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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参 在雨停之后

我们家的庭院虽不知道确切的建造时间,不过倒是十分气派。即使占地不大,但充分利用房子在坡地上这一点来设计。庭院里种有许多树木,每到秋天就要忙著扫落叶;会开花的树也很多,每个季节都得修剪维护。

在这日式庭院一角,放著长青苔的石灯笼,那里有个略显不可思议之处。庭院南边面对私人道路,路旁有块用来停车的空地,中间以山茶花的树篱相隔。当树篱围到店面,也就是以前当诊所的建筑物时,就从树篱变成木板墙。

木板墙比我还高,角落开了个小洞。从地面往上切开的洞约五十公分见方,藏在紫玉兰树荫下,连接店面和停车场对面的东边公有道路。

如果再大一点,就能确定是开来当备用出入口,可是它只有五十公分见方,连儿童都无法轻易穿过。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开洞?自从我儿时发现它后,就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有一次问过祖父,他答说那个洞从以前就有了,所以他也不太清楚。既然连祖父都说是从以前就有,可见年代已经非常久远,应该是在明治或大正时代就有了。我始终都对它的功用抱持疑问,直到某天才突然想到答案。

之所以会想到,是因为偶然看见猫从洞外进来。那难道是猫的出入口吗?如果是的话,就能理解为何大小只有五十公分见方。原来如此啊……当下虽然这么想,但重新思考后,我还是无法肯定这就是正确答案。

如果是狗就算了,猫可是很擅长爬到高处。即使木板墙比我高,猫也是一下子就能爬上去。木板墙顶端是日式茶屋风格的屋檐,有一定宽度,不时会看到猫在上面睡午觉,因此,根本没必要为了猫特地在墙上开洞。这样一来,猫穿过洞口进来就成了偶发事件,那个洞其实另有用途。

我会怀疑那是否为猫的出入口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家从没养过猫,也不太可能会替野猫设置通道。

在我们家庭院里,其实常常可见到猫的身影,但要说我们家是附近野猫的聚集处,情况又不太一样。我每次看到的都是不同的猫,同一只猫不会出现两次。黑猫、花猫、虎斑猫都有,乍看很像,却有细微的不同,真是不可思议。

我们家后面是山,不是住宅密集的区域,应该不是适合野猫居住的环境。这附近没有爱猫人士,就算有家庭养猫,就我所知的住宅数量来看,猫的数量应该也有限。

那些不断出现的猫咪新面孔,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我虽然还没解开这个谜,但至少找出了规则。每次犀川先生打扫庭院时,猫就会突然出现。只要犀川先生在庭院里,身边一定会有猫。不过,犀川先生没有喂猫,也不像喜欢猫,感觉上是那些猫单方面喜欢他。

自古以来,黑猫就是魔女的使者。犀川先生身为死神,跟猫的立场相近,说不定是波长吻合的关系──原本这么认为的我,是在何时有了进一步的发现呢?

我记得……那是在我因为当上作家太忙而辞职,然后写作工作逐渐减少,开始变得清闲的时候。当我坐在檐廊眺望庭院的时间变多后,偶然间目睹了那个景象。

犀川先生在庭院里说话。当时和花出去上班,家里只有我跟犀川先生。就庭院构造来看,无法让他隔著树篱跟人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奇怪,躲在暗处偷窥,结果看到了……

犀川先生面前有一只猫,灰色的皮毛,圆滚滚的身体,一副很有派头的样子。犀川先生能说话的对象,看来只有它。不过犀川先生不像是会单方面对著动物说话的人,而且灰猫一直盯著他看,就好像正在说些什么一样。

「……」

那时也是这种感觉──当我透过纸门缝隙观察庭院时,突然想起这件事。在庭院里的是拿著扫把的犀川先生,以及一只茶色斑纹的猫。犀川先生正对著猫说话,即使音量很小听不清楚内容,却也不像在自言自语。

有人会在遛狗时对狗说话,我也一样会对马卡龙说话。例如天空很晴朗的话,就会说「天气真好」;有人开快车经过,也会说「危险」。这种情形在和花身上更明显。在散步途中,她会对马卡龙说些「花开了喔」之类狗根本听不懂的话,让我颇为错愕。

所以,犀川先生对著猫说话……应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之前犀川先生发现我看到了,就露出像被抓包的狼狈表情,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事,也不敢再追问。

不过,再次遇到相同情况后,我很确定犀川先生一定不是在对猫说天气怎样之类的,因为在他们之间,可以感受到一股严肃的气氛。如果话题不是天气,而是死神和猫在交换情报,那就完全说得通。

我至此恍然大悟。是喔,原来猫就像是犀川先生的使魔呢。

「……应该不会吧。」

才刚觉得这想法不错,一回头又觉得自己想太多,结果不小心自言自语。犀川先生听到我的声音立刻回过头,猫则是一溜烟地逃走。

我跟犀川先生四目相交。虽然为自己躲在暗处偷看感到尴尬,我还是挤出讨好的笑容走下檐廊。

「是猫吗?」

「……嗯,柚琉先生不是出门了吗?」

「我有东西忘记拿,等一下就要出去了。」

我跟犀川先生说要出门,却在从家里往公车站的路上发现忘记带手机,才又折返回来。当我为了抄近路到玄关,正要穿过和室时,就看到犀川先生在庭院里。

「……我出门了。」

「柚琉先生,最好带把伞喔。」

听到我要出门,犀川先生就建议我带伞。即使现在正值梅雨季节,但今天天空晴朗无云,气温也有升高的趋势,我觉得不会下雨。

「天气预报这么说的?」

「不,天气预报是晴天,不过会下雨。」

犀川先生既然这么说,就是会下雨。我老实地点点头,表示会带摺叠伞。

犀川先生说了声「路上小心」,我走过檐廊来到玄关。犀川先生的天气预报很准,可说是百发百中。因为从小就亲身体验到这一点,我便从鞋柜里拿出必备的摺叠伞放进背包里。

「是听猫说的吗?」

不可能吧……我耸耸肩,阖上玄关的拉门。虽然对犀川先生和猫之间不可思议的关系很在意,但今天可没闲功夫去想这个。我决定帮平时散漫的自己上紧发条,并从腹部深处深深呼出一口气。

我从距离家里最近的公车站搭公车到鎌仓站,再坐上横须贺线前往东京。平常只有采买食物时才会出门,之所以要转搭公车和电车到东京是有原因的。其实,我现在心情很沉重,实在无法安稳地随著电车摇晃。

「唉……」

我陷入沉思,不自觉地叹气,然后连忙往四周张望。附近有个女高中生正戴著耳机,专心盯著手机萤幕,看来没有注意到我的叹息声。我放下心来,透过靠著的车门窗户看向车外的风景。

出版社编辑打电话来的那天,是周末刚结束的周一。我在月刊上连载散文,每月有一次截稿日,不过距离还很远。正当我奇怪编辑打来做什么时,她就开门见山地表示有事情想跟我谈。

「有事情……要谈?」

『是的,所以想请问您何时有空……我想去府上拜访。』

听到编辑要来家里,一股不好的预感掠过我胸中。必须当面说的事……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连载中止,心中不禁一阵慌乱,便问她能否直接在电话里谈。

『我还是希望能跟您当面详谈。』

「……不然由我去好了。」

我基本上生活得很悠闲,没必要让忙碌的编辑花时间来访,而且,家里还有和花跟犀川先生在。犀川先生是不打紧,但我不想让和花担无谓的心。如果连载这份唯一的工作被中止,我不可能还保持笑脸。

如果是自己去东京,便能在回程途中稍微整理自己的心情。我抱著这样打算,跟东京的出版社约好周四前去拜访。

「……」

我将差点又要叹出口的气吞回去,双手环胸、缩起背脊。虽然写散文的收入十分微薄,连零花都不够用,不过每个月必须写出东西,以及能在杂志上刊登作品,对我而言就是一大鼓励。

我明白这份工作是因为我得过大奖,出版社才施舍给我的,完全没听说这单元受到读者欢迎。所以,我内心深处总是认为,就算哪天连载中止了也不奇怪。

该来的总是会来,我已经有所觉悟──虽然从星期一就这么想,我还是无法完全死心。为了不露出让编辑困扰的反应,我一定要努力保持冷静。

在从鎌仓坐电车至东京的路上,我不断这样告诉自己,结果差点坐过站,不得不慌忙下车。这家从我出道就一直提携我的出版社名为羽衣社,位在御茶水,要在东京车站转搭中央线才能抵达。

