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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卷全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神仙兔

录入:↑我媳妇

修图:天地有橙

那是发生在去年旅途上的事。牙齿突生异于寻常的剧痛。在临时求医的牙科诊所里,牙医叮咛说目前做的只是急救处理,回去后必须立刻找家附近熟识的牙医治疗。那是六月底的旅行,我还望着梅雨阴霾的天空考虑如何决定天数。之后回到家,梅雨季节告终,灿烂的夏天来了又走,吹起初秋的凉风时,也不知老天是怎么安排的,一收到人事令,周遭便一下子忙起搬迁事宜,在赴任地f乡安置好新居时已是岁末年关,不怎么寒冷的冬天很快就被温暖的春天取代,接着梅雨来梅雨去,然后是夏天到访,如今是夏末秋初之交的长雨之夜。

放任一年无暇照管的牙齿周边又开始不安分地隐隐作痛。仿佛就像对生性懒散的我发出恐怖警告,叫我不能再置之不理。

于是我决定去看牙医。关于牙医的选择,参考了街上炒豆店老板的意见。炒豆店老板十分清楚住家附近新旧牙医的动向。或许是为显示自己的评价公正,老板口若悬河对这一带开业的所有牙医发表短评和概说。偏偏我一向就不擅长记忆人名,完全记不住他口中评价最高的〇山牙科或是△川牙科。结果好不容易只对f牙科这个好记的名字留下印象。据说是父子共同执医的诊所。

不过今天已经晚了。牙疼感觉轻微,还能忍耐个一、两天,决定明天一早立刻就医。

半夜。

正当我心想这牛毛细雨怎么下个不停时,居然在我没留神的当下停了。落地窗外下方的草丛里,蟋蟀开始发出唧哪虫鸣。

隐隐作疼的牙痛唤起轻微的忧郁,那种心情和隐隐作疼的感觉十分合拍,逐步引人陷入未知的深处。一闭上眼睛,前面就是秋海棠花丛盛开的小径,再往下走是两侧叶兰(注1)茂密的幽微夜路。因为有些微微的下坡,更前方就像是如射干(注2)种子般的暗夜深渊。仿佛陌生的迷宫,两旁会伸出奇妙的手招呼你前进,从此无可抵御地踏入不归路。

我强迫自己停下脚步转身准备回去。突然听见公鸡此起彼落的叫声。印象中这附近没听过鸡叫声,大概是有邻居开始养鸡了吧。

唉,今天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去看牙医,干脆起床了吧。一睁开双眼,我竟已然站在楼下的走廊上。这是怎么回事?一时之间不解地摇摇头,心想得先上洗手间才行,便跨出脚步。这才发现途中的房间透露出灯光,是房东的房间。

房东是这户人家过了婚期还迟迟未嫁的女儿。据说这房子从房东出生时起就分租给房客。到了青春年少,父母相继过世,就此耽误了「青春」直到现在。因为已经习惯房子分租给外人,同时为了小心起见,二楼只出租一个房间。

我纳闷—大清早的,她在干什么呢?从微开的纸门缝中往里窥探一眼,原来正专心阅读女性杂志。从她专心的程度判断,想来是在钻研读者来函专栏吧。不知怎地,她的头怎么看都像是母鸡的头。大概是我睡昏了头,视觉还没恢复正常,对吧?

上完厕所,站在沿廊(注3)洗手时,看见庭院里枫树背后的东方天空亮白了起来。果然入秋之后,黎明时分感觉就冷了。不知从何时起已感觉不到牙痛,不过肯定马上又会作疼。牙痛总是说来就来,就在我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去看牙医,并经过房东房间前面时,房东冷不防探了出来。

——咦?今天不用上班吗?

——怎么可能,当然要上班呀。

我诧异地心想:她干么一大早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却听到她说:

——可是都过了中午了。

怎么可能?我再度往外看,果然已经日正当中了。

我工作的地方是植物园。当初一毕业后就以技师身分进入K植物园服务。曾经结过一次婚,年纪轻轻就嫁给我的妻子却在二十多岁时突然去世,死后我才知道她怀有身孕。真教人伤心。接获调任f植物园的消息是在妻子过世满三年的忌日隔天。就像河川顺着水流,自然会有弯曲,我也转换了工作地点和住处。住处无可厚非,倒是新工作的内容比较自由随兴,令我满意。昨天我已事先交代过今天会因为看牙医而晚点上班。

我赶紧打点好穿着,飞奔出门直往f乡牙科。

f乡有许多不大陡的坡道。平缓的起伏在道路之间形成高低差,中间以小阶梯连系。支撑山壁的砌石不耐风雪凌虐已被磨去棱角,随风飘来的种子攀附其上落地生根。基于职业的关系,我不禁观察得入神。有荠菜(注4)、瓜槌草(注5)、羊齿地衣类等植物。

走过斜贯南北两条大马路的长路,左转爬上一条细长的坡道,再右转来到东边大路。f乡牙科就位在面对东边大路的豆腐店二楼。经由屋外的楼梯,可爬上二楼的牙科并推门而入。但在我爬到一半时,看见类似衣架的木片散落在楼梯一角,不禁担心起这家牙科真的好吗?有道是见微知着,这未免也显得太散漫了吧?而且楼下还不断飘来炸豆腐的气味。可惜,我对于已经决定好的计划,欠缺临机应变的本事,只好乖乖站在柜台前。后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似乎在讨论什么重要个案。我朝里面大声呼唤,说话声戛然停止,周遭一片安静,说话的人都在看着我的那种气氛显而易见地往我这边流动过来。然后,对方用这才发现有访客的语气说:

——是。马上来。

走出来的是位穿着并非十分正式的年轻女子。我说明了牙齿的状况。

——我知道了。请坐在那里等一下。

我听从指示坐在眼前的椅子上。可是这个候诊室的角落里也散落着类似衣架的木片,令人怀疑:这里真是市井善男信女前来求医问诊的地方吗?我不禁越来越不安。不过说到柜台女子不大正式的穿着,反而给人亲切之感。换言之,因为符合了我的喜好,自然想多待一会儿看看情况。

椅子的斜前方是门。一部分门板嵌有厚重的毛玻璃,可看见朦胧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正当我想灯光怎么突然动了,只见门打开,一名身穿肮脏自袍的牙医对着我招手要我进去。我遵从指示走进去坐在诊疗椅上。诊疗室整体给人老旧的印象,所有器具都像即将寿终正寝般缺乏生气。

——怎么会来这里看牙齿呢?

牙医开门见山就问,让我心情益发不安。我说明了炒豆店老板的介绍:

——这里应该是父子两代共同执医的吧?

——不,你说的那间不是这里。

一听之下我更加担心了。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好张开嘴巴。牙医大致检查过我的口腔后说:

——嗯。对了,你的工作跟植物园有关是吧?

我吓了一跳。搞不好眼前这位是不得了的名医呀。

——啊,没错。这种事情也看得出来吗?

——不是啦,我不是从你的牙齿状况看出来的——不过你的牙齿倒是蛀得很严重,这一点错不了。

那种事情不用你说,我自己也很清楚。

——必须多来几次才行。现在因为肿了没办法碰。这是止痛药,请先服下再说。

牙医说完递给我一颗红色小药丸和一杯水。我毫不迟疑地吞了下去。

——这止痛药请一天吃三次。待会儿会配给你,你去那里领取。

牙医指着墙上的小窗口。我在窗口前等了一下子,里面送出一包药。到此为止都还好,问题在于递出药包的那只手,虽然只有一瞬间,我怎么看都不觉得那会是人类的手。于是我弯身从小窗口往里面探看,只见有只狗正忙得不可开交。起先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再细看,从对方尖耳朵、黑鼻头、左右两颊各有几根长长的胡须等特征,怎么看都是狗。狗察觉到我惊讶的视线,稍微闭了一下眼睛点点头,仿佛在说「嗯,我知道。不过这件事不必对外张扬,我现在很忙」,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继续忙手边的工作。而且身上还穿着白袍,大概是为了应付卫生方面的纠察吧。听俗话说「忙得连猫的手都想借用」(注6),没想到这里借用的居然是狗的手。

我转身对牙医说:

——刚刚这里面有只狗……

一心只希望对方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哦,又变成了狗是吗?

牙医稍微皱了下眉头。

——那是内人。因为前世是狗,平常只要一忙得没空注意,就会变成狗。一旦好整以暇闲下来,倒也是个气质不错的医生太太。

——……是哦……

我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呆呆听着。

——这附近很多这种人呀,你没注意到吗?

——没有……

——比方说擦身而过的人,顶着鸡的头之类的……

——啊,不,这么说来的话……

好像有过那么回事。

——那可不是你神经过敏或想太多,请放心吧。好了。

牙医充满信心地大声说完后,像是一桩大事解决般点点头,微笑着送我走到门外。

我其实很希望他能说明是否因牙疼刺激到视神经才会看到那种景象,抑或是药的副作用?但那位牙医毕竟也提到了自己太太的情况,而且对初次见面的我似乎也表现得亲切不见外。

尽管一头雾水,莫名其妙,还是先去上班再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从漫步在这一带开始,我已经算是在工作了。

且容我说明如下。

不只植物园,凡是冠上「园」字的东西就是一种边界,也就是说先有外围,园的意义才能成立。这座园子的外围,基本上是石墙,但有许多地方是以木板修补的。就算人类将此处到彼处定为边界,植物又哪里会听从呢?植物能靠着风、飞禽或走兽,来散放孢子、花粉,运送种子,生根发芽,果敢地超越边界。这就是它们与生俱来的宿命。

因此,这座植物园周遭很有可能出现别处看不到、从大陆渡海而来的奇花异草。我的工作内容之一,则是辨识那些花草是否跟本植物园有关,如果有关就得立刻记录下来。与其说是园丁,不如说是侦探还比较接近。

然而这些并非我的主要职掌。

这植物园的前身是座历史久远的药草园。由于去年邻近的公有土地拨给了它,面积顿时增加一倍。我的突然异动主要也跟这件事有关。该地原本属于古老的寺院所有,维新时期收归公有后便长期放任不管。从草木兀自丛生的状态来看,一看就知道会成为狐狸妖怪的栖息之处。因为官方不知如何处理,才会把土地硬塞给植物园吧。

前不久在其中建造的水生植物园就是我所负责的工作范围。我私下将此一区域命名为「隐江」。有一说是这里原本是以有涌泉的谷口开拓出来的土地:另一种说法是流经附近的大河原本的主流在此,因为某一时期的河川工程使得河水流不出去,变成池塘,逐渐又化为湿地。

刚到任的时候,因为看到这一带无人照管的荒废模样,便向园长毛遂自荐取得许可,试验性地种植各种植物,指挥造园工人填土、抽水、挖土、灌水。因为如果想要永续保持地势,就必须思考如何利用自然结构的落差来供水。

一边观察附近的池塘、沼泽生态,一边搜集国外资料,想像根据干燥的岸边、潮湿的岸边、水边浅滩、水中等不同区域规画种植合适的植物,也是一件乐事。幸运的是,除了芦苇、香蒲(注7)、水葱(注8)、荇菜(注9)、茭白(注10)、芡(注11),就连木贼(注12)也都是原本就有的植物。连接岸边的土地则种植日本三蕊柳(注13)、落羽松(注14),也就是沼杉。一想到沼杉群立的风光就陶醉不已。

「隐江」是我最近投注热情的对象。

走出牙科的建筑,观望了一下路边的旧书店,穿过小巷,从名为「大沟下」的马路,顺着平缓弧度踏进小路时,在黑色石墙下的缝隙里发现了羊齿科植物。

是犬雁足(注15)。

怎么会出现在这呢?是有喜好野趣的人士从乡野采来种植于此的吗?一旦发现踪迹后,才知道周遭一带简直就是一片犬雁足的绿海。

风吹过,犬雁足的绿波摇荡。

猛然回过神来,只见眼前仅有一座破旧的冠木门(注16)。后面的围墙和房屋都消失无踪,变成一块空地。四处残留的柿子树、南天竹(注17)、净水钵等景象,令人怀想起昔日旧屋的规格模样。突然间从里面飘然走出一人,是名女子。对方一看见我就说:

——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点头之余又面带微笑,让我陷入混乱。

——我是牙医的太太。

——啊!

怎么看她都是人的样子呀。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时,对方说:

——因为难得有病患上门,一时之间手忙脚乱,真是让你见笑了。

没有病患上门?那到底是位什么样的牙医呢?我的不安感立刻攀升。

——这里是我很久以前蒙受恩惠的人家……

牙医的「太太」充满感慨地回过头去。

——哦。

这位据闻前世是狗的牙医「太太」从犬雁足的绿波中出现,说是偶然也未免太过凑巧;但若硬要穿凿附会似乎也失之武断。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半是因为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一半则是出于好奇而问。

——今天的工作忙完了,现在正在出门买晚餐材料的路上。很习惯会走进这条路,因为是捷径。

说的也是。以直线距离来说,从牙科所在的建筑到这里,几乎是最短距离吧。问题是其中有路吗?正当我心生疑窦时,牙医太太:仿佛怀想起从前般眯起眼睛说:

——因为总觉得有种令人很怀念的味道……

——想来这户人家做人很好吧。

我只好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回应。牙医「太太」用力点点头,然后说:

——的确是,再没有那么好的人家了。一想起从前侍奉过的主人,到了今天「臀部」还会……

牙医「太太」有些脸红,一手轻轻地压在尾骶骨部位上,想来是因为那里从前会有尾巴摆动吧。我想起了牙医「太太」变成狗的样子。万一她在这里回忆过往,突然又化身为狗,我会觉得很困扰,于是赶紧收回想像说:

——我现在要赶去上班。

——哎呀,不好意思,是我耽搁了你……那就请两、三天后再到诊所来治疗牙齿吧。

说完她又走回犬雁足的绿波中。

真是奇妙的土地。就算从前住过的地方依然健在,也没见过这种人类和畜生交错的情形。不,她又不见得是这辈子才交错的,我这种说法恐怕不大恰当。《

慢点!我停下了脚步。这么一来我岂不是以那位牙医「太太」前世是狗为前提在思考问题吗?

带着无法释然的心情,走上通往植物园的坡道。随着脚步移动,远方已然可见蓊郁森林的上半部。

进入大门后,迎面耸立于两侧的榉树,为植物园赋予自然野趣和威风。这里兼具市民公园和生态植物园两种功能。除一般市民和研究者外,也对介于两者之间各色各样的各类人种、动物等敞开大门,以供其利用。

正门旁的服务处是木造建筑,同时也是管理处。我从旁边的员工出入口走进办公室,先探索一下桌上有无交办事项的纸条。没有。其他职员似乎也各自有事忙,不在座位上。

换上工作服后便转往「隐江」。

途中必须穿过针叶林,从日本柳杉(注18)、日本扁柏(注19)开始,然后是日本南方铁杉(注20)、金钟柏(注21)、福建柏(注22)、丸实五叶松(注23)、刚叶松(注24)、琉球松(注25)、日本赤松(注26)、日本银冷杉(注27)、马尾松(注28)、维吉尼亚雪松(注29)、真柏(注30)、矮紫杉(注31)、日本冷杉(注32)、湿地松(注33)、日本云杉(注34)、大叶罗汉松(注35)、小叶罗汉松(注36)、罗森桧(注37)、挪威冷杉(注38)……等。下雨过后走过这里会感觉有种难以言喻的清新气流穿梭其间。这么说来,听说有位研究香氛物质的某化学专家近日内将造访本园。我倒是很期待这位专家的到来,因为对于植物散发气味的奥秘,有许多事情想请教他。

经过温室的旁边。那是一栋玻璃覆盖的西式温室。许多相关人士建议:既然是植物园,就应该多多引进海外的珍奇植物以增加入园人次。我也赞同,但要做到十全十美肯定所费不赀。需要有庞大的设备来建造环境差异微妙不同的温室以适合培育某种植物。这栋西式温室是利用日光和地热,且设有炉灶以培育贵重的兰花类。今后还必须增设锅炉室才行。

要想简便行事,就是种植原本就容易在这一带繁殖的植物。之前我在隐江的一部分岸边埋下日本水仙的球根,如今水仙的叶茎应该正是欣然伸展的时候,那样的景色对我而言,将是感受到充沛生命力的美好画面。可是我的期待落空了,今天的水仙园一片惨不忍睹,我不禁怀疑是否自己的眼睛看错了。

一条宽不到一尺的湿滑小路往池塘延伸,被压过的水仙叶茎全都朝同一个方向往水边而倒,而且上面仿佛被巨大的蜗牛爬过般覆盖着透明的黏液。简直是把水仙新生的嫩叶当成溜滑梯一样滥用。到底是为什么呢?这教我该如何善后呢?

我呆若木鸡了好一会儿,看着眼前的画面,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为了查明起点何在,开始沿着这条「小路」而行。「小路」一直通往小丘上方。为避开太陡的坡,我还故意绕路选择坡度较缓的地方走。对了,大约半年前,我还考虑过要将小丘上到水边的这一片斜坡全都种上水仙哩。

「小路」的起点是在小丘上的大树前一个颇大的树洞。很早之前我就注意到这个树洞,望进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而且还有一股从来没闻过的味道,说是动物的气味也是,但要问我难闻与否,答案或许是相反的也说不定。总之就是一种很不确定的味道。因为不知怎地第六感告诉我到此为止,当时也就没有继续探究下去。对了,关于这个味道,正好也可请教即将造访本园的化学专家。

结果稍微观察了一下,我还是决定暂且不管这条奇妙的「小路」。反正这带要对外开放是很久以后的事。若要挥汗重整,可以视后续状况再决定也不迟。

我回到苗圃,确认前些日子送来的海外产种子已经播种完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都没遇到任何人。

回家路上,眼看山雨欲来的天空登时下起了倾盆大雨,还伴随着强风。一回到住处,才发现忘了带钥匙。翻遍了公事包就是没找着,接着又绕到后门再试,想看看一楼或许有哪扇窗户没关,绕了一圈仍是徒劳无功。而且试过之后才知道这种事对心脏很不好。毕竟自己搬来这里没多久,想到万一引起附近住户的疑心就紧张得冷汗直流。事到如今别无对策,只有等房东回来了。偏偏星期四房东固定回家的时间是九点半,这黄金定律毫无例外。也不知道她出门干什么。接下来有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任凭风吹雨打站在玄关前的屋檐下等待恐怕很困难,却又不想上小酒馆。今晚有些文献必须阅读,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可以边工作边打发时间的场所?比方说不会太吵的餐厅、吃完后也不会被赶好空出桌子之类的场所;或是座位够多,不会因客满而被催着买单的店。常去的蔷麦面店客人通常很多,完全不适合工作。本来人家的店面就不是为那种目的而设计,小酒馆更不用说了。最好是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可以放我一个人自在待着的店家,最为理想。

我突然想起停车场附近的大楼里,有间外观看来有些老旧的西餐厅。那种不合时代潮流的感觉反而更吸引我的关注,一直想找一天去试试,却蹉跎至今。对了,选日不如撞日,现在就是个好机会。

我一边诅咒这狂风骤雨交加的天气一边冲向停车场。平常总显得昏暗的西餐厅灯光,此时就像是风雨夜晚中的灯塔一样。

进门的第一张桌子坐着一家人,最里面还有一对老夫妇。尽管是用餐时间,但这种安静萧条的气氛却是我梦寐以求的状况。

我挑选和那家人并列间隔三张桌子的位置,坐进靠里面的角落。年轻女服务生走了过来。我想,事先向对方说明自己会待很久,应该能减少彼此之间无谓的顾虑吧。

——请问你们这里营业到几点?

——晚上开到九点半。

——那太好了。事实上我忘了带钥匙,进不了家门,能不能在这里待到你们餐厅打烊呢?

——您还好吧?

我其实已做好对方会面露难色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女服务生却非常富同情心地看着我。

——我没事的。再过几个小时,房东就会回家,这一点我很确定。

——是吗,那请慢坐。

说完她留下了菜单。

上面写着:牛肉可乐饼、炖牛肉、蛋包饭、咖哩饭……整条炸鲤鱼。整条炸鲤鱼?

因为我有胃下垂的毛病,光看到这些菜色就觉得胃已经开始下垂,心情很郁闷,于是点了看起来最清淡的「醋拌春鸡」和啤酒。

带家人出来用餐的年轻父亲,在我告知女服务生「忘了带钥匙」的时候,显得很有兴味似地不时瞄着我。等我拿出一叠文件开始检阅后,他大概已失去好奇心,转而面对孩子问:咦?怎么都没吃呢?他的孩子是个小男孩,男孩很拗,就是不肯吃东西。父亲强制地命令男孩:你在干什么?还不给我快点吃!男孩哭了。年轻父亲放粗了声音:你哭也没用。小男孩哭得惊天动地。接着响起一记父亲甩小男孩巴掌的声音,哭声更加一发不可收拾。父亲一手压住小男孩的嘴巴,母亲克制着情感压低声音说:你让他慢慢吃,他会吃的嘛。这样会闷死他的,他没办法呼吸呀。父亲听了之后似乎松开了手,先是听到用力吸气的声音,然后是小男孩溃堤般的哭声。父亲又甩了他一巴掌,小男孩哭得更大声。母亲气得低吼:老公,你先回去好了。父亲默默抱起小男孩走出餐厅。母亲大概原只想父亲一个人先走吧,这下只好叹口气也准备离去。

年长的女服务生上前安慰母亲说:男人就是那样。母亲道歉:「真是不好意思,吵到大家了。」「没事没事,不用在意。小孩几岁了?」「刚满三岁。」「哦,那正是会闹脾气的年纪呀。嗯,没错。这个年纪都是那样子的。」女服务生安慰母亲。母亲回应:「是呀,好像是那样子……」年长的女服务生看到小孩的餐盘,关心说:「哎呀,几乎都没吃嘛,我可以帮你打包的。」母亲回答:「不用了。他们应该已经到家了,我也该走了。」起身结完帐后离去。女服务生们开始收拾他们的餐桌,过了一会儿,父亲抱着还在抽抽搭搭的小男孩进来。看来他们并没有回去,而是在这附近绕了一圈吧。看到收拾干净的桌子,大概是恼羞成怒吧,父亲突然对着小男孩怒吼:「看吧,都是你不听话,妈妈已经回去了。」小男孩又哭着要找妈妈,父亲没有放下小男孩,抱着他立刻转身而去。年长的女服务生看着他们的背影想要说话却已来不及了,视野中只留下晃动的门扉。她回过头来,眼睛正好和我的视线对上,我不由自主地对女服务生微笑说:

——男人就是那样。

女服务生也微笑回应:

——吵到您了。

——没有没有。

然后她默默点头致意回到后面。退回后面时我听到她对年轻女服务生交代:

——那些东西暂时先保留起来。

一听就知道指的是那一家人没吃完的晚餐。其实,我不认为他们会把剩下的晚餐吃完再回家,但这名女服务生的这番话非常打动我的心。为了赌气说「不用了」而离开餐桌爬上二楼离去的那家人,她偷偷将食物盖上布巾保留在一旁,这作为岂不就像位母亲一样吗?

看着这一连串的骚动经过,我感觉自己已经非常喜欢这家西餐厅了。西餐厅的名字叫做明星餐厅。

像那样来客不多的情况下,真令人担心餐厅如何经营得下去。不过那幢大楼楼上好像聚集了一些办公室和集会所,经常会点外送服务。因为除我之外的其他客人都离去后,还能听见厨房传来忙碌的声音说「好了,送某某事务所」、「〇〇号集会所的餐点」,也能看到餐点从后面的出入口送往楼上的样子。时间差不多到了,我道谢后走出餐厅时,风雨已差不多停歇,来到家门口附近看见门灯亮着,知道房东也回来了。这下就有救了。只打了声招呼,连看房东一眼也没看便爬上二楼。

就寝之前,服下牙医开的止痛药,很快就困了。赶紧铺床,钻进被窝里。意识朦胧,视野却随之逐渐变得极端狭隘,反而生出一种奇妙的清醒。眼前又出现那条通往黑暗深处的小路。这我可没办法进去,不过今天我在旁边看到一条昨天没有发现的岔路,因为前方有些亮光,我毫不犹豫地踏上那条路。

那里是从植物园正门进入,右转踏入针叶林前的小丘上方。眼前有个女子,还以为又是「牙医太太」,但我搞错了。对方一看到我就面露微笑说:

——你好。

因为对方不是穿制服,我不大能确定。但觉得像是刚才那名年长的女服务生。

——哎呀,真是巧呀。

嘴里这么说:心中却还是很纳闷,只知道不单只是制服的问题。因为对方明显年轻了许多。自圆其说地解释:因为是在梦境中,才可能会有这种事。变年轻的女服生一脸讶异地看着我问:

——您怎么会在这里?

心想这句话好像之前在哪里听过,我一面回答:

——我在这里上班,我是园丁。

女服务生点点头,说:

——所以您应该对植物很熟喽。

咦!这味道……我发现此时飘来的味道,就是日前挖到的球根植物开花时的香气。仲夏夜梦中的香气,晚香玉(注39),为什么此时会有这香味呢?算了,反正是在做梦,这点事又有什么好追究的呢。

——还算可以啦,毕竟是我的工作。

——有件事从以前就很想问。

——哦?

——我可以请教您吗?

——请说。

——在我们乡下,这个叫做……

女服务生指着脚边的车前草(注40)说:

——青蛙草。

——嗄?

——您知道吗?

——不,我还是头一次听到。

听到我的回答,女服务生脸上瞬间蒙上一层阴影。那表情就像是直觉领悟到自己居然笨得把时间浪费在一个没什么实力的家伙上,试图寻求无解的答案。但也因为上了贼船,女服务生可能认为就此打住询问会让交谈流程显得太唐突,于是又回心转意进入正题:

——好像是因为用这种叶子包住死掉的青蛙能使之复活。因为家中没有兄弟,以至活到这个岁数也不知道这种说法是真是假。

——哦。

——真有其事吗?

——真有什么事?

她突然慎重其事问我,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死掉的青蛙用这叶子包住,真的就能复活吗?

我很想将之视为无稽,一笑置之说「怎么可能嘛」,但看到她认真的神情,赶紧改口说:

——车前草吗……中药上的确有用过,所以肯定有某种药效吧。但是关于你问我的事,我没有尝试过,也没有听说过相关的实验,所以我不能断言。只是,根据自然科学进行考察的一般常识来说……

——一般常识!

女服务生突然打断我的话,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又重复了一次:

——一般常识!

然后像是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尽管看起来年轻但还是维持着年长者的风范,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方才离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真是莫名其妙。

问人家所谓「青蛙叶」是否真能让青蛙起死回生这种事的人才奇怪吧?难不成她想说「事实上我那濒死的丈夫前世是青蛙」?看来那名女服务生虽然感情丰富,但所受的教育恐怕有问题吧。

正当我纳闷地思前想后时,猛然看见已经离去的女服务生又走了回来。她一脸严肃地走向我,然后开口说:

——刚刚真是失礼了。我只顾着自己问事情,其实您应该也有事情想问吧?

刚刚还在质疑对方所受教育的我,一听不禁有些狼狈。连忙想了一下她所谓的「想问的事」。

——对了,我在餐厅点的醋拌春鸡非常好吃,能否告诉我做法呢?

女服务生表情有些错愕地回答:

——做菜不是我负责的工作……不过根据我在一旁看到的,首先要为春鸡去毛,剁头、取出内脏清洗干净、把脚从关节切除。然后放在大盘子上、全身洒盐、放进蒸笼里蒸约一个小时。取出后放冷,切成适当大小。盛盘后,淋上法式油醋汁。为了配色可放上一片甜菜。关于法式油醋汁的做法,请容我日后再向厨师请教详情吧。可是,这真的是您想问的事情吗?

女服务生一脸严肃地反问我。

这真的是我想问的事情吗?

晚香玉的香气渐渐淡去了。

中午过后,我去看牙齿。午后的这个时段,大概是炸豆腐的固定时间吧,从一楼的豆腐店依旧不断飘来炸油豆腐的气味。开门入内站在柜台窗口前,朝里面打声招呼。负责挂号的小姐立刻露出好像已经很熟稔的样子,春风满面说:「医生正在等您呢,请进诊疗室。」牙医和他太太站在诊疗室里,同样也笑容满面地摊开双手,招呼我坐上诊疗椅。

——怎么样呢,昨天夜里?

