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虽然こと本来体质就不好,那年夏季之前还一直是健康的。盂兰盆节过后情况直转急下,开始吐血。医师说是胃病。こと原本透明般白皙的肌肤上出现黑色肿块,所以也有可能是癌症。
发现医治并没有效果之后,剩下的只有等死。
春海仍然坚持不懈地寻找治愈方法,但こと已经作好了死的觉悟。
「こと很开心。」
她对春海之前为她每一次祈愿、送给她的每一件礼物、写给她的每一封信,还有每一天里琐碎的事情表示感谢,同时表达她的喜悦,然后重复说:
「こと很幸福。」
弥留之际,她也是留下这句话和虚弱的微笑,闭上了眼睛。当时还有呼吸,可是宽文十一年十月一日,最终她还是没有醒过来,离开了人世。
接到讣告赶来的义兄算知见到连日守在病床前极度憔悴宛如幽鬼般低垂着头的春海。
「我害了她。」
春海说道。
「不是你的错,算哲……」
但春海听不进算知的安慰,当场跪了下来。
「对不起,こと,我害了你。」
他不断重复。
「别这样。不是你的错。有你这样的丈夫,こと她是幸福的。」
尽管算知如此安慰他,
「我太没用了……」
春海的心已经不在这里,继续梦呓般喃喃自语。
这时暗斋闯了进来,来和春海一起哭泣。暗斋就是这样的人。
「你的妻子已经成为神了。」
就像父亲去世时他对春海说的那样。
「不管什么时候她都在看着你,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再会。人的灵就是这样。」
春海依旧没有流泪,呆呆地坐着。
仿佛变成亡灵的是他自己。在这种状态中,料理完こと的后事之后,春海为职务而来到江户,同时也为了下胜负棋。然后在本因坊家年轻俊杰道策面前接连出错,在将军大人的御览之下一败涂地。
不过人们还是同情春海。春海对妻子的爱护人尽皆知,因为他总是在江户到处为妻子祈福。原本作为安井家家督继承人的春海在旁人看来可谓是人生美满,但妻子却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所以春海遭此惨败也没人说他失职,虽然他本人对没有丢掉棋士职位并不觉得宽慰。然而还有死亡在等着他。
这年江户初雪之后的第一天。
与春海一起参加纬度测量的伊藤重孝去世。
听说他患上了肺结核,春海就赶忙过去探望,但已经晚了。遗族已经在准备葬礼。春海呆呆地参加凭吊,义兄和安藤等人的激励也听不到心里去,像个幽灵般度过新年。
春季时春海回到京都,有一晚他打算在妻子生前的房间里就寝,忽地想起こと抱着浑天仪的样子。她就在春海眼前,几乎触手可及。春海睁开眼睛,轻轻靠近她,然后慢慢伸出手,可是こと立刻就消失了。
消失之际,春海看到她对自己微笑,嘴像是在说
“こと很幸福”。
独自被留在漆黑的房间里,春海在妻子死后第一次哭了出来。把妻子曾经抱过的浑天仪紧紧抱在怀中,泪流不止。
他向こと道歉,没能拯救妻子。他向伊藤道歉,没有及时兑现和伊藤的约定。悲痛与自责令他浑身颤抖,蜷曲着哭泣。
春海三十三岁,经历数度死别的一年。
从此以后春海总是站在送别死者的那一侧。曾今与死者共事,在他们死后背负起他们的遗志。可以说这就是春海的人生。在他的人生中,死者不断增加。
春海全身心投入到事业中,埋头于测量和授时历研究。看到他全神贯注的样子,家人都不敢和他说话,因为他身上有着骇人的气魄。不过春海本人因为过于投入,并没有察觉别人对他的看法。
另外春海还写了一封长信,为自己在对战中糟糕的表现向义兄道歉。不过算知的回信完全没有提及此事,反而让春海多注意身体。
宽文十二年十月。
春海在江户参加御城碁。对手仍是道策,结果春海执黑十目负。他感谢道策在比试中毫不留情的全力攻击,这给了他从死别的冲击中重新站起来的契机。就好像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御城下棋,然后棋局结束后回到会津藩藩邸,发现事业的准备工作基本已经完成,令人惊愕。完成这些工作的当然是春海他自己,不过此前他仿佛就在梦中。用了一年时间,他终于克服了死别的悲痛。
心灵恢复平静的第二天,春海再次来到伊藤墓前,大声为伊藤祈求冥福,以及发誓要实现改历事业。之后回到藩邸,春海对着不管到哪都带着的こと的灵位,
「我也是幸福的人。」
第一次静静地露出微笑。
十一月,春海被大老酒井忠清指名去下棋。
这是在春海把某封文书交给保科正之几天之后的事情。酒井非常罕见的告诉春海,他也通过与正之私交甚笃的老中稻叶正则看到了这封文书。如今酒井在城内有着无与伦比的权力。因为家宅在下马所之前,所以甚至有人在背后叫他“下马将军”。
不过酒井本人并没有滥用权势。虽然大名以及各界势力都向酒井行贿,酒井却只是机械地收下贿赂,用在幕政安泰上。权力越大,他反而更加淡薄,仅仅把自己当作一个机械般,帮助将军家纲的治理天下。对于酒井来说,这就是王道,也是年轻时周围人对他的教导成果。
「听说快了啊。」
像以往那样,酒井有心无心地问。春海点点头,明确答道:
「是的。宣明历的偏差非常明显,已经晚了整整两天。所以改历的时机马上就会到来。」
「经过八百年,才偏差两天么……」
酒井低声道,仿佛觉得很不可思议。不知道在他眼中,两天对于八百年来说是微不足道还是过于致命。
而且他也没法理解春海为何如此自信。
春海从未想过酒井竟然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感觉看到了酒井这个人可爱的一面。酒井在面对不可思议的事情时并不会试图用勉强的理由去解释,只是在一旁观望而已。如果说直率吧倒也直率,说他冷漠吧的确也冷漠。
不过此刻春海眼中的酒井格外有人情味。
「我看了你准备的那封文书。就是写给保科公的那个。」
「……」
「今后的计划就交给你了。到时如果要呈给将军大人的话,我可以帮忙。」
「多谢大人。」
「用算术来解明日月么……」
酒井越发觉得不可思议,随后又以格外淡漠,或者说清澈的眼神看着春海。
「可以触碰到天吗?」
那一瞬间春海似乎看到酒井在微笑。虽然酒井在学术上无法理解春海,却明白了春海的刻苦勤奋。春海忽然觉得,在酒井给了他两把刀之后他第一次和酒井产生共鸣。与春海埋头于算术同样,酒井把身心都献给了幕政,也许还更胜于春海。
春海对此感慨良多。保科正之以时代革新来支撑幕府,而循规蹈矩地致力于幕府长期安定就是酒井的任务与性格。
双方对于江户幕府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只有革新的话必将引起民怨,只有保守的话同样会招来渴望新时代的人的反对。
正是有了保科正之和酒井忠清这两位截然不同的人才在绝妙的岗位上持续发挥能力,幕府才能在将军家纲的主导下完成从战国到太平的施政转变。
两人的教诲对春海来说不仅是荣誉,还造就了现在的他自己。说句不逊的话,两人在失去了父亲的春海眼中都是他父亲。
「是的,酒井大人。」
春海平静地低下头。
一个多月之后,预料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宽文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
