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没有自信可以好好说明。」
真冬同学从摺叠椅上站了起来,捡起我刚刚丢出去的信。她无视内心动摇的我,慢慢地行动。
「所以我才写了信。」
真冬同学在说话,她蠕动自己的嘴唇,从喉咙发出声音说话。
我明明对这光景已经做好了觉悟,但脑袋还是无法轻易接受这种事,甚至愚蠢地开始想像,可能是某处的别人,正配合她的嘴巴动作,替她配音。
她有声音。她的「声之色」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至今为止,我一直很放心自己看不到的、有时候又渴望者的、她的「声之色」。
「你好像很淡漠。」
听了我的指谪,她的双眼在一瞬间晃动,随后又马上恢复原状。
「我不会哭著忏悔,只是想要道歉,也没有奢求得到你的原谅。」
和她说的话相反的是,我从她的声音感受到的颜色,是代表罪恶感的铅色。看起来就像是当时为了避雨而跑到公民馆中,从室内看见外头因为斗大的雨滴而阴暗的光景。
她假装发不出声音,又对此抱持罪恶感。这样的情绪反而触怒了我。
既然如此,一开始不要说谎就好了啊──
如果感受到的是毫不愧疚的颜色,或许我的心也可以因为得到单纯的解答而获得解脱。
就算如此,她似乎不打算让人察觉自己真正的想法,继续维持严肃的神情,重新坐回椅子上。
「揉成这样,已经没办法看了呢。」
她把变成纸团的信摊平之后又对折。
「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变得可以说话?」
她的声音和我的声音重叠。
「是在听见姊姊唱〈Free as a Bird〉的时候,所以是一年半以前。我想跟著姊姊一起唱,便同时在心中哼著歌,不知不觉就发出声音了。」
真冬同学的视线别开我,并如此说道。
我感受不到她的「声之色」有些许混乱。她正保持著冷静,抱著结束一切的心情来到了这里。
「诚一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会说话的?」
她那带有抑扬顿挫声调,怎么听都觉得很不协调。应该是因为我突然可以接收到她以前笔谈所欠缺的意志和涵义吧。
「我并不是知道,而是怀疑该不会是如此吧……」
为了不被她冷静的态度压制,我尽可能把话说得很明白,但似乎不是很顺利。
「我之所以开始怀疑,是重新观看我掉到喷水池时拍的影片。」
真冬同学只歪了歪头,要我继续说下去,那动作我看过好几次。
「在我摔落喷水池以前,我手上拍的影片有拍到当时人在校舍走廊的你。」
她的视线慢慢落到自己手上的信。
「你当时的确拿著手机,原来是在拍影片啊。」
「你为了让我察觉喷水池的存在,才伸出手指指著我。但是值得注意的不是你,而是旁边的人。」
「旁边?」
「没错,旁边扮成恶魔的男性,他在我掉下喷水池以前就转头看向我。」
也就是镜头在旋转以前,我落水发出声响以前。一直都只用黑色羽毛背对我的男性,竟然突然面向我。虽然是很细微的举动,但影片还是拍到了。
我当时就应该察觉到才对。当我落水之后,对方开口调侃说:「小心背后啊──」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往后退到自己绊倒的模样,是不可能会说出这句台词。
「所以,我怀疑真冬同学你是不是发现我快要跌倒时,猛然发出了什么声音呢?因为你发出的声音,那个恶魔男才会转头看我。当然,你的声音并没有被我的影片录下来,或许你那时只发出了一点点声音吧。」
「就这样?」
我点头。
「对,就这样。当然我也觉得很愚蠢,恶魔男也可能只是发现你突然用手指著我,才碰巧在那个时间转头罢了。光靠这点线索就判断你发得出声音实在很牵强。」
我也想把这种灵光一闪的想法当作无聊的妄想看待。
「况且,怎么会有人明明可以说话,却要装成自己无法发声,简直毫无道理。」
如果真冬同学真的能说话,为何要隐瞒?要假装这种事情并不容易,没有超乎想像的决心根本无法实行,说真的,我完全无法想像会有人这样做。
她最大的秘密就是「为什么?」
「不过,当我假设你发得出声音时,又可以与其它提示串联。」
「串联?」
「《见习公主与巨龙》。还有,〈Free as a Bird〉……」
我说出这两个提示之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全都察觉到了呢。」
她虽然开口表达感叹之意,但声音非常淡漠。不知道是不是早有心理准备可能会被我说中,此时的「声之色」也不是明显代表惊讶的颜色。
「因为……我一直在想著你的事。」
若非如此,我根本就不会察觉。
「小时候的你朗读了《见习公主与巨龙》。」
「嗯。」
「还录了下来。」
「嗯,正确答案。」
她的声音没有温度。
「你之前说过,自己曾经学姊姊朗读,但『根本就跟当时听过的声音完全不同』。不是说学得很差、学得不好,而是『跟当时听过的声音完全不同』。」
所以我才会推测,她就算曾用卡式随身听录下自己朗读的声音,也不奇怪。
「你有看过那本书了吗?《见习公主与巨龙》。」
「没有,不过,我前几天已经先买了下来,快速确认过内容。」
确认了之后,我从推测变成确信。
坏王子追著公主,跑来敲城门,为了从坏王子的手中保护公主,巨龙用翅膀包覆著公主。
这是我知道这本书的存在时,搜寻网路时找到的插图。当时我还没有察觉到旁边所描述的文字。
咚咚咚。咚咚咚。坏王子敲著门。
〈有人来了,在敲门。〉
〈坏王子是来追我的,他来了。〉
巨龙来看公主。
