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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壹 点心铺MINATO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名胜古迹众多的古都鎌仓,一年四季都有络绎不绝的观光客造访。不只是鹤冈八幡宫、长谷寺、大佛座落的高德院等著名神社佛寺,还有沿著海岸行驶的江之电、自江之电车窗看去的湘南海景、江之岛等等,观光景点可谓不胜枚举,让鎌仓始终人气不减。

而在稍微远离这些喧嚣,地势较高的住宅区内,有一家点心铺MINATO。称之为鎌仓山的这一带,以前是开发为别墅建地,现在则以小型高级住宅区闻名。话虽如此,当地距离江之电和湘南单轨列车都很远,公共交通工具只有公车,这样的地理条件使生活相当不便。

要身分,还是要方便?如果被问要选哪边,我毫无疑问会选择后者。比起在山上眺望美景,当然还是靠近车站、不用走远就有商店能购物比较好。不过,既然生在世代都居住于此地的家庭中,也只能无奈接受了。

此外,我本身更和「高级」二字几乎沾不上边,这一点应该是我对自家所在位置完全无感的主因吧。身穿皱巴巴的旧衬衫、牛仔裤和围裙,手拿托盘,朝客人喊「欢迎光临」的我,模样很显然不适合从事服务业。

彷佛是把「体格中等,相貌平凡」给图像化的我,乍看是个随处可见、毫不起眼的男人。虽然自己这么说怪怪的,不过很遗憾的,我其实很不讨人喜欢,从以前就跟笑脸无缘,学生时期也一直被说「好阴沉」;要求职时,这不讨喜的脸和个性更害我吃尽了苦头。

这样的我也已经三十三岁了。事到如今还腰系围裙从事服务业,是有原因的。

「哥,这拜托你,三号桌的。」

「知道了。」

将装著栗子巧克力蛋糕和馅蜜(注1:一种传统日式甜点,由块状的寒天冻、蜜红豆(加砂糖煮过的红豆)、白汤圆及水果等配料组成,淋上黑糖蜜或蜂蜜食用。)的容器放上我手中托盘的,是舍妹和花。和花跟我简直南辕北辙,令人不禁怀疑我们是否真有血缘关系。她长得可爱又讨人喜欢,头脑机灵、做事可靠,不管到哪都有人用「真优秀」来形容她,是个无可挑剔的妹妹。

这样的和花在某一天,突然说要将自家一部分改建成店铺。高中毕业后,和花就在糕点学校学做甜点,接著到市内的西点店工作,现在竟然决定独立出来自己开店。

身为兄长却因某个理由几乎等于无业游民的我,别说反对了,连发表意见的权利也没有。在我一句「这样啊」默认后,事情加速进展,一转眼「点心铺MINATO」便开张了。

本想说她是在西点店当学徒,应该会专卖蛋糕吧,结果和花给了这样的理由:

「可是,不管是蛋糕、馅蜜,还是圣代,人家通通想吃嘛!」

也就是说,本身就酷爱甜食的和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才开店。真不愧是我那个当年明明在升学高中里成绩优异,却只为了「想做甜点」就舍大学去读专门学校的老妹。

她这破釜沉舟──虽然不知道这样说是否恰当──的精神,让我十分佩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答应在店里帮忙。反正和花本来就有帮手,我只是在这两人忙不过来时才来帮忙。

至于这个帮手嘛……

「柚琉先生,这边的圣代麻烦你。」

从和花身旁,传来了彷佛发自腹腔的低沉嗓音。端出点心铺MINATO招牌点心之一──特制圣代的他,是个身穿和服的高大男子。这个人姓犀川,从和花诞生时就一直在我们家。

犀川先生的事说来话长,请容我在此省略,总之和花为何会决定自己开店,犀川先生是很大的关键。

因为犀川先生的特技,正是「做冰淇淋」。

「呃,是四号桌对吧。」

「是的,三号桌也快好了。」

犀川先生朝正在确认点菜单的我点了点头,然后从冰箱拿出珐琅制调理方盘,并用冰淇淋挖杓开始搅拌冰淇淋。为了随时提供最佳状态的冰淇淋,在冷冻库里同时放有好几个方盘和不锈钢盆。

犀川先生对冰淇淋之讲究,已到了异常的地步。对我这甜点白痴来说,只要冰冰甜甜的,不管什么都好吃,不过只要是内行人,就会知道他的冰淇淋好在哪里。

「让您久等了,这是您点的特制圣代。」

我一把圣代送到四号桌,引颈期盼已久的女客人就大声嚷道:「终于送来啦!」

「这个,就是这个,这冰淇淋非常好吃喔!」

「冰淇淋不都一样吗?」

「才不一样呢!我都不禁怀疑这世上真有这么滑顺、绵密的冰淇淋吗?味道也恰到好处,虽然很浓郁,余味却很清爽!」

这名连珠炮般讲得口沫横飞的妇人貌似常客,卖力地推荐众人吃吃看。她的同伴们边说:「真的吗?」边半信半疑地吃了一口。当我要走回厨房时,从背后传来她们「真好吃!」的齐声欢呼。

「……」

在厨房里,犀川先生正以带著杀气的严肃神情,搅动著让那群妇人赞誉有加的美味冰淇淋。面对这每次看都觉得落差太大的景象,我在深感佩服之余放下了托盘,确认起点菜单。

犀川先生的外貌,比起常摆臭脸的我更不适合服务业,一言以蔽之就是「可怕」。首先,他的身高异于常人,大约将近一百九十公分,跟娇小的和花并肩站在一起,其身高差距好比大人和小孩。

另外,他的长相很可怕。虽然五官算端正,但轮廓独特,有种昆虫的感觉,重要的是眼神凶恶。那细长的双眼光是一瞥,就像在瞪人一样,魄力十足。再加上他总是穿著和服,更加引人侧目。

身穿江户小纹(注2:江户时代流行的花纹,因应幕府对奢华服饰的禁令而生。起初用于武士装束上,江户中期后开始在民间流行。特徵为远看像素色,近看才会发现细致的碎花图案。)图案的和服、腰系角带(注3:最常用于男性和服上的腰带款式。)的犀川先生,如果手上不是拿搅拌冰淇淋用的挖杓,而是生鱼片刀的话,或许还更适合……当我注视著他陷入沉思之际,犀川先生察觉到我的视线,抬起头来。

「什么事?」

「……不,没什么事……」

我赶紧摇头,拿起收据和茶壶走到座位区。就在我四处为客人补充茶水时,两名同行的年轻女客人向我搭话。

「请问……今天……穿和服的先生,不在吗?」

「……」

所谓穿和服的先生,应该是指犀川先生吧。这两位可能比和花还年轻的女客人,为什么会在意犀川先生在不在呢?虽然依犀川先生那副尊容,照理说应该尽量待在厨房,但他偶尔也会来到座位区。会不会是她们曾偶然碰见犀川先生,想再次确认那时所感到的恐惧?

虽然我脑中不禁浮现这样的想像,但女客人脸上倒没透出任何类似恐惧的感情,反倒像充满了期待。觉得事有蹊跷的我回答道:「他人在厨房……」

「那位先生是老板吗?」

「不,老板是女的那一位……」

「那么,那位先生是?」

「……是来帮忙的。」

犀川先生谈不上是员工,却也不是来打工的,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对,只好含糊以对。没想到女客人接下来竟问起超乎想像的问题:

「能不能拜托他等一下跟我们合照?」

「……」

合照?我大吃一惊地目瞪口呆,女客人则用小狗般的眼神仰望我,追问:「不行吗?」

……不……这个……不是行不行的问题……

「……我去问问看。」

不可能的!就算心中这么想,我还是败在对方充满期待的眼神下,给了如此答覆。为了这难以置信的遭遇而大受冲击的我要回厨房时,还听到背后传来她们「讨厌啦,超棒的」、「好紧张喔」的兴奋叫嚷。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我慌慌张张地冲进厨房,朝面前的和花喊了声「喂」。

「有客人拜托我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她们说想跟犀川先生……合照。」

因为刚才说了是奇怪的事,为了避免被犀川先生听见,我赶紧压低嗓门。本以为和花听了一定也很惊讶,却得到出乎预料的反应。

「又来了?」

「你说『又来了』……难道之前也发生过吗?」

「嗯,好几次了吧。」

骗人的吧?看到和花耸了耸肩,一脸困扰地这么回答,我的理解力完全跟不上,只能拚命摇头。毕竟那可是犀川先生耶!是那个貌似从昭和时代黑道电影里跑出来的流氓杀手,眼神凶恶无比的犀川先生耶!绝不是什么帅哥店员呀!