——多亏你们,大概是药效的关系,牙齿整夜都没有痛。

——睡得好吗?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既然能做梦就表示睡着了吧。

——很好。

牙医满意地低喃,同时用脚踩了几下诊疗椅的升降踏板。我和他脸的距离逐渐拉近。牙医「太太」立刻将毛巾铺在我的颚下到胸口。

——来,请张开嘴巴。

我听从指示一张开嘴,牙医「太太」就将灯泡移到我头上,照亮我的口腔内部。牙医先从左臼齿、右臼齿,上上下下全都仔细检查过,然后发出一声沉吟:

——蛀牙最严重的是……下排的左臼齿,蛀出一个很大的洞……蛀得很深。也必须把其他睡着的牙齿叫起来(注41)……接下来我又陷入熟睡之中,接着……

牙医依序说明病情。口腔里呈现的状况相当麻烦,我自己也很清楚治疗需要花很长的时间。闭上眼睛躺下时,意识逐渐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牙医看着我的牙齿,但实际上他真的是在看我的牙齿吗?总觉得他是在探看牙洞的里面。我有种幻觉—目己仿佛是躲在自己身体洞穴里的小动物,抬头看着牙医的脸那般。斜后方发出风箱的声响,似乎是原本负责挂号的年轻女助手在用力踩踏板。牙医拿着发出「轰——轰——」类似火焰燃起声音的电钻伸进我的嘴里。

不要动堤防,快住手。不要拆掉堤防……不对,这又是我的幻觉。牙医才不会做那种事的。

好痛呀。有种刺痛不断渗入、钻入……好像要把整个头脑内部翻搅过一遍。其实这时就算整个头脑都翻过一遍也不会痛吧?——因为真的痛得难以忍受。

——会痛吗?

为了传达会痛的讯息,我尽可能用力点头。

——嗯,应该是吧。

牙医为治疗情况顺利而沾沾自喜。

这种痛楚是从哪里来的呢……?当然是牙齿喽。但问题是真的吗?虽然真是——疼痛难忍,但实际上就感觉来说,痛的不是牙齿。那到底是哪里在痛呢?

一种分辨不出是冷是热的物质滴落在舌头上。

——嘴巴请保持张开不要合起来。

牙医说完后往后面移动。

——决点,我要磷酸黏合剂(注42)。

牙医催促着担任助手的「牙医太太」。

——啊,我正在找呀……

这时传来翻找橱柜的声音。

——该不是收在后面的柜子里吧?

负责挂号的助手说完后,「牙医太太」似乎立刻走到后面。过了一会儿:

——不对,这里也没有。

牙医叹了口气,先是嘱咐我:

——啊,嘴巴不能闭上哦。

然后朝着里面说:

——没办法了。既然找不到,就拿出△△黏合剂吧。

从里面走回来的「牙医太太」反问:

——嗄!那个没问题吗?

——怎么了,应该没问题吧。

应该不会「没问题」吧?由于我的嘴巴张开许久,终于一不留神把落在舌头上的东西给吞了下去,不会有事吧?算了,牙医总不可能用什么强烈药品吧。但因为他在我的牙齿上涂了一种黏膜不小心碰到就会觉得火一般热的药,让我无法说话。

牙医「太太」和负责挂号的助手交头接耳正在进行什么作业。

——使用方法是……嗯……用水充分溶解……放置约三十秒,呈耳垂状……糟糕,怎么没有变成耳垂状?

——你在干什么,快拿给我看看。咦,还真的是呐。算了,反正填进去都一样吧,时间一久就会凝固的。

——会吗……看来真的得随时保持不断货才行,毕竟谁知道病患会在什么时候上门呢。

——你说的没错。

——下次我会注意的。

什么下次,是现在,你们现在就应该给我注意!我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就被塞进了还无法形成耳垂状的△△黏合剂。

——看吧,比想像要顺利许多吧……

——真的耶。

——太厉害了,医生。

——也没什么啦,不过就是做事要有方法嘛……可这是怎么回事,根本不够呀。再多做一点给我,该不会这是……

——不,不会是那样的。你看,真正的洞……所以进行到一半应该会……

牙医「太太」只说到这里便开始专心从事某项作业,不久后才说:

——做这么多应该够了吧,要一口气全都灌进去吗?

——没错,全都灌进去吧!

这时我眼睛微张,视野中看到了「牙医太太」的狗脚,顿时心头一惊,这下不好了。我判断他们又陷入了手忙脚乱的状态,内心焦虑非常。但问题是现在又无法逃离这里。两人注视着我的嘴里,将某种「流体」灌进我的「洞」里。那种熟悉的「痛楚」又再度涌现,同时鼻腔也嗅到了什么。咦?这不是晚香玉吗……才思及此的瞬间,意识就好像任其自然落下的布幕一样,往自我内在某处收缩。

日暮向晚时分。

我站在小径上。

眼前是延伸到地狱尽头的黑暗。

我下定决心打算往前进一点点,顿时周边豁然开朗,来到傍晚的原野上。

我知道这原野,就是以前练兵场的所在地,小时候我常来玩。旁边有小河流过,这条河直接流进镇里,也流经我家门前。我家门前常有白鹭鸶伫立在水面探寻猎物,然而位在较上游处的这里并未看到白鹭鸶的踪影,倒是有符合此一时刻的蝙蝠,画出高低起伏的弧线飞着。对了,小时候我们的黄昏游戏就是追着蝙蝠打落它们,只是女生会蹙着眉头不敢靠近。能加入这种游戏,感觉就好像被纳入大哥哥们的行列之中,也会觉得自己显得很勇敢。傍晚的寒风从山上吹下来,我之所以摸了一下颈背,是想确认是由于寒风还是无声无息飞来的蝙蝠……我走向小河,在昏暗的微光中发现岸边开满了水仙花,岸边是一道缓坡。啊,对了,这是严寒的景色。水仙花开的风景,总让年幼的我感受到潜藏在严寒中试图迈向春天的生命力。当然小时候的我还不会用如此话语形容那感动。话又说回来,现在水仙花开了,是否表示这里已是那个季节了呢?

左斜后方好像有人。

我想确认,但不知为什么身体竟无法动弹。

突然间头上响起震耳欲聋的杜鹃叫声。咦?现在到底是什么季节?不禁错乱了起来。杜鹃鸟的叫声逐渐变成呱呱(注43)、呱呱的低吟。呱呱、呱呱、卡利阿哈·贝拉(注44)……又渐渐变成人的说话声,还以为听见的是可卡因(注45)、奴佛卡因(注46)、却由于听到:

——好深呀。

——真的好深。

于是抬起眼睛一看,发觉牙医和「牙医太太」正看着我。

啊,对哦。我是来治疗牙齿的。这才回过神来。我人还在诊疗椅上。

——刚好。

——的确刚好。

什么东西刚好呢?黏合剂的量吗?

尽管心中疑惑,仍没有当下说出口,听从牙医的指示从诊疗椅上下来。牙医交代暂时尽量不要吃东西等注意事项,我在两人满意的笑容目送下走出了诊所。

一边走着,心中始终挂念刚刚的那份「痛楚」、练兵场遗迹的原野,和当时站在左斜后方的人。我说的不是忙着踩风箱的挂号助手,而是我凝望着水面时后方那个人。

小时候我家门前有河水流过,是在该练兵场遗迹的下游,进出家门都必须经过横跨河水的桥。家门旁边大棵糙叶树(注47)的茂盛枝叶伸展到水面上,在夏天成为凉爽的绿荫。从马路上大老远就能明显看见这棵大树的身影,感觉房子反倒成了附属品一样。河上的桥是石桥,我常在上面用蜡笔涂鸦,头顶上有蝉声唧唧。像是蟪蛄(注48)、黑蚱蝉(注49)、油蝉(注50)……等。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嘎嘎作响的蝉鸣会让我觉得悲伤,连忙冲进家里寻找母亲的身影。母亲通常会坐在沿廊上作女红或写东西,厨房里有帮佣的阿姐照管。阿姐们工作期满就会回老家,然后又会有新的阿姐过来。至今我仍记得跟我最亲近的阿姐的名字,她是位名叫千代的姑娘。没错,现在我能很清楚地指出对方是位姑娘,但在当年我幼小的心灵中,她是个年长又充满智慧的人。千代在老家有个跟我同年的弟弟,大概是基于那份想念之情吧,她才会对我灌注异于常人的关爱。那时候我养了一只小狗名叫小黑。小黑身材圆滚滚的,不用系绳子,不管跑去哪里,只要呼唤名字就会现身。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还记得吃午饭前跟小黑玩耍了一阵子,接着用餐,事情就发生在饭后我又去石桥上玩的时候。准备到附近办事的千代过桥过到一半,对我说了些什么话,大概是「快下雨了,赶快进屋里去」之类的吧。突然间千代的眼睛往面一瞥,慌张地将身体挡在我前面,并试图遮住我的眼睛。可是我看到了,我看到刚刚还活蹦乱跳跟我玩的小黑,居然从上游漂了下来,像个布偶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千代反射性地遮住我的眼睛,然后赶紧回到家中拿出竹竿捞起顺流而下的小黑遗骸。即使到那时,我也不觉得那是一具死尸。因为毛皮并没有很湿,还显得膨松柔软,就像是在睡觉一般。可是千代哭了,于是我才意识到小黑出事了。

那是最早降临在我身边的死亡事件。

小黑受到家中每一个人的喜欢与疼爱。尤其是父亲,因为跟他自己以前养的狗很像,他很溺爱小黑。全家都显得意志消沉。小黑死亡的前因后果至今仍是个谜,大人们讨论的结果是:它在上游不小心失足跌落河里,可是我不大能接受那种说法。疑心生暗鬼的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些爱欺负人的小孩的脸,但愚骏童心最后又觉得不可能而否定了。

活蹦乱跳的小黑为什么不会动了呢?

千代说小黑去了远方,那远方到底是在哪里呢?

不管我再怎么追问,千代也答不出来,最后只能泪眼以对,不知何时起我也不再提及小黑的事。我个人并未为小黑的死哭过。只是想弄清楚: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还有,千代和别人说小黑去了远方,证据又何在?

站在我左斜后方的人会是千代吗?

当时我遵循父亲的教育方针,到邻居汉学家那儿学习背诵《论语》。老师是位严厉的老先生,上课时总是要求七岁大的小孩子光着脚跪坐在木头地板上听讲。冬日天寒彻骨,随着时间经过两脚几乎已失去知觉。往往下了课,还必须拼命努力才能让自己站起来。好几次走出玄关时,脚都差点绊在一起跌倒呢,事实上我还真摔过跤。如今回想起来,天寒地冻的,千代她就一直站在外面等我下课,因为老先生表面上是不容许学生有阿姐陪读等特殊待遇的。一看到我蹒跚走出大门,千代就迫不及待冲上来跪着帮我揉腿,甚至还常常直接背我回家。千代结实浑圆的肩膀,以及山茶花发油的香味,就像宣告我的苦修已结束的钟声一样,令人喜悦。千代经常对我说:「小少爷将来一定会成为高尚的绅士。」就像她的口头禅。绅士一词,她是跟我父母现学现卖的。因为我父母常常会评论他人,说那个人很绅士、那样子不算绅士之类的。因此似乎让千代认为,所谓的「绅士」称号意味着值得尊敬,她基于爱护我的心情才会那样说吧;也许她只是像念咒语般说出心中的期待,但恐怕是两者都有。

那样爱护照顾我的千代,终于还是离开我家,那是在何时呢?奇妙的是我居然没有什么印象。因为我不记得家人曾告诉我:「今天是千代在这里的最后一天。」她应该是在中元返乡休假后就没有回来吧。然后不知不觉又有新的阿姐到来,而我也到了忙着因应自己的世界,不再依存阿姐的年纪,不知不觉间便把千代给遗忘了……不对,不可能是那样子。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曾经有一次跑到千代的故乡要去找她。因为打算一早出门当日往返,所以没有告诉父母。千代曾告诉我她故乡的名字,我以为是那种走在大马路上不久就能走到的地方,而且千代自己也曾很明确地指着远方淡绿色的山脉说老家就在山的那一边,因此我朝着山的方向沿着大马路走。走呀走呀,别说是到山的那一边,就连那座山的山麓也始终没能走到,太阳西下了,乌鸦拼命飞回巢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十分不安。啊,之后是怎么回家的,我也没有印象,记忆就在那里戛然而止。

回想陈年旧事之际,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工作场所。确认过桌上有无连络事项后,脚步自然往隐江的方向移动。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里如果也能引来流水经过应该不错吧。让流水经过这停滞的沼泽吗……如此一来也许浅滩上也能像当年一样有白鹭鸶飞来。

我发起了一会儿呆,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可能的,只不过这里毕竟是植物园,凡事必须以植生为第一考量。

水仙依然倒伏着,一路延伸至大树洞前的湿滑「小路」也依然存在。我继续猜想着那个不知名的生物,脑海中浮现类似鼬、水獭等轮廓线条的形体。同时又怀疑,那个树洞真的会是该生物的栖处吗?

感觉好像有人,抬头一看,有个男人从山丘那头走了过来。男人身穿传统和服裤装。

山丘下,也就是那棵有树洞的大树后面,有座小神社。说是神社,其实更接近小祠吧,平常当然不会有人看管。偶而会有神社住持(注51)——大概平常都是窝在附近的大神社里吧——过来主持祭典。老一点的职员们似乎跟这里的神社住持很熟,我是去年才刚转过来的,对这附近还不是很清楚。

为了确认对方的身分是否如我猜测,我问: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神社住持吗?

——嗯,差不多是。

——我是这里的职员,刚到任不久所以不是很熟悉,请问这里奉祀的神明是?

——大气都比卖神。

——噢。

以受奉祀的神明来说,倒是个很少听过的名字。神社住持指着树洞说:

——那里就是神明的本尊所在。

还真是令人意外。因为上面又没挂着注连绳(注52),我完全没料到会是那样。

——请问树洞里面有什么吗?

——难道你没听说过大气都比卖神的故事吗?

——你是说从尸体冒出谷类新芽的传说吗?

——没错。

——所以说就是那个种子吗?

如果真有其事,那么作为植物园里奉祀的神明,倒不失为绝佳的妥当人选,不对,应该说是神选。但现实问题是:种子长期被奉祀在树洞之中,岂不意味着里面必须是相当寒冷的地方才有可能吗?

——……因为没有检查的机会,所以还不知道。

神社住持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似乎他本人也缺乏确实的知识和信心。总觉得他的胡须形状也好,身材还有脸形也好,都很像鲶鱼。

——你可不能因此有所怠慢呀。

简直像是在跟小孩子说话嘛。难不成他以为周边这一带残破的景象是我搞的鬼?看来我有必要不落痕迹地表明自己的清白。

——我没有心存怠慢,但也不觉得敬畏。动物大概也一样,没有怠慢也没有敬畏。从这样子来判断,可能里面有什么水生动物栖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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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社住持重新审视了一下周遭,点头说:

——如果有什么栖息在这种地方,应该也是值得受奉祀的动物吧。

态度显得很自在大方,真是位令人难以捉摸的老兄。然后,我们便向彼此点头道别。

仿佛交班似地,只见同事黑木走了过来。黑木和我平常认识的他有些不大一样,可我又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一样,勉强说来,就像是镜中人物左右相反的那种不协调感。

——怎么了吗?

我不禁关心问。

——你听见了吗?

毫不相干的回答。

——听见什么?

黑木微微蹙着眉头凑上前来,然后压低声音说:

——婴儿的哭声。

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能说「没有」等待他的下文。

——巡夜的人说,最近一到夜里,这附近就会传出婴儿的哭声,感觉很不对劲。我觉得不可能,前天晚上主动约了几名同事和巡夜人一起巡逻。因为你不在就没邀你。

我那时大概是因为牙痛提早回家了吧。

——那,结果怎么样呢?

——结果还真的听见了,而且大家都听到。当然也拿着提灯仔细找过,但什么都没找到。因为天变亮之后,哭声就停了。

嗯……我陷入沉思,如果真是活生生的婴儿,应该不分昼夜都会哭吧?只有晚上才哭,令人费解。不过假如是被圣母遗弃,可能身体很虚弱,说不定是挤出最后的力气大哭吧。

——而且哭声还怱远怱近地移动。

——那岂不是跟怪谈一样吗?

——没错,就跟怪谈一样。那哭声带着哀愁,就像是从人的内心深处拼命发出的求救一样。所以刚才才会麻烦神社住持过来一趟。

原来如此,所以刚刚是在回程的路上吧?既然如此说清楚不就好了吗!

——我刚刚有碰到那位神社住持,感觉是个说话令人抓不到要领的男人。

黑木点点头说:

——他在界线各处洒了盐和酒,忙和好了一阵子。昨天所有同事讨论的结果,觉得这种事还是找人来作法驱邪一下比较好;只是为什么遇到这种事,大家也都觉得很莫名其妙。

神社住持和作法驱邪的工作应该还是有差别吧?不过以信奉自然科学的人来说,这么做已经算是相当宽容的因应了,可见得有多害怕!因为太害怕,所以能瞬间改变信奉的主义吗?有道是「表里不一」,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到资料室查阅文献等有关栖息在树洞里的动物。有日本飞鼠(注53)、日本睡鼠(注54)、貂、猫头鹰等,还有大胡蜂也是。但问题是——

婴儿的哭声呢?

回家路上,虽然离晚饭的时间还早,还是直接走向明星餐厅。

眼光搜寻着那名女服务生的身影,遍寻不着。于是询问前来听取点餐的年轻女服务生。

——哦,您是说御园尾小姐吗?

——她姓御园尾吗?

——是的,她叫做御园尾千代。

刚好我就是在今天想起了千代的往事,不由得抬眼盯着年轻女服务生的脸看,赶紧点头说「原来如此」。话又说回来,这也是常有的事。事实上千代是很常见的名字,比方说我的亡妻也叫千代。

——她今天休假。

真是不巧,原来如此。说完后我点了跟上次一样的餐。

我是完全只出于凑巧娶到名叫千代的女孩吗?是受到千代这个名字所吸引吗?也许一个决定背后,沉睡着连本人都已经忘却的各种动机吧。偏偏我的人生吸引了许多的「千代」。

回到住处后,看见女用的草履(注55)并列在玄关前。经过走廊时,听见房东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聊天声。房东难得有客人来访,感觉很亲密,不时还能听到「呵呵呵」的笑声。这么说来,我倒是头一次听见房东的笑声。

想着:「听到难得的声音了。」一路爬上二楼准备上付费澡堂要用的衣物。再次经过一楼的走廊时,却已安静得就像没有人。但看玄关前草履仍在,我漠然想:访客应该还在房里吧。

外面的天色已暗,水银灯照亮通往澡堂的夜路,路上吹着孤寂的寒风。

一浸泡在热水池中,突然觉得牙齿发痒。不是接受治疗过的牙齿,而是一向都没问题的前齿突然痒了起来。当然这种怪事我头一次遇到。从外面抓痒,感觉就是抓不到里面的痒处,只好上下晈合牙齿试图止痒,同时回到住处。因为无计可施,便钻进被窝。突然想到有药,既然对牙疼有效,说不定对痒也有效。啊!对了,这不就是所谓的疼痛吗?

——你痛的不是心吗?

突然我心中响起这句问话,贯彻心底。我害怕地四下张望,当然身边没有任何人。难道是药效已经发作?不可能呀,我根本都还没吃下去呢。这种情形该如何应对才好?应该装作若无其事吧,肯定没错。偏偏我没那么做,忍不住回应:

——心痛?

我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回荡室内后,暂时回归安静,那声音又反问说:

——没错,你的心在痛吧?难道不是吗?

不,我痛的是牙齿,但真是那样吗?我不禁稍稍开始怀疑,很想听听对方的意见。

——你的意思是说,我痛的不是牙齿,而是心。也就是我的胸口会痛,是这个意思吗?

那声音听了我的问话,似乎经过一段沉思后回答:

——心到处都在,包含你的脚、你的手、内脏等,当然连牙齿也不例外。只要在人身体的范畴内,都有心的存在。

我不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什么来头,只觉得音量不小,如此充满自信,多半是来自于某种奇妙的宗教。我开门见山问:

——请问你有信仰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的。

对方冷冷地回答后就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睡不沉,一早起来仍昏昏沉沉,搞不清楚昨晚发生的事是否为梦境。走下楼梯打算上洗手间时,看见房东蹲在庭院里拔草。

——早呀。

我从沿廊跟她打招呼,房东回过头说:

——早呀。

我突然想起昨夜的访客,问:

——昨晚有客人留宿吗?

——没有呀。

房东诧异地看着我说:

——哪里有什么客人。

怎么可能?我不禁反驳说:

——可是昨天傍晚玄关前明明有女人的草履。

——没有呀,我没有客人来访。

房东说得斩钉截铁,并反诘:

——我倒是要问你,你的鞋子又是怎么回事?

她反问我的声音就像从远方涌上来的浪涛一样袭击着我,让我不自觉呆然木立当场。

有件事我必须想起来才行,偏偏就是想不起来。鞋子……我心头一震,连忙奔向玄关,到底我昨晚穿的是什么?

玄关前除了我以为是昨晚访客的草履外,并不见我的鞋子。赶紧翻找了鞋柜,同样也没有我的鞋子,而且我完全记不得这几天脚上都穿了什么。关于鞋子的记忆……对了,几天前,就在我头一次去看牙医的前一天,曾去看过隐江堤防的状况,当时曾踏进水边确认植生情况,记得当时就穿着回国的恩师转让给我的威灵顿靴。为了重新确认该地的倾斜度,我还爬上堤防走到那棵糙叶树旁边,就是有树洞的那棵树,然后突然就像着魔了似地窥探了一下树洞……对了,我整个人掉进了树洞,掉落的瞬间发现里面深得吓人。

想起这件事让我不寒而栗。当然接下来的记忆完全不足为外人道,印象中好像应该有「自己大声求救」这种顺序上的必然状态,但记忆直接就跳到躺在自己房中的画面。只是牙齿始终隐隐作疼,乃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必须去看牙医才行,起床后便立刻去了牙科诊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我肯定是掉进树洞了。我越想这件事,头脑深处就好像突然清醒,开始对我低喃确有其事,接着猛然就是牙痛的记忆。

——你的鞋子怎么了吗?

房东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背后,压低声音问。说的也是,在那之后我脚上到底都穿了什么?那双威灵顿靴通常都放在办公室的柜子里,印象中昨天和前天我都没有换穿过,说不定还掉在那个树洞里。通勤的时候我穿的应该是皮鞋,而那双皮鞋我没能找到。昨天呢?昨天一整天我都穿了什么呢?

——你该不会是穿着那双女人的草履吧?

房东又压低声音说话。在这种情况下,我该说些什么才好?

——人世间就是会发生令人难以想像的事呀。

听到我好不容易回答出这句话后,房东这才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

就理论来说,没有从掉进的树洞里爬出来的记忆,就表示至今仍在树洞里。就算该理论是正确的,也跟环绕在我身边的现实情况无法吻合。

那双女用草履倒是出奇地大,而且对我而言不算不合脚。难怪这几天我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能穿着它在街头上昂首阔步(假如可以的话)。看看鞋底不是很脏,只能想:似乎也不是什么荒唐无稽漏洞百出的画面。说来,我昨天回到住处脱下这草履,踏上室内地板回过头看的瞬间,误以为这双草履是访客的,之后下楼看到草履在玄关水泥地的瞬间,又很自然地穿上前往澡堂吧?真是莫名其妙!可是就算退一百步想,就算以上都是事实,那我又是从哪里弄来这双草履的呢?

威灵顿靴是身为园丁的我引以为傲的宝物,我不能任凭它丢了不管。必须再一次进入树洞才行——至少也要探头寻找一下。

大概是看到我怅然若失、十分消沉的样子吧,房东似乎下定了决心说:

——请等一下。

说完进入玄关旁的仓库东摸摸西摸摸,最后取出一个盒子说:

——我看你应该会很不方便吧,所以……

收下后打开一看,里面是双男用皮鞋。虽然不是新的,但看起来还能发挥鞋子的功能,大小也很合适的样子。老实说,我正是求之不得。因为当我没发觉那是双女用草履时,还能保持平静穿上,一旦知道后就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

——真的可以吗?

——请拿去用吧。

——太好了。

房东点点头问:

——现在要用早餐了吗?

说完径自走进厨房。

尽管是借来的东西,暂时先解决了鞋子问题,至少我可以穿着去上班。虽然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让我很纳闷,当下也得先履行日常才行。接下来,则必须找出从掉进树洞后连接到现下生活的片段。因为掉落树洞瞬间的前后片段都凭空消失了。为了找寻线索,我从房间找来废纸,将这几天可能穿在脚上的女用草履包好放进公事包里,打算一有机会就探寻其出处。

我走进起居室,房东已送上早餐,我坐在早餐桌前,举箸享用。早餐是味噌汤,一份麦对九份米烹煮的米饭,奈良渍(注56)两片、生鸡蛋一颗、海苔、纳豆、带叶辣椒甜咸煮,到此为止都跟平常一样,今天早上则多了一样蒸香鱼干。以前从来都没有过这种事,可见得昨晚应该是有访客才对。夹了一口放进嘴里,顿时满口充满怀念的滋味,一种很爽口的青涩味,又或者说像土腥味吧。那是帮佣的千代从老家休假回来总会带来的土产,没错,那是千代老家的香鱼滋味,每咀嚼一口,童年的情景就历历浮现眼前。

那天听说千代要从老家回来,我就心想「快到了吧快到了吧」,整天鹄首坐在沿廊望着下雨的前院焦急等待,结果到了夜里也没看到千代回来。我走出玄关到门口望了一下,只见巨大的糙叶树在黑暗中摇来晃去。长期下雨使得地盘松软,加上水位升得比往年都高,大人们都在不安地窃窃私语:「门前的桥会不会被冲走?」也传进了小孩子的我耳里。糙叶树变成巨大的黑影在风雨中摇晃,伸出来的板根像大蛇般环抱着固定河岸的砌石,眼看即将不保。我心想:千代真的会在这样的雨夜中回来吗?大雨哗啦啦地打在撑开的蛇目伞(注57)上又弹落。

——因为今天是星期四。

突然听见房东的说话声,我才回过神来。感觉糙叶树在黑暗中晃动的树梢似乎掠过了眼尾。

——所以下午我会出门,不要又忘了带钥匙。

我有跟她提起过忘了带钥匙的事吗?也许是有邻居看到我在门口徘徊的样子,跟她说的吧。我点头称是探问:

——这香鱼很好吃嘛。

还以为她会透露什么,她竟只回答说:「是吗,有人送的。」便走了出去。

起居室有六个榻榻米大,里面只放了一座碗柜,摆设很简单,和后面的佛堂以纸门相隔。房子本身很大,走廊对面还有两个相连的房间。承租户用的厨房设在走廊尽头的泥地房里,想来是以前给下人用的,但我很少用到。因为当初签约说好附早餐,其余时候几乎都是到店家外食;但手头不方便时也会买些蔬菜回来做沙拉或烤个鱼。不知千代看到我那个样子,心中会作何感想?一想到她肯定会觉得很悲伤,我就不大愿意踏进厨房……咦,我说的千代是那个千代还是这个千代?不禁停下筷子陷入沉思,似乎「所有的千代」都浑然化为一体了。

在玄关穿上鞋。明明是陌生人的男用皮鞋,奇妙的是穿上后却很合脚,丝毫不觉有异。然而当我走出玄关准备往右转时,脚却自然向左转。算了,反正向左转也不是没法走到植物园,眼前还是不要闹意见,听从鞋子的指挥吧。途中进入那片长满犬雁足的空地和古宅的遗迹。可是那里的犬雁足如今全被拔除一空不留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棵白木兰(注58)孤伶伶矗立其间。原来这地方有白木兰呀?以前是我都没注意到吗?正当我纳闷时,突然又发现居然开满了一树繁花。到底现在是什么季节呢?是出现什么样的外在因素,让这棵树认知季节的功能产生了错乱吗?问题是近几年来气象并未发生过这类的异常状况呀。我不禁移动脚步,走进枯朽的冠木门。闻到一股香味,但不是白木兰香,而是晚香玉。最近老是闻到晚香玉的香味,该不会是我的鼻黏膜起了什么变化吧?感觉情况非同小同。然而当我走近这棵树时,猛然想起:啊!我和亡妻千代刚结婚时所租的房子里那棵白木兰,不就是它吗?不可能的,怎么会有这种事,可是就连枝叶的形态都很相像。

我当时任职的植物园需要枝叶长得漂亮的白木兰,刚好租下的住处有适合的树,便打算拜托房东美成转让。可是妻子千代反对,她说:「第一次踏进那间屋子那天,白木兰盛开,就像是在欢迎我们一样。我忘不了那天的情景,我对白木兰已经有了情感。」那时我接受她的理由,心想植物园方面只要拜托熟悉的园艺店应该能解决问题吧,不料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树,之后又因为上级即将来视察,心急如焚的园长问我能不能想办法找到白木兰,我不小心脱口回答:「没问题。」

回家后我谆谆教诲妻子,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丈夫的工作;隔天便叫来园丁移植白木兰。树根扎得太深,必须切掉一半才行。而且为了搬运方便,整棵树暂时放倒,此时横倒的树枝前梢还越过马路直抵对面人家的玄关大门。因为发出声音,让对面住户以为有访客而开门出来看,感觉就像是白木兰在求助一样。可是对面住户也只能不舍地看着这一切,无法伸出援手,嘴里还说着长久以来每年都很期待白木兰开花。或许白木兰并非在求救,而是在告别也说不定。

院子里留下一个大洞。园丁准备填土回去,妻子阻止说:「就放着那样好了,我会找适合的树种下的。」

在那之后的隔年,妻子过世了。直到过世为止,她常常站在洞前发呆,让我觉得像在怪罪我似的,看到她那样子我就很不喜欢。正当我茫然沉溺于往事时,感觉后面有人,回头一看,有着人脸的「牙医太太」刚好经过。「牙医太太」认出是我便说:

——哎呀,真是凑巧。如果有空的话,请待会儿过来诊所一趟,因为明天起会休息一阵子。

应该不会有人料到,在路上相遇,竟被对方要求去看病吧!

