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已形同触礁的婚礼派对场地,在意想不到的助力下得到解决。当我和深町决定不再跟担任总召的津守扯上关系后,这坚持果然奏效,婚礼派对的准备工作得以平稳低调地进行。如今已是距离派对只剩一周的星期日夜晚。
「啥?」
「就是司仪啊,司仪。」
店里打烊吃过晚餐后,收拾完毕已过了八点。周日还得工作的深町在回家途中顺道来访,却说出意义不明的话。所谓的司仪到底是什么?深町看著皱眉歪头的我,打开她带来的啤酒继续说下去。
「这还用说吗?就是这次的婚礼派对啊。反正担任司仪的事就拜托了。」
「拜托谁?」
「正在和我说话的人是谁?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深町露出吃惊的表情反问,但这应该是我要说的台词吧?婚礼派对为何要有司仪这点已经让人很疑惑,而且居然还要我来担任,真是越来越搞不懂。我说著「等一下」打断她的话,要她解释一下。
「因为……」深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喝了口啤酒继续说。「派对上不但有切结婚蛋糕的仪式,角田也说要和乐团的伙伴一起唱歌。如果不设个司仪来主持,整个流程不就会拖得很长吗?」
「喂!」
「怎么了?」
「角田要唱歌是什么意思?」
他身为新郎,不就是要乖乖坐在位子上吗?听我惊讶地这么问,深町便解释角田要跟乐团的伙伴一起发表曲子,而且听她的语气,好像是很早以前就已经决定好的。可是,角田组乐团担任主唱这件事,我是第一次听说。
说起角田,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个短小精悍、长相像猴子的家伙,实在难以想像这样的人会组乐团。
「他的才华好像是大学时才开花,唱得还不错喔。」
「那个角田竟然会……」
「总而言之,要先切结婚蛋糕,再来是角田唱歌……啊,后面还有西村的公司同事要表演魔术,接著是马场老师……哎呀,就是我们网球社的顾问啦,他说要讲些祝福的话。你也知道小马他就那样嘛,说起话来没完没了的,但西村也很难拒绝老师……」
「等等!」
「又怎么?」
「难道这些……全都要由我来掌控吗?」
好不容易才搞定派对的场地,结果只有轻松一下子而已。我有预感她这次又要把新的烫手山芋丢给我,因而毫不客气地对她摆出臭脸。而且追根究柢,我都已经告知自己不打算出席,居然还要我来当司仪?我不但无法理解,更不能接受。
「而且,我不是说过我本来就不打算参加派对了吗?」
「你不是说你会帮忙?」
「我指的是类似联络大家或事前准备之类的,这种在幕后打杂的工作。」
「司仪也是打杂的工作之一啊。」
「跟当天有关的一概不接受,我拒绝!」
如果此时不用明确的态度断然回绝,事情就会变得很糟糕。我怀著这般预感气急败坏地拒绝,深町则用像在打量般的眼神看著我,将啤酒一饮而尽,然后翻了翻塑胶袋又拿出第二罐啤酒,感觉像在思考要怎么出招。为了让她彻底放弃这个馊主意,我尝试从别的角度跟她谈判。
「听好了,你冷静想想,你觉得我这样的人真的能当司仪吗?我可是几乎没有在众人面前讲话的经验呢。」
「可是你的得奖感言不就讲得很好吗?」
「不要再挖别人的黑历史!」
听到她举出我人生中论难堪程度可排进前三名的回忆,我不禁扯著嗓门抗议。可是深町只是耸耸肩,用轻松的语气说了声「抱歉」。她完全不当一回事的态度让我焦躁起来,继续说道:
「虽然自己不想这么说,但我一直都过著连社会人士都称不上的日子,这样的我是无法胜任司仪的,更何况还是别人人生大事的司仪。再说,角田跟西村应该也不会赞成吧。」
「他们两人都说很好啊。」
「呜……让津守当总召也是,那两个家伙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婚礼啊?稍微认真考虑一下吧!」
深町看我发脾气,就安抚说:「好啦好啦~」然后又说她肚子饿了,要我帮她做点吃的。我边嚷著「晚餐已经吃完了,没什么东西」,边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冰箱。
总之先把吃剩的红烧马铃薯猪绞肉放进微波炉加热,至于其他的……我问她炒香肠可不可以,深町回答:「什么都可以。」刚好烫白花椰菜也有剩,我就拿来跟香肠一起炒。
我拿出平底锅,放入切有刻痕的香肠,接著对身后正夹起红烧马铃薯猪绞肉的深町继续说:「再说,我的样子本来就不适合公开亮相。这种事应该找女性来担任比较适合吧。你来做不就好了吗?」
「可是我必须拍照啊。」
「角田或西村的朋友呢?都没人了吗?」
「会乐意接受的人倒是有一个啦……」
那么,找那个人就好了──当我正要开口时,突然回过神来闭上嘴巴。我拿著平底锅回过头,眯起眼睛看向深町问:「是津守?」
深町露出自虐的笑容回应:
「他会一口答应喔。」
「根本已经看得到结果了啊!」
会乐于接下司仪这种工作的,除了以此为业的人,大概就只有津守吧,但这样绝对行不通的。既然都能预见会造成什么后果,最好连提都别对他提。我们把津守这个总召排除在外后,事情好不容易终于能顺利进行,我可不想再招来不必要的混乱。
「那就花钱请专业的司仪吧!」
「这样不行啦,不觉得很无趣吗?」
「既然角田和西村都叫津守当总召了,代表他们对婚礼根本不讲究,所以,即使无趣也不要紧。」
在说什么专业司仪很无趣之前,应该先好好检讨让津守当总召一事才对。就算现在场地是搞定了,但一想到自己当时被迫找场地找到快胃痛,我才听不进那种意见。
我哼了一声说完,低头查看香肠煎得怎样,再把白花椰菜放进平底锅,先稍微洒些盐,又洒上大量现磨的胡椒。味道清淡的白花椰菜跟黑胡椒很搭。将炒好的香肠花椰菜移到盘里后,我洒上帕马森起司端给深町。
「话说回来……」等我洗好平底锅、坐回椅子上后,大口吃著香肠的深町又问道。「和花跟犀川先生人呢?」
「他们在店里。好像是周末时把存货都用完了,两人正忙著订货。」
「受欢迎也很辛苦呢。下星期还要做结婚蛋糕耶,不要紧吗?」
「她说她会尽量想办法,而且……」
我还没说出「江崎也会来帮忙」,深町见我表情变得僵硬,就应了声「喔」。
「江崎他……」她嘴角浮现像在嘲讽的微笑,继续说道。「会来帮忙吗?」
「……好像会。」
说到这里,我不禁脸色一沉。深町状甚无奈地看著我,用筷子夹起白花椰菜咬一口,耸了耸肩问道:
「你不喜欢江崎吗?」
「没有。」
「江崎是个帅哥,性格爽朗,不但很会做菜,看来也满有生意头脑,跟和花很相配。」
「……他们果然又复合了吗?」
既然很相配的话,果然会旧情复燃吧?我心跳加速地询问深町,她却只是歪著头,说自己还没有问过,我就拜托她帮我确认。
「你自己去问她不就好了吗?」
「我没办法啦。」
「怕被和花讨厌,所以才不问吗?你的恋妹情结还真严重耶。」
我想起之前也被津守笑说有恋妹情结,便皱起眉头加以否认,不过深町看来是听不进去的。深町跟津守不同,与和花同为女性,如果由她来代述和花的心情──虽然那完全是深町个人的看法──听起来更为刺耳。
「我说啊,和花可不是十八岁,而是二十八岁哟。如果她是没有男友而迟迟不结婚就算了,现在只不过是她的前男友出现,你就嫌成那样,究竟是为什么啊?」
「我没有嫌他!不是这样的……」
我虽然这么说,但又无法解释自己的心情,只好陷入沉默,深町则用像在窥伺的眼神看著我。吃完炒香肠后,她放下筷子,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我明天还要上班,差不多该回去了。」
见深町拿起包包站起来,我就说要送她,也一起走出家门。走向公车站的一路上,我满脑子都在想和花跟江崎的事。
我不是不知道,要是考虑到和花的幸福,就应该在一旁温柔地守护她跟江崎的恋情。只不过这段就年龄考量很有可能走向婚姻的恋情,让我说什么都不想面对。如果和花结婚的话……甚至生了孩子……
我得将一切都说出来才行,但就是因为办不到,我才不希望和花跟别人交往。我怀著满腔苦恼,抬起原本垂下的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走到公车站,而且公车恰巧来了。
「那就麻烦啦。」
「喔。」
我听到正要上车的深町这么说就随口答应,却不懂有什么需要「麻烦」的。等我喃喃说出「路上小心」后,瞧见深町在车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啊!
「深、深町!」
糟糕,真不该点头回应深町那句话。我一面气刚才恍神的自己,一面朝公车大叫深町的名字。不过,一切都太迟了,无计可施的我只能目送公车无情地扬长而去。
「呜……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深町的意思一定是「司仪的事就麻烦你啦」。平常从我家走到公车站时,深町一路上都会讲话,今天却一直很安静。这想必是她的策略,要利用我专心想事情时钓我上钩吧。
不管是之前还是这次,为什么我都这么大意呢?再这样下去,我的护城河就快被深町填平了(注7:由来是大阪冬之阵时,德川家康率兵包围大阪城,后来双方谈和时,德川家康藉机填平外护城河,使原本固若金汤的大阪城丧失防御机能。现在也引申为为了达到目的而先解决周边问题。)。我满脑子都在想方设法,内心充满焦虑,感觉整个人好似浮在半空中。
我抱著凄凉的心情回到家后,把睡在玄关前狗屋的马卡龙叫醒,带它进屋里。在水泥地板上帮它擦过脚后,马卡龙就踩上木地板,来到它走廊上的床。看它很快就蜷起身子入睡,让我不禁羡慕起来。
「你好好喔,看起来无忧无虑的。」
蹲在马卡龙身边自言自语的我,为四周气流突然产生变化而皱起眉头。我回过神抬起头来,看到犀川先生站在走廊上。
「呜!」
引起我注意的并非无声无息地站在附近的犀川先生,而是他的脚边。明明是在光线昏暗、空无一物的走廊上,犀川先生的脚边却刮起了旋风。照理来说,家中是不可能产生旋风,不过因为我从小就看过这种景象无数次,就算(对犀川先生伫立在黑暗中的恐怖身影)有些惊讶,倒也不会感到不可思议。
一声听似叹息的「啊……」从我口中悄悄流泻而出。犀川先生身旁刮起旋风,正是「客人」要来的前兆。犀川先生伴随著旋风向我走来,俯视著蹲在地上的我,用充满魄力的表情告知。
「明天,似乎会有客人前来。」
「……」
平时光听到「客人」要来,心情就会变得忧郁,更何况是在我被逼到极限,甚至还对狗发牢骚的情形下。我虽点头回答「知道了」,脸色却阴沉到连犀川先生都察觉不对劲。
「怎么了?」
「没什么……」
即使跟犀川先生说:「眼看就要被迫当婚礼的司仪,真伤脑筋。」他也不会懂的。看我有气无力地摇头,他一脸莫名其妙地说和花也从店里回来了,现在正在洗澡。
「和花小姐出来后,请柚琉先生接著洗吧。」
我回一句「知道了」,犀川先生便转身回到自己房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于黑暗中,我重重地叹一口气,整个人趴在横躺的马卡龙身上。
「饶了我吧~」
听到我的哭诉,马卡龙用看似困扰的眼神瞄我一眼。此时,换和花问「你在做什么?」的声音传来,把我吓了一跳,立刻起身。
「不,没什么。」
看到哥哥竟然在深夜时分趴在狗身上发牢骚,妹妹会露出奇怪的眼光也是理所当然。我慌忙地摇头否认说:「既然你浴室用完了,换我去洗澡。」然后火速逃离现场。真是的,不管哪一边都很麻烦,我根本已经走投无路。
洗完澡后,我传讯息给深町,重申我不当司仪、不去派对的立场,但她没有回应。深町是女性,基本上口才比较好,我没自信能在电话中说服她,只好怀著满腹焦虑先行就寝。
第二天,三人一如往常地共进早餐后,和花跟犀川先生到店里进行准备,我则熟练地做著家事。我查看过冰箱,正打算下午要出门购物时,忽然想起「客人」的事。
犀川先生只提到今天「客人」会来,不确定对方何时会出现,要是到时我人不在就麻烦了。我只好放弃原定计画,改成明天再去购物。
当我正就现有食材构思菜色时,家里的电铃响了。我回过神来看向时钟,时间已超过九点,感觉上不像「客人」会来的时间,猜想应该是送货员之类的。我走到玄关,穿上放在水泥地板上的庭院用木屐后,透过拉门的雾玻璃发现外头的人影似乎是一名女性。
既然不是送货员,会是附近的人吗?一拉开拉门,眼前的人出乎我的预料。
「……」
那位女子个子高挑、容貌姣好,纤细的身躯看似柔软,有著修长的手脚和颈子,一头乌黑长发整齐绑成一束,身上穿的看似高中制服,但我不记得有什么女高中生要来访。她见我一脸莫名其妙,便深深鞠躬行礼。
「那个……突然造访真是抱歉,有件事想……向您请教……」
「请问你是哪位?」
我很乐意跟美女高中生讲话,不过还是想弄清楚对方的真实身分,或许是新的推销手法也不一定。如果是的话,请犀川先生出面比较快解决,毕竟大部分的人光看到他,就会觉得大事不妙而逃跑。
「真不好意思。」对方听我的语气透著些许怀疑,就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并报上名字。「敝姓鱼谷,我听说这里是……一间名为凑医院的诊所……可是已经变成别的店……我在四周绕了一圈,发现府上挂著『凑』的门牌,所以想请问医生是否住这里……」
自称鱼谷的女高中生一脸愁容地向我解释,我听了在心中倒抽一口气。她该不会就是犀川先生预知的「客人」吧?由于「客人」大多是年长者,我便单方面认定不会是女高中生来访。我一边为此反省,一边回答问题刺探她的来意。
「我们家以前的确是名为凑医院的诊所,但在十六年前就歇业了。」
「咦……是这样吗?那么,医生已经去世了吗……」
鱼谷小姐吃惊地睁大双眼,追问医生是否健在,我则满心困扰地摇摇头。
「不,他身体不适,正在疗养。你是希望请他看诊吗?」
看来年轻又健康的鱼谷小姐绝不是来这里就医的,这一点我很清楚。面对我的询问,鱼谷小姐摇摇头。从她凝重的表情,很明显能预见她将会说出麻烦的事。
之前的「客人」只是为了道谢而来,但这次不一样。我有预感,也做好了觉悟。我注视著鱼谷小姐,她将原本朝下的视线抬起,深吸一口气说:
「我可以问您……一件奇怪的事吗?」
鱼谷小姐跟我正面相对,五官端正的脸庞让她凝重的表情更显沉痛。像这样拚命想向某人求助的眼神,我至今已看过很多次。
「什么事?」
我握紧拳头低声反问后,鱼谷小姐就把所谓「奇怪的事」给问出口。
「我听说这里的医生……能用特别的方法帮人延长寿命,请问是……真的吗?」
「……」
当鱼谷小姐说出「延长寿命」一词时,我能从她的表情感觉到她是抱著多大的希望前来。我轻轻叹息,正准备要回应鱼谷小姐的话,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低沉的嗓音。
「您是从谁那里听到的?」
「呜!」
我吃惊地回过头,发现犀川先生不知何时站在水泥地板上。犀川先生现在应该是跟和花一起在店里准备,而且从店里无法得知家中玄关的状况。他大概是靠著非人的力量,察觉到鱼谷小姐的造访吧。
我移开身子,犀川先生就进入鱼谷小姐的视野。她看见犀川先生高大凶恶的模样,不禁小小地叫了一声。
「啊!」
对大部分的女高中生而言,犀川先生在视觉上实在太过震撼。见鱼谷小姐面露胆怯地用手遮住嘴巴,我说了声抱歉,并向她介绍犀川先生。
「他是我们家的……帮佣。」
如果别人介绍说犀川先生是家中帮佣,我应该会觉得难以置信,但鱼谷小姐似乎被其他事情占据整个心思,反而不以为意。她「喔……」了一声微微点头,自知刚才的反应有些过度而向犀川先生道歉,并回答他的问题。
「我是从跟我母亲同一间医院的病人那里听来的。在上个月过世的那一位生前曾告诉我……在鎌仓山有间凑医院,有位能帮人延长寿命的……延命医生……我的母亲已被医生宣告来日无多,但基于一些原因……不管怎样……我都希望她能……再活久一点……」
她还表示,即使觉得听起来很可疑,自己也只能姑且信之,便来到鎌仓想找看看是否真有一间凑医院。鱼谷小姐的表情让人看了也感同身受地心疼不已,我不禁在内心深深叹息。
我稍微往斜后方退一步,邀请鱼谷小姐进到屋里。
「请进。」
鱼谷小姐自己大概也是半信半疑吧,已有觉悟自己说了这番话后,会得到那是无稽之谈的否定。见我请她进屋,她倒抽一口气,用吃惊的表情看著我,直到我又重复一次「请进」,她才战战兢兢地跨过玄关门槛。
我带鱼谷小姐来到能透过缘廊眺望庭院的和室,跟她隔著矮桌面对面坐下。鱼谷小姐一脸紧张,看似拘谨地正襟危坐,并将背上的背包放下。
「你是高中生吗?」
始终低著头的她被我一问,僵硬地点了点头。
「是的……」
「不用上学吗?」
「因为今天有活动……下午才要上课。」
我接著问她几年级,她回答是三年级。就在此时,原本在厨房泡茶的犀川先生端著托盘出现了。
「请用。」
犀川先生在矮桌旁跪下,将抹茶碗跟装有数种小点心的盘子摆到桌上。鱼谷小姐没想到会端出抹茶,惊讶地盯著抹茶碗。
还是高中生的鱼谷小姐也许喝不惯抹茶吧。我体恤地问道:「不敢喝吗?」鱼谷小姐却摇摇头说:
「不,不是这样……只是……我不太懂喝的方法……」
「你不用在意,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觉得好喝就好了。」
虽然和花和犀川先生常泡抹茶给我喝,我却从没在意过喝法。鱼谷小姐因为我这么说而稍微放松心情,点头同意。她向犀川先生轻轻低头行礼后,伸手拿起抹茶碗。
喝了一口后,鱼谷小姐脸上顿时充满光辉。
「……真美味,一点也不苦。」
「是一保堂的北野之昔。」
「他说的是抹茶的名字。」
我想她应该听不懂犀川先生的说明,就补充一句,鱼谷小姐「哦」了一声点点头,用感动的语气表示,她从没想过抹茶竟然也有分种类。喝完抹茶后,她用带著好奇的眼神看向装有点心的盘子。
「这些都是……手工点心吗?」
「是奶油酥饼(shortbread)」、棉花糖(guimauve)和雪球(boule de neige)。」
「他说的是这些点心的名字。以前开诊所的地方已经改装成店面,现在由我妹妹在经营……」
「这么说来,那里的确有挂上点心铺的招牌。」
她拈起白色的球形饼乾──依犀川先生的说法,名字应该是雪球──吃了一口后,表情立刻开朗起来。
「这什么啊,真好吃!」
「你喜欢就好。」
她无意识地表现出像是女高中生该有的反应。看到不久前还表情僵硬的鱼谷小姐,似乎因此稍为缓解了紧绷的情绪,我也跟著松一口气。这让我想起以前和花曾说过,美味的甜点能带给人们幸福。
「那么,」我趁机切入正题。「为何鱼谷小姐无论如何都希望令堂能再活久一点呢?」
鱼谷小姐听到我要她说明理由,立刻绷紧脸部线条,双手在膝盖上握拳,以跪坐姿势将背脊挺直,开始说明:
「我一直……受到母亲许多帮助……我十岁时双亲离婚,从那时开始就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并不擅长在外工作,却仍为了我而努力……我想就是因为她太努力才会病倒吧。毕竟我从小就一直学芭蕾……对她造成很大的经济负担……」
「芭蕾……是指跳舞吗?」
对这方面所知不多的我再次确认,鱼谷小姐稍微抬起脸并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经鱼谷小姐这么一说,就觉得身材苗条、手脚和脖子也很细长的她,看起来真的很符合芭蕾舞者给人的印象。
「……去年,我在一场大型比赛中获得优胜,领到奖学金,所以春天时就要去国外留学……」
「真是了不起。」
虽然身为门外汉的我不太清楚,但或许鱼谷小姐其实是个名人呢。听到我说「请加油」,鱼谷小姐露出浅浅的微笑,继续说下去。
「母亲无论何时都很支持我……盼望我能活跃于世界上。所以,我也为了让母亲看到自己站在大舞台上的样子,一直努力到现在……可是,母亲突然病倒了……我一直希望她能恢复健康,无奈事与愿违……因此……我想让她至少能看到我明年的发表会。只是根据医院医生的说法,她实在撑不到那个时候……所以……拜托您……」
鱼谷小姐说完便低下头,似乎在啜泣,只见她纤细的肩膀不停颤抖。我已经充分了解她为何希望母亲活下去的理由,但所谓的延长寿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是得跟她说明才行。
我知道这样会让鱼谷小姐感到困惑,但不说明事情就无法起头,所以只好开口:
「……我明白你的理由了……不过,事实恐怕跟你想的不一样。」
「……」
「你是听说有位医生能延长寿命才来的,但寿命本身就算延长,病仍然是治不好的,而且还需要付出代价。」
鱼谷小姐看似不懂我说的「代价」是什么意思,皱著眉头重复问道:「代价?」我正眼直视鱼谷小姐,以平静的语气解释。
「就是要有人把寿命分给令堂。」
「……」
「每个人的寿命长短都是固定的,因此,如果要延长一个人的寿命,就要有另一个人把自己的寿命分给他。总之,寿命不可能单方面延长。」
我说完后,鱼谷小姐两眼无神地看著我。看来她需要时间思考刚才的那些话,以及整理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微微露出苦笑,继续说道。「请你好好考虑吧。」
我请犀川先生再去泡茶,当他点头起身时,鱼谷小姐忽然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说:
「啊……不要紧的……我还要去上课……不走不行……」
鱼谷小姐往纤细手腕上的白色手表看了一眼,轻声向我告辞。她拿起放在一旁的背包站起来,朝我和犀川先生低头行礼后走向玄关。我和犀川先生也跟在鱼谷小姐身后,穿上庭院用木屐一起走到外面。
在玄关前,鱼谷小姐转身对我再次行礼说:「我会考虑的。」接著,她看向站在我身后的犀川先生,浅浅一笑。
「非常谢谢您美味的茶跟点心。」
我本来还在烦恼是否要陪鱼谷小姐走到公车站,不过她不是走夜路,也需要一个人好好思考,我就选择目送她离去。我打开门,看著鱼谷小姐走下小路,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鱼谷小姐还会来吗?她会把这些当作无稽之谈,从此不再出现吗?我个人希望是后者,但强烈的预感告诉我事情不会就此结束。我回过头问犀川先生:「你觉得会怎样?」他给了「我不知道」的答案。
虽然犀川先生这种时候总说不知道,但我怀疑他根本完全知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犀川先生应该都知道吧?我注视著那双跟面无表情的脸庞很相配的晦暗双眼,对他说:「我们进屋去吧。」
鱼谷小姐跟之前的「客人」不一样。对我而言,紧抓最后一丝希望而来的「客人」只会造成负担,总是让我心情郁闷。
「哥。」
「……」
「哥,没听到我在叫你啊!」
我没发觉和花在叫我,被她拍了肩膀才终于回过神来。和花充满担忧的脸映在我尚未对焦的双眼中,我用沙哑的声音回一声「喔」。
「还好吗?」
「还好。什么事?」
我一问和花有什么事,她就愣住了。她刚才应该有说过,只是我完全不记得内容,恐怕之前都只是随口答腔吧。
「我刚刚讲过了……今天江崎先生会来。」
「……他来做什么?」
「就是商量结婚蛋糕的事啊。这个我也说过了吧?」
和花满脸困扰地说完,将擦完的盘子放回餐具架上。今天虽然是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和花跟犀川先生却仍在平常的时间吃早餐,反而是我因为迟迟无法入眠,结果起床晚了,醒来时他们两人都已经不在厨房。
我将和花准备的早餐重新加热,吃到一半时和花从店里回来找我。我虽然有答腔,却完全没把话听进去,甚至连筷子也没动。我边自我反省边喝著味增汤,并将荷包蛋放在白饭上,淋上酱油一起搅拌。
「所以,你午餐可以准备四人份吗?」
「好。」
我在白饭上将荷包蛋切开,大口吃著跟蛋黄搅在一起而变黄的饭。接著,我将碗中剩下的饭一半放进嘴里,仔细咀嚼,一面思考著怎么做四人份的午餐。既然昨天吃乌龙面,今天换盖饭好了。冷冻库里有牛肉片,可以拿来做牛肉盖饭……想到这里时,我才惊觉一个重大的事实。
「噗啊!」
「哎呀,怎么了?哥?」
我忍不住把嘴里的饭都喷出来,和花吓得大叫,我却连句抱歉都没办法说,只能赶快拿起茶杯喝口茶,好把卡在喉咙的饭给吞下去。我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茶,好不容易恢复呼吸顺畅后,向正拿著抹布擦桌子的和花再次确认。
「等、等一下……你说四人份,是指江崎先生也会一起吃吗?」
「当然是啊。你到底在说什么?」
帮哥哥收拾残局的和花如此答道,脸上透出怀疑之色。我自觉到这是自己的错,便用「是吗?」含糊带过,缩起身子。接著,和花丢下一句「拜托你啰」就回去店里。
独自留下的我发出沉重的叹息声。江崎光是来就已经让事情够复杂了,居然还要一起吃午餐。我竟得在这个有名的法国料理厨师面前,端上自己做的料理!
从星期一开始,我满脑子都是鱼谷小姐的事,现在突然被丢了这个难题。不论我是否愿意,都必须把脑中的开关给切换过来才行。
能端给江崎吃的料理,凭我是不可能想得出来的。我原本就没有正式学过料理,都是看别人做再模仿。我边动脑边迅速吃完剩下的饭,跑去冰箱查看。
「……不行,什么都没有。」
虽然有想过要用冷冻库的牛肉片,但我没有勇气将外行人做的牛肉盖饭端给法国料理的厨师吃。可是我也没看到其他像样的食材,只好关上冰箱看向时钟。因为今天起得晚的缘故,现在时间已将近十点。
这种时候,我们家所在的位置就变得非常不利。位在幽静又地势高的住宅区中,意味著生活会极为不便,没办法抱著「去买个东西吧」的轻松心情就能出门。要到最近的超市得坐十五分钟的公车,而且公车一小时又只有几班,不管怎样都很花时间。
就算现在马上出门,回来最快也要超过十一点了,再加上准备的时间……
「不行!」
不但时间上绝对来不及,我也想不出要做什么。如果不事先想好再出门,结果一定会在超市里绕来绕去,一不小心就拖过中午。
伤脑筋,真伤脑筋……我在厨房来回踱步时,突然传来一声「请问」。那个声音既不属于和花,也不属于犀川先生,虽然陌生但我记得曾听过,而且的确是会让我吃惊的人。
「!」
我一回头,见到江崎就站在眼前,吓得稍微弹跳起来。虽然有听说江崎要来,但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冷不防地出现。
「抱歉……」今天也一样打扮整洁的江崎,看我被吓到连忙道歉。「把您吓到了……我本来想从玄关进来,不过和花……小姐说从这里就可以。还有,这些是要给您的……」
「咦……」
「我想说应该能拿来当午餐,带了这些过来。」
江崎说了声「请」,把手上的大纸袋放在厨房餐桌上。我好奇是什么,往里面一看,纸袋里放著几个保存容器,各自装著不同的料理。我恍然大悟,再次看向江崎。
「这些都是江崎先生你做的……?」
「是的,我是拿家中现有材料凑合出来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因为我等一下还有事情要讨论,可以请您中午再拿出来吗?」
「我知道了,谢谢你。」
对于正在烦恼中午要吃什么的我而言,实在太值得感谢了。我郑重向他道谢,目送他往店里走去。等走廊另一头的门关上,我赶紧将保存容器从纸袋里拿出来。
「……」
江崎说是用现有材料凑合出来的,是真的吗?看起来像主菜的,是番茄炖鸡肉配上北非小米饭,除此之外还有酪梨虾肉沙拉、菜豆法式咸派、醋拌章鱼,而且一打开纸袋就闻到刚烤好的面包香味。
「……」
打算拿冷冻库的牛肉片将就做出牛肉盖饭的我和江崎之间,有著天与地以上的差别。虽然被迫正视了彼此的差距,心情十分震惊,不过我们的立足点本来就不同。对方是专业人士不说,更是兼具知名度和好厨艺的厨师。
反正他是我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的对手,所以没必要觉得自己矮人一截──即使我理智上这么想,依旧无法控制内心的郁闷逐渐扩大。
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是嫉妒吗?我嫉妒江崎?不可能吧!