从出门到现在,实际上花不到两小时。时间已接近中午,车站附近的餐饮店里有很多正要物色午餐的上班族。时节进入六月,有时会出现像在预告酷暑将至的高温。见天气如此晴朗,让我有点后悔把伞放进背包,只好边挑大楼间的阴影处行走边朝出版社前进。

从御茶水站往神保町方向走,大约五分钟就能走到羽衣社所在的大楼。那是一家名作家辈出的老字号出版社,对从小就喜欢书的我而言,一直都是憧憬的地方。当年我接到通知,得知自己获得羽衣社主办的文学奖时,还难得地喜不自胜。

这段遥远的回忆,现在只是徒增伤感。我进大楼时保持头低低的,努力不思考多余的事。在入口柜台表明跟人有约后,对方就请我到接待处等待。我走向靠窗的桌椅坐下,眺望街上往来的人群。大约等了五分钟后,我听到轻快的脚步声朝这里走来,接著是一声「让您久等了」。

「请您特地来这里,真是不好意思。」

满脸歉意地向我道歉的女性,是隶属羽衣社文艺部、担任我责任编辑的三国小姐。她应该是比我大两、三岁,但我不敢问女性年龄,所以不知道她的确切年纪。三国小姐是个美人,有一对内双很深、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自从三国小姐从其他部门调来并成为我的责编,已经过了一年半。她自称是我的小说书迷,就算散文很短,也总会很仔细地写感想和建议来鼓励我,让我始终心怀感谢。

我起身回应她:「我才不好意思呢……总是承蒙您诸多照顾……」

「您不进编辑部吗?不然……差不多中午了,要不要一起吃个午餐?」

「不,在这里就好。」

既然要谈的是中止连载散文,我想尽量早一点回家。讨厌的事就快点解决。见我摇摇头,三国小姐露出有些惋惜的表情,问我是否跟人有约。

「啊……是的,我跟朋友……约好了……」

虽然根本没这回事,但一想到这么说便能早点脱身,我还是撒了小谎。三国小姐听了点点头,拉开我面前的椅子坐下,把手上红色皮革封面的行事历和手机放在桌上,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说出要跟我「谈」的事。

「我有事要拜托凑老师……」

「……这段时间谢谢您。」

「咦?」

「我在许多方面都受到三国小姐照顾,真是非常感谢。虽然时间很短……」

「……凑老师?」

听到我先对至今的一切表达感谢,三国小姐一头雾水地看著我。我不想由三国小姐来说那些不中听的话,也受不了拐弯抹角的说词,乾脆自己先发制人。

「您在说什么啊?」

「呃……因为……那个……您应该是要谈中止连载的事吧?」

我试探地小声问道,三国小姐顿时睁大眼睛,看了我大约三秒,接著举起右手摇了几下说:「根本不是!」遭到如此果断地否认,我不敢置信地叫出来。

「咦!」

「为什么是中止连载……我从没说过这种话吧?」

「可是……您说有事要谈……」

「我的确有事要谈,可是,没说要谈中止连载的事啊。」

目瞪口呆的三国小姐说得没错,她的话里从未出现中止连载的字眼……可是,我也想不到其他的事情。基本上我很悲观,从没想过幸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也时常想像自己遭遇不幸的样子。

只要这样做,等实际遇上不幸时,便会觉得比较轻松,只要想著「果然是这样」就能释怀。我以作家身分活跃一时后走上凋零一途的经验,也让我更偏向这种思考模式。

本来我这次也是做好准备,要以「果然是这样」来收拾心情……

「那么……」

三国小姐想谈的究竟是什么呢?我疑惑地皱起眉头,三国小姐则面带苦笑,对我道歉。

「我应该先在电话里讲清楚的……老师您该不会从周一就郁闷到现在吧?」

「……嗯。」

我正要否定,又想到心思大概已经被看穿,于是迟疑片刻才点头。三国小姐更加深了苦笑,表示下次会注意。

「我要谈的……是我们这次有个企画,想请几位作家就同一主题写短篇小说,再将短篇集结出版,所以想请凑老师也写写看。」

「短篇集……」

三国小姐的提议让我很意外,脑袋一时转不过来。这是代表她要给我新工作……对吧?由数位作者就同一主题写短篇小说,再以合集形式出版是很常见的形式,这一点我能理解。

不过,这种企画通常是找受欢迎的作家来写,加我一个进去对销售量毫无贡献,甚至还可能扯后腿。又开始偏向负面思考的我,做出了消极的回应。

「可是我帮不上什么忙吧……请那些畅销作家或当红作家来写,不是更好吗?」

「不,我就是想拜托凑老师。您从出道以来就一直在写幻想故事,对吧?」

「毕竟我也只会写那个。」

「不过,散文就不一样了……您刚开始的散文风格的确是承袭自小说,不过最近开始您会断断续续地写些生活周遭的事。我觉得那样很好。」

「那是……」

邀我在杂志上写散文的人,是三国小姐之前的责任编辑。

我自得奖作后就一蹶不振,当成最后一搏、费尽心思写的书则遭到恶评,让我重重摔一跤,从天堂跌入地狱。虽想放弃作家身分外出工作,却又觉得自己在社会上找不到其他能做的事,陷入进退维谷的状态。

大概是同情这样的我,前任编辑顾虑我的心情,给了我这份工作。我不知道散文该写些什么,却又不好意思拒绝编辑的好意,结果还是接受了。

这世上有很多散文都很有趣,我想那一定是因为写作者本身就充满魅力。而且散文写得有趣的人,基本上都充满好奇心、精力旺盛又经常外出,才会有源源不绝的题材。

可是,我不但过著深居简出的生活,更不是有趣的人,写出来的散文也硬邦邦的。我抱著工作可能不会再上门的觉悟把原稿交出去,没想到对方居然问要不要连载,然后我就一路写到现在。

这是我第一份连载工作,就算是很短的散文,对我来说也是大工程(当然现在依旧是如此)。虽然内容不有趣,但仍诚心诚意地将自己感兴趣、正在思考的事情写下来,只可惜连载时间一久,题材也慢慢见底。

随著快到截稿日还写不出来的情形增加,我产生得过且过的心态……才会开始挖掘身边的题材。

「上次……您写到自己被迫担任朋友婚宴的总召,那就很有趣呢。」

「那个啊……」

高中时代的朋友要结婚了,明明很忙的津守却随便答应当总召,我不得已为此四处奔波,落得连找题材的时间都没有,只好把这场骚动的经过写成文章。听到这种非我所愿的内容竟然获得好评,还被编辑说有趣,令我感觉有些复杂。

「写了这种自曝其短的文章……我还觉得很丢脸……」

「才不会呢!后来的红豆地狱也很有趣哦!」

「……」

写红豆地狱的人明明是我,实际从别人口中听到,印象又变得不太一样,感觉就像有无数洗豆妖(注19:这种妖怪会在河边一边唱著:「要洗红豆呢?还是抓人来吃呢?」一边发出搓洗豆子的声音。如果被声音吸引过去,就会被推进河里。)从脑袋里吵吵闹闹地跑出来,让我感到困惑,哑口无言。那篇文章是和花为了开发店里的新点心,每天都煮红豆,害我天天被迫吃善哉吃到怕,就索性写了下来。

「我不知道令妹开了店呢,是开在鎌仓吗?」

「……呃,那个……」

我没对三国小姐提过和花在家里开店这件事。因为总是找不到时机说,就这样一直拖到现在。依我的个性,也无法轻易说出「点心很好吃,请务必来赏光」之类的话,只好含糊带过去,拉回正题。

没错,问题在于……

「话说回来,那个……短篇小说跟我的散文有什么关系吗?」

「啊,说得也是,真抱歉……总之,我希望您能像写散文时一样……也就是用您写生活大小事的感觉来写短篇小说。」

「……这样啊……」

我至今公诸于世的小说,大多被评为充满幻想、难以理解。我从以前就喜欢这种难辨是梦是真的情节,不但百写不厌,还以此获得大奖,所以之后也都是写这样的故事。小说之于我,等于幻想跟难解,这也是我唯一能写的风格。

因此,要我像最近那样为了排解苦闷而写下散文般写小说,老实说,我真的无法想像。这个嘛……我在心中沉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时三国小姐又继续说:

「这次短篇集的题目是『重要的人』,希望凑老师也能写看看。」

「重要的人……」

「像恋人啊、家人啊,不管谁都可以。您意下如何?」

既然有时间,还是接下这份工作比较好,我应该一口答应才对。然而……是否写得出来是个问题。

「……可以让我……稍微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说这种任性的话……」

「没这回事,请您快别这么说。我喜欢凑老师写的故事,很希望让更多人读到。不过……您的小说阅读门槛高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我常想,如果您能写出让读者更好投入的故事……那就太好了。」