——我现在要去上班,工作时因公必须去郊外一趟。那之前我会去诊所的。

——我知道了。

「牙医太太」点点头,抬头仰望白木兰。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喃:

——开得真漂亮呀。怎么以前好像没看过这棵树呢?

「牙医太太」回应:

——哦,可这种事谁也不知道呀。直到看见了才知道。

说完轻轻点头致意,大剌剌走向空地那头。日前因为长满犬雁足没发现,原来里面有个小祠堂。「牙医太太」从手提包里拿出某样东西,恭谨地供奉在祠堂前,看来好像是油豆腐,应该是经常在牙科诊所楼下油炸的产品吧。所以说,那是一座稻荷祠堂(注59)喽?我记得狗和狐狸关系一向很不好呀。「牙医太太」发现我的眼光一直追随着她,便说:

——这是有缘故的。当我还是只货真价实的家犬时,是不能进入这祠堂所在的庭院的。应该说是立场对调吧,这里变得如此荒芜后,既然已无人前来参拜或照管,说起来,跟这户人家有关系的如今就只剩下我,尽管狐仙不喜欢,我依然有样学样,模仿印象中以前主人的做法,双手合十膜拜,没想到此时竟听见狐仙说:啊,厌谢你能来,过去种种且付诸流水吧。于是我就准备这些……

她手指着油豆腐,然后一脸正经地望着我:

——如果你有想问的事可以直接问我,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

所谓狐狸上身,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等下次有机会,因为现在我赶着要去上班呢。

啊,说的也是。「牙医太太」点头致意后,我再度经过冠木门来到马路,往植物园前进。

说到「想问的事」。

同样的话,之前也有人跟我说过。对了。是餐厅的千代小姐,在我的梦中,她也说过「有什么想问的事」。脑海中像是突然蒙上一片乌云,有些茫然。我拨开乌云,心想无论如何至少都该弄清楚一件事才行。啊!对了。

我停下脚步。就是这双女用草履呀。早知道,光问她这件事也好,毕竟整件事都很莫名其妙,使用平常的对应方式就无法恢复平常。偏偏植物园已然在眼前,只好下次再试试看了。

一进办公室先换上工作服,找了一下威灵顿靴,果然没看见。因为看到黑木,便问他知不道我的威灵顿靴在哪里。

——没有呐。那双鞋你不是很宝贝的吗?不见了吗?

——看来我得好好找一找。

——你还真珍惜它。

他在说些什么?昨天与今天我跟黑木说话都完全对不上。不对,不只是黑木,仔细想想,包含房东、牙医、牙医「太太」,每个见到的人我都不大能沟通,就好像梦境中的人物一样。也许其他人本来就是那样,我可以硬用这种理由让自己接受,但黑木不一样。他做事一向有条有理,看来连这家伙也开始不对劲了。自从我跌落树洞以来,凡事都变得很奇怪。

正当我心中认定这是非常严重的情况,搞不好严重到无法找人商量的地步也说不定时,黑木说:

——哦,对了。今天一早神社住持神情非常严肃地跑来说,必须举办数十年一度的大祭典。

——大祭典?

——好像是吧。因为那个奇妙的哭声还在持续,看来前几天做的清净法事不是很有效用。

——那这回难道要抬出神轿吗?

——不知道。原则上不强迫职员,只要有空的人出席即可。不过你一定得参加才行。

——为什么?这不是很奇怪吗?是神社住持要求的吗?

——这种事很重要吗?重点是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达成,不是吗?可别依赖狐仙的力量,不然小心后果可怕!

黑木说完不等我回应就走了出去。什么狐仙的力量,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越来越牛头不对马嘴了。我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好像被人丢在一旁没人理的小孩一样。

之后我去了「隐江」,窥探了一下树洞,别说威灵顿靴了,什么东西都看不到。而且还感受到一股风从里面吹出来,顿时背脊一阵寒毛直竖,吓得我赶紧离去。接着埋首桌前,思考该向园艺店订购哪些草木、可能仰赖民间支援的水草等,绞尽脑汁设计「隐江」最后的蓝图。中午过后,趁牙科诊所还没关门,连忙离开了植物园。

——今天要替右后方有覆盖物的齿列取齿模。

牙医说着要我张开嘴巴,开始除去问题牙齿上的暂时固定物。

——好了,请漱口。

说完然后转头面向牙医「太太」交代:

——那就开始取齿模吧!

说完便先退到后面。牙医「太太」将有如未凝固石膏的冰凉物体压在我的牙齿上。

——请暂时先不要动,很快就会凝固的。

之后她就走出了诊疗室,身边没有任何人。我想吞口水,却很担心此时如果轻举妄动,这块「石膏」状的东西会卡在喉咙里,让自己陷入无法挽回的苦恼深渊。感觉口水已经积在喉头快满出来了,好想吞口水,简直快窒息了。只好不停告诉自己:保持平静、镇定点,总之尽量专心用鼻子呼吸。没想到喉咙被塞住竟是如此地恐怖。

照理说应该可能几分钟就能完成,感觉上像是过了一小时之久。反正时间长得非比寻常,牙医「太太」慌张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就是明证。她果然忘了正在帮我取齿模的事情,到底跑去哪了?说不定是到楼下豆腐店买供奉狐仙用的油豆腐……怎么又是狐仙!啊,我想到了,该不会黑木刚才说的就是这个狐仙?我的脑袋有些混乱,此时牙医「太太」变成狗脚的手伸到我眼前:

——好了,我要拿下来了……哎呀!

「石膏」牢牢黏住了,完全拔不下来。我在心中嘀咕:看吧,时间太久了。

——不好意思了。

牙医「太太」用起子抵住我的下巴,试图用力取下「石膏」块。好大的压力呀,正觉得拔出来了,却听到牙医「太太」响彻诊疗室的惊叫声:

——哇……呀!

这次取模的牙齿旁有两颗牙齿的固定物已经松动,没想到此时竟黏着在「石膏」齿模上。狗脸的牙医「太太」瞬间一脸愧疚地看着我,诊疗室的午后顿时充斥着沉默。其实对我来说,倒有种出乎意外的舒畅与痛快。

——还好没把牙齿给拔起来了。

牙医「太太」诚惶诚恐地辩解。

——没关系啦,反正松动的感觉很不舒服。

我露出微笑表示不在意,牙医「太太」似乎松了一口气。这时牙医进来了,一看到妻子的狗脸便责问: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这个……

「牙医太太」呈上「石膏」齿模。

——哦!

牙医的眉头皱在一起。

——这下终于得直接面对那里了。啊,真是糟糕。

牙医望进我的口腔,言下之意似乎希望最好能够不必面对。

——你想看吗?

牙医问。

——嗯,想。

当然想看,而且非常想看。牙医将手镜交给我,并说:

——其实还能用的。

语气显得很遗憾。

——不过,也可以说这下省了去除的工夫。

几乎变成黑色,与其说是牙齿,看起来倒像是牙齿的残骸。

——好像战壕一样。

我不禁低语说出感想。

——形容得很好嘛!

说完后他呵呵一笑,接着又再检查一次说:

——嗯……我想只能拔掉了,你觉得呢?

就算问我意见,我也无法回答呀。不得已只好说:

——如果那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也只能那么做了,不是吗?

——嗯。有听说过齿槽脓漏吗?

——有。

多少听说过这病名。

——就是牙齿和牙龈之间会流出脓汁的病。不处理的话,最严重时牙齿会动摇脱落。

——自然而然地。

我茫然地回应,因为想起了那棵糙叶树。小时候曾经看过糙叶树在黑暗中摇动的样子。

——没错,自然而然地。

牙医点头说:

——本来像你的齿质这么差,照理说是不大容易罹患脓漏症的。

——但我还是罹患了。

——还好不是很严重。年轻时不注意,到了中年牙龈生命力变弱才第一次发觉。必须做好保养才行。

——保养?

——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卫生。就跟心一样,平常很难看到、闻到口腔内部。这样想来,上天其实是给了你一个好机会呀。

约好数天后拔牙,我离开了牙科诊所,没想到会花这么久的时间,连忙加快脚步赶往大马路上的市电车站牌,因为要向拥有郊区池沼的农家请求提供几种植物。虽然比预定的时间晚,但现在赶去应该可以在天黑前谈妥事情吧。

时间正巧赶上电车,茫然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看见家家户户庭院里柿子已经转红。季节如此明显已是秋季,那棵白木兰到底出了什么事,能变成那个样?开错一两朵花倒也还说得过去,问题是居然开满一树繁花。

妻子千代十八岁那年嫁给了我。她是邻村远亲家的女儿,嫁到这个没人可以说体己话的土地,或许是因为不安吧,有时会陷入沉思,泪眼迷蒙。我心想她大概还有些稚气未脱,一旦生出小孩可忙,心情也会跟着舒坦吧,所以就没有细问。她就算露出笑容,也难掩落寞神情。由于她说想养狗,我便请老家的父母来访之际顺便带一只小狗来。因为狗跟小黑有血缘关系,尽管不是很白,还是取名为小白。小自立刻就跟千代亲近了起来。千代也很喜欢种些花花草草,她说之所以答应与我的婚事,就是因为看上了我的职业。还记得那是在一个晴天,她一边为种在沿廊边的晚香玉洒水时一边告诉我的。由于她难得半开玩笑说话,我不禁恶作剧反问:「所以你喜欢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我的职业喽。」她听了好半晌不说话,真是不够成熟。只见千代神情越来越不对劲,之后就默默哭了。我在心中纳闷:这种事也值得哭吗?当场呆住。如今回想,当初应该出声关怀一下才对。

当时空气中也飘着晚香玉的香气。对了,我几乎都忘了,晚香玉是妻子千代喜欢的花。

坐在车里摇晃约半个小时,一面回忆那些过往,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的站脚,走下电车。秋天的凉意交织在郊外清新的空气中,令人忍不住想深呼吸。然后我一手拿着地图开始找路,突然发现前面几十公尺处有个熟悉的身影。

是房东。单眼皮眯眯眼配上凸出的下巴,加上身体前倾的走路姿态,充满了只有房东才能酝酿出来的独创味道。可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我正要喊她又犹豫了。房东像是已长年习惯这里的道路,快步疾走前进。猛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四。原来这就是「周四房东的外出」呀?房东走进了竹丛里的道路,我不由得追在她后面。其实我无意当侦探,只是想找个机会打声招呼。而且确认过地图后,自己也没有走错路,要拜访的农家就在竹丛的另一头。

一踏入孟宗竹林,就像来到不同的世界。风吹打着竹枝,到处沙沙作响。不久之后看见外面搭着网代垣(注60)、构造简单的人家,房东走进庭院,连一声招呼也没便打开玄关门进入,显得熟门熟路。从外面可以稍微看见该户人家的沿廊和起居室状况。透过雪见障子(注61)下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有人躺在被窝中,大概是病人吧。突然间:

——请问……

我听到后面有人说话,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回头一看,站着一名脸色黝深如红铜的农人。

——您该不会是植物园的人吧?

说话的方式跟他的外貌很不搭,显得有些柔弱。我回答是之后,立刻想到恐怕这里就是我要拜访的农家。

——莫非您就是小林先生?

男人点头说:

——真是凑巧。

男人似乎刚忙完农事回家。他的眼尾有着深深的皱纹。我们一起进入他家。前院里有鸡只昂首阔步,是间令人怀想旧日的静谧农家。进屋后,经过有地炉的杨榻米房间,我被领进后面的起居室。等了一会儿,洗去农忙汗水的小林先生才出来。

——请问有何贵干?

我开门见山表示:因为设计水生植物园所需,正在搜集几种适合周边环境的日本原生植物,能否请您提供家中池沼里的一些植物呢?由于事前已经写过信了,对方似乎已经明白我的来意,很爽快地应允。虽然早在预料之中,但我仍然十分高兴,尽管对方没问,依然长篇大论描述我想完成的水生植物园样貌,此时,发觉对方脸上露出疲态,我改变话题说:

——对了,刚刚我们相遇处的那户人家……

——哦,那户人家怎么了吗?

小林先生因为从毫无兴趣的话题中解脱,眼睛闪烁出喜悦的光芒。

——因为感觉好像有认识的人走了进去。请问那户人家是……

——从以前起那里就是镇上有钱人家的别墅。最近常常好像有什么聚会,来了许多人。前不久好像还有个负伤军人,我是听进出那屋子的女人说的。

那个负伤军人,会是房东的亲戚吗?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但房东的日常生活似乎比我想像的还要复杂。屋里的光线有些暗了下来,看来差不多该走了。道谢后告辞,在前院看见跟她丈夫一样晒得红通通的年轻妇人,怀里抱着婴儿。突然感觉胸口像被辗轧过一样,赶紧转身踏上归途。

妻子千代过世后,我搬离了两人同住过的家。因为无法把狗带走,原打算送回老家,结果房东答应收留。因为即将搬去的新家是房东已经退休的父母所有,也是基于一番好意吧。搬家当天,连日来的雨水贮满了白木兰移除后留下的洞。当初说要改种别的树的,结果千代生前始终没有种植,只是时不时站在洞口前凝望发呆。搬家那天小白也站在洞口前眼神哀伤地看着我离去。

隔天和房东碰面时,心想不提似乎显得很不自然,就说出了昨天偶然见到的经过。

——是吗?那里是远亲的房子,以前曾去学习弹唱长呗(注62),不过自从师傅生病后就疏于连络。刚好我认识的人在那里疗养,所以前去探望。既然看到了我,打声招呼也无妨呀。

言下之意好像是说没有必要逃避躲藏。话虽没错,我却无言以对。

——不过你的脚会自然走去那里也是合理的,因为你现在穿的那双鞋就是属于在那里疗养的人。

我不懂为什么合理,不过很高兴获知此一资讯。原来那个卧病在床的人是鞋子的主人。

——方便的话,可否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才问完,房东就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便走出房间。这怎么回事?好像我做了很无礼的举动,感觉很难堪。

对了,鞋子。我在办公室里到处翻找,还是没看到威灵顿靴的踪影。跌落洞穴瞬间消失的记忆也没能水落石出。甚至也没有勇气问同事们:「其实我觉得自己好像跌进过洞穴,但不知后来情形如何?」我本来就不擅长社交。虽然偶尔会主动说话,但感觉就是不对劲。再加上深更半夜听到声音却不见实体,担心脑中可能产生不测。自己的不安应该自己管理好,连累外人跟着起担心是不对的。简单来说,我这人就是不希望让别人看到我的弱点。

所幸之后就再没有听到那个声音。

几天后,我去牙科诊所拔牙。准备打麻醉针时,我听见有人说可卡因、奴佛卡因,感觉以前也在哪里听过,正当此时,那声音又说:「一般麻醉用的是奴佛卡因,但这一次时间比较久,所以就用可卡因。」因为不是我的专业,我不知道两者有何不同,只能默默地张开嘴巴。

——请忍耐一下。怎么了,马上就好了。

针刺入和挤压的痛楚比想像要久。渐渐地那附近的感觉消失了。尽管显露在表面如战壕的部分不多,不对,正是因为那样,才更增添拔牙的辛苦。由于我闭上了眼睛,所以不清楚详情,只觉得又是起子、又是钳子、又是槌子的,几乎木匠会用的工具都拿出来了,而过程的声响像是远方的潮汐。身体随着晃动,感觉很舒服,意识也逐渐飘向远处,朦胧到最后的意识却又鲜明得惊人,把遗忘的远方给拉到跟前。

我曾经催促妻子千代说:「快点决定要种什么树,庭院空着一个洞,会让访客感到不安,我晚上也会觉得很危险。」其实我很快便干脆决定种柿子树之类的也可以,问题是当初我不顾千代不愿强行移走白木兰树,有所愧疚,而且是千代自己跟准备回填的业者说暂时先将洞保留原状,以便考虑要种什么。我会急着催她也是很自然的,不料千代却一脸正经地表示:「我不种树了,倒是请在我死后,将我埋在那个洞穴里。」当时我没有搭理,只说:说什么蠢话!如今回想,她大概是预知了自己的死期吧?

闭上眼睛张开嘴巴,任凭牙医处置时,诸多情景掠过脑海中,那是许多已经忘却的旧事。千代过世时,我甚至没有想起她说过要埋在洞穴里的事。毕竟不知何时得搬出去,我如何能在租来的房子庭院里建造坟墓呢?

顺利拔完牙后,牙医让神情依然呆滞的我咬着脱脂棉花,交代:「回家后,等到不再流血再拿掉。」外面下起了雨,水银灯照到的范围内可看见如雾的雨。接下来天气将越来越冷吧?

回到住处,小心翼翼检查,看来已经不再流血了。

轻轻用舌尖触碰牙洞,感觉牙洞异常地大,也柔软得毫无防备,还有类似海水的咸腥味。

不知从何时起,我又身陷在那个黑暗的洞穴中,身体无法动弹。难以明确指出是哪里的脏器产生如痉挛收缩般的疼痛,又像是身体内侧的黏膜发出破裂声响,从内向外逐渐干涸刺痛。有种活生生从身体内部开始沙漠化的恐惧,我很想大声求救却发不出声音。喉咙从里到外已完全枯干,硬要出声,反而刺激头脑产生如火烧般的剧痛,感觉就像是落雷在体内到处乱窜。

这时候突然有一滴甘露从某人的手中落入我的口中。正当我想:「啊,千代,你找到我了吗?」此时,灵魂就像是出窍般飞上天花板看着自己的身影。我躺在一个陌生室内的被窝里,仿佛死了一样。我知道那是自己,但其实心情上很不自然,也不大肯定。不确定那种自我的感觉是来自何处,只知道应该是来自体内某处——大概是头脑还是胸口吧,或许是丹田也说不定。如果说能够逐渐远离体内,名副其实「漂浮在半空中」观察物体——而且还是自己的身体——是一种超自然现象的话,要是连肉体都具备,相信聼了会更让人晕倒。那个好端端躺着的我的身体旁边,看护的人正在用沾水的棉花棒濡湿我的嘴唇。我想看清楚那个女人是谁,偏偏我没有肉体也就没有眼球。想用习惯的方法定睛却找不到施力点,连如何锁定焦点也茫然无措,只能在半空中干着急。

就在这时我醒来了。难怪梦中会那么痛苦,因为牙齿拔去后留下的洞疼痛难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摸脸颊,肿得像是鳗鱼鳃的脸颊还微微发热。同样用手抚摸另一边的脸颊,两者差异大得吓人。对了,止痛药,我忘了吃。仿佛攀住救命绳索,赶紧翻出药袋,好不容易找到,先服下一剂暂且忍耐,等待疼痛缓解。可是不管我等多久,药效似乎都不起作用。偏偏牙科诊所今天休息。

所谓痛得天昏地暗,就是指这回事吧?痛苦之中我没来由地想起隐江的湿地放着没人照管。

必须让水流动才行。

一如神谕般,脑海中闪过此一念头。有人说发烧疼痛会使得牙齿浮动,如今我痛到几乎以为自己漂浮在半空中,真不知道那种不合时宜的恐怖想法是打哪来的,偏偏我又心惊胆战不敢即刻打消该念头。

——就是说嘛,你应该有事情要去完成吧?

同时我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我知道。

我必须建设隐江才行。

必须引水流进入湿地。咦?慢点!我不是计划将那片湿地从沉水植物区域到芦苇原都设成死水区吗?

——那样会造成淤塞。

天啊,那声音想到什么就直接反驳我,真不知该如何形容那声音令人感觉有多不舒服。

——有些植物还是能在停滞的水中生长。

我很想反呛回去,但因为太过疼痛,说到一半便夹杂着哭声,当场失态。那声音像是突然确信自己占有优势,说:

——那是另外一回事,请先想清楚你自己的立场。

说完后便沉默不语。我非常不安,觉得所有事物都被自己以外的某种东西控制住,再加上这难以置信的痛楚推波助澜,尽管离上班时间还早,我还是蹒跚地起床下楼准备前往f植物园。我穿上鞋子,打开门锁,走到外面。虽说是早晨,天色仍有些暗,寒气无情地刺痛身上肌肤,但我早已全身又疼痛又发热,根本不当成问题。不对,应该说浑身都是问题。

鞋子擅自往左边方向移动,我没有余力跟脚上的鞋子争。因为每踏出一步,就感到头痛欲裂。一阵阵脉动的痛楚随热度窜升到头顶,然后又从脑门直接贯穿我的身体中心,跟从下巴绕往颈椎的另一道疼痛相互起共鸣。简直是酷刑,好想赶快抵达隐江。一心求快却脚步蹒跚,实在恨得我「牙痒痒」,而我现在牙齿的状态远远超越了「牙痒」,完全无可奈何。好想当场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好不容易靠着常识认知控制住情绪,问题是能持续多久?

终于看到那处长满犬雁足和日前白木兰花盛开的民宅废墟。天色微暗而逐渐亮自的大气中,矗立在冠木门里的那棵大树却不是白木兰。疼痛压迫眼眶周围,在平常状态下是无法睁开眼睛的。一路走来只能半眯着眼勉强维持可以辨识路况的程度,但此时我则是撑着睁开眼皮凝望那棵大树,看来树身比白木兰要高大许多,不过叶片较小也较茂盛。我跨过冠木门的门槛进入庭院,一眼就看到异样贲起的板根。抬头仰望,奇怪,当初怎么会看错呢?这明明就是盘根在老家门口的那棵糙叶树嘛。

一霎时常识认知的线应声而断,我趴倒在糙叶树根上嚎啕大哭,哭得死去活来,身体就像蛞蝓般溶解。哭到一半发现这状况,我反而觉得是种解脱,甚至有种回到母亲怀里的安心感,心情变得很平静。

回过神时,我站在水边。对了,我是来建设隐江的,顿时感觉意兴风发,我得好好建设隐江才行。如今牙痛已经转化成浑身挤压的痛。疼痛的面向也从原有的尖锐刺痛,缓和减轻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正当我想要起身时才惊觉,我的身体变小了。仔细一看身上套的是绵绒睡袍系上兵儿带(注63)。我猜测身上会感受到挤压的痛苦是因为自己勉强塞进这个身体的缘故。既然整个人都变小了,力气也不可能太大,但眼前必须先达成目的才行。担心打湿后更难处理,我便先脱下睡袍才跳入水中。水温还好,就像晚春的和煦天候。担心妨碍水流,我捡起那些大小树枝堆在岸边,然后游到连身体都无法直立的地方,用力拔除马藻(注64)、线叶藻(注65)。喂,慢点,还是不要全都清除掉比较好吧?啊,那是茭白,留下来好了,脑海里的意见纷杂。然而我却开始怀疑「隐江」里有水这么深的地方吗?

爬上岸边环顾四周,还以为身处隐江,但似乎不然。慢点,或许是隐江也说不定。前面的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时之间以为是熊,赶紧摆出防备姿势,可是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熊出没,结果走出来的是上次偶遇的神社住持。

——哎呀,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呢?

神社住持眯着眼睛问我。

——这里到底是哪里呢?

我直接反问。

——f植物园呀。

神社住持骄傲地回答。

——果然是,可是怎么跟我所知道的f植物园有些不大一样?

——那是因为植物随季节转换也会有些不同的关系吧。

——话是没错,毕竟植物也是生物。

——没错。f乡是个起伏很大的土地,忽上忽下转来转去的,很容易就会搞不清楚哪里有什么样貌。你应该是被搞糊涂了,踏进此一样貌的植物园吧?

神社住持的语气显得无所谓,而且用居高临下的态度看着我。为了阻挡他的视线,我问:

——虽然我觉得莫名其妙,可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呢?

我很严肃地提出质问,看起来却像是理平头的小孩子嘟着嘴巴在抗议。

——那是因为我就住在这里呀。

这么说来,在这块政府拨下来的土地后面,也就是无人照管的茂密森林深处,的确是有几间小屋人家。或许这位神社住持就住在那里吧。如果是的话,买个东西都得走很远的路,还真是辛苦呀。神社住持问:

——你来这里做什么?

——为了能把这块湿地变作河川加以利用,我来这里疏通水路。

神社住持盘起双手,深深叹了一口气。

——只靠一个人的话,可会非常辛苦。

——当然,不过以后会连络业者……

——业者?

神社住持一副不想继续说下去的样子,立刻改变话题说:

——我来帮你吧。

这真令人意外,我重新看着神社住持。虽然很难用瘦来形容,但也不是胖到没有节制,尽管给人油光满面的印象,但身体说不定具备瞬间爆发力,至少比起小孩身躯的我要有力气得多吧。

——那就麻烦你了。

——好的。首先得先确认水流的方向。

神社住持说完便带头往前走。

——这里原来到底是什么呢?

——「原来是什么」,是什么意思?

神社住持头也不回地反问。

——因为我听过各种说法,有的说原来是大河的一部分,或是池塘,也有说是涌泉。

——原来如此。

神社住持煞有介事地捻着好像鲸鱼的胡须。因为从背影看不见,我只能用猜的。

——或许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干涸的河流吧。因此,你说要重新恢复水流,这计划也不是不可能达成。因为地形本来就是那个样子。问题是呢……

神社住持指着从湿地延伸过去的洼地那边说。那儿别说是水草了,早已被车前草、虎杖(注66)、艾草等繁殖力很强的杂草覆盖住。一想到要将它们全部拔除,心头就一阵寒。

默默拔草之际,脑海中自然浮现许多回忆。我要帮佣的千代帮我剪脚趾甲,那时千代刚来家里不久,还不是很习惯吧,因为剪得太深,痛得我抽噎啜泣。结果千代苦着脸、滴落大颗泪珠,在一旁不停安慰说「好可怜、好可怜」,甚至泪流不止到咳起嗽来,反倒把我吓得忘了哭泣。千代并没有要求我保密,但我决定把这件事放在心里连母亲也不说,一如让她帮我掏耳屎时也有类似的感觉。

或许是变成小孩身体吧,居然想起早已遗忘藏放宝贝物品的秘密地点。门前糙叶树的板根下有个树洞,由于板根覆盖在岸边,除非体重轻的小孩,否则无人可以抵达。虽然我没什么东西需要藏起来不被父母朋友们看到,但能有个自己的藏匿之处却也感到莫名喜悦。知道该地点的除了我就只有千代。大概是因为幼小心灵很想回报千代对自己无怨无悔的奉献吧,但要拿出相对价值的回报,除了慎重其事地告诉她自己的重要秘密外,就想不出还有什么了。

我一边专心除草——其实回想起如此多的陈年旧事,应该不能说是专心吧——突然间想到一件事,便停下手朝同样在斜前方除草的神社住持问:

——如果要造水路,不是应该用锄头或其他工具从根部铲除杂草比较快吗?