这不可能吧?我正想开口时,犀川先生突然从和花背后探出头来。

「发生什么事?」

果然不可能。再仔细一看,犀川先生的长相跟年轻女性的喜好实在相差太远。和花见我困惑不已、眉头紧皱,就代我向犀川先生说明此事。

「是客人说想跟犀川先生合照。」

「请容我拒绝。」

犀川先生不假思索地立刻回答,不见一丝犹豫。和花见犀川先生表现出满不在乎得像在说「搞什么啊」的态度,自顾自地回去工作,便露出苦笑,表示就由她代为拒绝客人。反正由我这个态度冷淡的人去,可能会处理得不够圆融,我说了声抱歉,交给她去应付。

我透过门帘的缝隙,窥伺著走到座位区的和花。拜托合照的那两位小姐表情看似非常失望。真是的,我完全不懂。有太多事搞不清楚的我叹了口气,把犀川先生告知已完成的圣代端到座位区去。

点心铺MINATO的营业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到下午六点半,等六点半一到就会放下门帘。人潮大概在六点前会减少,除非有客人突然登门,不然都是七点过后就收拾关店。

店面和住家仅有一门之隔。现在被当成店面使用的空间,是原本名为「凑医院」的诊所。凑医院一直开到家父那一代,是颇有历史的诊所,只是基于一些理由,十六年前歇业了。如果我跟和花其中一人是医生,诊所或许还有可能重新开张,但因为我们都不是,之后应该也不会再有机会用到那些医疗设备,就进行了改建。

两年前,和花跟我商量要把诊所改成店面时,我最担心的是位置。鎌仓是一大观光胜地,点心铺很多,可说是名店林立的一级战区。而且我们家虽然在鎌仓,却位于不具任何知名景点的鎌仓山,交通也不便,观光客不会特地造访此地,光靠本地人光顾有其极限,这一点曾让我十分担心。

不过,结果证明我是杞人忧天。点心铺MINATO不但顺利上轨道,现在更成为一到周末就大排长龙、颇受欢迎的店家。不仅和花做的每样甜点都广受好评,犀川先生做的冰淇淋也得到非常高的评价。

「差不多该把门帘收起来了。」

「拜托你。」

我确认时间已超过六点半,就向厨房里的和花说一声。从开店后一直到四点,等待入座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要等到五点后人潮才会趋缓。当我正要去拿下门口的门帘时,刚好有一组三人的客人起身要买单。我在柜台帮她们结完帐后,跟在要打道回府的她们后面一起走出店外。

「谢谢光临,路上请小心。」

店门口有一片以往用来当诊所停车场的空地,大约能停三辆车。此时要回去的三人组看起来像祖母、母亲和女儿,应该是一家人。她们的车是一辆豆沙色的轿车。

当女儿要坐进驾驶座时,正好手机响起,她就请母亲和祖母稍等一下。母亲皱著眉头催促女儿快一点,而她身边的祖母则对我说:「点心都很美味呢。我来过这附近的荞麦面店,却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可爱的甜点店。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店的?」

「大概是两年前吧。」

「是从别的地方搬过来的吗?」

原本只是旁听婆婆跟我交谈的母亲,插嘴问是否从别处搬来的。我摇头否认,并解释我们是将自宅改建成店铺。她听完,恍然大悟地点头说:「说得也是,这地点虽好,地价却很高,实在不适合开店呢。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

被问到是否从小就住在这里,我回答:「是的。」不管是念大学时,或是那几年还在工作时,就算觉得不方便,我也不曾离家。

听到我已经住在这里三十三年,那位祖母露出深感意外的表情。「那么……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她歪著头,丢出让我吓一跳的问题。「以前这附近据说有个能帮人延长寿命的医生。你听过这件事吗?」

「……」

见我满脸疑惑,不知该如何回答,那位母亲就代我向婆婆问:「那是什么?」希望能得到解释。那位祖母表示,那是她从前听过的传言。

「好像叫延命医生吧?听说有位能帮人延长寿命的医生。」

「什么意思?不是帮人治病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寿命就这样延长了。」

「哎呀,好诡异的事喔。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

在这两人谈话之间,我终于恢复冷静。那位祖母将视线移回我身上,像用眼神询问我的意见,我便摇头说:「我不知道。」那位母亲则耸耸肩,依旧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此时,那位女儿终于讲完电话,说了句「抱歉」。

「回家再打不就好了吗?」

「可是……」

「不好意思,问了奇怪的问题。我下次会再来的。」

「……路上请小心。」

我朝坐进后座的那位祖母行了礼,目送她们的车驶离停车场。等她们开向前方不远处的市区道路,连引擎声都听不到之后,我叹了口气,一回过头──

「呜!」

看到犀川先生站在自己背后,让我不禁倒抽一口气。原本应该在厨房的犀川先生,不知何时竟来到外面。即使见到我因浑然无所觉而吓到双眼圆睁,他依然面无表情,劈头就问:「被问了什么?」

「……对方问我,是否听过这附近有个能延长寿命的医生……」

「你怎么回答?」

「我说不知道。」

我向确认我如何回应的犀川先生轻轻摇头,如此回答他。犀川先生那看似生气的一号表情还是没变,只回了句:「是吗?」

犀川先生是在担心去收门帘却迟迟未归的我,才出来的吗?还是……察觉到有人在问「能使寿命延长的医生」才出来的?一般来说,从店里应该不可能听见店外的对话,但如果是犀川先生,大概就有可能。

毕竟,犀川先生可是……

我收起门帘回到店里。虽然座位区有三分之一还坐著客人,我却朝家里走去。之后由和花和犀川先生来收拾就够了,我还得负责做晚餐。我脱下店内用的围裙挂在墙上,穿过通往厨房的走廊,想著晚餐的烹调步骤。

自从儿时失去母亲后,家事我都做得很熟练了,烹饪也是,即使不到能拍胸脯自称高手的地步,也算是有模有样。因为今晚想做奶油鸡肉咖哩,我便打开冰箱想拿出材料。

「凑~~你在吗~~?」

此时听到玄关传来熟悉的声音,我答了声「在」。只要门没锁,对方就会不按电铃直接登堂入室,所以我也未多加理会。当我正要从蔬果箱拿出洋葱和姜时,直嚷著肚子饿的深町出现了。

深町是我从高中参加网球社时就认识的老友,到现在也还会定期到我家露个脸。自高中毕业后,十五年匆匆流逝,如今仍会来访的深町已形同家人。她把肩上看似沉甸甸的包包重重丢在地上,拉了把餐桌椅坐下,一开口就问我晚餐的菜色。

「要吃啥?」

「咖哩。」

「现在开始做?」

「我才刚从店里回来。」

深町听我提到店里,看向时钟确认时间。她知道周末店里很忙,我都会去帮忙。深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站起身,见我打开冰箱,就从一旁往里头物色食物,一点都没有顾虑到这是别人家的冰箱。

「我看看有什么东西……哦,有竹轮耶。起司也能吃吗?」

「随便吃吧。」

我本想说不行,但很清楚被她盯上的食物,下场一定是被吃得精光。我半放弃地丢下这一句后,将预先腌在脱水优格里的鸡肉拿出来。深町充满好奇地往不锈钢碗里探头一看,问我那是什么。

「鸡肉。只要事先这样做,肉质就会变软。」

「哦,看你这副德性,没想到心思还挺细腻的。」

「你说『这副德性』是什么意思?这跟脸有什么关系吗?」

见我皱起眉头这么说,深町逃也似地坐回椅子上,从地上的包包里拿出啤酒。深町名叫「麦」,不知是否因为如此,她很爱喝啤酒。由于我们家都不喝酒,她每次都会自备啤酒。

「今天有工作吗?」

「嗯,我跟住在真鹤的设计师讨论下次要出的书。」

深町是出版社的编辑,主要负责杂志,但也会参与书籍的编辑工作。虽然周末也卖力工作的她的确令人佩服,但她的女人味似乎正逐渐消失。难道是我多心了吗?

深町明明称得上是美女,却始终没有男人缘。不,别说男人缘,看深町从冰箱擅自拿走竹轮,撕破外包装直接叼著配啤酒的模样,几乎就是个男人。我叫她至少用个盘子,不过深町根本当作没听见。

「对了!」她突然提高嗓门说。「我有事要拜托和花跟犀川先生。」

「和花跟犀川先生?」

既然是这二人组的话,想必是跟店有关的事,只是我不懂她说「拜托」是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地问她有什么事,深町先是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大口啤酒,接著说出令人困扰的事。

「我们总编对和花的店有兴趣,说会给我页面,要我来采访她。」

「……这个……应该算值得高兴的事吧……但为什么还包括犀川先生呢?」

犀川先生只是和花的助手,并非生意合伙人,而且决定接受采访的权力也在和花手上,并没有犀川先生置喙的余地。既然深町都知道他坚持待在幕后,为何特别提到他的名字?这一定有她的理由。

我的预料果然没错,她解释这是因为犀川先生本身就很有话题性。

「虽然和花做的点心都很好吃,广受好评,但圣代里放的冰淇淋更是公认的极品。另外,有次我们编辑部的人去和花的店时,恰巧是犀川先生送圣代来……他那副长相把我同事吓了好一大跳呢。」

「这也难怪。」

「我一说那是认识的人开的店,就被追问那个人是谁……」

「那你怎么说?」

我有点好奇,停下正在将洋葱切丁的手,回头看向深町。她一脸困扰地耸了耸肩。

「说是从以前就待在凑家的人。」

「……原来如此。」

「说帮佣嘛……好像也不太对……」

我了解深町为何烦恼,点了点头又继续切丁。从以前就在的人──深町这个答案算是简单扼要吧。

犀川先生从和花诞生时就在我们家,还帮忙家里的事。因此……依世人眼光看来,他的确是担任类似帮佣的角色,不过事实上当然并非如此。犀川先生为何待在我们家的真正理由,现在只有我知道,和花并不知情。以前被深町追问犀川先生的真实身分时,我也是打马虎眼,推说不知道。

「……总之,犀川先生就视觉上而言,跟点心铺的本质可说格格不入,不觉得这样的对比很有趣吗?所以除了店本身,我也想顺便采访和花跟犀川先生。毕竟我们杂志的原则是重视故事性嘛。」

深町负责的杂志,以关心自然的女性为主要客群,内容大多是针对生活各层面的报导,比如有机产品、长寿饮食法等等。虽然文中充满我无法理解的独特世界观,但我知道他们都是秉持认真的态度面对采访对象,才能写出那样的内容。