它对害怕的公主提出一个建议。
〈躲在我的翅膀里就好了。〉
〈可是这里好黑。〉
〈别担心,虽然黑,但里面很温暖。〉
这些文章就写在插画的旁边。
〈有人来了,在敲门。〉
〈可是这里好黑。〉
这些台词和录音带里录的幼年真冬同学所说的话完全一样。
「你在图书馆中发现这本书的时候,因为心生动摇而退缩了一下。」
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害怕书里的插画,知道她的过去以后,不禁把她的遭遇和书的内容重叠,才判断她是因过去事件而动摇。但其实我猜错了。
「你并不是因为不想看到那本书,而是不想让我看到,才心生动摇。」
真冬同学不反驳,只是修正我的部分猜想,她说:
「我并没有随身带著以前朗读《见习公主与巨龙》的录音带,它和录有姊姊唱歌的录音带一起找到的,我也很惊讶为什么还在。」
无法解消的苦闷越来越强烈,如果我没有发现那种东西的话,或许就不会发现她构思的这个计画吧。
我深深吸一口气,跨越最后一条线。
「录下事件当晚对话的那卷录音带,里面的人全都是真冬同学你吧。」
她微笑。但是眯著双眼、眉间僵硬,看起来就像是在无法呼吸的海中勉强自己摆出的表情,是个痛苦的微笑。
「我以为这是个好点子呢……」
她的声音震动我的鼓膜,怎么听都很像是唱著〈Free as a Bird〉的千夏小姐,姊妹的声音几乎可说是如出一辙。
一年半前,她取回了自己的声音,而且还是个「和千夏小姐相似的声音」──
「我听著姊姊唱的〈Free as a Bird〉,不知不觉自己也发出了声音,自己也不敢置信,当场试著录音,没想到……」
「和姊姊的声音一模一样……」
真冬同学点头。
──她也差不多到了大姊死去的年纪了。
到了同样年纪的姊妹,外表长得很相像,连声音也几乎相同,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你试著用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去重现事件当天的对话。」
我不小心在公园里听见的录音带,其实是最近才录音的假货。
「和〈Free as a Bird〉一样。」
那首歌是约翰蓝侬留下的录音带,在他死后,由其他成员编辑完毕的歌。真冬同学想要仿效,所以在自己在小时候录过的声音中,加入自己现在的声音。
她从自己小时候录的朗读声中所说的「有人来了,在敲门。」和「可是这里好黑。」之中,加入自己学姊姊说话并录下的声音。
──别再说了!拜托你,听姊姊的话!
那天我听到的录音带中的那个声音,其实是真冬同学发出的声音。
就算知道了真相,现在回想当时听到的录音带内容,我还是无法分出她和千夏小姐的声音差异。
「对话本身都是真的。」
真冬同学如此辩解,但我一开始就没怀疑这部分。千夏小姐并不是会丢下自己妹妹不管的人这点,我已经从真冬同学和拓海先生的「声之色」确认过了。就算那卷录音带是后来制作的,内容所描述的真实度仍然是无庸置疑。
「可是,敲门是假的吧。」
「咦?」
「你哥哥之前说过,千夏小姐以前曾经追过按门铃恶作剧的小孩,你以前住的家,应该有对讲机吧?」
真冬同学瞪大双眼看我,然后轻轻地微笑并点头,她的笑容仍然带有悲怆感。
「没错,我为了配合朗读的台词而改变了措辞。不过,跟姊姊当时对我说的话是一样的,因为……我记得很清楚。」
十年前的对话,却是她和千夏小姐之间最后的交流。一定鲜明地刻在她的记忆中吧。
「我很努力做了那卷录音带。」
真冬同学的「声之色」起了变化。趋近于黑色的黯淡深蓝紫色,变得越来越深。像是往深邃的洞穴掉落似的,和悲伤一起坠落。
「为什么……?」
我早就知道答案了。
──有一群白痴一直在校内问真冬说:「你姊真的把你丢著不管吗?」就连住在附近的朋友也以纯粹好奇的心态问说:「不可能吧?应该搞错了吧?」甚至还有记者直接问「被丢下的感觉是什么?」这种不知轻重的问题。但是真冬她……
──失去了可以说明一切的声音……
真冬同学想要做到她当时怎样也做不到的事。发生事件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千夏小姐是如何赌上自己的性命保护真冬同学?她想把真相告诉所有人,为此才制作了那卷录音带。
「我是个机械白痴,光是习惯发出声音就得耗费很多时间,后来我又花上整整一年才做完那卷录音带。况且……」
「况且……?」
我回问之后,真冬同学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
「遇见你之后,我又重新再做了一次。」
「因为没有自信了吗?」
川澄同学摇摇头。
「因为你教了我很多……」
这句话让我感到非常不愉快,胸口彷佛要烧起来似的。
「如果是在同样的状况及同样的环境下拍摄倒还说得过去,既然没那个技术,那么用手动调整是最好的方式。这是你曾经说过的话对吧。」
那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泄漏出来的话。
「我在扮演姊姊的时候,试著使用同一台卡式随身听,还跑进同一个壁橱,并且在差不多的时间带录音。当然,我不知道效果到底好不好。后来我也买了你使用的编辑软体,想要制作得像专业作品一样……」
原来我在不知不觉间,帮她思考了制作那录音带的过程啊。
回想起当时她附和著我的表情,我听到她询问我技术相关问题时,还既天真又笨拙地开心不已,沾沾自喜地回答她。
然后,她把做好的录音带带来拍摄现场。
──察觉到什么了吗?