三国小姐话中的含意,我再清楚不过。同时,她这份为我著想的诚挚心意,我也切身感受到了。我低头行礼,向她说「谢谢」,三国小姐见状连忙说:

「请千万别这样,还让老师行礼,真是太不敢当。对了,您不是跟人有约吗?时间上没问题吗?」

「……啊……」

说得也是。我想起自己撒的那个小谎,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回道:「我差不多该走了。」三国小姐表示会把详细内容和截稿日以电子邮件寄给我,然后从椅子上起身,我也跟著站起来,由三国小姐送我到正门玄关。

「谢谢您特地来一趟。」

「我才是打扰了……」

「希望能得到好的答覆。」

三国小姐说完微微一笑。我向她低头行礼后,往车站出发。嗯,幸好不是原本预想的连载中止……不过,接下来又得面对新的课题。一想到这点,我的表情又不自觉地绷紧。

抵达御茶水站后,原本打算直接回去的我,突然想起深町就在这附近工作。之前还以为回程时,自己一定会为了连载中止而闷闷不乐,根本没心思想到深町。她还在公司吗?反正我也想找人聊聊,就在剪票口前折返,走到不会挡人的地方拿出手机。我找到深町的号码拨出,在铃声响了几次后,听到她问:『什么事?』

「你人在哪?」

『在公司啊。凑,你是怎么了?怎么这种时间打来?』

「我现在人在御茶水。」

深町虽然惊叫一声:『咦!』却仍立刻察觉到我是来羽衣社。她也还没午休,就邀我一起吃午餐。我本来就打算这样,便和她约好地方碰面。

深町工作的出版社在神保町,距离御茶水很近,所以我就走到神保町,在靖国路的交叉路口等她。由于不管往哪个方向都有大学,大学生也很多,我走在他们之中来到交叉路口,没多久就看到深町出现在斑马线另一端。

看她招手示意我过去,我等绿灯亮起后穿过斑马线。深町一身轻便,只带钱包和手机,一见面就问我要吃什么。

「咖哩。」

「真难得,居然会马上回答。」

「因为来这里的途中闻到很香的咖哩味。」

咖哩的味道很能刺激食欲。我跟三国小姐道别时还没觉得饿,但在走到这里的一路上餐饮店林立,飘出各种香味,闻著闻著肚子就饿了。其中我觉得闻起来最美味的就是咖哩。

深町接受我的提议,没有多想就带我来到附近的印度咖哩店。她大学毕业后,在神保町的出版社工作了十年以上,对这一带的餐饮店大致都很熟悉。

大概是午餐时间的关系,店里几乎客满,幸好有张两人坐的桌子还空著,让我们能马上入座。身穿印度传统服装沙丽的店员来帮我们点菜,深町熟门熟路地说要两份A餐。

「凑,咖哩只有鸡肉和肉末两种口味。」

「我要鸡肉。」

「那我要肉末。」

「请稍等一下。」店员用带有口音的日语说完便离开,深町接著开口:

「是好事,对吧?」

是不是好事……我不太确定,只觉得对话的顺序似乎搞错了,不禁皱起眉头。与其说搞错,不如说省略太多。毕竟我都还没开口,她应该要先问我来东京做什么才对吧?

不过回头一想,这只是个简单的联想游戏。深町这么了解我,一定马上联想到御茶水、羽衣社、谈事情这个标准公式,唯一不解的是她怎么判断是「好事」。

深町似乎看穿我的疑问,先拿起银制杯子喝了一口水,再继续说下去:

「要是不好的事,你就不会联络我,而是赶快逃回家。」

「……」

唔,她猜得也太准,让我顿时无言。我尴尬地拿起杯子,被超乎预期的冰凉吓一跳,竟连杯子本身都是冰的。我改用指尖拈起杯子,喝进一口冷透牙根的水,然后轻轻呼气。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不过跟我的预期不一样。」

「你的预期是什么?」

「我是抱著连载中止的觉悟来出版社。」

「你还真消极呢,一点都没变。」

深町不客气地说,耸了耸肩。反正她从以前就一直嫌我性格太灰暗,我也没放在心上,继续说道:

「编辑问我要不要试著写短篇小说。」

「要登在杂志上?」

「不,是要出成短篇集……这很常见吧,就是请几位作家就相同题目写短篇小说后出版……像合集那样。」

「那太棒了!你要加油喔!」

相较于平静述说的我,深町则是一脸欣喜地给予鼓励。但我还没答应,也很怀疑自己是否写得出来。当我表示自己还没给答覆时,深町不满地问:「为什么?」

「责编……要我舍弃以往写小说的风格,改用写散文的方式来写。我上次不是写自己被迫当角田婚宴总召的事吗?就是要写成那种感觉。」

「这不是很好吗?我也觉得你可以试著写写平常的事……就是有现实根据的内容。」

「可是……」

跟散文不同的是,短篇小说不是光把现实中发生的事写下来就好。事实上,被三国小姐认为有趣的那些散文到底哪里好,我完全搞不清楚。要是答应了,却写不出能令她满意的作品,不就只是给她添麻烦吗?

我想把自己怀抱的恐惧说出来,却又不知该不该把没自信的一面全暴露在他人面前。在我烦恼之际,午餐送来了。放在银色托盘上的是咖哩和沙拉,盛在小碗中的是优格,另外装在篮子里的是印度烤饼。

印度烤饼的尺寸比我原先想像得还要大上许多。

「好大片喔。」

「会吗?可以免费续饼喔。」

免了免了,我光是这样大概就吃不完,根本不用续。我摇摇头,把刚烤好的烤饼撕碎,沾咖哩来吃。道地印度咖哩的香料味道很重,而且非常辣,难怪会连杯子都冰透。不过辣归辣,还是很好吃。

「很好吃呢,犀川先生应该会很喜欢。」

「的确。对了,这家店还有吃辣挑战喔,你看那里。」

深町边说边指向墙壁,上面贴了纸,写有「超辣咖哩挑战者募集中」的字样。如果能把辣度最高的超辣咖哩吃完,不但这一餐免费,还可拿到餐券。

「这对犀川先生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吧。」

「下次要不要问他看看?好想要餐券啊~」

深町边说边大口吃著烤饼。她吃的速度很快,一下子就吃完一片,并请店员续饼。还真能吃啊。我看得目瞪口呆,她却坚称续饼是很正常的。

「我们编辑部的同事也常来吃,每个人都会续饼呢。」

「不不,这种标准根本不对吧?」

我边回嘴,边将还剩半张的烤饼撕来吃。不久,第二张饼热腾腾上桌。深町粗鲁地撕开,问道:「我可以说出来吗?」

她在说什么?总是想说就说的深町居然会先问我,可见内容非同小可。我做好觉悟,回了句:「喔,好啊。」

深町用撕成细长条的烤饼包住肉末咖哩,放进嘴里。

「……受理啊……」

「你先吃完再说。」

要吃饭还是要说话,选一个好吗?被我责骂以后,深町将塞了满嘴的烤饼和咖哩一口气吞下去,重新说一次。

「你啊……毕竟得了那种大奖,难免会有自己的矜持……不过对其他人来说,那都已经是过去式。我认为得奖这件事对现在的你毫无帮助,只是无谓的束缚……你就不要再拘泥于过往,放手去做吧。」

「……」

「就算你写了像散文的短篇小说,也不会让得过的奖价值下降。或许你会被批评得很惨,但不管你写什么,会批评的人就是会批评,毕竟每个人都有好恶,只是说讨厌的声音比较容易被听见罢了。总之别太在意,完毕。」

深町说完,大口大口吃起烤饼,吃到最后连肉末咖哩都用光,还把脑筋动到我剩下不少的鸡肉咖哩。她要我分她一些,我默默把装咖哩的容器递过去。

的确,深町说得很对。虽然说得对……但如果我是别人叫我别在意就会说好的人,那就不会是现在这模样。我在心中嘀咕,用叉子戳起沙拉。这时深町的手机突然响起。

「……啊,不好意思。」

深町说完便接起电话。当我听到她说「我等一下再回拨」时,就知道该是时间离开了,于是把剩下的沙拉一口气全扫进嘴里。

「抱歉,凑,我得回公司。」

「我也要走了。」

我的第一张烤饼还剩三分之一,肚子却已经完全饱了,深町则一脸惋惜地看著我剩下的第二张烤饼。我们一起离席结帐,走到店外。既然都来神保町,我决定坐地铁回到东京车站。深町工作的出版社就在车站附近,我便跟她同行。