所以,我很清楚深町会说出格格不入这种话,绝不是出于一时兴起……不过,如果要把犀川先生写进文章是有问题的。当我正想著该如何让深町知难而退时,和花的声音从通往店内的走廊上传来。

「啊,是小麦姊呀!欢迎!」

「打扰了~犀川先生,你好。」

深町看到跟著和花进来的犀川先生,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犀川先生也郑重地回了句「您好」,还行了个礼。

「柚琉先生,衣服收了吗?」

「啊,还没。」

「那我来收就好了,顺便洗个澡。」

犀川先生说完,走出厨房。家里不管大小事,犀川先生都做得很完美,唯独做饭这件事不能交给他。如果让某个地方很有问题的犀川先生掌厨,我们一定会后悔。

犀川先生一离开,深町就开门见山地对和花提起采访的事。和花向来是这本杂志的忠实读者,自然一口答应。可是,当深町要求她跟犀川先生一起接受访问时,和花面露难色。

「这实在有点……怎么说呢,犀川先生应该会排斥吧。」

「我们绝不会写出负面的报导。再说就视觉上而言,犀川先生可怕得可爱,应该很符合时下女性的喜好吧。」

「可怕得可爱?」

深町脱口而出的词语不合文法,却让人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虽然我实在无法理解「可怕得可爱」是什么意思,不过今天希望合照的女客人,大概就是基于这种心理吧。

深町见我边在奶油融化了的平底锅里炒著大蒜和姜,边反覆念著「可怕得可爱啊」,觉得莫名其妙地问道:「怎么啦?」我便告诉她有人希望跟犀川先生合照,害我吓一跳的事。闻言,她呼吸急促激动地说:「我就说吧!犀川先生在视觉上绝对是个引爆点!」

「引爆什么?」

「就是潮流啊!潮流!」

什么跟什么啊?我愣了一下,往飘出香味的平底锅丢进洋葱丁。将洋葱仔细炒过后,再把水煮番茄罐头、腌好的鸡肉连同优格一起放入锅中。在过程中我完全不加水,只靠番茄汁来炖煮。

不过,她竟然说犀川先生可怕得可爱……我盖上平底锅的盖子,回想深町第一次见到犀川先生的事。当时好像是高一暑假,深町第一次到我们家,结果在出来迎接客人的犀川先生面前浑身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我们认识开始,深町就是个口无遮拦得令人傻眼的女孩。看到她居然也会有这般反应,真让我大开眼界。

我想到这里,回头望向深町,她似乎也看穿我的想法,露出难为情的样子。

「没办法嘛,我那时还是个刚上高中的清纯少女耶,看到有著一张说是连续杀人魔也不奇怪的脸,还穿著和服的高大男人突然出现,一般来说都会僵在原地吧?」

「我什么也没说喔。」

「都写在你脸上了啦。」

虽说是外人,却已认识超过十五年,所以对彼此内心的想法都能了解到某种程度。当深町激动地猛喷鼻息指著我的脸时,从她背后突然传来犀川先生喊「柚琉先生」的声音,把她吓得连人带椅弹起来。

「呜!」

「……您怎么了?深町小姐。」

「不,没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

深町心中似乎还残留著初次见面时造成的创伤,即使到现在,只要在犀川先生面前,她都会变得谨言慎行。而且她刚才趁著本人不在时,一直说什么可怕得可爱之类的,也难怪会这么惊慌失措。犀川先生对深町的慌乱倒是完全不在意,只是告诉我,他已经收好衣服和清扫完浴室。

「至于准备晚餐……」

「我快煮好了。」

「那我去准备餐具。深町小姐也要用餐吗?」

「要……」

深町回答后,身体微微发抖地点了点头,然后跟坐在一旁的和花低声耳语,应该是想把跟犀川先生交涉采访事宜的任务交给和花。和花纵使满脸困惑,还是念在跟深町的老交情上无法拒绝,只好出声叫住犀川先生。

「有什么事?」

「那个,小麦姊她……说想采访我们的店,写成文章刊载……不过,她也想顺便采访犀川先生……」

「意思是我会上杂志吗?」

「嗯。」

「请容我拒绝。」

犀川先生就跟拒绝照相时一样,毫不犹豫地立刻拒绝,看来不用我操心了。我于是放心地查看炉子上的平底锅,确认煮得差不多了,就把切好的咖哩块、奶油和自行调配的咖哩粉加进去,准备收尾。而在我背后,深町此时正鼓起勇气游说犀川先生。

「我不会写出给犀川先生添麻烦的报导……」

「点心铺MINATO是和花小姐的店,我只是帮她一些忙而已。」

「可是,犀川先生做的冰淇淋很受欢迎啊。」

「就算如此,这也全都是托和花小姐的福。如果您要写报导的话,请多写一些关于和花小姐的点心有多美味的内容吧。」

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犀川先生总是面无表情。见他用那张既凶恶又没表情的脸直率地回答后,深町也说不出与之抗衡的话,只好打退堂鼓地说:「我知道了。」

见深町充满惋惜的样子,和花便说了句「抱歉喔」。犀川先生一听,就问道:「为什么?怎么是和花小姐在道歉?」

「因为……」

「拒绝的人是我,不是和花小姐。如果您认为我的拒绝给深町小姐添了麻烦所以才道歉的话,该道歉的人也应该是我才对。非常抱歉,深町小姐。」

「不、不是啦,那个……」

「好,完成了!」

我感觉到自己背后的气氛开始变得奇怪,刻意提高嗓门宣告咖哩的完成。然后,我拜托犀川先生去盛饭,和花去拿汤匙,还有叫深町把散落在桌上的竹轮和起司包装纸拿去丢。三个人马上手忙脚乱地开始行动。真是的,你们也差不多该知道犀川先生就是「危险勿触」了吧……我不由得在心中叹一口气。

犀川先生无所不能,不论是洗衣、打扫、缝纫、园艺,每样家事都很拿手,唯一不擅长的就是做料理。不过,为了犀川先生的名誉著想,我要补充一句,他不是不会,而是我们不要他做。

至于原因嘛……

「……」

坐在我对面的犀川先生,正拿著银色圆筒状容器往自己的咖哩猛倒。从容器中落下的红色粉末,很快就把茶色的咖哩给染红。那其实是用辣椒中特别辣的哈瓦那辣椒、印度鬼椒等做成的刺激性粉末,辣度强到普通人只要舔上一口,就会马上气绝倒地。

没错,犀川先生是个味觉异常的人。不,说「异常」可能有语病,毕竟味觉也有个性,应该要尊重个别差异才对。总之,我想表达的是,如果让犀川先生做饭,食物会变得很辣,我们无法吃下肚。

因此,我跟和花都不会让犀川先生做饭。要是让他负责,我们就永远没饭可吃了。由我们来做饭,犀川先生再进行其独特的加工,是最好的做法。

亏我还特地做了奶油鸡肉咖哩,真希望他能尝一尝起司的浓郁和番茄的酸味……不过我绝不能将这些感叹说出口。

「还真是每一次都洒得这么多呢……犀川先生不觉得辣吗?」

「不会,很美味。」

「犀川先生只吃甜的和辣的东西呢。」

和花苦笑著说道。正如她所言,犀川先生的味觉太极端。幸好在甜食方面,他的味觉跟和花一样纤细、敏感,这也是他能在点心铺帮忙的必要条件。

「凑,这咖哩真好吃。你啊,就料理还算厉害。」

「『就料理』是什么意思?我指的是那个『就』!」

「当咖哩配菜的南瓜沙拉也好好吃喔!」深町边说边狼吞虎咽,还开了第三罐啤酒。受她夸奖固然高兴,但总觉得我们的立场好像颠倒了。深町每次来都要吃饭(甚至还谣传说她是专门为了吃饭而来),我却从没吃过她亲手做的菜。

「嗯?这南瓜沙拉放了葡萄乾……还有坚果?」

「我有加杏仁碎片。」

「原来如此,难怪味道很香。」

南瓜沙拉是我去店里帮忙前就事先做好的。把南瓜中间含籽的部分挖乾净、削皮,然后迅速泡进水里,放入耐热容器,以微波炉加热,再利用这段空档把杏仁捣碎、起司撕碎。起司用硬度较高的加工起司会比较好。

接著,将变软的南瓜捣烂,加入美乃滋,放进杏仁、起司、葡萄乾一起搅拌,就大功告成了。因为不用花太多功夫,我推荐深町也试著做做看,她却放下原本在喝的啤酒罐,用力地挥挥手。

「不用啦,反正在这里就吃得到了。」

「……」

不行不行,你得更像个女人家一点……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又被我吞回去,因为可以想见她一定会替自己找藉口。在吃完这顿由奶油鸡肉咖哩和南瓜沙拉构成的晚餐后,我为了送深町回去,便将善后工作交给犀川先生跟和花,自己跟著深町一起走出家门。

「唉~明天是星期一啊~得要一大早就出门才行。」

「对喔,要星期一了。」

「自营业的人还真是悠哉呢。」

深町一时无心的发言,让我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她顿时察觉事态不对,赶紧说了句「对不起」。其实该道歉的,应该是状况糟到总让老友操心的我才对。我也自知本身修养还不够,轻叹一声,站到深町前面拉开玄关的门。

「我过得悠哉是事实啊,你没必要道歉吧。」

「就是这样才要道歉,因为我知道事情并不像表面这样简单。」

「……」

「还有在写吗?」

深町像在打探般问道,但我没有回答,而是率先迈开步伐,走过玄关来到大门间的石版路上,打开老旧的格子门。这条横过家门前的小路,宽度尽容一辆汽车勉强通行。我们家对面没有住家,是条死巷子。沿著分隔庭院和小路的树篱往下走,就能来到跟市区道路相连的马路。