神社住持也猛然停下手,稍微顿住后才说:

——你说的对。

同时站了起来。

——可是我们都已经进行到这里了。

听他这么说我也跟着起身,并发现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开辟出一条蜿蜒的路。

——今天就先做到这里吧,毕竟天色也开始暗了。

神社住持说完,直接踏上之前的来时路回去,我根本来不及道谢,只是茫然地望着周遭,心想:明明刚刚才天亮,怎么一天不知不觉就过了,看来除草的作业进行得很顺利。

微明的天光逐渐化为夜色,我重新穿上褪去的绵绒睡袍。尽管神社住持打包票说这里是f植物园,但实在跟我认知的大不相同,在不知该往何处去的情况下,我决定先爬上小丘再说,结果明星餐厅竟然在上面。我连怀疑的力气都没有,而是遇到救星般推门而入。女服务生千代笑容满面地站在入口迎接。

——嗨,好久不见。

打完招呼后,一时之间想:「自己这副样子说出这种台词不会很怪吗?」感到有些慌乱。首先,千代能否认出这样的我?可是慢点,这么说来,为什么那位神社住持立刻就能认出我来?不对,他真的有认出我吗?我完全搞糊涂了。

——是呀,自从上次在植物园见过以来。

——是呀。

我和千代在植物园碰过面吗?

——当时还问了你有关青蛙草的事。

——嗯嗯。

我更加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那件事不是应该发生在梦境里吗?

——请坐。

千代引我坐在靠近厨房的座位上。行走之际,我看见有个母鸡头的女人背对着我坐在最里面的桌边,我直觉认为那应该是房东,一时之间很想逃跑,免得现在这副德性被她看见,旋即又暗想:等等,对方也是顶着个母鸡头,有什么所谓?虽然尺寸有些不同,好歹我还保持着人样,谁丢脸还不知道呢。

坐好后开始翻阅菜单。此时点啤酒应该不大恰当吧?可是看着饮料栏,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山羊奶,以前有供应这种东西吗?

郊外的农家有养山羊。每当我感冒时,帮佣的千代会去跟他们购买山羊奶。因为母亲坚信山羊奶很有营养,但我实在受不了那股羊骚味,融入砂糖调味诱哄我喝下去便成了千代的任务。

然而这事态发展宛如刻意为之,我心里感觉很不是滋味。的确今天早上看到那株糙叶树时:心情不由得有些动摇,但那是因为疼痛让我失去自持,只是一时不小心。仔细想想,大概就是当时被趁虚而入,身体才会变成这样吧。

疼痛在除草之际已完全减轻了许多(也因此我也逐渐恢复成本来的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这种东西以前也有卖吗?真是令人不快。

我指着菜单上的「山羊奶」向女服务生千代抱怨。女服务生千代一看到我的表情立刻笑了出来。

——你居然用这副样子,跟我抗议这神事!

当场气结,我又不是自己想变成这副德性的,正当如此辩驳时:

——你又何必那么生气呢。

说完递上一个杯子。

——我又没有点。

——不过就是milk嘛。

还加上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难道她以为我不知道milk就是鲜奶吗?瞧不起人也该有个限度。尽管气愤难消,但不知是由于工作疲劳,还是小孩子的身体食欲旺盛,我的手违反内心的抗议已伸向杯子,喝下杯中的饮料。

突然间我发现身体内部已完全回归童年。这味道,这口感,肯定就是山羊奶。我不禁抱着头趴在桌子上。就在我忍受仿佛时空加速倒退的感觉时,感到有人在门口付完帐走了出去。抬起头一看,只见房东在玻璃门的另一头踏上归途。

——好令人敬佩的女士,真是充满牺牲奉献的精神。

千代小姐闭上眼睛,显得十分感动。

——刚刚那个母鸡头是我的房东。

说完心中才非常不安地想到:慢点,我今晚能顺利回到住处吗?应该赶紧跟在房东后面回家比较好吧。就像回到怀念的童年时光,小时候迷路遇到天色开始昏黄时,会产生类似的情感:三分感觉有趣,剩下七分则是认真地害怕了起来。

——我应该跟她一起回去吧?

我不禁站起来低喃,千代听了用力点头说:

——那就对了,嗯,你一定要那么做。

然后半推着我来到门口。

——青蛙草从头到脚都平安无事。

她满面笑容地说完后,将我推了出去,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但眼前没有闲工夫细究。走出门外,右手边有条细细的小巷。通常进入这条小巷不久后会遇到一道阶梯,拾阶而上会连到高台上的马路,房东经营的住宿处就在那条马路上。我不知道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习以为常的认知能适用到什么程度,总之走出门后直接就迈向右手边的小巷。我下了决心,尽管多少跟想像有些出入,此时也只能毫不迟疑地前进。就在我打从心里女下心来时,发现前方有个类似房东的人影。太好了,当我准备出声喊她时,房东刚好转过头来,我的视线便正对着她的那颗母鸡头。

我当场吓得惊叫,转身就跑。我想起来了,那只母鸡是我小时候庭院里带着小鸡们散步的母鸡。某天我想抓住走在队伍最后面的一只小鸡,受到惊吓的小鸡吱吱叫个不停,母鸡发现后气得猛追我。说到当时的恐怖经过,大概在那之后也很少再有类似经验。那只母鸡会不会也想起了那段往事呢?这下可糟了。希望不要再度掀起她的怒气。我拼命跑了一阵子后才敢回头,周遭一片安静,完全陷入黑暗之中。心想:就算有颗母鸡头,既然今生已投胎为穿和服的房东,可见动作应该没那么敏捷,我才稍微安下心。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要如何才能回到明星餐厅呢?我一边想着这问题,一边观察周遭,注意到道路两旁栽种着秋海棠和叶兰。

啊,这里是……

我顿时愕然,这不就是多次出现在我梦境里,那条通往深渊的可怕小路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鼓舞自己跨步走出如此令人心惊胆寒的地方,盘桓缠绕于此的黑暗就像是长年累月始终等待着我,只等待我一个人的到来,几乎如同怨恨穿凿成的洞穴。

突然间脑中闪过一个直觉:盘桓缠绕的是时间,而不是黑暗。因为从这几天我所处的状况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必须把这堆盘桓缠绕拉回成直线才行,唯有如此,才能脱离这莫名其妙的困境。但是否为了那样,我就必须深入眼前这湿滑如羊羹的黑暗之中呢?冷不防一阵恶寒,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拜托千万不要,我只想回明星餐厅,现在回去应该还来得及吧?我回头一看,又是一阵愕然。刚刚明明还亮着的水银灯都熄灭了,难怪会这么暗。而且远方还传来脚步声。肯定是那个母鸡头!

二话不说,我决定举步前进。

——请等一下!

听到后面的叫声我吓坏了,下意识加快脚步前进。一片黑暗中,才刚开始担心脚下不大稳,果不其然就失足跌倒了,跌得七荤八素完全分不清上下左右。

#插图

照理说那是一条没铺柏油的坡道,我却没感到跌倒时那种硬梆梆的碰撞。真要形容的话,就好像是身处在苔藓密生的森林深处,沾满露水的草地上,而且很明显地那种若有似无的黏质吸收了冲击、阻碍了加速度。或许幸运的是刚好我也变成了小孩的身体,没那么重。一开始滚落时,我大部分的情感只被「完蛋了」这念头占满,也尽量让身体不要太紧张僵硬以免受伤,但以砰砰砰的节奏滚落时,不知为何心情竟变得很愉快。而且只要心情一开朗,立刻就乐在其中。砰砰砰、砰砰砰。似乎可听到小孩子的身体兴奋地大叫:再弹得更高点吧!

滚落的时间比我想像得要久,也让我开始有些不安。我试图理出毫无根据的因果关系:「会持续这么久,果然是因为十分盘桓缠绕吗?」而这种思考模式应该会影响到论文的合理性吧?就在我的身体像小孩子般享受这节奏,内心却在进行毫无安慰效果的分析时,滚落终于结束了。

身处暗处时,经常会发现里面其实并不如外面所看到的那么漆黑。周遭也布满了自体会发出微光一般的东西。这里已经不是坡道,虽然平坦却也不是直线。两侧像是被弃置一阵子的开垦地,开始长出一些看不出种类的木立性植物。我跌坐在空地正中央,前方几公尺处有某个东西,好像是只狗。视野不是很清楚,感觉应该是小白,大概就是小白吧。小白往反方向跨步离去,我站起身来,一边搓揉腰部一边追在其后。突然小白转身看着我,这时又变成牙科诊所的牙医「太太」了。

——嗨!

处在正常精神状态下应该会质疑这不可思议的状况吧,不知为何我却非常自然地——不知从何处冒出自圆其说的理由—大概因为身体变成小孩,头脑机能也等比例地无法如同大人一般做出理性判断吧——很高兴遇到熟人而出声打招呼。

——嗨,真是巧呀。

打完招呼后才意识到这句话一如自己现在的样子,跟眼前的状况很不搭轧。对方或许已感受到我的心虚,她说:

——因为您好久都没来诊所,我们都在担心您是怎么了。

——哦哦。

我想起了看诊的预约,原来已经到了约定日呀?根本搞不清时间。

——能去的话我也想去,但正如你所见,我现在这个样子……

小白牙医「太太」同情地看着我说:

——我知道您现在有些状况,但我们也有所谓的治疗计划呀。因为治疗最重要的部分还没结束。

——最重要的部分?

——没错。不过虽说是治疗,最终还是要靠您个人的力量,我们能做的毕竟,还是有限……

小白牙医「太太」嗫嚅了一下后才说:

——事实上是你的乳牙还在。

——乳牙!

——没错。

——乳牙。

这么说来,怪不得我之前在想牙齿怎么那么小颗。

——乳牙还在算是不正常吧,对吧?

——要说是不正常,的确也不正常,但也不是没有前例。

她的话莫名其妙。

——那是不是拔掉会……

——只能等到自然脱落。

牙医「太太」仿佛在说服不讲理的小孩一样,很有耐心地继续说明:

——乳牙是因为有新生的牙齿才不得已要拔除。即使现在硬是拔掉,因为没有紧接着生出的新牙,就只会留下空隙而已。

——原来如此。

——但我们也并非完全袖手旁观。我们也想尽办法做了许多努力,只为使时机成熟……

看来情况很麻烦。但专就等待乳牙脱落这一点来看,或许我现在的小孩身体可以意外奏效也说不定。搞不好小孩身体促进成长的结构,能够形成挂掉乳牙的契机。听了我的想法,她说:

——是呀,我一看到您改变的样子,便想:应该是为了让那乳牙自然脱落,身体主动所做的准备吧。就像植物到了秋天,树叶掉落是为了抑制代谢,以调整成能耐冬寒的体质。一旦春天快接近,自然又纷纷发芽,做好开花的准备。为了那颗没有掉落成功的乳牙,你的身体也做好了重新使其脱落的准备……

简直是胡说八道。居然为了一颗乳牙,整个身体都必须时光倒转,连我都听不下去想要抗议时,忽然吹来一阵风,吹动小白牙医「太太」的衣袖。小白牙医「太太」惊觉,甩了一下衣袖,从中掏出了女用怀表。

——啊,三点了。我得回去一趟才行,我会向医生报告这件事的。

说完便小跑步往前离去。害我也不得已也开始前进,像是追在牙医「太太」后面似地。原来三点了。

差点绊倒后才发现地面隆起形成的弧度类似堤防。爬上去后,下坡处的前方是河流。既然滚落的时间那么长,就算这里看来明亮,也毋庸置疑仍属地底,所以说这应该是条地下水路才对,但河川两侧茂盛的植物推翻了那常识性的推测。那是水仙,有些已经开花了。这才惊觉四处张望,原来是我小时候经常跑去嬉戏的练兵场遗迹空地。原来是这里呀。我坐在路边眺望河水,可是看不出水在流动。或许靠近一点看会有所不同吧。

原来三点了。

小时候家人告诉我掉落的乳牙必须从沿廊丢上屋顶,偏偏我觉得那颗牙齿像是奇妙的宝物,便偷偷藏了起来。因为那是我自己的身体所制造出来的东西。我就把它藏在门前糙叶树的板根形成的小树洞里,实在想不出有其他地点更适合当作秘密宝物藏匿处了。流经练兵场遗迹的河也一直延续到我家门前。如果这条地下水路就是那条河川,是否也会经过我家门前呢?

基于怀念之情我应该拔腿就跑回家,但是我没有,反而迅速陷入忧郁之中,一动也不想动。

话说,自从妻子千代过世以来,我就没有回过老家,父母写信来,我也不回。千代还在世的时候我就几乎不大叫去了,使得千代也有所顾及不敢回娘家。

看着停滞不前的河水,胸口开始恶心起来。只要沿着这条地下水路大概就能抵达老家吧,如今这状况,我甚至不知道时不时写信或寄些家乡口味来的父母是否在家。如此说来,比起妻子千代,母亲倒是经常回娘家。

母亲的娘家在镇上。虽说是小镇,因为地处乡下,相对于住宅数量,原野的比例也较小,大约是走几步路就能到达车站的规模吧。车站周边还有低矮屋檐栉比鳞次的商店街,一来到母亲娘家附近便突然安静下来,只见并列的民宅巍巍耸立。正月有风筝,中元节有仪式的香烟冉冉升空。母亲娘家附近的别院住着年事已高的大姨婆,母亲说她自己几乎是大姨婆养大的,换句话说大姨婆实质上扮演了我外婆的角色吧,这么一想也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会那么疼爱我了。维新时期大姨婆为抵抗不知何时会攻打进来的官兵,曾经集结附近年轻女孩教她们挥舞大刀,表现出武勇的一面,在我懂得人事时她已成白发老妪再不诉说陈年旧事。年轻时也曾遇到有缘人嫁了过去,却采取了当时难得一见的离婚举动,重回娘家。关于离婚的原委,没有人知道。不但男方家一字不提,大姨婆也终其一生没有提起过。当然父母兄姐们都曾逼问过,但她就是顽固地只字片语也不肯透露。

在母亲的指使下,我常和帮佣的千代一起去探望大姨婆。事到如今,我几乎没什么关于外祖父母的回忆,一提到外婆家,脑海中立刻浮现大姨婆住的别院。大姨婆通晓英语,在当年少有人懂,别院的书架上陈列着英文书籍。离婚后,她并没有马上搬回娘家,而就读于当时传教士刚盖好的学校。

对了,大姨婆常说些爱尔兰的妖精奇谭等故事给我听,绝口不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往事,却很热心地告诉我异国传说。或许是因为她没有生小孩,所以年纪老大后想把毕生累积的知识和故事传递给血脉相连的我吧。从她口中听到许多精灵,让幼小的我很难把爱尔兰这国家当成真实国度,以为是那些精灵活跃的世外之地。后来听说特地从英国聘来的马克尼尔教授是爱尔兰人时,我还吃惊地盯着他猛看。

大姨婆告诉我的故事之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卡利阿哈,贝拉。那是一个老妪精灵,她会造湖、造川、造群山,也能引发洪水、控制水流。虽说是老妪,随季节变换也会化身成年轻女孩。即使外貌改变,她还是卡利阿哈·贝拉。虽然可以随时间和地点改变外貌,但她的本质始终都是卡利阿哈·贝拉。

这个故事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老妪到了春天会变成年轻女孩这点。老妪的心是否在变成年轻女孩之后还是一样呢?是否到了春天,心思也会起变化呢?若果如此,那旧的心思跑哪去了?是不是像朽木枯根的残骸一样,被风吹四散在荒芜的山野中呢?

马克尼尔教授回国前夕,是我们可以亲昵交谈的最后机会。当他问我有没有问题想问时,没想到我问出口的不是发酵肥料的配方比例,也不是标本资料的处理方法,居然是这个从小就放在心上、有如咒语般的名字——卡利阿哈·贝拉。说出口的当下,连我也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很想当场修正,但教授听到那个名字便眼睛一亮发出「哦」的惊呼,眼神就像头一次看到我,而且出乎意料热心讲解了以下的内容:卡利阿哈·贝拉原本是治水的精灵,特别是爱尔兰西南角的丁格尔半岛被认为是卡利阿哈·贝拉女妖所创造的土地。来日本之前,我刚好走过丁格尔半岛一趟,这是当时从该地耆老口中听到的故事。对了对了,这是那个时候我穿着到处走的长靴。我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行李越轻便越好。看起来尺寸合你的脚,而且还能穿,若不嫌弃,就送给你吧。那双威灵顿靴就是那样转让给了我。当然在那之前,我没有用过那么高级的橡胶长靴。诚惶诚恐地收下,从此每次走过湿地、沼泽,那双靴子都是我的最佳良伴。仔细想想,爱尔兰的泥土肯定也塞进过那双靴底深厚的刻痕中,远地泥土风干后变成细微颗粒洒落在这一带的土地上,曾经沾上那些泥土的威灵顿靴,如今是否将沉眠在那棵神木的树洞中呢?

从马克尼尔教授口中得知,爱尔兰是块多湖泊沼泽的土地。我无意反驳老师的教导,但颇怀疑这种说法是否正确。因为换成日本来说,成长在渔村的人、成长在火山下的人、成长在深山里的人,对故乡的风土也都各自有不同的印象吧?我会那么想,是因为小时候听大姨婆说过:爱尔兰位在英国旁边,土地贫瘠,几乎没有任何农作物。因此我对爱尔兰的印象是干燥如沙漠的土地。说什么湖泊沼泽多的湿润风土,感觉完全相反。当然,别说是爱尔兰了,大姨婆终其一生就连日本国土也没踏出去一步过,用大姨婆说过的话来质疑爱尔兰出身的马克尼尔教授,似乎是本末倒置。

回忆那些过往时,猛然想起了「隐江」。仔细一想,水生植物园的主意其实来自马克尼尔教授。当时并未决定要设在现在这个地点,只是老师强力主张:所谓植物园,其内部必须拥有水边环境。不单是因为植物需要水,也基于「生物来自水中」的概念,所以园内必须有水边的环境。他的热忱正好和我一向受到水边环境所吸引的心情结合,我甚至有预感,认为创造水生植物园将是我毕生的主要工作,现在的我,真的不能在这里悠闲地沉浸于往事。

话又说回来,这停滞不动的水流到底是哪里阻塞了呢?我站起来开始往下走。果然水没有流动。静静凝视水面时,突然感觉有无数眼睛在回看着我,我吓得后退了好几步。似乎变成这样的身体后,动不动就会受到惊吓、容易害怕。我鼓励自己说:「这样不行。」然后重新看着水面,结果看到在水中飘荡的貉藻(注67)茂密如林。貉藻一如其名,形状宽松类似貉尾,那是牧野富太郎教授于江户川采集柳实时发现而命名的,也是我想放进「隐江」的水草之一。可是刚才的那些「眼睛」是什么?会是貉藻化身成貉了吗?还是说貉藻其实是貉转变的?

尽管现在很想收集这些貉藻,但因为毛骨悚然的感觉太强,又缺乏采集工具而作罢——不对,搞不好还是有办法的。我在这附近到处游走,眼前突然浮现偷偷潜入认识的人家里的画面。以目前的状况来看,那应该只是我心中的景象,不可能有认识的人临时冒出来。然而我真的认为有办法将这些触手可及的植物直接带回家。记得小时候也常常将青鱂鱼(注68)、狄氏大田鳖(注69)、龙虱(注70)等带回家。我会做好搜集的万全准备再出门玩耍,只捕获到一、两只生物并不能满足我。因为我几乎整天都在外面玩,只好让捕获的猎物待在水桶或箱子里等到我回家,很多生物在这段期间会变得虚弱。我想,如果一抓到就能带回家,之后的存活率应该大不相同,植物也是一样。我不知道现在在这里采集的貉藻是否能够顺利移植到「隐江」。我准备倾囊发挥当时所培育的知识。

我捕捉过各种生物。水生昆虫、鱼类的确比较柔弱,而独角仙、锹形虫、金龟子等就还好。不过如果将所有昆虫都关进同一个虫笼里,彼此打起架来就糟了,不论如何它们都要分出胜负,不,该说是想要立于上位吗?结果反而耗弱了身体,受到致命伤害。捕捉到很棒的生物时,会不由自主吞咽口水暗自窃喜。而且和朋友抓到的进行决斗时,那种一争胜负的热血澎湃也令人雀跃。就这样,我对能够采集到那些生物的森林生态开始感兴趣。

独角仙、锹形虫会因麻栎(注71)的树液而聚集在一起,但奇妙的是它们喜欢的麻梁不是越大就越好。到目前为止我看过聚集最多虫的麻梁,是被多次用来炭烧等之后的余株。那棵麻梁从老干中分出三根细枝,其中一枝就聚集了多得令人惊心动魄的独角仙、锹形虫等昆虫。那棵树是我当年秘密中的秘密,仅次于门前糙叶树的树洞。然而身为小孩子的我也知道那种事对帮佣的千代来说根本不具任何价值,所以我虽然煞有介事地说出藏在糙叶树树洞里的「乳牙」一事,这秘密的麻梁则是连千代也未曾透露过。

为什么那么细的麻栎枝能分泌出那么多的树液呢?肯定是因为从地底下吸收了足以形成树液的大量水分。为什么那棵麻梁做得到呢?

年幼的我觉得很不可思议,试图从周遭地势找出答案。我注意到离那棵树几公里远处遇到个急陡坡,下面是水流湍急的河川。大概在那附近的地表下聚集了许多细小伏流的水路吧。直到今天,我仍认为当时的推理是正确的。

变成如今这小孩子的身体后,脑海中老是浮现童年往事。仔细想想,我会对植物有兴趣,就是像那样从麻梁、还有后来为了养毛毛虫而上山寻找饲料等经验来的。例如凤蝶只吃芸香科(注72)的树叶,是帮佣的千代告诉我花椒属于芸香科的。当然她并不知道那些学术用语。邻近的年长玩伴看到我家院子里的苦橙(注73)树上有毛毛虫,告诉我养大后会变成凤蝶。可是院子里的苦橙树对身为小孩子的我来说太高大,就算我有意让它自由成长,只怕哪天变成凤蝶后便逃跑了也说不定,因此决定养在身边可以圈围起来的地方。一开始我考虑过在鸡圈里立根大树枝,但万一不小心毛毛虫掉到地上,岂不马上成了鸡只的食物?就算没掉下来,鸡毕竟也算是鸟类,多少还保有飞翔的能力,要是飞上去捕食毛毛虫,那我怎受得了。

小脑袋左思右想之后,我决定从厨房借用一个深钵形的竹筛。心想类似的竹筛很多,肯定不会被发觉,不料很快就被母亲知道了——原来那是个使用频繁的竹筛。母亲了解原因后,为了不让我采求自然的好奇心在萌芽阶段就被摘除,取而代之给了我一个外祖父生前喜爱的铃虫(注74)笼。然而由于那个虫笼太过精致,强韧的苦橙枝叶几进几出之余,笼门就被我弄坏了。看来是不可以硬把整枝树枝塞进去的吧。还好外祖父还有其他的虫笼,家人除了给我一个新的外,也要我别再用苦橙的枝叶。这都要归功于帮佣千代从小就培养的观察力。千代说:毛毛虫也吃金橘(注75)的叶子,于是我改用叶片比苦橙小许多的金橘一试,果然毛毛虫不负期待,尽情享用。父亲也深表同意说:「原来如此,因为苦橙和金橘部属柑橘类。」而这两种会结出黄色有酸味的果子,但外观截然不同的植物,竟然在分类上属于同一科的事实,则是让我大开眼界。接着帮佣的千代又语出惊人地宣称:这种虫也吃花椒树叶,这一次父亲可就无法当场同意花椒也行得通了;直到日后从对植物很熟的人口中得知花椒也属芸香科之后,从此帮佣千代在我们家饲养毛毛虫的地位才迅速窜升了起来。

当时的我不禁同意「的确,橘子有强烈香气,和山椒有异曲同工之妙」,也算是一次得窥植物分类奥妙的机会。

还有纹白蝶,它的饲料是十字花科(注76)植物。我知道白萝卜、高丽菜和油菜都是十字花科。另外它们也喜欢伞形科(注77)植物,红萝卜也属于伞形科。

是的,我经由养虫而领略了植物分类的妙处。可是昆虫养再久,也无法像狗一样跟人亲近。的确,飞蛾、蝴蝶蜕变的神秘充满魅力,可是不能给我如小黑一样的情感交融。一旦放飞离家的蝴蝶,从来没有因为想念之情而回来探视过。不对,或许有飞回来过吧,但老实说,我可没有信心敢断言那是同一只蝴蝶飞蛾。

由于家里的铃虫笼很多,因此我依着虫笼本来的使用目的,也想饲养叫声动听的鸣虫。会叫的虫是公的。好玩的是,在野外翻开石头枯枝,很容易发现铃虫、金琵琶(注78)、黄脸油葫芦(注79)等踪影。捉到钤虫带回家时会让母亲她们很高兴。邻近的耆老告诉我:要想让虫儿叫得更大声,可以将母虫放在旁边,果真如此。过去大家为了维持男性间的友谊,平常叫声都很安分,一旦有女性靠近,就好像争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似地用力大叫,叫到身体几乎都快抖散了。一想到这都是因为爱情,不免感叹其力量之伟大。发生在人类身上就算了,居然连昆虫也如此惊天动地、失心疯狂地鸣叫。看到那种情景,直令人心生难言的侧隐之情,也让身为小孩子的我暗自立誓:绝对不能为了女人做出类似举动!

我充满感慨地抚摸着怀念的膝盖,会想起这些往事都是因为身体变小的关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膝盖上的沙已经风干。说穿了就像是一种时光倒流的蜕变。昆虫有所谓的不完全变态,例如蚱蜢、蟑螂等,从幼虫起每蜕皮一次就长大一些,不过形体不会有惊人的变化,虫子本身也还能保有「这个自我是连续不断」的感觉吧。然而换作是飞蛾、蝴蝶类,曾经长久饲养过的我,就无法理解它们对于完全变态抱有什么样的心情了。

不知道它们的意识结构如何?明明昨天还在啃食叶片,动作缓慢地爬行在枝叶上,渐渐地停止行动甚至化为蛹,外观上变得简直是一动也不动。这个时候,毛毛虫部分的人生已然结束,换句话说毛毛虫算是死了吧。同时身体内部的组织构造起了新的变化,破蛹而出的瞬间,便成为完全不同的存在,等于是以新的生命重新「出现」。从吃的食物到生活方式都焕然一新。我真怀疑翩翩飞舞的蝴蝶们,在它们的意识之中是否还留有毛毛虫爬行时代的记忆片段?不知道纹白蝶在高丽菜田里产卵时,脑中是否会闪过「啊,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我的生命将从这里开始了」的顿悟呢?应该不可能有那种事的。生物本来就都是朝向未来生存的,所以回想过去毫无益处,本来身体结构也就不会回想从前的功能。在昆虫讲求效率而精简的头脑中不可能有类似主宰记忆的部分。我虽然不是昆虫,却也不大回想起小时候的过往。

离开故乡的时候,我的童年幼虫期便告结束。

回想起来也毫无帮助的往事,当然就该忘记。不对,应该说要想生存在这个科学万能的世界中,遗忘有其必要。

虽然我为了那样而忘记了小黑、小白,但当我努力试图回想时,还是能悲伤地想起,可见得并非真的从记忆中消失了。仔细想想,不单只是小白、小黑。说来看似薄情,长久以来我也尽量不让自己想起妻子千代。大概是有效吧,当我看见同年纪的女性时,至少不会陷入回忆之中。事实上我也几乎记不得她的长相。

看着那些貉藻,令我想起死人的头发,没错,难怪会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溺死之人的头发。同时我又想到了奥菲莉亚。几年前逛书店时,曾经看到米雷(注80)的奥菲莉亚复制画。当时觉得很不对劲,无法直视,立刻将视线避开。就算是疯子,痛苦的时候应该会挣扎,尤其死状会更加狰狞。顺水漂流的死人不该是那个样子;而是:失去力量的皮肤带紫红色、眼睛四周浮现青斑、嘴唇呈暗紫色,口鼻冒出白沫,跟生前的外貌判若两人,身体也几乎快要分解,这才是溺死人该有的「样子」。虽然我是这么想的,但当时我就是无法直视奥菲莉亚。

一想到溺死之人,突然间有种想哭的心情,说不出理由。我赶紧停止有关溺死之人的思考,同时站了起来。总之得先排除眼下滞碍,恢复水流才行。不这么做的话,我将无法继续生存下去。如此迫在眉睫的想法占据了我的心灵。

当我跪在岸边伸出右手要捞水面上的貉藻时,整个身体突然往前倾。连忙将左手伸向岸边的灌木,可惜抓空了,只抓到毫无帮助的小枯枝,就这样摔进了映成绿色的河水里。「管它三七二十一,这下还有什么好怕的?」我试图踩到河底,没想到河水颇深,赶紧立着游水环顾四周,这条河有这么深吗?跟当年不一样,如今水几乎没在流动,所以貉藻才能生长得如此欣欣向荣。若是水在流,而且湍急如豪雨的话,貉藻马上就会被冲走的。

貉藻没有根,算是浮游类植物。虽然在幼株时期会用像根的构造连结水底的泥土,之后随着成长,那部分的构造会自动变质成褐色,换言之就是会自行使其枯死,貉藻便轻飘飘地浮上水面。外型看起来像是短直线的猪殃殃(注81),好比等距离纵向排列的车轮(呈放射状的车轴就是叶片),中间有轴(茎)贯穿。因为看来像貉毛茸茸的尾巴,故有此名。光这样还不足以令人惊奇,那些轮生的叶片前端也都长得毛茸茸的,像是透明的扇贝。那是何故呢?别紧张,原来这如扇贝的叶片一遇到猎物前来就会加以捕捉、消化吸收。换句话说,貉藻与毛毡苔都属食虫植物。由于它们捕食的是浮游生物,不会因为我在附近游水就突然咬上来,其实没有任何危险。非但如此,毛茸茸如尾巴覆盖在水面上的景象也蔚为奇观。仿佛是某个偏执的人将到处搜集来的尾巴随意存放的现场一样。

貉藻呈现一种通透的绿色,尤其在阳光下十分美丽,然而呈现眼前这般浓绿的颜色,应该是长了绿藻。照这样下去,这些貉藻早晚也会面临消灭的危机吧?水生植物园的环境也像眼前一样,必须花工夫做好这方面的水质管理才行。

我重新思考,要在我的「隐江」水底预先铺设什么样的泥土。

此外若要让貉藻漂浮,就肯定不能有水流。最好能找个水潭培育种植,但哪里有好地点呢?