我们并肩走了一会儿,深町忽然对我说了句:「对不起。」

「怎么了?」

「我说得好像太过分。」

「没有啦。」

我完全不觉得深町哪里说错。我会想跟深町见面,一定也是潜意识希望她能够直言不讳地给予建议。我表面上说怕自己能力不够,但其实背后是不想面对结果的恐惧,以及无法完全舍弃的矜持在作祟。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

有人肯为你指出不想承认的事实,是很可贵的。比起被指正的人,提出指正的人其实更费神。如果只当应声虫,完全配合对方,光说些安慰的话,那反倒比较轻松。

「是我要说抱歉才对。」我道完歉又说:「我会好好考虑。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写好……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我才没有这么说呢。」

「我有听出你的言外之意。」

「是从哪里听出来的啊?」

深町一脸错愕地追问,我则耸肩回应。这时,我已经走到通往地下铁的入口处,而深町还要继续朝人行道旁的出版社前进。当我要说「改天见」时,她先开口问道:「对了,短篇集的题目是什么?」

「……听说是『重要的人』。」

「哦。」

重要的人……深町重复一遍后,微微一笑说:「我很期待。」她对我说路上小心,我对她说工作加油。在走下通往地下铁的阶梯时,我都在思考「重要的人」这个题目。

不管恋人或家人都可以──虽然三国小姐这么说,可是对我而言,谁又是重要的人呢?首先是和花,再来应该是犀川先生……对吧?即使犀川先生不是人,却从我们儿时开始,就彷佛天经地义般陪在我们身边。这样的他,绝对称得上是「重要的人」。

另外还有深町跟津守,除此之外就想不到其他人了。我这时才明白自己的世界有多狭窄。不过,本来不就是这样吗?我既没有恋人,跟社会也没什么接触,难怪能举出的就只有家人和朋友。

我在东京车站搭上横须贺线,准备回鎌仓。坐到途中时,我找到空位坐下,随著车子摇晃。大概是肚子填饱的关系,睡意阵阵袭来。面粉做的烤饼在腹中膨胀,我只吃一张饼的三分之二就已经这样,深町不知如何?

她的胃简直就跟黑洞不相上下,我边想著这件事边打瞌睡。电车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横滨站,正开往鎌仓站。听到广播后我才回过神,睁开眼睛调整姿势。车窗外的风景看起来格外灰暗。

「……」

时间还不到三点。这个季节白昼比较长,天色应该到七点都还很亮才对。我发现是天气要变坏了,忽然想起犀川先生的天气预报。当初听他说最好带伞,我就在背包里放了一把摺叠伞,但东京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我还觉得奇怪。

等电车抵达鎌仓站时,雨已经开始下了,雨势还很大。想到自己有带摺叠伞,我不禁松了口气。车站前虽有公车弯,却位在户外,每条路线的候车处都是分开的,要走去搭车一定得撑伞。而且,从公车站牌到家里也有一段距离,用跑的回家太勉强了。

我从剪票口出来,打开摺叠伞,走向公车站。这时刚好车子来了,排队的乘客正要上车,我跟在队伍最后面上车,再把摺叠伞收起,以免妨碍到别人。

因为才刚下雨不久,地面上没有很潮湿,不过依这种雨势,积水应该一下子就会满出轮胎痕迹。来往的观光客每个都一脸扫兴,我在心里为他们感到可惜,并望向窗外。

雨势没有变大,也没有要停的迹象。跟我搭同班车看似来观光的乘客们,在高德院前就陆续下车,加上现在是平常日的下午,公车里的人稀稀落落。现在已经到开店时间,不知店里的情况怎么样?

要搭大众交通工具去「点心铺MINATO」,一定要搭乘这条路线的公车。就直线距离来看,离我们家最近的车站应该是湘南单轨电车的西鎌仓站,不过从那里到我们家必须绕山一圈,坡道也很多,实在无法当成最近的车站推荐给客人。

因此每次有客人询问,我们都会建议对方从鎌仓站坐公车,我也常跟要到店里的客人搭同一班车。我们的客群各年龄都有,大多以女性两人同行或团体客为主,但今天车上好像没有这样的乘客。公车里有一对老夫妻、两名老妇人、一名中年女性以及一名年轻男子,其中以那位中年女性最有可能是客人,不过她身边放著购物袋,很可能只是这里的居民。

我边随著公车摇晃,边做著推测。过不久,听到公车广播说下一站就是距离我们家最近的站,我就按下车铃,拿起放在脚边的摺叠伞。雨还在下,店里也许很清闲,毕竟地理位置不佳,受天候的影响很大。

公车减速停下后,我站起身走到车门。本来以为只有我一人下车,没想到坐在前方座位的年轻男子也站起来,在我前面先下了车。他两手空空,连伞都没带。我平常不会一直偷瞄别人,注意到这名男子只是单纯觉得稀奇而已。

每个地方都有所谓的民风,同样类型的人自然而然会聚集在一起。说起我们这里,大部分都是性格有点保守、规矩的人。还有一个可说是日本许多地区共通的特色,就是年长者居多,毕竟这里要通车上班上学极为不便。另外,土地形状导致建盖新屋受到限制,居民大多是从以前就住在这里的老住户,在公车站遇到邻居或熟人的机率很高。

不过,我对一起下车的这个男子没有印象,对方感觉也不像是本地居民。他看来似乎刚年过二十,模样还很年轻,头发染成茶色,穿著松垮的棉质运动裤,以及背后有醒目骷髅图案的连帽外套,打扮得很像不良少年,算是很少会在本地看到的类型。

这一带除了我们家以外,还有一些零星的餐饮店,所以他也有可能是要去其他店。可是不管哪家店,都不像是他会去的地方……唔,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他难道其实是要来我们家吃甜点的甜点迷吗?就在我如此推测时,原本背对我的年轻男子大概是感受到我的视线而回过头来。

「……」

这名男子在车上是坐在靠前的位子,我没看见他的脸,所以现在看了有些惊讶。这跟他的长相无关,而是他的额头和脸颊都贴著一大片OK绷,此外还有好几处擦伤,感觉好像跟人打过架,让我觉得很奇怪。

同时,警戒心叫我别一直盯著打架受伤的不良少年。我连忙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要离开。不过……

「请问……」

「……」

既然他出声叫我,我也不能当作没听见,万一被找碴说「怎么无视我」就糟了。我无奈地停下脚步看向男子,先前没看清楚的脸现在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张犹带稚气、神色不安的脸。

我看过很多充满迷惘的脸孔,该不会他是……脑中刚浮现的推论,又立刻遭到否定,毕竟犀川先生什么都没说。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客人」,犀川先生应该会告诉我。

我说服自己之后,反问:「有什么事?」

「这附近有姓凑的人家吗?」

「……」

我刚否定自己的推测,他就问出跟预料相反的问题,把我吓了一跳。这附近姓凑的只有我们这一家。如果对方是问「点心铺MINATO」,我就算觉得意外,应该也能马上回答。

可是,他既然问「姓凑的人家」,大概不是要来吃和花做的点心。这名男子前来的目的究竟是……我不禁陷入沉默,他则一脸疑惑。

「柚琉先生。」

这时,从马路对面传来犀川先生的声音。我回过神来望向呼唤传来的方向,男子则同时提高嗓门问:「柚琉……难道你就是凑柚琉先生吗?」

「……是的。」

男子好像听到犀川先生叫我的名字,一脸惊讶地向我确认。「柚琉」这名字不常见,会以此推测也不难想见。我不明白的是,为何他对「凑柚琉」一名产生反应。我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犀川先生就穿过马路靠近我们。

看到身穿和服、拿著油纸伞的犀川先生,男子倒吸一口气。不过从再平凡不过的我来看,不管是不良少年还是和服打扮,整体来说都像在玩角色扮演,根本半斤八两。

我见犀川先生拿著很大的油纸伞,便把手上的摺叠伞递给男子。我本来就颇在意没带伞的他一直淋著雨,但又不方便邀初次见面的人一起挤在小小的摺叠伞下,因此无可奈何。

我以自己要跟犀川先生共撑一把伞为由,将摺叠伞硬塞进一直推辞的男子手里。他有些犹豫地接过伞后,用严肃的表情看著我,心一横开了口。

「那个……求求你……有个人……我一定……一定要救……呜……」

「……」

看到这男子的脸,我大概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说完「拜托」后,他向我深深一鞠躬。我默默看著他,耳边传来犀川先生的低语。