总之,无论对方是多么完美的男人,我还是会想鸡蛋里挑骨头。只要是想跟和花交往的家伙,不管谁来都一样。
「哇!好棒喔!哥,你摆盘摆得很漂亮呢!」
中午一到,我就把江崎带来的料理装好盘,然后到店里去叫那三个人回来吃饭。
「我什么都没做。」我对看到桌子就叫嚷起来的和花说。「这些料理是江崎先生做好带来的。」
我唯一做的,就是动员家里所有的盘子,尽自己的能力将料理摆盘而已。在专家眼里看来,这应该只是骗小孩的程度吧,不过跟和花面对面坐下的江崎,倒是说出了能得满分一百分的感想。
「外表比味道更重要喔,能将料理摆得看来如此美味,我真的很高兴。这样子我做菜也值得了。」
笑容满面地这么说的江崎,真是个无懈可击的男人。面包似乎也是江崎做的,难怪会有如此可口的香气。江崎的料理不只是时髦,每一道也都很美味。
原来如此,我同意深町所说的,他的确是个前途有望的新人厨师。即使心情有点复杂,不过想到至少不必让江崎吃我做的料理,还是让我松了口气。
「……」
本来还在跟和花讲话的江崎突然陷入沉默,我往旁边一看,发现他正以错愕的表情看著犀川先生。让江崎如此目不转睛的,正是犀川先生用辣椒粉把食物全部染红的例行仪式。
这也难怪江崎会感到错愕,就算他本业是厨师,要做这些料理也得花上不少时间和精力。不过,一旦被染成辣椒粉的颜色,所有心血也就跟著白费。因为我抱著怜悯的心情一直看著江崎,让和花也注意到江崎哑口无言的模样,连忙向他道歉。
「抱歉喔,江崎先生。犀川先生是个东西不辣就吃不下去的人……」
「不,没关系,我只是有点惊讶而已……」
「我有哪里做错了吗?」
犀川先生不懂和花为何跟江崎道歉,一头雾水地问道。和花摇头说「没有啦」,江崎也同样摇头说「请不用在意」并移开视线。江崎看似有苦难言、心情复杂的侧脸,让我看了不禁失笑。
犀川先生,干得好──我有这种心情,应该是出于对江崎无谓的嫉妒吧。可是,对没有缺点──别说缺点了,根本全是优点──的江崎感到幸灾乐祸,果然让我受到天罚。
「话说回来……」江崎看著我,突然劈头问道:「司仪是由您担任吧?」
「!」
为何江崎知道这件事?而且,为何会用「是由您担任吧」这种肯定的语气询问?我觉得一头雾水,正要反问时,换成和花对这话题紧追不舍。
「你说我哥要当司仪是怎么回事?」
「呃,就是这次的婚礼啊。我跟Jardins的原田先生谈到搬入蛋糕的时间以及跟当天料理有关的事情时,他提起新郎有组乐团要唱歌,我们就聊到要由谁来主持。结果……出现你哥的名字。」
江崎这番话我听著听著,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讲到一半也察觉到这是个尴尬的话题,一直偷偷观察我的反应。
「是真的吗?」
和花担心地问道,我马上用力摇头。
「深町的确提过这件事,不过我说不可能就拒绝了。」
只不过,我的拒绝还没得到深町的认同。在她说了「那就麻烦啦」之后,我只有传讯息说我不要当司仪,没有直接跟她联络。事实上,本来应该早点采取行动的我,因为满脑子都是「客人」的事,就把这件事给搁置了。
在这段期间里,深町已经把护城河填平了吗?如果她已经对店家声称司仪是我,很可能在联络别处时也把这一点当成确定事项。可恶,深町那家伙……我不禁怒火中烧,和花则是歪著头看向我说:
「说得也是,哥怎么可能当司仪嘛……啊,不过,你倒是满会控管的。」
「你在说什么啊?」
「再说,哥如果不做的话,津守哥又会跑出来啰?」
「……」
真不愧是我妹,连津守的行动都能预测……不过,现在可不是为这点感动的时候。既然都让和花操心了,我更不可能接下司仪的任务。但是再这样耽搁下去,深町一定会不由分说地硬要我接受。我必须要找到深町,声明自己绝对不当司仪才行。
暗自下定决心的我把这顿豪华午餐吃完后,将善后工作一手揽下,让那三人回到店里。因为摆盘时太讲究,结果洗了比平常更多的盘子。洗完后,我利用休息片刻的空档拨打深町的手机。
虽然透过电话交谈会让我居于劣势,但如今也顾不了这么多。我本来打算等深町接起电话,要叫她赶快请专业的司仪,但严阵以待的结果却是语音信箱。我只好无奈地留下讯息,要她马上回电。
深町跟津守不同,不是从事那种长时间无法停手的工作,但她依然没有联络。没有立即回电是故意的吗?我觉得奇怪,一直盯著始终不响的手机,就这样到了黄昏时分。
秋天的太阳很早下山,三点过后家中就变暗。我们住的日式老屋不像现代住家的格局那么开放,到了五点必须点灯才能做事。
我站在被白色灯光照亮的厨房里,脑袋又开始转个不停。
「真是的……」
在我为深町没联络一事陷入焦虑时,不知不觉到了黄昏。一想到要先准备晚饭,我才猛然回神。既然江崎还在店里,那表示……
「他也要在这里吃晚餐吗……」
江崎带来的东西已经全吃完了,所以晚餐非得由我来做不可。在中午那样的料理之后,实在没有我能端出来的东西。
我呆站在冰箱前,突然听到和花叫了一声「哥」,连忙回过头来。
「……什么事?」
该不会是江崎要回去了,所以来打个招呼?我抱著期待看向和花,见到江崎站在她身后。和花露出有些歉疚的表情,问我晚餐准备了没。
「不,现在才开始要做……」
「那就好,我可以跟江崎先生出去吗?」
什么?如果是这样,要吃晚餐的人只剩我和犀川先生,我就不用再烦恼菜色。虽然因此松了口气,但和花和江崎两人单独出去却让我很在意。江崎也很敏锐,立刻察觉到我微妙的表情变化。
「我们都认识的人在茅之崎开了家店。今天我偶然接到他的电话时,说到自已在和花小姐店里,他就说不然大家来聚聚好了。我会尽早送她回来,不会拖到太晚。」
「是吗?如果是跟江崎先生一起的话,我就放心了。」
如果只因为我自私的想法,而让有如好青年范本的江崎得处处顾虑我的话,实在难为他了。再说妹妹都已二十八岁,还干涉她的行动也很怪。我于是秉持著理性,低头行礼说:「那就拜托你。」
和花换了衣服跟江崎出门后,我问犀川先生晚上要吃什么。听到犀川先生的回答还是一如往常的「什么都行」,我乾笑著打开冰箱的门。
两人份跟三人份的晚餐其实没多大差别,但光是少一个人,就让我产生想简单做做就好的苟且心态。于是我决定做义大利面,并拿出洋葱、青椒和香肠。当我为了煮面而加热锅子,正开始切蔬菜时,突然听到玄关传来深町喊「你们好啊~」的声音。
「!」
从白天就一直等电话的我,没多想就拿著菜刀冲向玄关。我朝脱完鞋子走上来的深町喊了一声「喂」,结果被皱起眉头的深町骂道:
「搞什么!很危险耶!」
「呃……」
「菜刀!」
我没注意到自己正拿著菜刀指著深町,赶紧说了声「抱歉」把菜刀放下。深町明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却还夸张地说:「好可怕喔~」并抢在我前面来到厨房。
我走在她身后,逼问她为什么不回电。
「我有留话叫你赶快联络我吧,连信也寄了。」
「当时我正在外头嘛,现在人不就来了吗?晚餐吃啥?」
「番茄义大利面。」
「给我大盘的喔。」
每次都这样。我眯起眼看著厚脸皮地讨晚餐吃的深町,将菜刀放回砧板上,再把要煮的义大利面加量。深町从冰箱拿出麦茶,倒进玻璃杯里,我则边切剩下的洋葱,边跟她确认司仪的事。
「你好像跟举办派对的餐厅说我是司仪,对吧?」
「果然是这件事吗?你怎么知道的?」
「从江崎那里听来的。」
深町拉了椅子坐下,反问我江崎有没有来,我答说今天店里是公休日,所以和花跟江崎一整天都在讨论结婚蛋糕的事。
「呵,他们还在店里吗?」
「没有,刚才两人一起出去了,好像是有熟人在茅之崎开店……怎么?」
「难怪你会一脸不爽。」
看深町促狭一笑,我大声否认:「才不是!」这时锅中的热水沸腾,我先洒了盐再丢进义大利面。
「让我不爽的是擅自主导事情进行的你。」
「我说『麻烦你啦』时,你不是回我『喔』吗?」
「我只是单纯答腔而已,所以才传讯息给你啊。」
看到深町明知故犯还模糊焦点,我不禁烦躁起来。
我把青椒切成细丝,在香肠上切出刻痕。把罐装蘑菇的水分倒掉后,加热平底锅,放入等量的奶油和橄榄油,用来炒蔬菜和香肠。在略为翻炒后,就加入大量番茄酱。
番茄义大利面美味的秘诀在于番茄酱的量,不需要用白酒或法式清汤提味。如果在用量上小气,味道会变得不上不下,我以要把整瓶用光的气势往平底锅里猛倒番茄酱,再适当翻炒以免烧焦。
接著放进煮好的义大利面,用一种自己好似咖啡厅老板的心情把面条拌匀。此时犀川先生刚好也收完衣服回来。
「深町小姐,您来了啊。」
「你好~」
我先用犀川先生准备的盘子装了一大盘义大利面,端给一直嚷著肚子饿的深町,接著盛好犀川先生的份,对他说:「请用。」
「听好了。」我郑重地向深町声明。「我绝对不当什么司仪。」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个头啦!」
即使因为津守而扯进这件事,我还是不想参加派对。这件事我不知道说过多少次,深町应该也知道我拒绝出席的理由,却还是一直硬凹我当司仪,真不知道她到底有何居心。
「反正我本来就……」
不打算参加派对──正当我要再次强调时,突然传来某个声音。
「司仪是指什么?」
原本皱著眉头、瞪著深町的我,因这出乎预料的声音而僵住了。不只是我,本来一脸不服气地边看著我边吃义大利面的深町,也不禁瞪大双眼,呆若木鸡。
为何我们都这么惊恐,是因为此时传来的正是津守的声音。津守擅自闯进我家原本是家常便饭,所以就算他突然出现,我也只会觉得「又来了」,不至于被他吓到。不过,这次时机太不凑巧。总之,司仪的事绝不能让他知道。我们对他瞭若指掌,不用想也知道事情一定会变得很糟糕。
「怎、怎么来了?不是说过要按电铃吗?」
「对、对啊,在这种时间,会吓到人耶!」
深町也不想跟津守扯上关系,跟我一样用顾左右而言他的口气想改变话题。津守打量著不肯正面回答的我们,绕过桌子在犀川先生对面坐下。
「所谓的司仪……是指这次婚礼派对的司仪吗?」
「你在说什么啊?」
「是啊,津守。你也该差不多一点,别再随便答应别人了,自己都忙到快回不了家还当什么总召。如果不是我听西村提起,跑来拜托凑帮忙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你什么时候拜托了啊?根本是硬塞给我的吧?」
其实津守只要从司仪一词联想,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但我们不能承认。津守先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拚命要转移话题的我们,然后将视线转向坐在他面前的犀川先生。
我们认识很久了,津守知道他再怎么问,我们也只会左闪右躲、绝不松口。但他聪明得很,决定朝防备较松散的地方进攻。
「犀川先生,他们在谈的是派对司仪的事吗?」
「应该是。」
「!」
如果是和花,还会看气氛配合我们说话,可是对犀川先生就无法这么要求。从犀川先生的角度来看,别人提问、知道就答,是很自然的反应。听到犀川先生这么乾脆承认,我跟深町都用错愕的眼神看向他。
「原来如此……」如愿得到答案的津守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要让派对顺利进行的话,司仪的确是必要的。我知道了,就由我来吧!」
「……」
「……」
不知道津守是否能想像,当他拍著胸脯彷佛说「交给我」时,我跟深町究竟是以何种表情看著他。总之就是「真无奈、真无力、真无言」三部曲。我猜,津守恐怕就是用这种态度对著角田和西村宣告他要当婚礼的总召。
当我想著要如何说服津守而出神之际,高中时代的往事又从记忆深处朦胧浮现。我跟津守是在高中网球社相遇的,当初我只因国中时有打网球就加入了网球社,由于社团人数少,活动时都男女混合,也因此跟深町结识。
第一次见到津守时,他对我而言是个遥不可及、闪耀无比的人物。他不但出身名门,个子很高且身材结实;带有古风的独特长相虽然褒贬两极,却也算得上是型男。而且,他头脑聪明、反应灵活、能言善道,最重要的是充满自信与力量。
二、三年级的学长姊对津守的表现都十分满意。除了学长姊外,连老师也对他另眼相看。我从没想过这世上会有这么得天独厚的人,难免会抱有某种情结,认为就算我们在同一个社团,像我这种人也不可能跟他交好,毕竟一切都相差太多了。正所谓羡慕的反面就是嫉妒,如果对某人抱持如此复杂的心情,绝不可能跟对方成为朋友。
不过,进入社团大约一个月后,我开始了解到津守跟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样。尤其他不管从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来看,都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对于当时正值半大不小的青少年阶段的我而言,行动前从不考虑个人得失的他,是个心思纯粹、值得尊敬的人。
这个人或许还不错──我抱著这个念头,跟津守慢慢混熟,等到暑假结束时,我们已经完全变成朋友。虽然等到真正熟识后,我才知道津守原来是个麻烦人物……不过即使知道,也已经太迟了。
现在回想起来,心思纯粹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呜……」
当我沉浸在走马灯般环绕脑海的高中回忆时,突然被人从对面踢一下胫骨。踢我的人正是深町。我心想:「你到底在干嘛?」愤慨地看向她,只见她臭著一张脸对我使眼色,彷佛在命令我:「快想点办法啊!」看出她的意思后,我重重地叹一口气。
津守的愚蠢行径──以此断言似乎有点轻率,但对我和深町来说,大致是如此没错──总是把我们耍得团团转,这一点从高中时代就不曾改变。至于深町爱命令我这一点也一样。
「等一下,津守,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我很习惯也很擅长在众人面前说话。再说找场地的事都交给你处理,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这次就让我负起身为总召的责任,担任司仪吧!」
「不,我都说等一下了!」
津守的确擅长在别人面前说话,但缺点是会得意忘形地讲太多,到时搞不好会从头到尾都是津守在唱独脚戏。我跟深町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坚持不让他担任司仪。
如果婚礼派对的主角,是跟津守任职医院有关的陌生人,我大概只会有「新人应该很辛苦吧」的感想,不过我跟角田和西村都算认识,所以无法作壁上观。一想起之前我就是因为太好说话,才会接下找场地的任务,脑里浮现的净是讨厌的结果。可是,我实在没办法在明知事情会变得一团糟的情况下,还选择袖手旁观。
「你有可能临时无法出席不是吗?像你这样的人还是免了吧。」
「不要紧啦,我星期日一定会先请好假。」
「如果有病人需要急救呢?」
「不用担心,我会拜托后辈。」
「如果没办法呢?」
「那就拜托同事。」
津守应该是真的觉得对我不好意思,毕竟他是个教养良好、本性单纯,而且还很顽固的人。已经词穷的我偷瞄深町,发现她眉头微蹙,从那表情彷佛能听见她内心低语著「真没用」,让我看了也不禁皱眉。
「津守。」深町放下叉子对津守说道:「关于司仪,凑说他想当,你就让给他吧。」
「!」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我不是说了绝对不当吗?我正想要回嘴,就被津守听似吃惊的声音给打断。
「是这样吗?」
「不……」
「凑说他很久没看到网球社的同伴,也想让大家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原来如此。」
「不对……」
「大家都聚在一起的机会很少吧?岛津跟宋也说要来。」
「是啊,的确是个好机会呢。」
不、不对……我想否认,却老是被打断,结果让深町靠她捏造的理由说服了津守。津守是个女性至上主义者,比起我,他更尊重深町的意见。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我绝不可能说「想让大家看看现在的自己」或是「想当司仪」之类的话,但津守不知为何竟然相信了。
「我知道了,那就让给凑吧,要好好干喔。」
「……」
你到底想怎样啊?我满怀怨恨地看向深町,她却避开我的视线,彷佛事不关己地吸著面条。虽然很想大叫「别开玩笑」,但津守好不容易才安分下来,我也不想去捅马蜂窝自找麻烦。看来只能等津守不在时,再向深町声明我绝不接受这个任务。
我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正陷入新的忧郁时,津守却──
「喔,这不是番茄义大利面吗?看起来好好吃。凑,你也做给我吃嘛,要大盘的!」
还敢说要大盘的!我们家不是咖啡厅,我也不是你们的妈!给我差不多一点──即使撂下这番狠话,结果我还是做了。这样只会把对方的胃口养得更大吧……我再次深切反省。
津守很难得会在傍晚出现。一问他原因,他就一脸不情愿地说,因为他明天要出席学会却毫无准备,被上司发现后叫他回去。
