的身上。
摄影机前的她和摄影机后的我。明明只是单纯地隔著一点距离,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距离却让我觉得十分安心。
拍完美术室的场景后,我们匆忙地收拾环境。川澄同学穿回原来的服装,而我则像是在跟谜题苦战似地摺叠三脚架。
窗外已经开始昏暗,最近日落的时间已经早到肉眼可见。
〈非常谢谢你!〉
她打字的速度变慢了。毕竟要一直在摄影机前振作精神,想必一定累积了不少疲劳吧。
「那么下次拍摄时再见面吧,我会去研究室请他们帮忙锁门,你可以先回去没关系的。」
川澄同学指了自己和我,再指了指走廊。
「咦?啊,你是说要一起走吗?不不、不用啦,我一个人就好了,不然还要走一趟回来这里,况且太阳已经下山,越来越冷了。」
川澄同学一脸困扰地在手机里输入〈我知道了!〉她用手缠绕自己的辫子两三次,不知道在思考什么,随后又多打了一些字。
〈跟我说话不用讲敬语也没关系,之后还要继续拍摄,这样子讲话太费事了。〉
我看著她的提议后,心跳漏了一拍,感觉脚底开始发冷。
「啊,不,这怎么行……那个……」
我不禁低下头来。
「这应该算是我的习惯之类的。不过,以后习惯的话,或许就不会这么恭敬了吧。」
我言不由衷地说了谎,这点自觉我还是有的。
川澄同学用〈拜托你啦!诚一!〉回覆我。语尾的〈啦〉和她的表情让我知道她在开玩笑,我除了苦笑以对外也别无他法了。
●
离开公寓时,发现天空覆盖著薄薄的云。逐日转冷的空气令我不禁全身打颤,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直到刚刚都还在暖著脚底的小型暖气机的热气,决然地踩著公寓楼梯往下走。
连帽外套和夹克。我把这两件衣服的拉炼都拉到胸口后,开始迈步往前,多亏有耳机在,至少耳朵还是暖的。
走进集合场所的车站月台时,发现我妻学长和川澄同学正站在时刻表前聊天。
因为有一段距离,看不见川澄同学的手机画面,即使如此,从表情就能看出他们俩聊得非常起劲。
「有那么可爱的妹妹在,做哥哥的一定会过度保护啦!我一定会帮你强硬地对他说:『还不快离你妹远一点!』咦?什么?你哥空手道五段?哼,那又怎样!我还是会警告他说:『希望您可以与妹妹保持距离,您意下如何?』」
远远就听到我妻学长的大嗓门,顺便得知原来川澄同学的哥哥有空手道五段。所以说,她来我房间时打电话来的人其实是个非常魁梧的男人,而她则是光用手语就让那男人举白旗投降。
「你们好……」
我一边把挂在脖子上的耳机收到包包里,一边出声向他们问好,川澄同学随即向我行礼,而我妻学长是看到她的动作之后,晚了一步才发现了我。
「喔──你来啦。我说你啊,为什么不帮我拍一张小川澄穿水手服的照片啦!不过反正今天会亲眼看见,就原谅你吧!」
学长根本没控制他的大嗓门,加上开口第一句就像是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周遭正在等电车的人都往我的方向窥视。川澄同学则是拚命地把食指立在嘴巴前,试图劝戒学长。
「学长,那个……」
「啊?干嘛?」
「终于连你也穿上长袖长裤了耶。」
虽然学长仍旧在衣服的最外面套上夏威夷衬衫,但至少上衣跟裤子都分别穿了长袖衬衫和刷破牛仔裤。
「看来秋天差不多要结束了呢。」
「别把人当作季节景色看待啦!」
今天的拍摄预计在必须花三十分钟搭电车才能抵达的场所进行。那是我妻学长的朋友所管理的空地,今天特地请对方让我们使用。
这次拍摄也带著学长一起来,作业行程都已经进行了一半,这还是我们三人第一次一起进行拍摄工作。
电车内的乘客稀疏零散,我们以我妻学长为中心并列而座。
学长总是面对川澄同学的方向说话,因为他毛躁蓬松的后脑勺,害我几乎看不见川澄同学的脸。
「恶梦?」
〈国小的时候,会有人专门在附近进行防灾巡逻。〉
「防灾巡逻就是一边敲打木拍子,一边说天乾物燥,小心火烛,烧起来死全家的那个吗?」
川澄同学用食指指著学长,表示学长答对了,忽略他话中其它多余的玩笑。
〈那个敲打声总是在我睡觉的时候进入我的脑海,所以我有一阵子常常梦见家里失火。〉
我回想起之前拍摄时,她曾说过没有场记板令她放心这句话。之所以不喜欢听到高亢的木头撞击声,就是因为有过这种经验吧。
「就因为那个呼吁跟声音?在冬天?你也太多愁善感了吧?」
川澄同学没有否定,只是搔搔头苦笑。
〈不过,自从我去找姊姊诉苦之后,就再也没梦见可怕的梦了。〉
「姊姊是超能力者吗?」
〈恶梦飞飞!她当场替我用这个咒语施咒喔!〉
恶梦飞飞。她在这个文字的后面加上一根食指和一颗星星的绘图文字。
「然后就不再做恶梦了吗?你也未免太单纯了吧?啊,不过那个金发姊姊会说出恶梦飞飞,感觉还挺萌的!」
我妻学长大笑,我也跟著摆出笑脸应付。我没办法插入他们俩的话题,只能做出反应附和,说不定周围的人还以为我在偷听。即使如此,川澄同学每次都还是会把她输入好文字的手机萤幕举在连我都看得到的位置。
大约过了三站之后,他们的话题不知不觉偏移到写真偶像去了。我妻学长开始一一列举他的高见。
「我说啊,还要四舍五入才算C罩杯的人根本就不算C罩杯啦。」
当学长如此发表时,川澄同学的笑脸瞬间结冻。我绝对没看错。
〈老男人会这样觉得也死没办法的事呢!〉
「川、川澄同学,你的文字显露出杀气了……」
「咦?难道小川澄是飞机场?像你这么可爱的的女生,就算是贫乳也没关系喔,不如说即使凹进去也没问题!所以你是什么罩杯?」
〈秘密!〉
她秀出输入这句话的手机,并用手遮住自己的嘴巴。
我妻学长一直聒噪地聊到抵达目的地的车站为止。川澄同学是犬派、喜欢小孩子、和我妻学长使用同款洗发精等等,都是学长用话题钓出的情报。这些情报量远超出我在摄影时得知的所有情报。
我们下了电车,走上楼梯时,迎接我们的是新型自动验票机。不过,只有那台验票机乾净得毫无尘埃,车站墙壁和地板全都因为老旧而抹上一层脏污。
虽说这个车站建立在我回老家时会搭的路线上,不过因为快速列车不会停靠,这是我第一次在这站下车。
我和川澄同学用车票,我妻学长用IC卡经过验票机。顺便一提,收集全国各地的IC卡似乎是学长的兴趣,还在钱包里塞了好几张卡片。但他曾经因忘记自己在进入月台前用了哪张卡,让站务员困扰不已。
「从这里走个五分钟左右就会到拍摄场所,小川澄要换衣服的话就在这边的厕所……」
川澄同学左右摇晃自己的食指,否决我妻学长的指示。我和学长面面相觑后,她就开始卷起自己穿的风衣袖子,底下冒出水手服的黑色袖口。
〈我今天穿了短裤,等一下只要套上裙子就好。〉
他在这段话的最后贴上得意洋洋的颜文字。
「喔──准备得很完善嘛。话说你竟然穿成这样坐电车,感觉好像是某种高级PLAY!」
「我说学长……拜托你别再说出性骚扰发言了……」
后来川澄同学用手机打出〈那我去补个妆〉之后,就往厕所的方向走去。
我们坐在到处都有裂痕的蓝色塑胶长椅上聊天。
「怎么?已经累啦?你体力很差耶!」
「如果你愿意帮忙拿三成左右的行李,我就会轻松多了。」
「不要。我昨天也调查很多事情之后才睡。是说你要以小川澄为榜样啊!」
「为什么突然扯到川澄同学?」
「小川澄的家在清城市那边喔。」
我是读了这间大学后才来到这个地区,平常也很少旅行或外出,对学长说的地名可说是一无所知。
「明明在同一条路线上,但她可是刻意搭车略过这个站,到我们所在的车站集合喔。」
我往挂在售票机的上方的路线图瞄了一眼,从现今所在站名沿著路线线条一路看去,的确有「清城」这个站名。
「你是故意的吗?」
「等待和移动也是拍摄的一环,她似乎也想好好享受啊。你也要好好以她的活力为榜样,努力背行李啊。」
「那学长也跟她学习一下怎么样?」
我妻学长无视我的反驳,继续自说自话。
「所以,跟小川澄进展得顺利吗?」
「不知道耶,应该还可以吧。目前还没有惹她生气过。」
当我这样回答后,学长豪快地大笑出声。
「不是啦!是问你跟她在一起有没有觉得比较愉快或是感觉不错啦!没有惹她生气这点离『还可以』还有一大段路吧!」
但那不是最重要的事吗?我心底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
「小川澄她没有交男友或女友喔。」
「这情报我刚刚在电车中听到了。」
如果辩称我根本没仔细听他们对话,那就太假仙了。不过恋爱话题对我来说等同于埃及下雪,怎么想都不觉得是跟自己有关的情报。
但是,之前和她单独拍摄时明明让我觉得耗尽心力,今天多了我妻学长,却又让我觉得有一点点遗憾。当学长和她很愉快地聊天时,我的心隐隐作痛,就像是小指长了肉刺那样。
拍摄场所的空地离车站很近,大概随口聊一个话题左右就到了。站在空地可以看到隔壁的国中,非常适合当作这次的外景场地。
开始拍摄时,几乎所有指示都由我妻学长开口,他的指示非常有效率,令人怀疑是不是曾经事前沙盘演练过。
在拍摄期间,我的手上挂著川澄同学塞不进袋子里的风衣,每卡一次休息时,我就会把风衣披在她的肩上,而她每一次都会非常有礼貌地向我点头致意。
不过,当拍摄快要结束时,发生了一起就连我妻学长都无可奈何的状况。下雨了。原本一点一点慢慢滴下的雨滴密度,也开始随著时间增加。
「别让摄影机淋湿了!那东西的修理费远比治好你感冒的费用还要高太多啦!」
我们按照学长的指示逃到旁边的公民馆避雨。
「可恶──天气预报根本就不准嘛!」
公民馆是一栋合并了好几个设施的大型建筑物,入口处就备有长桌和椅子。我们把行李和器材放在桌上,开始擦拭雨滴。
〈应该马上就会停了。〉
川澄同学在手机内输入这段文字后,又开启天气预报的应用程式,显示出这个地点的详细预报。她的浏海因为淋到雨而黏在脸上,我把反光板当作雨伞递给她,看来她完全没有使用。
「真是的,雨停之前只能等了。」
我妻学长用力坐在摺叠椅上。
「是啊。」我如此回答,并坐在学长旁边。视线往川澄同学看去时,发现她站在电梯旁边凝视著导览板。
「川澄同学,怎么了吗?」
我才刚询问,她便立刻转向我,一边摆出笑容一边摇摇头。然后匆忙地绕回桌子附近,坐在我们的对面。
「喂,诚一,趁现在处理砖瓦吧。」
我妻学长指著我的包包,里面放著今天拍摄用的小道具──砖瓦。刚才拍摄时,川澄同学不管怎么用她的腕力往地上摔都摔不破,是变成NG的原因。当时我们试著先打破再拍摄,但碎片非常不均匀,看起来很不美观。后来决定先在备用的砖瓦上面敲出裂痕,再开始拍摄。
「可是,这里没有工具……」
当我这么一说,我妻学长就立刻站了起来。悠哉地往连接公民馆事务所的窗口走去。
一分钟后回来的学长,手上提著一组工具箱。
我用上面写著公民馆的铁锤和钉子,在砖瓦的上面制造沟痕,不知道是不是敲打声的节奏使然,学长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我妻同学睡觉时,看起来就像个鸟巢耶!〉
坐在对面的川澄同学在手机里输入这些字。把脸贴在桌上睡觉的学长,那一头乱发很难不让人看成一个鸟巢。
「原来如此,真的很像。」
我把视线放回砖瓦上,继续用铁锤一点一点地敲打。这是我今天第一次和川澄同学单独对话,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开心。
〈这是拍摄时必须在背后默默努力的事吧。〉
川澄同学看我在砖瓦上刻沟槽之后如此评论。
「这点小事还不算什么……在职业的世界中,还有更夸张的。据说黑泽明监督为了追求真实感,还曾经在只是背景之一的药柜里头塞满了药喔。」
她听完后睁大双眼,在手机里输入〈好执著喔。〉
不知道是不是断断续续的遥远雨声,还是昏暗电灯的关系,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慢慢来没关系,因为我讲话也很慢!
