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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 一瞥即解

那一天,春海在登城途中绕道去了个地方。

为了去那,春海着实费了番功夫。

天还未明的卯时之前便起床,冷得瑟缩着脖子,费一番功夫把还未带惯的刀绑在腰间。他提着灯笼脚步不稳地离开府邸。

江户城的众多城门在明六钟声敲响之际开启。钟声以太阳的高度为基准。

所以当然了,冬季的钟声间隔比起夏季来要短许多。同样是明六至朝五,也就是从卯至辰,冬季与夏季足足差了一点五倍。

每天晚上,江户城准时关闭城门。纵是那家光乳母、力助家光继位的春日局,过了时辰照例入不得城。严守时间乃是常识,绝不允许迟到。原则上对于在城中任职的人来说,第一要务就是防范敌人来袭。尽管如今天下太平,江户的战国习惯依旧浓厚,不守时就是玩忽职守。

【注:明六约早上六点,朝五约早上八点。】

所以春海必须尽可能的快。

被沉重的刀拖着左倾右倒,春海几乎在开门的同时穿过马场先、锻冶桥的门。朝着进城的反方向,疾步横穿大名小路。

行走于塌塌米店之间,越过京桥,终于在银座之前找到了清晨的肩舆。

此刻的轿夫们才刚开始张罗,都打着哈欠呢。

看到这位带刀的年轻人急匆匆赶过来,顿时绷紧了神经,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请问是要上哪去咧?」

「涩谷。」

调整呼吸,春海快速说道。灭掉灯笼的火之后他赶紧往肩舆里钻。

喀喇。刀卡在了肩舆的两侧,把他给弹了回来。

「唉唉,真是碍事。」

焦急中手忙脚乱地从腰间解下那两把刀。

轿夫们脸上露出狐疑。仔细一看,春海并未束发,所以他并非武士。可他带着刀。而且肯定是从某个大名府邸中出来的,衣着高雅。一时猜不出他是何方神圣。

「涩谷哪个地方?」

轿夫中的一人警惕地问道。那里到了晚上,拦路抢劫的事都有。这大清早地往那赶怎叫人不生疑。

「宫益坂的金王八幡神社。」

春海把手中的两把刀横过去又竖过来,努力寻找让自己和刀同时坐上肩舆的方法。

「请尽快。我必须在朝五半赶回来」

听到这,轿夫们一下子松了口气。

春海的声音中能听出京都口音。所以轿夫们以为这位来自京都的神秘青年觉得江户很稀奇,想趁早开始游览观光。之前也提到,在城内任职的人受闭门时间的限制,若想远行就必须起早动身。轿夫们如此猜测,他们想不出还有其他可能。

基本上,大名们禁止家臣在江户游山玩水。不过,近来留守的家臣们以议论时政为借口,聚集到酒楼之或者游览名胜,大名们渐渐也默许了。轿夫们心中也明白,所以偶尔也充当向导来赚点钱财。

「眼下这季节,宫益的八幡可没意思哟,樱树的叶子都掉光了。」

一名轿夫一半好心一半是自诩熟知江户的自负,如此说道。另一位也点头附和。

「灵验的好去处多的是,比那还近呢。」

「不看樱花,我去看绘马。」

【绘马:一种许愿时挂在神社的小木板】

谈话间,终于和刀一起钻入肩舆的春海舒了口气,露出微笑来。

「绘马?」

两名轿夫惊愕地同时问道。

「嗯。另外,灵验的地方已经去过不少。香粉和盐都试过了,还有粗茶。请尽快,时间不多。」

「绘马呀。」

茫然的轿夫嘀咕着担起肩舆。

春海话中的香粉指的是离这不远的京桥八丁堀的化妆地藏,如果把香粉扑在地藏菩萨脸上,疾病就会痊愈。而盐是位于江户北部寺院中满头盐巴的地藏菩萨,盐涂在脚上可治鸡眼。粗茶是向岛弘福寺中的“消咳爷婆”,献供的话就不会患感冒。

看来春海的确是去过了不少地方。而这次许是听了谁的鼓吹,跑来宫益了。当地人无法理解观光客,无聊的东西在他们眼中也非常有趣。区区绘马,有什么好看的。心中把春海认定为傻子,轿夫们抬着这位身份不明的青年向前行进。

正如轿夫们所说,金王八幡宫内有樱树。

而且是源赖朝所植,著名的“金王樱”。金王之名据说是悼念武将金王丸。神社内亦供奉着金王丸的木像。

然而十月的樱树就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木像也只能在特定时期参拜。

在轿夫们眼里,这里是“没意思”的地方。

不过春海并非完全和这神社无缘。事实上,春海祖上乃是与清和源氏有因缘的畠山氏一族。而且这里还有其他值得看的东西。当年春日局来此参拜,祈祷家光被选为继承人。当家光真的当上将军之后,便造了大殿和门来感谢神灵。

可也正因为和将军家有关系,神社内禁止歌舞戏曲和喧哗胡闹。所以轿夫们觉得没意思。

只是,那些景点春海看都没看一眼。肩舆刚抵达,他便抱着刀跑上阶梯。跑着跑着,忽然想起来,中间的路是给神走的。

「唉呀,糟糕糟糕。」

闪到一旁时,抱在手中的刀撞上了鸟居。

咚。响亮的声音把轿夫们吓呆了。

「居然敢用刀鞘殴打神明,小心遭天谴哟。」

生怕自己也受牵连,轿夫合掌叩拜。

春海也慌忙转向柱子,迅速道歉三遍,随后又急忙往里跑。

到了神社里面忽然又停下来,左顾右盼。看到神社角落里的供奉处,立刻奔过去。

「噢噢……」

看到那个,春海像个小孩子般兴奋地叫了出来。

从膝盖到头顶那么高,狭小的木梁上挂满了绘马。

春海彻底被迷住了。

圆形、三角形、菱形、多边形。这些图形中有的甚至还有内切圆。

边长、圆的面积、斗的体积,方阵与圆阵,复杂的加减乘除、开平方。

疑难问题、公式和答案之外,每一个绘马上都密密麻麻地写上了供奉人的名字以及祈愿的内容。

除了个人,还有以私塾名义供奉的绘马。

只有题目,没写公式和答案的绘马。

详细解释公式理论的绘马。

从住的府邸中的人那得知这个地方后,春海就忍不住跑过来看了。

「竟有如此之多……」

震撼和感动化作感慨。

此时的春海眼中,聚集在一起的绘马恰如盛开的樱花,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几乎是无意识中他把抱着的刀塞到绘马下面。

然而伸手抓住一只绘马,仔细看额面。接着看下一个,再下一个。最后将手浸入清流中,宛如享受水的清澈般,轻轻触碰。

每一只绘马上都洋溢着许愿人那惬意而美丽的紧张。就连被春海碰到的绘马互相碰撞所发出的叮铃、咚隆的声音,也满载着每个人可敬的希望。

「了不起啊,江户。」

感动与欣喜变成笑声,伴随着轻语从口中溢出。

发誓钻研,祈求神灵保佑自己提升技艺的愿望。或者是得到成长之后来感谢神灵。人们怀着各自的目的,把算术写在绘马上献给神灵。

世间称之为“算额奉纳”。

起源谁也说不清。

当时,算术是一门技艺,是做生意的手段,同时也是纯粹的爱好和娱乐。

只要有机会,不问男女老少贫富贵贱都可以学习。算盘和算术普及全国,造就了一批被称作为算术家的人。而算术家在各地开设私塾,广收弟子。弟子们又将算术传向世间,使得算术更加普及。

众多算术书得到出版,其中也有常年受到民众青睐,一版再版的杰作。

然后不知从何时起,算术出现在了供奉在神社的绘马上。

自古以来人们就有将愿望通过绘马供奉给神灵的习惯。也许纯粹是从解答出题目时的愉悦和掌握算术时,人们看到了神佛的加持,便怀着感激将算术写在绘马上供奉。因为寺院神社和神宫是人流量很大的公共场所,所以自然而然地发展成为了算术的公开发表之处。毕竟,对于出不起钱来出版自己研究成果的人来说,绘马是极为廉价的发表手段。

相反的情况也有。为了夸示、宣传自己或私塾的名号而供奉大笔金额,挂上可以保存数年之久的绘马。有的贴金箔,有的上漆,外观也美丽。其中也有雕刻上算术的石碑。这类绘马通常被装饰在门窗上框和大殿之内,待遇要比一般绘马好得多。

也许,这种特殊的匾额才能称作是“算额”。

然而现在带给春海鲜明震撼的却正是这些密集的绘马。

即使在年末要被烧成灰,这里的数量还是如此之多。

或许正是因为要被烧掉,人们才把这一年的成果供奉给神灵,道出夙愿来,以求第二年有个崭新的开始。上至知名算术家,下至一般庶民,都把绘马供奉在此。如果用神道中的话来形容,就是“息吹”。