当我不小心听错录音带的时候,不,现在想想,她应该是故意要让我听见吧。就算我没有在公园听那卷录音带,她以后也会想办法让我听到。
总之她就是希望我听她亲自制作的录音带,她想要确认。确认自己的声音是不是真的和姊姊一样,确认有没有其它致命的缺陷。
她的真正目的,就是想办法让我这对被学长揶揄的「魔法耳朵」,听她做的录音带。
她并不是希望我察觉到什么,而是测试我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所以她选择了距离比较远的我们大学,骗我们说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如果被怀疑,她随时都能离开,这都是为了不让别人追著她跑,也是为了可以让自己变回毫无关联的外人。
「可是,没想到会被第一个人看穿……」
第一个人──因为这句话,让我原本一直没有意识到的疲劳感突然苏醒,肩膀和手腕和头彷佛都塞满了石头,又沉又重。
这也是让我焦躁愤怒的源头。
真冬同学不只来找我,她之后也打算跑去找其他人,试图做确认。她的行为简直就像是想要把游戏关卡破关,只是一开始选择的人是我罢了。
说到底,就算负责确认的人不是我也没差,如果她的身边有其他专业人士,就会果断地去找对方吧。如果她对自己做的录音带有自信,甚至不会想要接近我吧。说不定她早就同时让其他人听过那卷录音带了。
我还以为自己终于靠近她一点了──
我感受到自己的大脑擅自愤怒了起来,或许我只是在迁怒,或许其实只有我单方面以为自己跟她变得要好起来了。
她并没有直接伤害我,也没有夺走任何东西,更没有做出足以称之为背叛的行为。
即使如此,当我知道她接近我的目的,知道她隐瞒的事实,知道我所看见的她全都是谎言的时候,心中的不愉快就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越来越强烈。那感觉就跟脸颊上化脓的伤口一样痛。
「但是,你只是碰巧发现而已吧?」
可能正如她所说吧。我只是重叠了各种偶然,然后走到这一步。
「不知道能不能骗倒其他人呢?」
那是个宛如孩童般的傲慢,也是个毫无现实感的妄想。不过,她的「声之色」没有任何不安,她真的想要付诸实行。
我不可能对她的行为给予肯定。
「你要把那卷录音带……送去给电视或出版社……那些媒体吗?」
「嗯。」
真冬同学的「声之色」没有任何淤积沉淀,我看见她坚定的信念。
「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啊……!」
我一心想要拚命否定她,自然而然放大了自己的音量。为了固定脸颊上纱布而贴的胶带,也有一处因此脱落。
「别人会因为那种东西搭理你才怪!既不能颠覆判决内容!也不可能会受理十年多前发生的事件的录音带!就算人家受理了,不管是谁都会发现你的伎俩!连我都能够察觉了!马上就会被人发现啊!」
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一定可以更轻易地发现录音带有问题。一定有人能察觉录音带中的声音的不协调感。一定有人曾看过《见习公主与巨龙》而且还留有印象。如果真的被人揭穿,真冬同学也会被当作骗子指责。
「我一辈子都不会说话的……!」
听到她这句话,让我咬紧牙根。胸口痛到彷佛被好几把剑刺穿。
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为什么?」的答案。
为什么要隐瞒自己取回声音的事实呢?
答案很简单:她是为了要隐瞒制作那卷录音带的伎俩。
川澄真冬失去了声音,到一年前为止这都是事实。她确实有九年的时光都无法说话。然后,今后她还会继续扮演失语的自己,为了让大家误以为录音带中的声音是千夏同学的声音,并且让大家相信那是当时录下的声音。
「不管是妈妈还是爸爸、哥哥还是医生,每个人都说我不会讲话了。我还没对任何人说话过,我在这社会上会一直保持著是个不能说话的女人形象。只要保守这个秘密,就不会有人拆穿。大家都会相信我,还可以证明姊姊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
今后只要她继续噤声不语,那卷录音带就算完成了。
不,怎么可能完成,她得花一辈子隐瞒耶。
「那是不可能的!你办不到的!」
「办得到!我要做!」
真冬同学的「声之色」染成一片鲜红,看起来就像是血液滴落扩散,淹没了她的心。那带有热度的血液,就算是现在,也几乎要融化她整个人。
「我也可以传到网路上!连这样都不行的话,我就直接去问那天乱传谣言的人!去找那天问我被丢下是什么感觉的记者!」
她一站起来,摺叠椅就应声倒下,撞到地板发出高亢的声音。她的大衣也从膝盖上滑落。
真冬同学用手摀著脸,传达到我的脑内的「声之色」也随之中断。
她粗暴地用力呼吸了几次之后,像是要压抑自己的厉声似地,开始小小声地说话。
「你不了解我,我度过的这十年,你也一无所知不是吗……?」
得阻止她,不阻止不行。这股执念和焦急让我只能咬紧牙根。那种满是痛苦和忍耐的人生,怎么可能会幸福?焦躁感和愤怒逼迫著我,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向你道歉曾经骗了你,所以拜托,这是我最后的心愿。请你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些事情。请你和我一起保密。请你不要……把我的十年……全都浪费掉……拜托你……」