正当我陷入沉思之际,突然听见山的那头传来老鹰的叫声,那几乎可说是我来这里最早认识的鸟类,因此有些惊讶也有些欣喜。每次听到老鹰的叫声,总让我有种悠闲的黄昏心情。老鹰都吃些什么呢?会不会捕鱼来吃呢?小时候我曾在这条河抓过香鱼。香鱼会出没在水流较急之处,像这样停滞不动的河川是不可能有香鱼的。

这时我才猛然惊醒:对了,搞不好那并不是这条河吧!我怎么会一心认定这就是我故乡的那条河呢?这条河的水……不对,与其说是水,应该说是这液体在我进入的瞬间会让我不由自主想起某种事。某种我已经忘记多时、很怀念却又很愧疚的事。这水的触感,一如虫蛹之中。

饲养毛毛虫的童年时期,曾经解剖过刚成形的蛹。蛹中已化成液体,小刀插入的瞬间,我除了惊讶还有恶心的感觉。可是当我停手时,对「蛹中虫暂时化成液体」此一新发现,却无法确认其具备普遍性,以为这可能是某种病变造成的单一例外——当然,幼小的我不可能像这样条理井然地说出心中想法,是如今的我才办得到——于是我忍住恶心感,接连又剖开几个蛹,里面也几乎都是液状(千代事后发觉此事,气得脸色发青,哭着训斥我:杀生是不对的,会有报应)。不过蛹只要经过一个礼拜,就会开始萌生蝴蝶的雏型。也就是长出可识别的脚、触角、眼睛和羽毛。

毛毛虫(极端地说)死了化成液体,蛹壳是避免液体流出的保存容器。那些液体应该是死掉的细胞所分解出来的蛋白质等物质吧。分解成胺基酸的蛋白质,接着又重组成新的生物,简直就跟土壤成分不断培育出新植物的过程一样。不,不只是植物,到头来,或许所有生物也都是废物利用的再生品也说不定,甚至不只是再生。

这时我又突然转变想法—在蛹的液体中肯定有类似神经系统或原基的、某些不死的东西,否则就无法迈向接下来的新生命。

我周遭漂浮着貉藻的液体酷似蛹中的液体。假如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蛹,那么像这样漂浮在其中的我,是否就等于某种蛹液中的原基呢?

我感觉越来越莫名其妙,停止立游,茫然地漂浮着。若要问我为何不直接上岸算了?那是因为这种液体似乎能够治疗疲倦,给人奇妙的舒服感觉。

它酷似故乡山川,而且这种液体的触感可以在生理上唤起感怀儿时之情。所以我才会把这条河想成是那条河。可是,一旦我发现故乡的河并非这条类似水池的河川时,眼中两岸的景色也跟着有所不同。

老鹰慢慢地在上空画着大圈飞翔,它是在找寻食物吗?我身上只穿着一件绵绒睡袍,它好像是在判断:能吃吗?这是活的食物,还是死的尸体?

猛然环顾周遭,感觉附近有东西与我同样漂着。咦,怎么突然会有这种东西?仔细一看,是一个湿滑的绿色物体,第一印象感觉像是巨大的青蛙,但青蛙不可能那么大,所以说是小型的鳄鱼吗?怎么可能!日本的河川不会有鳄鱼的。这么说来,那东西应该比貉藻更危险了。我虽然心生不安,却也知道轻举妄动会刺激对方,并非上策,只好斜着眼偷看,一看之下,只见对方逐渐变成了小孩子的头的形状。因为上面覆盖着绿藻和貉藻,看不清楚,感觉对方好像连头发都有。当我认出是头发时,顿时吓得身体往后退。这时,那颗头也跟着转了过来,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盯着我看,瞬间我猜测:可能是河童吧(当然这在科学上是不可能的,但事情发展到这个状态,也无法一直固守自然科学常识。我也很清楚,有些事情在「那个系统」中是合理的)。如果猜得没错,我有被对方强行拉走的危险。我虽然很紧张,也尽量在不刺激对方的前提下偷偷往后退。对方就像是要制止我的行动,突然眼睛下面露出嘴巴,开口说:

——你落水了吗?

我不由自主地回答:

——嗯。

对方不由分说撂下一句:

——跟我来吧。

转身就像青蛙般带头游开。他的手臂、手背和背部都染成绿色,应该是绿藻的关系吧。看来应该不是河童,也没有被强行拉走的危险。做出如上判断后,我便跟上去,反正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倒是很想跟这个奇妙的青蛙小子说说话。

在这偶尔会被貉藻盖住脸的奇妙液体中游泳时,渐渐心生不安,担心自己的身体或许也会溶化在这液体中。因为接触液体的皮肤表面已经开始冒泡,不就是身体被侵蚀的征兆吗?

好不容易来到左岸,有石阶往下延伸到河边的地方。以前有过这种地方吗?不行不行,看来我又把这条河想成是故乡的那条河了。

那个小孩游到那里后,就回头确认我有没有跟上。一看到我,便点了点头,然后轻巧地爬上石阶。我用力甩开缠在身上像是无数只绿手的貉藻,也伸出手脚攀住石阶爬了上去。

小孩坐在石阶上看着我。我一坐在他身边,为了掩饰羞愧,便发出感叹:

——真是倒霉。

小孩大约比我现在的身体还要小一圈吧。虽然赤裸,但已不再呈现绿色。他双手抱膝摇晃身体,竟带着毫不怕生的亲热表情看着我。这让我心情难以保持平静。照理说小孩子遇到新面孔的小孩应该会有戒心,至少我小时候是那样。为了估量对方是敌是友,有没有可能变成同党,会紧张地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观察对方的行动。万一认定对方是敌时,就必须立刻做出应战准备。可是这青蛙小子脸上丝毫不见紧张的表情,虽然没有敌意是好事,却还是让我觉得不大对劲,我得跟他说话才行。

——你也是迷路了才到这儿吗?

听到我的问话,他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摇头。既然不是迷路,那就是原本住在这里的人喽?假如这是我小时候住的村庄,那儿曾经有过这样的小孩吗?我想了一下,想不出有谁。

——你住在这里吗?

看到小孩点点头,我沉吟一声「原来如此」后,又问:

——自己一个人?有父母吗?

由于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我猜想可能是听不懂「父母」的说法。

——就是父亲和母亲的意思。爸爸和妈妈。

小孩低声重复了「爸爸、妈妈」,看起来有些困惑,但回答:

——我和妈妈一起。

——你家在哪里?

——前面。

小孩指着前方,是我家的方向。这个小孩出乎意料地友善,遗憾的是说话能力上看起来不是很发达,不过情绪表达还算丰富。

话又说回来,这里究竟是哪里?为了闪躲母鸡头逃来此处,我发觉,再不想好该如何回去,恐怕会出问题。

——我是,迷路了,跑到这里的。

我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青蛙小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听着。

——我想回家,你知道路吗?

青蛙小子轻眨一下眼睛,看来有种出人意料的悲伤。他用无力的声音低喃:

——你要回家吗?

更令人意外的是,这句问话勾起了我强烈的心酸,是青蛙小子的情绪感染了我吗?如果这小子始终都是一个人独自在这里漂浮,那他肯定长久以来都很寂寞。一想到这里,我的眼眶居然已不可置信地泛出泪水。

我最怕千代说要回老家。千代一回去,我会变得很空虚,那是一种无可言喻、难耐的寂寞,我害怕自己会陷入那种状态中,所以有时会装病,又故意虚张声势不想让她察觉似地,摆出一副「你随时都可以回去」的谅解态度,结果反而使她心生顾虑,虽非刻意却也难得回去。你问我哪一个千代?两个千代都是。

帮佣的千代因为有我父母的规劝,多少还能回去。对了,原来亡妻千代并非不回娘家,而是被我的苟且手段搞得有家归不得。想通后让我愕然,过去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对她真是太过分了,然而事到如今又能如何?这些我一点都不愿意再多想下去了。

我不禁面对青蛙小子改口解释说:

——不,我不急着回去。只是为了谨慎起见,想先确认一下回家的路。

青蛙小子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类似笑容的表情,并说:

——去稻荷神社的话,或许可以知道吧。

——神社吗?

他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充满困惑地看着我,一副很难下结论的样子。

稻荷(inari)一词是从「稻生」(inari)转变而来,具有祈求五谷丰收的意义。所谓的稻荷神,本来是指五谷神大气都比卖神等食物神,但一般街头巷尾提到「稻荷」则指有神通的狐狸,这时代表的是帮食物神跑腿办事的狐狸,甚至有时更转变成狐狸本身就是动物神。前者会盖有正式的神社,后者则是路边的祠堂。这孩子似乎不大理解「神社」一词,我猜想应该只是这附近的祠堂而已。

——那你可以带我去稻荷吗?

青蛙小子一听似乎很高兴,居然嘴角上扬轻轻对我点头,没想到还是个很可爱的小男孩。只见他直接双脚一滑再度没入水中,再冒出水面时又变成了绿色河童,他盯着我,眼神就像在招我过去。我还以为是走陆路去,不料竟是经由水路。反正我也不讨厌被这种液体包覆的感觉,便毫不犹豫地跟随其后。

我只露出头部,手脚不停在水中摆动。这真是很不可思议的液体,透过无数的毛孔像是在与我进行某种交涉般,带来些微刺激,同时混合着引我陷入不自觉就此沉眠的、混沌的诱惑。

追随在青蛙小子后面游水,感觉自己的皮肤正在逐渐汰旧换新。

仔细想想,时间这东西总是不停地新陈代谢,已流逝的过往一如剥落的旧细胞,还以为随着烟尘消失了,过往却还是能够进行突击,让自己像这样缩回到小时候的身体,勾起许多童年回忆,这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如此稀奇古怪的事就只发生在我身上呢?

到底出了什么事?

平常原本该一去不复返的时间,似乎都纷纷集中到这里。我思考着其中「理由」何在。回顾我的情况,难道是因为处理旧时光细胞的手段异于常人吗?不对,我才没有那种手段;就是因为不懂那些方法,才会徒然堆积许多旧时光。本以为旧时光根本无须处理,过去的回忆应该随风一吹就飘散无踪的时候,偏偏就是不起风。一再堆积的结果,我也一筹莫展。

考虑到自己所处的状况,总觉得不应该发生这种事,却又想不出原因何在。

于是乎被风吹到的是谁(注82)呢?是千代吗?

没错,假如千代没有怠忽职守还活在人世,就不会发生这种事。难道千代不是应该帮助我吗?

当我想着这些事时,突然有声音当头棒喝:

——你怎么还有那种想法?真是受不了你!

吓得我几乎要跳出水面。那种恫吓般的可怕声音,我好像以前在哪里听过。

——那是稻荷。

游在前面的青蛙小子转过头来跟我说。

——果然光耀有如闪电(注83)。

我收拾起动摇的心情,尽量保持平稳的语气回应。

——刚刚说的那种想法,到底是指什么样的想法呢?

突然间明显的乌云从远远的山边涌现,霎时就遮蔽了整个天空。

——要下雨了,快点赔罪。

青蛙小子一边看着上面一边若无其事地交代,那语调稀松平常,就像是问他现在几点他就马上回答似的。可是要我赔罪又算什么?难道就因为我问「是什么想法」,就被当作很抗逆吗?就在我左思右想之际,乌云中开始发出轰隆隆的不平静之声,云中也到处发出恐怖的亮光。我虽无法释怀,但也不想要雷电当头劈下,便很不情愿地对着天空道歉:

——对不起。

乌云依然布满天空,但轰隆隆的气势收回了。

那声音,好像跟那天晚上我牙疼难耐时,从天花板跟我说「痛的应该是心吧」的声音出自同一人。只不过当时感觉是温柔的女性声音,而现在的声音严峻,说是男性也说得通,充满浸润五脏六腑的魄力。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刚刚你说了稻荷吧?就是那个说话的人吗?

青蛙小子似乎犹豫着该如何回答,踌躇了一下才斜转过身摇摇头。我注意到现在情况似乎有些复杂。

——看这样子,好像不能问他回家的路吧。

我转身面对青蛙小子压低声音问。这回青蛙小孩听了,共犯似地用力点点头。

这附近看到的群山形状跟我家那一带的很像,只是不见该有的房舍和道路。

青蛙小孩回头瞥了我一眼,一副好像要我跟在他后面的样子,扑通一声便潜入了水中。这下要潜入这液体之中,我还真有些迟疑,只好捏住鼻子,心一横跟着潜下去。

刚潜进水中时,绿色液体的透明度不高,慢慢地颜色才逐渐变淡,当我看到前方青蛙小子的身影时,才几乎同时发觉就算不呼吸也不会难受。没想到这液体居然可以让我用皮肤呼吸。

——我们游到下面吧。那里也有稻荷。

青蛙小子没有发出声音地跟我说话,他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响起。虽是令人惊奇的事,却因一再发生,老实说我几乎已见怪不怪了,就好像在做梦一样,我也战战兢兢地在脑海中对着他叫:

——我知道了。

青蛙小子似乎听见,点点头开始往下游,我也紧随其后。

一般状况下,水之所以看来呈绿色,是因为水会吸收光波中的红外线,因此在透明度高的水中,越到深处会越绿,一旦潜到十几公尺深后,周遭就会呈现紫色的黄昏暮色。可是只要水中有腐植质之类的东西溶解出来,由于它们会吸收蓝色光波,在组成结构上就会变成绿色,如果含量很高时,甚至会变成红色。

当然我也知道那种「一般常识」在这里并不适用。我越往下潜,就越能感受到宛如黎明将至的清丽天光,别说完全没有潜水时带来的压迫感,令人吃惊的是甚至有种回到原本所待之处的感觉;而且这不是毫无来由,因为出现在底下的竟是令人怀念的老家一带,原来是沉没在这沼泽下方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之前山的形状似曾相识,这些风景也感觉有点熟悉却又不大一样。

我落在家门前横跨河川的小桥上。当然桥底下已经没有水流。我很想立刻冲进前院,却又感觉十分害怕,裹足不前。

青蛙小子落在河川之中,面对糙叶树树根。当我赶上去想要告诉他「那里应该有个树洞」时,看见树洞前面正端坐着一只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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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稻荷吗?

我小心翼翼地向青蛙小子确认。青蛙小孩露出困惑的表情。狐狸回答:

——我是狐仙。

说完拿出一个坐垫丢到我的脚边,好个平易近人的狐仙。我头一次遇到会说话的狐仙——祂的嘴巴却没有动,应该是在说话吧,祂的声音会在我的脑海中响起——这也是我头一次对着狐仙说话,由于已然有过对狗说话的稀奇经验,所以现在也能在脑海中鞠躬作揖道谢问好。

——你来这里,是要问什么事吗?

狐仙问。感觉从先前起就一直被问到这件事,可直到现在才能说个明白。

——请告诉我回去的路。

狐仙微微侧着头想了一下——这倒是很像狐狸会有的动作。

——在问这个问题之前,我倒想听听你来此的真正目的。

狐仙依然嘴巴不动地说话。虽然我觉得这个问题来得很突然,但脑海中已不由自主地回答:

——我是来找千代的。

我对自己说出来的答案很惊讶。

——原来是来找千代小姐呀。

狐仙非常认真地点头,我也跟着点头。

——那么千代小姐是位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让我无言以对。

——是不是像这样……

狐仙说着说着身影逐渐朦胧,变成了朦胧的千代。身体微微佝偻的样子很像帮佣的千代,盘起的头发和削肩则又像亡妻千代,至于向上翘起的下巴线条又像年轻的御园尾千代女士。狐仙移动到我身边靠了上来,身上散发出女人的香气。

当年为求学而离家,一个人租房子住时,我曾几乎同时和两名女子来往。其中一位是同乡出来求学的友人妹妹,他们兄妹俩合租了一个房间,这位友人同意我和他妹妹交往,事实上我之所以会和他妹妹在一起,也是基于友人的介绍。我去他们的住处玩时,友人会很识相地避开让我们独处。正当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时,日后才弄清楚原来那只是「宣称」是妹妹,友人因为跟女人同居已然生腻,所以硬要塞给我。听说以前还在故乡时,家里要求友人将耽溺于茶店女色的父亲接回家,不料这一去他自己竟也沾染欢场女子。他父亲因为自己做了错误示范,不敢叱责,反而还说:年轻时懂得女人的伎俩,日后才不会被女人纠缠带坏,真是高明的英才教育!其中一个追过来的女人就是那个「妹妹」。只是这女人对友人也并不如此纯情专意,依然抱着嫁入殷实人家的期待。陷入困境的友人二话不说表示赞同,挑选我成为他的代罪羔羊。

不过我原谅了他们,不是因为宽容,而是我对那女人没有任何眷恋。她是那种整天聒噪、说话毫无内容的女人,浓妆艳抹的作风也令我退避三舍,正好可以趁机分手。照理说,真相大白之后友人应该跟我道歉才对,没想他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对方说你是个令人无法忍受的傲慢男人。」

我不喜欢自己的时间非必要地被别人占据,既然彼此之间都已经了事,又何必继续浪费时间?问题是对于「了事」的定义,我和女人之间有着认知上的落差。我一向对女人不大在意,也不懂体贴,甚至认为讨好女人的男人是最难看的。所以被人指责傲慢,对我根本不痛不痒。

另一名女子是当时房东亲戚家的女孩,还以为对方经常来作客,没想到她竟开口要我教她弟弟功课。由于她家离大学很近,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之后她开始邀我去看戏、听音乐会等,两人经常一起出门。她母亲每次都像把孩子托给保姆似地微笑送我们出门,说:「她还不解世事,有你陪着我们比较放心。」别说什么不解世事了,她根本经常对我大送秋波。当她贴近时,我还曾经从她身上闻到和友人「妹妹」同样类型的气息。当然我从来都没有积极回应过。尤其是我的宝贝学生——也就是她弟弟——功课很糟糕,脾气又不好,我只能以无法负责他的成绩为由请辞。在那之前,我和友人「妹妹」在一起的场面也被她们家人看到过,反正我认为没什么好隐瞒,就老实说出我和友人「妹妹」的关系,结果她们家人对我的态度就像翻书一样急速冷淡下来。是说,这事情也算是契机之一吧。

狐仙身上飘散的女人香味,让我想起了那些往事。我本来就觉得跟植物昆虫相处时心情要来得安稳得多。我不知道狐仙心里有什么打算,总之祂那样做让我感觉不大愉快。狐仙并不认识千代,那不是千代。

——你不是千代。

我就像教训小孩子般,嘴巴不动地指责祂。狐仙也不为所动,以低沉的声音回问:

——不然千代小姐是什么样子?

当然这一切交谈都只在脑海中响起。听了狐仙的问话,我陷入沉思。该如何形容千代呢?

狐仙又重复了一次问题。

——你不详细说明千代小姐的身高、长相,要我从何帮忙找起?

——千代她……

我不假思索,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脱口而出以下话语:

——总是在我身边。

说完我立刻后悔怎会冒出如此蠢话。这样的描述除了我自己,别人哪可能理解千代是个什么样的人?狐仙叹了口气。

——你就是这副德性!

低语的语气已然跟刚才不同。由于祂的语气(虽然实际上并非从嘴里说出来)令我纳闷,转过身去一看,狐仙已消失不见踪影。

该如何形容千代这个人呢?

如果现在的我能够下定义,应该也会像刚刚出言否定狐仙化身给我看的人一样,答案都是否。总是觉得这里不对、那里错了。

——祂走了。

青蛙小孩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我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明明是要问稻荷回家的路,却演变成如此奇妙的状况。这下回家的路断了吗?

——嗯,走了。情况变得有点奇怪,我本来是要问回家的路的。是不是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呢?

面对着青蛙小子,我在心中询问,结果他竟反问:

——你在找千代吗?

大概他在一旁睁大眼睛目睹刚刚的情景,一直都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吧。

——嗯,狐仙是那么说的,但其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你自己也搞不清楚吗?

言下之意明显听得出他心中疑问「既然如此为何要那么说」,于是我回答:

——就是突然冒出来的。因为我认识好几个叫千代的人。

——这样的话,你找的又是哪个千代呢?

青蛙小子天真无邪地问。看来他比我一开始所认定的更具理性思考能力。我想了一下这个问题,还是无法回答。

我在找哪一个千代呢?

只要能解开前面「千代是个什么样的人」的问题,这个疑问自然也就会跟着消弭。反过来说,如果能知道「我在寻找哪一个千代」,「千代是个什么样的人」的疑问自当迎刃而解。

我心里明白,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如何往前迈进。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一旦勉强去思考这问题,牙齿就会重新痛起来,而且痛楚会占据整个头部。我实在没有勇气甘冒那种危险继续思考这个问题。

慢点!我为什么非得寻找千代不可?应该先解决这个疑问才对吧?我最后残余的理性拼命在缓缓移动如流沙的意识中发声。可是当我这么做后,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也开始以找寻千代为唯一目的。干脆顺应这状况,直接去找千代就好了吧?何必要小聪明,硬要问理由何在呢?可是一旦失去这理性的依据,我是否就失去了自我呢?

我闷闷不乐地抓着头沉思。青蛙小子同情地看着我,用爽朗的声音安慰我:

——算了,我们去找千代吧。

对呀,只要找到了千代,到时不就能知道我必须找寻千代的理由了吗?

这个宛若灵光乍现的想法拯救了我。

对呀,事到如今也只能去找千代了。不必管是哪一个千代,我要找的是唯一的千代。

仿佛攀住救命绳索一样,老实说,我之所以如此依赖这个想法,是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继续置身在这纠葛的谜团之中。尽管身体朝着寻找千代的方向移动,头脑的主轴还依然强力主张,要赋予此行动合理性。

好,我们去吧。正当我在心中准备呼唤青蛙小孩时,猛然发觉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呢?我还没有问过你吧。

听到我的问话,青蛙小子一脸困惑地看着我,然后反问:

——你呢?

噢,说的也是。问别人名字之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才合礼数。

——我忘了说,我叫做佐田豊彦。

——佐田豊彦。

青蛙小子重复念了一次。

——那你的名字呢?

青蛙小子笑得有些心虚:

——那我也叫佐田豊彦。

小孩子就是这样。我不耐烦地说:

——我没时间跟你玩。那是我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青蛙小子的表情益发显得困惑。

——你母亲都怎么叫你的呢?

这下青蛙小子总算露出安心的表情说:

——小乖。

——小乖?你叫小乖吗?

小乖点点头。原来还没有正式取名字呀,想到这一点让我有些不舍。

——那我也叫你小乖吧。

小乖微微低头看着下面,还以为他会直接点头,却不然。

——你不喜欢吗?

小乖的嘴巴抿成ヘ字型。

——那你希望我怎么叫你呢?

即使我这么问他,他就像在使性子似的,只是吸着鼻子不作答。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希望被怎么称呼吧。所以尽管他不知道,却还是希望能被人用一个「特定的」名字称呼吗?我不免起了些微哀怜之心。

——好,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会帮你取个名字。不过在那之前,暂时让我叫你小乖,可以吗?

听到我这么说,小乖立刻露出灿烂的笑脸说:

——就这么办吧。

他的笑容让我的心头不自觉温暖了起来,我不禁有些惊慌。因为以前在我身上从来没有涌现过类似的情感。

——我们真的可以在这儿寻找千代吗?

为了谨慎起见,我发问。

——你不就是为了找寻千代才下来这里吗?

小乖纳闷地反问。

听到他这话,我十分错愕。

是这样子吗?

我真的是找寻千代才「下来」这里吗?

至少我的意识之中并不这么认为。

——而且不也因为千代就在这里吗?

小乖接着说。真是会瞎编理由。至少比起最初遇到时,他的语言能力已明显更上一层楼。虽说我们共处的时间不长,但显然他受到了我存在的影响,或许是个值得教导的小孩也说不定。不争的事实是:他是我在这奇妙世界里的旅伴,我只能依赖「小乖」,即使是为了「辱找千代」迈目的,也是一样。

我毅然决然不作他想,眺望着房屋的方向。虽然房屋在视线范围里,我却无法直视。

——这里曾经是我的家,现在有人住吗?

小乖一时之间不解地看着我,然后摇摇头。看来没有人住。知道这一点后我感觉有些安心、有些寂寞,渐渐又莫名转成哀伤的心情。

——装进这里吧!

当我茫然恍惚时,突然听见小乖的声音。抬头一看,小乖手上拿着几只足以容纳好几些个刚才那尊狐仙大小的麻袋。

——要装什么呢?

——千代呀。

面对他不知所云的回答,我无言以对。接着他又说:

——既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千代,所以只要看到像千代的东西,就先抓起来再说。

我像是看着变态完成的昆虫一样看着小乖,他对自己支离破碎的说法显得很有自信,由此似乎也显现出人格。还是说,一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机会展露给我看呢?不对不对,他还天真不懂事,不过是个徒具人形的某个东西,一定是受到了我的影响。想到这里,我竟没有不愉快的感觉。

——原来如此。

我好不容易如此回答。小乖高兴地走进门里呼唤我:

——这个怎么样?

我心惊胆颤地走了进去,小乖手指的是矮竹丛。

——那些并非像千代的东西。硬要说的话,金橘还比较像。

我指向种在矮竹丛对面的金橘树。怀念之情刺痛胸口,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千代为了饲养毛毛虫,会帮我摘金橘的树叶。

——那就把它装进去吧。

小乖摘下一小段金橘树枝放进麻袋里。

照这样下去,应该会找到许多「像千代的东西」。如果一开始的金橘就会给我如此强烈的感觉,那接下来会怎么样?找心中一片暗淡。

是为了躲避那种难以言喻的心头苦闷吗?还是我变成小孩子的身体后,当年的心情也跟着复活了?又或者是为了教育上的效果、提升小乖的语言能力呢?我不知道心情暗淡的理由到底是哪一个。突然不由自主地出了一道谜语:

——金橘要在哪里吃?

小乖茫然不知所措。因为看到他无言以对的窘状,我解释说:

——这是谜语。答案是在河对岸吃。

我做出直接吃下金橘的动作说:

——要先剥皮再吃(注84)。

——哦。

小乖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很喜欢他的反应,心想他是个有玩心的孩子。于是又出了一道谜语:

——狐狸叫不出要回去(キツネ―なかで―かえる),回去哪里呢?

小乖显得既痛苦又很感兴趣,总之就是很生动的神情。

——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啦,快告诉我答案。

我很得意地回答:

——这一题的答案是「月亮」。

——月亮?