春海陶醉地望了一会儿,忽地回过神来。

「不是发呆的时候。」

匆忙取出笔记用具,把感兴趣的绘马内容抄下来。

当然,短时间内不可能全部抄完,春海也没那个打算。初学者的绘马中学不到什么东西,既知的算术也可以省略。至于已经掌握的题目,大致看一遍就行。

看着看着,春海发现有一只不太一样的绘马,正好挂在额头之上的绘马行列中。

略微大一些的绘马额匾上依次写着问题、出题者名字以及所属私塾。

然后旁边是不同笔迹的公式和解答,再加上解答人的名字。

而针对解答,更有

『明察』

二字。

一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春海看了看同一列的其他绘马,发现还有答案处空着的。

「原来如此,遗题啊。」

这下懂了。同时春海露出灿烂的笑容。

所谓遗题,指的是算术书出版时以增篇形式出现的问题集,而且特地不写答案。旨在让看这本书的人自行解题,检测读者的算术修为。

其中难题比较多,甚至有历经数年都未被解开的题目。一般说来,解答集会由其他人出版,同时再附带新的遗题。

而解开新遗题的人再将解答和其他遗题出版……这样的接力传承,不仅带给算术爱好者无限乐趣,同时对理论的探讨和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相同的,绘马上出的问题也由其他人来解答。而且有趣的是,出题者看到答案后会给出批注。答对了就写上『明察』,表扬解题人的同时还带有一丝题目被解答出来的遗憾。

如果答错了的话,便写上『可惜』或者『再接再厉』,附上答案。既认可对方的努力,也显示自己的骄傲。

这些出题人与解题人究竟都认识吗。

其中大半应该不会。可出题人却允许其他人在自己的供奉品上写下答案,甚至是错误答案。大概也是从对神佛的感谢之中衍生出来的娱乐态度。

而且是极为严肃的娱乐。毕竟是献给神灵的东西,出题方支付给神社金钱之后才能把绘马挂在这。另外像绘马这种小木牌上,没有写下多个解答的余地。所以,如果不深思熟虑后再写上答案,就是对神灵和出题者,乃至于绘马风俗的亵渎。

以这些为前提,出题方与解题方进行光明磊落的算术比试。

神明这位公证人反而激起了算术家的斗志。这类“胜负绘马”从供奉处的右端一直挂到左端,完全占据了一列。也许是神社的宫司喜欢这种比试,特地留了一排位置。

不禁联想起剑术比试来,令人紧张而又跃跃欲试。

「江户真有意思。」

春海有感而发。于是他决定,把抄写范围限定为“胜负绘马”之内。

纸在怀中有一束。不过不是写字用的,而是擦刀的怀纸。春海仅仅是按照规矩带在身上而已,并没有珍惜的意识。

这一刻,春海忘掉了寒冷,一心一意誊写题目。抄完之后,舒口气的同时再回过头来仔细看绘马中的一只。因为誊写时过于专注,大部分内容都没来得及理解,而其中最在意的就是这个:

『今有勾股弦钓九寸股壹贰寸内有如图等圆二只 问圆径』

题目、图示、还有『矶村吉德门下 村濑义益 宽文元年十月吉日』,以秀丽的笔记写在绘马上。

上面还没有解答。

比起题目,最先让春海感到惊讶的是名字。刚刚并没有抄写出题者名字。

「那位矶村吉德啊……!」

在江户开设私塾的著名算术家之一。

据说,他曾以算术侍奉肥前的锅岛家,现在被同样需求算术人才的二本松藩招募过去了。

两年前矶村出版的『算法阙疑抄』,是春海的爱读之物。确切地说,春海对这本书非常着迷,推崇备至。也曾像刚才那样,将此书誊写下来学习。

此书是有来历的。矶村的弟子未经过矶村同意边出版算术书,而且书中谬误甚多。为了纠正弟子的错误,矶村便出版了此书。这对于算术学习者而言乃是莫大的福音。而且在诸多珠算术——使用算盘的算术书之中,此书极为优秀。书中统合古今算术进行分析比较,令矶村流算术名扬天下。

师从硕果累累的矶村,这位名为村濑的人让春海好不羡慕。春海一动不动,反复阅读题目。

『现在有钓(高)九寸、股(底边)十二寸的直角三角形。内部如图所示,有两个等大的圆。求圆的直径是多少』。

直角三角形最短的边叫做“勾”,次长边叫做“股”,最长边叫做“弦”。这是算术中频繁出现的图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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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应用勾股定理可以解答各种问题。

『勾的自乘加上股的自乘,等于弦的自乘』。

而春海对这个定理并不陌生,所以他感觉似乎能解开这个问题。

可是虽然有感觉,后面的算术式仍旧不明朗。将笔和誊写用具收拾起来之后,春海取出算盘,按照大致的思路拨动算珠。

首先由勾股定理算得弦为十五寸。

然后在脑中给图添上求相似比的辅助线,进行计算。

得出的答案正好是十寸。

脑中不由地出现『谬误』二字,如蝴蝶般飘飘起舞,令春海无地自容。

三角形内两只内切圆的直径不可能超过三角形的高。那样的话圆会从三角形中挤出来。

春海重整旗鼓,在算术式上推敲,又用算盘演算了几次,都没成功。然而就是有种接近成功的感觉。春海认真思索。算术式即将完成的那一刻是最痛苦的,同时也是一种享受。还差一步,还差一眼——嘴上嘀咕着,春海渐渐沉迷。

尔后轻嗯的一声,将算盘收起。

再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在石板上铺开来。

包裹之中是黑色与红色的小棍子一束。包木棍的布上标有位数和升目。

这也是一种算术道具,和算盘差别很大,名为算筹。

用被称作为筹的木棒,组合出一至九的数字,排列在布上相应的位数标记上。

这样就可以深层地进行复杂计算。另外,黑木表示正数,红木表示复数。加减乘除平方开平方,都不在话下。

春海在石板上展开算筹。

平日里礼貌规矩的他在冰冷的石头上正座,默默开始计算。

慢慢地,他彻底沉浸到这个看似简单实则深奥的题目中。

「这个题目不简单嘛。」

抓紧时间回御城的意识渐渐远去。

视野的余光似乎瞥见有什么东西从身旁闪过,但满脑都是算术的春海并未留意,一心只想着解题。不愧是名师出高徒——佩服之余,对抗心也熊熊燃起,使春海忘我地完善算术式,一遍又一遍地计算。这时,

「打扰一下。」

头上传来清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春海马上将即将消失的算术式之流如誊写般记在脑中。强记是春海的技艺,也是自小便拥有的特长。