她深深地低下头时,一滴泪珠滴到地板上。
「只要你肯答应,我就再也不出现在你的面前……」
她边抬头边说。我在那瞬间,为了捕捉刚才看见的「声之色」,五感变得特别敏锐。
刚刚的颜色是──
我在如血液般愤怒的浪涛之中,一瞬间窥见到含糊的颜色。那是宛如云雾般虚幻的灰白色,迷惘的颜色。
「真冬同学……你在说谎。」
「我已经把一切都说完了。」
「不对,你带有迷惘的颜色。你早就知道这计画很愚蠢,很不现实,但你……」
还有内幕。那是迫使她执行这个计画的某个原因。
「哪有……」
正当她想要说点什么时,有人敲了病房的门。
随著敲门声,我们之间的紧张感也随之中断。
「请、请进……」
「那个,现在可以打扰一下吗?」
开门露脸的是一位不认识的中年男性。
真冬同学为了不让场面变得尴尬不自然,便擦擦眼泪,拿出便条本,潦草地写下:
〈请保重。〉
她单方面如此表示之后,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离开病房。
她离开的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只开著绿色调的灯,看起来就像是长满青苔的洞窟。
●
我心不在焉地看著覆盖天空的凹凸云朵,铁制长椅实在太过冰冷,甚至还得犹豫该不该把手放在把手上。暴露在空气下的耳朵痛到冻僵,但我仍然不想回到教室内听课。
过了好几天,伤口结痂,疼痛也趋于缓和。以为去上课会让自己心情好点才来到校内,没想到还是低落到不行。
那天的病房和真冬同学的脸,还有她的声音。每回想一次,我的心就充满了愤怒与绝望,彷佛要燃烧似地。
我对她到底抱持著怎样的想法呢?真相改变了我的世界,令我甚至不知道对她的情感该不该称之为爱情。
就算直到日落,我也没有想回公寓的打算,便往和停车场相反的方向走去,最后来到学长住的宿舍。
去找一间美味的餐厅吃饱饱的吧,要我试著喝酒也好,最重要的是,如果跟学长聊天,或许可以忘记这股烦躁感。
这还是我第一次没事就跑来找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暴自弃的关系,心底完全没有任何抵抗。
我敲了敲学长的房间大门。没有回应。
「学长?我是诚一。」
一边出声一边敲门,但还是没有人回应。
「在睡觉吗……?」
正打算放弃回家的时候,对面的门突然打开了。
「我妻的学弟诚一,就是你吗?」
回头一看,发现一位微胖的男性只露出一张脸,既然住在这间宿舍,表示他也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吧。
「对,没错。」
「啊,话说我们曾经一起打麻将。我妻不是带了你和裕介来吗?」
「嗯……」
我很敷衍地回答以后,微胖男就胡乱把脚套进拖鞋里,从房间走出来,不知道是不是每踏一步就疼痛,他搓揉自己的腰好几次,并喃喃说著「好痛」时,浮现出如同泥土般的「声之色」。
「那家伙实在也很随便啊。」
「不,我也是,没跟他约好就直接过来了。学长外出了吗?」
「你也没听说吗?」
他边发牢骚边给我一把钥匙,我对挂在钥匙上的钥匙圈有印象,那是学长的房间钥匙。
「请问……这是……?」
「那家伙回老家了。」
「啊,这么说来,他好像说过这件事。」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真的回去了。」
「咦……?」
微胖男从和式棉袄的袖口中伸出手来,频繁地指著我妻学长的房间。
被他如此催促后,我便用他交给我的钥匙开门。
却什么也没有。
原本应该塞满瓦楞纸箱和搞不清楚是什么小道具的房间,什么也没有。以前曾经放在那边的家具,现在只留下该处墙上一块因为日照而褪色的痕迹,传达出这里的确曾经是学长的房间。
「不久前,他在老家的老爸倒下了。但他本来就打算等手边制作的作业都完成后就回家。这事情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到头来还被他要求帮忙打包他根本什么也没动的行李,害我变成这样。」
男性敲了敲他直不起来的腰。
我妻学长的确说过星期天要回老家。就算用同一种语言整理成相同的文章,我理解含意的方法完全与他人大相径庭。
不过,当时的我明明就确实地盯著他的脸,也感受到他的「声之色」了。就算如此,我也完全没察觉到那句话的涵义。
「为什么,那么重要的事,他可以如此平淡地说出口啊……」
我既不愤怒也不悲伤,而是觉得厌烦。
那个人总是随口喊著他突发奇想的点子,但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认真说的,他的发言和「声之色」几乎没有互相矛盾过。就算有也很显而易见。
所以我才能一直和他在一起。
最后,他也没能陪我转换心情,不知道自己跑到哪去了。
「啊,还有这个,他叫你带回去。」
微胖男指著空无一物的地板正中央,那里放著一块USB随身碟,是我借给学长以后,他一直没有还我的东西。随身碟上贴著乱撕一通的纸片,上面写:
〈我已经先提交了,月底时,帮我把钥匙还给房东。〉
纸片上连句道别的句子都没有。
我回到家,把USB硬碟插在电脑上,并且把显示出来的档案全部移到电脑里。其中有一个影像档案被命名为「完成版!片名给你想!」
「没想好片名就提交,到底是要随便到什么程度……」
我按了两下滑鼠键,档案图示反转了一下,影像随之以全萤幕的方式播放。
穿著制服的真冬同学坐在美术室的正中央。她在一片空白的画布前拿著笔,一动也不动。
啊啊,不行……