脑中浮现起第一次见到川澄同学时,她打给我的这段话。
我们俩的对话是从她打字时花费的时间,和我选择措辞的时间之中缓缓诞生,这点让我觉得很舒适。
天花板的电灯在一瞬间暗了下来,随即又亮了起来。
不知道川澄同学是不是双手闲得发慌,她从包包里拿出水蓝色的收纳袋,并拉开拉炼,取出卡式随身听,用手指抚摸褪色的表面。
「没淋湿吧?」
她把随身听拿给我看,表示平安无事。
「你平常会用那个听音乐吗?」
川澄同学摇摇头,轻轻地把随身听放在桌上,并伸手拿起手机。
〈这是类似护身符的东西,是姊姊的遗物。〉
遗物这两个字让我心底一颤。她继续用手指抚摸放在桌上的随身听。
〈你很常听音乐对吧,古典乐?〉
「古典乐?」
我下意识回问之后,才想起自己以前曾对她撒过的谎。因为觉得说明自己在听电影原声带实在很丢脸,从以前开始,我就会对这类话题支吾其词。
「老实说,那个不是古典乐,是我以前喜欢的电影的原声带……」
川澄同学做出轻轻微笑的动作,开始用手机打字。我发现自己等待她的回答时,并不紧张。一定是觉得因为她不会责怪我说谎。
〈这样子比较像你。〉
我的心底发痒,这感觉不像是开心或害羞,而是其它情感。
「总之,我的音乐造诣一点也不深。」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表示她和我一样。
〈姊姊当时给我这个时,我也只听她顺便给我的其它录音带。虽然她也会拿来录下自己唱的歌,并确认自己的音阶。〉
「所以那首〈Free as a Bird〉也是?」
她先是摇了摇头,才输入文字。
雨声填满我们俩对话之间的空白时段,走廊深处偶尔会传来脚步声。
〈姊姊很害羞,马上就会把录好的歌删掉,那首〈Free as a Bird〉是哥哥偷偷录下来的,虽然哥哥自己都忘了。〉
那首歌听起来的确比较像是在哼歌。
「姊姊唱歌很好听呢。」
〈Free as a Bird〉的节奏,以及她只给我们看过一次的姊姊照片同时浮现在我的脑中,姊姊一头金发,穿著随性的衬衫和牛仔裤,是我在街上遇到会敬而远之的类型。即使如此,那张照片给我的印象却很温暖,说不定是因为脚边站著年幼的川澄同学,所以她才会摆出如此温柔的表情。
〈姊姊从小就很会唱歌,我也因此喜欢上童书。〉
我不懂她的意思,歪著头请她多说点好让我理解,她则是花了点时间继续输入以下的文章:
〈姊姊经常念童书给当时还年幼的我听,不过常常念到一半就开始用唱的,我很喜欢姊姊那样,总是要她念给我听,不知不觉我也喜欢上书中的世界,虽然我自己也曾经学姊姊那样朗读,但根本就跟当时听过的声音完全不同。〉
我在脑内想像千夏小姐抱著小小的川澄同学,念童书给她听的画面。
「真的是很棒的姊姊呢。」
川澄同学笑了笑,她自然的举止让我误以为她的姊姊还活著。
脑里浮现出我们坐电车过来这里的途中,她所说的小故事。
──恶梦飞飞!她当场替我用这个咒语施咒喔!
──然后就不再做恶梦了吗?你也未免太单纯了吧?
她一定打从心底非常信任自己的姊姊吧。
这时我突然想到。
「啊,对了,图书馆。」
川澄同学看我突然想起某件事的模样,摆出疑问的神情。
「那个,你刚才盯著馆内导览看,我想是不是想去看图书馆……」
我转身确认导览板,虽然图书馆的面积不大,但在楼层内确实合并设置了图书馆分室。
「去看一下也没关系喔。」
难得我的发言符合她的期待,她留下〈行李就麻烦你顾了。〉的指示后站起身来。
她才刚踏出一步就停了下来,又补充了一句话。
〈可以的话,请你偶尔听听姊姊的歌。因为她很喜欢在别人面前唱歌。〉
川澄同学把她打好的字给我看之后,用手指了指卡式录音机。
「啊,好。」
她行个礼,往走廊深处走去。
我望向放在眼前的卡式随身机,接在随身听上的耳机整齐地卷好,并且用粉红色的束带收纳,正当我试著解开那个束带时,隔壁的我妻学长猛然惊醒并说道:
「凸肚脐也是有意义的啊!」
学长维持著怒目相向的表情静止不动,不久后才喃喃说著:「是梦啊……」
「你到底是做了什么梦啊……?」
「很讨厌的梦,政府他们啊,把凸肚脐给……呃……不行,我忘了。」
他转动脖子、肩膀、手腕的关节并发出声音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说:
「哦?雨已经停了耶。」
经他这么一说,我跟著从玻璃窗确认户外,雨滴制造出的水幕已经消失,湿润的地面反射著阳光。我刚才专注地和川澄同学聊天,完全没发现天气已经放晴。
「很好,那就继续拍吧……咦?小川澄呢?」
「啊,她去里面的图书馆了,我去叫她。」
我把椅子往后推并站起来,确认导览板之后便沿著路线去找川澄同学。
不久前才劝她去图书馆看看,结果一分钟后就跑去道歉请她回来。这种行为实在有点拙……不对,是非常拙。如果我可以替她多争取一点时间,或许可以降低自己笨拙的行为吧。一这么想,我便开始慢下脚步,缓慢地走在往图书区的走廊上。
我打开贴著印有「图书馆西分室」纸张的大门,房内开的暖气比其它同一栋的设施还要强,此时,我听见一个有点沙哑但音调还算清晰的女性声音,似乎在进行什么表演,语调中带有非常极端的抑扬顿挫。
「没错,今天是妖怪同伴们齐聚一堂的祭典日。」
室内一角铺设著明亮的绿色绒毯,一位围著围裙的女性舔了一下手指,翻开书本的下一页。
我的脑里浮现出她的「声之色」,那是令人联想到小婴儿肌肤的浅橙色,代表平静的颜色。
那位女性把摊开来的书放在自己的面前,书前坐著好几位小朋友。
趴在地上凝视著书上插画的小朋友、已经看腻而觉得无聊便开始翻手边的书的小朋友、挺直腰杆正座聆听的小朋友……好像没看到。
比小朋友们的年纪大上一轮的川澄同学则是听得最入神、眼神最闪耀的听众。
「那个──川澄同学?」
为了不要打扰大家听故事,我小声地搭话。她立刻转头看著我,害羞似地搔搔脸颊。
「雨已经停了,那个,该准备拍摄……」
看她一脸期待著听故事的神情,我虽然忍著不要泼冷水,但还是不得不告诉她该准备上工了。就算如此,她也没有表现出不满的神色,只举起写著〈我知道了〉的手机,静静地站起来。
此时,室内突然暗了下来,我才发现周围的窗户全都拉上遮光窗帘。窗帘之间全都用胶带牢牢固定,让光线毫无空隙可入侵。日光灯和电灯全都失去了光芒,伸手不见五指。
「哇──!」
「停电了!」
小朋友们毫不调整音量,放声大叫。
我确认一下就站在旁边的川澄同学,发现她也带著一点不安的神情。
此时,出现一道光柱。
「妖怪祭典要开始啰~」
光柱是由手电筒照射出来的光线,直接由下往上照在到刚刚为止都还在念故事书的中年女性的脸上,女性的脸部阴影朝上,再搭配她刻意发出令人害怕的声调,即使是我都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妖怪轿子,嘿咻!嘿咻!」
女性拿著手电筒,往手边的书上照射,书上画著妖怪正在举办祭典的插图。
刚才还在看其它书的小朋友也把视线投射到沐浴在光柱中的书。
原来关灯也是为了说故事而演出的效果。
川澄同学似乎也察觉了这点,便关闭了手机,消除萤幕散发的光芒。我们周遭的世界变得一片昏暗。
不知道川澄同学是不是对这表演非常有兴趣,她一直盯著说故事的女性和小朋友们。她隐约浮现在昏暗中的侧脸,就像小孩子一样纯真。
「我们再看一下吧?」
我压低音量提议之后,她颤抖了肩膀一下,随后便看向我,她一度拿起手机,但为了不要制造出多余的光线,立刻就打消开启萤幕的念头。
「我会掰个理由,说我迷路了。」
那个随便的学长应该会立刻相信吧。当我一这么打算,自己的背突然好像被什么东西触摸,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勉强忍住才没有打寒颤。
从双方位置来推想,应该是川澄同学正在用手指摸我的背吧。
她用手指滑著我的背,一瞬间摸到我的脊椎,后来马上往侧腹的方向移动。她在侧腹附近画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圈圈。
了解了。应该是为了表达这句话而随性做出的举动吧。我的胳膊起鸡皮疙瘩,然后往全身蔓延,头也晕晕的。
我在脑内临摹著还残留在背上的手指触感,感觉好痒,有股冲动让我好想马上用手搓揉一下被她摸的地方。
在我的脸还没恢复成常温前,故事就说完了。室内的电灯也跟著亮起。
〈你的脸好红,怎么了?〉
她用启动后的手机输入文字关心我。
「因为这表演很有趣,让我很兴奋的关系啦,哈哈哈。」
〈真的很有趣!〉
她没发现我其实是在敷衍,天真地告诉我感想。
「谢谢──阿姨──!」
小朋友们齐声对刚刚读故事的女性道谢。
女性笑到眼尾都挤出了皱纹并回答说:「谢谢大家。」随后便往我们的方向看,又说:
「那边那对情侣,也谢谢你们。」
「咦!不,不是、情侣!」
川澄同学无视因为动摇而讲话断断续续的我,对那位女性深深地行礼道谢。
「那个,那我们,先走了。」
川澄同学和女性互相对视几眼之后,也跟著我离开。
明明被说成是情侣,她却没有否定,是因为觉得我已经开口否定了,所以她没必要出声吗?为什么她被说是情侣还可以心平静气呢?难道是只有我自己反应过度?大概是这样吧。
当我愁闷地苦思不得其解时,川澄同学突然停下脚步。
她原本把手伸向自己旁边的低矮书架,却在途中停手放弃。随著她的视线和手的动作轨迹一看,发现有一本书斜躺在书架中。
「《见习公主和巨龙》?」
当我喃喃念出书名时,她突然转头看著我,还咬著嘴唇,脸色和刚才相比,明显苍白了许多。
「这本书怎么了吗?」
她用力摇头并拿出手机打字。
〈只是想到那是一本绝版书,很少见。〉
明明只打这么一点字,她却打错了好几次,花了点时间。
〈我们走吧。〉
她自顾自地给我看完手机萤幕后,又继续迈步往前走。
我并没有刻意背下那个书名,不过,《见习公主和巨龙》这个标题,一直烙印在我的脑内一角。
●
《见习公主和巨龙》
到了隔天中午,我才想到要去查询那本书。
试著在网路上搜寻之后,冒出了好几个开放网路购买的旧书店资讯。
这个作品似乎是在我刚就读国小时,为了给低年级生阅读而出版的书,现在已经绝版了。话虽如此,贩卖这本书的旧书店并没有把价钱订得很高。