抬头一看,是一位手持扫帚的美丽女孩。春海一愣。

她十六、七岁的样子,玲珑的眉头不满地拧在一起。

「请问什么事?」

依旧正座的春海严肃地问道。

「能否让一下。」

少女气势很强地说道。

「那个地方必须要清扫。」

说着,重重地在春海面前石板上扫一下。

那架势,如果春海不听她的,似乎摊在地上的算筹都会被扔进枯叶堆。

扭头一看,发现周围都被扫得干干净净,除了自己坐的地方。刚刚在视野的余光中掠过的东西应该就是她的扫帚。

春海不由的佩服起自己来,钻研算术式时连扫地声都浑然未觉。

「真是抱歉。」

礼貌地道歉之后,春海拉着布面慢慢往后挪,注意不让算筹被打乱。

后退约两步距离,再次正座。一旁的少女看得目瞪口呆。

「行了吗?」

春海指着刚刚自己所在之地说道。

「不行!」

少女高声唤道,就差挥起扫帚来。看到跪在地上遭训斥的春海,完成了早晨工作后休憩兼参拜的老百姓们露出惊讶的表情。

「神灵面前,请庄重一些,不要坐在这里。」

「可是……」

正因为在神面前,所以身心都能紧绷起来投入到算术当中。春海试图申辩,却被少女不由分说地打断。

「武家的人,一大清早就在这里偷懒。马上就是登城时间了呀。」

她可能以为春海是附近大名府邸上的人,然而语调却一点也不客气。也就证明,春海完全不具备武士的威严。

「我不是武士……」

正想解开误会时——

「登城!?」

春海惊叫的同时,隐约听见了钟声。

芝切、西久保或是目黑的钟声。春海打个寒战,万万没想到已经是这时候了,慌忙开始收拾算筹和布面。少女一副“看吧”的表情。

「您膝上有枯叶。」

仿佛是要挥帚来给春海扫掉的态度。

「啊,谢谢。」

春海真的被扫帚扫了一下,还一本正经地感谢她。

匆忙用手掸一掸膝盖,正要跑起来的时候又停住。

「受教了。」

礼貌地向少女和绘马鞠躬,然后——

「再会。」

春海不等少女回应就奔向鸟居。

略有些惊讶的少女似乎还未消气。

「坐在地上学习这种事,请到别处去做。」

可惜春海没有心思去听。

离开神社后春海顿感焦躁。理应在等候自己的肩舆不见了。

「——在哪?去哪了?」

这时,他看到了路边上正在吸烟管的轿夫。因为马上有大名队伍通过,他们就预先闪到了路旁。春海见状更是焦急,迅速钻入肩舆里。

「赶紧出发,请尽快赶回去。」

「绘马看得开心吗?」

轿夫之一悠闲地问。

「很开心很开心,非常开心。请尽快。」

轿夫们不懂春海开心什么,对此也没有兴趣,耸耸肩之后抬起肩舆。

嘿哟嘿哟。轿夫们喊着号子在坡道上轻快前行。离开宫益没多久的时候——

「——啊!?」

肩舆中传出春海的惨叫来。

「请、请停下来!拜托!回去!重要的东西忘在神社了!」

轿夫们也回想起,看到春海从神社回来时的确少了什么。一般少了那东西的话立刻就会察觉,但春海不带反而显得更自然。轿夫们无可奈何地掉转方向,回到宫益坂。

「到了。」

没等肩舆着地,春海已经踉踉跄跄地跳了出来。一溜烟地跑回神社途中,又一次从道路正中间躲向一旁。以至于侧脸撞上了鸟居的柱子。

「啊、痛,痛。」

尽管头晕目眩,春海仍旧没停。

「竟敢用脸撞神明。」

轿夫们再次合掌叩拜。

等春海跑到供奉处,发现刚才那位少女很生气地瞪着他。

「您东西忘这了。」

她怒气冲冲地指了指绘马下方。看到少女这个动作,春海打从心里松了口气。

「有了有了。啊,太好了。」

慌忙过去捡起被搁置的两把刀。

江户是个繁华的城市,同时也是贫穷的城市。刀掉在那,等于是钱掉在那。不消一两日就会被卖掉。拆掉刀柄和刀鞘,改头换面之后公然卖给另一个人。到那时就别想再找回来。把刀丢失是玩忽职守的表现,被革职都说不定。

而且,问题不仅仅是这个。

「把刀放在绘马下面,企图斩断大家的愿望吗!」

绘马怎么说也是供奉品,对此春海无法反驳。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因为绘马太有意思了,没注意就……」

低下头道歉的时候,春海看向绘马那边。

「——啊!?」

他吃惊地喊了出来。因为过于惊讶,把少女给吓到了。

「怎……怎么啦,叫那么大声。」

也许以为是受到了威吓,少女不甘示弱地说道。

春海瞪圆了眼睛看着绘马。

「……答案。」

那个让春海执拗地试图解开的题目。

『答为七分之三十寸关』。

原本空白的地方多了这么一列字迹。

有人在春海离开期间来过这。

而且在短得惊人的时间内,在这个难题上写上答案,然后消失。春海背上一阵战栗,简直难以置信。他一脸惊愕地转向少女,问道:

「看、看到写上这个答案的人了吗?」

「嗯。」

「 “关”,是那个人的名字?」

「嗯……」

少女的回答模糊不清,脸上明显露出戒备的神色。然而春海并没有注意到,继续追问:

「是什么人?」

「一位年轻的武家人士。」

少女不再多说,作为管理绘马的神社一方,似乎不愿再透露什么,反而是不可思议地问道:

「为何想知道呢?」

「怎么解开的?算术式呢?果然是从勾股相乘开始的吗?」

「这个……」

怎么可能知道。见少女一脸难色,春海马上换个问题。

「当场解开的?还是预先就准备好了答案?」

虽然这么问,春海感觉到那位武士应该就是站在如今自己的位置第一次看到绘马上的题目,然后立刻解开的。因为可以从答案中看出来。如果是事先解开问题再来写上,语气中便会透露出解题过程的艰辛,有意无意地加上『答曰』或『因此得证』之类修辞。

可是这里只有答案,根本看不到炫耀艰辛和力量的痕迹。

连自己的名字也只是象征性地写个姓,仿佛表示解题人一心只追求算术数理之术,个人名字并不重要。

可是少女的回答远远超出了春海的想象。

「刚才那位武士来这里,每一只绘马都是看一眼便写上了答案。」

「每一只……?」

反射性再次看向绘马。

「……」

春海屏住呼吸,发不出声音来。每一只。怎么可能。每一只。一只不剩。

总共七只。

包括春海未能立即解出的题目在内,刚刚还没答案的绘马上,都写上了答案和“关”这个姓。同样的笔记,同样的轻描淡写。

叮铃、咚隆。

被风吹动的绘马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春海失神地听着,惊讶到麻木。仿佛时间停止,世上仅剩自己的呼吸声与绘马的碰撞声。

又或许,停止的只是春海内部流动着的时间的一部分。在这一瞬间,春海品尝到的无以复加的惊愕,成为今后人生中最为鲜明的记忆。如果存在所谓的人生的原动力,那么这一刻正是它诞生的瞬间。

「一瞥即解……」

道出口的一刹那,仿佛有电流窜过全身。从脚趾到头顶,都被麻痹。

「那……那位学士往何处去了?」

春海神情严肃地问道。至于称呼从“那人”变成了“那位学士”,他自己都未察觉。

然而这次少女却是真的起了提防之心。

「不知道。」

她严词拒绝。

「对了,也许还在附近。」

春海简直就是在自言自语,然后比刚才更郑重地低头鞠躬。

「问了这么多,真是抱歉。谢谢你。」

接着转身背朝少女,快步离去。

「啊……等下,难道想去追那个人!?又不是你写的绘马,为什么这么执着啊……」

此刻少女的话春海也未能听进去,以至于以后围绕这个“关”绕了很大的一个圈。春海抱着沉重的刀,一心赶路。

乘坐肩舆回去的途中,春海瞪大了眼睛寻找“一瞥即解”武士的身影。然而田园风光的涩谷并没符合女孩描述的人物。

失望中,转而思考起那个题目以及“关”所给出的答案,也没注意到自己回来时一次都没撞上大名队伍是多么幸运。

当然轿夫们正确的择路功不可没。万一真的遇到了,那可就得下轿等大名队伍先过。而且后面马上又是另一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但是过了锻冶桥,幸运也到头了。此时的马场先门一带已是摩肩接踵,肩舆根本无法行至下马所的内樱田门。绕到和田仓门,还是同样情况。无奈之下春海只能指示轿夫前往御城正门,看到的依旧是人墙。

「客人,可否在这里下轿啊。再往前的话,还是走路更快些。」

无法到达御门,肩舆停了下来。

「没想到这么人这么多……」

不得已而下轿的春海一边插刀一边感叹。

「今天是登城朝觐的日子嘛。」

轿夫们以为春海这都不知道,感觉不可思议。

在大名们登城的那一天,众多队伍一齐向城内进发,每条道路都拥挤不堪。因此,有的大名就给护卫塞钱,让护卫带路。

另外,能进城的只有大名以及少数家臣,其他随从必须在下马场等候主人归来。于是下马场人满为患。而且,

「今天天气不错,观光游园者不少。」

正如轿夫们所言,留在下马场的持枪、抱箱者以及侍卫与仆从们,构成了一道“雄壮”的风景,已经成了著名景观。

有些人就是专程来看这登城之日的现马场,而以这些观光客为目标的商贩也聚集到此,所以这里的喧嚣异常。

春海于十二岁那年初次登城,在刚继承将军之位、与春海同年的四代将军家纲御前下棋,算到今年已有十个年头。

然而春海竟不知此地如此嘈杂。

眼下不得不在人潮中抱着沉重的刀前行。

「真没办法。」

一边说服自己,春海将预先准备好的钱币递给轿夫。

细绳穿好的两吊钱。每吊九十六文,穿好细绳就可当作一百文来使

崭新铮亮的宽永通宝。在纯国产的货币逐渐被外来货币取代的现在已经不容易见到了。不过即使是新钱,未免也太少了点。从日本桥到新建成的新吉原就要两百文,何况还到坡陡的宫益走了一遭。轿夫们正欲发难,

