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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六章 天地明察

梦想破灭的约八个月后,延宝四年一月。

春海与来藩邸的えん一起前往麻布礒村塾。

雪融后烂泥地上疾行的肩舆中,春海的头脑也像变成了泥一样困惑。

(关孝和先生,向我出题?)

改历事业遭到失败后,沉浸在羞耻与惭愧中的春海一直没有颜面去见えん和村濑,但这件令人惊讶的事却足以使他赶到礒村塾去。但是——

(为什么。为什么关先生……)

越想越觉得难以置信。至今为止始终没有出题,仅仅是“一瞥即解”的关孝和在私塾内甚至引起了不满,但他的才华得到了“解答皆可”的许可。这样的他一反常态,竟然出题了,而且是指名出给改历事业失败后的春海。

总之春海非常惊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害怕。他完全没有想过除了自己给关孝和出题以外的可能性,对这样的事态始料未及。心里好几次想是不是被骗了,但えん不可能说谎,而且据说是关孝和本人现身直接出题,那就不会是其他人冒充的。所以春海已经顾不上败北之耻了,只想去确认事实。

到了荒木邸后,えん说要自己付钱,春海还是替她付掉,然后匆忙进入私塾。

正月里学生都不在,村濑也出去拜年了。

寂静的私塾入口处,

「——在那里。」

えん指向一角。然后春海看到了那道题,感到激烈的悸动。

『渋川春海先生』。

贴在墙壁的纸上清晰写着他的名字。读完名字旁边的题目后,春海呆呆地僵住了。

『今图有日月圆蚀交 日月圆相除得四寸五分 问日月蚀交之分』。

P394

『今有如图日月之圆蚀交。日圆面积除以月圆面积得四寸五分。问日月蚀交的长度。』

末尾是关孝和名字。

日与月,还有蚀交,显然和春海的三历大战有联系。而且春海更是回想起宛如旧伤的某件事。

春海一动不动地看题目期间,えん拿来了一张大纸。那是简化版『蚀考』,贴在这里两年,纸张已经发黄。不知道授时历报错之后,这张代表着春海耻辱的纸在这贴了多久。第六次,也就是最后一次的预报,延宝三年五月初一那里村濑写着『惜非明察』。没有写『谬误』表明村濑本人也对此感到惋惜。

「……拿去吗?」

えん轻轻问道。春海慢腾腾地把纸接过来,不过他的意识大半被眼前关孝和的题目吸引去了。

向题目挑战的学生们已经零散地贴上了几个答案,不过并没有谬误或明察之类的批示。这是指名给春海出的题,一般出题人只会审度出题对象的答案。不过这道题目并非如此。

「……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啊。」

「渋川先生?」

「为什么关先生要出这样的题。一道……没有解答的题。」

えん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村濑先生好像也察觉到了……。而且,这个,和你以前的……」

「和那病题一样。没有解答,题目本身是错的。」

“无术”才是它的答案。但过去一眼就识破病题的关孝和,为什么现在还要向他提起这件事?

越来越混乱的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啊……?」

仿佛突然听到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般,春海发出惊讶的声音。然后他恍然大悟,感觉到答案轰的一声从头顶降临。

「难……难道是……」

过度战栗的身体摇摇晃晃撞到了背后的墙壁。

「怎么啦?」

えん不安地伸出手,但看到春海苍白的脸摇了摇,立刻又缩了回去。春海并没有拒绝她的手的意思,只是一心想要从令他眼前一片漆黑的冲击中逃离。那就是答案。这八个月来一直折磨着春海的疑问终于解开了,但代价是倾注在改历事业中的感情被击得粉碎。这个可怕的答案使他更加痛苦。

「……怎么会这样……」

春海这次是向前一个踉跄,离开了墙壁。

「啊,你干嘛……」

えん被吓到了。春海用颤抖的手把关孝和的题目撕了下来。他心中感到自己辜负了建部、伊藤、保科等赐予他向天挑战机会的所有人的期待。

可能其中还包括关孝和这位稀世天才。

(拜托你了哦。)

忽然回想起十多年前伊藤重孝的声音。

(请放心吧。)

自己不就是这么回答的吗。想到这里,泪水禁不住流下来,一滴一滴撒在关孝和贴了半年的题目上。自从见到金王八幡的算额绘马,这十四年来只属于自己的春之海滨一直是他的梦想。而现在,通往春之海滨的真正试练终于要开始了。

「求你一件事。」

春海说道。えん假装没有看到春海拭泪的样子。

「这次是什么请求呢。」

她温柔地问道。

「能不能……」

正要说出的瞬间,春海感到浑身一颤。他深深吸一口气,克制住颤抖,尽力以清明的“吐息”说道:

「告诉我他住在哪里?」

经过了长久的岁月,他终于说了出来。えん并没有惊讶,而且甚至还露出了微笑。

「好的。」

第二天,春海向えん告诉他的武家宅邸寄出一封信。

为了见关孝和。

很快就有了回信。

信上只写着日期和时刻,简单地就像是决斗书。

春海按照这个时间,来到位于牛込的一座小巧雅致的宅邸。

在年老家人的带领下,走进一间屋子。据说这里是教商人儿子算盘和算术的地方,里面整理得井井有条,角落里放着因反复书写而变得漆黑的纸束,还有砚台和笔。

端上来的茶味道非常淡。春海在那等着关孝和。

他以为自己已经十分平静,但心脏仍然仿佛要破裂般,就像以前见保科正之那样,或许还更紧张。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见他,每次都因为各种抵抗情绪、自尊、恐惧而未能实现,没想到最后变成了现在的局面。所以春海心情谈不上喜悦,甚至还有些悲壮。不管关孝和怎样骂他,他都决心虚心接受,然后跪下来求他教导自己。除此以外春海想不到其他事。

不久之后,关孝和来了。

纸门被拉开,一位男人现出身来。他比春海想象中的要矮很多,和春海差不多。发髻和眼眸都是漆黑而有光泽。紧绷的清瘦脸庞上充满了安静的活力,不过皱纹罕见地多。现在眉间的皱纹更是散发出可怕的怒意。

关孝和无言地坐在春海对面。

仿佛把刀笔直地插在塌塌米上般,随意而锋利度惊人的坐相。

简直是对战时的姿势。至今为止与春海下过棋的棋士不计其数,但春海还没有见过这种锋利。也许十五年后的道策才能与关孝和匹敌。

「……非常感谢您,允许我这次的突然造访……」

春海语无伦次地说着会面时的客套话。自从见到关孝和之后,他一直没能抬起头来,如果是在围棋对战中的话,这样就等于是输了。他身体前倾,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纸。

『渋川春海先生』。

是关孝和指名给春海出的题目。春海在题目中的矛盾处,圆面积旁边划上了线。这条线就等于是题目的答案,但春海不知道有没有得到关孝和的认可。突然,关孝和抓住纸,把它撕成碎片撒在春海低垂的脑袋上。春海默默承受着这不礼貌的行为,正想道歉的时候,被爆发般的怒吼喝止。

「你这窃贼!厚颜无耻地偷了那么多数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春海把头低到地板上。

「我……我……」

「还回去!把偷到的东西立刻还回去!」

房间里的纸束砸到春海身上。砚台飞过来,落到塌塌米上跳起,撞到春海肩头。笔和笔盒击中春海的头部与身体。春海并不反抗,只是一味地跪在地上。

「到头来居然还失败了!你以为数理是什么!围棋武士的玩具吗!我们的研究成果难道只是用来献给权贵的吗!」

这是江户乃至全国的大多数算术家们对春海的看法。越是著名的算术家,对于他们“自己解明的数理”就越是执着。春海没有经过他们的同意就把这些数理用在研究授时历和改历计划中。

不过,此时的春海心中怒意油然而生。不仅是春海,参加改历事业的安藤、岛田等人也应该与他一样。春海觉得,在市町道场轻轻松松教算术的人没有资格这么说,那些人无法理解保科正之一生为实现从黩武到文治的努力,不懂政治的微妙之处。而且春海等人忍受着屈辱,绞尽脑汁试图说服根本不懂数理、算术和历书的幕府以及朝廷大臣,其中的艰辛那些人如何能明白。在得不到其他人的理解、忍受着繁重的作业量、背负着沉重责任的情况下推行改历事业,那些人如何能做到。

可是在这里,春海没有反驳一句。因为对方是关孝和。而且关孝和知晓一切仍然还要骂他。所以春海知道关孝和是有原因的。

「这并非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是天下所有算术家的遗憾!」

咆哮之后,关孝和停顿了一下。春海依然低着头,仿佛露出脖子等待斩杀般说道:

「……天下的怨恨不仅仅来自算术家……」

「当然了。这等大事,怎么可能只限于算术家。全国的儒士、阴阳师、经师、佛僧都嘲笑你,恨你,骂你。现在的你是日本最大的盗窃犯。」

【经师:书卷、挂轴、画帖、屏风之类的装订师。】

春海紧咬牙关,没有做声。虽然怒意再一次上涌,但春海还是等着关孝和的话。真正重要的还在后面。

「他们都说,这不过是围棋武士的游戏。改历事业失败的时候,我所认识的算术家们大声喝彩。那些眼中只有功名的混账东西们居然嫉妒你,真是让我生气。但最可恨的还是你,为什么失败了!」

「我……」

「为什么当时没有察觉到!」

春海狠狠咬住牙齿。并不是怒意的原因,而是因为排山倒海的歉疚。他跪在地上,身体发出颤抖。

「根本……没想到……,是我学艺不精……」

「笨蛋!」

被这个天才喊作笨蛋,春海心中受到超过预料的严重打击,感觉就像被推入了深渊。他疲惫得想要逃离这里。

「对……对不起……」

「所有数理都了然于心的你,为什么不明白!」

「呜……」

春海禁不住发出呻吟,拼命忍住羞愧的泪水。此刻心中的激荡比晋见将军时还强烈,身体剧烈地颤抖。

「没、没……想到……」

「没想到授时历本身是错的,对吗!」

龙发出咆哮。春海感到脑门仿佛被雷电击中,自己像木屑般在龙的吐息中飞舞起来化为灰烬。

这就是关孝和出病题的真意。春海对授时历的理解并没有错,但授时历本身就是病题,所以出现了误报。

这位天才究竟为什么能够发现这个惊人的事实呢。不仅春海以及其他改历事业参加者没想到,全日本懂数理的人都没想到这个“答案”。

「真的……很抱歉……」

春海几乎快哭出来了。关孝和深深呼一口气,随后仿佛是发泄够了般,

「吼得太久,喉咙有些痛。」

他轻快地说道。

「我只想让你知道,算术家们是怎么想的……」

所以他才如此骂春海,不过嗓子有些吃不消。

低着头的春海听到对面关孝和喝茶的声音。他似乎喝掉了给春海上的茶。

接着是放下茶碗的声音。春海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果然发现自己的茶碗空了。不过与此同时,关孝和站了起来,所以春海没看到他的脸。而且他就这样走了出去,这次连人都不见了。春海被丢在房间中,抬着头,双手着地,等着关孝和回来。片刻之后,关孝和带来了巨量的纸束。