「……抱歉,是在您出去后才……」

当初看到男子惴惴不安的脸孔时,我虽然曾怀疑过,但因为犀川先生没说什么,我就自行否定了这个可能。「客人」出现的前兆是犀川先生身旁会刮起旋风,听到这次是在我出门后才出现徵兆,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并请男子抬起头。

接著,我问男子是根据什么情报才找到这里。他一听,拿雨伞的右手握得更紧,结结巴巴地答道:

「……我听说……凑先生能救人一命。我……犯下了大错……无论如何……都想救那个人……我什么都愿意做……」

「……你是听谁说的?」

「那个……我不能说……我跟对方约好了……」

男子一脸犹豫地摇头,低头咬住嘴唇。我常遇到拒绝透露消息来源的人。因为我会要「客人」保证不能告诉别人,所以这算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我没有继续追究,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男子大大呼出一口气,用痛苦的表情说起车祸的经过。

「那时是我开车……有辆汽车从对向车道冲过来……我下意识把方向盘往左转……结果撞到电线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社长就……」

「……你说的社长……是你工作地点的上司吗?」

「是。我受到他……很多照顾……社长是我重要的人。他很关心我……如果社长不在了,不只是我,大家都会很困扰……要是被撞到的……是我就好了……」

之前看到他的脸时,还以为他是跟人打架受伤,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不好意思,果然不能凭外表判断一个人。我为自己的肤浅反省,也为他遭遇的不幸叹息。他认定都是自己的错,为此深感后悔,我却不觉得这一切是他的过失所造成,毕竟他只是下意识地转动方向盘,并非故意的,如果不这么做,他有可能就死了。即使如此,他还是因为自己平安无事,而认定自己是害同车的社长受伤的凶手。

「那位社长现在情况如何?」

「他从手术后到现在……都没有恢复意识……医生说这一周是关键期……还提到死亡的可能性偏高……」

「……你想救那位社长……对吧?」

「对……如果需要钱……虽然我没办法马上准备好,不过我绝对会工作来偿还!不管怎样我都会付钱!拜托你!」

男子拿著伞,对我弯腰行礼,只见雨点不停打湿他的背。我看著他一动也不动,轻吸一口气,用平静的声音告诉他:「需要的不是钱。」

用金钱买不到生命。我做的事也一样,看起来像魔法,其实并非魔法。我必须让他明白,这是多么严苛的等价交换。

「……那到底需要什么?」

「你要是想延长某个人的寿命,就必须以另一个人的寿命为代价。」

「另一个人……」他一脸诧异地重复一遍,然后问:「换句话说……用我的寿命也可以吗……?」

「……可以。不过每个人的寿命都是注定好的,而且是有限的。要是你把寿命分给社长,相对地,你的寿命就会减少。」

「可、可是……我还年轻……」

「年轻不代表剩下的寿命一定比较长。寿命还有多长,没人知道。假设你把一年的寿命移转给社长,但万一你的寿命剩下不到一年……便会在移转的过程中当场丧命。」

「……」

他应该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死,才会一脸困惑地低下头,一言不发。意志坚强到能在这时说出「我不在乎」的人毕竟不多。

尤其,他想救的人是公司的社长。虽然他认为自己害对方受重伤,心里充满罪恶感,于是为了救对方而找来这里……但这样的羁绊不够强烈,不足以让人付出自己的性命。

犯下无法挽回的错是常有的事,有时就必须背负悔恨活下去。而且,也有那种连去思考自己必须怎样的余力都没有就不得不背起的悔恨。稍微变强的雨点打在伞上,让我觉得很碍耳,我对他说:「……你再好好想一想吧。」

我在心中祈祷他能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对犀川先生催促:「我们走吧。」反正摺叠伞我本来就打算给他,便直接从男子身旁走过。他什么也没说,始终呆站在原地。

等沿著公车路线走到往岔路的转角后,我停下脚步回头察看,已经不见男子的身影,也可能是弯道妨碍了视线吧。我走上缓坡,留意著男子有没有追上来,但直到我走进店外停车场,仍未听到任何脚步声。

他大概放弃了吧?这样也好。我边这样想边绕到自家门前。等进了大门、来到玄关前,我才稍微松一口气。见犀川先生收起纸伞,正抖落伞面上的水珠,我向他说「谢谢」和「又麻烦你了」。

这个时间犀川先生原本应该在店里。他八成是凭著非人的力量,察觉到我会遇上那个人才赶来接我。我问店里只有和花一人有没有问题,犀川先生回答因为天气从早上就开始变差,所以来店的客人很少。

「这里从早上天气就变差啦?可是东京很晴朗呢……」

「是啊,幸好您有带伞。」

「这也是多亏你的提醒,真是帮了大忙。」

我这么说完,犀川先生便说要回店里。因为犀川先生要穿过家里到店面,我们就一起进了玄关。正要脱鞋子时,我突然想起一件在意的事。

「……犀川先生。」

「嗯。」

「……刚才那个人……」

他一开始就问我是否知道「姓凑的人家」。以前的「客人」都是来找「凑医院」或「凑医生」。由于我们家从很早以前就经营诊所,即使上一代继承能力的曾祖母其实不是医生,也被大家视为「延命医」。

下一个继承能力的我在祖父去世后,遵照行医的父亲所下的命令,替「客人」们延长寿命。因为父亲是主导者,有不少「客人」都误以为他就是施术者。虽然只有持续几年,但影响仍在,至今仍会从「客人」口中听到「凑医院」和「凑医生」这些名词。

不过,那名男子不但没提到「凑医院」和「凑医生」,还在犀川先生叫我的名字时有所反应……

「他好像知道……我……凑柚琉就是施术者。」

「……」

直到现在,都不曾有登门的「客人」指名道姓地找我。很多人都以为施术者是父亲,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应对,反正只要视对方情况,适时表示父亲正在疗养就好。

这情形是第一次发生,我不禁觉得事有蹊跷。犀川先生思考片刻后,附和说:

「的确令人在意。他也没说是谁告诉他的。如果他下次再来,就问个清楚吧。」

「……他还会再来吗?」

「……」

我一问,犀川先生就注视著我摇了摇头,喃喃回说:「我不知道。」接著他微微点头,用滑行般的流畅步伐往店里走去。大概是下雨的关系,屋内光线昏暗,我望著犀川先生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屋子尽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我连名字都没问的男子,诉说著自己有想救的人,那声音一直萦绕耳际久久不去。他说,那是他重要的人。对了,还必须给三国小姐答覆。我就这样想东想西地准备著晚餐……

「哥。」

「唔……」

和花的声音突然接近,把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和花跟平常一样表情无奈,叹气说她已经叫了我好几次。

「不要拿著菜刀想事情啦,很危险耶。」

「……啊。」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拿著菜刀,真拿自己没办法。看到砧板上被切碎的马铃薯,我不禁叹气。那本来是要切块的。

「你要做什么菜?要换我来切吗?」

「不要紧。对了……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我看了背后墙上的时钟,开口问道。和花从冰箱拿出装冷茶的瓶子,微微耸肩。

「刚好店内的客人都走了,我想说乾脆早一点关门。反正雨越下越大,应该不会再有客人上门。」

「是喔。」

从早上就开始下的雨逐渐变大,闷重的雨声自远方响起。我打起精神,重新切一次马铃薯,放进大碗里泡水;将红萝卜、洋葱和番茄切完后,再从冰箱拿出培根和蛋。

把培根切成跟蔬菜同样大小,用橄榄油翻炒,马铃薯、洋葱和红萝卜也一起放入。适度炒完后放入番茄,倒进加了盐、胡椒和牛奶的蛋液,再用最小的火来煎,西班牙风欧姆蛋就完成了。

「犀川先生呢?」

「他正在做冰淇淋的备料。对了,哥,你跟编辑谈得怎样?」

和花本来坐在餐桌旁喝茶,察看收到的邮件,却突然问我这一句,我只好含糊地回答:「还算可以吧。」当初跟和花说要去东京时,曾被问说要去做什么,我就说出版社有事情要找我谈。

「编辑问我……要不要写短篇小说。」

「太棒了!要加油喔。」

「……」

其实我还没答覆,但也无法将内心的纠葛告诉和花,只好默默点头。接著,我边顾著欧姆蛋,边做起味噌汤。先用高汤来煮切成扇形薄片的茄子,再把味噌溶进汤里。汤料只有茄子有些阳春,于是又加进昆布和茗荷。

跟深町聊过之后,我整理了自己的心情,想积极一点试著写看看。即使不知道能否写出符合三国小姐期待的作品,还是必须努力才行。如果一直认为自己办不到,就只能维持现状。而且,我也强烈地自觉到不能一味甘于现状,一定要一步步改变。

「你说的短篇……是要刊登在杂志上吗?」

「不是,是跟其他作家的小说放在一起,以短篇集的形式出版。」

「哦,书里会有各式各样的故事啰?」

「主题是固定的。」

「是什么主题?」和花追问。

我轻轻吸气,准备帮欧姆蛋翻面。先拿出大盘子,用左手握住平底锅,把欧姆蛋小心移到盘子上,再把盘子倒盖回平底锅。完成后,我将气呼出来,做出回答。

「……是『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吗?」

和花重复一遍,别有含意地回了声「是喔」。我瞄她一眼,发现她喝著玻璃杯里的茶,看似若有所思。该不会是想起江崎的事吧?