「上坡添一成,下坡添一成二。绕远与催路算作一成五。银子一匁五分为一百文,三分为二十文。」

【计量单位,10分=1匁,10匁=1两,16两=1斤。】

春海轻巧地将银子递给两位轿夫。报酬转瞬间涨了一倍有余。而且当今的银子与钱币兑换,多以重量而非面额。春海给的银子一看就知道质地极纯,只换多不换少。

「这下够了吗?」

轿夫们吓了一跳。

「难道算错了?」

春海问道。而轿夫们也无法把真实想法告诉他。

「不可用银子付钱吗?银子六十匁为四千文……」

见春海打算取出算盘,轿夫慌忙阻止。

「不不,没出错,客人。哎呀呀,客人的算盘技艺实在高明。」

「半点都没差,您算得太准了。」

「嗯,没错就好。」

「只可惜不能送您到御门。」

「哪里,大清早的麻烦你们了。」

「有事再光临啊,客人。」

「嗯。」

春海稍稍挺胸应过,被刀拖着倾向左倾斜,向人群中走去。

「唉,花了这么多。」

自己算的帐,却没曾想到讨价还价。春海疾步绕远路,心中嘀咕。不过好在物有所值。取道井上河内守府邸门前,再向北行经松平越前守府邸,然后挤入同样为避开大名队伍而绕远的人群里,推搡中前移,终于到达大下马所的御城正门。

放眼望去,果然“雄壮”。

城门与护城河之前,以江户城以及苍空为背景,仆役与武士们席地而坐,声势浩荡,蔚为壮观。不论下雨下雪,他们都必须坚守到主人归来。尽管每个人脸上都表现出对围观者的抗议,衣裳和仪态上分明是花了心思特地给人看的。

大名的朝觐在前将军家光变革武家诸法之后成为了一种制度,之前乃是大名自发来此江户谒见德川家的“御礼”。

对于制度化,大名们也比较拥戴。这样就不许用用文书来询问朝觐的日期,以及苦候幕府回音。定期朝觐被义务化,为大名们节省了不必要的人力与财力。

德川家也欢迎朝觐的大名,在江户赐予大名宅地,偶尔也给通融建宅资金。于是御城周边如今自然而然地挤满了大名宅邸。

而这些大名的家人家臣们看上去不像是被强制在此等候,反而昂首挺胸地展示自身。各个领地不同的服饰与武具道具争奇斗艳,平心而论,比起二流景点来更有看头。

武士们看到了匆匆朝门而去的春海。

「谁啊,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子。」

「哪里来的武士?咦……是武士么?」

众人打量着春海,议论传入春海耳中。春海不以为然,理正衣领,在周围视线之下缩起脖子穿过城门。

如果刚才的轿夫知道春海的住处,不知会有何感想。

内樱田门的下马所之前,离御城正门仅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也就是松平肥后守邸——会津藩藩邸。如果轿夫知道春海住在此宅中,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吧,或者反而更茫然。

从三门、中门到中雀门,春海与大名以及官员们一起默默走过。三门也叫下乘门,部分官员与大名可乘肩舆至此。再往前,到中雀门,就只有御三家可乘肩舆。人们基本都是走过来的。而这里也有等待主人归来的随从,以及公务在身的官差,所以相当混杂。

【旧江户城正门由三门(下乘门)、中门、书院门(中雀门)构成。御三家指的是纪伊德川家、水户德川家和尾张德川家。准许用德川姓氏。若将军无子嗣,则继承人从御三家中的尾张和纪伊挑选。】

这里原本就守备森严,布局上易守难攻,乃是扼守入城口的险地。人流高峰时期简直寸步难移。春海也使出浑身解数,时不时地躲闪、俯身低头,再前进。不过,望着格外高原湛蓝的苍空,春海十分兴奋。

抄写下来的算术问题就在怀中。

对于自己一时未能解开的提问,

『七分之三十寸』

瞬间给出解答的“年轻武士”虽然没有找到,但他的身子仿佛朦胧的影子般如现在春海脑海中。

他感觉到心情跃动。

虽然,肩舆费很贵,四处奔走弄得身上汗涔涔的,刀的重量扯得要腿酸痛,脸撞上鸟居的地方还残留着些许痛楚。

起的太早脑袋昏昏沉沉,而且饥肠辘辘。

更要命的是,接下来就是履行公务的时间。

即使如此,春海还是认为今早不虚此行。

从拥挤的中之口御门进入城内,在一间准备室里换好衣服。

同样在换衣服的武士们给春海指出卸刀、插刀顺序的错误。春海一一听取,然后出发前往向诘所。

说是诘所,其实并不正式。只是为讲道及安置道具而准备的必要的房间。春海和他的同僚只在秋冬滞留,所以每年分配到的房间并不固定。

春海沿着左边的墙壁行走,以免刀柄撞到人或其他东西,好不容易才抵达房间。

今天春海来的最晚,不过好歹见到了同僚们。

除非是特殊的日子,平时同僚之间也没什么话讲。打完招呼后,春海一个劲地从茶坊主那接过茶来一饮而尽。

这期间,同僚们各自确认完今日职务,都走掉了。

唯一留在房内的春海终于放下茶碗,转向背后。

值得庆幸的是,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反而不允许带刀。

所以进入这个房间之后春海便按照别人教他的礼仪规矩解下刀来,放在背后。但仅仅是放在背后,春海还是觉得不自在。刀具有独特的气息,存在感格外鲜明。也难怪神社的女孩子看到绘马下面的刀时那么激动。

由于过于在意,春海就转身把刀往后推了推。还是在意,这次跪立着把刀推到墙边,再转身完全背对着刀。

做出如此举动的春海既不是御家人也不是旗本,但却能见到将军。尽管执行公务时看不清将军的面容,不像儒僧那样能和将军面对面。

【御家人、旗本:俸禄低于一万石,直属将军的武将。】

远离了刀的春海松了口气,接着着手为“公务”做准备。

房间角落那堆放着特地请京都工匠打造,运到江户来的棋盘。

春海把其中一只搬到自己坐席之前,将装有黑子、白子的棋笥置于两边。然后做一次深呼吸,挺直背脊,把整个棋盘均匀固定在视野内,轻轻从棋笥中取出一枚黑子。

接下来伴随这清脆的响声,把棋子下在棋盘上。随后是白子,再黑子。从熟记的棋谱中选出一个做今天的指导局,摆好棋子。

这可不是儿戏。围棋是技艺,也是工作。身为“棋院四家”一员,春海的职务就是棋士。

每年十一月,春海便要在将军面前下“御城棋”,相当于剑道的“御前比武”。

拥有登场资格的只有 “棋院四家”——安井、本因坊、林、井上。四家的棋士献上各家传承下来的棋谱供将军亲阅。

所以棋士们每年秋季到江户来,一直逗留到冬季结束。期间定期为城内大名指导棋艺,也可能被大名邸或寺院神社请去,举办棋会。

春海在十二岁那年首次参加 “御城棋”。将军是同年代的第四代,德川家纲。

第二年,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去世。

父亲的名字安井算哲由春海继承。那是春海本来的名字。

安井家源于清和源氏,后分为足利、畠山两支。畠山家国的孙子畠山光安受封河内国的渋川郡,便改称渋川家。

再后来,光安的孙子光重受封播磨国的安井乡,自称安井家。

而身为其后人的父亲安井算哲,于十一岁那年作为“围棋神童”受到德川家康的垂青,从此以围棋出仕骏府。江户创立幕府之后,就开始了在老家京都与幕府所在地江户之间往返的生活。

虽然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春海却不愿用二代安井算哲这个名号,是有缘由的。

春海是算哲晚年之子。

在春海出生之前,算哲已经有了个养子。

名为安井算知,受到三代将军德川家光赏识的围棋高手,今年四十五岁。

春海出生后,算知作为兄长和保护人,站在支撑春海的立场上。而那时算知已经与春海同样继承了“安井”。

德川幕府推崇尊敬父兄。不仅仅是美德,更是法令,必须遵守。家业由长子继承,次子、三子要么过继到别家当养子,要么自立门户,不然就会被当成家里光吃饭的闲人而受冷遇。春海既是长子、继承人,同时也处在次子的立场上。近来武家偶尔会出现这种尴尬的事情。

而且安井算知的表现无可挑剔。

他效力于保科正之——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的异母弟,深受将军、幕阁信赖的会津肥后守。

春海在江户住在会津蕃邸,也是安井算知的功劳。从中可见这位兄长的技艺、地位高出春海多少,更何况还有二十多年的经验之差。在需要突出算知的场合,春海便把自己的姓改一个字,自称“保井”。而需要强调自己也是安井家一员的场合就用“安井”,总之视情形而定。

渐渐的,另外一个名字出现了。

“渋川春海”这个名字,在刚懂事的时候,忽地出现在脑海的角落里。

并非刻意想出来的结果,只是自然地认为那就是自己的名字。

从那以后,公事之外偶尔自称“渋川春海”。这个名字渐渐被认可,使用的机会也越来越多。

署名时,没必要用保井和安井的情况下便用渋川。

若说是向受封渋川郡的祖先致敬,倒也光彩。总而言之,春海就是处于这种暧昧的、仿佛即将失去依靠的立场。不断改名,正是次子、三子的拿手好戏,用“新的名字”来维持自身存在。