「这些东西也没法装订成书出版。」

他严肃地对春海说道,然后把纸束扑通一下放在春海眼前。

上面许多地方写着日期,就像日记那样。不过这并不是日记。春海用眼神征求对方同意,小心翼翼地翻开纸卷。众多难解的数理呈现在春海面前。他立即明白,这不仅仅是普通的算术,而是关于授时历的所有研究资料。

原来关孝和也在研究授时历。这个事实带给春海介于惊愕与感动之间的感受,不禁从正面看向关孝和。

不知什么时候,关孝和脸上换上了温和的微笑。不过锋利的坐相还在。关孝和并不是故意摆出坐相的那种人,这纯粹是天性,他自己也无可奈何。就像是连刀鞘都会切掉的刀,因为过于锋利而无处安身,在流浪中度过人生。这点和暧昧中游荡、向往只属于自己的春之海滨的春海相似。虽然两人的境遇完全不同。

现在春海终于知道关孝和在看到自己的病题时为何会笑了。寻求自己的舞台而徘徊的春海得到了这个天才的认可,他为这样的春海感到高兴。

在向理想前进的道路上,错误也值得赞扬。

「甲府宰相也曾下令研究新历,不过并没有作为。天体测量的规模与你根本无法想比。而且,毕竟是甲府,无法影响江户幕府。」

【甲府宰相:德川纲重的别名。】

听他这么说,春海一下子理解了来龙去脉。也许关孝和也参加了改历事业。保科正之召集的外援中,应该也有甲府。

不过,甲府宰相德川纲重在幕政中有孤立倾向,主要是因为和御城内大奥的因缘。既然关孝和的主君是甲府宰相,那他就无法参加幕府的事业。所以保科正之才没有说出关孝和的名字,可能也是一种无奈。

关孝和没有名分,却有成果,也就是春海眼前的一大堆资料。

「一旦开始就没法停下来,授时历太有趣了。虽然甲府宰相交给我的任务最终还是无法公开,还是忍不住继续研究了下去。」

说完,关孝和又把纸束推到春海膝盖上。

「只有把足够多的数理结集起来,才能解明天理。我想把一切都托付给你。」

春海照他所说,伸手去拿纸束。但纸束太重了。关孝和的存在以及他的期望都太沉重。如果背负起这些东西的话,无疑会被压垮。然而关孝和根本不这么想,他一脸轻松地挥挥手,催促春海快点拿起纸束。

「可不要对我有太大期待哦。天理的解明中,数理与天体测量缺一不可。我所解明的是,数理与测量之间大致哪里存在错误。只有具体在哪里……就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

「可、可是……」

「拿去吧。留在我这里也发挥不了作用。只有你能实现这些东西的价值。」

最后一句话直接传到了春海心里。春海仿佛遭到电击。

叮铃、咚隆。

梦幻的音色无比鲜明地响起。那是感动之音、悲伤之音、喜悦之音。

不知不觉中,春海已泪流满面。尽管关孝和显得无所谓的样子,但这些资料就是算术家的生命,春海如何能接受。然而,如果没有夺取全日本算术家生命、承受他们憎恶的觉悟,改历事业就不可能完成。春海是幕府的公职人员,若想把数理理解后为幕政服务,就必须把算术家的成果夺走给幕府。否则改历事业就没有希望。

春海想起了保科正之。正之没有选择,不得不杀掉陈情的三十六名农民起义军。正因为他把这三十六人的尸体烙印在心中,才能坚持高举“民生”的理想。现在的情形完全相同。春海不得不剥夺算术家们的生命,把眼前关孝和的生命握在手中,据为己有。

这也是关孝和自身的期望。他把没有用武之地的自己全部交给春海。

春海终于拿起了纸束,紧紧抱在胸前。

「我……发誓……,一定要用这双手,解明天理。抓住天地的规律,成就悲愿。」

关孝和满足地点点头,然后露出了笑容。这位天才的表情如此的寂寞与孤独,令春海不忍去看。他和春海原本有风雨同舟的可能,但现在,他只能目送背负起一切的春海踏上征途。

「只有你能做到,渋川。像我这样的算术家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抓住天理,更何况是找出历法中的错误……将元朝天才们创造出来的至宝授时历斩掉。我们的意志和力量……都不够。」

接着他笔直地看向春海。此刻他随意而锋利的坐相中,饱含着千言万语。

「斩掉授时历,渋川春海。」

春海抱着纸束,另一只手抓着膝盖。

「必至!」

接受使命八年以来,春海再次响亮地说出这个词。

微微苦涩的笑容在关孝和脸上浮现。

「拜托你了,围棋武士。」

说完静静闭上眼睛。

在牛込找到肩舆,春海来到荒木邸。

私塾中,村濑正在教授学生们术理。春海走向本邸,在玄关正想出声的时候遇到了出来的えん。她手中拿着扫帚,大概是去扫雪。看到她被吓了一跳、立刻把扫帚举到胸前的样子,春海再一次感到时光倒转。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えん盯着春海说道。

因为来的太急,春海衣衫不整,头上还沾着纸片,额头被笔盒砸中的地方泛起淤青,而且胸前还宝贝般抱着裹着布的纸束。仿佛是被人追赶的强盗。

然而春海说了句完全不相关的话。

「有个请求,一生最大的请求。」

「又来啊。这次不管是什么……」

不等えん说完,春海跪在冰冷的石面上。

「嫁给我。」

えん的反应很有意思,既非惊呆也非哑口无言。

「你是认真的吗?」

她似乎不敢相信。

「认真的,非常认真。」

春海重重点头,强调他不是在说梦话。

「这种事情……首先要和家里说啊……」

「嗯,得去见你父亲。」

春海正想站起来,

「就这个样子吗!」

突然遭到えん的训斥。

「而且要见也不是你去啊,你不是有义兄吗。另外我也已经不是荒木家的人了。」

这种情况应该由春海义兄算知向石井家提亲。

「当……当然要那样。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心中所想……」

「婚姻和你心中所想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武家常识,春海不得不承认,然后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えん轻轻叹了口气,说起另一件事:

「见到关先生了吗?」

「他把生命交给了我。」

春海把手放到胸前的布包上,坚定地说道:

「我要再一次挑战改历。」

「昨天你还像个病人那样哦。」

えん故意捉弄他。春海点下头,然后拍了拍胸前的布包。

「现在是士气凛然、勇气百倍。」

如此豪言壮语完全无法想象是出自一个失败者之口。えん似乎更加生气了。

「所以又要像以前那样,让我当证人吗?」

「呃……」

被猜中了心思,春海再次重重点头。

「以前测量纬度的旅途中,在日月和你的笑容的守护下我才想出了给关先生出的题目。」

春海挺起胸膛大声说道。不过えん并没有被他打动,反而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呢。」

就像是武家男人把向他示爱的姑娘打发走的神情。随后她又轻轻叹口气,无可奈何般蹲下来看着春海的脸问:

「这次的比试要多少年?」

「十年。」

看到えん的表情立刻冷下来,春海慌忙说道:

「不……可以提前结束,我保证。」

「一年之后是三年,三年之后又是十年。而且你从来都没有遵守过期限哦。」

「呃……嗯……」

「如果家里允许的话,这次就在你身边督促你严守期限吧」

「哎……?」

这次是春海怔怔地看着えん。えん什么也不说,站起身来用眼神询问春海。

「谢……谢谢。」

春海迅速站起来,发誓般说道:

「入秋后一定来接你。」

「入秋?」

えん有些惊讶。眼下才一月。

「嗯,一定会来。那么再会。」

春海礼貌地低头行礼,然后急忙转身跑出荒木邸。他的头脑中满是接下来必须做的事情:与算知联络、阅览关孝和的资料、告诉战友们改历事业再次启动。

就在春海离去时,村濑笑眯眯地从私塾那边走到えん身旁。

「大家都听到了哦。你家里估计也听到了。」

えん泰然自若。

「正好啊,省得我再解释一番。」

「服丧期已经结束了呢。」

村濑笑道。

一年多之后,延宝五年,春。

春海三十八岁,在京都家中举办第二次婚礼。

「不是说入秋的吗?」

华饰之下,えん宛如燃烧般愤怒的眼睛盯着春海。

「对……对不起……」

婚礼顺利举行。现在是入洞房之前新郎新娘俩人的宴席。

把关孝和的授时历研究资料拿回来后,春海立即写信把改历事业再开告诉战友们,同时向算知提出了婚礼的请求。

曾今也劝过春海再娶的算知对于春海的态度转变非常高兴。

「好!到底是安井家长子。我这就和二本松的礒村先生联络。」

「不,错了,哥哥。礒村先生是私塾里村濑先生的老师。えん原本是荒木家的女儿,现在是石井家的……」

「不用担心。为了家族的安泰,这桩姻缘我一定帮你说成。安井家要卷土重来啦。」

算知已经进入比试状态。与本因坊大战一场落败之后,愈发意气奋发的算知开开心心地为春海说媒,很快就说成了。荒木家和石井家听到安井家可在将军御前下棋,马上同意了婚事。春海发起改历事业遭到重大挫折在对方看来也不是问题。时下武家的生计并不容易,只要是在江户城有公务的人就足够他们羡慕的了。即使如此,婚礼还是无法立刻举行。毕竟春海要回京都老家,同时为事业重启和娶妻这两件事做准备。

「终于下定决心啦!」

暗斋拍打春海的肩膀,为事业重启和婚礼感到高兴。而且他还把春海对えん说的『士气凛然、勇气败北』原原本本地转告给改历事业参与者,告诉他们事业的中心人物春海再次站起来了。只是他和春海都没料到,这八个字会流传到遥远的后世。暗斋立即以他的人脉在朝臣、佛僧、神道家之中寻找帮助,可是现在春海失去了幕府的支持,大多数人对改历并不看好。只凭春海和暗斋两个人,连使用昂贵巨大的测量器具都是个问题。把主要道具设置在春海家庭院中就费了不少功夫。春海想起了人力财力都充裕的纬度测量,再次体会到建部与伊藤为这事业倾注了多少心血。

「授时历本身有错误。」

春海这句话又让帮助他的人减少了很多。越是精通术理和历术的人,对于授时历的精密程度就理解越深。所以他们怀疑春海是不是疯了。

「真正精密的话,就不会预报错日食了。」

暗斋赞同春海的观点,不过安藤和岛田在回信中表现得犹豫不决:

『无法否定这种可能性』。

确实,在研究者眼中,授时历简直就是一种美。春海并没有将其葬送的方法。一切都只是从春海和关孝和的假设。而且这个想法是颠覆性的,宛如天方夜谭。

『我等在当地对授时历尽心检查,若有方案的话敬请告知』。

春海明白,安藤和岛田的这种没有信心的答复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如果无法从一个崭新的角度创造出证明方法,一切都是云中楼阁。

春海先是依靠关孝和的资料来寻找新的理论,想过重新设计测量工具,或是重新设定测量日月星辰的基准值,又或是把构成授时历的数理一一拆解开来,结合世间的各种数理,试图寻找没有意识到的矛盾。

每一件事都需要庞大的劳力、金钱和时间,根本找不到人来帮忙。而且,仅仅是把收集到的天文测量数据阅览一遍,以及各种验证工作,就是一个极费时间的工程。

春海经常和暗斋讨论,不久之后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虽然这方法宛如天启般在脑中闪现,其实却是过去的课题。

盲目的收集大量信息只是徒劳。所以春海决定先从承载改历事业的地基开始,一点一点分析出授时历的错误所在。而这个地基,就是大地。在测量遥远的天体之前,先来重新设定一下自己脚下的大地。

(创造日本的分野。)

这正是纬度测量时伊藤托付给春海的使命,把从中国传来的星相、地相以及两者之间的联系全部换成日本本土的东西。那个时候伊藤就已经为春海指明了方向,而且,

(请放心吧),

他还满口答应了下来。现在正是负起责任的时候。

于是方法就定了下来,在没有让协助者感到困惑的情况下完成之时,已经是秋季了。春海不得不回归到棋士本职中去。

而且,如果是一般的出勤也就算了,

「本因坊道悦从碁方隐退。」

竟然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与算知大战取胜后仅仅两年,本因坊道悦就告诉御城的寺社奉行和棋士们,决定把位置让给了最优秀的弟子道策。

「哎呀,要争碁了。」

不仅是棋士们,御城内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年轻的道策要和安井家算知或是春海进行炽热的对战。春海对此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道策压倒性的才能光辉成为了议论的焦点。

如今包括安井家和本因坊家在内,棋院四家中无人能打败道策。而且不仅无法打败,连跟上道策的步伐都做不到。道策是围棋的革命儿,实力到了每一手都能颠覆常规的地步。所以,

「无愧于名人之位。」

希望道策就任碁方的人占多数。于是事情就简单了,不过毕竟是公务,前两次都争碁,这次如果不争碁的话,就必须征得全体棋士的同意,还要看大老和将军的意思。所以事情又变得麻烦起来,安井家算知和春海,甚至连知哲都要在棋士们的讨论中出席,准备赞同道策出任碁方的文书。

「真是麻烦。来下棋吧,算哲大人。」

道策本人却不甘心地对春海这么说。

「可是我对你就任碁方完全没有异议……」

「不是异议的问题,这是光荣的比试。难得举行争碁,只有我不能参加,太过分了。」

他快要哭出来了,就好像期待的节日消失了那样。

不过最终,将军被道策的妙招折服,在棋院四家的赞成之下,道策没有经过争碁就就任碁方。

本因坊道策,三十二岁。年纪轻轻就站在了棋士的顶峰。然而,

「我恨你。」

就任仪式中,道策对春海说的话令春海背脊发凉。

这时候,还有一件更麻烦的事,不过这也是春海自找的。长久以来为了突出义兄而将“安井”和“保井”酌情使用的春海,在这次婚礼之际正式改姓“保井”。这其中也包含了春海和えん对各自亡妻亡夫的尊敬。时下私通可是死罪。春海不仅到亡妻墓前,还到えん的亡夫墓前祭奠,请求死者的许可。同时他也给幕府与京都所司代两方提交了文书,说明情况。这些事情用去了两个月的时间。

【京都所司代:幕府在京都的代表,负责幕府与朝廷的交涉,同时也监视朝廷贵族和关西大名,掌管京都治安和诉讼裁决。】

到第二年春天终于举办了婚礼。

「不是说入秋的吗?」

えん毫不留情地数落道。

「我也没想到会拖到这么晚,抱歉……」

春海一个劲地低头谢罪。えん依然面带怒色,从礼服腰带中取出一张纸,把彻底褪色且皱巴巴的这张纸在春海面前摊开。大圆和小圆,大方和小方,求这些图形蚀交的长——以前被えん拿去的那道病题。

「原来你还留着……」

春海不由地泪眼朦胧,正想伸手的时候,纸又被えん抽了回去。

「本来想还给你的,不过我改变主意了。作为你没有遵守期限的惩罚。在你事业成功之前,仍然由我保管吧。」

「嗯,这次……一定……在十年之内……」

「还有九年。」

えん可不含糊。

「嗯……」

「从今天开始,由我来替你去世的妻子监督你。」

「嗯……。那个……能不能,再拜托你一件事?」

「到底是什么?」

「不要比我先死,拜托了。」

えん笔直地盯着春海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叹气。

「你总是提这种难以办到的要求。」

「对不起……但是求你了。拜托。」

「知道啦,你也要长生哦。可以吧。」

「嗯。不过你也要……」

えん淡淡地挥挥手来回应春海,然后又盯着他看。春海也看着えん。

就像在私塾时隔十二年的再会那样,不可思议的沉默再次降临。年纪老大不小的男女此刻真的是回到了青年与少女时代,互相注视着对方。春海几乎是第一次意识到,这名女性今后就是自己的妻子了。如果把这话如实说出来,无疑会遭到えん的激烈训斥,可是春海正想得入神。现在终于冷静下来,有了实实在在的感觉。从第一次遇到她的约十五年之后,春海想都没有想过的憧憬成为了现实。

えん轻轻抚摸着领口,说道:

「我也……有个请求……」

「是什么?请尽管说。」

えん微微避开视线,把她的请求说了出来:

「快点,解开这个腰带吧。」

春海还是那副肃穆的表情,重重点头。

第一次在公文上使用保井算哲,是在交还两把刀的时候。趁着春海举办婚礼的机会,寺社奉行命他把刀交还。两把刀虽然累赘,但却是春海接受使命的象征,失去它们心中并不好受。不过既然决定要在没有任何后盾的情况下一个人推动改历事业,两把刀的离去也是不可避免的。

(先理解地之规律,再抓住天之理。)

为此,春海在纬度测量的十六年之后,将积蓄至今的知识和技术全部动员起来。他把测量到的各地纬度、制作浑天仪时用到的详细星图、研究授时历时学到的测量和术理,以及保科正之、暗斋、吉川惟足研究的神道奥秘,仔细地一一对照起来,整合为一个整体。在此基础上,套用中国官方占星术技术。仅仅是把日本全国可见的,与占卜术有关的星辰连接起来就是一项艰难的作业,但随着作业的进行,各地纬度与星辰运行就像精致的编织物那样,经线与纬线对照起来,仿佛天与地正在靠近。

作业虽然艰苦,春海的心却不断变得充实。他自己都没想到,地之规律和天之理竟然能给人带来如此强烈的希望与热情。

公务之余还要挤出时间来做研究,春海并不觉得辛苦。以前爱妻去世之后把精力投入到改历事业中来填补内心空虚的心境已经一去不复返。

不过,えん这位“内助”有点超出春海的想象。那是在京都发生的事。有一天,春海和暗斋商量完事情回家,发现庭院内的桃树突然不见了,于是就问えん。

「砍掉了。」

えん理所当然般说道。在家人的帮助下,她甚至还亲自挥了几斧,把树给除掉了。

桃树结出果子的话,偷盗的人络绎不绝。树枝如果伸入邻居家,邻居就会抱怨。开花时,也有人来把花连树枝一起折走。这棵桃树在周围一带相当出名,相应的,麻烦也同样之多。

「琐碎的小事会让夫君分心,这个家中不需要这种阻挠夫君提升技艺的源头。」

えん笑得很灿烂。而她的决断也受到了邻居们的称赞。

「不愧是武家女儿,和一般姑娘不一样。」

从此以后邻居对她另眼相看。附近的夫人和少女子有什么事情或者烦恼都来找えん商量,飒爽果断的えん也是应付自如。当然她也没有忽略春海。

「还有八年哦,夫君。」

给春海上茶的时候,她如此说道。春海根本就不敢懈怠。

另外,心灵的充实在改历事业以外也得到了如实反映。

延宝五年,十一月。御城碁中,春海把和道策的差距追到了五目。如果对手是其他人倒也没什么,但对面就任碁方的道策能有如此战绩,所以春海得到了将军和幕阁的一致赞扬。

「保井棋招精妙。」

能跟得上围棋革命儿道策的节奏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翌年十一月,同样在御城碁中,战况更加激烈,差距仅仅只有三目。

「保井会赢吗。」

对战过程中,观战者不止一次这样议论。而分出胜负的那一刻,

「双方都很精彩。」

将军家纲竟然对春海和道策做出了评论。幕阁成员也没有料到。将军对棋士发话可是例外中的例外。

「请看这棋谱,算哲大人。」

结束后,道策兴奋地说道。

「如此完美的棋招,为什么你还要选择星辰呢?为什么不专心投入到围棋中,反而要把才能浪费在历法上?」

「我的生命是星辰给的。」

春海温和而又坚决地说道。

道策咬着嘴唇,久久伫立,看上去非常寂寞。瘦削的肩膀渗透出天才特有的孤独。另外还有一个人经常会露出完全相同的表情,那就是关孝和。春海拿到他的授时历研究资料之后,时常去见拜访他,两人已经成为了好友。对于春海背负的课题,关孝和倾力相助。春海在获取关孝和灵感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他的孤独。改历事业中关孝和完全没有走出幕后的机会,但他依然如此积极地协助春海,可见平时的关孝和根本没有理解者。

(关先生笑了。)

看到那道病题,关孝和对春海不知有多么期待。他多么想找到一个与自己不相伯仲的对手,或者更胜过自己也没关系,在钻研的道路上一起前进。虽然关孝和没有说,但春海能够感受到他的强烈愿望。

春海也衷心希望和他们一起走下去,但他对关孝和,对道策,说得却是这样一番话:

「收弟子吧,很多很多弟子。如果你成为了星辰,身负才华的人就能清晰地找到你的位置,其中也有超越你的可能。」

这是春海另一个衷心的希望,也是对于道策和关孝和的最大期待。毕竟春海一路追赶关孝和的脚步至今,感受非常深刻。他甚至比他们本人更强烈的感觉到,收弟子就是他们的天命。“算学”主张给无知的人学习算术的机会,春海相信,关孝和之所以能够有这种思想,也是因为天命。

可是道策反而显得更加寂寞,也许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春海温柔说道:

「我还没有死心呢。」

「……什么?」

「初手天元。」

道策的眼中立刻光芒闪烁。

「总有一天要把它从你手中夺回来,道策。」

他终于露出了微笑。

「我不会输的。」

之后,道策收了许多弟子,其中一人成为了第五代本因坊,乃至名人,也就是就任碁方。其他弟子也才华出众,比如井上家的第四代继承人。他们在道策的指导下,棋艺突飞猛进。

而另一条龙也如春海所期待的那样,培养了众多弟子。其中两人在牛込关孝和宅被引见给春海。

「我是建部贤明。」

十五岁的少年凛然相告。

「我是建部贤弘。」

十三岁的少年气势不输给哥哥。

春海坐在来人前面,高兴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视线变得模糊。两人都是建部昌明的侄子,春海从两位少年身上似乎看到了建部昌明的身影,差点哭出来。

「我打算让他们把我的术理全部学去。」

关孝和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这事只是小菜一碟。

「将来把重要算术整理成书就交给他们了。出版果然还是不符合我的性格。」

既然能让关孝和说这话,建部兄弟的才华自然毋庸置疑。

面对紧张到可怜的建部兄弟,春海微笑着说道:

「有这样的老师,可真不轻松啊。」

贤明与贤弘差点点头,然后慌忙摇头。

「晚生誓将努力学习。」

哥哥响亮地说道。事实上,后来兄弟俩成长起来,与关孝和一起出版优秀的算术书,然后超越了老师,创造出了新的数理。其门派被称作“关流”,建部兄弟是代表人物。此时的春海只是一个劲地忍住快要喷出的泪水,笑着说道:

「努力吧,努力吧。」

不久之后,春海自身的努力结出了果实。

『天文分野之图』。

延宝五年冬到七年夏,在江户和京都出版的“日本分野”受到了全国规模的关注。

以精密的测量和运行轨迹的计算为依据的星图上,星辰与全国各地一一对应,只要看星辰的位置和蚀况,各地的“吉凶”便是一目了然。这本书是春海全部技艺和神道修养的结晶,江户的天文家、京都的阴阳师、各地的佛僧都对此赞叹不已。以书卷装订为生的经师把春海的图视作一种美,把它用在完全不相关的书本封面上。因此,“天文图”在不懂天文历法和数理的人群中也一下子流行起来。

春海也从暗斋那里得到一件意料之外的成果,非常惊愕。那竟然是美人画。背景和衣物花纹以“天文图”为主旨,而且画中婀娜多姿的女主角正在看的书正是『天文分野之图』。

不过春海也无法把美人画挂在家中,不然えん有他好看的。于是他就带到麻布的礒村塾,送给了村濑。偶尔回江户的关孝和也见到了这幅画。

延宝六年甲府宰相德川纲重去世后,关孝和成为其子纲丰的勘定吟味役。在御城内供职的春海如果去他府邸拜访的话,难免会引起猜疑,所以自然而然地在礒村塾碰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当时三个老大不小的男人把春海带去的鱼烤了,一边吃一边以确认春海的事业成果为借口,一脸严肃地围着美人画谈笑风生,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勘定吟味役:相当于财政监察官。】

「从画的构图可以看到算术之美。」

关孝和拨打起算盘,计算空白部分和女子面积、女子身高和臂长的比例。

「即使是“解答先生”,在女人面前也无法一瞥即解啊。」

村濑打趣道。

「这种情况下,解答的过程才是幸福。」

听到关孝和平淡的回答,村濑和春海笑得像傻子一样。

自把研究资料托付给春海以来,关孝和对改历事业从不过问。

在江户时,春海时常找村濑和关孝和下棋。两人希望春海指导棋艺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可以以碁会的名义把安藤叫来。这也是春海在十多年之后实现了对安藤的承诺。安藤马上就为关孝和的才华所倾倒,只恨自己身为藩士无法拜他为师。

在这种算术家之间的交流中,关孝和从不率先提起改历事业。

「与天的距离又进了一步啊。」

当春海有什么进展时,他只是像这样直截了当地称赞而已。另外,数理算术方面的话题一年比一年犀利,以至于春海对他几乎有种崇敬感。关于改历事业,他从不催促春海,而是以共享钻研成果的方式来默默支持春海,虽然得不到任何回报。对春海坚信不疑,就是这个天才的一贯态度。

另外,春海还把『天文分野之图』献给了伊藤火化的寺院和伊藤的后人。

「终于完成了,伊藤大人。」

伊藤病逝八年后,春海终于实现了他的心愿。

而且,同一年,春海又出版了一本万众瞩目的书籍。

『日本长历』。

他把改历事业刚起步时暗斋所提议的“历注考证”,真正追溯到了神话时代。初稿在“创造分野”的过程中、延宝五年就已完成,春海把书籍精炼至今才推向世间。

通过『天文分野之图』和『日本长历』的刊行,春海超越了中国的占卜概念。人么一致认为,他独自奠定了全新的、日本独有的国家占卜术基础。

安藤与会津的岛田对春海肃然起敬,称这部作品为

「千秋伟业。」

暗斋和神道界翘楚吉川惟足赞扬春海是

「可与安倍晴明匹敌的学士。」

「阴阳术中的鬼神咒术算什么,天文历法和神话时代的奥义才是这个国家秘仪的根干。」

说这话的暗斋猛烈拍打春海的肩膀与后背,非常高兴。

比暗斋可能更高兴的是水户光国。他粗壮的两手分别握着『天文分野之图』和『日本长历』,

「呣。」

发出可怕的沉吟,身体剧烈颤抖,额头上青筋爆起。春海以为这次真的要被那岩石般的拳头打死,心惊胆战。

「你到底想在历史上留名几次才肯罢休?」

「……大人过奖了……」

「什么过奖,这是客观的评价。」

尊敬的眼神中隐含着杀意,光国以几乎不可能的方式瞪着春海。

「既然做到这个份上,改历事业你还没死心吧。」

「是的。」

春海断言道。分野的开创和历注的考证,目的并不仅仅是检验授时历。此时的春海坚信,从中国传来的人间至宝般的历术中脱离出来,创造日本独自的术理,这才是改历事业的唯一突破口。

「有余在,水户和会津都会协助你。想要的东西都给你,尽管说吧。」

光国探出身子说道,仿佛是一个催促大人快点把东西给他看的小孩。春海犹豫了下,然后马上下定决心。

「有一件东西,在下无法取得。那原本是洋书,题为『天经或问』。」

听到这个,就连光国也陷入了沉默。

「呣。」

他发出虎啸般的沉吟。

『天经或问』是中国一位名叫游子六的人的译作,对西洋天文学有详细描述,非常有名。不过日本全国正在施行禁教令,严厉打压天主教,所以被视作是洋书的书籍基本都是禁书,唯一能逃过禁令的就是汉书或汉译版。另外书中不能出现天主教教义,能阅读的人也只是一小部分。

不过,『天经或问』虽不是天主教的教义书,但天文与宗教联系紧密,无法断定其中没有天主教的相关记述。如果被认为是违背禁教令,春海的人生就将终结。

「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光国问道。

「不赌上人生就无法触摸到天。」

春海毫不犹豫地回答。如今只需要耗费时间的研究阶段已经结束,接下来需要从一个崭新的角度进行验证。而春海也终于察觉到了需要验证什么。为了得到更深的理解和证据,中国和日本之外的第三视点是必须的。

猛虎忽地露出笑容。那样子无比恐怖,也无比可靠。

「不用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你的家人都可安然无恙。即使对方是将军,余也能保住你。」

光国遵守他的承诺。翌年年初,一本阅读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完全没有破损和污迹的『天经或问』几乎以秘密文书的形式送入江户会津藩邸,交到春海手中。而且光国还附上了一张南蛮人制作的地图,也不知他是如何得到的。由此可见,光国对学问的热爱并不仅仅是兴趣,还影响了藩政。

『坤輿万国全图』。

一位名叫Matteo Ricci的基督教传教士为布教而前往中国,在教授天文学的同时,制作了这张世界地图。春海第一次看时被惊呆了,不知道日本在哪个地方。然后终于找到日本时,又被那小石子般的国土吓了一跳。在京都看地图时,えん也在春海身后。

「这就是日本?」

她难以置信地问道。不过春海马上就明白,这是事实。通过对星象的观察,他早就知道地球是一个巨大的球体。所以看到球体上未与大陆接壤的列岛就是日本,并不难接受。

「这个世界如此巨大。不是我们太小,是世界太大了。」

春海向えん解释。

「还有六年哦。」

えん突然开始担心起来,没想到丈夫的研究对象竟然如此巨大。不过,看着地图的春海露出强有力的笑容,对她说道:

「必至。」

既然光国给了他这么大的帮助,他相信自己将会实现飞跃。望着春海的えん也不再怀疑,露出开心的微笑。

「嗯。」

事实上,加上春海至今为止积累起来的知识与技术,配合西洋视点,春海的见解得到了飞跃般的提升。但在那期间,参与改历事业的人接连离开了人世。

延宝八年,夏。岛田贞继病逝。

安藤在给春海的信中写道,临死之前岛田还在测量研究,为改历事业留下了许多重要资料。对于安藤来说,岛田是无可替代的算术老师。

岛田“未能完成主君遗愿”的遗憾,安藤对“实现改历”的愿望,沉甸甸地降落到春海肩膀。春海牢牢将这些接住,告诉安藤还差一步就能成功,并许下诺言。

一个多月之后的五月。

年纪轻轻的将军家纲四十岁骤然病逝。幕阁都以为他只是患上了轻度感冒,而且家纲尽管病弱,去世之前身体一直健康。没有指定继承人,将军的去世给御城带来了紧迫感。在如何处理方面,大老酒井没有立刻回答老中们的质问,只是怔怔地盯着虚空。也许他心中正在考虑立谁为五代将军候补。

然而,马上就发生了政变。

老中堀田“筑前守”正俊以电光火石之势拥立家纲异母弟纲吉为将军。没有人料到,堀田会采取如此强硬的手段左右政权。堀田已经去世的父亲以前是家光的侧近,春日局遗留领地的继承人,家世门第确实足够显赫,而且四十六岁的他也正值壮年,但毕竟只是老中之中的末席,擅自拥立德川家一员的行为简直近似谋反。

不可思议的是,大老酒井竟然无动于衷,淡淡地看着堀田以猛烈的速度夺取权力。对于自身的地位危机,酒井表现出难以置信的漠不关心,令保持中立的幕阁哑口无言。

就这样,家纲去世后仅仅三个月的延宝八年八月,纲吉受封为五代将军,君临德川幕府。

城中权力构图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地位逆转降临到从末端武士到大奥女眷的每一个人身上,宛如枯荣盛衰的范本。

十二月,酒井的大老之位被罢免。翌年,堀田正俊就任大老。酒井接受了这个不公平的人事调动,态度之淡薄令当上将军的纲吉感到羞愧。同年二月,酒井把家督传给儿子,退出公务,开始隐居。