我得赶快关掉影片才行。就算直觉如此警告著我,身体也不听使唤,握著滑鼠的右手毫无动静。
千夏小姐唱的〈Free as a Bird〉开始响起,在长方形框架中穿著制服的真冬同学开始走动,同时,我的脑袋浮现出其它影像。
满脸通红,对自己的制服模样感到害羞的她──
她不停地丢砖瓦的画面。
她光是举起砖瓦就很费劲,没想到砖瓦却不给面子,完全不破──
她捧著水龙头的水的画面。
拍摄这个场景时,她在我的手上画了圆圆的花──
每切换一个镜头,我的大脑就鲜明地浮现出当时那个瞬间的记忆。
好漂亮,真的很漂亮。她好美。
我压抑在心底的思念一口气爆发,扩散到心灵的每一个角落。过多的思念漩涡让我无法呼吸,几乎要溺水了。
我闭上眼睛,低著头。用力揪著胸口上的衬衫衣襟,即使用力紧抓,身体内侧的痛苦也只是越来越强烈。心脏疼痛的同时,却又觉得有一股温暖,好像被什么包覆似的。
影片终于停止,我却仍然呆若木鸡。一段时间后,软体开始播放刚才同时选择的其它声音档案。
那是完全没有去除杂音的,〈Free as a Bird〉最原始的档案。我们的作业是从这里开始制作的。
就在此时,我从自己阖上的眼皮对面的电脑中,听见某种声音。
「刚刚……那是什么……?」
我和拓海先生之间的片段对话突然闪过脑海。
「难不成……?」
我用冒出汗滴的手操作滑鼠,让滑鼠在画面上滑动,并开启编辑软体,读取档案。
「这是……」
我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拓海先生。
为了确认某件事──
●
那天下了雪,我听见附近的居民正聊到,相较之下温暖许多的猪土市竟然降下十二月雪。
降下来的不是暴风雪,只是一直永无止尽地下著雪。降下来的雪一粒一粒地、确实地覆盖地面,把城镇染成一片雪白。
〈有一个作业忘记要做,请你一起来完成最后的工作。〉
我选好措辞来刺激真冬同学的责任心,并传一封邮件给她。
把校园内的喷水池当作集合地点。
等我抵达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喷水池的水面变得一片黑暗,只反射了街灯的光线。
我没办法坐在已经积雪的喷水池边,只能站著撑著伞,等她出现。耳朵痛到彷佛被寒冷用力掐著似地,手也冻到不敢从口袋中伸出来,但我不觉得等待的时间很难受。
过了我告知的时间大约十分钟后,她终于来了。
〈你好。〉
她高举手机的手上戴著毛手套,是只露出指尖的手套。她没有整理头发,直接散落在围巾上,浅色的大衣朦胧地浮现在黑暗世界中。
因为伞制造的影子,让我没办法看清楚她的脸。
「那我们走吧。」
我没有聊天,直接行动。
为了尽量缩短移动时间,我快步走在她的面前。踏在积了薄薄一层雪的雪地上,一点脚步声都发不出来,倒是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鞋底传来的泥泞感。
抵达目的地以前,我一次也没有回头。
〈忘记要做的作业是什么?〉
一来到我妻学长的房间前,她就把写著这段话的便条本递给我看。
「进来你就知道了。」我只如此回答,便拿钥匙开了门。
一脚踏入空无一物的房间那个瞬间,我听见她吞口水的声音。
虽然屋内还有电,但暖气和照明都被拆下了,室内呈现一片深灰色,塞满了跟户外一样的冷空气。感觉就像进入了冰块中。
「他回老家了,因为家里有事。」
真冬同学拿出笔和便条本。
「在室内的话,发出声音也没关系吧?」
听了我说的话,她停下正在挥毫的笔,把便条本收到包包里。
「他真是个乱来的人啊。」
她的声音令我打了冷颤,藉此确认那天在医院的对话并不是一场梦。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意住在附近的人,一直压抑著声音,小声地说道:
「所以,忘记做的作业是什么?」
我指向已经连接电脑并放在房间角落的投影机。
「作品完成之后,就要试映。」
家庭戏院用的投影机是校内的备用品,之前为止,那些租借手续全都交给我妻学长负责,光是制作申请文件就花了我不少时间。
「试映的话,根本就不用找我来看吧?」
她雪白的肌肤在黑暗的室内发亮,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她的声音比之前在病房时听见的还要清澈。
「这么一来,不就变成我一个人看试映了吗?」
我原本想试著发出明快的声调,但还是失败了。
「哥哥会担心……我要回去了。」
她调整了一下挂在肩上的包包,走出门外。
「等一下……」
我猛然跑到她的面前,双脚几乎快要绊倒。
「无论如何,不让你看到我会很困扰。」
「请你让开。」
「我希望、你可以看看……」
「不要管我!」
她突如其来的大吼吓得我全身僵硬,浮现的「声之色」更是让我的双脚颤抖。
如血一般的红色,她在拒绝我。她抱持著如同城墙般屹立不摇、又如同刀子般锐利的愤怒,全都是冲著我而来。
「我可是欺骗了你耶……!我利用了你!早就没有找你的必要了!只要你闭嘴不说就够了……!」
她似乎害怕自己的声音被隔壁的人听见,拚命地压低音调说话。就算如此,她的一字一句都强烈地朝著我拋来。
我的脚在颤抖,整张脸失去血色。恐惧揪著我的心,警告我现在立刻逃跑。
「请你听我说……」
我强迫好像被哽住的喉咙挤出声音,说道:
「我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听我说……」
不要逃,不可以逃。你不是下定决心了吗?不是决定好了吗?决定不再逃跑。
也不要低下头。
看著她的双眼!面对她!别退缩!别退缩!别退缩!