不过春海的情形,并没有如此的悲怆。春海甚至欣然接受自身的暧昧立场,将其当作自由来享受。

如果对现状不满的话,春海只要到寺社奉行所去申诉即可。

【寺社奉行所:宗教行政机关。】

身为安井算知长子的春海有这权利。即使不这么做,只要反复强调自己是安井算哲,埋头于家业,自然而然地就会被认定是安井家长子。

特别是今年,算知因保科公的意向而留在了会津。安井家能参加御城棋的人只有春海,无疑是正名的大好时机。

不过春海没有那么做。

不仅如此,甚至还故意使用“渋川”这个不属于棋院四家的名字。

发型和带刀的问题,实际上原因在于春海自身的态度。

如先前所述,春海不是武士,所以没有束发也没有剃发。

但也不似习武之人或学者那样留全发。他是那种不彻底的,小孩般的发型。更准确地说,发型和服饰都按照指示来,只是每次的指示不尽相同。

每天,城内的服饰根据将军、奏者番、目付的意向而更换。

【奏者番:掌管城内礼仪事项的职务。目付:监察。】

像春海这种职位上的人,向来依照寺社奉行的“传召”出勤。登城之前,奉行所会给出衣着上的指示。

城内服饰因身份而异,规则繁多。特别是登城的大名们。为防止大名动武,幕府规定大名必须穿上笨拙的礼服。

不过,随意的指示比较多,比如“这次的仪式,请穿华丽的衣服”,“发布简约令,所以穿简朴些”。说难听些,简直朝令夕改。

庞大的规则之上,不断出现的杂音般的决定事项。

一旦决定之后,就会产生无数小的决定。接着是互相矛盾的决定。为消除矛盾,又会有新的决定产生。

其中不乏莫名其妙的例子,但不坚守规定就会失去留在城内的资格,所以不论身份高低,所有人都不敢掉以轻心。

为此,春海也有为难的时候。

某次仪式时,突然下达了关于发型和帽子的指示,可是春海头发没那么长。

于是就要郑重地上报“头发不够长”,甚至写下文书,以获取“头发长长之前不必遵守指示”的许可。

而这项决定到下次举行仪式时又作废,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头发就失望地剪掉,恢复以前的发型。

刀也是如此。长这么大从未带过刀的春海怎么也没想到。

突然有一天,目付对春海提出了意见,“不剃发也不带刀,不够体面”。于是寺社奉行所就给春海赐刀。

以春海的职业,佩刀已是不同寻常。确切地讲,简直不可能。

棋士之中唯有春海是例外,说来也是荣誉。

然而春海一点也不高兴。毕竟赏赐给春海的仅仅是有名无实的借用品。既然是官府的东西,租金自然是从春海的俸禄中扣取。万一丢失,还有重罚。这种事真的发生过。有个御家人喝醉酒后忘了刀,被小偷偷了去,结果下场凄惨。

不仅沉重,还要减俸禄。坐下和乘轿时也不方便,然而不管去什么地方都必须带上。还得毕恭毕敬地伺候着,不然就会被骂。万一不小心用刀在城内撞上了什么人,官职能不能保住还是个问题。所以春海在路上或走廊里遇到武士时,总是紧贴着左侧走。对于毫无剑术素养的春海来说,这感觉好比是被扫把星缠上了身。

可是带上了刀吧,似乎又有人说“不剃发却撅着屁股带刀,不够体面”。

春海很乐意把这两把刀还回去,只可惜天不从人愿。

棋士的装扮一般效仿僧侣。在立场上,棋士以僧侣的名义,由来自京都的淡墨纸圣旨授予很高的官职,是那种乘坐肩舆进城、身份显赫的幕臣。不然也没资格见将军。

棋士的这种存在方式,始于曾以棋艺效力于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三位霸者的本因坊算砂。织田信长封算砂为“名人”。丰臣秀吉将棋所和将棋所交给算砂。又因为本因坊算砂背后有日莲宗,德川家康将城内的围棋手和将棋手划入寺社奉行的管辖之下。

也就意味着,在继承安井算哲这个名号的同时,春海也应该剃光头才对。

如果剃了光头,这两把相当于自身体重三分之一(据春海实际称重,比三分之一还略多)的刀就和他无缘了。

话说回来,不管有没有剃光头,棋士佩刀着实是不同寻常。同僚们虽然渐渐认可春海佩刀的荣誉,但从不夸奖他。他们觉得很诧异。

尽管如此,春海却有意将自己置于这种暧昧的境地。

他感到,万一继承了安井家,本应存在于某处的、真正的自己便会消失。这种忧虑挥之不去。

对于别家的次子、三子来说,春海有能力继承家督却不愿继承的烦恼,实在是奢侈到令人喷饭。棋士这特殊的职业、义兄的崇高地位,偶然地制造出名为暧昧的自由。不过春海并非惺惺作态。所以,在围棋之外,只要有感兴趣的事情,春海都会彻底投入。

算术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六岁开始学习算盘和算筹时,发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的东西,一直使用到现在。手碰到这两样东西就会产生新的东西,而且是自己的手创造出来的。

这种令人情绪高涨的道具,年轻人怎么可能弃之不顾。即使忘了刀也不会忘了算术道具,春海一直贴身带着。

怎么玩也玩不腻。看着棋盘上排列的棋子,春海深深觉得,对于供职江户城的自己来说,算术是无可替代的救赎。

脑中又闪过『七分之三十寸』的许愿牌,始终无法投入到工作中。

这时茶坊主忽然又来了。

「还要喝吗?」

对于工作被打断,春海心中欢喜。

「嗯,谢谢。」

「今天也和酒井大人对局?」

茶坊主倒出茶汤,漫不经心似的问道。酒井大人指的是老中之一,酒井“雅乐头”忠清。茶坊主们朝夕观察城内的实权派,对城内势力构图有最为迅速的掌握。所以这种问题司空寻常。

【老中为幕府官职名,直属于将军,负责全国政务,定员四至五名,按月轮流管理不同事务。在大老未设置的场合,为幕府最高官职。】

春海并不嫌烦。

「嗯,不知道为什么选我。」

「您又谦虚了。酒井大人看得起您啊。」

「呣,为什么呢。」

「来些点心如何?」

「哦?可以吗?」

「当然,当然。这就去拿。」

「太好了。谢谢,谢谢。」

本来打算空着肚子熬到午饭的春海心中对茶坊主表示感激,同时手又不老实起来,取出了算盘。

「请用。」

看着茶坊主递来的点心,熟练地拨打算珠。

「差不多就这样,少是少了点……」

「不不,刚刚好。」

「既然你不嫌弃,那请收下。」

春海把钱递给茶坊主。

城内有许许多多的上级、下级茶坊主,负责杂务与泡茶。他们同时也充当城内的传话人,偶尔也帮助对城内情况不太熟悉的大名们。

所以诸大名常常把事情交给茶坊主们去办,而茶坊主们则可以收到大名们支付的津贴,或者大名邸的宴席款待。春海效仿大名们给的这点小费,当然和大名们没法比。而这么点小钱也要用算盘算一下,让茶坊主们觉得春海这人挺有意思,背后叫他“算盘先生”,对他相当和善。

春海对此全然不知,只觉得茶坊主们都是好人。其实若是知道茶坊主给自己起的浑名的话,他反而会更高兴。茶坊主之中也有攀附权势作威作福的人,只是春海不知道罢了。

「先生还是那么喜欢算盘。」

临去时,茶坊主有感而发地说道。

「嗯,算盘里奥妙无穷。不如你也带个在身上?很便利的。」

春海微笑着回答,根本没想到他的话会被茶坊主带回去当笑料。

不过——

「一直以来承蒙你的照顾,多谢。」

因为恭敬有礼,春海不仅不会被嘲笑,甚至有品德高尚的评价。性格在这方面意外地有优势。

「哪里哪里,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春海在城内任职,还没有努力到要特地塞小费给茶坊主。他仅仅是遵循习惯而已。以他的身份,即使不塞小费也不会受到茶坊主的冷遇。比如说坐垫,没有小费茶坊主依然会偷偷借给春海。