小乖身体微微地颤动着,像是在努力思索为什么是这样。

——如果把谜面的「キツネ―なかで」解释为「狐狸—叫不出」,这样狐狸就没有声音(注85)啦。也就是说,因为没有声音,从キツネ拿走ネ,剩下キツ。回去(かえる)跟「反过来」的发音一样,因此反过来就变成了月亮(ツキ)。

——哦。

小乖显出很佩服的样子。

——我还以为狐狸干么没事要跑回月亮哩。

——是呀,我小时候也那么想过。可是刚才当狐仙真的不见时,一时之间我以为是跑回月亮了。长久以来我竟忘掉了这个谜语……

——结果又回想起来了吧。

看到小乖对谜语感兴趣,我又乘兴提问:

——藏起来,猜一物。你应该不知道吧?答案是白砂。

——为什么?

小乖的音调拉高了八度。

——藏起来,就是不让人知道,发音跟白砂一样(注86)。

小乖听了拼命点头。

——接下来换我想一个。

说完陷入沉思,他的举动让我很意外也很高兴。我所出的谜语,都是小时候大姨婆教给我的,之后对玩伴们卖弄时,还赢得了莫大的尊崇。大姨婆说,这些都是自古相传的谜语,并非自己独创。然而眼前的小乖居然想要自行创作。

过了一会儿,好像是想到了,他大声说:

——カクスナ。

乍听之下我以为是「不要隐藏」(隐すな)。照理说我并没有做出需要愧疚的事,但落在我心头的却是不平静的声响。

——カクスナ吗?我不知道。

我早早举白旗投降,小乖立刻很高兴地宣布:

——答案是アラワレル(注87)。因为「カクスナ」是可以写字的砂(书く砂)。

小乖蹲下做出在地面写字的动作。

——所以アラワレル,就是被海浪给冲走。

暂且不论谜语的答案合不合理,以初学者来说算是很不错的了,我如此称赞了小乖一番。小乖打从心底露出笑容,我也点头回应。然后将视线从小乖身上移往始终无法直视的房屋门口。

那里有芭蕉树昂然挺立,这芭蕉是父亲亲手种的。一跨进门户洞开的门槛,应该可以看到对小孩子来说有些高度的上框(注88),若不走上去,直接沿着地板前的泥地走,可以通往厨房。如果去到那儿,应该充满了许多「像千代的东西」吧。沿廊也是,还有卧房。郁郁苍苍的房屋展现在眼前。刚才小乖创作的谜语不停在内心深处发出轻响。

不要隐藏,显现出来。

不要隐藏。显现出来。

我又开始裹足不前,茫然地看着这房子。长年遭受雨打日晒的破旧屋瓦,同样也经年累月已然翘起的墙板。整体而言,这是幢破旧的老房子,当初盖这房子的人并非我的祖先。

我慢慢移步前进。墙壁与庭院的交界处长满了茂盛的龙须草(注89)。而且还蔓延到玄关前的脚踏石周遭。我跨进门槛,小乖也跟随在后。

房屋里面寂静无声。

流动的空气不一样。不对,因为这里本来就「没有」空气,当然会不一样。也感受不到生命的气息,感觉就像是做了「进入小时候的家」的梦,用着飘怱不定的视线俯瞰着一切。

——佐田先生……佐田先生。

我略带犹疑地出声呼唤,小乖也兴奋地大声模仿:

——佐田先生……佐田先生。

我们俩窥探了一下内部,毫无动静,依然感觉不出有人居住的样子。我准备踏上屋内地板时,突然也学起了小乖放声大喊:

——佐田先生……佐田先生。

小乖也跟着唱和似地大叫。

——佐田先生……佐田先生。佐田先生……佐田先生。佐田豊彦先生。

于是我也随着大喊:

——佐田豊彦……佐田豊彦。

简直可说是陷入自暴自弃的境地吧。做了之后才发觉,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神志会逐渐昏迷,会产生一种从内侧用力敲打分隔内外两侧墙壁的冲击。甚至会觉得自己将被分解,自己的某处开始产生裂缝。

这里是水底,照理说应该没有空气,可是突然间我有种感觉:原本应该只在脑海中作响的「声音」开始在身体周遭跳跃;也就是说,一如空气传达声音一样。我终于开始了解这个世界的「閲读方法」了。从这个瞬间起,我所有的「感觉」已完全变成「水面下」的东西,意味着我在这个世界也能充分发挥各种机能吧。仿佛我内在冥顽固执的某样东西也终于死心,不论身体心灵都全然投入这个世界,明确领悟出已「渡过彼岸」。尽管牵强,一旦能解释出某种整合性,我整个人自然也跟着飞跃了起来。

然而「飞跃」的冲击太大,眼前一阵迷蒙,不由自主腿软当场蹲在地上。我闭上眼睛,然后大口吐气,好不容易才能再度睁开眼睛。

刚才几乎毫无动静的房屋内部,似乎看起来跟刚才的样子有些不同了,而且绝对不是我的错觉,因为里面的纸门确实稍微拉开了一些,从中跑出像猫那么大的东西。仔细一看是身穿传统男性正式和服的福助人偶(注90),但是整个脸纠结在一起,纠结得就像是被拧干水分的小茄子渍菜。

脸部纠结的福助只是跑出来而已,一句话也不说,看着他的我却逐渐心生怀念之情,只觉得这福助原本就属于这房子。

——你是佐田先生吗?

小乖天真地问福助。脸部纠结的福助暂时沉默了一下,但我似乎能感到他的内在开始满盈起某种东西。

会是什么呢?那个「满盈起来的东西」,会是精力之类的东西,还是记忆呢?先别急,还是等到完全满盈后对方主动开口吧。

——他不是佐田先生。

我一脸笃定地制止小乖,同时又觉得自己不该多此一举。听起来像是借口,但我没有否定福助的意思,甚至我还直觉认为他属于这个家。但我不知道那是否就代表他是「佐田先生」呢?我想应该不是。

福助大概也听见了吧,他确实面对着我的方向,但之后身影就渐渐模糊,最后消失不见。小乖似乎责怪我,说:

——因为他是我喊佐田先生时才跑出来的,应该是佐田先生吧?要不然至少也是认识「佐田先生」的人吧。可是你为什么要当场说他不是佐田先生呢?

嗯……这小子变得越来越爱跟我讲道理了,我惊讶之余说:

——对不起,是我太冒失了。

说完后感觉有些奇怪,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说过「对不起」这三个字,心情突然变得很坦率。

——因为对着自己的家门喊人,有种莫名的自责;可是我又不想闷不吭声擅自闯入,感觉真的很怪。

这时我听到一个平静的声音:

——那是因为不是自己的家吧?

是小乖用跟我同样的语气在低语。这话让我为之一惊,眼睛盯着小乖猛看。

他的身体已经逐渐清晰定形。刚开始在水底遇见时,几乎分辨不出是植物还是动物,连形体也还不是很固定,不知不觉间有了人格,也开始具备类似灵性的东西,同时并进的是骨架也逐渐定形。是我的错觉吗?感觉他整个人成长许多。一开始时他的身高跟我小孩子的身体相比,大约只到我肚脐的位置,但现在……我重新看着自己的身体大吃一惊:原来我也成长了,虽然还不算是成人,应该也有十七、八岁大吧。因为自己也同样成长了,所以尽管就在身边,也感觉不到小乖的成长,这理由倒也说得通。当初只能些说只字片语的他,如今已经能跟我对等交谈了吗?他说「不想闷不吭声擅自闯入」的家,是因为「不是自己的家」,的确也有道理。但我还是不禁反驳:

——也许是吧。可那不是我自己的家,又会是哪里呢?

说到后面,我的声音小得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

——那就再喊一次看看吧!

小乖说完后,再度大声朝着屋里呼唤「佐田先生」。

这时,仿佛回应他的呼喊似地,空中涌现出一团黑黑的,类似乌烟瘴气的东西。由于是从视野的角落开始涌现,我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正当皱起眉头仔细要看时,那东西已开始慢慢成形,好像一只坐着的猫,又像是圆滚滚的火盆,同时还微微颤动发出呻吟,听来像是在念经。

——好像在说些什么。

小乖采出身子仔细观察。也就是说,因为小乖也看见这景象,所以应该不是我眼睛的错觉与幻听。这种出场方式在这个世界也算是新奇,或许这就是此一世界的常态之一也说不定。既然如此,我必须早点适应才行。

当我在如此加速进行私自的观念「转换」时,小乖也很镇定地面对那团黑色的扁球形物体。他正对着该物体的脸(如果那是该物体的「脸」)打招呼。

——您是佐田先生吗?

微微颤动的该物体停止了呻吟。我们在一旁吞着口水静观其变,只听见该物体发出:

——五……五……谷……

这类的字眼,接着又是:

——自……生……

我听得懂。虽然很花时间,但那物体还是说完整句的「五谷自生,耒耜以助之」。至于我为什么听得出来,那是小时候曾经跟着一位老儒者学习诵读的成果。该物体的发音跟那位老儒者十分酷似,这岂不是出自佐藤一斋(注91)《言志四录》中的句子吗?

——耒耜是指锄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五谷虽会自然成长,但还是要靠锄头帮助,才能长成五谷。

我有模有样地为小乖讲解起来,可惜他并不领情,低声反问:

——我问他是不是佐田先生,他为什么要这样回答我呢?这也就是说,他在自我介绍自己是那样的人吗?

我听了又是大为吃惊。小乖似乎已经从刚才的「谜语」,三级跳似地到可以操作抽象概念了。看到小乖的成长,我十分满意。

——你觉得呢?

小乖问我,我连忙提出自己的看法:

——说的也是。他应该是在解释:对于擅自产生的佐田家人,自己是来帮助他们的吧。

——是这样子吗?

小乖问该物体,该物体宛如回应般地往后退。

——好像是在叫我们上去吧。

我说完,小乖也点头表示同意。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脱去鞋子。

这鞋子是如今还躺卧在床上的负伤军人所有,房东好意借给我应急。变成小孩子的身躯之后,因为鞋子太大穿起来不大好走路,但久了之后也就不再感觉有那么大了,直到此时才了解,那是因为身体在逐渐成长。

走进屋里后,发现这里虽然是我的家,却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家。不过话又说回来,踩在脚底下的榻榻米,那种踩过微微下沉的塌陷感,完全跟我印象中的一致。虽然脚底以那种方式宣称没有问题,但环顾四周后,认为这里虽然是自己的家,却如同小乖所说「不是自己的家」。如果是我家,一走上来就是接见厅,隔着相连的两个等待室,旁边是收纳室,再过去是下人房。另一侧沿着沿廊有应接厅(注92),隔着一道内廊的对面应该是茶室,茶室再过去是帮佣阿姐的房间,然后是儿童房、我父母的房间,以及长者的房间。之所以会这样又大又讲究,是因为这房子原本是以前幕府家老的别墅,在维新的动乱时期被我们家族接收。我们家是这一带的村长,好几代前因为经营木棉生意发迹,虽然累积了相当的财富,但我父亲无意继承家业,因此将继承权让给弟弟,从此埋首研究西方音乐,并到女校教学。父亲的弟弟一家人搬出这幢房子,到镇上定居。尽管妻子千代和他们应该有过连系,但是现在几乎已互不往来。家里面应该还有年老的父母和下人们一家才对。

然而我一上来这间房子,首先就没看见接见厅,对面也变成了仓库的厚土门。照理说应该是纸门才对,我走向了土门,行进间每走一步,脚底似乎也跟着想起了「就是这榻榻米、就是这榻榻米」的触感记忆。是那种饱含湿气,房间整天都晒不到日光的榻榻米。我伸出手抚摸土门,厚实的土墙触感传达出坚固的门完全不为所动的气概。

——好像打不开。

听到我低喃,小乖也伸出手一试,然后说:

——难怪打不开,因为上锁了。

接着又转而对着那个黑色物体说话。黑色物体此时已拭去被烟灰弄脏的脸,露出五官,一副长得很像福助的脸。不禁让人错愕:搞什么嘛,明明就是福助。

小乖提出请求:

——可以拿钥匙出来吗?门打不开。

逐渐变回福助的黑色物体一再重复着:

——五……五……谷……

小乖皱起眉头抬头看着我。看到他的脸,让我想到:这家伙的眉毛也都长齐了。小乖试图以谜语来解读福助说的话:

——五谷,猜什么?

「五谷」吗?我也开始思索。可以联想到的是大气都比卖神,还是稻荷狐仙呢?既然土门打不开,会是天照大神(注93)吗?我再度伸手触摸土门,文风不动的感觉反而让我决定放弃。于是对小乖说:

——打不开的东西,没有理由硬要勉强打开。毕竟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这时几乎已恢复成福助的黑色物体开始喃喃沉吟:

——已……死……之……物……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说出:

——已死之物为生而用,已去之物为来而用,已闭之物为开而用。何以不为?

我不禁开口回答:

——非不为,实不能也。

黑色福助只飞快说了一句:

——既然如此。

便消失无踪,同时门锁也应声「啪」地解开。我和小乖彼此对看,然后试图从两侧合力推开门。这一次土门动了,看见里面时,瞬间我怀疑自己是否看错:眼前是流经门口的河,我和小乖站在可以俯瞰河水的门前小桥上。这不是我们刚刚走来的路吗?也是和狐仙对答的地方。只不过现在下起了雨。下雨?这里不是水底国度吗?啊,我得抛弃掉追求合理解释的心态才行。

——我知道这里!

小乖惊讶地大叫。也怪不得他,谁叫我们还以为是在屋里,打开门一看却内外整个反了过来。

——嗯。

——可是我头一次看到水流动得这么厉害。

——那是因为下雨的关系。

对了,那个时候也下着雨。一想到这里,我茫然地讶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用过去式的语气说话。

小乖抬起头看着雨水低喃:

——有水滴落下来,这是雨吗?

说的也是,我重新看着小乖心想—在这里他应该还未曾有过下雨的经验吧?看起来也不认识「雨」这个字的定义。虽然好像已经能和我对等说话,但前不久浮出水面的身体甚至都还未完全成形哩。真不知道在遇到我之前,这家伙的世界和生活如何?我记得他说过有个母亲。

——你母亲在哪里呢?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不料小乖却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不是说自己有个母亲吗?

我又问。问完之后才心头一震,莫非这家伙不知道「母亲」的定义为何,就如同不认识「雨」这个字的意义?

小乖一脸百思不解的神情反问:

——母亲是什么意思?

果不其然,先前他是因为不懂在敷衍我吗?既然如此,我只好耐心解释:

——就是生下你的人。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母亲,那叫你小乖的人是谁呢?

小乖像是无话可答似地,沉默了一会儿才乖乖吐实说:

——狐仙的化身。

原来如此,搞不好小乖在这个世界所遇到的一切都是「狐仙的化身」。

周遭天色逐渐变暗,大概已是傍晚时分了吧。一向平稳的水流,如今充满奔腾袭人的气势。对了,那时的我撑着一把蛇目伞。突然问我听到雨水滴滴答答弹跳开来的声音。不知从何时起,身边的小乖撑起了蛇目伞。我发现小乖跟我当年的身高一样。

小乖将身体探出栏杆,注视着前方说:

——有东西过来了。

对了,那个时候我也是像这样睁大眼睛注意看。我将自己的宝物藏在糙叶树板根里的洞穴中。知道这件事的帮佣阿姐千代刚从老家回来,因为看到水位不断升高,担心宝物会被冲走,所以去帮我取回来。小少爷,你不用担心。黑暗中有东西流了过来,黑色身影载浮载沉地漂流过来。

——不要看!

我赶紧从后面伸出手遮住小乖的眼睛。

我知道了。

流过来的不是小黑。

流过来的并不是狗。

我抱起小乖,穿过土门,再次回到屋里。小乖一句话也没说,或许是看到了流过来的东西。我们俩坐在泥土地上,彼此都沉默不话。

我不出声在心中呢喃:卡利阿哈·贝拉。那是小时候大姨婆告诉我的爱尔兰治水神,她会降雨冲刷古老地盘,显露出以前的地层。突然间埋藏在我心中的古老记忆,也随着水流忽然出现,沐浴在意识的光芒中。

千代来自乡下、皮肤黝黑,「小黑」是父亲开玩笑而帮她取的外号,父亲曾经养过一只名叫小黑的狗。不过那是他小时候的事,我没有亲眼见过那只小黑,可是我却深深以为自己养过小黑。

那不是小黑,那是千代。

千代在那一个礼拜后,在距离村庄很远的湿地芦苇丛中被人发现。尸体火化前,我偷偷瞥见了千代毁坏的尸体。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可是不管我如何回想,就是没有后续的记忆。

之后从大人们的言谈中,我得知发现千代遗体的地点,便去寻找。望着淡绿色的山脉,我不停走着。我只觉得千代突然不见了。再怎么想,就算当时见到了那漂流的东西,我怎样也无法认为那就是千代。我的宝物是装着乳牙的罐子,那种东西能有什么价值呢?

我是怎么了?居然几乎已经完全忘记这件事。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遗忘的呢?那些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的记忆又各自跟别的东西连结,一如在不稳固的地盘上建起的房子,又像在动摇牙干中新生的牙一样,我的人生就这样在毫无支撑的情况下得过且过至今吗?

我感到身体十分沉重,沉重到无法张开眼睛。

身旁似乎有人的身体在动,茫然中认为是小乖站了起来。我好不容易撑起上身转了过去。

——我们是来找寻千代的吧?

小乖直视着我说:

——那就去找吧,应该就在这流水的前方。

我默默地点头。

千代应该会出现吧?

毕竟水流都这么湍急了。

雨继续下着。拿起立在泥土地一隅的蛇目伞走到屋外。我并不想往河边走,因为老实说我依然感到害怕,可是在小乖面前我不能那么说,只好撑起蛇目伞,跨出大门沿着河边走,担心路滑失足的同时,也叮咛小乖:

——小心走,天雨路滑容易跌跤。

小乖默默点头,然而我马上又察觉到:跌跤又何妨,反正他本来就是水中出生的,应该没什么危险。或许是注意力转移到小乖身上,反倒疏忽了自己的脚下,失足一滑后便双手趴在地上。

——小心走,天雨路滑容易跌跤。

小乖不是在讽刺我,语气显得很真诚,我不禁苦笑了出来。小乖就像是吸墨纸一样吸收了我所说过的话,然后变成自己的语言。

我跌倒的地方,是向下倾斜的小石阶,小时候也一直觉得这里危险。由于每一阶落差不大又磨损,每到夏天就会被杂草掩没看不清楚,所以很容易失足跌倒。我竟忘了这一点。对了,河边小路的尽头就在前方不远处。因为别人家的黑色围墙延伸到河边,于是暂时得先绕进镇上,印象中迂回前进到河边附近时会有一座桥,沿着河岸的小路应该会在那儿重新出现。

——我们在这里转弯,前面路会消失。

小乖默默地跟着我。

——得迂回绕路。

——迂回?

哦,看来还得救他「迂回」的意思。

——所谓迂回,就是往前行进有困难时,就避开走另一条路的意思。虽然看起来是在绕远路,但只要考虑到这是配合自己能力所做的选择,最后还是能到达目的地,反而可说是比较合理的行进方式。

然而周遭的样子跟我的记忆有些出入。那些房屋街景我有印象,而且还非常熟悉。就跟自己的血肉一样亲近。我想了一下:这里究竟是哪里?然后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些房舍之中有一间是我母亲的娘家,也就是大姨婆住的那个家。同时又是我现在承租的住处。

一阵头晕目眩,让我当场蹲在地上,蛇目伞滚到附近。

我大概是想起了第一次造访承租处的情景吧?不,那时我非常自然地走进那房子,不知为何就是毫无印象。

大姨婆住的房子,正确说来是母亲娘家的别院。大姨婆离婚后回到娘家,将别院分租给学生,收房租赚取零花。听母亲说,那其实是曾祖父的主意。每次我去母亲的娘家就会跑进别院找大姨婆,依在做女红的大姨婆身畔,听她讲爱尔兰的神话故事。还有巨人英雄库胡林(注94)、女神布里姬特(注95)等众神云集的国度——爱尔兰。那里有面对庭院的沿廊,冬天大姨婆会坐在那里晒太阳,早晚则是坐在榻榻米客厅读书或是帮房客做饭。

她的生活其实跟现在的房东很类似,我到此时才猛然惊觉。

重叠交错的记忆来势汹汹向我压过来。如今,在已然惊觉的此刻,如果我走进了那房子,那儿又会是哪里呢?是现在的租住处,还是大姨婆的别院?

忽然间我注意到雨水没有打在我身上。向上一看,原来是小乖帮我撑起了蛇目伞。

——啊,真是不好意思。因为事情出乎意料,我有些头晕。

小乖什么都没问,只是用困惑的表情看着我。

——那间屋子是我很熟识的两个人家。

——哪一个人家呢?

——两个人家都是。

小乖的表情显得更加困惑,我心想:也难怪他会搞糊涂。

——你搞不懂是应该的,因为连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总之那间屋子是两个人家的,我只能说到这里。

——我懂了。

小乖点点头,我不禁怀疑问:

——你懂了什么呢?

小乖露出无邪的表情说:

——那个房子同属于两个人家,所以是他们双方的家。

他的理论结构还有些牵强,但是这「牵强」却让我像是获救般松了一口气。

——一开始就同属双方吗?也许是吧。我只是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注意到。

——大概是因为怕麻烦,所以才会共同拥有一个家吧。

小乖说得理所当然。我觉得他的说法奇怪:

——谁呢?是谁怕麻烦呢?

小乖又露出困惑的表情。算了,他对语言还没有那么习惯,我决定不再追究下去。

——没关系,那不重要。倒是我该前去看看那个房子吗?

我是自言自语,并非征求小乖的意见。

——还是别勉强的好。

小乖劝阻我说。这个小乖真是令我惊讶不断,居然已经跨越了和我在心情上的对等关系,劝阻起我来了。偏偏听他这么一说,我也只能回应「是吗」。

——凡事不要太勉强。总之靠近一点再说。

我往前走。街景俨然是母亲娘家一带的风光,也跟我现在的住处很像。两者交错着,对我来说是非常亲近的存在。只是随着脚步前进,我发现那个既是大姨婆家又是现住处的房子玄关位在距离马路非常深的地方。从马路到玄阀处,是一道很陡的台阶,简直像梯子似的。玄关一带非常暗,几乎看不到,简直像是通往黑暗深处的台阶。必须从这里才能进去吗?看来必须要使用下梯子的方法才能走下这道阶梯吧。小乖大概是看到我屏气凝神战战兢兢的样子,劝说:

——太勉强了,不行不行。

——可是都已经来到这里了。

——要迂回才行。佐田豊彦,选择你能力所及的路走!

我凝视着小乖,顿时明白从此我再也不能小看这家伙的存在。

——那是要再回到河边的小路吗?

——那样比较好吧。

小乖点点头。

朝河边移动时,我茫然地心想:我们现在正一路走向河川下游,而且那毋庸置疑是蜿蜒曲折的下坡路,毕竟河川本来就是产生于这种地势的。然而当我不知不觉摸索着越走越往深处时,突然想到一点:仔细回想,目前为止走过的坡道、阶梯,都是往下的。甚至我还潜入过水底。

因为从掉进f植物园的巢穴时起,我就没有爬出去的记忆,简单来说,或许我仍处于坠落中也未可知。

难得我能想出这一点,尤其更难能可贵的是,接下来的瞬间,仿佛夜半闪电照亮了周边风景,我的头脑悟出以下的道理。

原来在这个地方,过去和现在是全都纠缠在一起的。

我不知道这个天马行空的想法是打哪来的,只是一做出这个假设,所有疑点便都迎刃而解。记忆像拍打的海水,一波又一波无脉络可循地涌现,让我分不清楚什么是什么,更别说一一细数当时的我的心情是置身哪里的哪一个场面。就好像马齿徒长如毫不间断的积雪,每一次记忆的涌现就是每一段时期的彩排。

为什么会这样?

尽管已深深体会理性思考绝不会在此处派上用场,但稍不留神还是会这么想。据说濒临死亡的人,会像走马灯般回顾来时路,我现在该不会就处于那个「瞬间」吧?人必须到死后才能得知之后的世界如何,这应该就是《论语》中所说「未知生,焉知死」的道理吧。但现在不是谈论那种大道理的时候,就算自己家族的子孙将投胎转世,或从此化为乌有,错失了眼前的机会,恐怕将再也见不到千代吧?

想到这一点,我便打定主意。没时间再继续逃避了,我停下脚步说:

——小乖,迂回到此为止,对不起。

然后转身离去。

小乖惊讶之余连忙随后赶上,我们又走回刚才的路。

一如许多的千代重叠在一起,房东也和大姨婆重叠,还有那些房子也是。照理说她们都是独立的人格才对,不对,她们真的各不相同吗?两者之间有很明确的差异吗?我试图回想大姨婆的脸,脑海中浮现的脸却越来越像房东。不对,肯定是因为突然发现到这点,两者才连结在一起的吧。看来我还是暂时放弃这种尝试会比较好。

原本是要回头的,却又不小心走过了头,再度来到我家门前的桥上。

——奇怪了,难道走过头了吗?

听到我的沉吟,小乖说:

——没有,而是佐田豊彦真的回来了。

对了,本来那栋房子会出现就不大合理,可是石阶呢?那道倾斜的小石阶呢?有了,果然还在,尽管是走回头路,石阶却依然往下。既然是走回头路,石阶不是应该往上吗?于是我又为自己的家突然出现而困惑。

——没办法了,那就再一次沿着河川走下去吧。

这时从远方传来「金——山——寺——」的呼叫声,那声音我似曾相识。小乖指着停在路边的手拉车问:

——那是什么?

一个中老年男子从车后走出来,又消失在马路的另一头。

——我见过那个男人。

我微微皱起眉头思索。

——啊,我想起来了。他是金山寺屋,经常唱着「金、山、寺,金、山、寺,金山寺屋来报到」的叫卖声经过我家门口。

他拉着箱型车到处走,车里头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抽屉。抽屉里除了味噌外,还放有腌萝卜、甜煮红豆、红姜(注96)等各式小菜。我家绝对称不上金山寺屋的大客户,因为我母亲会指示家里的下女随时备好那些小菜。有一次和邻居小朋友们玩耍时,由于其中一人的家是金山寺屋的常客,所以看见金山寺屋将卖剩的花豆给了他。那个时候我的梦想是:一个不剩地打开金山寺屋手拉车上的所有抽屉好好检视一番。然而我既非客户又只是个小孩子,金山寺屋完全不把我看在眼里。我曾经停下来看着金山寺屋经过又离去,但金山寺屋从没有带走我。

此刻那辆手拉车就在眼前,抽屉也都一应俱在。

——小乖你想不想试着打开这些抽屉?

我说话的声调有些奇妙地高亢。

——为什么要?

小乖诧异地反问。

——金山寺屋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抽屉里放满了所有的商品。你难道不想确认一下吗?

回答的同时,我内心也惊疑—目己这样岂不是跟歌德作品中出现的梅菲斯特(注97)一样吗?

——明明没必要,有什么非确认不可的?你必须确认的应该不是这种事吧?

小乖当场否决了我,让我十分惭愧。

——请问。

突然背后有人说话,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个上了年岁、梳着无髻日本头的女人,撑着蛇目伞从我家的方向走来,眼光正对着我。

——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见鲤鱼过去呢?

我和小乖对望。

——你有看见吗?

——没有看见呀。

小乖摇摇头。我心想这老太婆是谁呢?同时问:

——你为什么要找鲤鱼呢?

——我本来是想骗它上砧板的,不料半途被它发觉了。

老太婆说话的样子显得有些愧疚。我不禁开口问:

——你是要把它烤来吃吗?

老太婆听了气愤说:

——烤鲤鱼是切腹事件后最后一餐里的菜肴,很不吉利的。鲤鱼就应该切片生吃或做成甘露煮(注98)才对。

尽管慑于她的气势,我还是问了:

——为什么是切腹呢?