年为壬子、日为丙辰。
月龄为望,也就是满月。
宣明历对月食出现了误报。
历书上写着“有月食”,但实际并没有出现。
另一方面,授时历的预报是“无月食”,完全正确。宣明历的错误和授时历的精确终于展现在全国民众面前。春海立刻收到了改历事业参与者的报告。
首先是身在会津的安藤和岛田,在当天送来观测结果:
“无月食”。
京都的暗斋、岡野井、松田随后也相继写信过来。
“改历的时机到了”。
每一个人都士气昂扬,极大鼓舞了春海的斗志。
另外,正之的侧近友松勘十郎以及老中稻叶正则也寄来文书,都是命令春海启动改历事业。而且,不仅是命令。
同时也是讣告。
看完之后,春海呆然仰望天空,然后紧紧闭上眼睛。他很悲伤,但同时也感受到改历事业责任重大。
宣明历误报月食的仅仅三天后。
保科正之寿终正寝。
二
保科正之为自身的死所做的准备与众不同。
春海从师傅山崎暗斋、友松、老中稻叶那里知晓了全部。
去世的四年前,正之制定出“十五条家训”。提出这个建议的是正之侧近友松勘十郎,他直接向正之进谏道:
「恳请大殿大人趁健在时留下教训,以便大殿大人子孙及家臣、执掌藩政者在大殿大人没后世代遵守。」
也就是他对正之本人说,因为正之随时可能去世,应该趁早留下今后会津藩将来的方针。一般君主听到这话肯定要暴跳如雷,但正之立刻采纳谏言,亲自拟写草案。同时正之命令友松烧毁他的所有幕政建议书。
友松没有反驳,严格执行君命,将敬爱的君主人生证明全部焚毁。过程中据说他努力抑制泪水,致使全身都冒出汗来。坦然道出君主的死的家臣,和让家臣烧毁功勋的君主,信任的齿轮竟能如此完美地契合,畅快地旋转。而历史上正之之后的会津藩主们,经常和才华出众的家臣关系闹僵。
在这两人主导的保科家家训中,负责起草和文饰的是暗斋。
「保科公和友松大人,这两位的请求可真没法拒绝啊。不然的话,友松大人马上就会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毫不迟疑地切腹。」
后来暗斋以他不像京都腔的独特语调向春海倾述。一向我行我素的暗斋在正之和友松面前也非常安分。
就这样制定下来的十五条家训,与许多藩主留下的家训截然不同。首先第一条,会津藩不能效仿其他藩,必须始终对幕府尽忠。如果做不到这点,家臣无需服从藩主。虽然正之对诛杀愚钝君主、取而代之的下克上思想持否定观点,在这条家训上却很严厉。
还有一条是,正之让后代将有利“民生”的社仓制度永远执行下去。正之阐明国家理想:民生可以支撑藩政,藩政支撑幕政,而幕府的天下施政之道又能支撑民生。而秩序只能通过法制和文治来构建这点,正是正之身上一直在体现的正之。
他废除“即使违背法律,也要忠于自己的武士道”这个黩武时代的武士形象,明确规定“武士与君主同样必须守法,武士违法也必须受到惩罚”。
最后的第十五条再次提到君主。不是家臣和民众为君主而生,而是君主为家臣和民众而生。此乃正之的人生结晶。
另外,在宗教方面,正之也以自己的死来推动其发展。
作为日本自古以来固有宗教——性神道,也就是神道的研究成果,正之做好准备工作,让人在他死后按照神道为举办葬礼。
死期将至的宽文十二年八月,正之在家臣以及当代第一神道家吉川惟足的陪同下前往会津磐梯山的猪苗代,把那里定为他自己的寿藏地(埋葬地)。
这个叫吉川惟足的人原本是江户日本桥鱼店老板的儿子。
他离开家到京都学习神道,继承了吉田神社的卜部吉田家神道,将其发扬壮大之后形成自己的流派,是一位稀世天才。其才华和学问的确超凡入圣,甚至让暗斋都跪下求他收自己为徒,如今已是日本神道家的领军人物。
任用惟足时,正之曾这样问道:
「神的时代,政道的民心、四海(天下)安定的要领是什么?」
对此惟足这样回答:
「天照大神治理天下的要领,无非以下三点。第一律己除私,第二仁惠安民,第三多问知下情(世情)。」
主君的灭私、以民生主义来确保民众生活、详细把我世情,全都是正之的治世理想。而且,意味着神的境界的“诚”,用以达到这个境界的“敬”,实践方法“祓”,还有身为天地万物本源的神存在与每一个人心中的思想,都是惟足总结出来的神道思想。正之对这些思想心驰神往,于是拜他为师,学习神道十数年,到达令惟足惊喜的境地,最终被授予最高奥义“四事奥秘传”。这是吉田神道自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神之法,其全貌是秘密中的秘密。惟足在授予正之秘传的同时,还送给他一个灵号——
「土津」。
这也是保科正之被称作为“土津公”的由来。
土在神道中是构成宇宙万物的根源,也是万物的最终形态。
由此可见,神、灵、心是连在一起的,都是同一事物不同的形态。理的本质就是土,体验过一切土的王——保科正之,凭借其灵名,自身也成为神道奥义传承的一部分。
决定了寿藏地和葬法后,正之回到江户,然后迎来了命运的那一天,宽文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
身患眼中感冒,躺在病床上的正之接到友松报告。
“无月食”。
知道预测终于成为了现实。当时暗斋正好也在场。应正之要求,他给正之讲授朱子学中的『近思录』已有六年,刚刚结束了最后的讲义。暗斋拍了下被磨旧的书,与病床上的正之相视而笑。
「结束了啊。」
听到暗斋这么说,正之努力爬起来,然后向他深深行礼。
「谢谢,暗斋先生。」
「保科大人也辛苦了。」
暗斋郑重回礼,眼角渗着泪光,聊起以往和正之以前研究学问的日子。
「六十一岁,正如圣人所说,事事皆已洞明。」
这句话出自朱子学。
「即使是圣贤,到老才能开明。余得先生指导,在这个岁数也能看透万物,真是幸福之至。谢谢你,先生。」
说完再度行礼。暗斋与他一起分享喜悦。死之前有个人和自己一起回顾往昔,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这时,“宣明历误报”的消息传来。
「改历的时机终于来了。」
正之微笑着说。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活着看到那一天了。
「春海一定不会令大人失望,不肖在下也将顷尽微薄之力。另外还有会津的算术高人们,改历大业指日可待。」
暗斋流着泪发誓。
然后十二月十七日。正之死之前把老中稻叶正则还有稻叶的儿子,也是正之女婿,一起唤到床前,留下这样的话:
「抓住机运,实现改历。一切方策让春海主导。」
翌日,正之六十二岁的生涯迎来终点。
三
收到会津藩家老友松和老中稻叶正则各自整理的正之遗言后,春海紧紧闭上眼睛,半响没动。
叮铃、咚隆。
他听到飘渺的声音,纯粹的幸福与深深的悲伤交融在一起的声音。同时还听到正之和蔼的笑声。
(对自己厌倦了,好啊。)
在会津期间,正之对春海的称呼渐渐地从「算哲」变成了「春海」。因为春海曾把名字的由来告诉了他,说自己厌倦了棋士生活,想要春季的海边。这无疑是对继承自父亲的家督身份的否定,但正之只是愉快地笑了。
(即便如此你还是没有丢下家族一走了之,仍然尽力维持家业,实在很难得。)
因为血缘关系,德川家曾赐予正之“松平”姓,但正之尊敬养育他的保科家,没有放弃保科姓。然而正之却能够理解春海的痛苦和他自发改姓的心境。