紧接着,因公务来到江户的春海时隔多年之后再次被酒井唤去下棋。

地点是下马所前的酒井宅邸。春海回想了下,发现虽然在城内下过棋,到酒井宅邸还是第一次。尽管被揶揄为“下马将军”,酒井家中却与豪奢完全不沾边,非常朴素。

说实话春海并不知道酒井这次找他的理由。以前推行改历时,酒井找春海下指导棋是出于保科正之的意图,失败之后就完全断开了联系。此外,政变中失势的酒井也不可能找事业失败的春海分享悔恨,他根本没有那种感性。

酒井如以往那样淡淡地下棋,棋招平和而沉稳,无法想象他正处于能够左右幕府未来的政变的中心。求胜的欲望、愤怒、悲伤,甚至连在下棋过程寻找快乐的意思都没有,不过这也是他的性格。

「你好像还在研究天理啊。」

下棋时酒井忽然问道。

「是的……」

春海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简短附和一声。因为担心酒井会说改历事业是徒劳,他有些紧张。

然而酒井却击掌唤来仆人。

「把那个拿来。」

一件东西被搬到房间里。

春海马上想到那是什么。二十二岁被命令带在身边,三十七岁又被回收上去,那熟悉的两把刀。如今春海四十一岁,两把刀再次回到春海身旁。

「是你的东西。」

酒井机械质的声音令人不知如何作答。

「……可是……」

「原本是保科公让我准备的。不用担心会扣除俸禄,我买下了。」

说完他又唤人过来。这次放在刀旁边的是一只沉重的袋子。从声响可以判断出是金子,而且数额可观。

「改历事业需要钱的地方很多吧,拿去用。」

「这……这是为何,酒井大人……」

春海疑惑不解,以至于忘记了道谢。

「嗯。」

酒井也没有正面回答他,歪头看向棋盘,把棋子放在上面。不过春海似乎听到了棋子在轻轻的说,“这下可以安心了。”在御城中日理万机,为幕府安泰竭尽全力的酒井,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松了口气。

「金钱随便用好了。不过改历事业成功时,把刀佩戴上。那是保科公的心愿。」

以武家之手创造文化,以此来视线幕府与朝廷的安泰。这的确是保科正之的心愿。

至于酒井自身对此是否关心,春海并不清楚。他只是觉得,两把刀和金子也就是酒井“整理身边事务”的一环。

如今,与正之一起在将军家纲的治世之下为泰平盛世尽力的男人结束了他的工作。春海心想,也许自己是正之和酒井的继承人也说不定。他郑重地跪下来。

「多谢大人赏赐,在下收下了。」

酒井看着自己下的棋子,然后又看向庭院。树木对面可以看到江户城。

「巨大的城啊。」

他不可思议般说道。对于背负着如此巨大的江户城、为公务鞠躬尽瘁至今的酒井来说,“巨大”只是实际感受,而不是对自己辛勤工作的夸耀。

「是的,酒井大人。」

春海轻轻附和,两人默默地看着江户城。

天守阁消失之后,新时代的天空在那里展开。

「竟然如此巨大。」

酒井说道。

三个月后,五月十九日,酒井逝世,享年五十七岁。

将军纲吉的反应非常窘迫。当听到酒井的讣告后,纲吉怀疑酒井是切腹自杀,畏惧至极,甚至说要掘开酒井的坟墓。他罢免了酒井,却又怕酒井以死进谏,怕其他幕阁效仿。

将军的言行传到部下耳中,也传到春海耳中。而且那并不是无根据的传闻,作为确凿无疑的事实,消息当天就传遍了御城。

此事本身就不寻常。纲吉未经过正当程序继承将军之位的丑态暴露无遗。拥立纲吉的堀田也没想到纲吉会如此狼狈。

「酒井乃是病逝。」

老中们一齐安慰纲吉,不过他们预感到纲吉将是一个昏庸的将军。

即使如此,也只能为这样的将军效力。这是葬送战国时代,抵达泰平之世的德川幕府的使命,同时也是拥立纲吉的堀田一族、堀田的亲戚稻叶一族,以及其他所有支持政变的人唯一一条路。

酒井失势后,对于春海个人而言事态开始向有利的一方倾斜。

继承保科正之让春海负责改历事业遗志的稻叶正则,还有稻叶之子、正之女婿稻叶正通比以前更受重用。

此外纲吉也尊崇保科正之为“理想的君主”,拼命模仿他的仁政。

所以必然的,纲吉对改历事业和春海提出的“天文方”构想很感兴趣,通过稻叶父子向春海传达了这一信息。不过春海并没有立刻上表请求改历,因为研究和验证还没有结束,而且改历事业的棋子还没有凑齐。

既然如此,纲吉便于更改年号的翌年天和二年,请来神道家翘楚吉川惟足,设立直属于寺社奉行的“神道方”,任命吉川为初代。

这是幕府中首次设立研究日本自古流传下来的仪式和知识的文化部门。通过此举,全国神道家依附到幕府的统治之下,另外以吉川惟足为代表的神道家群体之间的联系也更加紧密。吉川惟足是授予保科正之“土津公”灵号的人物,支持改历事业。所以相当于春海在幕府中得到了强力支持者。

然而,更强力的支持者在这一年离开了春海。

暗斋去世。

「六藏……不,春海啊。我要将我的奥义传授给你,惟足先生作证。」

病笃的暗斋躺在床上说道。他没有使用平时那种不知名的方言,而是以为贵人讲学时的口吻。因为这个,悲伤反而更强烈,春海并不希望他这样向自己道别。

「我不要,老师。眼看着就要成功了,授时历的谬误已经很明白,新的历法即将开始。」

完全回到青年时代的春海哭了,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四十三岁。而且还继续退化,像个小孩般哭喊道:

「请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要死。马上就成功了。马上……」

「宣明历的预报,将再次偏离日月的运行了呀。」

暗斋微笑着说道。作为“证人”在一旁等候的吉川惟足也严肃地点下头。

「是的,就快要到了。所以老师……」

「我并不是消失。」

突然恢复平时的口吻,暗斋温柔地笑了。

「只是这个身体里的心化作灵,回归到神那里去。然后就能与保科大人呀、你父亲呀,还有你第一任妻子こと再会,大家和太阳、月亮一起,守护着你。」

春海颤抖着哭泣,然后终于同意了。

「嗯。」

「现在就将我此生领悟出来的,垂加神道的奥义,传授给你。」

「是,老师……」

「惟足先生。」

「在此。」

暗斋在惟足的帮助起起身,将秘传传授给了春海。这正是暗斋的生命。从此以后,春海就拥有了神道中自成一派的权限,成为了神道家中的一员。对于改历事业来说,没有哪个立场能比这更有利。

「用你的历法,给幕府、朝廷、日本全国一个惊叹吧。」

暗斋展现出生涯最后的豪迈,笑了。

天和二年九月,暗斋离开人世,灵社号为乘加灵社,享年六十四岁。

翌年,仿佛是交替般,另一个生命来到春海身旁。

えん产下了后代,是男孩。春海抱着取名为昔尹的儿子,不断地えん和孩子说

「谢谢,谢谢。」

仿佛其他话语都不知跑哪去了。因为春海过于兴奋,

「请冷静一点,要掉下去了。」

えん把孩子抢了过去。

春海看着母子俩,不由得冒出一句话来:

「请不要比我先死。」

「你以为我会让孩子死掉吗!」

春海遭到えん猛烈的训斥。

「不,我是指你和孩子俩……」

えん不耐烦似的挥挥手。

「话说,还有三年哦。」

「嗯。快了。」

春海绷紧着脸点头,手指被孩子小小的手掌握着。

「我感觉到,这只手马上要触及到天了。」

而天以超出春海预料的姿态现形。

天和三年春。

在京都家中独自做完最终验证之后,春海先是看向大地,再看向天。

排除了对两者的误解后,正确的姿态立即显现。

第一是大地。春海证明出,制作授时历的中国和日本的纬度不同,导致了术理中产生了根本性的误差。通过北极星计算纬度,求证其“里差(经度差)”,再结合汉译洋书这个新视点,这个谬误已经确凿无疑。

也就是说,授时历在中国是“明察”,术理中没有矛盾。但搬到日本时,因为观测地的纬度变了,授时历就成了“谬误”。

从中国舶来的东西通常被认为是最优秀的,但春海此时第一次完全抛弃了这种观点。相当于天元的北极星很久以前就把答案告诉了他,只是他和其他人都没有意识到。

另外春海心中坚固的常识被击碎,主要还是因为天体的运行。

通过庞大的测量数据,以及对数百年间历注的考证,太阳、月球和春海所在的地球的轨迹浮现出来。

地球绕着太阳周围公转,这点对于天文家来说是常识。

然而大量的测量数据得出的结论是,运动速度并不均匀。

通过近日点时,地球公转速度最快。反过来通过远日点时,速度最慢。比如说,从秋分到春分大约是一百七十九天不到,而从春分到秋分大约是一百八十六天有余,所以这点显而易见。

后世把这个称作为“开普勒定律”。而且近日点和远日点也在徐徐移动。地球的轨迹是绕着太阳的椭圆。

「……竟然是椭圆。」

春海不由地发出声音来。但这就是事实。当今世上的人都以为星辰轨迹是标准的圆形。这是神道、佛教、儒教,还有其他各种常识的基础,有谁会想到,是一个奇妙而突出的弯曲轨迹呢。

太阳被认为是一切的中心,从这点来看,地球不可能忽而接近忽而远离。而且验证之后春海还发现,连近日点也在缓慢移动。地球的轨迹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椭圆,这个椭圆在移动。谬误因此而产生。在制作授时历时,近日点正好是冬至。于是元朝的天文家就在“近日点等于冬至”的基础上构建起了术理。而经过四百年之后的现在,近日点已经超过了冬至六度。

地上纬度之差,天上近日点之差,

(——算哲之言,可谓中,也可谓不中。)

这两者导致了酒井对春海的严厉评价。现在春海明白了,身体畏惧得颤抖,因为他看到了地和天的谬误与正确答案。而且现在日本知道这点的恐怕只有他一人,怎么不害怕。

不过,恐惧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曾今听过的话语。

「有时也会被称作惑星,但那是人对天的误解,只是错误地理解了天之理。正确看穿和理解天之理的话,就是这样——」

「天地明察……伊藤大人。」

感慨万千,春海不知如何是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出房间,来到挤满观测工具的院子内。えん看到后也来下来了。