「不要紧吧?」
「总会有办法的。」
「当津守的上司真辛苦啊,我绝对不要你这种部下。」
深町吃完义大利面后,把握这对她有利的好机会,开始谈起婚礼派对的流程表。本来我会以「这不关我的事」为由悍然拒绝,可是在津守面前,就得彻底装出我是司仪的样子。真是老谋深算……我心有不甘地想著,听深町说道:「典礼是九点半开始,十一点时会离开教堂,往餐厅移动。十二点时派对应该就能开始,是采站著吃的方式。我想一开始就来切结婚蛋糕,分给所有宾客吃。」
「说到宾客,有五十个人要参加耶,要做那么大的蛋糕吗?」
「每个人大概只能分到一口吧。不过为了怕不够分,和花说她会另外准备花色小蛋糕之类的东西。」
「切完蛋糕后,由角田的乐团表演。他一定会被人灌得醉醺醺的,所以在他喝醉之前先解决这件事吧。」
「你知道角田有在搞乐团吗?」
「我有稍微耳闻啦,只是没想到凭他那张脸居然会唱歌。」
「再来是西村的同事要表演魔术,好像会用到鸽子。」
「还真有模有样呢。」
「鸽子是那个人自己养的吗?」
「之后是小马的致词,应该会拖很长吧,要有觉悟喔。」
「要注意别让他喝太多,那个人只要一喝醉,就会说个没完。」
「他就算没醉也会说个没完啊。」
深町负责说明,我跟津守则不时插话。我们三个人已经很久没像这样交谈,让我内心某处有些亢奋。或许是想起以前快乐的时光,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吧。
不仅抱著不能对人说的秘密,父亲在祖父死后的状况也渐趋恶化,让刚上高中的我变得很阴沉。虽然大概会被取笑「你现在还是很阴沉啊」,不过那时又正值青春期,因此我真的活得十分消极。即使有和花这唯一的救赎,却没有要为了她而振作起来的打算,或许当时的我已经坏掉了吧。
我当时也没有可称之为「朋友」的对象,没多想就去念了那所高中,结果遇到的人都是前所未见的类型。我在感到震慑之余,也觉得自己一点一滴地改变了。升上高二后,父亲终于还是失踪,当时我也曾受到津守跟深町许多帮助。
那时,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受到朋友帮助,有种想哭的冲动。既然这错觉将我带回充满青春回忆的高中时代,也难怪我心中会产生幸福的感觉。
可是,我现在已经长大成人,懂得有所区分(即使有很多地方还很难说),所以也很清楚错觉终究不过是错觉。
「就照这样进行吧。我会对照时间做成表格,用电子邮件寄给你。那就拜托你啰。」
深町说完,我点了点头,唯有眼神还是再次强调:「你应该知道吧?」虽然津守在场时我会配合演出,但仍然没有当司仪的打算。就算我如此强烈的诉求遭到深町有意无意的忽视,我还是下定决心之后一定要叫她接受。
津守吃完义大利面,便一脸满足地横躺在和室地板上。我看到他这副模样,就催促他赶快回去。听我说「你还要做参加学会的准备吧」,他只好一脸不甘愿地回去了,看来多少还是有点自觉。后来深町也说要搭津守的车,两人便一起回去,结果家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把他们送到门外后,我回到屋内发现犀川先生正在帮我洗碗。我说换我来洗,他说快洗完了而拒绝我。
「那我去放洗澡水……」
「我弄完了。」
「这样啊。」
「深町小姐跟津守先生一来,家里就会很热闹呢。」
因为犀川先生鲜少主动发言,我觉得很新鲜地问他:「会吵吗?」
「不会。」他摇了摇头。「柚琉先生看起来很高兴,我觉得很好。」
虽然「看起来很高兴」这一点应该是他眼花了,但我能推敲出犀川先生想表达的意思。毕竟在鱼谷小姐造访之后,我一直都为此烦恼,所以,这算是犀川先生以他的方式所表达的关心吧。
我对此有些意外,困惑地看著犀川先生,直到他把最后的碗洗完并放进沥水架,再关上水龙头为止。
「柚琉先生。」犀川先生将弄湿的手擦乾后看向我,叫一声我的名字。「我知道您很在意重吾先生的话,但还是不要太勉强比较好。」
「……」
他那彷佛看透我内心的话语,让我心悸了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见我表情僵硬,说完「我去店里一下」就离开,留下我一人呆站在原地,思考著犀川先生所说的话。
犀川先生口中的「重吾先生」,正是我失踪的父亲。重吾先生的话……也就是父亲对我说的话,一直陪在我身边的犀川先生也常跟著我一起听,因此自然知道我一直受到那些话语束缚。
可是,我从没想过犀川先生会叫我不要勉强。难道我的样子已经不对劲到这种地步吗?这大概是因为除了鱼谷小姐的事情外,还有婚礼派对司仪的事,以及江崎跟和花的事,让我总是担心个没完的关系吧。
隔天是星期四,虽然并非假日,点心铺MINATO依旧生意兴隆,人潮甚至媲美周末,让我不得不去帮忙和花跟犀川先生。就在我全力应付客人之际,不知不觉间就忙到晚上六点半的打烊时间。见来客人潮终于散去,我便拿下门帘,挂上打烊的牌子。
接下来只要等剩下的客人吃完就行了。我去帮和花收拾善后,在厨房里清洗东西时,犀川先生说要把招牌收进来而离开。在停车场前放有一个用来表示营业中的小招牌,犀川先生就是要把它拿进来。但他出去没多久又折返回来,朝我叫了声「柚琉先生」。
「什么事?」
「我看到鱼谷小姐。」
犀川先生说出的名字让我大吃一惊地关上水龙头,匆忙地把手擦乾,跑到座位区便看到鱼谷小姐站在门口。
「您好。」
她见我一脸疑惑就先打了招呼,并表示这次是来造访点心铺MINATO。
「之前吃到的点心真的很美味,所以想来店里吃些甜点……不过来得太晚了……看到点心铺营业至六点半,觉得有点可惜……」
鱼谷小姐说到这里,看向站在我身后的犀川先生。应该是犀川先生请她进来的吧。我也不想因为打烊而赶鱼谷小姐回去,就请她在空位坐下,然后回厨房找和花。
「和花,不好意思,有认识的人来了,想弄点东西给她吃,可以吗?」
「哥认识的人?当然可以啦。啊……可是蛋糕已经没了,如果是其他东西,或许还能想点办法。做什么好呢?」
「我去问看看。」
取得和花的同意后,我回到座位区,问鱼谷小姐要吃什么。鱼谷小姐看似不好意思地问道:「真的可以吗?」我便回答除了蛋糕以外的应该可以。当她打开我送上的菜单,一看到上头的照片,脸上就洋溢著幸福。
「哇……每个看起来都好美味哦……」
菜单是采相簿式的,每一道餐点都有附上照片。那是对摄影有兴趣的深町拍摄的,每张都拍得让人食指大动。
「决定了。」鱼谷把菜单全部看完后说。「我要点特制圣代。」
特制圣代的确是值得一尝。我要她稍等一下,然后去厨房拜托和花。因为圣代不能缺少犀川先生的冰淇淋,他二话不说地停下手边的打扫工作,打开冷冻库准备冰淇淋,和花则开始准备水果和其他材料。
趁他们俩在制作圣代的空档,我思考一下鱼谷小姐前来的理由。我不觉得她只是想来吃和花的甜点,应该是对我之前的话想出了答案吧。
原本正低头沉思的我,一听到犀川先生说做好了,就回过神来抬起头,把圣代放上托盘端去座位区。
「让你久等。」
鱼谷小姐独坐在位子上,神情原本有些紧张,不过一看到圣代立刻变了个人。
「看起来好好吃喔!」她双眼发亮,发出跟普通女高中生没两样的尖叫声。「讨厌啦,这也太棒了吧!」
「今天的水果是洋梨,使用Le Lectier和La France两个品种。冰淇淋则是香草口味,十分美味,请吃看看吧。」
我以简单的说明向鱼谷小姐推荐后,她立刻拿起汤匙吃了起来。她尝一口冰淇淋后,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好吃!真好吃!我从没吃过这样的冰淇淋呢!」
「谢谢。」
鱼谷小姐心中想必是充满不安吧,能让她露出开心的表情,我也很高兴。不过,她一定压根儿没想到让她惊叹连连的冰淇淋,其实是犀川先生做的。
我留下一句「请慢慢享用」,拿起托盘回到厨房。本想趁鱼谷小姐回去前把洗到一半的盘子洗完,没料到在穿过门帘时──
「啊!」
「哇!」
我差点撞上门帘另一边的和花,两人吓得同时叫出来。我正想问她到底在干什么,一看到她尴尬的表情马上明白了。她刚刚一定是在意鱼谷小姐,所以往座位区偷看。
「因为……」
见我微微皱眉,和花往厨房方向后退,开始找理由解释。
「我没想到哥会认识那么年轻又漂亮的女孩子……有点惊讶。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有很多原因啦……」
「……所谓的『很多』是指?」
「就是很多啦。」
「……她很年轻吧?」
就算不跟我确认,和花也能从鱼谷小姐身上的制服看出她是个女高中生。我感觉她语带责备,不禁板起脸孔。
之前鱼谷小姐来家里拜访时,和花刚好在店里做准备工作,所以不知道这件事,更不知道鱼谷小姐是「客人」。和花对「客人」抱持很复杂的心情,因此我也不会特地对她提起「客人」来访的事。
虽然我决定就这样相应不理,可是,和花那副依旧充满好奇的表情,让我产生不好的预感。基于长年身为「兄长」的经验,我对女人的习性也有大致的了解。
「不要对深町说喔。」
「咦?喔,嗯……那种事我才不会说呢~我说不会说,不会说的~」
否认这么多次显然有问题。她明明很想打电话给深町,叽哩呱啦地说些有的没的,居然还对我保证不会说,真的很可疑。想到这里,我不禁在心中叹气。
当最后的客人付完钱离开时,鱼谷小姐刚好也吃完圣代要来结帐。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收她钱,跟她说不付也无妨。
「可是……」
「好吃吗?」
我问她对味道的感想,鱼谷小姐露出笑容用力点头。她先向我低头行礼,说了「多谢招待」,接著对隔著门帘往外偷窥的和花说:
「店都打烊了,我还说那种任性的话,真不好意思。圣代非常美味,谢谢你们。」
「啊,不会,这没什么,请你还要再来喔。」
见到和花急忙跑出来回应,鱼谷小姐满脸欣喜地回了句「好的」,然后又行了礼才告辞。我表示要送她一程,也跟著她一起出去。外头天色已黑,我表示就送她到公车站,两人并肩走下马路。
走到设在市区道路旁的公车站大约五分钟,我们很快就看到候车处的指示牌。这条市区道路很窄,宽度仅勉强容两辆公车交错而过,不过公车站旁有为候车者额外设置的空间,我们就站在那里,看著候车处的时刻表。
七点时段的公车每隔二十分钟就有一班,一共有三班。我正在想她应该搭得上四十几分的那一班时,鱼谷小姐突然开口叫住我。
「那个……」鱼谷小姐的声音夹杂些许紧张。我看向站在稍远处的她,发现她表情僵硬。「……关于之前……您说的话……」
「……嗯。」
我就知道鱼谷小姐果然不只是为了吃甜点而来,用力点了点头。之前我没注意到鱼谷小姐其实个子挺高的,她那双位置跟我差不多高的双眼,给人一种彷佛泪水随时会满溢而出的错觉。
「可以把我的……寿命,分给我母亲吗?」
「……」
我早有预感鱼谷小姐会这么说。到目前为止,每个抱著最后一丝希望而来的人,几乎都像她一样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鱼谷小姐用迫切的眼神望著我,我则静静地回望她。
纵使这是鱼谷小姐拚命思考后得出的答案,我也不能简单回一句「我知道了」就好。我明知这样会让鱼谷小姐更烦恼,还是要做自己最讨厌的再次确认。
「鱼谷小姐,你真的知道这样做所代表的意义吗?」
「是的。就算母亲的病不会治好,我也要把我的寿命分给她……让她能多活久一点……」
「的确。鱼谷小姐将你的寿命分给令堂多少,令堂就能再活多久。可是相对的,你的寿命会缩短。」
「没关系!只要能让母亲看到我的发表会……我愿意……」
「可是……」
我知道鱼谷小姐是抱著不惜牺牲自己的觉悟而来,不过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我希望她了解这一点,但满脑子都是母亲的她似乎没有察觉,所以我必须告知她其中的风险才行。
「鱼谷小姐还年轻,也许认为自己的寿命还很长,分一点给母亲也无所谓。但事实上,没人知道你的寿命还剩多久。」
「……」
「有些人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假设你转移一个月的寿命给令堂,万一你的寿命只剩一个月,那你就会因此丧命。再说……即使现在寿命还有剩,也许你将来仍会后悔。转移一个月的寿命给令堂,代表鱼谷小姐的生命也会确实减少。或许在这一个月里,会有对鱼谷小姐很重要……甚至比让母亲看发表会更重要的事情出现也说不定。」
我用平静慎重的语气,小心翼翼地为她说明,然后问道:「你了解吗?」只见鱼谷小姐目瞪口呆地捂住嘴巴,从表情得知她受到比上一次更大的冲击。对于带给她冲击一事,我感到歉疚,说了句「抱歉」深深低下头。
「对不起……」看到我这模样,鱼谷小姐回过神来,连忙摇头道歉。「我……我……」她重复一次后低下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我也一言不发。在默默伫立的我俩身旁,不时有车辆呼啸而过,不久后,鱼谷小姐的背后透出巨大光芒,那应该是公车的车灯。
「……公车来了。」
「……」
我的声音让鱼谷小姐猛然回神地看向背后。公车也察觉到我们,逐渐减速缓缓停下,接著打开车门。鱼谷小姐一脸困惑地看著我,我轻叹一口气,催她赶快上车。公车里还有其他乘客,可不能让公车延迟出发。鱼谷小姐也知道这一点,朝我深深一鞠躬后搭上公车。
门要关了,鱼谷小姐却没坐到座位上,而是一直站著看我。就算公车开动,她的视线也没有离开我身上。
「……」
当公车转弯,车尾灯光消失在黑暗里时,我大大地叹了口气,折返回去。我不后悔自己说了让鱼谷小姐更烦恼的话,甚至希望她能在仔细考虑后选择放弃。毕竟一时冲动的想法,并不会为任何人带来好处。
鱼谷小姐还有身为芭蕾舞者的大好前程,希望她在考虑时能把自己摆在第一位。我怀著如此盼望走回店里,看到犀川先生站在停车场。
「犀川先生……」
既然招牌已经收进去,应该没事了才对。犀川先生人会在外面,应该是在担心我吧。我加快脚步向他走近,犀川先生面无表情地问:
「你们说了什么?」
「……她希望转移自己的生命……我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结果又让她感到更困扰……」
「柚琉先生没有错。」
听犀川先生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我彷佛得到救赎,便露出微笑,然后回头眺望黑暗的夜路,把憋在腹部底层的气全都呼出来。
「接下来……就看鱼谷小姐怎么决定。」
如果她能打消念头就好了……我还是把这句真心话吞回去,对犀川先生说该回家了。鱼谷小姐从公车里注视我的那双眼,依旧历历在目、挥之不去。鱼谷小姐一定还没死心。这沉重的预感,让我脑中逐渐被灰色的忧郁所掩埋。
这股原本只是隐约感知的力量,是在祖父去世后……我八岁那年,第一次清楚意识到并付诸实行。父亲跟不让我使用力量的祖父不同,总是对我谆谆教诲,说我既然带著特别的力量诞生在凑家,使用它就是我的义务。
「听好了,柚琉,这可不是谁都能办到的事喔。你应该要感到骄傲才对,因为你是个特别的孩子。」
父亲这么说时,声音虽然听似温柔、真挚,我却发现他的眼眸深处饱含憎恶。即使父亲努力保持理性,仍无法完全掩饰自己不时暴露出来的阴暗面。
我曾向祖父坦白说自己觉得父亲很可怕。我感觉得出表面上态度稳重、笑容可掬的父亲,其实对我抱著嫉妒和羡慕等负面情感。祖父听完后,一脸困扰地叹了口气,把父亲为何变成那样的理由告诉我。
这股特别的力量一直以来都是以隔代遗传的方式显现,所以,父亲一直以为自己既然是拥有特别力量的曾祖母之孙,力量必定会显现在自己身上。事实上,父亲从小就是听著曾祖母那句「特别的力量一定会传给你」一路长大的。
但实际上,力量却跳过父亲,显现在我身上,而且还是以最糟糕的形式。
「这是拥有特别力量的你所背负的使命,因此,你必须回应『客人』的愿望才行。」
父亲总是反覆这么说。然后有一天,他带我到某间大医院,要我把他的寿命转移到躺在病床上的老人身上。
那个老人是不是「客人」、跟父亲之间有何关联,我至今仍不得而知,只记得当时我哭著拒绝父亲,说自己没办法转移他的寿命。可是,父亲仍不肯善罢甘休,当时还是孩子的我无力违抗,只好照他说的那样做。
在那之后,每次只要有「客人」来家里,父亲都会要求我转移他的寿命。我非常明白自己这么做会导致什么后果,所以非常痛苦。不过,我还是无法违抗父亲,因为我认为父亲之所以变得不对劲,都是我害的。
我就这样遵照父亲所言,将他的寿命一点一点地转移出去。我克制内心的恐惧,勉强遵从父亲的话,一直到了十四岁,父亲似乎领悟到自己已到极限,就对我说不用再那么做。那时,我虽然松了好大一口气,但父亲之后变得足不出户,加速崩坏。
当我高二时,有天从学校回家发现父亲不见了。他只对犀川先生留下一句「我出去一下」,就此消失踪影。我虽然跟和花一样担心,却也为了不用再面对父亲而感到安心,因为我很怕他又做出要我转移寿命的要求。
一直做这种事,总有一天我会夺走父亲的生命。
如同母亲那时一样。