除了贩卖页面以外,我还搜寻出一篇网志,只用单纯的背景颜色和文字大小构成的页面中,记载著对这本书的感想。
「这本书的王子是坏人,巨龙负责保护公主的性命,是风格迥异的故事书!王子的插图也未免太恶心,不禁令人发笑!但小孩看了应该会很害怕吧,我家的小朋友就被吓哭了。」
除了感想文字以外,还贴了拍著书本内容的照片,照片中虽然看不见书上印刷的文字,但还是可以看到网志的主人想要强调的插图。右边的页面画著一个有著半月型眼睛、紫色嘴唇的坏人脸王子,那个王子敲了敲城门,人在城内的公主做出摀住耳朵的动作。左边的页面则是摀耳朵的公主被神情温柔的巨龙之翼包覆的插图。不过,巨龙的表情虽然温柔,却好像不太可靠。
「这样子,的确会让小朋友觉得害怕。」
或许川澄同学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读了这本书而吓得大哭吧。我做出了这个结论后,就关闭电脑的电源,跑去睡觉。
天空万里无云,地表气温却冷飕飕。我骑著机车移动,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腕和脖子等肌肤遭受冷风毫不留情地袭击,即使戴了两层手套,我的指尖仍然冻僵到疼痛的地步。
我把机车停在校园内,走到附近的公园,这里是今天的拍摄场所。
虽然离大学很近,但我很少走到学长住的宿舍反方向,结果走错好几条路才总算抵达。
川澄同学已经坐在代表禁止车辆通行的拱桥型栏杆上等我。
她在手机内打著〈早安。〉并拿给我看。今天的她穿著和之前拍摄时一样的风衣,不同的是,她今天围著格子花纹的围巾。
「早……让你久等了。」
〈我也才刚来而已。〉
她的手机后面还叠著一本全新的便条本,封面颜色和之前用的不一样。
「换了新的便条本耶。」
她点了好几次头并指著我,似乎是为了聊这个话题,才拿出便条本的。
〈之前拍摄时弄丢了便条本,跟这本同款,封面是蓝色的。〉
「不知道,我也没看见。」
川澄同学边用指尖玩著自己的辫子边思考之后,输入了〈那我再找找看。〉的文字。
「我回去以后也会翻一下拍摄道具,帮你找找看。」
她输入〈应该在其它地方吧。〉之后,又追加了〈就算找到也不可以翻开来看喔!〉的文字并苦笑。
「我知道了,那我们就准备开始拍摄吧。」
这座公园虽然腹地狭窄,但设备却是应有尽有,大半区域几乎都覆盖著带有黄色色调的草皮。公园中央坐落一座由溜滑梯和攀爬架组合而成的游乐设施。
「啊──对了……」
她没有漏听我说的话,歪著头不明白我不小心发出来的喃喃自语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想在拍摄前录几个效果音……」
要拿来用在作品开头之中。为了录下跷跷板或秋千的吱嘎声或流水声等音效,我妻学长给了我一支比我自己的万用款还要贵的麦克风。
川澄同学和我一样四处张望后,一脸可以理解似地点点头。
公园里面有一群国中生正靠在铁杆上喧闹,砂地里也有一群看起来像是刚读国小的小朋友,在这种气温下穿著短裤玩耍。而小朋友的后面还有一群他们的监护人正在闲聊。
从距离和音量来看,我想录制的效果音当中一定会混入他们讲话的声音。原本以为平日午间不会有人在这,才特地过来,看来是我失策了。
「算了,今晚再录……」
我还没说完,川澄同学就把手机递到我眼前。
〈录音的时候请他们安静一下就好了吧?〉
「咦?啊,要拜托他们吗……?反正只要再过来一趟就可以解决,不必这么费工吧?」
川澄同学眨了好几次眼,又再度指著手机萤幕中写著〈录音的时候请他们安静一下就好了吧?〉的文字。
「说、说得也是。」
与其拜托他人,半夜一边冷到发抖一边偷偷录音其实对我来说还轻松好几倍。不过,在一脸理所当然似地提议的她面前,很难开口否决。
我交互看著分别在砂地和铁杆附近玩耍的人群,决定先去跟看起来难易度比较低的国中生交涉。
「那、那……我去拜托看看……」
我把行李放在川澄同学的脚边,有气无力地往国中生的方向走去。
靠在铁杆附近的男女学生加起来大概有五人左右,我发现其中一个人染著一头金发之后,就开始冷汗直流。他们说不定是一群小混混。
「那个──你、你们好。」
有什么好怕的,我的年纪比较大耶!我一边在心底如此告诉自己,一边用刻意用自以为强硬的口气出声搭话。
「啊?」
金发少年用锐利的眼神投向我,焦躁的绯色在我的脑中如同烟火般四散,他可能觉得我打扰到他们聊天了。
「我要拍摄,嗯对。」
「拍摄?难道是拍我吗?」
坐在铁杆上的少女比出胜利的V手势,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周围的人看著她的动作笑了出来。
想要拔腿逃回家的冲动驱使著我,但川澄同学人就在后面,我不能这么做。
「不,我想要录音,所以希望你们可以安静点。不,只要我在录音的时候安静一下就好……」
他们所有人互看之后停下自己的动作,我彷佛是一位等待判决的被告,静静地等他们出声回答。
「要我们闭嘴?觉得我们很吵是吧?」
金发少年的「声之色」仍然表达著他的愤怒之情,从刚刚看见的绯色转变成黏糊糊的酒红色。他原本就对任何人都抱有敌意,现在则变成只敌视我一个人。
「不、不是、不是啦!不是的!」
刚刚对我开玩笑的少女从铁杆上面跳了下来并说道:
「喂──要是我们乖乖安静的话,你可以给我们什么?」
少女把插在口袋中的双手拿了出来。
对、对了!还有这个方法啊!只要拿钱笼络他们就好吧?因为紧张而混乱的我开始思考这种胆小的方案,此时,金发少年突然快速地把手从口袋中掏出来。我以为他要揍我而吓得全身僵硬。
「哦?喂喂──?」
原来金发少年手里握著手机。他彷佛忘了我的存在,和电话另一端的人一来一往说道:
「啊──结束了?太好了,我们现在就过去。」
少年简略地通完电话后,向周围的同伴说:「他说阿良回来了,我们走。」
这群国中生看也不看我一眼,便成群离开了公园。我安心地叹了一口气。
「我去拜托了一下,他们就爽快地答应并回家了。」我在内心准备好这个假报告之后转头一看。
公园的入口只剩下行李,没见到川澄同学的身影。
我扫视四周、到处寻找,后来从坐在砂地内的小朋友之中,发现川澄同学缩成一团的背影。
「知道了──好──!」
在小朋友们回答的同时,她也站起身来,对他们挥挥手,并往我的方向走回来。
她的手上握著便条本和原子笔。
〈我请他们协助了!你那边也OK了吗?〉
「啊,这个,对。嗯……」
她在已经写好的文字上又用大字写著〈但不是免费帮忙!〉并补画了一个微笑的记号。
「可以借我素描本跟麦克笔吗?」
川澄同学又追加这句话,在她的催促之下,我从纸袋中拿出她要的东西并递交出去。
她开始在我看不见的角度中,用麦克笔在素描本上写来画去,当我差不多开始习惯墨水的味道时,她把盖子盖回麦克笔上,发出喀嚓的声音。
〈开始录音吧!〉她换成自己的便条本,给我看这句话。
「咦……可是……」
我搞不懂川澄同学的行动到底是什么意思,瞄了一下在砂地玩耍的小朋友,他们仍然在大声嚷嚷。
这时,川澄同学对著困惑不已的我竖起大拇指。
于是我就在她的催促之下做起了录音的准备。
「这个,那么,我要录音啰。」
我战战兢兢地出声告知,她也用力地点点头,然后高举刚才交给她的素描本。我抬头一看,发现她画了一张戴著口罩的女生插图。口罩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叉。
她举著那张插图,面对砂地上的小朋友,正在玩砂的其中一个小朋友察觉到她的行动,开始拍拍周围的小朋友的肩膀,并指著她。小朋友们都一脸开心地摀著嘴巴。
刚刚都还充斥在公园内的高亢声调,全都在同时停止了。
原来当我对那群国中生鞠躬哈腰的时候,她已经和小朋友达成协议。说不定是对他们说:〈当我高举插图的时候,你们要安静一下喔!〉
当我正钦佩于她不靠著言语就能跟他人交流的能力时,她拍了我的肩膀,手指著麦克风,要我赶快录音。
「啊,对喔,谢谢你。」
令人惊讶的是,那些小朋友甚至还要求他们的母亲都安静下来。
直到进行下一个录音为止,川澄同学会无预警地高举素描本给小朋友看,还会故弄玄虚作势要举起来,捉弄他们。
「真厉害啊……」
录完最后的音效时,我不禁如此喃喃说道,然后发现麦克风还开著,又慌忙地关闭麦克风。
她在素描本的一角写下小小的文字,四周飘散溶剂的味道。
〈让小孩子开心的话,他们就会愿意帮忙。〉
她不好意思地用手指玩自己的辫子尾端。
因为她没办法说话,所以两边的交涉一定得由我来进行。这个前提理所当然地浮现在我的脑中,让我觉得自己丢脸的不得了。她靠著自己的笑容和幽默感,在短时间内就进入孩子们的心。
「你好厉害,说不定很适合当保母喔。」
川澄同学羞涩地笑了笑,又拿著素描本写著:
〈可是我的声音这样。〉
她指著自己的喉咙。
「啊,抱歉。这跟那没有关系,我只是单纯地认为,像你这样能直率地与人相处的个性,小朋友应该也都会很喜欢你吧……」
她紧抓著自己手上的素描本。
「因为,像我这种人,就连好好地跟国中生说话都做不到……」
我发现自己像是在发牢骚后,开始刻意地收拾器材,蹲下来卷麦克风的线。
「总、总之我觉得川澄同学很厉害就是了……」
我收拾完毕站起身来,发现川澄同学正在素描本上写字。
「怎么了?」
她用手制止我的发言,写完最后一个字之后,才把素描本转向给我看。白纸上面写了好几行文字。
〈你是第一个听了姊姊唱的歌而哭的人,所以我想诚一你应该很擅长接收他人的情感,〉
我看到这里就停下来,观察了一下川澄同学的表情,她正眯著眼睛等我看完。
〈正因为会大量接收他人的情感,所以也会想很多。这绝对不是坏事,是很棒的事情。况且你还可以跟我妻同学来往,心胸超宽阔!←这些话不要跟我妻同学说喔!〉
看完的同时,我垂下眼帘。因为实在太害臊了,不敢直视她的脸。
「你太高估我了。」
她把素描本夹在腋下,像是要跟我握手似地伸出左手。
「咦……?」
她毫不犹豫地抓住我战战兢兢伸出的手,把我的手心朝上,并且用麦克笔的笔尖抵著我的手心。手背感受到的她的体温,再加上笔尖的触感,让我的心跳急速上升。
麦克笔在我的手上跳著舞,最后像是弹起来般地离开我的手。