(不放弃家族,不被家族拘束,你自己就是春之海滨啊。希望你能通过你的历法和改历事业,为武家文明带来春天。)
当最初的尝试并没有取得任何成果,春海不得不回江户时,正之通过家老给春海送去了鼓励的信。
(春天一定会来。)
正之给了春海向天意挑战的意志,也将改历事业全权都交给了他,春海发誓一定要报恩。
新年之后,宽文十三年。
三十四岁的春海投入全部精力来推动改历事业。
他与会津的安藤、岛田,江户的友松、稻叶父子,京都的暗斋等人频繁联络,小心翼翼地起草改历请愿文书。因为是写给代表国家的天皇和将军,文书中一字一句都必须注入自己的灵魂,否则根本写不出来。短短一句话都能让春海身心俱疲,但同时也给了他无法言喻的昂扬和陶醉。在体会为国家大事献身、忘我投入的同时,还要克服紧张与畏惧,以及这些感情带来的严重疲劳感。
另一方面,授时历研究也进入最终检验阶段。
在改历事业参与者的帮助下,以京都、江户、会津三地同时进行的天体测量为基础,多次演算证实了历法的正确性。
同时家业围棋方面,春海也没有疏忽。正月到春季之间他必须参加朝臣和寺社的碁会。尽管每一天的疲劳都压过昂扬,但春海却没有气馁,继承正之遗志的信念更强烈地在背后驱动着他。
期间,暗斋和吉川惟足、会津藩家老友松等人也在为另一件事努力。
正之的葬礼。
将军家纲为祭奠保科正之,命令江户市七日内禁止歌舞笙箫。
经过玉川的开凿和明历大火后民生都市的建设,正之的功绩是否深入人心了呢。江户以七天的默哀,悼念这位摈弃黩武、推行文治的伟人。
宽文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正之遗体运回会津。
而葬礼的举行是在三个月之后,推延了很久。
原因是正之要求的“神式葬礼”再次与幕府方针发生冲突。基于“禁教令”,幕府为了彻底排除天主教而提倡佛式葬礼,尽管神式才是日本人原本的葬法。可是幕阁中没有能够正确理解神道葬礼的人,而且就连寺社奉行也没有负责文化理解的职务,这使问题变得麻烦起来。
以此为契机,着眼于文化事业的官职接连被设立起来,这是后事。当时围绕着正之的葬礼,老中稻叶和吉川惟足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辩。
全权负责葬礼的友松表明,即使幕府治他死罪,他也要完成正之心愿。其他人暂且不论,既然友松这么说,他就真会这么做。这点所有人都知道。
最后幕府发出证文,表明正之习得了神道奥义,这才平息了争执。幕阁的各位不得不作出让步,如果强硬地禁止神式葬礼,就会被视作是对全国神道家的弹压,不知道会激起怎样的反抗。
所以幕府采取了“默许”态度,既不推荐也不禁止。
另外大老酒井以及将军家纲在这场纠纷中始终没有发表任何指示。春海认为他们是以置身事外的方法来阻止事态恶化。与禁止歌舞笙箫同样,幕府以沉默来悼念正之。
就这样,保科正之的葬礼终于举行了。灵碑上刻着『土津神墳镇石』,墓碑上是『会津中将源君之墓』。而且还创建了“土津神社”,友松任奉行。在幕府的默许之下,祭祀第一代会津藩藩主和将军家御落胤的保科正之。这样的神社在当时是异例。
同时,春海负责的改历事业也终于就绪了。
宽文十三年夏。
春海向朝廷和幕府呈上废除宣明历、改用授时历的请愿书。
时年春海三十四岁。
四
『钦请改历表』。
这是春海上表朝廷的文书。
恳请改历的表题之后紧接着的是『臣算哲言』,表明全部责任和全部裁断都在于安井算哲,也就是春海。
事实上,仅仅以这九个字,春海从一介棋士实现身份跳跃,站到天皇这个宗教以及文化的最高峰面前。
『暦也者用天道頒布天下 以為民教者 有在于此 臣雖非其任 而不免僭越之罪 伏冀農民無失耕桑之節也 実惶実恐 顿首顿首』。
以天之道向天下颁历,教育人民。自己不在其任,难免僭越之罪,但这样下去人民将失去农耕时节,后果不堪设想,所以顿首叩拜,请求改历。
开场白之后,春海例举过去神武天皇、推古天皇、持统天皇、清和天皇的改历事迹,然后谈到宣明历。
『近歳試立表測晷正知冬至夏至之日 宣明之暦法後天二日暦数一差即諸事皆差農桑過時耕穫失節 月之大小日之吉凶 無一可者 其誤不可勝言矣』。
近年通过日晷的测量,可知冬至与夏至的确切日期,与宣明历偏差两日。所以农耕和收获的开始时节是错的,造成欠收。另外万民尺度的大小月和太阳凶吉这个宗教上的根源全部都不正确。
『今幸逢上聖達于天文者岡野井玄贞精于暦学松田顺承 其余間有之仰冀與通星暦之学者 議之論之 審正暦象』。
不过现在幸好有天文高人岡野井玄贞、历学者松田顺承等人,恳请朝廷让这些人研讨出正确的历法,取代宣明历。
春海搬出皇宫内知名度很高的岡野井和松田,强调改历事业由京都和江户、朝廷和幕府一起主导,并非江户独揽。
接着春海又写道,通过历法的革新,农事、宗教、历法成为一体,万民终于可以获得丰收,同时也能造福子孙后代。得出结论:
『此聖教之先務 王者之重事』。
这是自古以来圣教的职责,也是王者大事。春海表示自己在叩拜顿首的同时,鼓起勇气向天皇进言。
在文末,春海再次写上自己名字。
『宽文十三年歳次癸丑夏六月中旬 臣安井算哲 上表』。
文中没有提到春海作为幕臣的头衔,对将军的意向、幕府的任命甚至还有改历事业发起人保科正之只字不提。这一点对于改历事业来说非常重要。
安井算哲只是一位学习算术和历法的棋士,他同时向朝廷和幕府发出呼吁,恳请两方协同改历。
时下天皇乃灵元天皇,将军是四代家纲。在这两人面前,春海必须只是一个人,没有任何后盾,没有任何势力给他撑腰。春海以此来展现,朝廷和幕府在改历事业中完全没有互相倾轧的因素。
作为一个站在天地间测量星辰的人,春海赤条条地上表请愿。
另外还有一点必须展现出来。
改历事业依靠最新历法授时历。只有这样才能给与民众最大的公正。授时历是超越任何政治意图的、公正的改历事业基础。春海必须证明,采用这部历法可以同时保住天皇和将军的权威。
方法春海以前自己就想到了。也就是在御城中受到胜负棋的启发,正之生前完全同意的策略。
上表请求天皇下达改历圣旨的几乎同一时期,春海把这策略变成文书,首先通过老中稻叶呈给大老酒井和将军家纲。
稻叶、酒井从生前的正之那里已经知道了这个策略,实际看到完成的文书还是第一次。
题为『蚀考』。
『往歳略之』。
这封文书上粗略记载了历书的要点。这个要点就是宣明历没有准确预报出来的“蚀”。
什么时候,发生日食还是月食。春海把宣明历的预报和授时历的预报都写在文书中,而且为了公平起见,还记上了明朝使用的大统历。
『癸丑至乙卯 三歳之間 以宣暦推攻之日月当食者六』。
从癸丑年(宽文十三年)到三年后的乙卯年之间,宣明历预报的日月食共有六起:
今年,六月十五日,癸丑日。
同年,七月初一,戊辰日。
甲寅年,正月初一,丙寅日。
同年,六月十四日,丁末日。
同年,十二月十六日,乙巳日。
乙卯年,五月初一,戊子日。
每一个预报都和授时历以及大统历冲突,到底哪一个才是正确的历法——这场比试将在天下民众眼前展开。
裁判不是人,而是天,是日月,日漂浮在宇宙中的地球。如此公正而规模庞大的比试以前不曾有过。
当然文末春海也只写上了自己名字。