和花唤著「哥」的声音,让我有如大梦初醒。一回过头,便见到刚洗好澡的和花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我。思考鱼谷小姐的事情时,我不禁回忆起往事,结果就这样一直呆坐在佛堂前。和花问我怎么了,我摇头说没事。
我正要起身离开,和花却跑来我身旁坐下。我于是调整坐姿,跟和花一起看向佛堂上的照片。
「你在看妈的照片吗?」
「不……我只是在想这佛堂变旧了……」
事实上正如和花所言,我是在看摆在佛堂上的母亲遗照没错,但我不能承认,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是吗?」和花歪著头说。「会旧也是当然的啦。因为是从爷爷那时……或是更早以前就有了吧?」
「应该是。」
佛堂上也有摆放尚未出现照片时代的祖先牌位。多亏犀川先生经常打扫,所以一尘不染,要是只有我跟和花两个人的话,也许会脏到让我们遭受祖先降下的惩罚吧。和花从放在牌位前的照片中拿出母亲的遗照,看得很认真。
母亲生下和花就去世了,所以和花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遗照上的母亲跟和花长得很像,我每次看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连我都觉得自己跟这张照片很像,你觉得呢?」
「……的确很像。」
我将遗照和旁边的和花做了比较后同意,和花却说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她到底想问什么,疑惑地皱起眉头。
「你不是知道妈妈实际的样子吗?哥哥记忆中的妈妈,是这个样子吗?」
看到她指著自己的脸这么问,我答不出来。当时我才五岁,不可能会记得吧──明明只要这样回答就好,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毕竟,」和花又继续说。「妈妈去世时是二十八岁,跟现在的我同年啊。」
「……」
「所以我想说,哥记忆中的妈妈,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和花到今年就跟去世时的母亲同岁数了。当我发觉这件事时,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发现当年的母亲其实比我印象中还要年轻时,我的胸口充满苦涩,彷佛堵塞住了。
柚琉──母亲最后喊我名字的声音,至今仍残留在耳际,不时会再次响起。我凝视著和花手上的照片,小声地回了句「是啊」,和花则是「嗯……」了一声,听起来像在叹气。
「怎么了?」
「妈妈在我这个年纪时,就已经生下哥哥和我了,对吧?跟她比起来,我却……连婚都还没结……」
听到和花语带忧虑地这么说,我有种这段对话将会往不好方向发展的预感,因而斩钉截铁地说:「没这回事。」如果不先否定,江崎也许会在和花的脑海中登场。
「你不是拥有一间店吗?还能做出美味的点心,让客人们开心,这可是比生孩子还了不起的事喔。」
「是吗?」
「是啊。」
事实上应该不能如此比较,不过我还是要讲得肯定一点才行。虽然我是因此才会马上回答,但平常优柔寡断的我突然回答得这么乾脆,反而令人无法信任。听到和花眯著眼睛问:「真的吗?」我为了表明自己是真的这么想,还花费一番唇舌解释。
鱼谷小姐从那之后就没再联络,时间来到星期六。因为周末时客人照例会变多,所以我也会在店里帮忙。当我一面想著要把家事和杂事先解决,一面吃著早餐时,和花突然说出令人震惊的发言。
「哥,今晚我要留江崎先生在家里过夜喔。」
「咦!」
留江崎过夜?我为这大胆的发言瞪大双眼。
「因为……」大概是我的想法全写在脸上,和花愣了一下,耸耸肩继续说。「我打算等打烊后开始做蛋糕,大概会拖到深夜吧,最坏的打算就是要熬夜。说是要过夜,到时可能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啊……对喔,原来是这个意思……咦!」
我才安心片刻,马上又想起被自己忘得一乾二净的重大事件,从椅子上弹起来。和花看到我真如弹簧般弹跳起来,被吓了一大跳,但我也无暇为自己的失态道歉,马上丢下筷子冲出厨房,抓起放在自己房里的手机。
「糟、糟糕!深、深町!」
在星期三点心铺公休日那天,先是深町来了,接著津守也出现。虽然我在谈话中迫于情势而假装接下司仪的任务,但我根本不想当。本来想再跟深町确认,却因为满脑子都是鱼谷小姐的事……
「可恶……」
我一面恨自己太过笨拙,一面按下手机按钮打电话给深町。今天是星期六,她应该没有上班。我以为她会接电话,手机却只是一直响,连切换成语音信箱都没有。
等铃声终于停了,这次却切换成「可能是对方没有开机或收讯不良」的系统语音。我无奈地重打一次,结果仍听见相同的语音。
「呜……」
恐怕是因为我让电话一直响,导致手机的电量不足而关机,真是派不上用场!虽然不知道深町能否收到讯息,但我别无他法,只能在内文打上「赶快联络」并寄了出去。
糟糕,这就是所谓「一生的失误」吧?婚礼派对就在明天,现在还能请到专业的司仪吗?当我紧握手机郁闷地思考这件事,准备走回厨房时,发现犀川先生人在对面的和室里。
已先吃完早餐的犀川先生在那里做什么?我感到莫名其妙,往里面偷看。
「!」
他竟然把我的西装挂在门楣上,还用刷子刷著。为什么犀川先生要做这种事?我有种可怕的预感,唤了声:「犀川先生!」
「是的。」
「你、你在做什么?」
「深町小姐打电话来,要我准备柚琉先生明天穿的西装。」
「!」
深町这家伙……要填人家的护城河也该有个限度吧!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跟犀川先生联络的?我诅咒自己总是慢人一步,却也只能抱著被逼上绝路的心情,暗自咬牙切齿。
我坐立难安地等著深町联络,可是手机始终没响,就算重打也总是联络不上深町。就这样到了中午的开店时间,我因为必须去店里帮忙,只好把手机放进围裙口袋,以便随时能接听,只不过一直到打烊,她还是没有联络。
我把善后工作交给和花跟犀川先生,回家准备做晚餐,同时烦恼著要怎么跟深町取得联系。在老家附近租房子独自生活的深町,并没有装设家用电话。
要打到她老家,拜托伯母请她联络我吗?不,这样一来事情可能会变得非常麻烦。如果……直接去找她呢?我想到一半时,期盼已久的电话终于打来了。
我奔向手机,看到上头显示深町的名字就按下接听键。在我要大叫「深町」之前,手机却先传出明显不悦的声音。
『什么事?』
「……」
本来应该是我要对她的擅自行动发脾气才对,为什么反而是深町不高兴?虽然我有些疑惑,还是对她说:「是司仪的事。」
『如果是流程表,我已经用附加档案寄给你了。』
「才不是流程表的问题。我不是说过我不当司仪,也不出席明天的派对……」
『可是明天就是派对了呀?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
她撂下这句话后,还用鼻子哼了一声。纵使深町的性格本来就跟可爱一词无缘,是个不走乖乖牌路线、桀骜不逊的家伙,我还是觉得她今天显得极度不悦。
该不会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烦吧?我突然有些担心,问她「怎么了吗」,但她只是回答「没什么」。
『好了吧?我现在还在工作呢。』
「不,一点都不好,总之,像司仪这种……」
『你的意思是交给津守也没关系啰?』
「那个嘛……」
那样会完蛋的,还是拜托别人吧。我要把话接下去,但心情不悦到极点的深町完全不理会我。
『明天要穿西装来喔,司仪穿运动服毕竟不太好吧。江崎跟和花说他们为了运送结婚蛋糕借了一辆厢型车,你就搭那辆车来吧,时间你再问和花。』
「喂……」
『我还要忙著校对稿子呢。拜拜!』
深町就这样单方面结束对话,挂断电话。换作是平常,我一定会气愤地说:「你说什么!」不过因为她的样子太奇怪,让我气不起来。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啦……
即使自己的想法遭到彻底漠视,我还是很挂心深町,一直凝视著桌上的手机。果然是工作上遇到问题了吧?即使如此,我也无能为力,只能放著不管……
「真是的……」
照这样下去,我只有去当司仪一途。这下惨了,我明明连派对都不想参加。正当我烦恼该怎么办时,和花跟犀川先生从店里回来。考虑到和花接下来要开始做结婚蛋糕,我只好匆忙准备起晚餐。
晚餐吃完后过一会儿,江崎就来了。他跟和花直接去店里的厨房,开始做起结婚蛋糕,而犀川先生也一起帮忙。至于无事可做的我,只能独自烦恼该怎么处理明天司仪的事。
和室里挂著犀川先生为明天所准备的服装。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穿西装,要我穿著西装站在众人面前担任司仪……实在办不到。当我为此皱眉摇头──
「柚琉先生。」
突然听见有人叫唤,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到犀川先生站在眼前。我问他蛋糕是不是做完了,他答是已经没有他帮得上忙的地方。
「他们好像要弄到早上,要我先去休息。」
「是喔。」
即使很在意江崎跟和花的关系,我对江崎来帮忙一事倒是单纯感到庆幸。两个人做都得忙到早上,如果只有和花一个人,不知会变得怎样?此时不知不觉已快要十一点,犀川先生问我洗好澡了没。
「我还没洗,你先请吧。」
「那我就不客气……话说回来,柚琉先生,您不想当司仪吗?」
犀川先生之前有看到我跟深町在津守面前联手演戏的过程。听了当时深町的发言,他似乎不太能确定我是想当司仪还是不想当。其实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明白了,不过犀川先生或许不太懂得言外之意。
「我不想当。而且我跟深町说过,我连派对都不想出席……」
「为什么?深町小姐跟津守先生都会跟您一起出席,而且,您高中时代的朋友也会齐聚一堂,感觉上不是很快乐吗?」
犀川先生问我理由,但实在很难回答,结果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再次体认到自己有多惨,实在让人很难受──就算我把这番真心话说出口,犀川先生应该也无法理解吧?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已形同结束。我人生的高峰在二十五岁出道当作家并得奖那时候,之后就一直走下坡。我最害怕别人问:「你现在在做什么?」光想像回答不出来的自己,以及露出怜悯目光的对方,我就感到却步。
在附近走动时,我真的是提心吊胆。如果只是日常的招呼还好,但要是聊得深入一点,就有可能被问到麻烦的问题,所以我总是加快脚步经过。这样的我,是不可能在老朋友的聚会上露脸的。
我毕业的高中在本地算是名校,朋友们如今也都过著挺像样的人生。正如在出版社担任编辑勤奋工作的深町,或是以外科医师身分每天忙碌的津守一样,大家都有各自归属的岗位,也都是能好好交代自己在做什么的人。
在这种场合里,如果有人以「话说回来」将话题转到我身上,诱导我回答呢?就算对方只是随口问问,我的反应一定也会很僵硬而让对方尴尬。假如我还继续在当上班族,至少能用工作很忙之类的当作藉口,可是在一切都公开透明的当今世上,只要曾做过靠名气赚钱的工作,就会落得连说谎都没办法。
果然还是不行──在我被犀川先生问到为什么,并将理由化为明确的文字后,这念头变得更加强烈。虽然对角田和西村很抱歉,但我还是去拜托津守好了,或许会意外抽中上上签也说不定。
我握紧拳头,下定决心,准备要去厨房拿手机时,家里的电话突然响起。
「!」
我想不到有谁会在近十一点的深夜来电。到底是谁……正当我疑神疑鬼之际,犀川先生迅速穿过我身旁,拿起放在走廊墙边的电话。
「是的,这里是凑家。」
犀川先生用机械式的语调接听电话后,立刻往我看来,从他的动作判断,这应该是打给我的。我轻叹一口气走向犀川先生,他对著电话说「请稍等一下」,将话筒递给我。
「是鱼谷小姐。」
「……」
我不记得曾告诉鱼谷小姐家里的电话,也许她是在电话簿上查到的。鱼谷小姐会在这种时间打电话的原因是……我心跳加速地接过话筒,并抱著觉悟将耳朵贴近。
「……电话换我接听了。」
『……我是……鱼谷……』
「……怎么了?」
『我……我母亲她……』
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的似乎是啜泣声,就算不听鱼谷小姐说明,我也能想像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是否该问她「令堂病危了吗」而有些困惑。
『拜托……』鱼谷小姐以气若游丝的声音恳求。『……求您……求求您去请医生来延长我母亲的寿命。我……我实在不愿……不愿意就这样,跟母亲分开……』
我什么都愿意做──听到鱼谷小姐重复著这句话,让我在烦恼该怎么办之前,就先做出「我知道了」的回答。即使心中依旧迷惘,我还是要有所觉悟才行。我问鱼谷小姐人在哪里,她说在母亲住院的医院里,那间医院恰巧就是津守工作的地方。
我告诉她自己会马上赶去,问完大楼名称和病房号码就挂上电话。我跟身旁的犀川先生交代说要出门后,拿起桌上的手机,再从抽屉里拿出钱包。当我匆忙走向玄关时,本来在走廊上睡觉的马卡龙一脸惊讶地看向我,我为吵醒它说了句「对不起喔」,抱著连穿球鞋都嫌麻烦的急迫心情跑到屋外。
公车过十一点就没了。要招计程车的话……还是得跑去车站才行。我一面想方设法,一面小跑步地走下小路,此时,背后传来犀川先生喊「柚琉先生」的声音。
咦……我有些错愕地回过头,只见犀川先生直直向我快步走来说:「我送你去。」
「送我去……?」
我不懂他的意思,正歪头思考时,他就从我身旁走过,不疾不徐地取出钥匙。那钥匙圈看起来有点陌生,不像家里的钥匙。犀川先生拿著钥匙,用彷佛魔法师以魔杖施法的动作,朝某样东西一挥。在那前方的竟然是……
「!」
停在店前停车场的深绿色MINI
COOPER,发出「哔」的一声解锁了。那是江崎开来的自用车,为何犀川先生手上会有车钥匙?不,更重要的是……
「犀、犀川先生!」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犀川先生要我坐进副驾驶座,自己则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坐进去。「等、等一下啊!」我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时,犀川先生已经发动引擎。
「犀川先生,那个……」
「请快点坐上来!」
犀川先生那张脸平常就很可怕,再加上他用严厉的口吻下达命令,我顿时感到一股想惊呼的恐惧。我照他所说的坐进副驾驶座,在关上车门的同时,犀川先生立刻踩下油门,启动车子。
我焦急地系好安全带,向驾驶座上的犀川先生提出基本──真的很基本的问题。
「犀川先生,你没驾照吧!」
「我会开车。」
「但是没驾照吧?」
他不可能有的,因为他不是人啊!就算会开车,无照上路也是不被允许的。脑袋古板的我坚持这一点,犀川先生用比平常更冷淡的眼神看向我。
「会赶不上喔?」
「……」
的确,鱼谷小姐应该是在很紧急的状况下打来的。我就算要招计程车,在这夜深人静又远离车站的地方,不知要何时才能叫到车。我找不到话语反驳犀川先生,只好闭上嘴巴保持沉默。要搭没驾照的犀川先生开的车?还是像无头苍蝇般去找计程车?
「……」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抱著自暴自弃的心情做好觉悟,抓紧安全带,在心里祈祷自己能平安抵达。不过──
「呜哇!」
因为犀川先生没减速就转弯,车体整个倾向一边,害我叫了出来。更糟糕的是这附近地形起伏大,转弯又多。再这样下去,是我会先上天堂吧。「拜托开车小心一点!」我此时的恳求声,听起来充满悲壮的气息。
我家没有车。祖父跟父亲都没有驾照,我跟和花从没想过要开车,所以也没去考驾照。那么,为什么犀川先生会开车呢?这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犀川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
「以前搭津守先生的车时,他教我的。」
「津守教的?」
「是的。右边是油门,左边是剎车。这个把手对准D的位置,车子就会前进,如果是R则会倒退。」
「……」
这个……是连我也知道的事。所以说,他只凭著这点知识在开车?恐惧又再次支配我全身。不过,拜托他小心一点后,车子便很平稳地前进。我想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开车才对,这就是所谓的有天分吗?