老太婆说:

——说起鲤鱼,它们的镇定还真令人佩服。一旦要剖开肚子时,你可以拿两片鱼鳞贴在鲤鱼眼睛上,然后把它放在砧板上。接着用菜刀的刀刃在鱼肚上面画三下,它就会死心断念,再也不会乱动。

我仿佛切身感受到刀刃冰冷的触觉,不禁毛骨悚然。或许我的前世是鲤鱼也说不定。

——我还要到前面找找,如果你们看见了,麻烦请送到前面的屋子里。

老太婆说完,便走向金山寺屋消失的那一头。

对了,我想起来了。

听说祖先接收这房子时,还附带了一名下女。那是维新动乱、人心惶惶的时代,遭到莫须有怀疑的家主人提出切腹的请求,上面应允后,主人便在内间里切腹身亡,整个家族的人情绪也异样激动,几乎全都尾随其后自尽。因为房子里一片血海,所以我们换掉了所有的榻榻米等家具。只是,其中有一人没有死去,当她从不省人事中苏醒时,兀自茫然若失,大家担心她会再度寻死,拼命劝阻,最后是为了将主人所受的冤屈传达给后世,她才决定活下去。

当然我出生的时候,那名下女已不在人世。不过听说从以前起就和我们家交情甚笃的大姨婆还曾经跟那名下女比画过长刀。不知道刚刚那个老太婆,会不会就是那名下女呢?

小时候最早告诉我切腹传闻的并非大姨婆。忘了是听谁说的,总之我知道有那些事。即使在大白天,我也不敢一个人走进那个可能发生过切腹的房间,甚至还担心自己睡觉的房间可能死过人,吓得无法成眠;好不容易睡着,也肯定会做噩梦。医生判断我「精神遭受刺激而耗弱」,因此我暂时被寄放在大姨婆家住。大姨婆为了安抚被充满尸臭的噩梦缠身的我,才讲那些野蛮与浪漫交织的爱尔兰神话给我听,没想到起了不可思议的效用。在大姨婆「人世间的土地全部都是坟场」这句达观的话之下,我的心情也轻松许多。

据说刚开始要住进这房屋时,祖先也抱持过反对的态度,认为何必住进这么「不干净」的房子。但因为祖先与该家主人生前有交情,是基于悼念之情才答应接收的。听说搬家的时候还在庭院里盖了稻荷祠堂,祠堂的红色小鸟居就立在庭院角落。每天早上我躺在被窝中,都会听见父亲站在那里祈祷的击掌声。

如今回想,不禁怀疑父亲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识形态?明明尊崇西方文化,却又把我送去跟随儒者学习忠孝之道。说到他的彻底劲儿,几乎每晚小酌时的下酒菜就是听我大声诵读四书五经。拜此所赐,至今我还能在五分钟内背诵出《大学》、《中庸》等。

当我长大后说要研究植物时,父亲原本面有难色,后来听到我说出该位儒者的勉励之言:「培植草木,以观元气机缄之妙,何事非学问乎。」才态度丕变。还莫名其妙说什么和学西用,就我观察,他恐怕连君子和绅士的差别都搞不清楚。就连学习西方单字,也只是换掉自己的日式单字吧。若要培育气候风土不同的植物,光是移植无法使其健全成长。非移植不可的话,就得先从治水开始构思清楚。

父亲有时从受聘的学校回家时,我和母亲必须跑到玄关前恭敬行礼迎接。我一直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当我开始上班后,有一次千代因为在忙厨房的事无法出来迎接,我觉得不受重视而大发雷霆。

如今回想觉得愚蠢之至,自己实在太小心眼了,应该说是生活态度染上了「怪癖」。说什么别人不尊重自己、大动肝火,本来就是不对的,不受尊重的人首先就该自我反省才对。基本上,怪罪对方对自己不够礼貌、有失下对上的礼节等等,就足以构成自己不受人尊重的理由,这才是做人的道理,不是吗?小乖就像在陌生土地生根发芽的植物般成长,参与他成长过程的同时,我也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各种「怪癖」有多愚蠢。

同时也不禁要问:我是否曾设身处地想过千代的心情,或是女人的心情?

当时的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观念根深柢固,认为他们「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太过亲近就容易恃宠而骄、忘记分寸,稍微一受忽略就开始生气甚至心生怨恨。

我之所以深深同情那样的女人,是因为我当时觉得那仿佛是卑鄙、怯懦、令人轻蔑,近乎小人之道;至于女人的心情如何,根本不在考量之内,更遑论去考虑理解与否。我甚至觉得那违反为人之道。反过来思考为人之道,就我而言是大人之道、君子之道。可是我从来没有拿它当目标,甚至也从未意识过。而且我在不知不觉间,如同新生儿不识空气为何却呼吸空气生存,就像那样存活度日。

——那该不会是刚才那位老太太要找的鲤鱼吧?

顺着小乖所说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有条鲤鱼走在路上。尾鳍朝下,胸鳍左右灵活地移动着前进。因为下着雨,又是在水底国度,所以说它在游泳也不为过。只是鲤鱼像有所顾忌的人似的,头朝上走路。小乖冲上去想要捕捉鲤鱼。大概是被发觉了,鲤鱼惊慌地从桥上跳进河里,立刻不见身影。

——人家正打算捉住它的!

小乖的语气显得很遗憾。

——那是因为你的方法错误。一开始你不能露出在追捕它的样子,必须慎重行事。做什么事都一样,得要有耐心。有道是「性急是自取灭亡的切腹刀」(注99)。

我忍不住摆出前辈姿态自以为是地说教,虽然早已明白小乖不会乖乖受教。

这时老太婆又出现了,看来她为追鲤鱼已经跑了一大圈:

——我以为鲤鱼跑来这里了。

小乖用抱歉的口吻说:

——它来过了,可是当我想抓它时,它就自己跳进河里了。

老太婆显得很失望的样子。

——那也没办法呀。

我推测这个老太婆就是当初连同房屋一起被接收的下女,因为实在很想确认这推测是否正确,便开口问:

——刚才您提到了切腹的规矩,为什么您会知道那些事呢?

老太婆一时之间面无表情,然后才回答:

——我家主人是为了宣示自己的清白才切腹的,我家主人的忠义明明举世无双,偏偏受到贵人的怀疑。

说完从腰带间掏出怀纸按着眼角。

——他是因为被怀疑,气不过,才切腹的吧?

小乖一脸正经地反问。我很清楚小乖并非有意装傻或是存心戏弄对方,但老太婆一听立刻变脸:

——你这个说话不经大脑的冒失鬼在胡说些什么!被贵人怀疑的屈辱对我家主人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完全是为了忠义。而且我们决心同归于尽,也都是为了尽忠义。

小乖又想了一下后说:

——所以说你们都缺乏耐性,太过性急了吧?有道是「性急是自取灭亡的切腹刀」。

听到小乖这番话,让我当场忍不住放声大笑。小乖没有讽刺对方的意思,他只是把刚才捕捉鲤鱼失败时我告诫他要保持耐性的说教之词拿来现学现卖。好久没有如此畅快大笑,好像附在身上的妖魔鬼怪都消失了那样。

回过神时,老太婆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头戴纸制乌纱官帽的鲤鱼走在眼前。

——你要去哪里?

一听到小乖的问话,鲤鱼扁平的身体猛然转了过来,口中似乎念念有辞,但声音听起来像是口吐气泡,听不清楚说些什么。只是从刚才起我就觉得鲤鱼的脸长得很像某个人。鲤鱼口中冒出的气泡发出类似咳嗽的声音。我想起来了,就是我前去学习汉文经典的那位老儒者。

——他说要去沼泽。

小乖居中翻译,

——沼泽不就是佐田豊彦要去的地方吗?

——不,应该不是吧。

那是别的地方。要去的是千代所在的地方。

脑海中某处茫然想起《论语》中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句子。目送着头戴乌纱官帽的鲤鱼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很清楚地感受到《论语》和儒学的教诲也一一从我身上浮现,然后游离而去。如今回想,其实本来就觉得有些突兀,只是当时连这一点都不知道。

再会了。肯定那些,也都和形成今日之我的东西有所关连。

「沿着河边走」成了目前唯一的行动方针。不论是房屋街景的配置、道路状况等,如果仰赖记忆,只会受到愚弄。

唯一能确定的是:目己正在朝下前往某处。从太古时期,频繁的火山运动喷出灰烬和熔岩,土地形状还未定的时期起,人类汲汲营生的痕迹就被灰尘砂石掩埋而保存下来。一如忙着从事遗迹挖掘工作的考古学家,我只要继续往地层深处走下去,应该就能到达某个目的地吧?

汲汲营生的遗迹。

然而,迷失在此情此境的我,必须考虑清楚的是—在古老的地层中未必留存有符合该年代的遗迹,有别于考古学者的考察,简直是支离破碎。我连大姨婆的家和现在的租处都无法区别,而且还必须遭受莫名其妙的叱责。接二连三异想天开的事态发展,就像在嘲笑我的「一般常识」和「科学性思考」,而我居然也就习以为常了。

我和小乖两人脚步蹒跚地走着,不得已又得绕开河边,走进雨后的小镇里,看见眼前出现写着「缝制衣物」的招牌。我知道这栋房子,是远亲开的裁缝铺。以现代话来说,等于是西服店。这里有个独生子名叫阿信,年纪大我一轮。以前我常来这里玩。我不禁停下脚步,暂时缅怀昔日情景。

穿过房子旁边的小门走进庭院,照理说,地面上应该覆盖着龙须草和零星错落的富贵草(注100),墙边则种有低矮的马醉木(注101),小路贯穿其间,沿着沿廊蜿蜒延伸,绕到后面的尽头刚好是厕所,沿廊的尽头即是厕所门,种有一棵茂密的南天竹,前面摆着一只洗手盆。

不知道我现在走进去是否会再度看到这些记忆中的点滴?还是又会出现难以想像的光景呢?看到我停住不动,小乖诧异地问:

——怎么了吗?

——我以前来过这栋房子玩耍。这家的孩子名叫阿信,对我就像哥哥一样好。

小乖听了露出兴味盎然的神情看着那栋房子说:

——不知道还在不在呢?

——不可能还在吧。

听说阿信年轻时为了求学而进城,却沉溺于当时学生之间的流行,迷上娘义太夫(注102),为捧当红歌女的场,跟着对方上演的剧场一间接一间跑,散尽钱财,最后欠了一屁股债被带回故乡。为了找工作到处奔波,但因为始终没有着落,他父母还曾经来我家商量过。阿信哥一向对我很好。每次去找他时,他都会把学生时期搜集的画片拿给我看:有演员、艺妓的肖像画,还有可以把平面图画剪下组合起来的立体组合画。其中也有些色情图片。阿信哥恳切殷勤地教我一些父母绝对不会告诉我的事。可能是有所察觉吧,帮佣的千代每次听到我要去找阿信哥,都露出不悦的神色。

如今回想,不禁令人莞尔。

——进去看看吧!

小乖率先钻进小门里,我也连忙跟在后面。

一走进去,是跟以前一样的庭院。冬日阳光照在小路的泥土上——为什么我会认为是冬日的阳光呢?因为阳光柔柔的就像是冬日才有。想到这里,我抬头望着天空,当然看不到类似圆圆太阳的东西。虽然看不见,我却看到闯入这个世界后头一次目睹类似阳光的投射景象。

小乖走在沿着沿廊呈L型弯曲的小路上,突然发出「啊」一声惊呼,尾随其后的我差点也要发出同样的惊呼,同时又失望地心想「又来了」。

眼前出现的是我家门前的河川,我们就在横跨河川的小桥前面。

——结果又回到了这里吗?

——可是颜色不一样。

小乖望着河川低喃,我也顺着往下眺望,河水的确呈红褐色,感觉好像富含铁质。我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河水,不过很像是在爱尔兰一带会出现的颜色。

——可能是上游土壤富含氧化铁的山壁或堤防坍塌的关系吧,也或许是从腐植质溶出的丹宁酸。

——那是什么东西?

刚才那些柔柔的光线照射在糙叶树的板根之间,没想到不知不觉间板根居然长得这么大了,大到像热带的树木。

——看来糙叶树变得极其巨大了。可是阳光照射的一带,就只有树洞而已。搞不好我以前藏的东西还在里面。

——我们去看看!

小乖高兴地说。我原想要出声制止,还是打消了念头。

千代过世之后,我没有去过那里,当然也是因为那里只有小孩子的身躯才进得去。不过以现在的小乖以及现在的我的身体——虽然比刚变成小孩子的身躯时成长了一些——来说,或许还勉强进得去吧。穿过小桥尽头的房屋大门,就像是切开一条通路似地,往房屋和前院延伸过去。大门两侧的堤防部分固然面对着河川,但房屋外墙盖得相当高。从河底砌起三尺高的石墙,接着上头是微微倾斜的堤防。尽管早春时节斜坡上会冒出笔头菜(注103),可惜无法采摘。糙叶树就长在堤防和石墙的交接处。

——过桥之后就能踏上河对岸,这时脚底会接触到石墙的边缘,顺着石墙边缘就像踩钢索一样,慢慢走向糙叶树的根部。途中要是快跌倒的话,一定要将身体重心倒向和河川相反方向的堤防,你做得到吗?

小乖点点头,忠实地按照我所说的行动,好不容易走到了糙叶树的根部。

——嗯,做得好!

我也跟在后面照做,可是才走了两三步,就立刻倒在坡度极陡的堤防上。我太大意了,这才开始慎重小心,好不容易走到小乖身旁。我有样学样跟着小乖一样一手抓住糙叶树,好让自己站稳。糙叶树还小的时候,是无法像这样支撑住成人身体的。

脚下好像触碰到什么,我弯腰捡拾了起来。因为看不清楚,就先握在手上继续前进。

板根之间的树洞,居然明亮得不可思议,也宽广幽深得吓人。入口处大到几乎可以藏人,里面更像是洞穴,大到可以让人轻易站着往前走。光线射进内部深处,前方有个手掌大小的混沌光点。我似乎有些印象。

——好像有什么东西。

小乖眺望着内部深处说。

——那是个陶罐,是金山寺屋卖糖用的陶罐。我朋友给了我一个空罐,我用油纸封住了罐口。

——那是佐田豊彦做的吗?

小乖的语气带有些许尊敬的味道。

——没错。这方法是阿信哥教我的,这里是我的藏宝处。你是第二个知道的人。

小乖没有问谁是第一个。不过我在心中低喃:第一个人是千代。然后我决定利用这光线确认一下刚刚在糙叶树洞口踩到的东西是什么。是女用草履,而且是千代的。没错,那时千代要告假回老家时,母亲给了她这双草履要她穿回家。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那天傍晚千代应该要从老家回来了,因为还看不到她的身影,我走到桥上等候。来自上游的水流越来越湍急,水位也突然暴涨,狰狞的漩涡简直快要卷走糙叶树的板根。我紧盯着水流看,一想到自己的宝物可能有危险,立刻丢下蛇目伞,打算到糙叶树树根取回宝物。

就在那时千代回来了,她问我:「出来干什么?」我解释:「这场大雨会冲走宝物,我要去拿回来。」千代听了脸色一变阻止:「不要去。」我不肯听,吵着就是要去。千代知道我的「宝物」藏在哪里,于是她安抚我说:「那我去拿回来吧,请小少爷在这里等着。」尽管我的理性质疑:长得那么大的千代怎么可能拿得到,但因为山上出生长大的千代常会发挥惊人力量帮助我,所以也就半信半疑想:说不定她办得到。于是没有加以阻止。

然而千代的神通力这次却没有发生作用。雨太大,淋湿了堤防上的草,也淋湿了石墙的石头。千代就在我的眼前失足滑进了湍急的浊流。

我看见千代伸出水面的手,白晰的手。我看见她的头发,黑色头发。我看见她被浊流吞没不见了。

这一切我都忘记了吗?不,怎么可能忘记。可是这一切全都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

——佐田豊彦。

听到小乖的叫声,我才回过神来,同时发现自己正在流泪。一旦意识到这点,泪水就像溃堤般几乎看不见前方。不知为何那时我没有哭。如今回忆起当年情景仿佛重现在眼前时,瞬间泪如雨下无法停止。变成死尸的千代赤着脚。假如当时没有穿上那双草履,以千代的能力来说,或许能躲过劫难。那个时候她如果脱下草履就好了,或许就不会失足滑倒。

我吸着鼻涕,正准备打嗝时,突然感觉嘴里出现某种异物,张开嘴巴吐在手上一看。

牙齿,是乳牙。这么说来,牙医太太曾经说过,我的嘴巴里面还有尚未脱落的乳牙,看来是那颗乳牙脱落了吧?

——那是什么?

小乖从旁仔细盯着牙齿看。

——牙齿,小孩子的。叫做乳牙。

——什么是牙齿?

我叫他张开嘴巴。当小乖张开嘴巴时,我才知道他没有牙齿。于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是好。

——真是不好意思。看来你没有牙齿。

——佐田豊彦为什么有牙齿?

小乖一脸严肃地问。

——好将硬的东西晈碎成方便消化器官消化的形状,这就是牙齿的功能。

我说明的同时,不禁十分同情小乖。小乖没有长牙齿的必要,他没有在今生生活过的经验。我默默地将乳牙放在小乖的手中,小乖仔细地观察乳牙说:

——这东西又硬又漂亮。

没错,我小时候也是那么想,所以才会将脱落的乳牙当成宝物。

——罐子里面的也都是像这样小颗的牙齿,如果你想要就都给你吧。

小乖听了,眼睛发出闪亮的光辉。

——真的吗?佐田豊彦,真的吗?

他一定很想跟我说谢谢吧,可是我还没有教他「谢谢」这句话。所以,要是他知道,肯定会那么说。然而我却无意教他那句话,一方面也是因为觉得自己所做的,还不到让人言谢的程度,没错,我根本没理由让小乖向我道谢。

小乖弯身进入了树洞之中。突然间,为了帮我取「宝物」而失足滑倒的千代掠过我的脑海,我不忍让小乖一个人行动,赶紧跟在他身后走进洞穴里。

不知道从何时起,树洞里面居然变得如此深长,简直像是坑道。

小乖蹲下身体拿出那个常滑烧(注104)的陶罐,撕去封口的油纸,将罐身倾斜,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上。那些乳牙看来不像历经长年岁月,反而像小型象牙手工艺品一样。小乖用欣赏贵重宝石的眼光看着手中的乳牙。我甚至担心他会不会直接就拿起来塞进嘴里呢。

——埋起来的话,会不会重新长出来呢?

小乖冷不防冒出一句。我直言不讳地回答:

——埋在牙龈里?就像种子一样吗?应该不可能吧。

——是吗。

小乖将我刚才给他的那颗乳牙也一起放进手中,结果那些乳牙看起来与其说是宝石,倒像是种子。小乖像处理重要物品似地,小心翼翼将它们放回陶罐里,仿佛透过那样的行为在思考些什么,最后他站了起来。我心想:小乖比起我起初见到他时又长大了许多。不料他竟开口说:

——佐田豊彦接下来得一个人去了。

然后神情落寞地低下头。因为事出突然,我惊讶地反问:

——你说「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小乖说:

——我有地方要去。

——你要去哪里?

小乖看着树洞里的小路前方。树洞里面原本应该一片漆黑,现在却被这个世界不可思议的光线照亮。树洞里的墙壁,前半部是木质,后半部则变成了红土,红土随处渗出水分,而且前方岔出两条路。

——佐田豊彦要走右边的路。

——为什么?

难为情的是我不但害怕无比,还激动地大声反问:内心深处却又深觉早已知晓这种时刻早晚都会到来。

——本来就是那样的呀。

小乖露出困惑的表情,我无法接受他的答案。

——你一开始就知道吗?知道只要进入树洞就能找到路?

小乖的神情显得更加困惑。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会知道呢?是不是有人告诉你的?是狐仙吗?

小乖摇摇头说:

——我没有受到狐仙的关照。

我暂时闭上眼睛:心想小乖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说话方式的?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重复质问,同时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为了不想跟小乖分开而故意找碴;不对,应该说我是担心小乖今后该怎么办。

——不管怎样都好,总之我的这里告诉我:必须走了。

小乖的双手在肚子上画圆似地摩挲,一直不停摩挲。看到他那样子,我终于决定认清:这应该是没有办法了。

小乖似乎看出了我心意的转变,再度低下头。

——关于名字……

我当然还记得,也一直都在思考这件事,以及关于它的可能性。

——你的名字是佐田道彦。

当我这么说时,小乖脸上出现了我从未在他面庞看到过的喜悦光辉。

——佐田道彦。

他高兴地红着脸低喃,然后又一再轻声重复:

——佐田道彦,佐田道彦……

他已然是个少年的样子了。望着他的身影,我告诉自己:是的,如今已经非得放开他不可了。

——这一路走来,很感谢你,道彦。

我居然百感交集地道了谢,这对我来说十分难得。道彦也立刻学会了这种道谢的说法,很有他的风格。而且这聪明的孩子,似乎还意会到了更多的事。

——感谢您给我这个名字,爸爸。

我不禁凝视着道彦,感到有东西涌上胸口。

我想,道彦是要用这句话当作告别。他紧抱着我的乳牙陶罐,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另一条路上。我终于没有机会教他如何说「再见」,他已经不会再回头了。

#插图

妻子千代怀孕了,胎儿只活了四个月,还来不及见到天日便离世了。当我知道这件事时,还翻过图鉴确认四个月大的胎儿长成什么样子,觉得简直跟青蛙没两样。之后我完全忘记有那么回事,我以为我忘记了。胎儿好像是个男孩。

道彦。

这一路上都是因为有你,我才能够忍受过来。

道彦走了。

我当场跌坐在地上,分别之痛太过难熬,明知只是单纯的冲动,瞬间脑海中还是闪过一个念头:想要就这样追上道彦跟他一起走。有人形容「切肤之痛」,似乎直到今天我才能感同身受。就算是父母过世,恐怕还不至于伤心若甚。

我想去找千代。

说到如今能与我分享心情的人,而且是我真心想倾诉的对象,就只有妻子千代,别无他人了。我必须找到千代,跟她说我们的孩子是那么乖巧、勇敢、善解人意,又很聪慧。我必须找到千代才行,即便她已化成鬼魅之姿也无所谓。

我站起身来,准备跨出脚步。可是我实在无法踏上跟道彦所走的那条不同的路。那是个分歧点。离开这里之后,只会跟道彦越离越远。我用力紧捏自己跌坐之处的地面,木质粉碎成细屑状,仿佛立刻就要化归尘土。从道彦离去的方向,已听不见任何声响传来。

突然感觉身边好像有人,会是道彦吗?我吃惊地往旁边看去,只见坐着一个跟我相同年纪的男人。从他额头到鼻梁的线条、眉形、下巴到脖子的线条,这个人不就是我的父亲吗?他怎么会在这里?我不禁直盯着他瞧,发现他脚上竟穿着一双威灵顿靴。啊!原来如此,他不是我父亲,而是我。我的本尊就坐在那里,或者应该说是原来的我吧?事到如今我已见怪不怪,再加上道彦离去后,我连惊讶的气力都不剩了,然而看到自己出现还是着实受到惊吓。这该不会就是所谓的分身(注105)吧?

不过那个男人似乎不想跟我四目相对,就算对上了,恐怕也很吓人吧?搞不好这就是道彦所说的「狐仙的化身」呢?

——请问是狐仙吗?

我朝身旁的男人开口问,由于说话的口吻很像道彦,还以为自己被附身了,说完时嘴角稍微扭曲了一下。

那男人好像点了点头。如此一来,这个男人和没有变身千代成功的狐仙应该是同样的东西。我真是聪明。

——那双橡胶靴是在哪里得到的?那是我的靴子,请还给我。

对方对我的要求毫无反应,我却发现他的轮廓逐渐变成半透明。我心想:难道连那双威灵顿靴都是幻象吗?如果是,就没办法了。此时我听到:

——当为家之治水……

这似乎是那个福助的说话声,这就表示他也是狐仙吗?当为家之治水……当为家之治水。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家之治水。

原来是要我为从前那幢榻榻米沾满血迹的房子,那个纸门一打开就有河水漫进来的房子,彻底进行治水工作吗?

我愣住,陷入沉思。的确,那是我身为长男该尽的义务,可是问题太大,不是我能处理的。

茫然呆立了半晌,我想开了。

那个「治水」,是无论如何真有必要的「治水」吗?不管在哪个时代,人们的住家都并非建立在稳固不动的地盘上,碰到地震就会崩塌;就算没崩塌,也已遭受破坏,更别说生活在其间的人,也是一样。没有东西是不变的。人总是好不容易才能勉强维持住人的外貌,稍微一有动摇,异样的真实姿态就会冒出来。会变成母鸡头或狗,甚至变成小孩的身躯都有可能,人活在世就是这么回事,哪还有闲工夫理会家之治水?我现在必须去找千代才行。

——不行,我有要务待办。那不是我现在该做的事。

我断然拒绝后,分身的狐仙便化成一阵烟消失了,大概是看清了我的器量吧。莫名其妙被委以重大难题,我哪吃得消。对一个平凡人类来说,毕竟有些事情力有未逮。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后,我站了起来。只觉身体好沉重,但我还是得跨步走出去才行。

前面的路越来越细,一时之间暗了下来,但小路渐渐转成上坡,前方也有光线照进来,看来应该是条出路。如此一来,脚步自然加快,只是对道彦的思念压迫着我,让我无法加快速度。我做了个深呼吸,并决定:我必须承担着痛苦走出去才行。就算沉重,也是没办法的。

坡道的斜度越来越陡,到后来与其说是坡道,更像是攀着洞穴往上爬的感觉。最后我是用双手双脚抵住左右两边的树壁,好不容易才爬出洞口。一出洞口,瞬间双耳感到压力,不由自主举起双手按住,接着脚下开始滑动,还以为自己是在水仙原上面,没想到已顺着斜坡往下滑到了水池边。刚刚我人还在水底,身处于被分不清是奇妙液体还是气体的东西所包围的世界,证据就是黏在我身上的这些黏液吧。话又说回来,原来所谓的空气竟是如此清新宜人吗?我不禁用鼻子尽情吸进空气。

——喂。

听见后面有人叫唤,回头一看是鲶鱼住持。

——水在流动。

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他已经说出这句话并望着水面。我也跟着将脸转回原来的方向,看到池水的确缓缓流动着,而且几乎只发生在水中央,越靠近岸边就越看不出水的流动,所以岸边才会开出有美丽褐色穗的宽叶香蒲(注106)和茂密成长的高大芦苇。

看来不知不觉间,水生植物园已建立起自律性。我的「隐江」呈现出近乎理想的样貌。

——这一切都要感谢你的帮忙。

我想起还是小孩身躯时,这名鲶鱼住持曾帮忙清除水路杂草,赶紧言谢。

——没什么啦。倒是你已经长大了。

鲶鱼住持说完,眼睛眯得更细了。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自己已经长大许多,不对,是已经恢复原状了。

——怎么样?是否感慨万千呢?

经鲸鱼一问,我先是不经思索回答:「不,还好。」然后才坦率地补充说明:

——的确是令人玩味的深刻体验。

这种补充说明的举动,应该可说是我以前从没有过的变化吧!

——不好意思,我还有要务待办。

说完后自己也着实吓了一跳。要务待办——没错,是有要务待办,我急着非尽早找到千代不可。看来还来不及意识到,说出的话已透露自己的真心。问题是我要去哪里找千代呢?明星餐厅吗?可在那里的不是御园尾千代女士吗?

尽管心中生异,身体还是自动爬上山丘,走出正门,来到长满犬雁足的草原附近时,微微听见拨开草木的沙沙声,只见牙科诊所的牙医「太太」从旁边走了出来。举起一只手,一副「这下可让我逮到你了」的样子说:

——不是有预约吗?假牙已经做好了。

啊,说的也是。我不禁回应:

——我现在就过去吧。那颗乳牙已经脱落了。

——那真是太好了。辛苦也算是有了代价。那我们就恭候光临。

说完又走回那条近路,一面拨开犬雁足发出沙沙声离去。我先走到大马路上,环视久违的街景,心想今天怎么如此安静,然后才爬上豆腐店旁的阶梯,这阶梯也是久违了。打开门,在挂号柜台打声招呼后,里面立刻传出声音:

——请马上进诊疗室。

走进去一打开诊疗室的门,牙医和牙医太太已穿好白袍在等着我。

——来吧,请坐请坐。

一坐上诊疗椅,牙医就说:

——那就把上次取模做好的假牙装上去吧。喂,拿磷酸黏合剂来。

并从早就在一旁待命的牙医「太太」手上接过已经调好的黏合剂。

——看来上次用的黏合剂很失败。

——大概是配方有问题吧。

一如以往,他们居然直接在病患面前说那种事。我嘴巴张开着,牙医一边检查我的下颚一带,一边涂上黏合剂,将假牙套上去。

——请用力咬着。

我听从指示用力咬了一会儿。

——差不多可以了。

牙医观察我的口腔。

——嗯……

似乎对成果并不满意。

——下面的牙齿虽然成功装上去了,但是咬合呢……对,把这稍微磨一下,没错……看吧,高了点。另外呢,磨下面的太可惜了,磨上面的牙齿来调整吧。

牙医「太太」站在后面不停踩着风箱,牙医拿起电钻伸进我的嘴里。听到一阵子恼人的噪音后,他又拿出一张纸放在上下牙齿之间说:

——请将上下牙齿合起来互相摩擦看看。

我照做了,但不管做多久,就是听不到「可以了」的指示。平常倒是很习惯上下运动口腔周边的肌肉,像这样横向的动作则不然,因此肌肉很快产生奇妙的疲倦感。

——我想差不多可以了吧。

我大胆表示意见后,牙医才说:

——说的也是,嗯……还得磨掉一点吧。

语气显得有些不安。

——哦。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鳄鱼如波浪般的齿列。

就这样重复几次之后,总算牙医和我的满意度达成一致。

——那个蛀得最严重的牙洞还在,还没补起来。应该先随便填起来吗?