我抱持猜疑,从冰箱拿出事先做好的配菜。将腌渍小番茄和卤新马铃薯猪肉片装盘后,见欧姆蛋也煎得差不多,就将火关掉,叫和花去请犀川先生来吃饭。

和花立刻起身走向店里。当我为了准备用餐,要把桌上的信件改放到柜子上时,发现一封航空邮件混在随意堆在一起的信件中。

该不会是……正如我所想,寄信人果然是江崎。在这个电子邮件发达的年代,居然还寄航空邮件。与其说作风传统,该说不愧是他吗?这应该是江崎受女生欢迎(虽然不清楚实际情形,不过铁定是这样没错)的原因之一。

看到航空邮件还没被打开,我松一口气,不用担心自己会一时鬼迷心窍地偷看。我于是当作没看见,把它跟其他信件一起放上柜子。我猜得没错,和花听到「重要的人」时,心里想到的一定是江崎。

和花会率先想到江崎也是理所当然。我虽然这么想,却无法否认自己的心情很复杂。该好好反省了,如果被深町或津守知道,很可能会被嘲笑有恋妹情结。再说,要是妹妹都已二十八岁,还把哥哥当成最重要的人,就一般世俗眼光来看,应该问题很大吧。

所以,她这样很正常。

我如此说服自己,并把晚餐端上桌排好。

雨下了一整晚,到早上还是没停。根据天气预报,这种阵雨的状态会一直持续到周末。只要下雨,店里的来客数就会减少,准备的材料也要跟著调整。我瞄著一旁和花跟犀川先生面有难色地为此商量,拿起电话打给三国小姐。

听到我答应接下短篇小说的委托,三国小姐非常高兴,大大鼓励我一番。老实说,她那句「我很期待」让我觉得很沉重,不过为了自己,也为了帮忙制造机会的三国小姐,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努力。

下午雨停了。原以为接下来天空会转晴,结果只是暂时的,四点又开始下雨。天色不但很快变暗,雨势也是有增无减。

我们跟昨天一样提早关店吃晚餐。等收拾完后,我躲进自己房间,开始构思短篇小说的情节。到了八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哥!」

「什么事?」

和花没先出声就直接打开纸门,把我吓一跳。和花看似没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抱歉,只顾著嚷道:「不好了!」

「怎么了?」

「有客人来了……」

「……」

会选在这种时间,而且雨还大到连屋内都有感觉时来访的人……突然,昨天见过的那名男子浮现在脑海中,我关上电脑站了起来。

「犀川先生呢?」

「他在玄关。我去应门时,犀川先生也来了,还要我来叫你……总觉得那个人……」

「我知道。」

和花会一脸困惑的原因,应该出在对方的打扮,毕竟她之前一直都过著跟不良少年无缘的生活。我回以苦笑表示不要紧,要她放心上二楼待著就好。和花一听,马上意会到对方是「客人」,表情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把和花留在原地,快步走向玄关。

怀抱迷惘的人常会在夜里来访,夜晚的幽暗会激发人内心的不安。跟犀川先生一起在玄关等待的男子,表情比之前更加仿徨无助。

「那、那个……我……非常抱歉……」

低头道歉的他,身穿滚金边的黑色运动服,脚上套著平底凉鞋。虽然看起来不像是去陌生人家里拜访的穿著,但也只是我这么认为,不能随便套在别人身上。而且很明显地,现在的情况已经紧急到无法让他在意穿著。他跟昨天一样拚命向我哀求。

「拜托,请帮帮我……我果然……还是想救社长……医生说社长的情况不乐观……可能随时会走……社长夫人也哭了……已经……不行了……请用我……我的命吧……」

「我知道了。」

我对低头颤抖的他说完,又问我能否去他社长所待的医院。他一听就抬起头回答:

「当然可以!现在就……车子在外面……一起去吧!」

「你开车来的?」

「才不是呢!是拜托朋友开车载我来的。」

我本来还在惊讶他怎么刚出车祸仍敢开车,对方立刻用力摇头否认。若是他有车就比较方便了。我请犀川先生跟我同行,并跑去厨房拿手机和钱包,也跟人在二楼的和花说要出门一下。

我们三人走出屋外后,男子表示朋友把车停在店前的停车场等他,我们就从大门出去,沿著私人道路往下走。雨势很大,流过来的雨水让道路化成小河。途中,我问了男子名字。

「那个,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啊……说得也是,我姓洼野。」

我跟终于知道名字的男子……洼野一起走到停车场后,又大吃一惊。既然洼野的打扮风格是不良少年,朋友自然也是一样。停车场里的那辆车底盘很低,后方装著彷佛会让车子跑著跑著就飞起来的零件,真是货真价实的不良少年风格。

「……好新奇的车子。」犀川先生喃喃说道,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算、算了,反正就是车子嘛,能跑就好。

洼野抢在我们前面跑过去,跟驾驶座上的朋友说了几句后,叫我们坐进后座。

「请上车吧。」

雨非常大,一收起伞就得马上坐进车里,不然会淋成落汤鸡。我跟犀川先生分别从左右两边同时上车。一进到车里,跟洼野年纪相仿的驾驶就「哇!」地叫了一声。

我知道他是被犀川先生吓到,便为此道歉,再补一句「麻烦你了」。

「啊……呃,好的……要去医院吧?」

「不好意思,健太,拜托你。」

名叫健太的朋友点头表示了解,随即发动车子。不仅是车体,引擎好像也经过改造,一发动就轰然作响,车子本身也出现微妙的震动。犀川先生诧异地问:

「柚琉先生,这车子是坏了吗?」

「不、不是啦,这种车本来就会这样子……大概吧。」

「可是,之前江崎先生和津守先生的车都不会发出这种声音,也不会震动啊。」

就算我解释车子是刻意被改造成这样,犀川先生应该也无法理解吧?正当我为此烦恼时,开车的健太似乎有听到我们的对话,就随口问犀川先生:

「你不觉得这样很拉风吗?」

「拉风?」

「车子轰隆隆跑起来的感觉有够赞的。」

「……原来如此。」

「我的音响也很讲究喔……不过今天还是别开音响吧。」

健太说完,瞄了副驾驶座的洼野一眼。我坐在驾驶座后面,能看到洼野的侧脸。健太应该是看洼野的表情非常紧绷,一点笑意也没有,才会有所顾虑。

不过,这对我和犀川先生来说也算是幸运。健太既然说音响很讲究……代表他平常都是以巨大音量播放快节奏的乐曲。光是引擎声和震动就已让我晕头转向,要是再加上音乐轰炸,我一定会受不了。

车子奔驰在市区的公车专用道上,不是往鎌仓站,而是往湘南单轨电车行驶的西鎌仓方向前进。坐在如卡丁车般疾速驰骋于弯曲坡道上的车内,让我忍不住握紧安全带,问了一个迟来的问题。

「……对了,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声音虽不大,还是传进陷入沉思的洼野耳里。他恍然回神,转头看向我。我是有听洼野提过他的遭遇,但基本情报他几乎没交代,就连名字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洼野对我说了声抱歉,并告知目的地。

「是真鹤。」

「你说的真鹤……是在汤河原附近……没错吧?」

「对,在它前面一点。」

说起真鹤这个城镇,虽然是在神奈川县内,却在静冈县的交界附近。就如我所想,车子沿著海岸公路,经过鎌仓山的公车弯,一路开下坡道,朝著江之岛方向前进。

当我正在脑中寻找是否来过这里的记忆,就听到身旁的犀川先生喃喃念著「真鹤」。

「……」

在对话后才出现的这句自言自语,听起来别有深意,让我不禁看向隔壁。犀川先生虽然依旧面无表情,感觉却似乎多了点严厉。真鹤有什么地方不对吗?我觉得很奇怪,叫了声「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因我的声音突然回神,轻轻摇头表示没事。