位于我们家南方的市区道路上,有能坐到鎌仓车站的公车。为了要坐那班车回家的深町,我往市区道路的方向默默前进,边听著她跟在后头的脚步声,边在心里替「还有在写吗?」这问题找答案。

其实我有好一段时间没写什么像样的东西,但做为唯一收入来源的某杂志散文专栏倒是从没间断过。所以,我该回答「有」吗?可是,这样回答深町的问题似乎不太恰当。

二十五岁时,我获得某文学奖的新人奖,出道成为作家。而且,由于那部作品得到的还是国内屈指可数的著名文学奖,我因此瞬间爆红。本来是上班族的我便辞去当时遇上瓶颈的工作,成为专职作家。

可是,这世间可不是好混的。光靠得过几个大奖,也不保证你就能永远当作家。我的第二部作品不畅销,第三部作品结果也不佳,于是渐渐地稿约就不来了,到现在我几乎已等于是失业。

来到市区道路后,我们一前一后朝著驶往鎌仓车站方向的公车站牌前进。这里虽然是双线车道的市区道路,但路面很狭窄,行人常常会和公车擦身而过;就算不少地方都设有人行道,我们家这一带却偏偏没有,所以行人必须走在马路旁,边注意后方来车边前进才行。

深町住在坐公车约需十五分钟的御成町,距离算近,只是公车班次少了点,而且周末只到九点就没车了。我想让她赶上末班公车却不知是否来得及,正为此担心时,深町用听似自言自语的语气,从我身后搭话。

「这个月的文章我看了,就是去捡石花菜那篇。」

「……是吗?」

「很有意思呢。接下来要不要试著写跟食物有关的文章呢?反正你很会做菜嘛。要是你能写的话,我们杂志就可以……」

「深町。」

我知道她这么说都是为了我,可是我就是没这么通达事理,才会落到这般田地。嘴上说要写小说,却待在家里一事无成,只有勉强在妹妹的点心铺里帮忙,就这样虚度每一天。

我用夹杂叹息的声音唤了她的名字,深町听了倒抽一口气,没再继续讲下去。我感觉到她似乎又要道歉,赶紧抢先开口:「谢谢。让你这样顾虑我,真是不好意思。」

「……」

我本来想先道歉来展现君子风度,但感觉到背后传来一股不满的情绪,令我有些在意,回过头发现深町皱起眉头往反方向看去,完全不想和我对上视线。我不明白深町为何心情变差,又回头继续往公车站牌前进。

到了公车站后,深町依旧一言不发,彼此之间气氛尴尬。我还是一样想不通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无奈之下只好假装在看公车时刻表。末班公车的时间我早就背起来了,却不巧手表和手机都没带,无法得知目前的时间。

因为没办法预测公车还要多久才来,我感到无计可施而轻轻叹了口气。站在我身旁的深町看了自己的手表,告诉我:「现在是九点十分喔。」

「……」

即使我没把不知道时间这件事说出口,一点小动作仍让我露了馅。我有些难为情,口齿不清地说出减完的时间。

「还有三分钟。」

「……」

「深町。」

「什么事?」

「你在生气吗?」

本想顺便问她「为什么生气」,但我知道加了这句会火上加油。面对我意有所指的问题,深町她大大──大到让人觉得她像在迁怒我──地叹了口气,回答道:「没有啊。」

不,这不像是「没有啊」的态度吧?如果她能明白说出自己在气什么,我就能做出适当的回应;可是如果不知道原因,那就一筹莫展了。如果要讨好深町,让她心情恢复,找些符合她喜好的话题来聊也是可以,但不巧的是,这不符合我的个性。

嗯,总之还有三分钟……不,大概剩两分钟了吧。在这段时间都必须忍耐吗?反正才三分钟,马上就过了,不然看看星星。当我抬头望向天空时,深町突然开口。

「还记得西村吗?」

「……记得。」

在两人共通的朋友中,姓西村的只有一个。我想起这个高中时同样加入网球社的女孩脸孔,向深町确认是否是那个西村,她点了点头。

「她要结婚了。」

「哦~」

「她希望二次会时你也能来。」

「……」

才刚想这是喜事一桩,结果一下子又变成麻烦的邀约,让我没办法接话。跟我并肩站立的深町瞥了我一眼,见我陷入沉默,就继续说西村要邀请我的事。

「她结婚的对象是角田喔。他们两个人都想……把你列入宾客名单中。」

「你说的角田……是那个角田吗?」

「是啊。」

角田跟西村一样是网球社成员,跟我也很熟。角田个子不高,但身材魁梧,脸孔轮廓感觉像猴子。我记得他人很好、很亲切,颇受社团学弟妹景仰。

不过,就算熟识……也都是高中时代的事了。我们上的大学不一样,从此没再见过面,更不清楚对方目前在做什么。至于西村……我只记得几年前看过她跟深町走在一块而已。

这两人只是以前的社团伙伴,跟现在的我完全没有交集。除此之外,我还有不想见到昔日熟人的隐情,所以实在不想参加。我深吸一口气,叫了深町一声。

我想,深町在说这些话之前,应该就已经知道我会拒绝了吧。

「不好意思──」

「至于总召……」当我正要拒绝时,深町像要盖过我的话般抢先说道:「是津守喔。」

「……」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马上僵住。津守是我从高中就认识的死党,不但名字听到烂了,连脸孔都看到烦。直到现在,他来我们家时都是擅自闯进来,一副这里是他家的态度。他跟深町一样,对我而言就彷佛家人一般。

不过,这时让我吃惊的并非「津守」这个名字,而是「总召是津守」这件事。

「津、津守当、当总召?」

由于冲击太大,我确认的声音都走调。深町见我如此动摇,耸了耸肩回说:「好像是他自己说要当的。」

「等、等一下,深町,西村跟角田应该都知道吧?是津守耶!津守喔!津守当总召这种事……不,抱歉,是我误会了吧?是别的津守吗?」

这件事太匪夷所思,我说到一半忽然回神。说不定不是我所想的那个「津守」,而是别的「津守」。连这种妄想都出现的我拚命摇头,深町则冷眼旁观。

「就是那个津守啦,不可能还有其他津守吧?」

「如果是的话──」

他一定没办法当什么总召的!当我拉高分贝想接下去时,在深町前方出现了格外明亮的光芒,看来是公车的车头灯。深町也察觉到车灯而转过头。

「所以……」深町从包包里取出车票夹准备上车,继续说道。「接下来就由你去跟津守说吧。」

「等等!你所谓的『接下来』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去问他二次会的事啊~」

面对我穷追猛打的质问,深町回答得一脸不耐。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会被赶鸭子上架!我抱著不祥的预感,不停反覆说:「不管啦,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深町的脸皮还是比我厚得多。

当公车停下、车门打开,我一喊「深町」她就自顾自地说:「请多指教。」接著迅速坐上公车。即使我再三重申:「我真的不管啦!」但深町很显然没在听。

「哼!没什么好指教的!」

我大叫,深町则隔著车窗笑咪咪地向我挥手。等公车开动后,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可恶!这样一来,不就等于被赶鸭子上架了吗?是这样没错吧?我也找不到人确认这一点,只好跺脚泄愤。

不管怎么想,这都是预谋犯罪。深町应该清楚我很排斥跟以前的熟人见面,也知道我不会去二次会。她之所以刻意叫我参加二次会,一定是计画好要透露津守是总召这件事。

她把这个听来的大消息拋给我……简单来说,就是把烫手山芋丢给我,所以才会刻意选在道别时说出口。不然,像这种等级的大麻烦,就算她边嚷著「不得了」边跑来也不奇怪。

她一定想过要如何让我乖乖就范才会这么做,我也只能懊恼咂舌。这就是所谓「被摆了一道」吧?现在深町一定正为了把问题拋给我而松一口气,独自窃笑著品尝胜利的滋味。

我越想越烦躁,抓了抓头,强忍想吼叫的冲动迈开步伐。怎么办?就算深町把问题推给我,我也不打算接受。如果以「跟我无关」为由切割关系,彻底无视的话……

「柚琉先生。」

我在胸前盘起双手,边走边想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便停下脚步。一回过头,发现眼前站著手握遛狗绳的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牵的是我们家养的狗,名叫马卡龙。虽然一提到马卡龙,便会联想到五颜六色、造型可爱的法国点心,不过这只狗是日本犬,品种大概是柴犬,年龄则大概是五岁。

为何都用「大概」,是因为马卡龙当初是被人遗弃在公园,后来才被我们收养的,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它确切的出生日期。

「您要到哪去?」

「……啊……」

犀川先生一脸莫名其妙地问我,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过通往家里的转角。我的坏习惯是如果太专心思考,就会没注意周遭情况。我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折回犀川先生的方向。

「我本来想说回来后要带它去散步的。那我走啰。」

「是吗?那就待会儿见。」

听我说要代为遛狗,犀川先生就将马卡龙的遛狗绳跟捡便袋交给我。

我一握住遛狗绳,马卡龙立刻露出欣喜的模样,尾巴摇个不停。它一定很高兴带它散步的人从犀川先生换成我。

我这么说并非自作多情。实际上,不管马卡龙处于多兴奋的状态,只要犀川先生一接近,它就会抖一下,然后安分地趴下来。不只是马卡龙,所有在路上遇到的狗反应都一样,不过其中也有些狗会无端朝犀川先生狂吠。