『宽文十三年夏日安井算哲 謹攻焉』。
其他参与者的名字,老中和大老,支持改历的水户光国,惟足、暗斋这些神道家,继承正之遗志的会津藩,文书上全都没有。
名副其实的乾坤一掷。
在阴阳术万象八卦中,乾为天,坤为地。
春海把自己一个人投入到天地之间,为他一生中最大的比试拉开了帷幕。
五
年号变更,宽文十三年变成了延宝元年。
初秋,身在江户的春海来到麻布的礒村塾。
自二十二岁第一次造访此地已经过了十二年。最后一次来这是四年半之前。
为了改历事业的启动,春海一直在京都和江户之间往返奔走,最近难得有了自由时间。而几乎就在春海上表的同时,村濑义益出版了一本算术书。
『算法勿惮改』。
提倡人们勇于改正算术中的任何谬误。
不管是哪位著名算术家留下的、认可度多么高的术理问答,只要是错误的就予以纠正,这就是算术。
所以村濑很注重术理的“证明”,特别是在勾股弦定理中,他证明出为什么勾平方加股平方等于弦平方。因为这本书,勾股弦定理在日本成为了一般常识。
对于春海来说这本书来得太是时候了,给了向天皇和将军上表的他莫大的勇气。
春海很想向村濑表示祝贺,也想和他聊聊算术话题。
另外在自己的事业方面,有件事想拜托村濑。
于是就像前几次那样,春海从安藤那接过柿子干,走出会津藩藩邸。中途从卖鱼的女人那买了些据说是竹荚鱼的鱼干,抵达荒木邸后走了进去。
私塾的大门一如既往地敞开着。
春海故意挑学生们没上课时来的,所以门口并没有鞋。
把礼物放下,正想喊村濑的时候,春海看到了贴在墙壁上的题目。
随后无法言喻的温暖在胸口扩散开来。
自从被招募到会津之后,改历事业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没有多余时间来花在纯粹的算术上。如今看到学生之间的问答,享受算术这种自由奔放的愿望再度回归。
春海立即把刀抽出来放在地上,从怀中取出算筹。脑子里几乎什么也没想就把算筹在地上摊开,尽管心情跃动仍然还规规矩矩地坐好,抬头仰望贴满墙壁的题目。仅此而已就变得幸福起来。春海迅速摆放算木,轻快的开始解题。虽然春海自第一次造访此地以来在钻研上从未怠慢过,有些题还是无法立刻解明。心想着解出三、四题之后喊村濑的,
「出的题目不错嘛。」
一边兴奋地自言自语,一边解第五第六题。没能解出的题目就牢牢背下来,心中无比幸福。这时突然传来了呵斥声。
「喂!」
春海被吓得直起身子,弯着腿傻傻看向发出声音的人。
短短的一瞬间,春海看到了倒持扫帚的美丽少女。毅然而眉梢上挑,警戒之心显露无遗。她是为这个私塾私塾提供房子的荒木家小女儿,春海在金王八幡初次遇到的那个十六岁少女。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出发去测量纬度的前一天,十二年之前。
然而,幻影马上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意外成熟、手中没拿扫帚眉梢也没上挑,呵呵笑着的えん。
「好久不见,渋川先生。」
えん格外沉稳地说道,仿佛对这幅光景很怀念般,语调中透露出欣喜。看到美丽依旧,或许还更胜往昔的她,春海呆呆地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尔后,春海也露出微笑,拍拍膝盖站起身。
「嗯,好久不见。」
两人就像以前那样,或许还更死板地打招呼。
えん笑着说道:
「以前我说,坐在地上学习或者切腹的事,请到别处去做。还记得吗?」
「嗯,那个……对不起。」
「需要道歉的是我。看到渋川先生和以前简直没变化,忍不住就捉弄一下。」
春海还以为要像以前那样受到训斥,没料到她会调皮地这么说。
不由地联想到えん的汉字。是圆形的圆、婉约的婉呢,还是明艳的艳。
好像她本人希望是食盐的盐,但实际上是延长的延。不过春海觉得是缘,因为两人很有缘分。
「不,我也失礼了。好久没来这里了,看到题目就控制不住自己。」
春海迷迷糊糊地回答,一边挠了挠脑袋。唯有这个丢人发型,十几年间一直没变过,春海早就无所谓了。不过现在仍然觉得羞耻。
「骗人的吧。我看您在自己家中也坐在地上学习,肯定被您妻子训斥过。」
えん故意捉弄他。
「没有……」
听她这么一说,好像以前确实有过这样的事。不过こと没有训斥他,只是被吓得不轻。想起妻子慌慌张张喊自己的声音,心中有些忧伤。
「没有妻子。」
えん很惊讶。
「可是听村濑先生说,您在京都举办了婚礼呀……」
「过世了。」
「啊……」
「前年冬天的事。本来身体就不好,又患上了胃病。我想救她……却无能为力。」
「这我还不知道……抱歉。」
「我太没用了。」
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对死别的悲哀的静静叙述。春海不由地低下头,仿佛在下向天国的妻子道歉。忧伤自然地渗入语调中,但不像以前那样,因为悲伤过度而有气无力。
「不是你的错,渋川先生。」
えん并不是安慰他,仅仅是道出事实。语气温和,却非常坚定。春海从她那美丽的眼中又看到了以前那个凛然的えん,于是春海再次挠挠头。他想也许えん的意思是,不能永远沉浸在悔恨中。
「嗯……。话说,今天你怎么来这里了?」
「来探望父母,还有看看私塾的情况。平时我呆在石井家……就是我夫家。他们待我很好,所以我也过的无拘无束。」
春海对她这委婉的说法感到不解。
「无拘无束?」
他傻傻地重复道。
尽管她是嫁过去的新娘,说得仿佛寄人篱下般。
えん清晰地如此说道:
「良人去世了。」
她并没有压低声音,语调中也不带负面情绪。
竟然也是在前年,えん的丈夫因公务而外出,在外地得病而死。这次是春海措手不及,他慌忙说道:
「那可真是不幸……听说是一桩美好姻缘……」
「谢谢。他的确是个好人。最近心情终于平静下来了……石井家也待我非常好。」
「那是再好不过了。」
「是的。」
然后对话中断。
并不是没有话题的原因,不可思议的沉默降临了而已。默默地一起体会失去伴侣的悲伤,两个年纪不小的男女仿佛暂时回到了青年与少女时代,心情格外平静,但又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悸动。
「这是什么鱼呀,渋川先生?」
突然有声音响起,被吓到的春海和えん转向门口。村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正看着两人笑呢。他似乎已经观望了一阵子。
「……据卖鱼人说,是竹荚鱼。」
「哦?竹荚鱼么。」
发髻里已经混着白色发丝的村濑,衣着反而更加放浪。他取过鱼干,微笑着说道:
「那么做饭吧。」
「你可真了不起,渋川先生,每次都点带礼物过来。而且这次的东西可真不简单。」
村濑从えん手中接过一大碗饭,格外高兴地说道。用餐时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春海带来的一大张纸。
这是春海呈给将军的『蚀考』摘要。关于三年内六次日月食的,宣明历、授时历和大统历的对照表。
今天春海来此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能把这张纸贴在私塾门口墙壁上。尽管和一般算术比试不同,术理还是一样的。