「成功了,えん。」

他朦胧地告诉她。

「恭喜夫君。」

えん嫣然笑道。

眼泪喷涌出来,打湿了春海的脸颊。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只有青空一望无际。

这个瞬间,春海四十四岁,自测量纬度以来经过了二十二年,终于触碰到了天。

「大和历怎么样,渋川?」

关孝和轻松地说道。语气轻松绝不是对春海的侮辱,因为“大和”可是最大级别的称赞。在关孝和看来,用它来赞赏春海的功绩是理所应当的。

「……会不会太夸张了?」

春海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村濑笑着作出担保。

「渋川先生啊,既然关先生这么说,那大家肯定都认可啊。」

春海现在正在礒村塾,与关孝和约好了会面。

「那……请愿时就用此历名……」

「嗯。一定要用。能配得上你历法的名字可不多呀。」

听到关孝和这么说,春海开心到难为情的程度。在发觉了授时历纬度差和天的常识错误之后,春海以正确的数值和数理整合出了新历法。可以断言,现在日本比这部更精确的历法是不存在的。

『名副其实的明察,敬服之至。』

会津的安藤罕见地写了份长长的称赞文章寄给了春海。而且既然也得到了关孝和和村濑的认可,那么已经没什么可以怀疑的了。以后就只要在数理的研究上不断深入,使历法更加完善,追求新的发现。这个工作春海一生是不够的,还要交给遥远的后世来完成。

另一方面,此时的关孝和又有了新的成果。

『解伏题之法』。

乃是大约两年前完成的稿本。关孝和再一次独自创造出新的算术,被后世称作为“行列式”。而且当时这个术理中国和欧洲都没有。看穿授时历谬误所在之后,关孝和还能带来如此强烈的冲击,令春海敬佩不已。

「关先生所创的术理才配得上大和之名,以后称其为“和算”。」

「不行不行,与你的历法相比,我只能感觉到羞愧。」

「关先生太谦虚了。」

「你才是。」

村濑愉快地拍打大腿笑道:

「太有意思了,你们两个。话说,这次的改历大战什么时候开始啊,渋川先生?」

春海表情变得严肃。

「很快。」

事实上,改历的气运正在逐步高涨,毕竟宣明历的谬误已经昭然若揭。自上次改历请愿后过去了十年,其谬误越来越严重,成为全国各地热议话题。更重要的是,将军纲吉对改历很感兴趣。

「不过听说大老并不赞成。」

关孝和说。新上任的大老堀田正俊,政治姿态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紧缩”。天和三年,全国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像『饥民数万』之类悲怆的报告从全国各地集中到江户来。可是堀田以“顺应天意”这个保科正之曾今废弃掉的思想为美德,只考虑武家而忽略民生,未能采取有效的对策。堀田拜山鹿素行为师,对他推崇备至。而山鹿也为了将堀田的思想正当化,提供了不少新的武士理论。只要有堀田和山鹿这两个人在,改历便是无比艰难。甚至将军纲吉也如此认为。

「我有办法,虽然有些小聪明的嫌疑。」

春海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

之后,春海稳坐如泰山,一步一步为改历事业摆好棋子。这是保科和酒井教给他的,二十余年来在江户和京都这两个日本的中心之间往返而修得的态度兼战略。

堀田的“紧缩”政策不久就使得江户捉襟见肘,在城中任职的官员连俸禄都失去了保障。可是将军纲吉和堀田并不认为是自身政策的失误,对老中们说是自然现象。国家掌权者承认自己无法给官员发放俸禄,简直无可救药。

这时,春海使出了他那“小聪明”的一招。

一封文书通过老中稻叶正通送到堀田那里,发挥出绝大的效果。堀田立刻以指导棋的名义,在稻叶正通的陪同下召见春海。

「这个,是真的吗?」

堀田问道。棋盘上放着春海通过稻叶正通给他的文书。房间里根本就没有准备棋笥,可见堀田连边下棋边交谈的从容都没有。春海跪着淡淡说道:

「是的。」

「这个,叫历书的东西,真的能收集到这么多的金子?」

「是的。」

「改历可以给幕府带来收入?」

「是的。」

然后堀田陷入沉默,终于不再重复同一个问题。春海机械质的回答使他感觉就像是在和酒井交谈,仿佛见到了幽灵那样。虽然眼神中不安还没有到畏惧的程度,身为大老的堀田显然气魄不足。

一旁看不下去的稻叶正通说道:

「天皇也许要下诏改历也说不定。」

此时的稻叶正通也是京都所司代,对朝廷的动向很敏锐。眼下宣明历的谬误终于造成了问题,朝廷自身已经在商讨改历了。

不过春海早就掌握了朝廷的动向。

「是的,在下也有耳闻。」

堀田显得越发心虚。

「武家能参加改历吗?」

「如果能满足在下一个请求,就可以。」

「什么?」

堀田神经质般问道。

「允许在下佩刀。」

也就是说,让春海成为武家的代表。稻叶偷偷看堀田。堀田板着脸一言不发。对于被山鹿的理想武士像洗脑的他来说,让棋士佩刀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

「有刀么?」

稻叶用提问来催促堀田表态。

「以前在与人下棋时,对方送给在下两把。」

春海没有说是酒井送的。

稻叶向堀田使个眼神,堀田不情愿地说道:

「只要能把主动权从朝廷那抢过来,佩刀就佩刀吧。」

春海只是跪在地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已经为改历事业的启动布好了局,不过,不可或缺的最后一颗棋子还在寻找中。

然后他在意外的地方找到了这颗棋子。

天和三年九月,京都贩卖历书的大经师家发生了事件。主人之妻与杂务工私通被发觉,偷了店里的钱逃跑,后被抓住,与帮过他们的人一起被处刑。主人大经师意春当然没有受到惩罚,甚至还反过来利用这件事宣传自己,拼命扩大生意。可见这个人疯狂而贪婪,失去妻子也不在乎。

(此人可用。)

春海通过大经师的所作所为而如此判断,与此人接触了几次,把最后一颗棋子决定下来。

两个月后,天和三年十一月。

意料之中的事终于发生了。

宣明历对月食预报出错。而且许多人早就不在信任宣明历。此前春海几次被问及月食的问题,

「不会发生。」

春海如此断言。以此为契机,改历的气运在十年之后再次达到顶点。而且因为宣明历的谬误已经众所周知,形势比上次更有利。知道春海以前挑战改历的人频繁拿出这个话题,窥视春海的反应,但春海表面上无动于衷,从不主动谈起改历,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安插下的棋子发挥作用。

当朝廷终于开始行动,颁布改历敕令时,春海也极为平静。

根据灵元天皇颁布的敕令,改历事业由阴阳头土御门家负责。知道春海以前独自上表请求改历的幕府官员忍不住发出叹息。效仿保科正之、以武家之手创造文化为理想的将军纲吉和期待历书带来莫大收益的堀田明显非常失望。

「果然,还是京都么……」

堀田和老中们感叹道。在天皇指名之下、朝臣领导的改历中,没有武家涉足的余地。朝廷相当于是在宣告,京都是包括天文历法在内日本所有文化的中心。江户幕府无法推翻这个决定。

就在所有人都放弃时,一封书信通过京都所司代送到幕府手中。

极度不寻常的书信。而且内容也让幕阁们难以置信。

『恳请著名历法家、神道家保井算哲,亦为渋川春海,参加改历事业。』

土御门家请求春海上洛。

「你到底使了什么法术?」

堀田已经顾不上羞耻了。

「并没有。」

春海跪着淡淡地回答。说实话,心神不宁的堀田令他感到厌烦。不过,毕竟是京都土御门家直接向幕府求助,幕府中人不管是谁都会感到惊奇。

「回答我,算哲。你什么时候和土御门家的人结交上了?」

「在下未曾见过土御门家的人。」

「那你肯定认识与土御门家有因缘的人……」

正想说出具体名字的时候,堀田闭上了嘴。这仅仅只是春海个人的交友关系,如果幕府怀疑其中有政治意图的话,不知道朝廷会如何回敬幕府。那样一来武家可真的没机会参与改历了。

如果大老还是酒井,可能根本不会把春海叫来,而是让稻叶去安排一切,默默把春海送出去。

(比起酒井大人,低了数个等级。)

政治嗅觉无法相提并论。春海在心中叹气,说道:

「恳请大人允许在下上洛。」

「嗯。你可别弄砸了。」

「若是如此,在下自当切腹。」

堀田禁不住发出低沉的声音。没想到这样一句话就把他给震慑住,春海才想要皱眉呢。

「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会派人送过去。钱、人、物,尽管用。幕府支持你。」

春海静静叩拜,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上京途中,春海绕道去了关孝和家。在离开江户之前,春海想要亲自对他说,改历的实现全是他的功劳。

从不催促春海,在改历气运高涨时也没有说什么的关孝和感慨良多地露出微笑。

「这个国家的历法要变了啊,变成你的。」

他完全不提自己对春海的帮助,把一切都当作春海自身的奋斗。与上次把资料托付给春海时同样,关孝和以送别者的眼神看着春海。

「不过主导权在土御门家手中……没问题吗?我知道你一定准备好了对策。」

「入其门下,拜其为师。」

春海淡淡说道。不过关孝和睁大了眼睛。土御门家当主远比春海年轻年轻,而且听说历法和数理都还不成熟。

「你是认真的么?」

「这是最好的方法。想要夺取对方的东西,必须先低头。」

「就像你跪在我面前那样啊。」

听他这么说,春海难为情地缩了下脖子。关孝和笑了出来。

「大和历的棋子在你手中,京都和江户都没有。日本的历法,由你奠定。」

此时春海四十四岁。

当主土御门泰福二十九岁,好奇心旺盛。饱满的面容就像少年那样,对任何事物都能表达出直率的感情。见到春海时,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样:

「真的非常感谢,春海大人。土御门家的颜面全靠您了。」

他一边频繁地劝春海吃茶点,一边活泼地低头致谢。泰福绝不是愚钝的人,经验虽然不足,但头脑优秀。他知道春海作为历法家的功绩,作为棋士的名誉,还有背后幕府的政治力量,更知道朝廷方面没有能够使用高等数理来解明历法的人才。

即使天皇希望土御门家拿出历法,但土御门家没有这个实力。春海之所以能够参与改历,正是利用了这点,不过泰福对春海的欢迎并不虚假。

「可是,真的要那样吗?春海大人继承了暗斋大人的秘仪,而且与惟足大人关系也很好,从立场上考虑的话,我……」

「总之我是弟子,泰福是师傅。这样对形势最有利。」

见春海笑着如此回答,泰福既感激又惶恐。

他那青涩的样子令春海感到开心。以前自己与自己一起测量纬度的建部和伊藤肯定也是同样的心情。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规则。在掌握天地规则的过程中,能遵守人的规则是最好不过了。」