大嚼点心的春海开始着手今天的指导棋局,在棋盘上凝神布子。然后摆棋子的手却越来越慢,不久便完全停止。

再也克制不住了。春海迅速收起棋子,从怀中取出算筹,在棋盘上展开。

为了防止布面移动,他甚至用棋子压住布面的四个角。一边心里还迫不及待地想要推演一下答案是否正确。

『七分之三十寸』。

不过春海强烈感觉到答案不会有错。每一只绘马的答案下都附有『明察』二字的想象图异常鲜明。在证实想象之前,春海无法安心办差。

怎样才能得到『七分之三十寸』呢?春海将切入点放在以解答逆推方程式上。题目牢牢记在心中,而他自己在解题过程中未能行得通的几个方程式也一个不落地回想起来。

春海认为错误答案也是答案之一,随着错误答案的增多,就能看清正确答案的轮廓。这个时候,算术公理公式的归纳整合刚刚起步,个人的才能与灵感导致了许多公式的诞生。

所以才有趣。因为未知而自由。错误之中也蕴含着可能性。只要不在同一个错误中重复循环,一个想法必定是下一个想法的路标。

享受着这种算术的乐趣,春海不知不觉中露出微笑。算筹摆着摆着,忽地感觉找到了门路。果然要从勾股相乘开始。根据勾股定理,为了得出线的比例,将勾股弦的总和、勾股的和、乘以弦以及除以弦,按照顺序组合起来的话,一定可以……就在这时——

「这是在做什么?」

春海听到一个非常不愉快的声音。

在回头之前,春海已经知道那是谁了。想比对方的突然出现,声音中隐藏的怒意更令他吃惊。

「这么早就回来了啊,道策。指导棋局已经结束了?」

少年走进房间,重重将门拉上。

「松平大人叫我回避。道悦大人留下来,我离席了。」

不开心地说完,少年隔着棋盘在春海对面坐下。

面容虽然孩子气,却散发着不相称的才华。据说成年人坐在他对面都会被他的气势所倾倒。

名为本因坊道策。

今年刚十七岁的年轻棋手。

不久之前还是被唤作三次郎、备受宠爱的小孩子,因为才华横溢,被视作其师本因坊道悦的继承人,所以已经可以自称是本因坊道策了。

道策与春海同样没有剃发也没有束发,不过他是在等待继承本因坊家再剃。遵守宫廷规矩的他戴着帽子。那帽子既像是朝臣的,也像僧侣的。这也是朝令夕改的其中之一。说不定明年就看不到这种帽子了,不过道策还是每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跟道悦阁下下棋,松平大人想必能聊得更轻松些吧。」

春海试图安慰道策,他以为道策不开心是被命令退席的原因。

松平大人指的是松平“伊豆守”信纲,当今四老中之一。他的老中职位由前将军家光任命。在家光去世的时候,家光和家光异母弟保科正之都不准他切腹殉死,命令他辅佐四代将军,可见他政治才能的卓越。岛原之乱中任总大将,因为平乱有功,加赐移封武藏川越番。之后在番政上又有诸多建树。

和这样的人物边下棋边谈世相、戒训、学问,春海和道策可做不到。

「不是。」

道策的回答简直如甩鞭子般尖锐。春海探头问:

「不是什么……?」

「我现在对你的这个态度的原因。」

仿佛是『不用我全部说明白吧』的指责语气,毫不客气地指向春海。

「不是么?」

「对。」

「那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因为这个啊!这个。」

道策不以为然地指了指眼前的东西。那是棋盘上的算筹。

「这个怎么了?」

「你在神圣的棋盘上到底玩什么!」

道策激动地探出身子,仅仅是这样就让春海感到害怕。不过春海打算解释一下,来平息他的怒火。

「这可不是在玩啊,道策。我只是……」

「六番胜负。」

道策昂首打断春海的话。不知情的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由于思维异常敏捷,道策有着忽略过程而直接告诉别人结果的坏习惯。春海也顿了一下才明白。

「啊啊。」

大概懂了。

六番胜负,指的是春海的义兄和道策的师傅的师傅——本因坊算悦之间的御城棋。

棋士的头领是名人棋所。上代名人去世之后,位置就空出来了。于是安井算知和本因坊算悦为争夺名人之位,以轮流先手的规则下了六场棋。

因为堵上棋所之位的比试还是第一次,“争棋”在城里算是不小的事件。

这场空前紧张的御前棋局一共下了八年,结果,双方三胜三负。

棋所依旧是空白,算悦就离世了,之后道悦继承本因坊。

如今安井算知距离棋所最近。但大家一致认为,一旦算知真正坐上这个位置,道悦肯定要提出“争棋”,再次展开激烈争夺。

不过,春海歪头问道:

「比试的人不是你和我吧……?」

「道悦大人和算知大人之后,就是我们了,算哲大人。」

所以要看着各自师傅的比试,趁现在磨练技艺,为将来的比试作准备。——这种极强的意志乘着声音如同巨浪般逼近。

不过就算被这巨浪从头顶灌下来,春海还是一副在海面上轻轻漂浮的平和的脸。

除此之外,春海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他感觉争棋这种大事离他非常非常遥远。即使用父亲的名字叫他算哲,虽然他头脑明白是在叫自己,却怎么也传达不到心里。

「是吗。我觉得知哲比较适合做你对手。」

虽然语气随意,却是春海的真实想法。

知哲是安井算知的亲生儿子,春海义理上的侄子。比道策大一岁,今年十八。

对于算知来说,本来应该在算知之后继承安井之名的人。目前知哲的立场是春海“义弟”。但其实,知哲确实有继承安井的才能。虽然他还没有加入御城棋的行列,今年却已经和算知、春海一起漂亮的完成了为后水尾法王表演的对局。

不愧是安井算知的儿子。春海欣赏知哲的才能。尽管春海才是安井家正统继承人,以上却是他的真实想法。而知哲也将春海当作长辈来尊重,围绕安井之名的龃龉从来没发生过。春海甚至认为该由知哲来继承安井家。

可是道策一下子涨红了脸,愤怒的眼光如刀子般指向春海。原本清秀的脸庞有着骇人的魄力。

春海呆了下。

「不,你误会了,道策。」

「误会什么?」

「是我不足以当你的对手。」

但是道策听不进去,已经完全是怒火攻心。

「现在就让我看看,二代安井算哲有没有挑战的价值。」

道策把手掌拍在棋盘上,然后毫不留情地往旁边一甩。

当然了,春海辛辛苦苦摆起来的算筹都掉了下去。

「啊啊!」

看着慌忙去拣算筹的春海,道策越发昂然。

「做什么呢。别管那木片,快摆棋子。」

「不知道吗,这个叫算筹……」

「我知道。」

被道策干脆地打断,春海都想哭了。

「知道我师傅道悦大人怎么评价你的吗?」

「不晓得……」

春海数着算筹耸肩。道悦这般人物,话题怎么会涉及到他呢。

「把花在算盘和星象上的功夫倾注到棋艺上该多好,难得的才能就这样白费了。你明白吗?」

语气仿佛是道策在规诫他自己。春海差点笑出来,不过忍住了。这肯定是道悦为了警告围棋天才道策不要骄傲自负,把安井家给搬了出来。

他不知道,棋士们都在背后认定下一代“争棋”将是春海,也就是安井算哲,与本因坊道策的捉对厮杀,争辩哪一方更有优势。

道策的每一手都才华横溢,在棋谱上刻印刹那的灵感。春海擅长将各种“理”巧妙地融入棋谱中,令矛盾双方同时成立。棋士们谓之曰,“只有二代算哲才能把水和油混在一起”。而且春海长时间鏖战方面格外厉害。棋会中绵延数日的棋局经常有,春海第一天的表情和最后一天几乎没差别,连续下几天也泰然自若。所以往往是对手自己就乱了阵脚,输给了春海。并非春海不知疲惫,而是他根本没做什么让他感到疲惫的事。真正记忆力超群的人,忘却的能力同样不俗。今天下的棋到晚上就忘掉了,第二天看着昨天的棋谱下的又是新的招数。

义兄算知和义弟算哲姑且不论,在他人眼中,春海相当有“才情”。春海本人对此从未放在心上。而且,“不放在心上”也是春海自我保护的方法。

「不是啊,道策。其实算术和星象也能用在围棋上的。」

星象当然就是星星、月亮和太阳。观测天体是仅次于算术,春海所热衷的事。他在官邸院子里特地造了个日晷,通过影子的长度来记录太阳的运行。然后参考以往的历术,同时参照最新的观测技术和历术,独自修正历书上的误差。在这方面,春海实践了不少。当然和他本来职务偏离不少,所以严格说来的确是白费精力。不过,春海严肃地申辩:

「月星日的运动也有谱,用算术可以推演出来。这样就能预测夏至、冬至什么时候到来。时间的大钟,按照历术准时敲响……」

「星象不过是天之理,围棋是人之理。星象的谱于围棋有何用。就算这种谱真的存在,我也打破给你看。快,拿棋子,拿上。」

道策彻底来劲了,甚至从棋笥里抓起棋子塞到春海手中。

感情如此外露的棋士通常在对垒中极度劣势,不过道策的才华用来弥补这劣势绰绰有余。

「行行行,我明白了。别这么瞪着我。」

道策的双眸格外清澈锋利,令春海有种后背上抵着刀、性命攸关的感觉。春海心想反正也就是传召到来之前这点时间,就如他所愿,拿起一枚棋子。

道策无言地点下头,马上又挺直背脊取过白子,将春海与棋盘等比例放在视野中,静静等待春海下第一手。就这么一个姿势,足可见道悦的教导有方以及道策自身的才华横溢。师傅与弟子同样,在围棋的道路上迈进,从不怀疑自己。