在改历事业中,民意很重要。春海通过暗斋、惟足还有幕阁成员们,尽可能地宣扬『蚀考』上的比试。在私塾张贴对照表也是其中一环,不过还不是春海来此最主要的目的。实际上,来到这里之后,春海更希望实现另一个目的,而贴对照表已经无所谓了。
关孝和。
“解答先生”和“解盗先生”的传说仍旧在私塾里流传。听村濑说,他和以前一样时不时地会来这里。春海想让他看到这番事业、人生中的伟大比试。然后在此基础上第三次向他发起挑战。
当然无法直接和村濑这么说。
「把三部历法的预报都列出来,真服了你了。历法无疑是算术中的难题,我和门下学生都没有意见,相信关先生看到这个也和看到算术题目一样感兴趣。」
对于春海不久之后的第三次出题,村濑已经默许了。
「谢谢。」
春海放下碗筷行礼,然后征求えん的同意。
「可以吗,えん。」
「为什么问我?」
她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
「我已经不是荒木家的人了,没有决定权啊。」
えん淡淡地说道,和以前一样在认真吃着春海带来的东西。
「话说,真的是竹荚鱼吗?」
えん反问道,好像在她看来这个才是重点。吃饭的时候她就像少女时代般可爱。
「嗯……大概。」
「不觉得比一般竹荚鱼小吗?」
「最近把小鱼碾碎了做米团子比较流行哦。」
村濑的回答并不对题。えん尽管有疑问,仍然是大方地吃下去。对此春海有种比允许他贴对照表更强烈的安心感。
午餐之后众人边喝茶边吃春海带来的柿子干。
「差不多是时候了。」
村濑留下这话后去了里面他自己的房间,然后拿了一本稿本回来,放在春海面前说道:
「吃饭之前给你看的话,恐怕你饭都吃不下。这是关先生的最新稿本。」
春海立刻僵住,视线被那本书夺去。
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本书。春海知道自己的眼神中喜悦的光芒在跃动,也知道自己脸上浮现出敬畏与紧张。不过他没有察觉到,えん正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
「别在这里翻开看哦,否则真会动不了的。这稿本太惊人了,我说应该出版,关先生却坚持说没钱。太可惜了,真想借点钱给他。怎样?拿回去抄下来么?」
「好!」
春海把屏住的空气一下子吐出来,手伸过去伸到一半的时候,
「……可以吗?」
半起半坐地转身问えん。
「为什么又问我啊。」
「那个、因为……」
「拿着吧。知道稿本被你拿去看了,关先生肯定也很开心。」
「开心?」
「是的。」
えん微笑着断言。春海被她的笑容迷住,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其实感到开心的是えん吧。春海莫名其妙地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那我就收下了……」
他把稿本抱在胸前。
「浆糊借你,三历大战的纸自己去贴吧。我得去教附近小孩的算术了,等会回来后再添一句话上去。」
说完村濑回到自己房间准备教科书去了。在えん的帮助下,春海把巨大的纸贴到墙壁上,每一只角都用手指抹平。然后他和えん一起眺望这人生中最大的比试。恐惧感立刻袭来,但春海现在有着足以赶走恐惧的使命感。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保科正之的信念在支撑着他。春海差点就把这些告诉了えん,不过在此之前えん先开口了。
「关先生看到这个肯定很高兴。」
「那个……」
「什么?」
「为什么关先生会高兴呢……?我这种……」
「请去问他本人。」
「呃……」
这正是春海拖延了十二年仍没有去解的难题。
以前在这里贴出病题的时候,关孝和笑了。而且えん告诉他,那是开心的笑,而不是嘲笑。
那就照えん所说的那样,去见关孝和吧,不过要等到改历事业和第三次出题之后。完成这些事情再去见他,就算又是个病题也没关系。如果这样还不行,那恐怕一辈子都不行了。没想到自己竟如此没骨气,或者说是冥顽不灵、洁癖。
正想把这些说出来的时候,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えん喜欢关先生吗?」
嘴里居然蹦出了这么个问题。春海不知道这想法是从哪来的,说出来之后自己却被吓得楞住。
不过,えん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
「你以为我几岁了啊。」
她嗔怪道。
春海在脑中算了算,今年她应该是二十八。えん似乎在表示不要把她和商家女子相提并论般,极为自然地说道:
「第一次见到关先生时,他就已经有妻女了。」
えん完全没有否定春海的提问,不过接着又这样说道:
「多亏了你,我打消了给他出题的念头。」
并不是因为她是女性,不合身份。毕竟现在连农村少女子都在学习算术。春海知道是纯粹的算术实力问题,但不明白“多亏了他”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
春海问道。
「因为不知不觉中,我发现看着你出题更有意思。」
原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简简单单地用一句不告诉你来回应他,不料却得到一个令春海心花怒放的答案。
「毕竟你这人太特立独行啦,竟然跑别人家门口来切腹。」
えん又添上一句。春海挠了挠头,他再次为这个已经成为御城一景的发型感到羞耻,另外还想到了其他事情。如果改历事业成功的话,幕府必然会提拔他为武士,允许他束发、把刀赏赐给他,还会在江户市里分宅邸给他。到目前为止,春海一心想着如何实现改历,并没有考虑过这些。而且对于一个失去妻子的男人来说,武士身份和宅邸又有什么用呢,所以他觉得学习算术和实现改历就是全部。
师傅山崎暗斋对此并不赞同。
“人的一生并非机械。杀死你身体中的心,也就失去了对神的虔诚。”
佛教把世界归结为“无”,儒教把无变成仁义礼智这四德,而神道则更宽松地肯定生与死,认为一个人的死可以推动活着的人开始新人生,并不主张世事无常和沉溺过去。
春海此刻是第一次畅想改历事业成功之后的自己。然后,又一个出乎他自己预料的问题从他口中蹦出来。
「那道病题,你还留着吗?」
还以为えん会据实回答他,这次却真的是得到了那个答案。
「不告诉你。」
说完えん莞尔一笑。
「那,等到赢了这个比试之后……」
春海看向贴上去的『蚀考』,再看向えん,突然说不下去了。
「可以吗?」
问了这么一个模糊不清的问题。不过えん所关心的并不是这个。
「这次要我等三年?」
えん似乎对春海老是要她等待的做法生气了。春海急忙语无伦次地解释,今年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实际到第三年的五月只有一年加十个月。
「……怎么样?」
春海可怜巴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五月初一对吧。」
えん瞪着『蚀考』上最后一次比试的日期。