手心被她画了一个小小圆圆的花朵,残留一点痒痒的感觉。
川澄同学露齿笑著。
「谢、谢谢……你。」
我发著愣向她道谢后,她突然开始慌张起来,伸著脖子四处张望。
「怎、怎么了?」
开口询问后,她又再度用麦克笔抵著我的手心。
〈这是油忄〉才刚写完心字旁,她又发现这么一来会扩大问题,就拿起麦克笔,指著印在标签上的〈油性〉文字。
「咦?啊,你想说这是油性的吗?」
川澄同学急促地点头,指向设置在公园一角的饮水处。
我按照她的指示往饮水处走去。
转开水龙头时,突然有点抵抗,不想洗掉手心上的圆型花朵,手上还留有笔尖的触感和她的手的温度。
我只用流动的冷水冲一下指尖,然后立刻握紧拳头,关上水龙头。并且甩甩根本没有湿掉的手,回到川澄同学的身边。
〈对不起,我当作原子笔在写。〉
她写在便条本上的这句句子后面,还多画了两滴飞散的汗。
「没关系,几乎都洗掉了。」
我把手心面对自己,没有亲眼确认的她虽然一脸不安,但还是相信了我的谎言。
「呃,那我们开始拍摄吧。影片的部分。」
这时,川澄同学啪地一声双手合十向我道歉,又在便条本上面写:
〈我答应他们要画皮卡喵答谢。〉
她指著在砂地玩耍的小朋友,原来她之前在便条本上写〈但不是免费帮忙!〉,是指要画卡通角色的插图送他们啊。
「好啊,我完全不介意。」
她向我点头示意后,带著素描本走向砂地。
我坐在秋千上,等她画完给小朋友们的报酬。
凝视著留在手心上的花朵。
我的心中掀起一股情感波浪,那并不是拍打岩岸般的惊涛骇浪,而是轻轻抚摸沙滩般的温柔细浪,填满了我的心。
她搅乱了我的心灵,带来了我不曾体会过的情感,强迫我面对新的局面。
可是,不管是和她对话,还是待在她身边,我都不觉得厌恶。
我想,我一定对你──
「再来是巧碰!画巧碰!」
「也画一下智子!」
砂场那边的小朋友们望著撕下来的素描本图画纸感叹不已,一个个开始要求川澄同学追加报酬。她一脸困扰地往我这里看,我则摆出让她继续的肢体语言当作回应。
我双脚著地,让秋千摇晃,看著她放在旁边的包包。因为她直接放在泥土上,便帮她移动包包,叠在我放摄影机的公事包上面。
在她的包包把手空隙中,可以看见放在里面的那个水蓝色的收纳袋,由于没有拉上拉炼,导致袋子外面露出半台卡式随身听。
──请你偶尔听听姊姊的歌。
我回想起她以前曾提过的请求。正好可以让我打发时间,我把没收好的耳机塞到耳里,按下播放键。
感觉得到手上的随身听马达正在运转,同时耳中也充斥著类似音波的杂音,我开始在脑里回忆〈Free as a Bird〉的前奏,但接下来听到的却不是歌曲。
『快点!过来这里!真冬!』
听见的竟然是一个讲话速度很快并拚命压抑焦躁之情的人的声音,我对这声音有印象,那是唱〈Free as a Bird〉的人,也就是川澄千夏的声音。
『有人来了,在敲门。』
接著换成一个年幼少女的声音。和千夏小姐的声音相较之下,这个声音显得比较悠哉。
『别问了,真冬,拜托你,过来。』
千夏小姐喊那位年幼少女为「真冬」。
『为什么在这……?』
脚步声在应该是千夏小姐的微小声音后面响起,又突然停了下来。
『在姊姊说好以前,你一定要在壁橱里乖乖待著!』
虽然千夏小姐拚命地压低声音说话,但还是能听得出语气带有强烈的告诫之意。
『可是这里好黑。』
『别再说了!拜托你,听姊姊的话!』
千夏小姐似乎很后悔自己突然大声发脾气,小小声地说著「抱歉」之后,又切换成温柔的声线。
『他是姊姊工作场所那边的人,我去跟他说点话,因为是大人之间的话题所以需要保密,所以我希望你待在这里,懂了吗?知道的话,就闭上嘴巴点点头。』
一阵沉默。
『谢谢你,真了不起。你就边听那个随身听边等我,知道了吗?』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嗯,真的很乖。要乖乖待在这里喔,说好了喔。』
随著一道啪哒!的关闭声,杂音变得又重又低沉。应该是关上了壁橱的门吧。后来听见一人份的脚步声越来越小、越走越远。最后耳中只剩下像是沙尘暴的声音,接著再也没听见任何音效。
「这是……?」
简直就像是《见习公主和巨龙》一样。
那天,她看见那本书的瞬间脸色苍白。
同时我发现视线的一角出现一块黑影。
我猛然抬起头,发现川澄同学就站在那,因为位于她后脑勺的阳光太过刺眼的关系,让我无法确认她的表情。
「啊……」
当我的声音不小心从口中漏出,她就敏捷地夺走我手上的随身听,只有耳机因为勾到我的手腕,从随身听上的耳机孔中脱离,留在我的耳上。
「抱歉,我原本只是想听你姊姊唱歌……」
川澄同学用双手抱住的卡式随身听里面,放的是黑色的录音带,我怎么会没发现呢?之前听〈Free as a Bird〉时的录音带是蓝紫色的。
刚刚那段声音是什么?是千夏小姐和应该还年幼的真冬同学之间的对话吧?什么时候的?又是在什么状况下的?我的脑里浮现出一堆疑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川澄同学先开始行动,她在便条本上慢慢写字。
〈当时找到录下姊姊唱歌的录音带时,也同时找到了这个。〉
她之前说明过,录音带是在大学开学前整理房间时找到的,时间是在大约一年半前。如果她在那之前都不知道这卷录音带的存在,也就代表当时是在她毫无自觉的情况下,碰巧按下了录音键吧。
我停止思考,等待川澄同学把正在写的句子写完。
〈听到了什么吗?〉
这句文字写得比平常的字还要小。
「听见千夏小姐和川澄同学之间的……对话……」
川澄同学摇摇头,改变自己的问题。
〈有察觉到什么了吗?〉
「察觉……?」
我无法好好回想录音带的内容,一直在胡思乱想。她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瞧不起我?内心非常地不安。
「不,没有什么……」
川澄同学吐了一口气,再次把随身听交给我。我就像听从长官的命令般,紧张地收下。
〈请你再听一次。〉
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回头重看一次她写的字,上面果然是写著〈请你再听一次。〉
我把耳机塞回耳朵,倒转录音带,按下播放键。光这么做就让我的手不停颤抖。
『快点!过来这里!真冬!』
耳内响起跟刚刚一样的声音,同样的对话一来一往之后,又听到一段绵延不止的杂音。
「听完了,可是……」
川澄同学的脸上没有温度,她的表情毫无变化,指著便条本上的〈察觉到什么了吗?〉
「那个,抱歉,我完全搞不懂……啊。」
这句话同时代表著我不懂川澄同学问这问题的意图。但我无法确认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她收下我递给她的随身听,放回包包里。
〈说不定总有一天,你会希望我再让你听一次。〉
我只能默默地等她写好下一句。
〈在那之前,请你忘了吧。〉
「可是……」
川澄同学用力地摇头,像是要打断我说的话。
〈我也是有秘密的。〉
这句写在纸张正中央的小字,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
「杀───────青────啦!」
我妻学长高举碳酸酒精饮料,几乎要撞到低矮的天花板。
「请你把手上的酒放下来……」
我叹著气,继续在暖桌上设置从家里带来的电脑。打算结束后再铺暖被。
接下来要做的编辑作业将在我妻学长家进行,学长会在自己能做的范围内帮忙,要讨论资料也比较方便。毕竟现在是没有暖气就很难受的季节,在这里做事还有一个优点,就是电费减半。不过,最重要的目的其实还是互相监视对方有没有偷懒。
此时有人敲了敲房门,是川澄同学。从大门对面的走廊吹来的冷风,也跟著她一起进门。
她把针织材质的大衣领口束紧,显示出外面真的很冷。然后,她做出OK的手势,向我们报告说已经把垃圾袋放在门外。
「不好意思啊,小川澄,之后我们自己拿去垃圾场就好,多亏有你帮忙,我们才有办法腾出空间把暖桌拿出来。」
我们三人刚刚终于完成最后的拍摄工作,只要没有必要拍新镜头,就算是杀青了。
至今为止,我和川澄同学去那间公园拍摄了好几次。我认为自己应该按照她当时说的〈请你忘了吧〉,理所当然地与她继续交流,但怎么样都办不到。后来我跟她之间的对话都变得很敷衍,非常不自然。
〈请保持这种程度的乾净喔!〉
她拿著手机时的表情,还是跟平常一样平静。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看待那天所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呢?她摆出和平常一样的态度,反而令我非常不安。
「小川澄记得,下个星期三喔!拜托你啰!」
听见我妻学长高声确认,川澄同学拍拍胸口当作回答。
基本上川澄同学不需要帮忙编辑作业,不过,我妻学长积极地表示,为了进行编辑作业,我们要关在这间狭窄的房间半个月左右,没有异性相伴实在很不健康等等,希望她可以每个星期三来做饭。
「好,诚一,一起送她去公车站吧。」
我妻学长轻轻地踢正在连接滑鼠的我的屁股,并站了起来。明明才下午五点,窗外看出去已经是一片昏暗。
我们结伴走出房间来到宿舍走廊,当我妻学长最后一个离开房间时,他突然像是倒带一样,又退回室内。
「我在这里帮忙挡著!你们先走吧!」
「挡什么啊!你只是觉得很冷才不想出来吧!」
我把手伸向门把试图开门,却听到喀嚓一声,门被锁上了。
「啊,诚一,你顺便把忘记带来的麦克风拿过来,我明天要用。」
学长从房间内做出如此指示,后来再也没发出一点声响。
「知道了啦……」
川澄同学把输入了〈我们走吧!〉的手机萤幕拿给撇著嘴的我看。
户外比宿舍走廊还要更冷,每吹一次风,川澄同学就调整一次围巾在肩膀上的位置,并缩了缩肩膀。她今天穿的短裤和长靴之间露出的膝盖,只有用黑色的裤袜覆盖而已。
「好冷喔。」
川澄同学点头同意我说的话。在街灯的照射之下,我发现她的脖子红红的,看来她刚才的同意并不是谎言。
看不见她的「声之色」让我非常著急。
──察觉到什么了吗?