大概是狗身上残存的野性本能,让它们感觉到某种不对劲。

那就是犀川先生虽有人类的外表,却不是人类的事实。

马卡龙白天都在玄关前的狗屋度过,晚上才会进到家里。等散完步回到家,我在玄关帮它擦脚后,马卡龙会到走廊上它睡觉用的床上,将身体缩成一团。我拿起放在狗狗床边的水盆想帮它换水时,一转身就看到犀川先生站在走廊的阴影处。

「呜!」

虽然从五岁就开始跟犀川先生一起生活,但每次遇到这种情形,我还是会吓一跳。在黑夜的幽暗中,犀川先生更有压迫感,那彷佛跟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晃晃悠悠地向我走近,然后面无表情地打了招呼。

「我先去休息。」

「喔……好的,晚安。」

犀川先生趁我去遛马卡龙时洗了澡,身上穿著用来当睡衣的浴衣。他睡觉时也不会穿睡衣。不过,他会坚持穿和服并非个人作风使然,而是别无选择。

犀川先生当初来我家时并没有带换洗衣物。祖父对他万年不变的穿著实在看不下去,便叫他穿自己的和服。毕竟父亲跟我身高相仿,如果拿父亲的衣服给犀川先生,尺寸差太多。

就这方面而言,由于祖父身材高大到不像大正时代出生的人,所以犀川先生穿起祖父的衣服只是有点短而已,完全没问题。祖父去世后,犀川先生就继承祖父所有的和服,一直穿到现在。

犀川先生走向自己的房间,我目送他身穿绀色浴衣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那高到快撞到门楣的身躯,给人彷佛要消失在黑暗中的错觉,让我回想起犀川先生第一次出现的情景。

母亲生下和花后旋即去世。当她的葬礼进行到一半,犀川先生出现在我面前。那时刚守完灵,天快要亮了,我正坐在缘廊眺望著庭院,犀川先生却突然出现在眼前,彷佛他是从夜晚的黑暗中诞生。

接著,他对我这么说──

「我是来监视你的。」

从那时开始,我就一直处在从黑暗中诞生的「死神」──犀川先生的「监视」下。

犀川先生不是人。这不是指他的外表不像人,而是他真的不是人。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在我八岁时亡故的祖父。父亲也知道犀川先生不是人,但他在我十七岁时不知去向,所以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我,和花完全不知情。

把犀川先生称为「死神」的是祖父。祖父会叫他「死神」,是因为他以前也见过相同的人物。祖父的母亲……相当于我的曾祖母,好像也一样受过「监视」。据说祖父当年询问为何不是家人的人却一直待在家里时,曾祖母回答:「那是死神。」

不过,祖父也说过那只是个称呼,跟一般人所认知的死神并不相同。说起死神,都会给人出现在濒死之时,还会夺走人类性命的印象,但我们家的死神不一样。真要说的话,或许该说是「生神」才对──祖父苦笑著这么对我说,还把其他曾祖母所嘱托的凑家秘密也都告诉我。

他说:「因为你必须知道这一切才行。」

即使在洗澡,我脑中仍是被深町硬推给我的麻烦所占据。反正我不出席二次会,大可当作跟自己无关,直接忽视。不过,光想像自己一旦采取这种态度后会造成的后果,脑中浮现的都是可怕的事。

躺进棉被后,我的想像还是停不下来,结果失眠了。时间就在我躲在棉被里独自苦恼时悄悄流逝,等到我终于睡著,天已经亮了,结果起床时间也跟著往后拖延。

「……」

等我醒来看向闹钟,竟然已经早上九点。身为上班族的深町之前用错愕语气说的那句「还真是悠哉呢」又在我耳边响起。客观而言,像我这种即使睡过头也不必慌张的闲人,的确应该接下那份苦差事才对……

一早就叹气的我收起棉被,走到厨房。和花跟犀川先生已经吃完早餐,只留下我的份。两人都不在,大概正在店里备料吧。

我在洗手台洗了脸,然后把和花为我做的火腿蛋和味噌汤加热。我匆匆吃完这份孤单的早餐、把碗盘收拾乾净后,来到浴室想洗衣服,却发现犀川先生已经帮我洗完了。

不然就去打扫好了──我抱著这个打算来到缘廊,看到犀川先生人在庭院里。

「犀川先生。」

「早安。」

我看犀川先生正拿著扫把打扫庭院,就说那我来用吸尘器吸室内地板,结果他却回说地板也吸完了。

「只剩柚琉先生的房间没扫,那就拜托您。」

「好的……」

我睡得很熟,一觉到天亮,连吸尘器的声音都没察觉。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是星期三,所以今天星期一和花跟犀川先生都有店里的事要忙。当店里有营业时,我本来是打算要帮他们分担所有的家事……

我为自己帮不上忙叹了口气,在缘廊边坐下,问犀川先生是否要我帮忙打扫庭院,他说已经快扫完了。

我们家是日式庭院,在这平成时代可说相当奢侈,不但草木茂盛,房子后面又是山,环境如不勤加整理就会杂草丛生。现在到了秋天,落叶很多,打扫更是一日都不能间断。当我边注视犀川先生身穿和服、手拿扫把扫著落叶的身影,边弓著背专心思考该怎么做时,突然有一阵风吹过来。

我回过神坐直身子。犀川先生身旁刮起了小小的旋风,将扫成一堆的落叶吹得不停转圈,飞舞起来。

那是……

犀川先生停下扫把,盯著脚边的旋风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面向我说:「今晚似乎会有客人前来。」

「……」

听到他面无表情地告知的内容,我心想:「果然是这样。」在犀川先生身旁刮起的旋风,就是通知有「客人」要来的预兆。所谓的「客人」,可不只是有访客上门那么简单,这让我不禁面露犹豫之色。犀川先生则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若无其事地再次开始打扫。

「客人」已经很久没来了,这就是所谓的祸不单行吧。我已经为深町丢下的烂摊子伤透脑筋,「客人」不必挑在这时候跑来吧……就在我垂头丧气、胡思乱想之际,犀川先生已在不知不觉间把庭院清扫完毕。

「柚琉先生。」

「呜……」

我感觉似乎有人在叫自己,吓了一跳地倒抽一口气。结束神游的我连忙抬起头,发现犀川先生站在眼前。

「庭院打扫完了,我要去店里帮忙和花小姐。」

「啊……是……好的,我知道了。」

我语无伦次地回答后,犀川先生迅速踩上缘廊,往店的方向走去,留下我一个人杵在原地。即使我过著形同赋闲在家的生活,麻烦事还是一样很麻烦。我深深叹了口气,手撑著脸颊眺望庭院。再次飘落的枯叶,在庭院地上交织出新的图样。

话说回来,结婚典礼是要在何时举行?因为跟这种场合完全无缘,所以我不太清楚,不过听说大部分都是在春天举行。这样的话,就是明年了吗……一想到在那之前都得紧盯津守的一举一动,我不禁郁闷起来。

我也知道,自己对这种情形真的很没辙,就算想佯装不知、丢著不管,结果还是会在意。这种一板一眼的个性总是害惨了我。深町很清楚我的个性,才会把这件事推给我。

我抱著自我厌恶的心情,把吸尘器拿回自己房间大致清扫,接著打开放在日式矮桌上的电脑,专心写著没人委托的小说,写著写著,不知不觉就到了要做午餐的时间。

我关上电脑来到厨房,打开冰箱查看有什么食材。因为店里是从十二点半开始营业,所以每次都得提早一小时吃完午餐。我今天想做炒乌龙,就把洋葱、青椒和红萝卜等蔬菜先切丝,猪肉片也切成容易入口的大小。

接著,我在平底锅抹油,先煎猪肉、炒蔬菜,再把为了好炒而事先烫过的乌龙面丢进去。调味料是我特制的大蒜酱油。这种酱料只是在酱油里加进大蒜和梅干就能轻松完成,不过风味绝佳。

趁乌龙面还没变得太软,我停止翻炒,开始准备盘子。此时,玄关传来「有人在吗?」的叫唤。

「!」

这个我已经听到腻的声音,绝对是津守没错。因为津守跟深町一样,总是很随兴地出现,连电铃都不按,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般直接闯入。不出我所料,跟著咚咚咚穿过走廊的脚步声一起登场的,的确是那张颇具特色、轮廓深刻的脸孔。

「你不是在吗?至少出个声吧。」

「你才是,至少按个电铃吧。」

要别人应声之前,应该先反省自己的行为吧。就算看到我皱起眉头,脸皮跟水族馆水槽的压克力板一样厚的津守也只是耸肩以对,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

津守跟深町都是我在高中网球社认识的。毕业后,我们虽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却依旧保持来往,一直到现在。即使不到犀川先生的程度,但津守的个子也很高,再加上那张以意志坚强的浓眉为最大特徵的深邃脸孔,可说是个传统风格的帅哥。

津守这男人一言以蔽之,就是桀骜不逊。深町固然也是个我行我素之人,仍旧赢不过津守。津守甚至会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以为这世界是属于他的。而且最大的问题在于,我在津守心中已经被归类为「必须照顾的没用家伙」。

「我给你带来好消息喔。」

「……好消息?」

津守笑得自信满满地这么说,我则眉头深锁地反问。我有预感那跟结婚典礼的二次会有关,对我而言完全不是好消息。不过,津守的思考方式跟我完全相反。

「你本来就个性阴沉,现在又过著茧居生活,再这样下去不就会变得越来越阴沉吗?你也不喜欢外出,没有新的邂逅,就连朋友也只剩下老朋友。所以,我带来一个最适合你的好机会!」

难不成……?