「……犀川先生,你知道目的地吗?」
「您不是说过是津守先生工作的医院吗?」
「是那里没错……不过要怎么去……」
我向犀川先生确认他是否知道,他说「有这个」并指著卫星导航系统。该、该不会他连卫星导航都会用吧?
「在这里输入想去的地方,它会为我们带路。」
「这也是津守告诉你的?」
「是的。」
见犀川先生一本正经地点头,我只能含糊地答腔,并轻轻叹了口气。我从以前就觉得犀川先生很优秀,适应力也很强。如果我在同样条件下面临不得不开车的情况,绝对没有能力像他这样行动。
还是少说废话,乖乖坐好才是上策。我这么想著看向前方,又想起另一件在意的事。
「真亏江崎愿意把车借给你。」
犀川先生想必没跟江崎说他没驾照,但江崎也真有胆量,居然敢把车子借给只见过几次面的人。是说有急用才借到的吗?觉得可疑的我询问犀川先生,他却若无其事地回答:
「钥匙放在他的手提包里。」
「……意思是,你是擅自借来的吗?」
「不要紧,他说要忙到早上,不会发现的。」
「……」
喂喂,这……不几乎等于是犯罪了吗?为了让江崎的车能完好无伤地物归原主,只好请犀川先生尽量小心驾驶了,这同时也是为了不被警察抓到。万一被警察抓到,可不只是无照驾驶的问题而已,毕竟犀川先生应该连户籍都没有。而且,就算我讲出真相,也只会被怀疑头脑有问题吧……
这趟让人冷汗直流的兜风,对我来说或许反而是好事,让我连烦恼事态严重的心情都没有,不知不觉间抵达了位于横滨的医院。这家盖在海边的医院是大学的附设医院,也是津守的工作地点,所以我来过几次。
在空荡荡的深夜停车场里停好车后,犀川先生跟我一起朝鱼谷小姐所说的医院大楼前进。深夜时段的出入口有限,但因为这里有收急诊病患,所以人潮没间断过,也听得到救护车的声音。不管是医院员工还是其他人,大家都在忙著自己的事,因此我们没有遭到盘查,顺利抵达目标的大楼。
我站在鱼谷小姐所说的病房号码前,在开门前先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在电话里,我虽然对泣诉的鱼谷小姐说「我知道了」,甚至赶了过来,但事到临头我仍犹豫不决。
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自己要做的事,有可能会为鱼谷小姐招来最大的不幸。犀川先生见我呆站原地,也只是沉默不语,静静伫立在我身旁。
「……」
如果我夺走鱼谷小姐的性命……光是想像,就让我感到十分害怕。不过,既然都已来到这里,也不能就此打退堂鼓。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伸出颤抖的手将房门打开,走进安静的病房里。
「……凑先生……」
我一将头探进拉帘里,坐在椅子上的鱼谷小姐就站起身。她哭得双眼红肿,令人心疼,不过也难怪她会如此。我看向病床,上头躺著一位应该是鱼谷小姐母亲的女性。她脸戴氧气罩,身上插著数根管子,看似陷入昏迷。目睹这惨状的我无言以对,只能呆站在原地。
「拜托您。」鱼谷小姐向我深深低头。「请您告诉我该怎么做……再这样下去,已经……您说过医生他正在疗养中……可是,难道不能想办法拜托他吗……我……不管怎样……都想让母亲在最后……看到自己的舞蹈。」
「……」
「之前,我曾思考过凑先生所说的话。的确……我不知道自己的寿命还剩多少……有可能明天就会死……也有可能活到八十岁。可是,现在我选择将寿命分给母亲,这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如果就这样死去……也是我命该如此。因为是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后悔。」
鱼谷小姐斩钉截铁地说完,直直看著我,从眼角溢出的泪水滑下她的脸颊。她用手掌拭去不停流出的泪,语带哽咽地继续诉说。
「母亲她……为了我……为了让我跳芭蕾……非常拚命在帮我……所以……所以……我要在最后……」
鱼谷小姐的判断是否正确,我无法确定,不过她迫切的心情,已经让我没有退路。我将视线从依旧深深低著头的鱼谷小姐身上,移向站在我背后的犀川先生。
「……」
犀川先生一语不发,看著我的表情始终没变,不过那双眼睛似乎透著哀伤,让我想起他之前曾叫我不要勉强的事。
犀川先生了解我的苦楚──这般确信推了我一把,让我走近站在床边的鱼谷小姐。
「鱼谷小姐。」
我平静地唤了她一声,她抬起头后,我便握住她的手,凝视她充满疑惑的湿润眼眸,向她确认:
「你想让令堂看你的发表会吗?」
「……想。」
「发表会……是在一月吧?」
「是。」
听到鱼谷小姐的回答后,我继续握著她的手接近病床,并将她母亲的手也握住。现在鱼谷小姐正透过我,跟她母亲相连在一起。
「……」
我闭上眼睛,开始数数。一、二、三……
父亲命令我转移寿命时,我因为觉得恐惧,一直摇头说办不到。第一次使用这能力时所造成的心理创伤太大,让我不想再做同样的事。可是,我又无法违背父亲的意思,只能嚎啕大哭。这时,犀川先生偷偷跟我这么说:
「请试著数数吧。一就是一天,二就是两天。只要慢慢地静下心来,就能办得到,也不会再发生像之前那样的事──」
犀川先生只有那一次说出像是建议的话。在那之后,我反覆尝试几次,感觉自己已能如犀川先生所说的那样办得到了,算是抓到诀窍。
但在同时,每次只要开始数数,就代表父亲的寿命正在削减。我数了多少,罪恶感在我心中刻下的伤痕就有多少。
「……」
距离明年一月举行的发表会大概有两个月,我只数到刚好的数字就张开眼睛,将鱼谷小姐跟她母亲的手同时放开。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看向鱼谷小姐,发现她正用不明就里的眼神看著我。看到鱼谷小姐尚且安好,我松了口气,感谢老天爷没有让最坏的情况发生。
虽然我有告诉过鱼谷小姐「延长寿命」的真正意思,却没有交代做法,所以鱼谷小姐似乎一直误以为疗养中的父亲才是施术者。
她一定没想到我才是能够延命的那个人。我对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鱼谷小姐,告知她的愿望已经达成。
「鱼谷小姐,你的寿命已经转移到令堂身上。一时之间令堂虽会恢复健康,但不代表病治好了,请不要误会。」
「是透过……刚才那样吗?」
「我先警告你,这是无法再做一次的。当令堂的寿命走到尽头时,就算你希望再延命一次,也没办法实现。刚才的事以及这番话,你要不要相信都取决于你,但请你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拜托你了……」
当我低头请求时,从床上传来唤著「结羽?」的声音。鱼谷小姐吓得弹起来,看向床上的母亲。
「妈……妈妈!」
「怎么了……?」
虽然声音隔著氧气罩听不清楚,但直到刚才还处于昏迷状态、眼睛紧闭的鱼谷小姐母亲,确实是清醒过来了。鱼谷小姐握住看似一头雾水的母亲的手,叫著「妈妈!」并弯下腰靠向床边。看到她流著泪,反覆说著「太好了」,我刻意不发出声音,跟犀川先生一起悄悄离开病房。
我们在广大的医院里绕了很久才走出医院,来到停车场,坐进停在停车场里的车子。犀川先生驾驶车子的技术比之前更为熟练。此时已到了隔天的凌晨,路上很空,好像整条路都被我们包下来。
我随著车子摇晃,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想著自己已有多久没像这样在深夜里兜风。大概是从大学以后就没有了吧?想当年我曾跟深町搭著津守的车一起到过很多地方,连富士山也去过。
从那之后已过了十年。有人说十年是一个阶段,难怪我会感觉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这十年间我做了什么?下一个十年我能做什么?
鱼谷小姐的十年呢?她说过春天要去留学,真希望她能以芭蕾舞者的身分活跃于舞台上……想到这里时,泪水忽然滑下脸颊。
「……咦?怎么会……」
我小声地喃喃说著,一垂下头,滴落的眼泪就将牛仔裤染上水渍。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哭,疑惑地用手背擦拭眼泪,但越想让眼泪止住,眼泪越是涌出,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还好,偏偏犀川先生就在身旁。虽然知道车内狭窄、无处可躲,但我还是不想被看到,只好刻意背对驾驶座,静静吸气,努力让心情平复。
我脑中隐约明白,自己是因为心情放松下来才会流泪。不用夺走鱼谷小姐的性命实在太好了。即使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至少她不会在我眼前死去。
──落得跟我母亲一样的下场。
「……」
二十八年前,母亲在家中生下和花。我那时五岁,为妹妹的诞生感到高兴,可是,祖父和父母都无法纯粹地感到喜悦,因为和花一出生就虚弱到连哭都哭不出来,而且第二天就没有呼吸。
父亲跟祖父脸色铁青地在家里奔走,我则待在抱著和花的母亲身旁。我听到母亲反覆叫著和花的名字,祈祷她能再活过来,就觉得自己必须采取行动。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却懂得握起母亲跟和花的手。这想必是我凭著本能理解到自己的力量吧。
好想救和花──为了替母亲实现这个心愿,我将母亲的寿命转移给和花。我也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只顾著拚命握紧这两人的手。
「……呜……柚琉!」
母亲最后喊了我的名字一声,当场倒下没有气息,接著换和花开始嚎啕大哭。祖父赶来一脸茫然的我身边,看到我一手牵著哭泣的和花,一手牵著断气的母亲,开口问:
「──是你做的吗?」
我面对脸上交织著惊愕与困惑的祖父,一句话都答不出来。此时父亲也出现了,朝倒下的母亲喊了她的名字,连忙开始急救,而祖父也一起帮忙。在一片混乱的房间中,我握住和花的小手,思考自己做了什么事。
是我把母亲的性命给……
「柚琉先生。」
「……」
犀川先生的声音让我突然回神。我看向身旁,他面无表情地说:「到家了。」我连已经开到自家附近都没发觉。看车子在店前的停车场停好,我大大地叹了口气。
「抱歉……」
犀川先生也许有发现我在哭,但他什么都没说。等引擎熄火、我们下车后,犀川先生用附在钥匙串上的汽车遥控器把车子锁上,再沿著通往家门方向的小路往上走去。我走在他身旁,吐露小小的不安。
「不会被江崎先生发现吗?」
「他最快要到今天下午才会开这辆车,到时引擎已经冷却,而且汽油也没减少多少,应该不会发现的。」
犀川先生说明得颇有道理,让我不禁点头。一开门进去,赫然发现玄关的拉门没锁,就算再怎么匆忙,我也太不小心了,得好好反省才行。进到家中,在走廊上睡觉的马卡龙一脸不解地抬起头,我见状在它身旁蹲下。
「对不起喔,把你吵醒了。」
我苦笑著赔不是,马卡龙则睡眼惺忪地回望我,这副歪著头的模样疗愈了我的心。我对它说「晚安」后站起身,还在想犀川先生去哪里,一走进厨房便在水槽前看到他的背影。
时间已接近两点,看来和花他们真的要忙到早上。我没想到居然要熬夜工作,一面担心当初请她做结婚蛋糕的决定是否太过轻率,一面在椅子上坐下来。当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时,突然传来「铿」一声的清脆声响。
「……嗯?」
我一头雾水地看向桌面,只见有个白色的小容器,里头装著淡茶色的冰淇淋。这当然是犀川先生放的,但我并没有说想吃冰淇淋,而且现在还是深夜。为什么是冰淇淋?犀川先生见我满脸错愕,便用跟平常没两样的平淡语气说:「请吃看看。」
「咦……啊……好的。」
我不好拒绝,就拿起放在容器旁的汤匙。原本以为他在水槽前是要收拾东西,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准备这个。我用银色汤匙舀起一匙柔软的冰淇淋,放进嘴里。
「……是牛奶糖口味吗?」
我一开始无法马上吃出是什么味道,后来才发现这香气十足的风味正是牛奶糖的味道。
「是的。」犀川先生点点头,表示这只是试作品。「味道如何?」
「很好吃。」
「……」
「呃,是真的很好吃喔。」
我认为自己有确实回答,但从犀川先生毫无表情的脸上,我感觉他有些不服气,又连忙重复一遍。再说,事实上冰淇淋的确非常美味。说到犀川先生的冰淇淋,一直是金字招牌的香草口味固然美味,不过这个口味也挺不错的。
「要在店里卖吗?」
「改天吧。」
「嗯,可是我觉得光这样就很够了,非常好吃呢。」
我觉得他仍然存疑,又说一次,可是犀川先生依旧是一副带著怀疑的微妙表情。要再说一次吗?不,重复越多次反而越可疑吧?
不过老实说,让身为甜点白痴的我来试吃,本身就是一个错误。除了美味以外,我挤不出其他感想,只好以困扰的心情吃完剩下的冰淇淋。这份甜中带著微苦的冰淇淋,一下子就被我吃光了。
本来心想深夜怎么会适合吃冰淇淋的我,现在倒觉得意外适合,或许是疲惫的身体出于本能想吃点甜食也说不定。
「……」
犀川先生或许是察觉到这一点,才会叫我吃冰淇淋吧?我看著残留一抹牛奶糖颜色的白色容器,脑中这样思考著。
「那么……」此时犀川先生再次开口。「请容我先去休息。」
「喔,好的……对了,犀川先生。」
「嗯。」
「谢谢你。」
除了感谢他做冰淇淋给我吃以外,更重要的是,若非犀川先生心一横采取行动,我很有可能会赶不上。毕竟鱼谷小姐的母亲当时躺在病房里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危急。
面对我郑重的道谢,犀川先生沉默片刻后,说了句「不客气」轻轻摇头。
「……晚安。」
感觉犀川先生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他还是只道了晚安,就走向自己的房间。独自被留下的我洗完空盘和汤匙后,在和室里躺下。本以为吃完甜食,精神稍微恢复了,结果躺下来以后,才发现全身倦怠不已。
一闭上眼睛,鱼谷小姐哭泣的脸庞就浮现在眼前。她应该没有再哭了吧?即使总有一天她会再次流泪,还是希望她能好好珍惜在那之前的宝贵时光。
我翻过身,虽然看得到位于黑暗另一头的佛堂,却看不见摆在佛堂上的母亲遗照。那时母亲才二十八岁,我却把她剩余的寿命全转移给和花。
本来差点没命的和花因此存活下来,但只能活到把母亲转移的寿命用完为止。而且和花不知道,自己其实已活了五十六年份的寿命。
没人知道自己的寿命有多长、还能再活多久,即使是我也有可能明天就会死。所以,我跟和花或许处在相同的条件下,只是她冒的风险确实比较高。
因此,我既希望和花能得到幸福,却也害怕她结婚生子。万一和花在最幸福的时候突然结束生命呢?就算每个人都会如此,我却怎样也无法释怀。可是,以一己的后悔来束缚和花真的好吗?我就在这样的自问自答中,不知不觉遭睡魔袭击,失去了意识。
我一直觉得好冷,但因为睡得很熟懒得起身,就一直忍耐。好冷、好困、好冷、好困,一直陷在这循环中的我,直到被和花唤了声「哥!」才突然醒过来。
「……嗯……?」
「为什么睡在这种地方啊?也不盖被子,会感冒喔。」
我揉了揉惺忪睡眼,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和花一脸无奈地俯视著我。在这种地方?我一头雾水地坐起身,才想起自己在和室里睡著了,难怪会觉得冷。弄清楚原因后,我一面为全身酸痛叫苦,一面爬了起来。
「好痛喔……真糟糕……我再去补眠好了。」
「你在说什么啊?赶快换衣服,已经到了要出发的时间啰。」
「咦?」
「现在江崎先生跟犀川先生正把东西装上车。我要去换衣服,你动作也要快一点,还有脸要洗一洗喔!」
和花丢下这些话后,快步走上二楼。江崎跟犀川先生正在把东西装上车……也就是说,和花熬夜赶工的婚礼派对用蛋糕和花色小蛋糕都已经完成了吗?