「再长可就不等了。」
她严格限定了期限。
「嗯。谢谢。」
温暖的幸福忽地在春海胸口弥漫开来。经历了こと的死、伊藤的死、正之的死,还以为以后的幸福只会越来越少了,所以再次体会到时格外开心。
「每次比试的那天我都会来,其余有空的时候也……」
「我一般是每个月月末来这里。」
「嗯。请你保重,千万别生病……」
「你也注意身体。既然要和两部历法对抗,生病倒下可就得不偿失了。」
「嗯。」
经历过伴侣病逝的两人,深深的不安与请求都写在了脸上。
之后,春海抱紧借来的稿本离开了私塾。归途中脚步意外轻快,竟然没坐肩舆直接走回了藩邸。
春海离去后,えん仍然望着大门方向。后面悠哉游哉走过来的村濑说道:
「一年外加十个月,到时服丧期也过了。」
「那是肯定的。」
えん笑道。
「渋川先生果然是有趣的人啊。」
村濑也笑着说道。
六
先前的幸福感被吹得无影无踪。
『发微算法』。
关孝和稿本的题目。
正如他的浑名“解答先生”那样,内容是遗题的解答。
两年前,有一位名叫沢口一之的算术家出版一本将天元术详细体系化的杰作,『古今算法记』。书中的遗题至今没人全部解明。
据说作者故意在里面混入了无解的题目,连参加改历事业的春海、安藤、岛田也没解出来。
然而这位从天上下凡的龙解开了。
关孝和把那十五道难题悉数“解明”。
他的“解答”简直就是对术理本身的说明。为了解出难题,关孝和创造出惊人的独特解题法。
旁书之法——这部稿本中命名的新“算法”。
解题过程中,在术式旁边用记号表示未知数。
这与很久之后被称作为“代数”的计算方法极为相似,既不是从中国传来的,也不是日本自古就有的,完全由关孝和这个人投入到术理算术的漩涡中发明出的崭新算法。
(算术的变革即将来临。)
春海有这种预感,激动得含泪颤抖。
(这是大和民族的算学,和算的诞生。)
他明白,在这稿本中无疑出现了日本独自的算术流派。
而且其中还隐含着颠覆算术存在形式的可能性。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这将成为日本全国,也就是大和民族的算术。然后和算就将诞生。
而通过关孝和的思想,和算可以升华为算学。
就像朱子学中代表基础教育的小学那样,任何人都可以学习,绝不是天才的专利。真正能称的上术理的算术即将传遍世间。
(此乃天意。所以上天派关先生下凡了。)
春海真的如此认为,对关孝和怀有超乎仰慕的崇拜。因为关孝和实在太惊人了。
春海拼尽全力想要追赶上他,感觉有了些成果的瞬间,发现自己就像如来手掌中的孙悟空那样卑微,短暂的成就感烟消云散。这样的自己还敢向关孝和出题?真是不自量力。但春海又不愿退缩。两种思想交错中,他最终找到了最后的依靠。
(我还有改历这个大事业。与关先生同样,肩负着重大使命。)
若不这么想,他恐怕会自暴自弃,再也没勇气去礒村塾。
啪。时隔十余年之后,春海再次对关孝和这位天纵之才猛烈击掌。时光仿佛倒转,回到了测量纬度之前、迎娶こと之前,预感将要接受使命的那时候。不过现在的自己比那时候站的位置更高,与下面以前的自己静静地对视着。
时光洪流中竟然遭遇过去的自己,春海惊讶之余也有种满足感。
脑海里,至今不曾谋面的一瞥即解之士尽管朦胧,存在感却无比强烈。另外角落里还有えん的微笑。而这些光景的对面,是对于春海来说一切的起点——失去天守阁后清澈的天空。建部、伊藤、こと、正之这些亲密的死者之灵与千千万万的神灵们一起,将新时代里寻求自身可能性的思想播撒在整个天空。
叮铃、咚隆。
春海听到了梦幻的音色,金王八幡绘马的声音。这是人们对算术的渴望,也是一瞥即解之士带给春海的人生之音。
现在自己正身处比试的正中央。这种感觉不断涌上来,令春海斗志昂扬。
原以为遥不可及的、只属于自己的春之海滨,已经近在眼前。春海深信不疑。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七
地狱降临。
而且是经历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当一切已经无法回头时,地狱从光明的背后出乎预料地出现,击碎了许多人的梦想,把春海推入深渊。
延宝元年。『蚀考』上记录的六月与七月宣明历的预报是,
“月食四分半多”,
“日食二分半多”。
正如春海对えん所说的那样,每一个都是错误的,根本没有日食月食发生。所以宣明历和大统历预报的“无食”乃是“明察”。
接着是延宝二年,正月初一。
“日食九分”。
宣明历的这个预报再次落空,没有日食发生。
从宽文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起,宣明历连续四次出错。
新年过后不久,春海来到礒村塾,看到墙壁上贴着的『蚀考』前三回边上村濑都写上了『明察』二字。而且『蚀考』旁边他还贴了一张纸,写着『门下一同效仿右表推算历法可也』。墙壁上已经贴了许多“预报”,『谬误』和『错误』也到处都是,足可见『蚀考』在私塾引起了极大关注。
对此春海有种舒畅的紧张感,但有一点很失望。
「关先生好像没有来过。」
村濑出去拜年了,回娘家的えん把这事告诉春海。
「这样啊……」
春海意气消沉。
「还有三回,他一定能看到。」
他这样鼓励自己。えん也赞同他的说法,不过她若有所思的样子。
之后春海没过多久就回京都了。
当时许多人已经注意到了“三历之战”,而且人数在不断增多。天文家、历学者自不必说,朝臣和宗教势力当然也会关注,另外全国大名们、算术家们,还有不懂星辰和历法的幕府大小官员们,甚至包括棋士们在内,都对春海的比试感兴趣。
所以不管是褒是贬,都非常激烈。
“围棋武士安井算哲不过是一介棋士,竟敢向八百年的传统挑战。”
“愚蠢的多管闲事。”
“肮脏的沽名钓誉。”
对此感到不快的人很多,甚至还有人把匿名威胁信投掷到会津藩邸。
“侮辱天意,其罪当诛。”
会津藩士知晓后曾对投信人展开搜寻,但没有结果。
不过,可以断定是与山鹿素行产生共鸣的武士,或者说是将其学说扩大解释的浪人们所为。放逐山鹿是出自保科正之的主张一事在城内已经渐渐浮出了水面。而提出改历的春海如今仍然居住在会津藩邸,人们自然会察觉出是正之在幕后推动。
流放中的山鹿不可能向武士们鼓吹反对改历的看法。
但对于武士中追求过激的自我实现的人来说,春海这种“颠覆武士形象和常识”的存在当然是无条件抹杀对象。即使抛开这点,过高的关注度也会引起人们对春海盲目的厌恶。
于是有一段时间里,安藤与几名藩士就负责保护春海安全。春海本人并不觉得真有人要杀他,甚至还深信,在伟人们竭力创造出来的和平时代,凭刀根本无法抹杀文化事业。从正之贯彻的民生观点来看也仿佛是天方夜谭。
安藤和岛田看法也春海相同。暗斋大笑着怒骂,说那些人「愚蠢得不可救药,不足为虑」。
事实证明,恐吓也仅仅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春海以及改历事业的同伴们并不在乎别人的诽谤。
有时碁会的主办方会不准春海出席。理由多种多样,但归根结底是因为春海与“天意”背道而驰,引起了武士、僧侣、朝臣中不少人的反感。
只要回想起正之半盲的眼睛中蕴藏着的至诚的意志光辉,春海能坦然面对任何诋毁,根本不在乎什么恐吓。