闻言,泰福端正地向春海行礼。

「春海的大和历法必将得到陛下的赏识。让我们一起实现改历吧。」

泰福忘记了师徒立场,彻底为春海所折服,学习他的历法。而且,泰福比春海更倾心于大和历。

「真是太完美了。春海大人了不起……一个人完成了大和历……。我也以土御门之名发誓,努力学习大和历,争取陛下的认可。」

看到年轻活泼的泰福全力学习历法的术理,春海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同时也预见到,泰福将和自己犯同样的错误。泰福对大和历被采用一事毫不怀疑。

尽管优秀,大和历未必能够被采纳。

春海可并不乐观。在教授泰福历法的同时,每天都外出收集消息,默默研究时下形势,然后发现这次的改历困难重重。

朝廷颁布改历敕令后,世间的意见分为三个阵营。

一是春海意料之中的“民历反对派”。他们认为春海的大和历脱离了中国历法,主张采用明朝官历大统历。同时也积极活动起来。

另外还有希望授时历被采用的一派。春海上次改历失败之后,授时历的优秀反而得到了广泛认可,所以有些人觉得应该用授时历来代替宣明历。不过背后支持他们的,是企图把主导权握在自己手中而招募算术家、神道家的朝臣。他们骂春海是抛弃授时历的“背叛者”,热衷于诋毁大和历。这一股力量简直就像亡灵,正是春海带给世间的,名为“谬误”的亡灵。

最后一派是天皇敕令中被指名的土御门和入其门下的春海所支持的大和历。

这三派让春海感到不自然,特别是提倡授时历的那些人,给人非常做作的感觉。他们对春海百般责难,与这次改历敕令格格不入。春海通过京都所司代和关系亲密的某位朝臣,了解到他们的真面目。

(为了分割支持大和历的人么。)

提倡授时历一派被大统历一派操纵着,中心是历博士贺茂家的人。支持春海大和历的人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于是便故意祭出授时历来把其中摇摆不定的人分离出去,为大统历创造优势。这是一个将春海和把春海招募到京都的安倍家一起排除的策略。

(厉害啊。)

春海由衷地佩服。封住对方的招数是围棋的基本。他没有告诉泰福这些事,一个人思索朝廷中倾轧的诀窍。

很快,就从自己的经历中找到了妙招。

(反正已经习惯失败了。)

胜也好,败也好,都保持迎战的姿势。

春海静静地揣测,提倡大统历的一派会将迎战姿势保持到何时。

另外,他还带着えん在京都市内四处走动。观察各地的人流量,向えん请教市内热闹的地方在哪。

除了这些,春海每天要写五到十封信,做好随时可以寄出去的准备。

然后,春海与土御门泰福一起,正式上奏请求采用大和历。

紧接着,大统历和授时历也各自上奏。泰福终究还是未能跟上节奏,不理解为何敕令中被指名的自己会遭到忽视,甚至还有授时历上奏。

而大统历一派的活动,收到了完美的效果。

年号由天和变更为贞享。元年三月三日,灵元天皇颁布改历诏书。

颁布之前,各派主要人物汇聚一堂,等候决定。期间春海一边安慰紧张的泰福,一边仔细观察在场每个人的表情,思考如何打开局面。当春海思考结束时,诏书到了。

「神灵保佑大和历……神灵保佑大和历……」

一旁的泰福不停祈祷。春海的心完全不在求神的状态。

同时,虽然身处如此紧张的场面中,心底竟然涌出了幸福的感觉。

他默默计算自己累积起来的岁数。

四十五岁外加两个月。自从二十二岁快结束时参加纬度测量,已经经过了二十二年多。

不,应该从见到那绘马群——见到瞬间写上的一瞥即解之士的回答算起,经过了二十二年。

叮铃、咚隆。

梦幻的声音想起。春海闭上眼睛,在瞑目中听使者读招数。

陛下决定采用大统历,也就是贺茂家暗中支持的明朝官历。因为他们的活动,代表着春海过去与现在的授时历与大和历,都落选了。

春海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脸色铁青的泰福。泰福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转向春海。

「春、春海大人……大和历……竟然……」

春海无动于衷。从在场各人的表情变化,推断出大统历的采用对谁最有利。他看到了贺茂家的人露出欣喜的笑容,坐相如实反映出得胜之后的神经松弛。在春海眼里,他们就像阳光下的老树,主干粗壮钝重,却已被蛀空。他淡淡说道:

「泰福大人,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

泰福极度狼狈。因为听到诏书而奋然离席的话,有失礼仪。然而春海转头对泰福说道:

「去为上奏作准备。」

泰福愕然呆住。大统历刚刚已经被采用,但春海的态度告诉他,事情还没有完结。隶属于朝廷的泰福,常识被击碎。

「难、难道……再上奏一次……大和历就会被采用?」

泰福小心翼翼地问道。春海露出笑容。

「必至。」

轻描淡写地说道。

十一

诏书颁布的当天,春海把事先准备好的三百八十封信全部寄出。其中有些无法依靠幕府在支付,所以寄信的高额支出全部来自酒井给他的金子。另外,因为已经写信向堀田说明了情况,信件很快就会送达。

看到如此多的信件被发出去,泰福哑口无言。

「那我们走吧,泰福大人。」

「去……去哪里?春海大人。」

「梅小路吧,那里人多,道具也准备好了。」

说完佩戴好两把刀,与泰福一起来到梅小路。

许多人正在这里组装巨大的测量工具。是那些参加纬度测量的仆役们。他们的中心是侍奉建部家的平助之子平三郎,与父亲同样沉默寡言且优秀,听到春海打招呼也只是『嗯』的一声,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子午线仪的组装上。

所有人都是应春海的请求,在稻叶安排之下过来的。他们用一尺锁来确定器具设置位置,手中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在道路正中央仿佛搭建房屋般树立起一根根柱子。与以前不同的是没有帷幕,为了让周围路过的人看到。而这为观测而准备的光景已经吸引到许多惊讶路人,围成了人墙。

「春、春海大人,这究竟是?」

面对呆若木鸡的泰福,春海淡然一笑。

「这是为了告诉世间民众,我们的大和历有多么精确。」

不久,巨大的子午线仪组装起来,京都市民发出了惊呼。然后大象限仪也进入组装。春海与泰福一起悠然坐在子午线仪下面铺着的毛毯上,取出算盘,迅速拨打起来,接着在纸上写下数值。

「这是在做什么?」

「纬度的预测。」

『三十四度八十七分十二秒』。

春海让泰福看数值,笑着把算盘递给他。

「一起来计算吧。」

「是……」

泰福畏畏缩缩地结果算盘,皱着眉头计算。

『三十四度九十八分六十七秒』。

不愧是在京都测量天体的阴阳师末裔,马上就得出了结果。这时,天空中出现了亮点,春海迅速站起来。

「星星!」

他大声喊道。泰福也跳了起来。

「开始测量!」

以沉默寡言的平三郎为中心,仆役们熟练地操作刚刚组装起来的大象限仪。对测量完全不了解的人们预感到将有事发生,发出了期待的声音。三位仆役按照顺序进行测量,确认到数值一致之后,由一人记在纸上递给平三郎,平三郎再快步来到春海身边。

「嗯。」

把纸片递给春海。春海接过数值,与两人计算结果进行对比。

『三十四度九十八分六十七秒』。

竟然与泰福的数值完全一致。泰福根本没想到连秒也算对了。

「这……是真的吗……」

他突然用京都腔说道,反复对比两个数值。春再度站起来,以最大的声音喊道:

「明察!土御门家当主完美计算出纬度!」

看热闹的人尽管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一齐喝彩。泰福两手握着纸,因为惊讶、喜悦、难为情而脸胀得通红。

「土御门泰福乃是星辰之子!」

春海大笑。并非演技,他由衷地感到喜悦。

此后,春海在梅小路接连数日进行观测,不仅是纬度,也观测各个恒星。每次春海都和泰福进行比试。带刀的春海与阴阳师装束的泰福之间的比试意外地引人注目,路过的人热情“观战”,甚至下赌注来赌江户赢还是京都赢。此事成为了一大话题,“大和历”渐渐赢得了京都市民的称赞。接到春海信件的人们也一齐来到现场。

神道家、朱子学者、僧侣、阴阳师、算术家,或是观战或是帮助测量。为改历倾力奉献的冈野井玄贞和松田顺承也来了。自然而然的,此次诏书和各代历法成为热议话题,就在这梅小路之上。

实际上,春海是以天体测量来吸引民众关注,创造公开讨论的场所。在民众注视之下,众多学术家对大和历交口称赞。

「日本的历法,就在这里。」

这些天体测量、计算比试,还有公开讨论,就当大统历的采用不存在般持续了好几天。期间春海准备的各个棋子也逐步开花结果。

其中一个在诏书颁布后不到一个月就发挥了作用。

朱印状。

去年,大老堀田以及将军纲吉同意了春海的请求,颁发朱印状,封土御门泰福为『诸国阴阳师主管』。自此,土御门家成为了全国阴阳师的领导者,莫大的收益任谁都看得出来。

这招首次极大地改变了局面。支持大统历或授时历的朝臣们对土御门家另眼相看,特地到梅小路来。

另外春海在去年第一次改历请愿——『请革历表』的制作过程中,盛赞泰福:

『今有阴阳头安倍泰福,精通天文,可谓千古不遇之才。』

为土御门家赢得了千石的现米作为改历资金。

而且春海为朝廷和幕府之间今后关于历书主导权可能出现的争执提出了决策意见,由幕府实施。这也就是各种权益交涉,如果某一方吃亏了,那就以其他形式在补偿他。

全部都没有超出春海的计划。要说意料之外的话,就是朝臣倒戈的速度之快。没过多久,曾经执着于官历的朝臣们开始一起称赞土御门,甚至春海和大和历。

就这样,在得到民众的关心和支持、学术家的认可、用利益诱使朝臣倒戈之后,春海使出了决定性一招。

曾今在纬度测量时召见春海的加贺藩主前田纲吉,应春海请求而出手相助。纲吉的女儿嫁给了西三条家,西三条家在纲吉的授意之下,安排春海与对朝廷影响力极大的人物直接交涉。此人就是刚刚就任关白的一条兼辉。兼辉是距离灵元天皇最近的人,他承诺支持大和历,而且还公开在朝廷内表态。朝臣群体之间的联系因此而断裂,大统历的实施进度被搁置。

紧随其后,春海与大经师意春会面。

他让意春负责大和历的大量制作与贩卖,把京都所司代稻叶的许可给了意春。意春立刻被巨大的利益吸引,率先行动起来,掐断其他历书的制作与流通。其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超出了春海的想象。