「!」
我猛然回神看向时钟,时间已过了八点。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心慌意乱地绕著和室踱步。完蛋了。昨天跟犀川先生谈过后,我再次认清自己没有办法出席婚礼派对,才会决定无论结果如何,都要请津守代替我担任司仪,但后来接到鱼谷小姐的电话,我就匆匆忙忙赶去医院。
回到家后,我就这么睡死了,没跟津守联络。不然现在赶快打电话……我抱著这个念头寻找手机时,已迅速换装完毕的和花刚好从二楼下来。
「哥!你在做什么啊!」
「呃,没有啦,那个……我果然还是……」
「快点啦,我还有事要到现场才做,回来以后也要准备开店,再不出发就惨了!」
「喔,好啦,可是……」
「好,把上衣脱掉!」
和花平时的个性还算稳重,步调也比较悠哉,不过一到紧要关头,她就会变了个样。毕竟二十几岁就自己开店,内心本来就有强悍的一面吧。她来到废话连篇的我面前,拿起挂在门楣的西装,要我把身上的衬衫脱掉。
她的表情很可怕,我只好顺从她。和花应该很累了,毕竟她在客人络绎不绝的店里忙完后,紧接著又为了做蛋糕跟点心而熬夜。
我乖乖穿上和花递来的衬衫、裤子,再系好领带、穿上外套。听到和花说「走吧」,我便点点头,只拿了手机跟钱包跟著她一起走向店里。
江崎跟犀川先生没在店里,我们穿过店门口来到店外,看到停车场里停著一辆厢型车。江崎将后车门关上,跟和花说:「都装完了喔。」
「谢谢。犀川先生,接下来就拜托你。」
「路上请小心。」
「哥,你坐后座吧。」
和花这么一说,江崎就帮我打开后座车门。我顺势坐进车里后,和花坐上副驾驶座,江崎则坐进驾驶座,开著这辆充满香甜气味的车子朝横滨前进。
喂、喂,我到底打算怎么办啊?我连从车窗眺望景色的心情都没有,坐在后座抱头苦思。难道就这样到达现场,顺势参加派对,甚至担任司仪吗?
这样不行!可是,我也不想把自己不愿出席的理由告诉和花。万一我这个哥哥在她眼中变得比现在更没用就糟了。这样一来,只剩下……
走投无路的我想到最后手段时,和花的智慧型手机响起。她从皮包里拿出来一看,喃喃说道:「是小麦姊打来的。」
「……是的……嗯,刚从店里出发,现在正在往横滨的路上……大概还要再一个小时才会抵达。小麦姊你呢?嗯,是啊……我知道了……咦?他当然也跟我们在一起。」
我从后座往前探出身子,听她们的对话听到一半时,和花突然转身把手机递给我说:「小麦姊叫你听。」我一直在等这句话,深吸一口气后接过手机。
『你死心了吧?』
「……这个……」
『我接下来要去教堂参加结婚仪式,结束后会马上赶过去,就麻烦你啦。』
「等一下,深町……」
『你该不会要用肚子痛或头痛当藉口装病吧?用这种方法逃避,马上会被拆穿喔。』
「……」
吓了我一跳,刚刚策划到一半的作战计画居然被她识破,让我哑口无言。接著,深町又趁我陷入沉默时补上一刀,自顾自地丢下一句:『就拜托你啰。』然后结束通话。连我的装病作战都被封杀了,真可说是四面楚歌、一筹莫展、万事休矣。我深深叹了口气,将手机还给和花,有些恍神地望向车窗外面。
这样一来……只能下定决心,正面迎战了吗?始终一脸死气沉沉的我,看起来实在不像要去参加婚礼派对的人。就在我陷入烦闷之际,车子抵达了目的地。
这栋白色外墙还相当簇新的建筑物,外观很时髦,非常吸引人。江崎刚把车子开到建筑物后方的卸货口,就有数名身著白色厨师服的员工似乎已接到通知,立刻从建筑物里出来。江崎跟其中貌似主事者的男子看似熟识地交谈几句后,向我跟和花介绍男子,说他是这里的老板兼主厨。面对这份明知时间紧迫,却仍愿意接受我们无理要求的大恩,我郑重地向他致上感谢之意。
「这次多谢您了。能让我们在如此气派的店里举行派对,真是不胜感激。」
「不,我才要感谢你们愿意光临本店。对了……您就是凑家的哥哥吗?」
「是的。」
「担任司仪的人就是您吧。我们经理说要跟您商量流程,请到这边来好吗?」
「……」
这位主厨知道和花是谁,也知道她哥哥要担任司仪,看来我的护城河早就完全被填平了吧?确认这一点后,我知道已经不可能了,就完全死了心。至于是什么事不可能,当然是我不可能逃走了。
那么,我只好努力去圆满达成这项重责大任。即使失败,也是深町强迫我的,绝不容许有任何怨言。
我怀著对深町的迁怒,去找经理商量派对的流程。
这家餐厅的所在位置,算是横滨中地势又更高的地方,因此视野良好,从冬天也充满绿意的庭园中,还能俯瞰整个横滨市街。光是看建筑物和庭园本身,就能了解它受欢迎的原因,更何况这里端出的立食派对餐点每道都很美味,其价值感更凌驾于它的硬体设施。
和花在十一点前就完成了蛋糕的摆设,因为她还要开店,跟江崎又急急忙忙地回去。这时宾客们开始陆续抵达,深町也从教堂赶来。正当我为了担任司仪而拚命记住流程时,站在我身旁的她抱怨起我乱翘的头发。
「我本来就是这种发型。」
「你在说什么啊?今天可是你的重要场合呢。」
「又不是我要结婚,再说我……」
「好啦好啦,笑一个~」
不是说过我不想当吗──我想这么说,深町硬是不让我说完,还拍下我的臭脸。自称接下摄影工作的深町,脖子上挂著一台很大的单眼相机,说自己得忙著拍照,所以之后就拜托我了,接著便消失踪影。
可恶!给我记著……我忍不住出言诅咒时,经理跑来告诉我新郎新娘已经到了。深町寄来的信件中,只有依照时间所定出的流程表,但来到餐厅后,我才发现居然连根据这张表所拟的剧本都准备好了。
好吧,首先是第一句。
「让、让各位久等了,新郎新娘已抵达现场,请各位来宾予以掌声欢迎。」
这场以我近乎照本宣科的念稿开场的派对,即使之前发生了一堆鸟事,总之还是顺利地进行下去。和花跟江崎一起做的结婚蛋糕非常出色,让新娘西村感动到眼角都泛著泪光(或许是在为自己终于能尽情吃蛋糕而感动吧)。
听到大家异口同声的称赞,身为和花哥哥的我也倍感骄傲。这个不但美味,外形也很讲究的可爱结婚蛋糕,在切蛋糕的仪式后就分送给现场每个人,但身为司仪的我却连品尝的时间也没有。
切完蛋糕后,轮到新郎角田率领乐团唱歌,以及西村的同事表演魔术。结果角田的歌让人听得一头雾水,应该是魔术重头戏的鸽子也躲在大礼帽中不肯出来。
之后是网球社的顾问马场老师致词。正如所料,在上台前就喝得醉醺醺的马场老师,居然从我们那所高中的创校历史开始说起。即使根本没人在听,但直到派对结束前老师都不肯放下麦克风。
这时我终于得以清闲,也跟角田和西村说到话。虽然不知道他们对我的辛苦了解多少,但听到他们对我说谢谢,我还是打从心底庆幸能在他们迈向人生新阶段时帮上忙。
我也有跟其他几个老朋友讲到话。他们大概顾虑到我是司仪,只有打招呼说「你看起来不错嘛」,谈话完全没进展到我一直害怕的后续部分。
派对结束后,卸下重责大任的我已经筋疲力尽,呆坐在庭园角落。
「辛苦了。」
我听到深町的声音,一抬起头就看到她手上拿著一瓶香槟和玻璃杯。她在我身旁坐下,往杯子里倒香槟,我一脸错愕地看著她,皱起眉头。
「你整瓶都拿来了?」
「反正是多的,我就拿来了。我一直在拍照,都没喝到。你要喝吗?」
深町问我,我摇了摇头。我现在这么疲惫,如果再喝香槟一定会醉倒。比起这个,津守没出现更让我在意,就问深町他是否有联络。
「是突然要动紧急手术吗?」
基于津守的职业性质,这是预想得到的事。当初明明宣称不管有什么事都会赶来,最后果然还是事与愿违吗?见我歪头思索、喃喃自语,深町边喝香槟边帮他解释。
「不是啦,他去新加坡了。」
「新加坡?」
「他有说过吧?是为了学会。应该是明天才会回国。」
我的确记得他说过要去学会,但学会的地点在国外、时间跟婚礼派对撞期这些事,他从未提过只字片语。可是之前津守来我家时,明明对担任司仪充满干劲,还嚷著就算有急诊病患送来,也要叫后辈去应付之类的话。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日期变更了吗?」
「从一开始行程就是这样。津守那家伙,完全忘记自己预定要出席学会,还跟角田和西村道歉,表示改天会再向他们道贺。」
「等……等一下……」
如果是这样,津守那时为何说他要当司仪?都已经因为没做好参加学会的准备而被上司命令回家,他应该知道婚礼派对当天自己人不在日本才对。
深町见我觉得可疑而陷入苦思,依旧一副毫无歉意的样子,只是耸耸肩喝口香槟,向我坦白她干的好事。
「事实上,是我们为了让你当司仪,合力演了一出戏。只要津守说他要当司仪,你一定会阻止,对吧?」
「!」
她说得没错,只要想到让津守当司仪会导致悲剧,我就会焦虑,不得不配合深町。结果那竟然是他们两人的策略!我完全没料到这一点,不禁哑口无言。
深町见状,轻轻叹了口气说:
「因为,如果不这样,你就不会出席了。」
「……等一下……你是为了要让我参加,才设计我的吗?」
「说什么设计啊?讲得这么难听。」
「实际上不就是这样吗!」
竟然两人共谋欺骗我,叫我干司仪这种不习惯的事,结果让我担不必要的心,并消耗大量精力,真的只能用恶劣来形容。
「你们到底想怎样啊!」
我一发脾气,深町就回了句「对不起啦」,并说出她的理由。
「我想让凑跟大家见见面,可是像同学会那种以前的伙伴聚会的场合,你都绝对不出席吧?所以……我就找津守商量,结果他说:『不然让他当司仪怎么样?』」
「该不会津守说要当总召,却搞不定场地那件事……也是你们……」
「不是不是,那是真的。」
听到我怀疑他们是否从一开始就设计我,深町连忙否认,可是我还是摆出一副难以相信的表情。深町看到我眉头依旧深锁,叹了口气说:
「我是觉得啦,如果你就这样谁都不见、避开人群,未免太寂寞了。」
「我啊……」
「你的心情我了解,可是每个人本来就有或大或小的烦恼,只是因为你成名了,所以尝到更多辛酸吧……因此,我想为你制造一个契机,让你知道这种事其实不需要逃避。能看到角田和西村幸福的笑脸,你不觉得很好吗?」
虽然不是没有想反驳的话,但我的确觉得很好。想了一会儿后,我勉强点点头,深町露出苦笑。
「能看到你有精神的样子,角田和西村以及其他所有人也都觉得很好。如果你因为不想留下讨厌的回忆而一味逃避,永远无法体会这种『觉得很好』的心情吧?」
「……」
「不管再怎么觉得麻烦,有很多事情还是得实际去做,才会发现它们跟想像的其实不一样……你会觉得我这样太乐观了吗?」
我的确抱著这样的心情,所以无话可说,只能大大地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空。上午时还很蓝的天空,不知何时有些泛白。冬天快到了,看见深町穿著宴会用的礼服,衣著显得单薄,我就催她赶快进屋里。
派对结束后,我跟要接著续摊的深町道别,独自坐电车转车回家。抵达鎌仓时已将近五点,但今天是周日,来客一定会络绎不绝直到打烊为止。
我为了帮忙熬夜而疲累的和花急忙赶回来,却发现江崎还没回去,仍留在店里帮忙。我穿著西装直接往厨房探头张望时,看起来未显疲态的和花跑来问我:
「哥,你回来啦,情况怎么样?」
「除了我这个司仪以外都很成功。角田和西村要我代为向你致谢,蛋糕颇受好评,大家都说好吃。」
「太好了~我本来还担心反应会怎么样。」
「哥哥您当的司仪也颇受好评喔。我跟经理在电话里聊了一下,他还夸奖您呢。」
江崎的体贴让我不禁苦笑,低头感谢:「承蒙你们的照顾。」听到店里有江崎帮忙没问题后,我就回到家中处理家事。
因为一早起来马上出门,犀川先生也得独自准备开店,所以家事完全没人做。时间就在我洗衣、扫地、照顾马卡龙之间流逝,一下子到了六点半。
和花他们比平常更早关店回来,我问一起进来的江崎是否要留下来吃晚餐。其实,如果他要留下来,菜色会让我伤透脑筋,不过身为成年人的礼貌还是得顾及。江崎大概看穿我复杂的心情,说他要回去了。
「我还有事。」
「是吗?还让你在店里帮忙,真是有劳你了。」
「对不起喔,江崎先生,把你留到这么晚。」
听到和花要送江崎离开,我也别有居心地一起跟去。我绝对不是要当这两人的电灯泡,而是因为擅自使用江崎的车,让我有些在意。如果江崎露出一丁点怀疑的神色,我就得想办法蒙混过去。
心怀愧疚的我跟著江崎与和花一起穿过店内,来到停车场。当江崎从手提包里拿出钥匙、解除汽车的中控锁时,和花「啊」地叫了一声。
「对了,江崎先生,你等我一下。」
和花说有东西要给他而跑回店里。跟江崎两人独处的我,对他的协助郑重表达谢意。
「感谢你帮了这么多忙……蛋糕也是大受好评。那么多的量如果只靠和花一人,也许就做不出来了。这都是托江崎先生的福。」
「不客气,我只是依照她的指示帮忙而已。」
他这种不自贬,而是单纯尊敬和花能力的说法,让人颇有好感。我再次体认到江崎果然是个好人。他不但为了做结婚蛋糕几乎整夜没睡,还一直在店里帮忙到打烊为止。从客观角度来看,他真是个能干的男人。
虽然对于他们两人的交往,我的心情还是很复杂,但我不得不承认,如果有像江崎这样的人在身边,和花一定会幸福。我看和花还没有要回来的迹象,趁机向江崎低头行礼。
「以后……我妹妹也要请你多多指教。」
江崎看到我一脸严肃地这么说,也诚惶诚恐地回了句「我才是」。但接著他却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抓了抓头。
「可是……」
「……嗯?」
我看著在「可是」之后欲言又止的江崎,觉得匪夷所思。到底在可是什么?我不明白江崎要说什么,只好等他把话接下去。他轻轻叹了口气,彷佛下定决心般向我坦白。
「其实,我被和花给甩了。」
「……咦?」
「我曾邀请她……一起去法国。我明天就要去法国。」
「咦?」
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态发展,让我脑中一片空白。我一直以为和花跟江崎不但已经复合,感情还顺利进展。想到他们年龄也不小了,我一直担心他们如果真要结婚该怎么办,还在为自己无法赞成这段恋情而烦恼不已。
只是没想到,居然是和花甩了江崎。而且,江崎还说他明天要去法国……
「你、你说要去法国是……」
「我被派去负责那边的餐厅,因此想到……和花曾说过想在法国学习,就认为这是个好机会,邀请她一起去……那是一家小有规模的店,薪水也不错,我还自认可以成为和花的支柱……」
「和花……为什么拒绝呢?」
「她果然还是很挂心这家店吧。我本来想说服她,既然店里的生意已经上轨道,就算休息一阵子,应该也不用怕客人流失。可是……」
「……」
江崎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苦笑,表示和花还是觉得太勉强。即使店里生意已经上轨道,想到要让开张才两年的店长期休业,难免让人有点抗拒。这种心情我虽然能理解,但总觉得和花会拒绝是另有原因。
江崎像要印证我的猜测般,继续说下去。
「我之前去法国留学时,也曾邀和花跟我一起去,但最后被拒绝。当时我是为了累积工作资历而去留学,还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认为自己被拒绝也是理所当然,于是就放弃了……结果,却是两次都被她甩了。」
江崎说完耸了耸肩。此时店门打开,传来和花说「不好意思」的声音。她小跑步著过来,将手上的小纸袋交给江崎。
「亏我还特地买了,居然差点忘记。我想那边应该很冷吧,要记得用喔。」
「是什么啊?」
江崎道谢后,接过纸袋往里面一瞧,立刻将东西拿出来。这个包在透明塑胶片中、上头绑著蝴蝶结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围巾。江崎看起来一脸高兴,笑著说了声「谢谢」。
江崎虽然说他被甩了,但事实上两人的互动还是很亲昵。我意味深远地说了句「那么,请多保重」先进去店里。江崎明天就要去法国,跟和花应该会有一段时间见不了面,我得识趣一点才行。
话虽如此,我心里还是非常在意,不想直接回家,就刻意留在店里假装在打扫。不久后,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是和花进来了。