延宝二年。
春海收到了村濑的一封信和一册书。
关孝和人生中的第一本算术书,『发微算法』终于出版了。他拒绝了村濑的出资,相应的,内容比起稿本削减了许多,几乎完全是一本解答书。但这本书带给世间算术家们的强烈震撼是毋庸置疑的。在碁会上,喜欢算术的佛僧开始频繁地提到关孝和这个名字。
对于春海来说,远比诋毁和恐吓更让他感到背脊发凉的是人们把他和关孝和相提并论。人们称颂将『古今算法记』中十五道遗题全部解出的关孝和与提出改历的安井算哲是同时代、同年龄的改革者。
春海虽然很高兴,但总是觉得自己还不够格。
之后的延宝二年六月十四日。
宣明历预报丑寅卯三个时刻都有十四分的月食。大统历也预报丑寅卯有九至十分月食。而授时历的预报比起其他二者范围要小得多,只有寅卯两课有九至十分月食。
结果是授时历完全正确。
之前授时历的预报都是“无食”,第四次较量中以精准的预报赢得了胜利。
「用算盘真的可以知道日月的运行么……?」
先前半信半疑的幕阁也开始相信改历能实现。对春海的诋毁戛然而止,恐吓也没再有过。曾今拒绝他的碁会,现在特地为他而举办。如果以后春海赢得比试的话,在御城内肯定能拥有与武士相当的地位。追捧他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酒井自从上次正之去世的前几天和春海下过棋之后,没再指名要他过去。不过据说他已经在和老中稻叶商量今后的改历措施了。
既然御城中有这种传闻,那肯定是酒井故意放出的,目的是趁早统一城内的意见。当然改历也得到了将军大人的许可。这些都在春海的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关孝和。这位一瞥即解之士竟然再也没去过礒村塾,仿佛是在避开春海贴在这里的『蚀考』。
「我让关先生感到不快了吗?」
春海一想到这个就觉得沮丧。
「怎么可能。不会的……」
えん安慰他道。村濑也笑着否定。
「革新历法这种大事业,关先生只会觉得有趣,怎么会不高兴呢。他可能也像你这样,有重要使命在身,没时间过来。」
然而关孝和一直没有出现,看都没看春海的『蚀考』一眼。
从他的惊异才华来看,肩负重大使命无法脱身的解释的确最合理。可是春海并不认为是这样,而且えん也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延宝二年十二月十六日。
宣明历和大统历都预报丑寅卯有月食,而授时历的预报再一次短于另外二者,只有寅卯。结果授时历再次精确命中。
礒村塾贴着的『蚀考』上,添上了第五个『明察』。朝廷与幕府终于开始着手准备改历。
延宝三年正月,京都所司代写信告诉老中稻叶和春海,朝廷已经决定要发布改历敕令。
二月,回京都老家的春海与暗斋和惟足会面。据他们说,神道家基本都同意改历,最快可以在年内让各个神社的历书从宣明历改为授时历。
三月,老中稻叶写给春海,一旦改历敕令发出后,幕府便正式让春海负责改历事业,以朱印状来对历书进行管制。
四月,将军家纲在上野宽永寺举办上代将军家光的第二十五回忌法会。当时在大老酒井的授意之下,老中稻叶与佛教势力商讨改历事业,春海在会津构想的“幕府天文方”得到了多数认可。
然后五月初一,噩梦降临。
宣明历的预报是自午至未有三分不到的日食。
大统历无日食。
授时历上也清清楚楚地写着“无食”。
午至未之间并没有出现日食。朝廷因此开始准备改历敕令,幕府方面大老酒井和老中稻叶正要在给春海的改历事业委任状上画押,而礒村塾村濑也拿起了笔,打算在『蚀考』上写上『明察』二字。
未时过去一半时,虽然只有一点点,日食还是出现了。对改历持有兴趣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或者接到报告,然后当场愣住。
日食。
连一分都没有满,但的确是日食。
出乎所有人预料,三历中只有宣明历的预报吻合,尽管时间不对。
授时历报错了。
八
五月初,春海在江户。
一般去江户再怎么早也要到八月左右,但春海接到老中稻叶的紧急传召,日夜兼程赶到江户,目前在内樱田门前的会津藩藩邸待命。
同室中还有安藤,家老友松命他陪伴在春海身边。
面无血色却又像发高烧般冒出汗来的春海恍惚地看着虚空,身体不断颤抖。宛如罹患疟疾般战栗的手无意识中抚摸着肋差的刀柄。
友松正是怕他一时想不开而抽出刀来自杀,便让同样参加了改历事业的安藤来监视他。
春海口中不时地发出低沉呻吟。安藤静静坐在春海旁边,一旦看到春海拔刀就准备立刻制止他。春海并没有察觉到安藤的意图。自从授时历报错以来,春海震惊得仿佛头脑融化般,无法正常思考。不过,快要被传唤到御城的时候,
「为、为什么……」
他终于像小孩哭诉般说了一句话。改历事业集结了当世名扬天下的智者们的力量,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受到挫折。这哪里是意料之外,简直无法理解。春海出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心的迷惘比世上最残酷的拷问还痛苦。
安藤也垂下视线,悔恨地耸肩说道:
「……不明白。」
春海渐渐瘫软下来,抚摸肋差的手勉强支撑起身体,好歹没有晕过去。安藤慌忙扶起他的肩膀。这时,御城的使者到了。春海依从指示,病人般踉踉跄跄地出了藩邸。送行的安藤并没有鼓励他,始终保持沉默。
进入御城后,春海跟着领路人穿过松之走廊。在旁观者眼中,春海就像是去接受死刑的宣判那样,他本人也这么认为。
在御城茶坊主的带领下,春海来到白书院的乾方位,也就是西北方向的波之间,穿过竹之走廊。到这里春海终于察觉到要去哪了,真的差点晕过去。不过,不知得到了哪一位神灵的加护,他尽管浑身颤抖的样子很难看,最后还是保持着意识。
得到许可后,春海在房间前跪倒。黑书院有四个房间,主要是御三家、大老、老中以及身负特殊使命的官员接受将军接见的地方。春海跪在南侧入口处,鼻子几乎贴在了地上。纸门哗的一声被拉开了。
「抬起头,安井算哲。」
是大老酒井的声音,语调一如既往的淡薄。春海并没有抬头,并不是表达对主君畏惧的演戏,他真的害怕至极。
「抬头,算哲。」
另一个声音响起,有种猛兽沉吟的魄力,是水户光国。在这种场合,此人虽然尊崇礼仪,却厌恶演戏。看到别人装模作样,即使在将军面前他也可能动手杀人。春海被恐惧冻结的身体再另一种恐惧的驱使下,一边体会着想死的痛苦,一边抬起头来。
第一个看到的是光国。出乎意料,他脸上并非春海刚才深信的愤怒表情。他甚至还很同情春海,脸上极度悲伤,似乎无法接受目前的状况。尽管如此,一切都太迟了。
其他还有大老酒井和老中稻叶,而更高处是将军家纲。家纲像平时那样静静地看着春海。自从初次见到将军以来已经过了二十四年,当然了,将军并没有直接对春海说过话,而此刻的春海没话要和将军说。
不过有一瞬间,就像在伤口撒盐般春海想象万一授时历预报正确的情形。如果那样的话,此时此地就是将军任命他为天文方的光景,接着启动改历。当这些事情结束后……。
再一次让人看到梦寐以求的东西、失去的东西,那才是真正的地狱。春海发出呜咽声来,一边艰难忍住,一边再次平伏。