「……雨一直下不停呢。」

「……是啊。」

犀川先生似乎想转移话题,我也没多加追究,只是随口答腔。他是怎么了?在真鹤有熟人吗?不,除非为了跟我或和花有关的事,不然犀川先生不会离开家门一步。至于日常生活中的熟人……扣除邻居、町内会的人,或是常去购物的商店老板……应该就没有别人。

这样的犀川先生,为何会对真鹤这个地名有所反应呢?我始终想不出答案,只能一直听著引擎声和大到跟引擎声不相上下的雨声。后来,有人终于受不了大家都一声不吭,率先打破沉默,那就是负责驾驶的健太。

「那、那个,你真的不用那么沮丧啦……没人认为是裕贵的错……有错的应该是那辆从对面撞来的车吧?」

「……嗯。」

听到健太努力安慰自己,洼野小声回应。洼野应该没把他拜托我的事告诉健太。就连是从谁那里得到延命的情报,他也为了遵守跟对方的约定而只字不提。

因此,虽然不想说出让健太产生无谓怀疑的话,但我还是想在抵达医院前问个清楚,就装得若无其事地插入两人的对话。

「……你们是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吗?」

「不,我是在家里帮忙……我们家是做渔产加工的。」

「洼野先生呢?」

「……我高中休学后……到处游手好闲……后来社长收留了我……」

「那里是做装潢的,叫浦上工务店。做工实在,是很有口碑的店。」

健太看到洼野一脸难受地低著头,赶紧帮忙答腔。洼野不但说过社长很照顾他,是他最重要的人,就连刚才那句「收留我」,也能让我感受到他的感谢之情。对洼野而言,这位社长应该是他的大恩人吧。

即使并非故意,让恩人的生命陷入危险,还是为洼野带来难以想像的痛苦。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该把自己的命……

当总是反覆出现的犹豫又浮现我脑海之际,洼野再次开口说:

「……我……总是给社长添麻烦……没有什么专长……被人说是薪水小偷……曾经好几次想辞职……可是社长叫我再努力个十年……不让我辞职……即使很忙,他还是每天早上来我家接我……拉著我一起工作……到今年第五年……我才好不容易获得大家的肯定……还在庆幸自己当时没辞职……这一切都是托社长的福……」

洼野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小而听不太清楚。他的哭声虽然被雨声和引擎声盖过,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陷入一片沉默。

为了抓住最后一丝希望而来的「客人」,每个人无不怀著深切的苦痛。虽然我不只一次告诉自己,回应他们就是我的责任,但仍无法抹消内心的迷惘。万一发生什么憾事……光如此想像,就让我的心陷入绝望。

所以,我总会祈祷对方能打消念头。可是,每当我看到他们像这样饱受折磨,就忍不住想让他们至少能得到短暂的希望。

因此,我选择摀住耳朵,不去倾听内心质疑这只是优越感作祟的声音;选择闭上眼睛,不去面对可能夺走对方一切的恐惧……

好让自己不去想像,那个被后悔折磨的自己。

社长住的医院比我想像得要小,不过建筑物满新的。据健太表示,这家医院被选为区域医院,才刚重新整建完毕。话说回来,津守工作的医院是在大都市横滨,我以他的工作地点当标准,本来就不对。

等车子在有屋顶的地方停下后,我们三人向健太说了声「多谢帮忙」,然后走进医院。当我正要再次向洼野确认他的意愿时……

「裕贵!你去哪里了!」

从走廊上传来呼唤洼野的声音。有个跟我年龄相仿、体格强壮的短发男人跑过来,看似洼野职场上的前辈。洼野连忙向他道歉。

「我打你手机,响了很久都没人接。」

「咦……真奇怪……」

「别管这个了,你快来!社长恢复意识……说有话要跟你说。」

「咦?」

男人虽然用粗暴的口气下令,欣喜之情却写在脸上。接到社长恢复意识的消息,让洼野一扫刚才的悲壮神情,瞪大眼睛提高嗓门问:「真的吗?」男人只是催洼野快一点,就沿著跑来时的走廊折返。

「抱歉,凑先生……」

洼野对我和犀川先生深深一鞠躬后,赶紧追在那名男人身后,我跟犀川先生则是快步跟在他们后面。男人延著走廊尽头的楼梯爬上三楼,经过护士站前方,来到看似集中管理重症病患的区域。

男人和洼野走进隔著一道门的房内,非亲非故的我们则坐在走廊上的长椅等待。我跟犀川先生并肩坐著,喃喃说一句「太好了」,犀川先生则默默点头,一语不发。

虽然不能对恢复意识这件事太过乐观,但至少看到一丝希望的光芒。能跟一直陷入昏迷的社长说上话,想必洼野一定也很高兴。

要是洼野能改变想法就好了。我握紧双手,在心中祈祷。只要「客人」真心希望,我就不能拒绝他们的请求,这是我加自己身上的责任。但若是可以,我其实什么都不想做。

在移转寿命时,我总是跟恐惧搏斗,深怕自己夺走对方的性命。就算对方答应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接受,应该也没有人能真正做好死亡的觉悟。万一……为了帮助某人,而让另一个人死掉,那该怎么办?我绝对没有杀人的意图,却明知道对方可能会死,这种行为在法律上应该叫做「未必故意」吧?

当年我年纪还小,没发觉自己天生具有这个能力,却在第一次使用时就夺走重要之人的性命。母亲最后呼唤我名字时的声音和表情,直到现在还残留在脑中,挥之不去。

母亲知道我做了什么吗?知道自己的性命是被儿子夺走的吗?

「……」

平常不想去思考的残酷现实,现在又回想起来,著实令人厌恶。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改变一下姿势,背靠著墙,双手环抱在胸前,闭上眼睛。拜托……请让洼野重要的社长能靠著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我除了祈祷以外无能为力,满脑子只想著这件事,等待洼野从门的另一头回来。

我连打个盹都没有,就这样等了三十多分钟,双眼哭到红肿的洼野才跟之前的男人一起来到走廊上。男人看到我们虽然有点诧异(我跟犀川先生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洼野的朋友),但仍轻轻点头致意,接著表示他要去打电话就独自离开。

当男人的脚步声远离后,我向洼野询问社长目前的情况。

「虽然还……称不上有精神……不过说话很正常……就跟平常的社长没两样……他说很担心我……看到我没事就好。」

「可是,他先前不是昏迷吗?」

「是啊,很奇怪吧?」

洼野说完笑了,这些天的沉痛表情已不复见。能跟社长说到话,想必让他松一口气。我问社长的身体状况经医生诊断后的结果如何,他回答因为意识已经清醒,应该已进入恢复的阶段。

「这样下去就能顺利康复……真令人不敢相信。」

「这样不是很好吗?」

「是啊……对了,这样一来……」

洼野结结巴巴地说到这里,低头对我说了句「非常抱歉」,我见状连忙答说「请不用在意」。我拚命的祈祷有派上用场,实在太好了。只要洼野能改变心意,真是再好也不过,被道歉反而让我受之有愧。

「可是我把你们……带来这种地方……」

「没关系,你们社长能恢复意识真是太好了。」

我从长椅上起身,正要跟洼野告辞时,他刚才走出来的门打开,有个戴眼镜、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女性探出头,朝洼野招手并喊了他的名字「裕贵」。那位女性貌似是社长的妻子。洼野向我和犀川先生再一次低头行礼后,便小跑步进门。

「我们走吧。」

本来最后想请洼野保证不泄漏秘密,不过反正我也没做什么,还是早点离开为妙,便敦促犀川先生跟我一起离开。之前是沿著楼梯跑上来,这次换成使用楼梯对面的电梯。

按了往下的按钮后,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确认时间。时间已过十点,让我担心起能否搭上末班电车。

「从真鹤的话……是要搭东海道本线到大船……再转搭横须贺线吗?」

「抱歉,我对此一无所知。」

犀川先生比我还少出门,也难怪他对电车路线不熟悉。我边思考要怎么查时刻表,边走进打开的电梯门。话说回来,从这间医院到真鹤站要花多少时间呢?要搭计程车去车站吗?