「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没有,只是……桌子的位置有点……」
大概是我的藉口太蹩脚,让和花露出苦笑。她的脸上不见哀伤,也不像在勉强。江崎明天就要去法国,和花会不会有些寂寞呢?这样的疑问浮现在脑海里,让我忍不住开口。
「他说要去法国?」
「你听江崎先生说了啊?是的,而且明天就要出发……让他帮忙到最后一刻,真对他不好意思。」
「我听深町说过,他是有名的厨师……他也说人家把一间店交给他负责。」
「很厉害吧。现在都已经这么有名,再过五年之后,他一定会变得更有名,感觉会当上世界级的明星主厨呢。」
「是吗……」
这样的男人所提出的邀请,和花居然拒绝了两次。她应该也知道江崎不管于公于私,都能成为她无可取代的好伴侣……
成为和花绊脚石的,不就是我吗?这个念头在我脑内的某个角落浮现,但就是说不出口。不要在意我,跟江崎一起出国比较好──我应该要说出这些话,从和花背后好好推她一把才对。
竟然不能把和花的幸福摆在第一位,我深深感觉到自己的无能。我想到这里,突然发觉和花在窃笑,就问道:「怎么了?」她用充满好奇的表情说:
「很想看看哥当司仪的样子呢。」
「……」
「小麦姊说她有拍影片,应该会给我看看吧。」
「别做这种没品的事。那才不是我的重要场合呢。」
我语带讽刺地说完,和花关掉店里的电灯。听到她说「来吃饭吧」,我点了点头,两人一起离开店里。
虽然是以自己不情愿的方式,但这个恼人的婚礼派对起码结束了,我也终于恢复以往的平静生活。发生在同一时期的鱼谷小姐的问题也解决了。我松一口气,以为自己终于能过平常的生活,没想到才过没多久……
「……什么也写不出来……」
就在我被耍得团团转、手忙脚乱之际,做为唯一收入来源的散文专栏截稿日已迫在眉睫。我一行都写不出来,而且没有任何题材。这个月发生过的唯一大事,就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当司仪。该拿这件丢脸的事当写作题材吗……
就在我烦恼之际,一个星期匆匆流逝,周末又悄悄来到。截稿日就在明天却仍写不出半个字的我,来到点心铺帮忙。
「让您久等了,这是特制圣代和今日蛋糕。」
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吧?我虽然内心挣扎,却还是尽忠职守地不停帮客人送上点心。不知不觉间太阳下山了,当我以徒具形式的「谢谢光临」、「欢迎再来」送走最后的客人后,把收拾店内的工作交给和花跟犀川先生,自己先回到家里。
因为从下午就一直待在店里,家事都没做。我走到已经一片黑暗的庭院里,正要把衣服收进来时,忽然发现树篱另一头有一辆车停在我们的自家用停车场里。会开车来我们家的人非常有限,大概是津守吧。我抱著晒好的衣服要走上缘廊时,听到有人朝我喊了声「喂」。一回头,就看到津守打开大门跟玄关之间的小径上木门走了进来。
「从玄关进来。」
「店打烊了吗?」
「刚刚才打烊。」
津守把我的忠告当成耳边风,直接把鞋子脱在石版上,从缘廊跨进屋里。看到我在缘廊上坐下准备折衣服,他说了句「你看」并把手上的塑胶袋递给我。我边问「这是什么?」边往袋里一看,是一盒上头有著鱼尾狮照片的巧克力。
这应该是新加坡的伴手礼吧?津守出差时很少会买礼物回来,大概是对欺骗我一事多少抱有罪恶感。想到这里,我不禁用鼻子哼了一声。
「不要想用这种东西唬弄我,我们家可是糕饼店呢。」
「才不是糕饼店吧,不是点心铺吗?」
「都一样啦。」
自从那次跟深町为了司仪的事合演一出戏以后,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津守。由于实际上反而是我被津守和深町合演的戏给骗了,所以直到现在,我还在记恨这件事。星期一听到津守从新加坡回国时,本来想打电话抱怨个两句,不过我知道他回国后一定会为了工作忙得不可开交,结果还是克制了。
可是,这家伙跟我这个会为他人著想的成年人不一样……我斜眼看著盘腿坐在不远处的津守,他似乎感觉到我的视线里充满责难,难得露出凝重的表情问:「怎么了?」
「你居然骗我?」
「我是真的想当司仪啊。」
「可是你应该知道自己没办法出席吧?」
「派对不是很成功吗?」
我见津守企图模糊焦点,皱起眉头、板起脸孔回一句「别闹了」。不是每件事情都只要平安结束就好,也绝不能用「结果就是一切」轻轻带过。身为这段期间精神饱受折磨的当事人,我对他这样的态度实在难以接受。我边为此碎碎念边折著衣服,此时,津守突然难得地用一本正经的语气,朝我喊了一声「凑」。
我吓一跳,停下手边动作看向身旁,津守却没有转向我,而是看著黑暗的庭院说:
「我跟深町都很担心你。」
「……」
「我就算了……但你要想想深町的心情啊。」
我没想到津守会这样面对面地──虽然我们的脸其实没有相对──说出对我的担忧,一时间忘了言语。深町说过,她为了让我出席派对,曾找津守商量过该怎么做。即使不赞成他们用这种粗暴的方式,我还是很明白他们都是在为我著想。
对我而言,比较需要照顾和担心的人,明明是津守和深町才对。是彼此的认知不一样吗?还是……所谓的朋友本来就是这样?我正在思考时,津守假咳了一声说:
「再说,如果不那么做,根本没办法把你这种顽固又别扭的人拖出家门。」
「……你没资格说我别扭。」
「论别扭我可是比不上你喔。」
「不,比较别扭的是你吧……」
我们进行著无谓的争吵时,突然传来和花呼唤「津守哥?」的声音。我们同时转身,发现和花正从和室另一头朝这里窥探,表情看似一头雾水。
「哎呀,和花,你今天也好可爱喔。结婚蛋糕的事真是谢谢你了,角田和西村都非常高兴呢。」
「津守哥是因为工作才无法出席吧?」
「是啊,所以没吃到和花做的蛋糕,真可惜,也没看到凑当司仪的样子。」
那种东西不看也没差吧……我正想吐嘈,和花突然回道:「可是,小麦姊说今晚会带影片过来。她说店铺打烊后会过来,说不定人已经快到了。」
「!」
「喔,是这样啊,难怪她联络我,叫我如果有时间就来这里。」
看来津守会来,好像不是要为自己的无礼道歉──虽然也不能就这样断定,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话说回来,婚礼派对的影片到底是怎么回事?深町那家伙,是打算找大家一起开放映会,把我当成笑话看待吗?
算了,反正我还有「截稿日」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我可是连一行都还没写出来呢,所以不管你们要擅自举办什么放映会都无所谓,我就是要在房间里闭关……我有些激动地如此决定,才刚抱著折好的衣服站起身,就听到门铃响起。
「会是小麦姊吗?」
「那家伙有可能按电铃吗?」
虽然觉得可疑,我还是先把衣服放下,走向玄关。原本以为是门锁上了让她进不来,但拉门感觉上并没有锁。难道……是她对司仪的事感到抱歉,所以变得比较客气?
该不会、该不会是……我边质疑脑中的想法,边穿起庭院用木屐。我将拉门拉开,不出所料的结果让我叹了口气。深町果然不可能会跟我客套,此时站在玄关前的不是深町,而是鱼谷小姐。
「……」
鱼谷小姐向我深深一鞠躬。我之前就有想过她可能会再来拜访,先往自己背后张望一下,问她是否可以到外面说话。
「因为有客人来,真是不好意思。」
虽然把津守称为客人让我有点不爽,但不只是津守,我也不想让和花听到我们的对话。鱼谷小姐点头答应后,我跟她一起走向大门。到了门外,我们暂且停下脚步,鱼谷小姐又再次对我鞠躬道谢。
「承蒙您许多照顾,真是谢谢您。啊,对了,我该怎么回礼才好呢?之前我什么都没问……」
「令堂现在状况如何?」
我没回答鱼谷小姐的问题,改问她母亲的近况。鱼谷小姐一听就露出美丽的笑容,说她母亲已经恢复到可以下床走动。她说话时的表情十分开朗,让我感觉那晚看到的眼泪彷佛不是真的。
「这样持续下去,她应该可以来看我的发表会。」
「是吗?太好了。」
我微笑地附和她,她则用窥探般的眼神看著我。既然已达成愿望,鱼谷小姐当然会在意要怎么回礼。我说「我们边走边谈吧」,跟她并肩一起走下小路。人家才刚来就把人赶回去,似乎有点对不起她,但为了彼此著想,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我边朝著公车站走去,边告诉她不用给我谢礼。
「我什么都不要,只希望你能做到我之前的要求就好。」
「……就是不跟任何人说吗……?」
「没错,还有……以后也别再来这里。」
我的口气也许太过严厉,可是,我不能让和花知道自己在鱼谷小姐面前做的那些事。我往鱼谷小姐瞄了一眼,发现她的表情很僵硬。虽然觉得抱歉,我还是说:「拜托你。」
「……我知道了,我会遵守约定。」
鱼谷小姐表情严肃地对我许下承诺。她的姿态是如此凛然,似乎可以想见她以后登上舞台的样子。即使对芭蕾舞一点概念也没有,我仍然决定以后要多留意新闻报导,说不定可以看到鱼谷小姐的名字或身影。
快到公车站时,鱼谷小姐突然对我说「真的很抱歉」。我想不透她为何道歉,一头雾水地回过头,只见她脸上挤出生硬的笑容。
「我真的没想到……凑先生居然就是那个人……那时才发觉自己之前说的话多么强人所难,心里感到很歉疚。凑先生是已经有所觉悟,愿意承担您告诉过我的风险……所以才接受我的请求吗?」
「……」
一直以来,有各式各样的「客人」来拜访过,却没有人像鱼谷小姐一样,以这种方式感谢我。每个人满脑子都只想著要道谢,却不知道他们到底明不明白我是承担著怎样的风险。
鱼谷小姐能了解我在跟可能夺走她性命的恐惧战斗,对我而言就是一种救赎。我心中充满谢意,却不知如何以言语表达,只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缓缓地摇头。
「……因为……这是我的义务……」
在凑家,这是生来具有特别力量者的义务──父亲总是反覆这么说。因此在父亲消失后,我也一直恪遵这个教诲。夺走母亲性命的我,即使害怕当年那件事再度重演,却仍无法挣脱父亲这句话的束缚。我以颤抖的声音回答后,鱼谷小姐又低下头,说出不知是第几次的「谢谢」。
当我实现鱼谷小姐的愿望时,看到事情能平安落幕,的确让我松了口气,不过这次知道自己终于能真正安心,让我不禁露出笑容。太好了……我正要跟鱼谷小姐这么说时,突然感受到从某处射来的视线。
「……」
此时已过七点,天色昏暗,路上不见行人。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地往四周张望,发现一名女子站在这条双线道马路的对面。女子伫立原地看著我们,视线的主人一定就是她没错。
这附近没有路灯,看不太清楚,当我聚精会神地凝视后,发现是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看起来超过三十岁、肩膀上挂著黑色大包包的女子是……
「深町?」
站在马路对面盯著我和鱼谷小姐的人,竟然是深町。正想说她在做什么,我忽然想起和花提过她要来的事。深町应该是刚下公车,正准备要过马路吧。我很乐观地心想时机刚好,正想叫她在鱼谷小姐的公车来之前等我一下时,公车刚好来了。
「……啊,公车来了。谢谢您送我。」
「路上小心。」
鱼谷小姐郑重地向我行了最后一次礼,接著跑向公车站牌,搭上那班停下来的公车。等公车开走,我马上确认左右是否有来车,跑过马路来到深町身边。
「真巧呢。津守已经来了喔。」
「……」
「深町?」
我只是随口告诉她津守来了,没有其他意思,但深町看起来像在瞪我,让我觉得莫名其妙而皱起眉头。怎么回事?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任何会让她瞪我的话啊?「到底怎么了?」我问深町,深町却用不悦的语气反问:
「……就是那个女高中生吗?」
「女高中生?喔,是啊。」
鱼谷小姐的确是女高中生,不过,深町为何会知道她呢?我觉得不可思议,歪著头思索,但深町却背对著我,快步走过我刚才横越的马路。我连忙追在她身后,满心疑惑地叫了她一声。
「深町!」
深町在生什么气?是工作上遇到讨厌的事吗?这么说来,之前她好像也曾非常不高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摸不著头绪,只能紧跟著步伐飞快的深町,追问她理由。
「你为什么要生气啊?」
「……」
「发生了什么事?是在公车上遇到讨厌的事吗?」
「……」
「……该不会是色狼……」
说起女性在大众交通工具上会遇到的不愉快……我不禁联想到色狼,马上著急地询问。这时深町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才不……哇啊!」
本来要大声否认的深町朝著我──不,正确来说是朝著我的头上大叫。我反射性地领悟到自己的背后有什么,立刻看向身后……果然是犀川先生。
在夜晚的路上遇到犀川先生,的确是会让人想尖叫,可是,一想到对方是已经认识超过十五年的人,我反而觉得犀川先生比较可怜。不,更重要的是,我完全没发现犀川先生就站在自己后面。
我惊讶地问犀川先生:「有什么事吗?」
「请您别误会。」犀川先生不理我,而是对著深町开口。「那一位小姐是我的粉丝,跟柚琉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我要在店里收拾,所以请柚琉先生帮我送她到公车站。」
粉丝……是指谁啊?虽然我完全不明白犀川先生在说什么,但深町似乎听得懂。
「是……是那样吗?可是……和花她打电话来……说有女高中生拜访凑……而且看起来感情不错……那女孩应该就是那个女高中生吧……」
「之前来的人的确是她,可是,看起来感情不错这一点是您误会了。她似乎不好意思公开承认是我的粉丝,所以也对和花小姐保密。」
「喔……的确,这是有点怪……啊,不,当我没说。那么……凑是烟雾弹啰?」
「您就当作是这样吧。」
深町一脸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本不悦的表情消失无踪,可是他们之间的对话我完全听不懂。
「说得也是。」深町对著百思不解的我咧嘴一笑,意有所指地说。「凑才不可能会受女高中生欢迎。更何况是被那么漂亮的女孩喜欢,更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不可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什么不可能啊!我也是会有受欢迎的时候……大概吧?我还来不及这么说出口,深町已快步朝我家方向走去。我听她重复著「说得也是」,问犀川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
「犀川先生,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所谓的粉丝……是指鱼谷小姐吗?」
「……」
「为什么鱼谷小姐会是犀川先生的粉丝?」
见我要求他说明,犀川先生用比平常更冷淡的眼神看向我,语带叹息地说:
「柚琉先生也许该稍微考虑一下身边的人的心情。」
「……」
我从以前就一直被人说迟钝,早就听习惯了,但被犀川先生这么说,打击还是挺大的。毕竟对方可是犀川先生啊,没想到我居然被不是人类的犀川先生提醒要考虑他人的心情……
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打击让我一蹶不振,结果勉强算是我唯一工作的原稿差点赶不出来。逼不得已之下,我只好把被迫当上司仪前的内心纠葛写成文章,不料却意外地受到好评。我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大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