正当我想回应「随便填不好吧」时,却听到牙医「太太」说出这样的话:

——反正到时候还是需要治疗,不用太认真填。

我已经受够了你们的治疗,拜托请「认真」把牙洞给填好。对方好像察觉了我的想法,说:

——请交给专家处理,就当作已经上了贼船吧。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插话的我,正想怒吼「谁是专家呀」,不料声音冒出来的瞬间却变成:

——怎么样呢,新牙长出来了吗?

语气柔弱得奇怪,简直像在诉苦。

——牙齿这种东西是根植在齿槽骨中,不会突然从牙肉里长出来的。

牙医边说明边检查我的口腔,然后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

——哦!乳牙已经掉了。

我做出动作表示自己知道这件事,其实也不过就是轻轻点了一下头。你难道没听你太太提起过乳牙的事吗?刚才不是检查过口腔吗?怎么会没注意到呢?

——的确看得到新牙萌发,你得好好保养才行。

干么老是说些废话呢。

——那么就来鼓励新牙的萌发吧!

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别人说要鼓励你,总不好一口拒绝吧。

——那就麻烦你了。

听我说完后,牙医朝着我的口腔大吼:

——自己想长大的话,又何必对谁客气呢?快把那些别扭搞怪的习性给丢掉!

莫非这就是让牙齿长大的咒语?就在我快要吓坏时……

——不如连犬齿顺便也磨一磨吧!

说时迟那时快,直接就往我的牙龈施针注射。我还来不及质疑「有严重到需要麻醉吗」,注射周边的感觉已变得越来越模糊。突然间听到了杜鹃鸟的叫声。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叫声又变成青蛙草、青蛙花、卡利阿哈、卡利阿哈、贝拉……渐行渐弱终不得闻。

感觉左斜后方有人。

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躺在被窝里。

——啊……啊。

听见像是绞出来的声音,有个女人的脸向着我靠过来。那是住处的房东——不对,是美代的脸。

我想起来了。

——你还好吧?

美代带着一脸担心的神情对我说话。我想开口,但喉咙沙哑发不出声音。

美代用放在旁边沾了水的棉花棒沾湿我的嘴唇四周。我好不容易才能出声问: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掉进了植物园一棵大树的巢穴里。因为那天你迟迟没有回家,我不敢睡,一直等着,结果等到天亮,心想你该不会也跟其他男人一样在外拈花惹草吧——虽然你从来都不曾那样过;又觉得自己想太多,把事情闹大只会丢脸,因此决定不跟任何人说。后来接到黑木先生的连络,说是早晨巡逻的人发现你昏迷在巢穴之中。

美代一口气说完整件事情。

原来如此。

我闭上眼睛,稍微动了一下手臂确认还能动,接着往上举,按在自己的眼皮上。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发出很长很长的叹息。

美代是我的妻子,原本的名字是千代。流产后,由于千代这名字跟老家以前溺死的帮佣阿姐一样,感觉很不吉利,于是老家提议改名,便改成了美代。我心中其实很不服气,因为我始终认为千代就必须是千代。一旦改名为美代,会让我觉得好像变成了别人似的。事实上妻子也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

偏偏又是基于那种因素吧?我内心某部分总把妻子千代看成「已死」的人。

如果那是真的,我实在太刻薄,一点都不成熟。

然而曾经给我那种印象的女人变得如此多话,可见得这次的——意外——带来了多大的冲击。这一点也出乎我意料。

——我……

美代轻声说:

——想把名字改回来。

说完用手帕按住眼角。

——老是听见你在梦中喊着千代、千代,我没想到你对这个名字那么执著。

她说的的确没错。长年累月中,不管是帮佣的阿姐千代还是妻子千代,她们的肩膀、发油香味或冻伤龟裂的手等等早已破碎四散,然后这些又跟树洞中、餐厅里的千代直接重叠在一起,又破碎四散。然而现在我已经没有必要一一顾虑那些细节了。

——算了,那种事不重要。倒是我去跟那孩子见过面了。

听到「那孩子」时,美代似乎倒抽了一口气。我光是说「那孩子」三个字,她就听懂了吗?我用仿佛头一次看着她的眼神,凝视着应该已经看习惯的美代眼睛说:

——他叫道彦,我取的名字。

——道彦……

美代按住眼角哭诉:

——他在哪里?我也想见他。

——他已经走了。

话一说完,泪水便夺眶而出。我这表情似乎带给千代,不对,是带给美代莫大的冲击。她好像被揍了一拳似地瞬间身体往后退,旋即又探身向上前说:

——告诉我,我要知道一切。

于是我说出了自己昏迷后,在那个梦境与现实不分的世界里,道彦那孩子是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千代,不对,美代听了时而掩口轻笑,时而紧张地握紧双拳,又或者似乎感动至极地啜泣。

这些,就算被一笑置之,说成是「无聊的梦境」也不足为奇,但此刻的美代和我的心合而为一,共同活在那个世界里,有哭,有笑。

我之所以被发现,似乎是因为巡逻的人听到类似婴儿的哭声,才会特意张望了一下树洞里面。这事我是听来探病的黑木说的。我能躺着休息的日子只有两天。在我睡卧的榻榻米房间对面沿廊上,摆着一盆晚香玉。每当美代来看护我,开关纸门时,就会闻到飘来的花香。

水生植物园的造园计划似乎只存在于那个世界。有巢穴的糙叶树确有其树,但旁边只是个小水池,并没有什么洼地。看到那一切我就马上就回忆起来了。

威灵顿靴在我被人从树洞中救起时,已经有人帮我脱了下来,如今就摆在桌子底下。我穿上靴子,又开始了每日在园区内外走动的生活。

美代几经犹豫,终于还是改回原来的名字「千代」;说是现在认为自己改回本名也无所谓了。

——你整个人都变了。

某天吃过晚餐,我们聊到好久没去拜访彼此的老家,千代突然感慨万千地这么说。

——你可得好好跟家里说清楚,这次跌落树洞遭到撞击,其实是件好事。

千代说完后径自笑了起来,然后又意味深长地说:

——以前关于那孩子,我是说道彦,你以为我好像完全不在意,其实我一直都很难过悲伤。

到如今我也能体会她的心情,甚至不明白为何过去不能体会而感到不可思议。然而当时我对于变得死气沉沉的千代实在难以理解。

——所以才会整天板着脸孔吗?

——讨厌。

千代轻轻瞪了我一眼撒娇说:

——人家又不是故意摆臭脸。

原来她是这么生动有趣的女人,甚至让我感到新鲜。我说出自己的感想,千代叹了一口气说:

——那还真是遗憾。假如是在我更年轻的时候就注意到,不知该有多好。

看她手按着眼角,似乎是在说最近才冒出来的皱纹。那倒是真的,本来细长的单眼皮,现在却像泛滥过后的河道,浮现出几条迷离的线路,这种事旁人很难劝慰的。

工作一结束,我便赶往糙叶树旁的小池。奇妙的是,偶尔会看到水面上漂浮着貉藻。真希望它们能继续增生下去。

风一吹起,糙叶树的树洞便呜呜作响。常有附近的小孩经过时探头张望问:「咦,这是什么动物的巢穴?」我也曾那样探看过,而且还掉进树洞里,因此会放声叮咛孩子们:「小心别掉下去了!」所以没人发生意外。也有小孩天真无邪地问我:「里面有什么动物栖息呢?」我很诚实地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结果反而是他们告诉我:「附近有人说是供奉狐仙的祠堂。」

一年后,千代怀孕了。

总算能向巢穴报告这个好消息。

【编注1】叶兰:学名Aspidistra elatior,中文名蜘蛛抱蛋,叶兰(ハラン;Haran)为日名。百合科(Liliaceae)多年生草本,株高约二十至六十公分,丛生状,无茎,根出叶,叶革质,叶面光滑,叶柄质硬。成株开花不明显,着生于地际叶柄基部,子房球形着生于花被筒中,形似蜘蛛抱蛋,因此得名。

【编注2】射干:学名Belamcanda chinensis,中文别名较剪兰,日文名桧扇或乌扇,鸢尾科(Ridaceae)多年生草本,种子圆而漆黑,故日文中常用射干种子(射干玉)比喻黑而亮的颜色。

【编注3】沿廊:日式住宅边缘的长台,与外界以落地窗隔开,形同走廊。

【编注4】荠菜:学名Capsella bursa-pastoris,十字花科(Cruciferae)一年生草本。全株高十五至四十公分,被有不甚明显的单毛或星状毛。有根生叶及茎生叶之别,前者呈羽状深裂,较长而大,后者呈披针状,叶缘有稀疏锯齿,且较短小。全株可入药。

【编注5】瓜槌草:学名Sagina japonica (Sw.) Ohwi,又名漆姑草,日文名爪草(ツメクサ;Tsumekusa),石竹科(Caryophyllaceae)一年或两年生草本,茎多数簇生,高五至十五公分。仅上部疏生短柔毛。叶对生,线形,先端锐尖,基部相连处薄质,微成短鞘状,抱茎。单生枝顶或叶腋。该草株型低矮整齐。适宜做耐荫地被材料。

【编注6】日本俗语。

【编注7】香蒲:学名Typha domingensis Presl,香蒲科(Typhaceae)多年生草本挺水植物,又名水蜡烛、蒲草等,日文名为姬蒲(ヒメガマ;Himegama)。地下根茎粗状匍伏泥中,地上茎直立呈圆柱型。可达二公尺。

【编注8】水葱:学名Scirpus tabernaemontani C.C. Gmelin,日文名太蔺(フトイ;Hutoi),莎草科(Cyperaceae)多年生草本。茎匍匐,株高一至二公尺:叶线形,具鞘。

【编注9】荇菜:学名Vymphoides peltata (S.G.Gmel.) Kunze,日文名浅沙(アサザ;Asaza),莕菜科(Menyanthaceae)多年生草本浮叶植物,茎细长沉于水中。叶圆心形叶柄细长。

【编注10】茭白:学名Zizania latifolia L.,日文名真菰(マコモ;Makomo),禾本科(Gramineae)多年生草本。茎顶下受黑穗菌刺激形成肥大纺缍形可食用的笋瘿为「茭白笋」。

【编注11】芡:学名Euryale ferox,又名芡实、鸡头莲,日文名鬼莲(オニバス;Onibasu),睡莲科(Nymphaeaceae)一年生草本水生植物,叶直径达三十至一百三十公分,呈圆或椭圆形、盾状。花萼片四裂。浆果球形,乌紫红色革质,外有密刺。

【编注12】木贼:学名Equisetum hyemale L.,木贼科(Equisetaceae)多年生草本,有横走地下茎,地上茎常绿,高三十至一百公分,中空有节并有多数纵行沟,侧枝一般轮生排列,小叶轮生节上。根茎匍匐状蔓延,孢子囊穗生于茎顶如笔头状。

【编注13】日本三蕊柳:学名Salix subfragilis,日文名立柳(タチヤナギ;Tachiyanagi),杨柳科(Salicaceae)落叶小乔木,高十至十五公尺。树皮褐色。叶长五至十五公分,披针形,背面淡白绿色。

【编注14】落羽松:学名Taxodium distichum,又名美国水杉,杉科(Taxodiaceae)落叶大乔木,老树根部常向四周隆起形成板根,生长湿地或水中者则另从根部生出屈曲膝根,树干周围有瘤状或膝盖状呼吸根以吸收空气中的氧气。叶形狭线形,螺旋状排列,扭成两列,状似羽毛而尖锐。

【编注15】犬雁足:学名Onoclea orientalis (Hook.) Hook.,中文名为东方荚果蕨,犬雁足(イヌガンソク;Inugansoku)为日名。鳞毛蕨科(Dryopteridaceae)植物,柄长十至三十公分,叶长三角形,游离脉,孢子叶暗褐色,叶缘反卷内有孢膜。

【编注16】冠木门:有枋的门,叫治时期以后多指没有屋檐的门。

【编注17】南天竹:学名Nandina domestica Thunb.,日文名南天(ナンテン;Nanten)。小蘖科(Berberidaceae)常绿灌木,高约二至五公尺,三出羽状复叶,叶形长卵形,叶端渐尖,叶大多丛生先端,有毒。初夏开花,果实球形,成熟时鲜红色。可入中药。

【编注18】日本柳杉:学名Cryptomeria japonica,日文名杉(スギ;Sugi),柏科(Cupssaceae)常绿乔木。

【编注19】日本扁柏:即俗称之桧木。

【编注20】日本南方铁杉:学名Tsuga sieboldii、日文名栂(ツガ;Tsuga)。松科(Pinaceae)铁杉属(Tsuga)常绿针叶树。

【编注21】金钟柏:学名Thuja standishii,又名日本香柏,日文名鼠子(ネズコ;Nezuko)或黑桧。柏科常绿乔木,日本特有种。

【编注22】福建柏:雪名Fokienia hodginsii,又名越南桧、暹逻木,柏科常绿乔木。

【编注23】丸实五叶松:学名Pinus parvifora var. parvifloa,松科常绿乔木,丸实五叶松(マルミゴヨウマツ;Marumigoyoumatsu)为日文名,日本五叶松变种之一。

【编注24】刚叶松:学名Pinus rigida Mill.,日文名三叶松或倭松。松科常绿乔木。

【编注25】琉球松:学名Pinus luchuensis,松科常绿针叶树。

【编注26】日本赤松:学名Pinus densiflora,松科常绿针叶树。

【编注27】日本银冷杉:学名Abies homolepis,日文名里白枞(ウラジロモミ;Urajiromomi)。松科常绿针叶树。日本特有种。

【编注28】马尾松,学名Pinus massoniana,日文名台湾赤松。松科常绿针叶树。

【编注29】维吉尼亚雪松,学名Juniperus virginiana,日文名铅笔柏槇(エンピツビャクシン;Enpitsubyakusin)。柏科常绿针叶树。

【编注30】真柏:学名:Juniperus chinensis var. sargentii,日文名深山柏槇(ミヤマビャクシン;Hiyamabyakusin)。柏科常绿针叶树。圆柏变种之一。

【编注31】矮紫杉:学名Taxus cuspidata var. nana,又名东北红豆杉,日文名伽罗木(キャラボク;Kyaraboku)。红豆杉科(Taxaceae)灌木或小乔木。

【编注32】日本冷杉:学名Abies Jirma,日文名枞(モミ;Momi),松科常绿针叶树。

【编注33】湿地松:学名Pinus elliottii,又名Slash Pine。松科常绿针叶树。

【编注34】日本云杉:学名Picea torano,日文名针枞(ハリモミ;Harimomi)。松科常绿针叶树。

【编注35】大叶罗汉松:学名Podocarpus macrophyllus,日文名犬槇(イヌマキ;Inumaki)。罗汉松科(Podocarpaceae)常绿针叶乔木。

【编注36】小叶罗汉松:学名Podocarpus macrophyllus var. maki,日文名罗汉槇(ラカンマキ,Rakanmaki),前述大叶罗汉松变种。

【编注37】罗森桧:学名Chamaecyparis lawsoniana,又名美国桧、美洲花柏。柏科常绿针叶树。

【编注38】挪威冷杉:学名Picea abies,日文名德唐桧或欧洲唐桧。松科常绿针叶树。

【编注39】晚香玉:学名Polianthes tuberosa,日文名月下香(ゲッカコウ;Gekkakou),龙舌兰科(Agavaceae)多年生球根花。茎长十至六十公分,不分枝。根出叶六至十片,披针形,有光泽草绿色,基部微红,穗状花序,蜡白色,外侧微带红色,长筒状,有芳香。

【编注40】车前草:学名Plantago asiatica,日文名大叶子(オオバコ;Oobako),车前科(Plantaginaceae)多年生草本,常见野草。地下茎粗短,须根发达,根生,叶片呈簇生状,有长柄,叶卵状或椭圆形,波状缘。花朵腋出,穗状花序着生多数小花,果实为蒴果,卵状长椭圆形。

【编注41】此为双关语,原文也可解为:还有其他有问题的牙齿也必须处理。

【编注42】这里的黏合剂原文为Cement,也可解作水泥。

【编注43】呱呱:原文为青蛙草(Gena)。

【编注44】卡利阿哈·贝拉:Cailleach Bheur,苏格兰传说中司掌季节的妖精,脸色青白,只有一只眼睛的老婆婆。十一月到四月活动,夏季会变成石头。

【译注45】可卡因:即古柯硷。

【编注46】奴佛卡因:Novocaine,一种局部麻醉剂procaine的商标名。

【编注47】糙叶树:学名Aphananthe aspera,日文名椋(ムク;Muku),榆科(Ulmaceae)落叶乔木,树干皮灰褐色,常呈不规则长条状剥落。叶互生卵形,叶缘有锯齿。花单性但雌雄同株。木材材质坚韧,叶可供擦铜锡等器皿。

【编注48】蟪蛄:学名Platypleura kaernpferi,日文名ニイニイゼミ(Ni-ni-zemi),体覆短灰色毛。头部橄榄绿色,头顶黑色。前胸背板及中胸背板橄榄绿色,前胸背板中央具一茅状斑纹。前翅基半部有黑褐及褐交杂的云状斑,后翅黑。鸣声为尖锐之金属声。

【编注49】黑蚱蝉:学名Oncotympana maculaticollis,又名鸣蝉,日文名为ミンミンゼミ(Minminzemi),体长约三十六公厘,体色暗绿并有黑条纹,足绿色,前翅透明,翅脉黄褐色,中胸背板前缘有「W」形斑纹。

【编注50】油蝉:学名Grapropsaltria nigrofuscata,日文名アブラゼミ(Aburazemi),体长约五至六公分,头比胸窄,躯体为黑或深褐。胸部略带褐色,背上并排两个大型褐斑,翅多透明,盛夏出没。

【编注51】神社住持:原文为「神主」,日本神道教神社中负责祭仪与神社事务者。

【编注52】注连绳:日本神社或祭拜处常见之稻草结绳、代表世俗和神域的分界线。

【编注53】日本飞鼠:学名Petaurista leucogenys,又名日本巨鼯、白颊鼯鼠,日文名鼯鼠(ムササビ;Musasabi)。

【编注54】日本睡鼠:学名Glirulus japonicus,又名球鼠,日文名山鼠(ヤマネ;Yamane),日本固有种。

【编注55】草履:正式和服用鞋。

【编注56】奈良渍:将黄瓜等盐渍后再以酒粕腌渍的渍菜作法。

【编注57】蛇目伞:日本传统纸伞,因打开时呈现「蛇眼」花纹的同心圆状,故有此名。

【编注58】白木兰:学名Magnolia heptapeta,别名白玉兰、玉堂春、迎春花,日文名白木莲(ハクモクレン;Hakumokuren),木兰科(Magnoliaceae)落叶灌木或小乔木。木兰原产于中国西南(云南、四川),单叶互生,宽卵形,先端尖,四至五月开花。

【编注59】稻荷祠堂:稻荷神是日本神话中谷物、食物神的总称,日人相信狐仙为稻荷神使者并喜欢吃油豆腐。

【编注60】网代垣:以细竹或剖细的竹编成十字形花样做成的围墙。

【编注61】雪见障子:下半部是玻璃的纸门,室内这侧的小纸窗有可以上下滑动的开关。

【编注62】长呗:日本传统歌谣的一种,江户时代为歌舞伎伴奏音乐,基本上由多人配三味线弹唱。

【编注63】兵儿带:原为质地较软的男用和服腰带,之后孩童穿浴衣时也用,现今女性浴衣也会使用。

【编注64】马藻:学名Potamogeton crispus,日文名虾藻(エビモ;Ebimo),眼子菜科(Potamogetonaceae)多年生草本,多分枝,节节生根并以此向四方生长,贴伏在着生基质上,全株光滑,茎细长,黄褐色或黄绿色;单叶互生,叶缘波状并具细锯齿。

【编注65】线叶藻:学名Potamogeton oxyphyllus,日文名柳藻(ヤナギモ;Yanagimo),眼子菜科多年生草本,茎具分枝。叶全沉水叶,先端锐尖,状如柳叶;托叶膜质,边缘重叠。

【编注66】虎杖:学名Fallopia jaonica,蓼科(Polygoneae)多年生草本,茎有节且中空,叶呈卵形互生,构造与竹类似。花雌雄异株,花朵为顶生或腋生呈圆锥花序,花小且密为白色;果实为瘦果,外被红色花被膜片。茎和根都可入药。

【编注67】貉藻:学名Aldrovanda vesiculosa,茅膏菜科(Droseraceae)多年生草本水生食虫植物,貉藻属唯一现生种。以小型水生无脊椎动物为食,运用类似捕蝇草的捕虫夹,陷阱排在中心环绕的轮生叶上可自由运动的茎,俗名由此而得。

【编注68】青鱂鱼:学名Oryzias latipes,又名青鮰,日文名目高(メダカ;Medaka),体延长而侧扁,头部背面平扁。体色银白半透明,头、体侧多小黑点,体侧后半具暗色纵带,类似大肚鱼。

【编注69】狄氏大田鳖:学名Lethocerus deyrollei,又名悌氏田鼈、日本大田鳖,日文名田鼈(タガメ;Tagame),负蝽科(Belostomatidae)水生昆虫,第一对足特化成镰刀状以捕抓猎物,刺吸式口器会将具麻醉效果的消化液注入猎物体内溶解其组织后再吸食。

【编注70】龙虱:一般指鞘翅目(Coleoptera)龙虱科(Dytiscidae)昆虫总称,日文名源五郎(ゲンゴロウ;Gengorou),成虫体流线型,背腹面隆拱,触角长,下颚须短,后足转化为游泳足。

【编注71】麻栎:学名Quercus acutissima,日文名写为栎、椚或橡(クヌギ,Kunugi),壳斗科(Fagaceae)落叶树,原产于东亚,叶狭长油亮,叶绿呈楕圆锯齿状,开花与结果的时间也与栗子相若,且其果实外壳也有毛。

【编注72】芸香科:Rutaceae,日文写为柑橘科。

【编注73】苦橙:学名Citrus aurantium,又名酸橙,日文名代代(ダイダイ;daidai),芸香科(Rutaceae)常绿树,即中药的枳实。

【编注74】铃虫:学名Homoeogryllus japonicus,中文名日本钟蟋,铃虫为日名。蟋蟀科(Gryllidae)。触角灰白色,体色黑褐,雄虫头小扁平,外观瓜子状,翅脤明显宽大,端部圆;夜晚出没,鸣叫如铃声。

【编注75】金橘:芸香科金橘属(Fonumlla)植物的总称。

【编注76】十字花科:Brassicaceae,日文写成油菜科。

【编注77】伞形科:Apiaceae,日文写成芹科。

【编注78】金琵琶:学名Xenogryllus marmoratus,又名云斑金蟋,日文名松虫(マツムシ;Matsumushi),蟋蟀科(Gryllidae),长二点五公分,雄性外型类似琵琶,背脊有一条深褐色纵纹。鸣声像高音笛。

【编注79】黄脸油葫芦:学名Teleogryllus emma,日文名阎魔蟋蟀(エンマコオロギ;Emmako-orogi)体长十六至二十六公厘,头部圆形,脸部黄色,头顶黑色,两眼间具黄色倒八字纹,前胸背板黑色无斑纹,不具光泽,翅膀黑色,翅基前缘及两侧边有黄褐色边缘。

【译注80】米雷:John Everett Millais(1829-1896),英国前拉斐尔派画家。

【编注81】猪殃殃:学名Galium spurium Var. echinospermum,日文名八重葎(ヤエムフラ;Yaemugura)。茜草科(Rubiaceae)一年生草本。多分枝,茎细长四棱形,棱上生逆刺,叶片长卵或长椭圆形,聚缴花序,花冠黄白色或白色,瘦果细球形,被钩毛。

【编注82】此为双关语,原文也可解为:倒霉的是谁。

【编注83】这里闪电的原文为「稻光」。

【译注84】「剥皮」的日文发音跟「河对岸」一样,都是「かわむかい」。

【译注85】声音的「音」日文发音为「ネ」。

【编注86】しらすな:可以写为「知らすな」(不让人知道)也可以写作「白砂」。

【编注87】あらわれる:可以写为「现れる」(显现出来),也可以写为「洗われる」(被冲走)。

【编注88】上框:登上室内的石板或木板。日式住宅内部地板架高处与玄关有高低差,为遮掩、包覆木地板架高处侧面的切面,所贴设的木头或石材,有时可当充当穿鞋时的坐位。

【编注89】龙须草:学名Ophiopogon japonicus Ker-Gawler,日文名「リュウノヒゲ」(竜の髯;Ryunohige)。中文刷名麦门冬、沿阶草。百合科(Liliaceae)常绿多年生草本。地下有许多走茎及纺锤根,叶丛生,叶端钝,线形、革质。花序总状、穗状、小花钟状,花淡紫红色,种子球形。根可入中药。

【编注90】福助人偶:象征招来幸福的人偶,造型为正坐的男性,大头并梳传统丁髻。

【编注91】佐藤一斋:1772-1859,日本江户末期著名儒学者,受朱子阳明学说影响。

【编注92】应接厅:接待一般客人的房间。

【编注93】日本主神天照曾被弟弟激怒而将自己关在天之岩户中,天钿女命女神跳舞才让袍打开岩户探出头来。

【编注94】库胡林:Cu Chulainn,克尔特神话中半人半神的英雄,光之神鲁特之子。

【编注95】布里姬特:Brigit,爱尔兰女神,掌管火、金工、丰饶、家畜、农作物结实与诗。

【编注96】红姜:浸梅醋后以红紫苏或食用色素染红的姜丝或姜片。

【译注97】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哥德《浮士德》中搜集灵魂的恶魔之名。

【编注98】甘露煮:长时间以酱油、糖炖煮的料理法。

【编注99】日本俗语。

【编注100】富贵草:学名Pachysandra termunalis,中文又名转筋草、顶花板凳果。黄杨科(Buxaceae)常绿小灌木,高二至三公分。茎甸甸状斜上升,肉质,分枝,无毛。入药有舒筋活络功效。

【编注101】马醉木:学名Pieris japonica,日文名为アセビ(Asebi),杜鹃花科(Ericaceae)常绿灌木。叶呈倒披针形或长椭圆状披针形,锯齿缘,互生,有剧毒。枝梢密生白花,花萼五裂,花冠铃铛形,总状花序。果实褐色,球形蒴果。

【编注102】娘义太夫:大众剧场中说唱传统歌谣「义太夫节」的年轻女性,于江户末期到明治末年间流行。

【编注103】笔头菜:日文名「土笔」(つくし;Tsukushi),是「杉菜」(スギナ;Sugina)春天发芽时的名称,可食。杉菜学名Equisetum arvense,木贼科(Equisetaceae)多年生草本。茎呈中空且带有节,触感粗涩,夏季会自茎顶抽出长椭圆形的黄色孢子囊穗。

【编注104】常滑烧:日本六大古窑之一,产于爱知县常滑市。先将红褐色陶土制形,用特有方法磨削,再经加饰、上釉等工序后烧制而成。

【编注105】分身:Doppelganger,本意是指某一生者在两地同时出现,由第三者目睹另一个自己的现象。民间传说当某人见到自己的分身,代表其人寿命将尽。

【编注106】宽叶香蒲:学名Typha latifolia,香蒲科(Typhaceae)多年生草本,日文名为蒲(ガマ;Gama),株高一至二点五公尺,叶线形,扁平细长。夏至秋季开花,顶生,圆筒状花穗,上部较细为雄花,下部较粗为雌花,授粉后膨大呈绵毛状,花粉可做药「蒲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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