如果她是用声带发声说出那句话,我就能知道当时的「声之色」,进而了解她真正的用意也说不定。
我明明害怕看见那些颜色,对自己拥有这种力量感到烦躁,却又在困扰的时候希望依赖这力量,我这人真的是太没用了。
我们搭上巴士往车站移动后,又坐上同一班电车。
过了两站之后,川澄同学留在车内,只有我下车抵达月台。她在电车行驶前一直挥著手,我也不停地行礼致意。
目送电车离开后,我叹了口气,把手伸到包包内,取出自己的耳机。由于专心做这个动作的关系,很晚才察觉后面还站著一位男性。
「啊,抱歉……」
我以为自己妨碍到他行进的路线,立刻飞快地退开,没想到这名男性动也不动,直直地盯著我看。
「喂,你。」
他穿著西装,但领带松垮,到第二颗衬衫钮扣都是解开的,还套著黑色皮革外套。是流氓。我确定他在那个世界中,一定是个屈指可数的高手。
「我们去那边聊一下。」
男性用锐利的眼神藐视著我,我只好老实地回答说:「我知道了。」
我和这位男性移动到站内的速食店,他用力地坐在椅子上,一口气吃下三根薯条。我眼前的托盘只放了一个他请我吃的汉堡。
「不过没想到你居然是如此的大意啊,随随便便就跟著我走。」
「嗯……」
他充满敌对之意的声音在我的脑内浮现出刺眼的鲜艳紫色,但是,当他说「我们去那边聊一下。」的时候,却不带有那种颜色,反而是一片苍白之色,似乎对什么事情感到非常不安。我认为自己应该不会立刻被他揍或杀害,所以才乖乖跟他走。
但我也不是没感受到人身危险,为了能在紧急时刻求救,就选择坐在离收银台近的位置。
「那个……所以,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立刻把才刚泡好的热咖啡喝下肚。
「我是拓海,你认识吗?」
他只报上自己的名字,难道是个名人吗?虽然我似乎对他的声音有印象,但怎样都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呃……」
「知道!还是不知道!快说啊!」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是哪位!」
「真的吗?不准给我随便说谎喔!」
拓海整个人往前倾,声音当中带有明显的猜忌之意。
「敢对我说谎是会吃苦头的喔,毕竟我有空手道五段!」
听见「空手道五段」这个关键字,记忆突然变得鲜明起来。原来如此,是她的哥哥,我听过这个人讲话的声音,川澄同学在我住的公寓中讲电话的对象,就是这个人。我偷听到他们在阳台讲话时漏出来的声音,由于当时和现在的声调完全不同,才没有立刻联想到。
「难道你是川澄真冬同学的……哥哥吗?」
「不准叫我哥哥!」
听到他突然放声大吼,我不禁缩了缩身子。收银区的店员也往我们这边看,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好意思!那,请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啊?当然是叫我真冬的哥哥,或是拓海先生之类的……啊,这样啊,抱歉。我搞错了,随便你怎么叫吧。」
拓海先生边鼓著塞满薯条的脸颊边舔著自己的手指,看起来像是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所以你是……?那个吗?是那个吗……?」
拓海先生的「声之色」又变成代表不安的苍白色。
「我、我叫做杉野诚一……」
「我才没问你名字,你是那个吗?」
「什么?那个是指?」
「就是那个……你和真冬……在交往吗?」
「啊?」
我不禁做出对待同学时才会有的轻佻反应。
「我是在问你是不是真冬的男友啦!」
拓海先生握紧拳头用力往桌上敲,薯条山应声崩落。
「不是不是、不是的!我们只是就读同一所大学,不是那种关系!」
我如此回答后,拓海先生紧皱在眉间的眉毛突然放松。
「什么,真、真的吗……?」
「真、真的……」
拓海先生一放松紧绷的身体后,用力地叹了一口彷佛累积了十年左右的气。
「什么啊,我还以为……唉……这样啊。」
他的「声之色」变成小麦色,那是他终于冷静下来的证据。
我不知道该害怕这个人,还是该对他感到亲切比较好。不过,至少可以确认他正如川澄同学所说,是个过度保护的哥哥。
「请问,难道说,你跟踪真冬同学?」
「不是啦,我哪会跟踪她啊!虽然很想啦!如果她愿意的话!」
拓海一口气送入嘴里的薯条变成五根,或许他到现在都还很紧张吧。
「我是因为工作才来到这附近,然后在刚刚的电车中,碰巧看见真冬和你啦。」
拓海先生敲了敲他放在腋下的公事包,看来他是下班之后才把领带拉松吧。
「真冬那家伙,星期三明明没课也跑出门,又很晚才回家,还在很像是男人房间的地方接电话!」
他在讲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最用力,虽然刚才已经解开了误会,但还是不要告诉他那其实是我的房间好了。
「她最近好像整天都很开心,我才想说该不会交了男友吧。不过也是啦,像你这种丢人的家伙,怎么可能是真冬的男友!」
他放声大笑,「声之色」之中毫无恶意,我大概也不能生气吧。
「是啊,我们只是一起……啊,虽然说是一起,其实还有另一个人,我们三个人一起在拍片。」
「那个人也是男的?」
他飞快地回问。
「虽然说是男的……」
我给他看之前存在手机里的《用乳头和易开罐拉环痕迹做出的脸》照片。
「啊,这种怪人,真冬再怎么样都不会喜欢上的啦。」
「或许吧。」
因为话题变得有点棘手,我还是不要说那个学长其实是个会疯狂说出性骚扰发言的男人好了。
「话说回来,拍片啊──没想到真冬对那种事情有兴趣呢──她喜欢看的书都是小鬼才会看的东西。」
一回神才发现他已经吃光薯条了。
「作品中预定会使用她姊姊唱的歌。」
「夏姊的?」
拓海先生用力地说。夏姊指的应该就是千夏小姐吧。
「是的,就是唱了披头四歌曲的录音带……」
「啊,那个啊,那是我录音的,但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虽然他说不记得,但他的「声之色」传达出隐含在内心的安心感。那是有点朦胧、带有一点温度的浅橘色。
「嗯?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咦?不,没有。」
我慌张地别开视线,不再看他的脸。
「不过,原来啊,用大姊唱的歌啊……」
他口齿不清地喃喃说道。
「那个,应该可以使用吧?」
拓海先生喝下一口饮料后回答说道:
「没什么可不可以的,既然真冬想那样做就随她高兴吧。你知道大姊的事吗?」
「知道……」
「到什么程度?」
我被他回问的问题吓得一颤。我才想问他说:「这个话题到底要讲到什么程度啊?」
「不,那个,我只知道她在十年前过世了……」
我盯著他的脸,为了感受「声之色」。
「这样啊……」
是小麦色。他很安心,对我的一无所知感到安心。应该说,这其中有他不希望让我知道的理由吧。
「我听说是在十年前……」
「是啊,大概是那时候吧。」
他咬著插入饮料杯的吸管,没有喝里面的饮料。
「是意外……吗?」
我边问边紧张地发抖,当然,我并没有从川澄同学那边听说过这件事。
「嗯,是啊。」
他骗人。出现了那个储水池的绿色。我捕捉到他那令人遗憾的颜色。
拓海先生在说谎。
那不是意外,所以是生病?不,既然是生病,又怎么会如此不想让他人知道呢?