「你还记得网球社的角田和西村吗?他们要结婚了,真是喜事一桩!我知道他们高中时曾经交往过,本来以为他们分手后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去年他们偶然重逢,没多久就进展到要结婚的地步。角田老实说长得不太有女人缘,最后却能跟了解他人品的西村重逢,真是太幸运了!」

这……果然是……?

「话说角田和西村真是与众不同,他们说想见你,要我邀你参加二次会。居然会想在自己结婚的大喜之日,看你这种阴沉男的脸,虽然是很怪啦,不过我也不是不能了解他们想念老朋友的心情。所以你就念在角田跟西村的好意,心怀感激地出席二次会吧。不要再啰哩啰嗦的,听到没有?」

津守说到这里便悠哉起身,往平底锅探头一看,发现有炒乌龙,就用命令的口吻说:「我要这个。」我虽然只有做三人份的炒乌龙,但跟津守争论也很麻烦,就说我会准备,要他回去坐好。

津守趁我把炒乌龙装盘时,从冰箱拿出冰好的茶,径自倒进玻璃杯中喝了起来。虽然我对他的任性作为和嚣张口吻都已经放弃挣扎、直接无视,但是在二次会这件事上,可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

我在坐回椅子的津守面前摆上装著炒乌龙的盘子,再把锅里剩下的面分成和花跟犀川先生的份。我边这么做,边思考著要如何回应。

老实说,我很想用一句「知道了」赶快把津守打发回去。角田和西村以前都是网球社的,应该很清楚津守的为人才对。既然如此,又为何会把总召这个重责大任交给津守?这真是一个谜。不过,这次的责任的确是在身为委托者的他们身上。

跟我没关系,完全没关系……我只要跟他们切割清楚就好……

「……」

我把平底锅丢进洗碗盆,叹了口气,转身面向津守。虽然很恨自己一板一眼的个性,但不管怎样,还是先问问看好了。

「话说二次会要办在什么时候?」

「在婚礼后。」

「我是问日期。」

「大概是十一月……二十七日吧。」

津守不停将炒乌龙吸进嘴里,看起来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可是我一听,整个人僵住了。就一般常识考量,婚礼大多是在春天举行,我也就擅自认定他们的婚礼是办在明年春天,所以当下真的有种遭到当头棒喝的感觉。

十一月二十七日……十一月二十七日……不就是这个月月底吗!

我倒抽一口气,脸色瞬间发青,但津守对我的心情似乎浑然无所觉,边咀嚼著食物边歪头思索地答道:

「不……还是二十五日?反正,总召是我就对了。」

很厉害吧──从他得意洋洋的神情中,似乎听得见这样的心声。我眼中顿时染上绝望之色。绝望究竟是什么颜色,我也无法具体说明,感觉上如果放大来看,应该会发现其中密密麻麻地满是「绝望」二字吧。

他不知道,津守绝对不知道,他根本连一丝一毫都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处在多么急迫的情况下。这也难怪深町会把事情推给我,然后就自己逃跑了。终于想通这一点的我,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

为了冷静下来,我怀抱著微小的──真的跟尘埃一样微小的希望,试著询问津守。

「……那么,要办在哪里呢?」

「我想也差不多该找了。」

果然是这样!

我不由得瞪大双眼,感觉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好快。差不多该找了?明明只剩三个星期,居然敢说差不多该找了!现在是能悠哉地说这种话的时候吗!我强忍著想这么逼问他的冲动,再次向他确认。

「你知道吗?津守,不管是二十七号还是二十五号,都只剩三个星期啰?」

津守发觉我的眼神充满怀疑,露出不甘愿的表情回答:「我当然知道。就因为知道,所以才来告诉你。」

可是,顺序根本搞错了吧?应该要先订好会场、徵得新人同意,再来召集出席宾客,这才符合道理吧?

更何况在这之中,像我这样跟新人不太熟、只是曾参加同一社团的人,其实等到最后再问就好。我重新体认到他做事的方法有多么乱无章法,不禁抱头苦恼。

从我们认识时开始,我对津守的感觉就是「见微知著」。因为有他,让我的高中时代备尝艰辛,简直不忍再提。我也曾把他当成怪人、敬而远之,津守却不知为何认定自己必须照顾我,总是努力缩短彼此的距离,结果我们就在双方无法达成共识的情况下共处了三年,直到各自进入不同的大学。

当我还以为能就此切断我们的缘分时,没想到这个缘分不知何故就是断不了,一直维持到现在。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吧?就算腐蚀剥落、化为尘土,也还是有某种无形之物连系著这个永远切不断的缘分,所以我已经对此死心了。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想自己找罪受,既然本人都拍胸脯保证知道目前是什么状况,我也别再多说什么,赶快打发他回去就好。可是……正因为我能预见未来不幸的结果,才会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比方说,如果我不过问也不多说,就让他这样回去,津守恐怕会陷入绝境。即使如此,依津守的性格,他也不会认为那是绝境,依旧从容不迫,结果伤脑筋的只有他四周的人,以这一次的情况来说就是角田和西村。不,不只那两人会有麻烦,到时波及的范围一定会扩大到他们的亲朋好友身上。

如果只是约出来喝个酒就算了,但糟糕的是,这可是婚礼的二次会。津守也说了,这是他们的人生大事、大喜之日。

「听好了,津守,你现在马上去找会场,不然会来不及的。」

一旦插了嘴,之后事态会怎么发展,我从过去的经验已能窥见一二。结果我还是无法完全忽视这件事。不论什么时候,都是认真的人比较吃亏。

我态度强硬地下了命令后,津守以气恼的表情看向我。

「不要紧啦,还有三个星期。」

「你搞错了吧,是『只剩』三个星期。能容纳大量宾客的店毕竟有限,有可能早已被预订一空。」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对付津守时只能使用强硬的措词,见我回答得斩钉截铁,津守微皱眉头,有些不情愿地回答:「我知道了。」然后把盘里的炒乌龙吃完。就在此时,和花从通往店内的走廊上探头进来。

「哥,午餐是要……啊,津守哥,你来啦。」

「嗨,和花,你今天也很可爱呢。」

津守是个超级女性至上主义者,再加上他的脸皮厚度媲美压克力板,所以总不忘对女性赞美两句。即使津守打从和花念小学时便认识她,但直到现在每次见面时,也依旧会猛夸和花「好可爱」。

和花也习惯了,面不改色地直接忽视,还问津守今天是不是休假。

「不,接下来有一场手术。」

津守边回答和花的问题,边看了看手表,喃喃地说他差不多该走了。津守是在大学附设医院工作的外科医生,值班时间相当不规则。因为他一旦开始工作就无法取得联络,我再次提醒他得赶快处理这件事才行。

「喂,我知道你很忙,但会场要早点订喔。」

「知道啦。我手术后是值夜班,所以明天下午的时间会空出来,我会去碰碰运气。」

「明天下午」这个时间有点可疑,不过他也意识到必须早点处理才行,就先看看状况再说吧。如果可以,我实在不想跟自己不愿参加的二次会扯上关系。目送津守回去后,我问和花要不要现在吃午餐。

「嗯,反正犀川先生也马上要回来了……对了,哥,你们说的会场是什么的会场啊?」

「是婚礼的二次会。由津守担任总召……」

「咦?不要紧吗?」

不愧是我妹,长久以来都有把她哥的辛苦看在眼里,才会一听到由津守当总召就吃惊地问是否要紧。我脸上浮现苦笑,将津守吃完的盘子收起来,再放上和花和犀川先生的餐具,顺便做出回答:

「算了,只要会场能确定,总会有办法的。反正只是二次会而已,最坏的打算就是在居酒屋举办吧。」

「是吗?什么时候要办?」

「好像是二十七号……又好像是二十五号……」

「这个月吗?」

和花发出更惊讶的声音,望向墙上的月历确定日期。

「二十七号是星期天,又是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应该就是这一天吧?」

她边说,边忧心忡忡地看著我。

「那天日子好像很好,最好要早一点找场地喔。再说,二次会办在居酒屋……新娘可能会不太高兴。」

「是这样吗?」

「毕竟又不是在办尾牙。」

和花用怜悯的眼神看著她迟钝的哥哥,耸了耸肩说道。没办法,明天下午打电话再次跟津守确认吧?真是的,他明明这么忙,干嘛还答应当总召?真是想不透。我叹了口气,沮丧地垂下肩膀。

津守回去后,我先让和花跟犀川先生吃午餐,等他们去了店里,再以茶泡饭解决自己的午餐。整个下午我也是专心写文章,等到太阳西斜时,我开始挂心起犀川先生所说的「客人」何时上门。

祖父把为特殊目的前来拜访的人称作「客人」。在祖父生前,都是由他接待「客人」;在他去世后,换成我跟父亲一起见客;而在父亲失踪后,就由我独自应付。每一次犀川先生都一定会在场。

当店内打烊,晚餐吃完,将近八点时,门铃响起。和花本来要去应门,但我拦下她,告诉她那是「客人」。她一听,表情立刻变得僵硬。

「……那么,我去楼上。」

和花对「客人」的事并不清楚,不过当年祖父叮咛她客人来时要回房间的指示,她到现在仍一直遵守著。和花神情透出些微的不安,有些慌忙地走上楼梯,我则听著她远去的脚步声走向玄关。