(真好。)

看着道策,春海真心羡慕。并非嫉妒,这好比是看到什么美丽之物时的感慨。自己是不是也能像道策那样,心中没有一丝怀疑,全心全意下棋呢。思索中,春海有意无意地把初手下在右边星位上。这是亡父所留下的棋谱中,春海格外喜欢的初手“右边星下”。

这可是安井家的秘藏棋谱。若非如此,春海都觉得对不起道策。

但是他马上又后悔了。因为道策眼光闪亮,未知的走法引起道策强烈的欢喜。也就是说,勾起了他学习的欲望。

(啊,糟糕,要被抢走了。)

亡父、安井家的棋招如同水被纸吸收那样,被这个后起俊秀吸收掉了。等于是春海在没经过义兄算知的同意之下,将安井家的棋谱给了本因坊家。

(这下麻烦了。)

虽然这么想,春海马上达观起来。因为道策炯炯有神的眼眸。序盘的几步让给他也不错。技艺应该由适合它的人来发展,这样才能开拓新的道路。比起春海自己,道策肯定更适合……这时,

「打扰了,春海大人。」

刚才的茶坊主来到房间。可以看到,道策的脸扭曲得很有趣。

「井上大人传召,请随我过去。传召原因井上大人会亲自说明。」

春海心中庆幸和对道策的歉意各占一半。

「嗯,是么。那道策,抱歉啊。」

「什么时候继续?」

「嗯,有空的时候。」

「算哲大人!」

「唉呀,你看,我们各自都有公务在身。」

「公务结束之后不就可以了吗!」

「失陪了,下次再说吧。」

难保不甘心的道策不会抓起棋子扔过来,春海逃也似的缩起脖子走出房间。

「春海大人真是备受瞩目啊。」

茶坊主故作姿态地感慨。

「呣,不清楚。」

春海暧昧回答。两人正走在大走廊上,也就是松之走廊。这条L形的长走廊一端是被称作“大広间”、最大的殿舍,另一端是专供仪式活动用的白书院。

右侧是拥有池塘和水井的内院。左侧是御三家和前田家官员办公的房间。一排拉门上画着美丽的海滨松树和飞翔的鸟群,这就是这条走廊名称的由来。

传召春海的是井上“河内守”正利——笠间藩主,俸禄五万石的谱代大名,兼任寺社奉行以及负责仪式的奏者番,给春海下达佩刀指示的男人。

松之走廊沿途并没有寺社奉行的办公场所。寺社奉行由四位大名按月轮流执掌,当月的大名官邸就是官署。

沿着走廊一直往里,经过白书院的帝鉴之间,然后就是奉行和大目付云集的芙蓉之间,井上就在芙蓉之间外面一个小小的内院里。

茶坊主退下后,春海恭敬地行礼。

井上瞥了他一眼。

「习惯佩刀了吗?」

询问中并没有多少期待。

「没有。刀非常重,很难像武士那样轻松佩戴。」

春海心中一喜,说不定要把这两把刀收回去了。可是井上却说:

「早晚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

以后还要继续受刀的苦,春海很失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到井上突然这么问,春海才不明白呢。

「呃……」

不接话就显得失礼,总之春海先低下头来。

「酒井是不是给了你什么命令?」

「并……没有……」

春海条件反射般点头,然后混乱中又摇摇头。虽然最近酒井经常指名要春海跟他下棋,但除此以外并没什么指示。

「……没有接到任何命令。」

「一个也没有?」

井上紧紧盯着春海,表情变得骇人。

春海越来越混乱。

「酒井小儿,到底打算怎样。」

春海沉默无言。不了解事情来龙去脉的情况下,随便说话可是会惹祸上身的。在城里当差十年,这点道理还是懂得。

而且春海知道,井上和酒井之间就是所谓的水火不容。

总之就是合不来。井上五十六岁,而酒井是年纪轻轻三十七岁的老中。

据说以前每次井上发表什么意见时,酒井总是针锋相对。之后井上就经常批评酒井,而且口吻倚老卖老。

寺社奉行与町奉行、勘定奉行不同,不受老中控制。所以井上能够公然弹劾身为老中的酒井。而酒井呢,既不承认也不反驳,只当是没听见,淡然处之。

【町奉行:掌管领地内行政、司法。勘定奉行:勘定方的负责人,掌管幕府财政和支配天领。】

不仅如此,酒井还理所当然地邀请井上到酒井宅邸宴会。

井上当然不会答应,刻意用郑重的语气回绝。

然而在春海看来有趣的是,水火不容的两人居然还是邻居。在将江户烧毁大半的“振袖火事”前十七天出版的“明历三年正月版・新添江户图”上可以看到,御城正门边上的酒井“雅乐头”府邸紧挨着井上“河内守”府邸。也许因为性格不合且又是邻居,两人关系越发险恶。

于是井上背地里被人起了个浑名,叫“拙劣三弦”。这是因为酒井“雅乐头”不喜歌舞。

「也就是说,老中酒井大人对你很中意?」

井上对酒井的称呼恭敬却满是刺。

春海越来越不明白。如果连带自己也被井上排斥的话,真的很麻烦。

「……在下根本是一头雾水。大人指的是什么事……?」

终于还是问了。

井上瞪着眼,脸上有怒意。心想着今天怎么总是惹别人发怒,春海一点办法也没有。而且这次是大名。春海不由地看向井上腰间。即使在城内,井上也只卸下了太刀,肋差还插着。惹恼带武器的上司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井上会剑术且用过刀,经历了战国时代的人发怒时的杀意跟普通人不是一个级别。春海想象到在宫殿屋顶上被往下推,已经到了边缘的自己。

「刀的事情。」

井上愤愤说道,然后忽然又露出惊奇的表情,以另一种眼神大量因混乱和恐惧而脸色苍白的春海,接着似乎放弃了。

「酒井真的没说什么?」

「……大人人指的是……?」

见春海还是这样回答,井上挥挥手。

「行了,退下吧。」

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又把春海打发走,井上也够过分了。不过春海哪管得了那么多,有命在就不错了。

「那在下下去了……」

保住小命的春海踉踉跄跄回到走廊,却发现另一名茶坊主正等着他。

「酒井大人传召。请马上到酒井大人房间去。」

春海一阵头晕。

「那这一手如何?」

酒井放下一颗棋子,如此问道。既不全神贯注,也不放松警惕,淡淡地下棋、谈话、看人。几乎看不到感情的起伏,有没有感情都值得怀疑。这就是酒井“雅乐头”忠清一贯的态度。

「无可挑剔。」

春海边说边落子。

「是啊。」

酒井一副早就知道的态度,又拿起一颗棋子。这位老中不断重复城里流行的棋谱,而且特别注重开局时的布子,厮杀只是其次。怎样按照棋谱下不出差错、互相看透对方棋路才是重点,胜负并不重要。

非常极端。找个人当对手并没有意义,照着围棋的棋书下就足够了。

春海不明白,这名老中为什么找他来指导棋艺。

而且最近次数突然增多。一开始春海以为酒井是为了其他老中着想,从而选择了年轻的春海。然后酒井完全没有从春海那学习什么的打算。

而且公务之余抽空在城里下棋的理由屈指可数。

一是,围棋和能乐同样,是武士修养的象征。将军自己会表演能乐,或者命令大名表演。所以各家都有各家的拿手好戏,勤练不休。家中没有舞台的大名会到有舞台的大名家中借着用。

围棋也同样。虽然和将军下棋的机会几乎是零,大名之间下棋如果不就各自棋路发表些见解的话,会被视为粗俗的人。

而且围棋还是政治台面下角力的地方。围棋的交友范围非常广,包括武家、神宫、寺社、大臣等。棋士的人脉远远超出一般大名,特别是与宗教势力接触很多。就算是春海,从东到西,江户、京都、会津都有知交。所以对于老中而言,棋艺指导是从棋士那里得到各种情报,编织人脉的一环。

然而春海感觉,酒井的目的不是棋艺也不是人脉。

而且关于井上刚才那番话,现在终于能冷静下来思考了。

刀的事情。

虽然可能性很低,但春海经常会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也就是,身为棋士的春海佩刀,与酒井这位年轻老中。

为什么,突然要给春海佩刀。难道是老中酒井暗中安排,让寺社奉行这么做的?