此时我脑中掠过了那天我听见的,年幼的川澄同学和他姊姊之间的对话。
不是意外的话,大概就是事件了。
「你们似乎历经各种辛劳……」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拓海把饮料放回托盘,桌上发出喀地一声。
他的「声之色」变成了代表焦躁的绯色,从眼前的汉堡中垂下来的番茄酱同时进入我的视线。
再继续深究下去的话,一定会惹他生气,还会受伤。因为这股预感,让我的全身像是肌肉僵硬般动弹不得,衣服底下渗出了汗水。
「老爸有一阵子被裁员。」
「咦?」
「然后大姊就从高中辍学,跑出去工作,虽然她说她脑袋不好本来就不打算考大学,但那八成是骗人的。她的脑袋根本就不差,多亏有大姊,才有现在的我。」
拓海先生漫无目的地望著空中。
「我听真冬同学说,她是很棒的姊姊。」
「是啊,是个超级开朗的人,经常代替忙碌的母亲照顾真冬。念故事书给真冬听的时候,还会突然唱起歌来。」
拓海先生的双眼变得很柔和,似乎正在凝视过去那个时光。
「我在国小被人欺负的时候,她还跑来揍人呢。」
「在教室吗?」
「不,在我房间。一边大吼说『干嘛要给人欺负啊!』一边揍我。」
他用至今仍然不可置信的表情指著自己,继续说道:
「不过,多亏了她,我才下定决心要练空手道。后来我听说,她还跑去找欺负我的人的父母,对他们说:『我弟接下来要开始报仇了,你们最好别插手。』这都是大姊还在读国中时的事情了。」
「好、好惊人啊……」
一说起姊姊的事情,拓海先生就健谈到宛如他人。
「大姊真的很惊人。读了高中之后立刻染了金发,她会追按恶作剧门铃的小鬼追到天涯海角、加入轻音社之后又说音乐性跟她不和在三天后退社。不管是面对老师还是上司,只要她觉得不对,就绝不退让。」
我突然发现,拓海先生的眉毛放松了下来。
「她也是个不太会替自己辩解的人,别人对她的评价都不怎么好,那也是因为她不爱解释的关系。」
他的「声之色」像是沉入水中似的,染上了群青色。
但是,就在一瞬间,他又再度紧锁眉间。
「不要追根究底!」
「对、对不起!」
我不记得自己有拜托他谈姊姊的事情,或许是他发现自己不小心说了太多,因此觉得害臊吧。
他用手拍自己的西装上每一个口袋后,然后从放在腋下的公事包中拿出像是工作资料的东西。
「请问,这是要给我的吗?」
「不是啦,是要你在这里写上你的电话。」
拓海用手指敲了敲资料纸的背面。
「咦……?」
「真冬太晚回家之类的时候,我会打给你。」
「打给她本人不就好了吗……?」
「你这白痴,我要是那样做,会被她以为是过度保护的大哥啊!」
她早就这么认为了。我当然不可能如此回答,只好默默地写下电话号码。
写完后,拓海先生便开始回收资料,放回公事包中,又顺手叠好已经空无一物的薯条盒,塞入喝完的纸杯中。
「不过,该怎么说呢,突然叫住你真抱歉啊。请你跟真冬好好相处,当然,是以朋友的身分就是了。」
他低著头喃喃说道,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很害臊。
我出声叫住起身打算去丢垃圾的拓海先生。
「那个,我想顺便问一下,你们一直住在这附近吗?」
「啊?问这干嘛?」
我也有自觉认为自己开了一个奇怪的话题,但话从口出,只好继续坚持到底。
「那个,我是上了大学才来到这附近,如果你对这地区很熟的话,想请你告诉我附近好吃的店或有趣的景点……」
「不,我也是三年前左右才搬到这里,不是这里出身的。」
拓海先生说出一个我从没去过的县和市的地名,我确认他说话时的「声之色」没有代表谎言的颜色后,就在脑中牢记那个地名。
回家后,打开房间电灯的同时,我也拿出了手机,弯著身子往前坐在椅子上,用手指滑著萤幕并输入单字。
输入拓海先生说的地名、川澄同学的姊姊的名字、以及十年前的西元年份。
搜寻结果中,出现了好几篇新闻,不管哪一篇,都记载著同一个事件。
如此一来,我终于得知那卷录音带的意义。
十五日凌晨,警方接获通报表示公寓内有人争执,到场巡视后发现公寓停车场有一位全身是血的女性,送到医院后确认死亡。
被发现的女性是在该市的制药公司担任事务员的川澄千夏(21)。
警方已于现场附近逮捕一位手持染血刀刃的男性,并将他列为重要关系人准备继续调查。
根据记者取材,通报的同公寓居民表示:「有男人在晚上九点到川澄小姐家。」「两人言语争执一段时间后,川澄小姐就走去停车场。」「追著她的男人手上好像握有像是菜刀的东西。」
继续看该报导的内容后,我得知千夏小姐曾在酒吧里打工当歌手。虽然说是歌手,但她也只在那间店唱歌,说不定只是她的兴趣使然。也得知她的歌声是好到能够换取报酬的程度,而那名男性似乎是酒吧的熟客。
警方持续调查后,男性终于招供并遭到逮捕。报导的最后写到犯人已被判刑,接下来就没有和本事件相关的其它情报了。
──这是十年前死去的姊姊所唱的歌。
我的脑中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川澄同学时,她所写的文字。那天,她写的〈死〉这个文字的第一笔既短又歪斜,说不定她原本想要写的是〈杀〉吧。
然后,我不小心在那天听的录音带内容。
──有人来了,在敲门。
──为什么在这……?
──他是姊姊工作场所那边的人,我去跟他说点话,因为是大人之间的话题所以需要保密。
那段对话一定是在事件当天录下来的吧。
「所以……」
我突然想起川澄同学看到《见习公主和巨龙》时的反应。
来到城堡的坏王子和胆怯的公主。
书的内容并不可怕,只是她把以前读过的童书跟自己过去的经验重叠,所以当时才会如此动摇。
此时突然一股寒气窜起,让我的腹部以下几乎要结冻,我握著手机弯腰缩成一团。
录音带后面的沉默持续到最后。在那沉默之中的人,是按照千夏大人的吩咐,躲到壁橱里面,摀著嘴巴的年幼川澄同学吧。
她究竟待在壁橱里多久?她等著以为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千夏小姐,什么时候才得知自己的姊姊已经死了呢?
──要乖乖待在这里喔,说好了喔。
或许那是她这辈子听见的,千夏小姐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她就失去了「声音」。
●
「把这边杀掉好了──」
集中力涣散的我被我妻学长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
「咦?啊,不采用是吧。」
我特地换成行话,接受学长的指示。
因为开了暖气,室内空气乾燥,让我们说话的声音都沙哑不已。
学长高举双手,在椅子上伸懒腰,他的手上戴著露出指尖的劳动用手套。
「啊──我腻了──可恶──!」
「才刚开始而已耶。」
我在暖桌上操纵滑鼠,发出喀哩喀哩的声音,拚命地处理电脑读取的影像档案,因为意识有点朦胧,只好一边不停地调节暖桌的电力一边作业。
「诚一!说点有趣的话题吧!说点可以让人耳目一新然后超级有精神的话题!」
因为实在是既唐突又无理的提议,我只好随便回答道:
「昨天在校园里,我看见有人在画树木喔。」
「啊──穿连身工作服的人吗?」
「没错,就是他。不久前,他把绿叶重新涂成茶色,但今天一看,发现他又再度涂回白色,重新画成只剩树枝的树。」
「啊啊,因为叶子掉光了嘛──画图也很辛苦呢。」
我妻学长盘腿坐在椅子上,喃喃评论著我说的小故事:「三十分吧。」
「难道电脑就不能乾脆地直接连结我的大脑吗?这样就能按照我脑中所想的完美地完成了。」
「请你动起手来吧,作业提交期限快到了。」
「手冻僵了,没办法继续做了啦。」
「要把暖气调更强吗?」
「不要,会想睡觉。」
我在电脑桌面上设定了写著「距离提交还有十天!」的图片,这是按照我妻学长想的点子而设置的。
「反正剩下的日子还有两位数嘛,然后在快来不及的时候想办法请假的话,作业时间就能加倍了耶!」
「这么做的话,其它学分也就拿不到了喔。」
我妻学长用手上的原子笔搔搔自己的头,毛躁蓬乱的头发几乎把半支笔都吃进去了。
「话说回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距离死线还有十天的日子。」
「不是啦。是我们既可爱又治愈人心的小川澄来煮饭的日子!」
今天星期三,川澄同学没有课,她传了邮件过来说今天的菜单是咖哩。由于我们吃了好几天杯面或超商便当,光是想像就让肚子越来越饿。
「是哪种咖哩呢?会放什么肉啊?」
我妻学长压抑不住兴奋之情,左右摇晃毛躁的头发。
「会是什么呢?」
「哎呀──应该没有那个吧?」
「什么?」
「就是饭啊。饭。」
「不是在聊配料吗?」
「啊?你说啥啊?」
「咦?现在到底在聊什么啊?」
正当我们俩都歪著头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道敲门声。既然没有人出声,表示一定是川澄同学。
我一开门,就看见川澄同学双手提著塞满食材的塑胶袋。
「什么嘛,给个清单的话就会去帮你买啦,诚一去就是了。」
川澄同学边摇头边放下食材,我从透明的袋子中发现她买了玛撒拉(注3:玛撒拉:南亚料理用的调味料,由各种香料混合而成。),这种调味料大概是史上第一次出现在学长的房间。她缓慢地脱下黑色长靴后,从包包内拿出手机。
〈买东西也是做料理的一环!〉
我看了她的手机画面后,不小心和她四目相交,吓了一大跳,她的表情则没有任何变化。看来她并不知道,我前几天曾和她的哥哥见面吧。
「别跟她说你跟我见过面喔,否则她会以为我是过度保护的哥哥。」对方都如此叮咛我了,川澄同学应该也不可能得知这件事,让我放心了下来。
川澄同学脱下大衣,重新整理身上那看起来像是围巾的毛衣领,再拿出她带来的围裙,并在脖子后面打结。看著那样的她,我妻学长开口评论说:「好像新婚妻子!」但我还是觉得比较像是保母。
「太好啦!涌起满满的精神啦!还可以再继续努力了!」
「什么继续努力……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打混……」
川澄同学听著我跟学长之间的对话后,掩著嘴巴开始笑了起来,她大笑的气息从鼻子漏出来,但是没有笑声。
我回想起了她的过去,那是我自行调查之后,擅自想像的过去。
擅自挖掘她的过去这点,让我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但是,我也没那个勇气去向她自白。
取而代之的是偷偷在心底做出一个微小的决定。
我妻学长吃了三盘川澄同学做的咖哩。明明多做一点是为了可以留到明天以后继续吃,结果一下子就已经被吃到只剩下一半了。
我光是吃完一盘就撑饱了,虽然咖哩本身美味到无可挑剔,但一想到之后要实行的事情,实在没办法把食物吞咽下肚。
「肚子已经填饱了!先来小睡一下吧!」
学长连盘子都没收拾就直接躺在地上。
「才五点而已耶?」
「什么啦──你也该休息吧──」
「我得等运算完成才行。」
「这样的话我也要运睡一下啊。」
「你说的『这样』是指哪样啊。」
川澄同学在我旁边用手机输入了〈运睡?〉
「运算是指交给电脑处理的作业,通常会在这段时间睡觉,称之为运睡。」
她拍了一下自己的手,表示理解。