「我看得见『声之色』。」
说完的瞬间,我感觉塞在心中的某种东西开始逐渐掉落。
「声之……色?」
真冬同学觉得我所吐露的话语摸不著边际,眉间紧锁。
「你应该很难相信吧,我听见别人说话时,对方在说话时的情感会化为颜色,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生气是红色,悲伤是蓝色,之类的……这就是我妻学长所说的「魔法耳朵」的真相。」
真冬同学保持沉默,盯著我看。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耳朵,也不是对声音特别纤细,况且,如果听声音的时候没有同时看到对方的脸,脑中就无法浮现出颜色,所以像是用电话或录音带,都没有办法感受到。」
「所以……你因为自己感受不到,就以此为根据,认为我使用那卷录音带很危险?要我放弃?」
我无法回答她的质问,我想说的不是那些。
「我一直都很讨厌这股力量,因为这股力量,害我很不擅长说话,也没办法直视别人的脸,这都是为了尽量不要深入对方的内心、不要看见对方的『声之色』。我害怕看见他人的内心,也害怕伤害他人。」
明明自己的视线不想离开她,明明直视著她,她的身影却越来越模糊。不停涌出的泪水形成一道薄膜,扭曲著我的视野。
「可是……我认为『声之色』一定不会是毫无意义的东西,我希望不是。他人说出口的瞬间产生的颜色所代表的意义,应该只能表达出人的内心一部分的想法而已。我是这样认为的,在颜色的里面、心灵的深处、一定还有更多无法溢于言表的颜色!」
我太小看人类,太小看自己了。
人类一定是更加深奥的生物,心灵是如此复杂的东西,和自己所思考的相反想法一定也同时存在于其中。怎样的感情才是正确的?才是真的?就连人类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说你能读取我的心吗?想说你理解我吗?」
「不是的!」
我调整不知不觉越来越繁乱的呼吸。
「我的心曾经是那样认为没错……」
用力握紧拳头。
「我很愤怒,被你欺骗、利用、无法接受自己对你来说已经毫无价值的事实,还擅自对一切绝望。」
我在病房中责怪她的声音,到底是什么颜色呢?应该是很丑陋的颜色吧。
「可是,但是,不过,看到你的脸以后,我的心就被牢牢勒紧。我好希望你可以笑,一想到你拚命忍耐著想要守密的模样,我也快要掉下眼泪来。」
因为我的泪水扭曲了视线,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我现在觉得很庆幸。明明已经决定视线绝不离开她,但如果盯著她的脸看,我大概又没办法继续说话了。
「就算是现在,我也还是喜欢你,所以我很愤怒,很难受,很悲伤,这些情感一口气爆发了出来。就算这样,我也一直想著你。」
一想到她,心底有一块就变得又酸又痒,让我好想触摸她的笑脸。
在这瞬间,有一段记忆掠过我的大脑。那是我第一次帮忙我妻学长制作作品时发生的事。是个从教授眼中喷出光束的蠢影片。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观赏完成后的影片,一边讶异地觉得这影片真是愚蠢,一边笑个不停。
当影片播完,片尾开始开玩笑似地播放短短的工作人员表。
监督、脚本、制作人 我妻邦义
演出 岸本教授与他的学生们
编辑 杉野正一
黑色的画面只显示了这些名单。
我看著那个画面,泣不成声。
好开心。我一直以来都自己孤单一人地进行的编辑技术,竟然有人开口说需要我,竟然有人说我很重要。可以跟别人一起制作点什么,真的好开心。
我想要与他人有所连结。
想被别人重视、想和人一起过日子、想被人理解。
自己制造出的孤独实在是太难受了。
我一直都很想与他人连结。
所以,和我们一起作业的那几个月,对你来说或许只是假象,但对我来说,全都是美丽又闪耀的日子。
「你让我察觉到,我不能被『声之色』所囚禁,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想法,全都藏在更深层的地方。和你交流的日子中,我学会了这些事。」
不管是相遇、还是遭人背叛,全部总结起来,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连结吧。
恐惧不可能因此消失,不过,现在的我,拥有愿意毅然踏向恐惧的决意。
「我想要加入你的人生。」
那是近似告白的、渺小又确切的恳求,也是我待在这里的理由。
「就算只有一点点,就算是一条几乎要断掉的细线也好,就算是总有一天会被你忘记的一瞬间,我也不介意,我希望可以和你有所连结……」
我想进入她的人生,这举止对她来说并不是救赎,或许也只是我多管闲事,可是,如果不这么做,也不可能会有未来。
我擦拭累积在眼眶的眼泪。
风摇动著窗户,玻璃窗表面反射的光线随风震动,随后又静止了下来。
户外飘著既小又雪白的雪粒,被风吹得到处飞舞。
我再度捕捉真冬同学的脸,她紧咬双唇,光线在她的瞳孔中摇动,但她拚命忍耐著,没有流泪。