大路上的公开讨论、舆论造势、给土御门家的朱印状、关白的承诺、贩卖网的掌控。

在这些招数面前,大统历支持派终于分崩离析,连贺茂家也连续出现支持大和历的人,以至于最初是谁在支持大统历的变得模糊不清。如今朝臣大半都支持大和历。

「那么,走吧。」

春海淡淡说道。泰福全身颤抖,看着春海。

「春海大人,太了不起了……您是我一生的老师,土御门的恩人。」

「我一个人也无能为力,有泰福大人在,我才勉强完成使命。」

春海笑着说道,然后和泰福一起再次上奏请求采用大和历。

倾其一生的,第四次改历请愿。

当夜,春海梦见了在某条路上行走的二十二岁的自己。然后忽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京都家中,身边睡着えん。春海露出笑容来。

「幸福的家伙……」

也不知道是对以前丝毫没有怀疑、充满希望的自己说的呢,还是对现在的自己说的。纬度测量之旅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如今,来自许多算术家、重视传统历法的人,或是将中国学问奉为最高教条的人的谩骂和诽谤都集中到春海一个人身上。把春海的改历视作为沽名钓誉的人遍布全国。

「嗯……名誉当然想要。」

黑暗中的春海嗫嚅道。他想要得到建部与伊藤的赞赏,想要告诉酒井触摸到天了,想要回应保科正之的期待,想要实现暗斋、岛田、安藤这些改历事业同伴们的悲愿,想要挺起胸膛向亡妻报告,想要给村濑惊喜,想要让えん和孩子为自己骄傲。

想要站在只属于自己的春之海滨。

话说回来,到底什么时候,自己竟然与这么多的人产生了羁绊呢。为什么自己总是在漩涡的中心呢。

叮铃、咚隆。

想到这里的瞬间,无法抑制的欣喜涌上心头。曾经在金王八幡听到的绘马群那梦幻之音鲜明地在耳朵里响起。他看到了天守阁消失后无比广阔的青空。这两者都是如此的美。不知不觉中,春海微笑着留下眼泪。

贞享元年十月二十九日。

大统历改历诏书颁布之后仅仅七个月。

灵元天皇宣布采用大和历,并冠以年号,赐名『贞享历』,决定从翌年开始实施。

诏书颁布的地方,泰福紧握这自己的膝盖,泪水滂沱。

「真的……真的……成功了……春海大人。大和历……被采纳了……。恭喜春海大人……」

春海安静地瞑目。

心中想着过去的日子和故去的人们,感慨万千。

大和历的采纳马上传到江户。

「武家触摸到天啦!」

听到报告的将军据说开心的这样叫出来。

御城里兴奋地沸腾起来。幕府立即设立天文方,任命春海为初代,然后着手为历书带来的巨额利益做准备。不过大老堀田无法体验这种兴奋了。贞享元年八月二十八日,堀田在大殿上被刺杀身亡。刺客是堀田的亲戚,若年寄稻叶正休,当场被其他阁僚斩杀,所以刺杀动机成为了迷。

【若年寄:官职名。】

堀田死后不久,山鹿素行也因病去世。知道临终他还高呼武士理想,对春海的改历仍旧是『可笑至极』的态度。

堀田与山鹿,两人都没能看到新时代就死去。

之后,将军纲吉不再设立大老,重用负责自己与老中联络的侧用人,效仿保科正之推行文治,但诸如『生类怜悯令』等极端的弱者救济政策遭到民众反感,被评价为昏庸将军,十四年后病死。

春海的成功马上在江户市传播开来,招来了更激烈的赞扬和谩骂。

特别是算术家们,极力贬低春海,连礒村塾中也出现了批判春海的声音。

在这种氛围中,村濑与关孝和不以为意,一起在私塾庭院里眺望天空。

「成功了啊,渋川先生。」

村濑开心地笑道。

「他做到了。」

关孝和也很开心,把手伸向天空。

他脸上浮现出微微苦涩的笑容,仰望自己未能触及的天空。

十二

时光流逝,抑或是轮回。

大和历被采纳之后,春海就任初代天文方,成为武士,在江户市内得到宅邸,终于也可以束发了。

「变成武士了。」

春海有些难为情。

「很适合你哟,夫君。」

えん打趣般笑道。

在春海实现改历之后,将军纲吉尽管拙劣,依然在推行文治。春海以文化事业成为了武士,另外还有许多文人在御城内得到了职务。御城,乃至江户,获得了新生,不仅是政治经济中心,也成为了影响人们生活的文化力量。

三十年之后,正德五年。

七十七岁的春海与えん一起在京都观赏戏剧。

这是近松门左卫门的作品,『大经师昔历』,描述大经师意春丑闻的故事。

现实中的意春,在贞享二年得到发行历书的巨大利润后,试图以垄断来扩大销售网而触怒了京都所司代稻叶,被没收了家产。之后大经师由一个名为茂兵卫的人担任,因为名字和与意春之妻私通的人相同,非常讽刺,传闻是稻叶故意为之。

戏剧与现实不同,妻子与私通男子最后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了一起。

「真有意思啊。」

えん观赏完之后微笑道。

「嗯,嗯。」

春海也点点头。体力衰弱的他如今半个身体不听使唤,说话也不顺畅。

看完戏剧的观众手中多半拿着历书,也许是为了欣赏戏剧中与历法有关的台词。他们没有想到,制作其历法的老人也在观众之中。

不管是戏剧的时代背景还是现在,春海都没有料到自己竟然如此长寿。因为这个原因,每次他都只能看着人们一个个离他而去。

改历成功十六年后,元禄十三年,水户光国病逝。终其一生,最突出的就是教养与狂暴,即使面对将军也从不收敛。当『生类怜悯令』走向极端时,光国亲自斩杀五十只狗,把毛皮送给将军,以此来表达对法令的强烈不满。

最忌惮的光国去世后,将军纲吉失去了约束,弊政越来越糟糕,导致物价高涨和世情动荡。同时,时代也进入到繁华的元禄,江户前所未有的繁荣,文人成为了时代的推动者。

光国死后,紧接着春海的义弟知哲也离开人世,享年五十六岁。与道策对战次数最多的就是他,很多人为他的才华而惋惜。

春海在就任天文方的同时从围棋界隐退,不过道策经常到他江户宅邸去,几乎所有棋谱春海都见过。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道策输给向二子一目的棋谱,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棋路。

「成功啦。」

春海也开心地称赞。

「这是我一生最高的杰作。」

输掉的道策格外高兴。

知哲去世两年后,道策也病逝,五十八岁。

义弟与道策去世之后,春海正式改名为“渋川春海”,把“安井算哲”这个名字与出生在同一时代、一起下上览棋的两人埋葬。

翌年,义兄算知也离开人世,八十七岁的大往生。此后安井家还延续了十代。

年号变更。宝永元年,没有子嗣的将军纲吉封甲府宰相德川纲丰为世子,让他住在江户城。因此,侍奉纲丰的关孝和在六十四岁高龄成为了幕府直属官员,留在江户城办公。春海带着他熟悉御城。

「那边是大広间,很大吧。」

「嗯,很大。」

「这里是虎之间。在这里换衣服,鞋子在这里。」

「嗯,谢谢。」

两人一起在城内散步。如果三十年前就能实现的话,也许春海就能和关孝和一起从事改历了。关于这两人,后世在编纂会津藩算术家简史时只有一句话:

『盖安井春海奉命改历时以关孝和者精算 命与其事』。

意思是安井家春海改历时,关孝和因为精通算术,参与了使命。不过关孝和从来不说自己曾提供了帮助,不管在哪一本书中都把功劳归给春海,不让自己的名字出现。他培养的许多算术家,使“关流”成为日本第一算术家系谱。不久之后,正如春海所预见的那样,他们促成了日本独自的数理——“和算”的诞生。

进入江户城仅仅四年之后,关孝和安静地离开人世,享年六十九岁。

春海前所未有的沮丧,葬礼之后,在关孝和墓前哭了出来。

同行并安慰他的是安藤。安藤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严谨诚实的秉性,因此在改历事业之后受苦最多的人也是他。因为部下的过错,他心甘情愿地接受幽禁处罚,尽管大家都知道他是无辜的。几年之后得到赦免,历注考证方面不输给春海的安藤把研究成果出版成书。在江户,关孝和与村濑也向他表示祝贺。关孝和去世后没多久,安藤以八十四岁罕见的高龄去世。

翌年,将军纲吉去世,纲丰成为六代将军家宣,把年号变更为正德。以此为契机,春海把家督天文方传给儿子昔尹,然后隐退。

家宣立刻废除纲吉的弊政,整顿幕政,但三年后骤然去世。老迈的春海看着幕政陷入混乱,又再尘埃落定。

不久,幼小的德川家继成为七代将军。此时包括近郊在内,江户市规模增长到九百三十町,超过了“八百零八町”,规模世界最大。

曾今在明历大火和玉川开凿后重生的江户,经过时代的催化,成长为春海未知的都市。

两年后的四月,也就是春海带えん观赏戏剧的正德五年。

长子昔尹三十二岁英年早逝,尽管前途一片光明。

夫妻两人忍住悲伤,把知哲之子接过来当养子。在为安井家和渋川家的安泰奔走过程中,春海感到了灵魂出窍般的疲劳,无法恢复,寿命即将走到终点的疲劳。知道大限降至之后,春海把许多时间用在准备后世和书写遗言上。

类ひなき きみのめぐみの かしこさを

なににたとへん 春の海辺

他留下了这样一句和歌。“君(きみ)”到底指代的是谁呢。也许是运行的星辰和解明过程中带来的天之恩惠吧。

另外,えん还生了两个女儿。如今也都找到了良缘。

半年后的十月。

春海与えん来到金王八幡的神社。当然不是去看树叶都掉光的樱树,也不是献纳,仅仅参拜而已。也有可能是从神社领一件东西回去。说不定就是很久以前春海献纳的病题算额。对于春海来说,那只绘马完全没有存在的理由。

えん拜托神社不要烧掉,和那张纸一同保存了下来。

如果春海问起这个问题,えん肯定会微笑着如此回答:

「不告诉你。」

几天后的十月六日。

春海与えん在同一天去世。

家人说这对夫妻到最后还如此和睦,仿佛是遇到喜事般,没有觉得不幸。

(原著)主要参考文献:

『算额道场』佐藤健一/伊藤洋美/牧下英世(研成社)

『新”和算”入门』佐藤健一(研成社)

『渋川春海の研究』西内雅(锦正社)

『明治前日本天文学史日本学士院日本科学史刊行会编』(财団法人野间科学医学研究资料馆)

『近世日本数学史关孝和の実像を求めて』佐藤贤一(东京大学出版会)

『授时暦訳注と研究』薮内清/中山茂(アイ.ケイコーポレーション)

『暦ものがたり』冈田芳朗(角川选书)

『天文方と阴阳道』林淳(山川出版社)

『和算研究「贞享暦改暦に就いて」』児玉明人(算友会)

『横浜市立大学论集日本书纪朔日考』山内守常(横浜市立大学学术研究会)

『科学史研究第一号「渋川家に关する史料」』神田茂(日本科学史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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