〈打扰你们也不太好,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咦──要回去了──?异性的气息又要没了……我已经在室内……看腻诚一的脸了……」
学长做出像毛毛虫一样的动作,表达他的不满。
「那我送你去搭车吧,川澄同学……」
等我开口之后才发现,这好像我第一次自己提出这个建议。
〈麻烦你了。〉她用笑脸回答我。
离开宿舍后,只剩下街灯的光线一点一点地浮现在空中,照耀著街道。走在黑暗之中,脚边有时候会发出踩到落叶的声音。
平常的我因为拙于对话,老觉得走到站牌之间的距离长到彷佛一辈子都走不完,但只有今天,觉得这条路一下子就走完了。
〈谢谢你,送到这里就好了。〉
手机萤幕散发的光线,浮现在一片黑暗的四周。
「啊,这样啊,不,我陪你等到公车过来吧。」
〈你还有作业要做吧?〉
川澄同学用笑脸催促著我。
「不,其实我也得等电脑运作完,不如说我现在很闲……」
爽快地提议是最自然的举止,不会让她觉得诡异。我心里如此想著,事前还练习了好几次,但现在要开口,舌头还是不停地空转。我说:
「那个,我们来,那个吧。」
川澄同学以歪头回答我。
「我、我们来庆功吧!」
我不禁拉高音调。为了蒙混过去,又间不容发地立刻继续出声说道:
「为拍摄庆功……因为你看嘛,事实上其实都只有我们两人在拍。大家都会这么做喔,在拍摄告一段落的时候,大家都会庆功一下。」
我在信口开河。因为我每次都被我妻学长硬塞了工作,要不是我自己没参加过庆功宴,不然应该会在杀青的阶段举办才对。
「该说这是仪式吗?总之算是作业的一环。在庆功宴中狂吃东西,喝点小酒或是茶饮,不然就是打打保龄球之类的。当然也要看你等一下有没有空啦!」
把想说的话说完后,只能静待川澄同学的反应。我偷偷看了她一下,发现她正用手机确认时间。
后来她终于用右手做出OK的手势,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嗯,我们找个地方去吧?」
我事前调查过附近的保龄球店或吃茶店,不管她选择哪个,应该都有办法应对。但是她却提出了两者皆非的场所,让我的大脑当场当机。
〈能不能去卡拉OK呢?〉
我们搭上往车站的公车,在车站的前一站下车,并踏入以前只看过看板的的卡拉OK店。
进去包厢前,必须在入口附近的柜台申请会员卡,川澄同学趁我填入必要事项时,一脸稀奇地盯著贴在周围的海报,并踩著长靴,发出喀喀声响。
「那个,你有带学生证吗?」
川澄同学确认了一下自己的钱包后摇摇头,然后担心地皱著眉毛。
「啊,没事,只是可以比较便宜罢了。没事,别担心。」
她由上往下抚摸自己的胸口,我的心脏却剧烈地狂跳。已经好几年没有来唱卡拉OK了,这次还是跟女性一起来,实在很难保持平常心。
「DAM和JOY要哪种呢?」
「请问,那是酒名吗?」
店员对我投以怜悯的眼神后,不发一语地从柜台底下拿出麦克风和端末机。
我们走过走廊,经过漏出其他客人歌声的包厢,进入指定的包厢内。
备有U字形沙发的狭窄房间带有一股烟味。我们脱下外套,挂在包厢内准备好的衣架上。
「这里,就是这种感觉。」
川澄同学没有马上坐下,而是兴致勃勃地站著盯著卡拉OK器材看好一会儿,又屈膝观察影像播放器材,指著从0到9的按钮,抬头看著我。
「啊,不是那个,那是遥控器。」
我把柜台给我的端末机交给川澄同学。
「应该,大概,是这样。」
川澄同学仔细整理自己的裙子,然后隔著桌子坐在我的对面,开始用手指触碰手上的端末机。
「啊,触控笔,在背面。」
这个包厢比我住的公寓房间还要狭窄。实在很难不意识到,我要和川澄同学待在密室之中,比当时她来我家更长的时间。电视正播放著视觉系乐团的PV,画面中有一位衣著性感的女性正在扭动自己的腰。真希望这包厢可以识时务一点,放一些健全的影像。
川澄同学似乎毫不在意PV内容,在端末机上输入曲名,那是连我都知道的知名歌手所唱的歌。
「只要按那个钮就可以确定点歌了。啊,端末机对著电视按应该比较好吧。」
她按照我的指示拿起端末机,不等待传送时间,按了按钮好几下,结果同一首歌传送了两次。
原本播放的宣传影像突然停止,改播刚才点的音乐影片,曲名浮现在萤幕中,只有伴奏在室内响起。
〈就是这样子唱歌的啊!〉
她手上握的不是麦克风,而是手机。她一边把萤幕递到我的眼前,一边觉得稀奇似地眺望架在天花板上,正播放著曲子的喇叭。
〈意外地连隔壁包厢的声音都听得见耶!〉
她指著包厢墙壁,隔壁的男生正在热唱偶像歌曲,那是个比起音程,似乎更重视音量的声音。
「那个,来这里真的好吗?」
川澄同学缓缓地点头。
〈我一直想来一次,但是我的朋友们都顾虑我,不邀我来这里。〉
有时候被别人邀请,又怕自己妨碍他人,只好拒绝。她继续写道。
「既然如此,能陪你来真是太好了……这样。」
此时,店员拿著饮料和薯条进来,然后对于明明播放著曲子却没拿麦克风的我们感到讶异,随即离开了包厢。
川澄同学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那个店员的神情,立刻把麦克风递给我。
「咦?啊,我就不唱了,我唱歌很差劲的。」
她维持拿麦克风的姿势,在桌上的手机里输入文字。
〈不用见外!〉
文字后面追加了笑脸颜文字。
「不,我不是见外什么的……我是真的不会唱,之前还曾经害音乐委员的女生哭出来。」
听见我的事迹,川澄同学摀住嘴巴,从鼻孔漏出大笑的气息。
「这可不是笑话或是夸大其词,是真的。这种地方,果然还是跟比较会炒热气氛的人来才好玩吧。」
我带著自嘲语气笑著说道,川澄同学则在一旁摇头。只见她放下麦克风,双手拿起手机。
〈因为是诚一,我才能来到这。〉
看到这段文字后,我的心脏加剧跳动,但接下来的句子又让我冷却了下来。
〈因为你的个性阴沉,所以我可以不用太在意你,真是太好了。〉
「原来如此。」
当我在心底暗自同意原来个性阴沉也是有点用处的时候,川澄同学敲敲桌子,让我把视线放回她的身上。
〈开玩笑的啦!〉
在黑暗的室内中,可以清晰看见她洁白的牙齿。
〈不过因为是你才能来到这,是千真万确的。〉
她又继续在手机内输入文字。等她输入的时候,我看不见萤幕画面,只能既不安又期待地等她打完。即使她人就在我的眼前,这段等待的期间却感觉像是用邮件交流似的。
〈因为跟诚一讲话很轻松。〉
我不禁歪著头,第一次看过有人这样子形容。
〈大家和我说话的时候,多少还是会对我有所顾虑,努力地与我自然相处。〉
她刻意继续打字,追加补上〈当然那是他们亲切的心意,我也觉得很感激。〉
「我其实也很努力想让自己自然点……」
和川澄同学说话,总是让我心跳加速,虽然不至于到失去冷静,但怎样都无法保持平常心,手上也会冒出手汗。即使和她道别,剧烈的心跳仍然会持续一段时间。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诚一自然而然就能接纳他人。你还记得吗?刚见面的时候──〉
「呃,是什么事?」
她笑了一下,开始在手机里打字。
〈你说,你讲话慢吞吞的,可能会造成我的困扰。〉
我实在回想不起来她说的这件事,或许我真的讲过吧。
〈然后,我也觉得自己紧绷的肩膀放松了起来。〉
她做出肩膀放松的动作。
「那只是……」
发现自己差点说溜嘴时,我赶紧打住,最后还是继续开口说道:
「我很不擅长跟别人说话,该怎么说,我会根据对方的声调,擅自想像他的真正想法。」
我没办法说明「声之色」,不过,我尽可能选择了比较老实的说词。
「对方在想什么、会不会惹他生气等等,我总是在想这些事情,所以没办法好好聊天。不过……」
选择不老实坦承的做法一定很卑鄙吧。
「不过,面对你不需要这么做,所以我很轻松。觉得正合我意……就只是这样而已。你所说的轻松,应该也是这么一回事吧。」
因为我只能跟她交流而已。
所以才会不小心知道了她的事情,不小心盯著她的脸看,不小心允许她入侵我的内心深处。
「但是,那只是一开始而已,现在倒是有点不一样。」
我慎重地选择单字,是为了不要失礼、也为了不要太接近她。我老实地说:
「在这样的我眼中,你真的非常了不起。我很羡慕你不害怕接近人,可以自然而然让他人欢笑。真的……很尊敬你。」
我大概爱上她了。虽然不愿承认,但我想我喜欢她。
为了不让他人接近我,为了不要影响他人的内心,我会使用言语和表情。那是我的铠甲,是我拚命筑起的高墙。
而她不一样,她使用言语和表情都是为了直接传达给对方。如果为了与对方有所连结,她会直接伸出手,这对她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面对这样的她,我实在有些无地自容,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不小心爱上了她。
〈好害臊喔!〉
她打出这句话之后,僵硬地玩弄自己的辫子。
「抱歉,我好像说了奇怪的话……还说了失礼的话……」
和这样的川澄同学在一起,让我好愉快。因为我连自己的心意都无法确切地传达,所以才邀你出来。
离作业的提交日还有十天。等到编辑结束、作品完成后,我和川澄同学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交集。就算待在同一所学校,也只会变成偶尔擦身而过的关系吧。所以我才和你来到这里。
做什么都可以。就算是只请她吃她想吃的东西,带她去她想玩的地方。
我想要为你「增添元气」。
她一定正在自己的心中整理十年前所发生的事件吧,事件之后,她也努力地过日子,走到现在了。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想增添她的元气,似乎很诡异。不过,我可以想到用来形容既渺小又自作主张的报恩话语,也只有这一句了。
「我、我还是来唱歌吧!」
我抱著拔刀出鞘的觉悟抓著麦克风。
「可以的话,这个就交给你了。」
我把放在包厢角落的铃鼓交给她,她摇著铃鼓表示知道了。那像是闪光般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她的笑容所带来的效果音。
我拚命回想国中时期的流行曲并唱起歌来,不,其实只是在喊歌词罢了。就算我发出的是既音痴又毫无节奏感可言的杂音,她也会用铃鼓来回应我。
我唱著歌,她敲著铃鼓。这样的交流,比至今为止的任何对话都还要愉快。
●
我只唱了几首歌,衬衫底下就全都是汗,整个人热到当我走在送她回车站的路上时,户外的凉意都会让我觉得舒服不已。
站内多了许多刚下班的上班族,每个人包在大衣当中,静静地等待电车。
「回去路上请小心,我也要回学长那边了。」
〈谢谢你,我好开心!〉
「不,让你看到我奇怪的一面……」
川澄同学摇摇头,花了点时间打出接下来的文字。
〈我总是在看书,就连在文化祭表演短喜剧的时候,都待在幕后,也没有去过卡拉OK店。〉
如此表达的她,表情蒙上了一点阴霾,虽然她试著隐藏起来。
〈所以,不管是请你们让我参加影像制作、还是参与演出、庆功宴,都是我第一次体会的经验。现在可以像这样跟你和我妻学长做很多事情,我真的很开心,非常感谢你!〉
「被真冬同学你这样说,我觉得很高兴。」
说完后,她睁大双眼静止不动,彷佛时间停止了。
「咦?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她慌张地打字。