「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就只是这样而已。」
她低声回答出代表拒绝的话语,不过,她说的话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带有暴力的色调,取而代之出现的是,彷佛渗透在图画纸上的模糊水蓝色。
「骗人,你的『声之色』有迷惘,你在动摇。」
「请你不要擅自决定……!」
那颜色让我无法视而不见。
我害怕不已的「声之色」,因为害怕所以不停地逃离「声之色」,现在,我要用那颜色当作道标,找出你真正的心。
「看得到我的颜色什么的,简直就是天马行空……」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那天没有丢下我不管!」
当我和真冬同学在病房内说话到一半进来的男性,就是撞到我的司机。他向我道歉说:「因为很混乱,所以当下逃离了现场。」
打电话给救护车的,是一位年轻女性,她没有报上姓名,只告诉救护员地点而已。
「帮我叫救护车的人,不就是你吗……?」
或许她是听见剎车的声音才找到我,又或许是偷偷躲起来看著我。
「不是……」
她的「声之色」混著紧张与不安,那是说谎的证明。
「如果被其他人知道是你的话,别人会发现你的失语症其实是骗人的。既然如此,丢下我不管不就好了吗?你只要佯装不知道,就没问题了。」
「那种事情……」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那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她的「声之色」正在动摇,染上了悲伤与不安的颜色。看起来就像是从水里抬头看著太阳一样,是个连自己的手都会模糊扭曲的不安定景色。
「我只是没想那么多……因为我不管怎么叫,你都陷入昏迷没有起来,说不定、该不会就这样子……一想到这种可能性……」
她为我悲伤,为我动摇。她回想到那个瞬间后,和我四目相交。
「如果你的目的是确认录音带有没有缺陷,你在公园拍摄完之后,大可直接逃离。」
那天,当她询问我是否察觉了什么时,就已经达成了她的目的。她可以假装对我的失礼举动感到愤怒,就此远离我。
「但你如果这么做的话,你想用姊姊的歌制作影片的想法会变成谎言。」
拓海先生曾经说过,最近真冬同学变得很开朗。我应该可以相信吧,相信一起失败、一起欢笑、一起气学长不知轻重的日子,全都不是演技。
为此自满吧,因为你就想要那样过日子,你就想要拥有那样的世界。
「那全都不是谎言吧!你后悔文化祭时只能待在幕后、也不曾和朋友去卡拉OK,都不是谎言吧!」
真冬同学的眼眶掉出斗大的泪滴。
「很开心……」
她每发出一次声音,泪珠就不停地滑落脸颊。
「一起拍摄、一起在学食聊天、一起搭电车、被视为重要的人,全都很开心,全都是我第一次体验的事情。我妻学长也真的是个怪人,和你聊天也让我觉得心情会稳定下来,可是……」
「可是什么!」
我打断她的声音。
「可是什么!已经够了!对你来说够了!你取回了声音,就这样活下去不就好了吗!」
我从僵硬的声带和几乎要爆炸的胸口中,用力地挤出声音。
「你办得到了啊!今后你可以去唱卡拉OK!可以亲口和过度保护的哥哥吵架!还可以跟喜欢的人彻夜用电话聊天!」
我回忆起那天,她双眼闪耀的侧脸。
「你也可以为小孩子说故事,就像你姊姊为你做的一样啊!」
她竟然打算舍弃那样的未来,打算扮演不会说话的自己,永远保守秘密活下去。
「你心知肚明,明知那种录音带根本无法改变任何事,没有任何意义,什么也拿不回来。就算知道,你仍然打算继续假装自己失语!」
「那种事情……」
「你的姊姊根本不希望你这样做!」
「那种事情你无法证实。」
「但我……」
「因为!」
她从口中扔出这句话之后,整个人失去重心。她膝盖著地,摀著自己的脸,任凭肩膀颤抖。她努力挤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脆弱。
「是我……我……」
我默默地守候著直到最后都在为了某件事忍耐的她。
最后,她放松所有的力气说:
「是我告诉那个人,我们家的位置。」
她说出了令人感到痛楚的真相。
「在发生事件不久前,我在外面被那个人叫住,他说他是姊姊在职场上的同事,我就告诉他我们家在哪。」
──因为她发现自己被那个男的跟踪,所以才想要藉此甩掉对方,避免把对方带到家里。
拓海先生说过的话闪过我的脑海。
「如果我没有告诉他,姊姊就不会死了!都是因为我说出口,姊姊才会死掉的!」
这是她闭口不谈的秘密。
也是她失去声音的真正理由。
她不是因为姊姊曾要她保密而后悔,而是因为她亲口跟犯人说了自己家的位置。所以她责怪自己,知道杀害姊姊的犯人就是自己亲口告知家里地址的男人那瞬间,她就失去了声音。
「发不出声音是惩罚!是对我的惩罚啊!结果,我竟然……又能够发出声音,又可以恢复正常生活……!可是姊姊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在这……?