我穿上水泥地上的庭院木屐,拉开拉门就看到一名拿著紫色包袱、有点年纪的男人。

「晚上来打扰真是抱歉,我还以为这里有间叫做凑医院的诊所……」

凑医院在十六年前父亲失踪时就已歇业,现在改建为点心铺MINATO。听到那男人一脸抱歉地如此问道,我在说明之余,也一并询问对方来意。

「基于某些理由,诊所已经关闭了。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知道这个男人不是为了健康的问题而来。听我用平静的口气这么问,男人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看似羞于启齿地开口说:

「那个……我是代替家母前来的。家母上个月去世了。她生前曾说无论如何都要向凑医生道谢……」

这个男人自称是代替亡母而来,看来不是抱著某种期望来访的,这让我不禁松了口气。我请他进来屋内,男人便行了个礼,走进玄关。

我们从玄关穿过缘廊边,来到能眺望庭院的和室。当两人隔著房间中央的矮桌面对面坐下后,纸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出现了端著托盘的犀川先生。

「……」

见到长相凶恶、身材高大的大汉突然现身,这个男人不禁倒抽一口气。我为了让他受到惊吓而致歉,并以「这是在我们家帮忙的人」简单介绍犀川先生。

「啊……是喔……抱歉。因为这一位实在很高大……」

比起身高,更吓人的应该是长相吧,不过这男人还是吞吞吐吐地补上后面那一句。我露出苦笑,催促他说出来意,男人就打开放在一旁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盒点心放上矮桌,将它推向我,然后问道:「请问凑医生人呢?」

他所谓的「凑医生」,指的应该是我父亲。之前也有客人跟这男人一样,前来说要向父亲道谢。虽然父亲实际上在十六年前就行踪不明、音信全无,不过我对来访的客人倒有另一套说词。

「他身体不适,正在别处疗养,有事跟我说也无妨。」

「这样吗?那个……事实上我也……啊,抱歉,还没报上名字。敝姓大岛。刚才也说过,是家母交代我来的……那个,家母在死前有留下遗言……即使这其中或许混杂了一些疑似妄想的部分……」

自称大岛的男人为何会欲言又止,其实我十分清楚。大岛先生本身对此应该也是半信半疑。我用平静的语气回说:「不要紧。」大岛先生听了,紧绷的神情稍微缓和下来,并将犀川先生端上的茶杯盖子打开。

「家母她……」他啜饮一口绿褐色的煎茶后,娓娓道来。「……在进入九月时病倒了,一直住院。在她去世前一天,我被叫去医院,她交代说在鎌仓山的凑医院有位延命医,要我去见那个人,向对方道谢。『延命医』一词我是第一次听到,便问家母对方是什么人,她说是那一位医生延长了家父的寿命。」

大岛先生脸上浮现困惑之色,大概是认为自己说的话连自己都听不懂吧。昨天店里的客人问我是否听过「能使寿命延长的医生」时,我是推说不知情。如果对方只把这件事当成传言,我回答不知情还说得过去,但如果对方是有实际关联的人,可就不能那样否认到底。

我一语不发,在房间角落待命的犀川先生也是保持沉默。我们家后面是山,跟附近住家都有一段距离,白天时就很安静,到了晚上更添几分寂寥。现在正值秋季,偶尔会有虫鸣,今天却连虫鸣也没有,可说是万籁俱寂。

「家父是二十年前去世的。我不懂家母为何不说是给医生看病,而是给医生『延命』,就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家父当年是癌症末期,医生曾说他随时会离开。后来,家父突然表示想见家兄一面。家兄年轻时便跟家父断绝父子关系,离家出走,我和家母只知道他人在南美,就算找到了人、取得联络,家父可能也撑不到他回来。虽然医生如此告诫,但家母见家父无论如何就是想见上家兄一面,就一边寻人,一边拜托延命医生延长家父的寿命……对我而言,家母这番话实在难以置信……」

大岛先生对自己讲这种可疑的事给我听,似乎深感抱歉。毕竟他母亲过世时年事已高,难免会让他怀疑自己的母亲是否已经失智了。

「家母在病倒前,健康并无大碍,思绪也很清晰,结果在去世前头脑变得不正常了。我虽然这么想,但她的口气很坚定,眼神更是认真,而且我仔细回想,也的确是有迹可循,因为那时家父明明已经病危,却在临死前瞬间又恢复健康。后来在巴西找到的家兄回国,顺利跟家父见到面。那时我还以为是家父想见家兄的愿望太过强烈,才会引发奇迹……听家母这么说以后,我才想到,当时或许是托延命医的福……」

大岛先生说这里,单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他用迷惘的表情看向我,战战兢兢地问道:「这边的医生……真能办到那种事吗?」

一般人都会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大岛先生虽然姑且一问,但看来心中不相信的比例居多。面对单纯来道谢的客人,我都有固定的回答模式。

我露出微笑摇了摇头。

「或许家父确实医治了令尊,不过这应该纯属巧合,毕竟家父只是普通的内科医生……由于我的曾祖母以前是做类似咒术师的工作,所以可能是令堂曾听过这件事,便自己穿凿附会也说不定。」

「咒术师……」

这个不太科学的说法,大岛先生却马上接受了,并表示他母亲生前的确喜欢那方面的事物,还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说得也是。啊……不好意思,其实我也认为那应该是巧合,只是家母的表情实在太认真……再加上这是她的遗言,就想说一定要来道谢才行……请代我向医生问好。突然造访,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面对大岛先生的致歉,我也低头回礼。大岛先生能立刻接受这个说法,真是帮了我大忙。我跟著准备离开的大岛先生走向玄关,一路送他到大门外。大岛先生说完「请容我就此告辞」后,又再次拜托我务必向父亲转达他母亲的感谢之意。

「就算只是巧合,家母对医生真的是充满感谢……家父生前是想跟家兄道歉,才想在死前见上他一面……看到家父在死前能跟家兄和好,家母真的是打从心底觉得高兴。」

「……是吗……」

「再次感谢你们。」

大岛先生说完,深深鞠了个躬,然后走下小路。我目送他离去,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后,低声叹了口气回过头去──

「呜!」

我被站在背后的犀川先生吓得倒抽一口气,根本没发现他跟著我一起出来了。我喃喃说著「吓了我一跳」,向面无表情地伫立于眼前的犀川先生发问。

「……你还记得吗?」

「记得。」

虽然犀川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但当时应该也在场的我却记忆模糊。大岛先生说他父亲是二十年前去世的,当时我十三岁,祖父已经去世,所以应该是由我跟父亲一起见了身为「客人」的大岛先生母亲才对。

可是,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又被带去医院很多次,搞不清楚哪个病人是大岛先生的父亲。当时即使内心怀著巨大的不安,我也只能照著父亲的话去做。

「……延长寿命这种事……果然让人难以置信吧……」

「……」

听过传言的客人觉得可疑就算了,可是从实际体验过的母亲那里听闻此事的大岛先生,其反应也是相差不远。如果说治病,倒还在大家的理解范围内;但如果说延长寿命,一定会让人一头雾水。

即使大岛先生请我代为道谢,我也无法转达给父亲知道。他现在究竟人在何方、做些什么呢?已经不在这世上的可能性也很高。我轻轻叹了口气,叫了声「犀川先生」。

「是的。」

「现在我父亲……还活著吗?」

如果是非人类的犀川先生,一定会知道的。可是犀川先生没有回答。跟父亲有关的问题,他一概拒绝回答。看到犀川先生用可怕的脸盯著我,我马上为自己问了无聊的问题而道歉,并催促他赶快回家。

我一回到家就走上楼梯,朝和花的房间唤了一声。

「和花。」

和花听到我的声音就打开纸门,用窥伺的眼神望著我。我告诉她「客人已经回去了」,她浅浅一笑,比出OK的手势,问她能不能去洗澡。

「可以啊,让你等到现在,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啦……哥……」

「嗯?」

「你还好吗?」

听到和花为我担心,我回说:「还好。」她知道每次「客人」一来,我的脸色就会变得难看。不过,今天真的不要紧。我露出微笑证明给她看,和花也笑著点了点头。

和花从不过问「客人」的事。从小只要见到祖父和父亲样子有异,她就知道自己不能多问。这股强烈的感觉至今仍影响著她。祖父和父亲从来不告诉和花「客人」前来拜访的理由,如同他们绝不透露犀川先生的真面目。

我也一样,完全不打算告诉和花。

因为和花身上隐藏著她这辈子都不该知道的秘密。

知道这次的「客人」不会带来自己一直担心的麻烦后,我松了口气,一夜好眠。我前一天失眠到天亮,应该也是熟睡的原因之一。而且,我已叫津守去找会场,应该会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虽然抱著这样乐观的想法,内心却仍留下一丝不安,因此第二天下午,我打电话去津守的手机。

「……」

可是,我没听到津守的声音,只好在切换成语音信箱的状态中,留下「快跟我联络」的讯息。他明明说下午会空出时间去找场地,难道还在工作吗?如果是这样,不就没办法去找店家了吗?