〈刚刚!名字!〉
「咦?啊……」
我摀著自己的嘴,没想到刚刚竟然叫她真冬同学。一定是因为之前跟拓海先生说话时,我就是这样子称呼她的。
「对不起,我马上改口……」
她突然用手心啪地一声,打了我的额头。
「咦……?没必要气到打我吧……?」
〈叫真冬就好。〉
眼前的手机萤幕出现了这些字,她也盯著我看,似乎在期待著什么。
「我、我知道了。真冬,同学……」
重新再喊一次她的名字时,让我的心脏有有种刺痒感。
〈应该马上就可以不再对我用敬语吧?〉
我以苦笑回答。应该不可能在剩下的这十天办到吧,赶上作业交期说不定还比较简单,所以只好用苦笑当作回答。
〈我还会再去补给喔!〉
「好,我会跟学长一起等你的。」
真冬同学以靴子的鞋跟为轴心转了半圈,背对我通过了验票口。当她准备转弯往里面走的时候,又短暂地转向我,然后做出在手背上敲手刀的动作。
是「谢谢」。我也和她做出一样的动作,虽然不知道以手语的文法来说,这样做正不正确。
即使真冬同学的身影从月台中消失,我仍然伫立在原处。
「真冬同学。」
讲起来有点别扭,但有加上同学两个字,勉强还在容许范围内。
「真冬同学……」
再度喃喃说著。就在我讲完之后傻笑的瞬间,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
「哇……!」
我被震动感吓了一跳,赶紧确认画面。当萤幕中显示了「川澄拓海先生」的文字时,我不禁四处张望了一下。
「喂、喂……?」
『接太慢了啦!』
拓海先生用宏亮的声音大喊。
「那个,难道说、你又在哪边看著我吗……?」
『啊?怎么可能,因为真冬到现在都还没回家我才打给你的。怎么,你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背后窜起一股寒气,同时觉得自己的寿命缩短了。
「呃、对。真冬同学来观摩编辑作业,不过,她刚刚已经搭上电车了,不好意思,刚才绕去卡拉OK店一下。」
『卡拉OK?』
拓海先生用力地说。在电话中看不见「声之色」,所以我不知道他抱持著怎样的感情。
『你带真冬去唱卡拉OK?』
「对,因为她说她想去看看……」
『真冬说的?』
沉默一段时间后,我听到他小声地说:『跟我说一声的话我就会带她去啊。』因为那好像是他的自言自语,所以我不做出反应。
『卡拉OK啊,她有什么反应吗?』
「好像觉得很新鲜,满开心的……应该吧。」
拓海先生只喃喃说:『这样啊。』
「不好意思,这样很不妙吗?她是不是有门禁……?」
我不禁低下头来,即使知道对方根本看不到。我做好会被他斥责的觉悟,但他只用缓慢的语气说道:
『我没生气啦,我认为应该要让她多出去玩才好。毕竟从那起事件以后,她历经了很多辛劳。』
他不小心说出事件这个单字,并且马上察觉这个错误说:
『不,不是事件,是事故啦,事故。大姊的。』
「啊,那个……其实……」
我欲言又止,让拓海先生正经地低声问道:
『其实什么?』
「那个,我前几天用网路看到了报导,关于千夏小姐的事件的……」
『那件事情你跟谁说过了吗?』
他立刻出声插话,声音中带著紧张感。
「不,我没说!没跟任何人说,也没跟真冬同学……」
他喃喃说完『这样啊。』之后,又开始沉默不语。
「很不应该……吗?」
『不,没关系。不过,那起事件中最痛苦的就是真冬。所以不要到处说。』
他并没有用平常那种高压命令口气,听起来反而比较像是恳求。
『你调查到什么程度?』
「那个,我只有看了几篇报导……有男人在晚上来到家里,姊姊逃跑之类的。」
原本犹豫要不要讲得很具体,后来只有大略说明而已。
『那天,我人在好友家,没有直接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咦……?」
『因为正值反抗期,当时的我很少待在家里。』
看来拓海先生不知道发生事件当下所录下的录音带。真冬同学说,她是在一年半前发现那卷录音带,或许是为了不让拓海先生回忆那段往事,才特地隐瞒录音带的事情吧。
『犯人是大姊的粉丝,看到大姊在酒吧唱歌之后,单方面地要求大姊接受自己的心意,真要说起来,就是跟踪狂。他会趁大姊下班后在回家的路上埋伏,还会打骚扰电话。』
「这样啊……」
从我搜寻到的报导中,只提到男性犯人是酒吧的常客。
『我曾经和下班的大姊一起回家过,当时她还刻意绕远路,现在仔细一想,是因为她发现自己被那个男的跟踪,所以才想要藉此甩掉对方,避免把对方带到家里。』
如果当时察觉到就好了。我感觉到拓海先生直到最后,都在忍耐著自己想要忏悔的想法。
『我之前说过,大姊不太在乎他人的眼光吧?』
「对。」
那是之前跟他见面时的事情了,当时的拓海先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垄罩著一股悲伤的「声之色」。我记得很清楚。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继续说:
『发生那起事件以后,传出很多垃圾谣言。说「是出入酒吧那种场所的大姊自作自受」、「一定是交了男友之后情侣吵架吧」……当时我们住在乡下,那些谣言传得又远又久。』
「那真的很难受吧……」
『不,真正可恶的是之后的事。犯人知道周遭都在传这些不好的传闻之后,还故意作证说:「我知道她的妹妹人在屋里,她丢下自己的妹妹不管,逃之夭夭。」』
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起了鸡皮疙瘩,因为感觉到恐怖。
『犯人还胡言乱语说「不知道她是如此差劲的人」「因为太失望所以不禁拿刀砍了下去」。』
那是谎言,是错的。听过那卷录音带的我非常明白,千夏小姐把真冬同学藏在壁橱里面之后,才去找那个男人。况且,这个真相,历经事件的真冬同学本人应该就可以确实地说明。
「可是,那种辩解……」
『没错,那只是犯人失去冷静,为了狡辩而捏造的证词,和后来的审理没有关系。那家伙到现在都被关在监狱里。但是……』
拓海叹了一口气。
『但是,爱聊八卦的人会想要追求真相。』
──那起事件中最痛苦的就是真冬。
我的脑海一角响起拓海先生刚刚说过的话。
『有一群白痴一直在校内问真冬说:「你姊真的把你丢著不管吗?」就连住在附近的朋友也以纯粹好奇的心态问说:「不可能吧?应该搞错了吧?」甚至还有记者直接问「被丢下的感觉是什么?」这种不知轻重的问题。但是真冬她……』
「失去了可以说明一切的声音……」
回过神来发现我已经说完这句话。抵在耳旁的手机好冰冷,拿著手机的指尖也冻得像冰块一样。
拓海先生喃喃说著:『没错。』又继续说道:
『事件发生之后,她受到了打击,失去了声音。』
当时才读国小的真冬同学能写的语句一定比现在还要更少吧。就算想要回话,她用铅笔写字的速度也比不上别人对话的速度吧。然后,即使她拚命地想开口说明,也没办法再用喉咙发声了。
那究竟是多么无奈的事情呢?逃离「声之色」,连个正常的对话都说不出来的我,实在无法猜想。
即使如此,我的胸口仍然痛到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似地。
『老爸他们带真冬去过很多医院检查,不管是哪个医生都说是精神上的问题,还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治好。』
拓海在途中深呼吸一次,才继续说:
『某天,老爸发现真冬为了亲自讲出大姊的事,拚命地练习发声。看到那样的真冬后,我们全家决定离开那个城镇。』
我紧咬嘴唇。当时的拓海先生他们的心灵不知道有多么憔悴。
『在我们学会手语以前,让她感受到诸多不便,好不容易心意相通,顺利地生活时,就连搬家后所住的地方,又开始传著事件的谣言。我们搬了好几次家,等到终于稳定下来,真冬也已经读高中了。』
──我穿过很多制服,但还是第一次穿这种基本款水手服。
她在摄影时曾经提出过这样的感想。而我却对她做出失礼的反应。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后悔。
「我不会说的。这些事情,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没有拿著手机的手紧紧地握拳。
『嗯,就这么做吧。』
月台里响起模糊的铃声,正在预告电车即将通过。
「那个,可是……」
『啊?怎样?已经跟人说过了吗?』
「不、不是的。我只是突然很在意,为什么要跟我说到这种地步……」
如果我站在拓海先生的立场,能这样子把秘密说出去吗?一定办不到。因为我也不曾向他人说过自己陈腐的心里创伤和「声之色」的事情。
『我可不是因为相信你的关系,别误会了。只是……』
听得见话筒的另一端发出抓头的声音。
『只是,该怎么说啊。果然是因为那家伙最近心情很好吧。』
拓海先生原本一边回忆过去一边说话的声音,恢复成平常的温度。
『真冬一直很珍惜大姊的卡式随身听,还跑去找已经不再生产的高价零件,甚至不惜寻找有办法处理的业者,不停地修复那台随身听。她有某个部分,总是被大姊以及过去所牵引著。』
确实,真冬同学的卡式随身听,有好几处都用全新的零件修补过。
『不过,她最近好像都很开朗地出门,如果开朗的原因是和你们一起拍电影的话,我也不想从中破坏。我希望你不要到处谣传这件事,也不要因为奇怪的好奇心,跑去找她聊这件事。知道了吗?』
「知道。」
我用力地回答,不知道拓海先生有没有感受到。
『她也差不多到了大姊死去的年纪了,得向前进才行。』
我的脑中浮现出真冬同学用手机输入的句子。
──现在可以像这样跟你和我妻学长做很多事情,我真的很开心,非常感谢你。
她过去发生的事情全都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产生的变化,我不可能为此做点什么。就算如此,至少我不会破坏她现在的世界,可以跟她一起制作影片。
太好了。不小心听见那卷录音带的那一天,没有质问她是对的。幸好我没有伤害到自己喜欢的女性。
只要我以后都装作不知道她的秘密,一切都还能持续下去。
三缄其口吧。为了她终于能够掌握在手中的,现在的时光。
「请你放心,我的朋友很少,真要说起来,也没有可以说的对象。」
『哦,这我一看就知道了。』
拓海先生笑了起来。虽然知道他是在开我玩笑,但我并不觉得不愉快。
「原来──」
此时,电车带著巨大的行驶声想进入月台,一台急行列车用窗户看起来全连在一块的速度呼啸而去。
「──啊。」
「啊,抱歉,刚才有电车的声音……请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向拓海先生确认漏听的内容,他难为情地说明:
『我说,我以为华垣大的学生全都是一群知识分子,原来还有像你这样的家伙啊。』
「华垣大?」
『你不是跟真冬念同一所大学吗?啊,不过你不是国文学科的人吧。』
拓海先生说出的大学名称,和我念的完全不一样,那甚至不是一间艺术大学。
我简直像是被丢到异次元般,周围的情报全被大脑排除在外。
──我也是有秘密的。
这句话占据著我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