可这又是为什么?春海很想直接问酒井,但这等于是他自己跳到酒井和井上的矛盾中去。前门有虎后门有狼,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呢。万一把安井家也卷入,春海可就对不起亡父和义兄了。

思来想去,春海也只能埋头于这按棋谱摆棋的指导之中。

忽然酒井问道:

「听说你精通算筹?」

仿佛是打发时间而已,完全没有兴趣的淡漠口气。也难怪井上窝火,换别人也受不了。

「是。略知一二。」

「在棋盘上放算筹,你对算术很热衷嘛。」

「呃……那个……」

这就是御城的可怕之处。刚才在诘所的对话完全泄露了,春海真怀疑这城里还有没有老中不知道的事情。今天一大早起床乘肩舆去渋谷的事感觉也逃不过酒井的耳目。

然而春海马上又有疑问,为什么酒井会关注区区一名棋士的言行。当然,酒井根本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尘劫读过没?」

酒井又问。

「是。每次出新书,在下必定研读。」

尘劫原本是一册书的名字,如今指代算术书。

以前有位名叫吉田光由的算术家,谢了一本书叫『尘劫记』。因为书非常受欢迎,以至于成了所有算术书的代称。

吉田是朱印船贸易中发家致富的豪商,角仓了以的后人。『尘劫级』例举出做生意时不可避免的各种计算,以汉字辅以假名,并有画图说明,是市井乡民眼中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对于喜欢看“市井乡民”读物的春海,酒井怎么想的,春海完全不知。

酒井又问:

「竖亥呢?」

「虽然很难懂,在下也在读。」

一边回答,春海隐约察觉到酒井想说什么了。

这是另一位算术家,今村知商的著作,『竖亥录』。全部以汉文写成,是高等数理术式的书。今村弟子众多,其中大部分是武士。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之下,今村将他自己的术理整理成了这本书。书上记载的几乎都是今村独自学习中国数学后发展出来的理论,没有详细解说,与生活相去甚远,理解起来很艰难。

发展和解释『竖亥录』的人是礒村塾的礒村吉德,今天早上春海在绘马上见到的名字。他写的『算法阙疑抄』将『竖亥录』中没有说明的术理作出配图解明。

也就是说,酒井想知道的是春海的知识面有没有涉及到市井生活算术“尘劫”和武士理论算术“竖亥”两方。

但酒井的动机依旧不明。

难道酒井其实是算术爱好者,为了寻找共同爱好的人而问春海算术书问题的吗?

不过酒井这人有没有这种感性还是个疑问。很难想象他会谈论自己的快乐和兴趣的话题。

「嗯,很好。」

酒井似乎对此漠不关心,但仍还问问题。

「你知道除法的起源吗?」

「是。毛利先生的书中有记载。」

春海马上答道。

吉田光由和今村知商的师傅,毛利“勘兵卫”重能。

毛利重能曾侍奉池田辉政,以浪人的身份在京都二条京极开设师孰,名为『天下第一除法指南塾』。全国各地许多人都去学习,推动了算术和算盘的普及。所以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在师孰用的教科书『算用记』上,有毛利重能自己写的序。序中这样解释除法的由来:

『在一个名为“寿天屋辺连”的地方有棵能带来知识和品德的树,书上结出一只含灵果实。人类的始祖夫妇将其分而食之。这就是最初的除法。』

“寿天屋辺连”指的是犹太王国的伯利恒。明显是将旧约中亚当夏娃被赶出乐园的章节和新约的伯利恒混在一起。

「你熟悉天主教么?」

「不。在下见识浅陋,完全不了解天主教。」

春海心中惶恐,如果真要是详细了解天主教,可不得了了。现下海外贸易管制和禁教令非常严,被怀疑是天主教徒的话就免不了牢狱之灾。

春海不知道,其实也有人怀疑毛利重能是天主教徒。他以为“寿天屋辺连”是天竺某个美丽的桃源乡。而毛利重能似乎也是同样观点。

酒井如观察者般看着春海。

到这地步,就算是春海也能明白,酒井怀着明确的目的提出这些问题,试图摸清春海的兴趣爱好,甚至还有思想和信仰。

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

酒井想让春海做“某件事”。

此刻春海确信,酒井给春海佩刀这种难以理解的举动,正是为“某件事”做准备。

连寺社奉行井上都不能理解,不得不直接问春海的“某件事”,正在不断迫近。酒井接连不断的问题,也许正是为了让春海察觉到有事要发生。

江户城中权力很大的酒井都要隐藏真意,让春海隐隐约约察觉出来的“某件事”。

不知不觉间,春海和酒井都停下手。棋盘上摆着布好的棋子。

酒井一动不动看着棋盘,然后忽然回过神来般随便放颗棋子。然而尽管动作随便,在棋盘上的意义可就不同。

序盘的布棋还未结束,酒井对春海发起攻击。一直照着棋谱摆棋的酒井,立场、态度、姿势突然改变,令春海哑口无言。

「你喜欢你的职务御城棋吗?」

酒井的语气依旧淡薄。但不知为什么,这句话攻入春海内心。春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酒井仿佛是已经理解了春海的性格志向,这次的问题更深入,试图弄清春海的本性。

春海看向棋盘,现在补救也来不及了。以为酒井会照着棋谱来下,结果措手不及,至少要丢三颗子。

「并不厌恶。」

回答之后马上落下一子。区区三枚棋子,送给他又何妨,不过想赢可没那么简单。与平日里的春海无缘的战意涌了上来。也许酒井故意以态度突变来诱导春海。

「不过,很无趣。」

春海一直隐藏在心中的想法,偏偏在老中面前说了出来。

年轻的春海在将军大人御前下棋时不能自由发挥。

所谓的上览棋,是对阵双方将棋谱背下来,配合着对方摆棋而已。将军大人若有什么感慨或疑问,棋士可准确回答。给将军解释某一手为什么优秀,某处是哪种套路。

真正比赛中无法做到这点。上览棋是年轻人的修炼,是礼仪,是职务。御城棋的工作非常紧张,自由发挥的话任何人都会在混乱中错误练练。为了防止这种情况,棋士必须在上览棋中积累经验。

实际上对于将军来说,这样也更容易理解更有意思。

至于围绕着空白的棋所所展开的竞争,看点是结果,复杂的厮杀过程并不重要。拥有自由发挥权利的只有算知和道悦这类人物,而他们也极少动真格。不管棋艺如何高超,将军大人没法理解的话就拿不到俸禄。寺社的棋会也同样。

所以到头来,上览棋才是城里棋士们的安逸工作。

但是持续五年会怎样?十年呢?一生呢?

道策那个年纪就不满足了,对正真比试的渴望难以抑制。只好坚信自己舒展拳脚的那一天早晚会来,才勉强支撑住。

春海呢?

作为安井算哲的他想到真正的厮杀当然会情绪激昂。

不能给亡父蒙羞,然后超越父亲,把那名字真正变成自己的东西。这种只要是年轻人就会有的感情被极度扩大。

但是作为渋川春海呢?

春海没有告诉任何人,这名字源于『伊势物语』中一首和歌。

雁鸣きて 菊の花咲く 秋はあれど

春の海べに すみよしの浜

以前也曾用过助左卫门的名字,但无法和“春海”相提并论。“春海”表达了他真正的自我。

大雁嘶鸣、菊花盛开的优雅秋季,自己却独自在春天的海边,拥有“住吉”的海滨就足够了。并不仅仅是归宿,那是因自己才能达成的事业而成立,人生的海滨。

父亲的遗产和义兄的援助就是秋天,丰收的秋天。出生以前就以拥有的安泰和以后飞黄腾达的基础。

而这个场合,秋天显然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恕在下失言,在下对无趣的棋局有些厌倦了。」

这是春海的真实想法,也是“春海”之名的本性。

虽然说棋局,实际上是对下棋的自己的厌倦。

对自己的幻灭。渴望围棋以外的空间,掌握自己的强烈意志。

至于没有否定围棋,是因为堵上人生的义兄和道策这些人。然而否定上览棋这点却毋庸置疑。不小心透露出真实想法的春海感到内心激烈动摇。不,春海是在酒井的诱导下,不知不觉中说出来的。春海明白这点。所以比起酒井这么做的动机,春海更想知道他如何看待自己。若被看做是不合格的棋士,春海就将失去现在的生活。在被恐惧摧毁之前,心轻飘飘地逃避了。何必在意别人的评价呢,这些话也许一辈子也无法说出来,但现在却理直气壮地对老中大人说了,不是应该高兴吗。像其他年轻人那样,春海心中是奇妙的虚脱后的满足感。

酒井不像是被感动的样子,也没有动怒,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

「你想要不无聊的比试吗?」

到最后还是无所谓的口吻。

「是的。」

一不做二不休,春海干脆地回答。

老中酒井这次是真的不说话了。

默默地望着某处天空,轻轻点下头。

此时的春海并不知道,“渋川春海”穷其一生的事业,就隐藏在酒井的沉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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