不祥的预感忽然扩大。到了晚上,我再次打电话,结果又是在语音信箱留下相同的讯息。到了隔天早上、中午,依旧是语音信箱。这下子大事不妙,我不禁感到焦虑。

津守是在星期一上午来的,预定星期二下午开始找店家。那会是他直到星期三下午都还没跟我联络的原因吗……如果只是不回我留言倒还好,可是,我也不觉得他会只为了找店家就不跟我联络。

至于此时正抱头烦恼该怎么办的我,在得知更冲击的事实后被迫接下苦差事,则是再隔一天的事。

当我吃完早餐、忙完家事,正在自己房间使用电脑时,突然从某处传来声响。虽然和花跟犀川先生正在店里做准备,可是这里又听不到店里的声音,由此可知应该是从现在别无他人的家里发出来的。

难道是小偷吗?听说利用大白天闯空门的案例很多。当我小心翼翼、屏气凝神地走出房间,正要往厨房走去时,竟发现和室里有个人影,不禁倒抽一口气。

「呜!」

有个男人倒在隔著走廊与厨房相对的和室里,模样像是俯卧的尸体。等我察觉到那个人是津守时,不但觉得有一瞬间感到害怕的自己很蠢,同时也火大了起来。

「喂!津守!你在做什么?」

我问津守,他却不吭声。往他转向侧面的脸一看,才发现他闭著眼睛睡得正熟,真觉得败给他了。至于刚才的声响,想必是津守踏上缘廊时发出的。因为玄关锁著,他就绕过庭院,从缘廊进来屋里。

「真受不了……」

而且,他一定是刚忙完繁重的工作就直接来我家,才会睡死了。他唯我独尊的性格固然让人生气,但对于津守每天以外科医生身分精进不懈的生活方式,我倒是给予尊敬。我叹口气,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从壁橱拿出毛毯盖在他身上。

我不知道津守来做什么,不过他应该是有事找我。等津守醒来,我一定要问他二次会的场地找得怎么样了。为了不让他到时开溜,我从自己房间搬来电脑,就在厨房餐桌上继续打著文章。

津守一直没醒,就这样到了我得准备午餐的时间。为了要做亲子盖饭,材料都已经事先买好。我打开冰箱取出食材,先把鸡腿肉多余的油脂去掉,切成容易入口的大小,再把蛋打入碗中并搅散。

接著,我在锅中倒入高汤、酱油、酒和砂糖加热,再放进切成薄片的洋葱和鸡肉一起煮熟,最后倒入蛋汁迅速煮一下即大功告成。我也顺便煮了加入南瓜和滑菇的味增汤。想到和花差不多该回来了,我往时钟看了一眼。

此时,在桌子的另一边……也就是在走廊对面的和室里睡觉的津守,先是慢吞吞地爬起来,接著用精神奕奕得不像是刚睡醒的动作来到厨房,径自拉了把椅子坐下,直嚷著「我肚子饿了」。

鬼鬼祟祟地闯进别人家后──用「走进来」形容太过温和──倒地睡死的人,竟然一开口就喊肚子饿,对这种人我连说教都懒得说,只回答:「今天吃亲子盖饭喔。」看津守点头,我便从餐具架上拿出盖饭用的碗公,并问他跑来我家的理由。

「一直找我的人是你吧?我好不容易从值班中解脱后,发现手机的来电显示中有好几通是你打的,所以在回家前先绕到你这里。」

津守这番话说得好像是他有恩于我一样。就我来看,他其实打电话过来就好,更何况这本来就是津守自己的问题。即使我没义务忍受他这种自大的态度,还是点了点头,应了句「这样啊」,从电锅里盛起饭。

「我打电话给你,是为了二次会的事。」

津守恐怕……不,是绝对还没有开始行动,这一点我非常确定。会倒地昏睡,又说肚子很饿,可见得他上一次回去后,根本没睡好也没吃饱。面对这么繁重的工作量,我不认为他有时间去找场地。

所以,如果他说「还没找」,我也只能勉强接受,回他一句「是喔」……

「二次会?」

「……」

怎么可以用这种好像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表情反问?津守虽然不是笨蛋,但有时真的严重脱线。所以说嘛!绝对不能把总召这种负责指挥的工作交给这个人啊!

我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皱紧眉头,将放上鸡肉与鸡蛋的盖饭用力放在津守面前,故意敲出声响。

「是角田和西村的婚礼二次会!」

我不耐烦地说完,津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提高嗓门。

「啊!对,你一定要出席喔!」

「在那之前有件事一定要先做吧!我不是说过了吗?」

问题不在于我要不要出席吧!我在心里龇牙咧嘴,气愤难耐,但他似乎完全没察觉我的心情,若无其事地吃起亲子盖饭。看到他边大口吃饭边歪头思索的样子,我更是焦躁起来,又把星期一讲过的话重复一次。

「我说过已经没剩几天了,要赶快去找场地。你忘了吗?」

「……我记得,当然记得。」

不,他铁定忘了,还在最后加上「当然」两字实在太可疑。我眯起眼睛瞪著他,同时将盛好的味增汤放上桌。

「你星期一来的时候,还说星期二下午会抽空去找。」

「因为有很多事,所以耽搁了……」

「我知道你工作很忙,就算不能照计画进行也是没办法的事。所以我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是什么?」

「明明过著连吃饭睡觉都没时间的生活,干嘛答应当总召啊!根本太勉强了吧?」

要是津守对此有自觉,就不会引起这样的麻烦。津守从以前便是这样,当网球社社长时也是,什么事都轻易答应,然后换我和深町伤脑筋,类似的情形已经多到烂了。尤其更糟的是,津守的出发点都是充满善意的。

「可是,两个网球社社员结婚可是头一遭呢,既然我身为社长,自然该当仁不让地担任总召吧?」

看到津守一脸不满地提出反驳,我眉头皱成一团,心里直想对他咂舌。你的心情我了解,可是也该面对现实吧──类似这种话我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也深知这样吵下去只会没完没了,于是我话锋一转。

「总之,要赶快找到场地才行。我本来还想说既然是二次会,最坏的打算就是办在居酒屋,可是和花说如果这样,女方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是这样吗?」

「好像是这样。」

「原来如此……」

津守点点头,开始搅拌盖饭。我叫他看墙上的月历,并指著十一月二十七日,问他是否有看见下面印著诸事皆宜的字样。

「你说你搞不清楚婚礼是二十七号还是二十五号,不过二十七号是星期天又诸事皆宜,所以应该是这一天没错。因为日子好,举办婚礼的人一定很多。你有问他们婚礼要在哪里举办吗?」

「横滨。」

「那么,二次会的场地也在横滨市内比较好。可以的话,最好是距离婚礼仪式地点近的地方……婚礼仪式跟宴请宾客都在同一个地方吗?」

我跟婚礼完全无缘,所以不太清楚,不过听说饭店之类的地方会附设礼拜堂。当我正思考是否在市内的饭店里举办时,津守竟摇头否认:「不,婚礼仪式是在教堂举行,之后就是二次会。」

「……在仪式后……就是二次会?」

那么……难不成这个二次会其实不是朋友一起喝酒聚餐的续摊,而是用来代替正式婚宴、类似婚礼派对的聚会?我似乎听到骇人的事实,忍不住按住快要晕眩的头。

「等……等一下!那么,这不只是二次会……而是兼作婚宴的……派对啰?」

「这算……派对吗?他们是说因为仪式只有家人参加,想藉二次会在朋友和同事们面前正式宣布他们结婚了。」

「参加人数呢?」

「大概五十人左右。」

「!」

依津守之前的说法,感觉只是婚宴后大家续摊喝酒的程度,但现在听来,似乎完全不一样。太夸张了!居然敢把这么重大的事,交给津守这种人负责!在我的记忆中,角田和西村明明都是温柔敦厚、人畜无害的个性,没想到竟然有如此大胆的一面。太可怕了……

我不禁为此感到胆寒,将眉头皱得更深,狠狠瞪著津守。

「这才不叫二次会,人家拜托你当的,是婚礼派对的总召。」

「派对的总召吗?」

想必津守是觉得这个头衔听起来更大,正暗自高兴吧。但我看到津守脸颊抽动似乎在偷笑,真想痛骂他一句「蠢蛋」。

「听好了。」我强忍这股冲动,低声告诫。「既然人数有五十人,能用来举办婚礼派对的场地就更加有限。如果你还要当总召,就得马上找场地,不然后果会很惨的。」

「是吗?我还以为找间不错的餐厅就好……」

「又不是在约会,哪有那么简单!」

我正要厉声吼道「给我认真一点!」时,津守的手机响了。他边搅拌碗里剩下的饭,边拿出响个不停的手机。我看著满口是饭、双颊鼓起的他将耳朵贴近手机,应了声「是的」,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

「……好……我知道了……大概再一个小时……麻烦了。」

光在一旁听这段简短的对话,我就知道来电者是医院的人,而且津守还打算马上要赶回去。我大大地叹了口气,两手撑在桌面上,沮丧地垂下头,一旁的津守则是将味增汤一饮而尽后说:「抱歉,我得马上回去才行,有空我还会再来的。」

「等一下。」

「怎么了?」

「那样……会来不及的……所以就……由我来找吧……」

我勉强挤出声音,将自己做出的苦涩决定告诉津守。如果他这时又去医院,下次什么时候有空找场地完全没个准。我没有义务帮角田和西村,但一想到他们人生的新开始会被津守搞得一团乱,又觉得有点可怜。

「不,答应的人是我……」

「再这样拖下去,情况会更糟糕,好,你就去医院吧!」

事情至此已经别无选择。板起脸孔下达命令的我,表情想必充满魄力,连本来还有话要说的津守也乖乖闭上嘴,只说「我知道了」表示同意。见他抓起手机,扔下一句「我还会再来」便准备冲往玄关,我朝他背后喊道:「不是那里啦!你应该是从缘廊进来的吧?还有,你刚才没睡多久,要找个空档再小睡一下,饭也要记得吃。开车要小心啊!」

听到我的忠告,在走廊上调头、大步穿过和室的津守回说:「我知道了。」明明已经受够了他,到最后还是帮他擦屁股,连我也受不了这样的自己。缘廊的玻璃拉门关上的声音传来,我筋疲力竭地叹了口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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