「有什么话想说吗?」
酒井无感情的声音响起。春海当然不能说出此刻心中所想,只能颤抖着说道:
「在……在下……罪该……万死……」
仅仅为了说出这一句,春海就感觉到魂魄被击碎。
一声沉吟,是光国怜悯的叹息。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
然后,酒井说出了令春海一生难忘的话:
「算哲之言,可谓中,也可谓不中。」
在这一瞬间,改历的气运被消灭了。
九
春海如亡骸般度日。
每一天都体会到活着被埋入坟墓的感觉。但真的被埋入坟墓的话,无疑会死掉,而春海连死都办不到。
对春海的诋毁和恐吓都变成了嘲笑。武士、僧侣和朝臣一起笑春海的螳臂当车,称颂“天意”的深奥和不可思议。
六月,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将军家纲在三代将军家光的第二十五回忌法会中大赦天下,其中也包括山鹿素行。
因为出版与正之的理想和幕府立足之本背道而驰的『圣教要录』而遭到流放的山鹿,因恩赦而得到解放。八月,山鹿回到江户。曾把山鹿推荐给将军做侍儒的大奥第一大势力祖心尼已经在今年三月死去,所以山鹿的恩赦难以和政治意图挂钩,但这事发生得太巧了,正好在改历事业成为梦幻泡影之后。
不过山鹿本人并不打算在江户宣扬特殊的思想,每天只是向以前的弟子和造访的武家人士讲授兵法。而且街头巷尾盛传,他本人只希望安静度过余生。
可是,有人这样问山鹿:
「改历是眼下热门话题,山鹿先生对改历有什么看法呢?」
对此山鹿答道:
「可笑至极。」
对于尊崇“顺应天意”这个古老美德的山鹿来说,改正历法错误是愚不可及的行为。
当山鹿侮辱主君夙愿的话传到会津藩邸,安藤眼神中怒火中烧,而春海只是茫然看着虚空。
夏末,暗斋来到江户,频繁提到使改历事业继续的方法。春海的心无法与他产生共鸣,仅仅是无力的点头而已。暗斋说了一阵子,然后停下了。
「……不行么。」
他轻轻说道。
「我不明白。」
春海沙哑的声音在师傅面前第一次变成像样的呜咽,
「为什么授时历会报错。」
无比精确的授时历不可能报错。所以春海认为是学习术理时出了错,然后没经过验证就进行应用的结果。但他不知道哪里出错。翻来覆去的检查也找不到自己所犯的错误。即使再次把事业搬上轨道,将来也会遭到同样的失败。春海哭着把这些说出来。暗斋仍然叫春海不要放弃希望,但对于春海来说,持有希望本身就是痛苦。
八月,全国各地的棋士们聚集到江户来参加御城碁。在会津藩藩邸幽灵般无为度日的春海也极其自然地回到了本职上。
改历上的失败,春海得到了算知和知哲的安慰,而且棋士们也只是把这当作一个玩笑而已,就连道策也同情春海。但他们都没有真正理解,改历具体有什么样的意义。
不仅是棋士,御城里的绝大部分人也是如此。改历中隐藏着的人的意志、庞大的劳力、深奥的术理,理解的人很少。
而且为了在改历事业失败后不伤害到幕府,春海他们事先就准备好了应对之策。这对于春海来说是救赎,也是痛苦。仿佛在佩刀之后的十五年间,自己一直在海市蜃楼上倾注心血。
另外这两把刀还没有被收回。春海原以为自己被传唤到御城的隔天寺社奉行就会派人来让他把刀上交,曾多次想过在那之前切腹。
不过仔细一想,如果在春海失败后立刻收回刀,等于是明言幕府在背后支持他。所以得另外找个理由来收回。虽然刀沉重而且无意义,但失去总是难受的。一想到这两把刀带在身上这么多年,而且是正之的心意、酒井推荐他的证明,春海就觉得是自己的愚蠢致使失去了宝贵的东西,心情郁闷。
而丧失还在继续。
九月。会津藩家老友松在完成“土津神社”后隐退。但紧随其后,他诚实敢言的作风得罪了同僚,遭到诬陷。藩主正经信以为真,没收了友松的家禄,命令他在家中幽闭蛰居。侧近勇敢地提出抗议,但正经一意孤行。无法想象,正之逝世后仅仅数年,这位忠心耿耿而且已经隐居的前家老竟遭到如此对待。
十月。以就任碁方来使胜负棋扎根的算知,在空前绝后的二十番胜负中,最后败给了本因坊道悦。即使如此,算知的奋战仍然得到了极高评价——
「安井家有一技之长。」
但碁方宝座还是让给了本因坊道悦。
就这样,安井家义兄义弟在各自的战场上都败下阵来。
算知依旧希望把人生献给围棋,继续出仕,为胜负棋的扎根做出贡献。而春海对一切都丧失了气力,浑浑噩噩地度日。
并且,今年御城碁中春海的战绩是,执黑以十六目输给道策。
虽是惨败,但与こと刚去世时不同的是,春海并没有接连失误。
道策已经强大到惊人的地步,以至于没人去关注春海的一两次失误。将军、大老、老中和棋院四家对道策赞叹不已。
(围棋与以前不同了。)
直接与道策对战的春海切实感受到这点。
(这位也是天上下凡的龙。)
关孝和创造出新的解题法给算术带来变化,而道策的棋招将来也必定能给围棋带来不可逆转的革新。
就像江户失去天守阁那样,新一代人正在创造新时代。在这种时候,自己算什么呢。厌倦了家督身份,在围棋上没有专心致志,算术天文历法方面也全都不够成熟,而且一家人连大恩人保科正之的心愿都没能实现。这算什么。难道自己出生长大,就为了体会这种悔恨与屈辱吗。
延宝三年不久后迎来了除夕。就这样,春海度过了在绝望中人生里最糟糕的一年。
新年过后,延宝四年正月。
等待积雪融化以便回京都的日子里。
有一天,春海在会津藩邸院子内,呆呆站在覆盖着积雪的日晷前,因为不知道做什么好而像个傻子一样眺望清澈的天空。虽然他在长年测量影子长度的习惯驱使下来到院内,但一看到影子就觉得难受。曾今的快乐如今变成了痛苦,春海非常悲伤,束手无策,怔怔地仰望无法企及的天空。忽地背后传来了脚步接近的声音。
大概是安藤吧。与沉浸在悲伤中不敢正视日晷的春海不同,安藤仍然坚持测量,填补春海留下的记录空白。多亏了安藤这种诚意,春海才没有彻底抛弃日晷。然而安藤、岛田和暗斋对春海重启事业的无言期待只会令他备受煎熬。
「那个东西就是日晷吗?」
背后的声音并不是安藤。而且偏偏还是春海一直没有勇气面对的那个人。每个晚上,春海都对自己说明天一定要去道歉,却拖延到现在。
太出乎意料了,春海差点就这样不回头直接逃走,可是脑袋擅自转了过去,身体也紧随其后。
「为……为什么,来这里?」
春海的声音害怕得颤抖。
「听这里的人说,你在院子里看日晷。」
えん一边说,一边好奇的观察日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来见你啊。」
她如实回答春海。
「嗯……为什、么……」
えん看向春海。眼神虽然平静,但难掩怒色。
「为什么不去私塾?」
「对……对不起……」
「关先生去过了。」
「我想去的……」
「他给你出了一道题。」
春海正想要道歉和把目前的心境说出来。
「啊……?」
然后理解了えん的意思,发出惊讶的声音来。
「果然不知道啊。已经是半年多之前的事了。」
えん轻轻叹息。
不知不觉中,她看春海的眼神已经变得格外温柔。在见到春海之前,她就猜到此刻的春海肯定失魂落魄,所以她仿佛是带来了最可靠的伙伴那样说道:
「在那历书的最后一次较量,你出错的后一天,关孝和先生来私塾了。他在私塾指名给你留下了一道题目。」
那是春海三十七岁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