真冬同学在自己做的录音带中扮演千夏小姐,并亲口说出当时的台词。那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
制作事件当晚的录音带,然后决定继续扮演失语的自己,全都是她的赎罪方式。
她无法原谅自己,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发出声音,便故意把那些枷锁缠在自己的身上,正因为她爱著姊姊,才没办法轻易原谅自己。
只要她变得幸福就好。这么简单的事情,人类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办不到了。
「不是的,真冬同学。就算是局外人的我也知道,你没有错,一点错也没有。」
「可是……」
真冬同学像是说梦话似地不停重复这句话,泪水毫不间断地从手中掉落。
她低著头,我看不到「声之色」,不过,我深刻又疼痛地明白,她正处于如同沉入海底般的悲伤之中。
然而,我没办法给予她任何一样东西。
但是,可以取代这一切的物品,还留在这世界上。
玻璃窗对面的树木因为风而摇曳,堆积在枝干上的雪哗啦啦地掉落。
「真冬同学。」
她没有回应我的搭话。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听……」
那个东西,一定比我说的话还要有意义。
我抬起一直用力踩著地板的脚,往投影机的方向走去。
启动电源后,墙壁照射出长方形的光芒,灰尘在光束间飞舞,出现在狭窄房间内的萤幕尺寸看起来跟大电视差不多。
我很喜欢这道宛如往深海行驶的探查船所照射出的光线。
操作电脑并开始播放后,档案经由投影机转换成光芒,我制作的档案彷佛贴在墙壁上。
长方形光芒中,有著穿上水手服,坐在美术教室的真冬同学。
「这是为你制作的特别版。」
是我为了真冬同学而编辑的版本,不过,我编辑的并不是影片,而是声音。杂音变得特别大声。
千夏小姐唱的〈Free as a Bird〉充斥在室内,慢慢唱著歌词的声音温暖到彷佛真的带有热度。
「有什么……?」
我立著食指,制止真冬同学开口说话。
千夏小姐的声音越来越小,取而代之听见了某个声音。
「这是……?」
「我刚刚有提到,你的姊姊根本不希望你这样做。那可不算是我说的话。」
一道又轻又小却很高亢的声响,不停地持续下去。
──天乾物燥…小心……
当真冬同学清晰地听懂那声响的一瞬间,她终于理解了。
──那个敲打声总是在我睡觉的时候进入我的脑海,所以我有一阵子常常梦见家里失火。
──不过,我去找姊姊诉苦之后,就再也没梦见可怕的梦了。
是千夏小姐安慰了因为做恶梦而呻吟的真冬同学。
「姊姊在你身上施的咒,其实就是这首歌。为了不让你梦见恐怖的梦,她在你的枕边唱歌。」
然后拓海先生偷偷地录下那首歌,当我打电话问他的时候,他才回忆起来,大声说著:「没错!就是那样!」
我还记得,当拓海先生提到那卷录音带时,「声之色」浮现出些许的安稳色调。即使他忘了,他对千夏小姐的思念也早已成为他的一部分。当时的我还没有留意到这件事,不过,那颜色告诉了我,那块心灵碎片,是送给真冬同学的礼物。
果然,最应该珍惜的东西,远在「声之色」的前方。
「即使是在梦中,在姊姊她无法触及的世界中,她都希望你可以得到幸福。她把这希望融入歌曲之中,唱给了你听。」
说不定正是因为如此,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才会掉下眼泪。真冬同学或许也在无意识中接收了姊姊的愿望,才因而取回自己的声音。相信这样的奇迹,也没什么不好。
真冬同学的声音颤抖。
「姊姊……」
当她轻声地喃喃说出口后,便发出哽咽的声音,开始啜泣。
她跪在地上,擦拭自己的脸好几次,但大颗的泪珠仍然不停地滴落。
喘息声越来越强烈,最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束缚她,啜泣转变成近似于大叫的声音。
她大声地哭泣。
一瞬间,我的周围被光线包覆,说不定只是因为投影机散发的光线令我头昏眼花,但是,就在那瞬间,我看见了颜色。泪滴装著满满的彩虹,应声绽放,好几万条丝线扩散到四周,每一条线都带著光彩夺目的颜色,各自大胆地主张自己多彩多姿的色调。
有美丽的颜色,也有丑陋的颜色。不管是痛楚、悲伤、喜悦,全都一起释放。就在最后那一剎那,我亲眼看见了。
我看见长大成人的真冬同学和千夏小姐一边看书,一边放声大笑的光景。那一定是她希冀又渴望不已的景色──
眨眼之后,那些景色全都消失,变回什么也没有的房间。
窗外的世界被雪染成白色,就连天空也因为飞舞的雪而变得一片纯白。而这间昏暗的房间并没有任何颜色,即使如此,我的眼睑里头仍然烙印著色调,没有境界也没有终点,还带著热度的渐层色调。
说不定刚刚我所看到的,都是自己擅自制造的幻想,不过,那是与你有所连结之后,才得以发现的颜色,是你送给我的颜色。
这是我对我所心爱的你的请求:
「够了,已经够了。真冬同学,请你往前迈进吧。」
与我连结之后,你的世界能不能妆点出一点缤纷呢?你的世界能够产生变化吗?
千夏小姐唱的〈Free as a Bird〉温柔地填满室内,包覆著伫立不动的我和抽抽搭搭哭泣的真冬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