当我抵达一楼,穿过走廊正要往出口走去时,突然发现犀川先生的身影自视线范围消失。我觉得奇怪,停下脚步转身,看到他呆站在电梯附近。

「犀川先生?」

「……柚琉先生。」

「怎么了?」

「我们在这里……再等一下吧。」

再等一下……是要等什么?我一头雾水,犀川先生却不理会我,径自走到为非住院病患设置的候诊区,在一排排中等长度的长椅中选了末端的位子坐下。喂喂,末班电车的时间说不定快到了耶。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要等……是等什么?」

「……」

我走近犀川先生问道,他却不肯回答,表情比之前更严厉、更可怕。我知道他没有生气,却也难以搭话,无奈之下只好坐在他旁边。

我很清楚这时的犀川先生不管怎么问都不会回答,乾脆就死心坐下,毕竟不能拋下犀川先生独自离去。我唯一想到的可能性,是犀川先生对洼野当初造访时为何指名找我也觉得奇怪,曾说过下次见面时要把原因问清楚。

因此,他也许是为了向洼野确认那件事,才打算在这里等他下来。虽然担心赶不上电车,但我也挺在意这一点,觉得多待一会儿无妨,就跟他一起等洼野出现。

我们坐的候诊区一带因夜深而关掉灯,显得昏暗,只有天花板和墙上的紧急照明散发朦胧的光芒。感觉上远处似乎有别人在,不过这一区倒是只有我跟犀川先生两人。

这里白天时应该挤满了患者,但没人的夜间医院十分寂寥,容易让人陷入不安。医院对我而言,本来就是个特别的场所。造访我们家的「客人」想延命的对象,很多都是在鬼门关前徘徊,因此我来医院的机会必然会增加。

就算我刻意遗忘,脑中还是残留许多在医院被迫做出的决定,与充满迷惘和痛苦的回忆。为了压抑那些记忆,不让它们再次苏醒,我都会想些其他事情。

现在的我必须想的是……对了,得赶快决定短篇小说的内容。当我在脑中构思著各种情节时,突然在意起某件事而唤了一声:「犀川先生。」

「嗯。」

「……犀川先生……重要的人是谁呢?」

「……」

大概是这唐突的问题太超乎犀川先生的预料,只见他露出有些错愕的表情,又重复一遍:「重要的人吗?」沉思片刻后,他一脸认真地开口:「果然还是……柚琉先生跟和花小姐吧。」

嗯,说得也是。我这不是在自豪,对犀川先生来说,我跟和花真的是他的全部。因为犀川先生就是为了「监视」我而现身,和花则是促成此事的重要契机。

这种事根本不用问吧……想到这里,我又在意起另一件事。

「犀川先生……有家人之类的吗?」

死神有家人似乎令人难以想像,不过既然他存在于这个世上,就算有父母也不奇怪。只是这毕竟是人类的观念,或许对死神并不适用。

「家人?」

「就是父母或兄弟姊妹。」

「……恕我无可奉告。」

这回答是代表……他有啰?应该有吧?如果没有,就会说没有,不是吗?犀川先生的答案让我有点吃惊,不禁瞪大双眼。犀川先生的父母……以及兄弟。一想像他们都有类似的可怕长相,真不知该觉得好笑还是可怕。就在我为此烦恼时,犀川先生又补上一句:「还有重吾先生。」

「……」

犀川先生追加的,是我意想不到的名字。重吾是我失踪的父亲。不只我跟和花,对犀川先生而言,精神有问题的他应该也是非常棘手的对象。父亲和祖父不一样,跟犀川先生处得并不好,这一点我十分清楚。

可是,犀川先生却把他也列为重要的人。我不明白犀川先生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才这么说,忍不住皱起眉头。为了探求这难以理解的答案究竟有何意义,我开口追问犀川先生。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您问『为什么』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父亲对你也很冷淡吧……还对和花做出那么过分的事……」

直到最近,我才在意想不到的机会下,得知父亲当年如何冷酷对待和花。当和花顺从父亲之命不跟朋友玩而遭到排挤时,我完全不知情。一想到自己没帮到和花,我就深感懊悔,口气也不禁变得强硬。

犀川先生凝视著这样的我,再次开口:

「即使这样,重吾先生还是彰文先生的儿子,以及您跟和花小姐的父亲。」

「话虽如此……」

你也不必把他看得这么重──在此话快要脱口而出时,我忽然回过神来闭上嘴巴。父亲失踪快十七年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父亲音讯全无,连是生是死都不得而知……虽然我认为父亲已死的可能性比较大。

可是,犀川先生竟把父亲列为重要的人……该不会他其实知道父亲还活著吧?因为从以前开始,我就不时有种感觉,犀川先生似乎透过死神之力去探知父亲的现状。

就算逼问犀川先生,他也不会回答。我虽然明白,还是忍不住想问。就在我要开口叫「犀川先生」时,他突然有了反应,望向出入口,我也跟著望去,就看到之前跟洼野在一起、像是他公司前辈的男人,正慌张地冲进来。

「……我现在刚回医院……不清楚,只是听说突然就……总之你叫长谷川快来……」

他耳朵贴著手机,边讲电话边跑过走廊、奔上楼梯,看来事情非同小可。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突然就……是指什么事……?

「犀川先生……」

「……」

犀川先生的表情变得比平常更严肃,看似跟我有相同的想法。该不会是……我有点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正想走楼梯上三楼时,洼野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

「凑、凑先生!」

我光看他痛苦扭曲的表情,就知道不好的预感成真了。我停下脚步,洼野跑到我身边,惊惶失措地喊道:

「拜托你!请用我的命去救社、社长!」

「发生……什么事?」

「本来还说明天也许就能转往普通病房……没想到社长的心跳突然停止……医生用了很多方法急救……结果还是不行……社长仍旧去世了……所以……已经只剩下……凑先生能帮忙……」

看到洼野眼眶含泪,反覆说著「拜托」,我实在很想帮他,不过人已经死了……做什么也无济于事。我握紧快颤抖的拳头,深呼吸一口气,低头向他道歉。

「抱歉,对已经去世的人……我无能为力。」

「不会吧……」

洼野一脸茫然地坐在地上,我也无话可回,只能看著那颗茶色的头无力垂下。之前他还在为社长恢复意识、看似病情好转而高兴,现在回想就好像一场梦。

当时我完全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洼野也认为已经不需要我的帮忙。他会不会因此抱著更深的后悔呢?

如果那时……他没有因为社长意识恢复就掉以轻心,仍请我帮忙延命……或许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我一往悲观处想,就觉得他好可怜,虽然很想对他说些话,却又无话可说。

犀川先生代替我来到蹲在地上的洼野身边,弯下腰抓住他的手,把嚎啕大哭的洼野拉起来,让他坐上椅子,并跪在他面前,用凶恶的脸瞪视似地看向那张沾满泪水的脸。

「不要后悔,你们社长不会高兴的。」

「可是……」

「所谓的延命就跟占卜差不多,有时准,有时不准。你们社长能不能延命,本来就是说不准的事。」

「……是……这样吗?」

洼野疑惑地皱眉问我,我便默默点头。犀川先生应该是为了拯救洼野才这么说的,我决定配合他的话。

「抱歉……结果没帮上忙……」

「可是……我……」

「你们社长很担心你,对吧?他应该是确定你平安无事,才会放心地走了。你应该要回报你们社长的这份心意,好好活下去才行。」

「……」

犀川先生跟犹豫该说什么的我不一样,讲话很有说服力。洼野听到那句「好好活下去」,眼泪就夺眶而出,僵硬地点了头。这时,忽然传来有人叫「裕贵!」的声音。一个比刚才的前辈年纪更大的男人从走廊跑来,洼野见状连忙站起来。

「社长呢!」

「在三楼……呜……」

洼野语带哽咽地回答,朝阶梯指了指,再向我们低头说了声「谢谢」。当他正要去追那个跑上楼梯的男人时,犀川先生说了句「抱歉」把他拉住。

「有件事想请教你。将『凑柚琉』的事告诉你的男人,长得什么样子?」

「呃……啊,对了……是个戴眼镜、白头发的人。发生意外那天……我在医院前陷入沮丧时,他问我怎么了……我跟他说明后,他告诉我在鎌仓山海晴台有个叫『凑柚琉』的人,可以帮人延命……」

「……这样啊。」

犀川先生点头后,洼野就跑向楼梯。一开始问他时,他本来还以对方要他保密为由,坚持不肯透露,大概是经历了从好不容易安心到不幸突然降临的过程,头脑一时混乱,结果就全盘托出;不然就是因为社长已经去世,认为这种能力实际上并不存在,才会这么轻易地说出口。

等上楼梯的脚步声消失后,我试著对犀川先生开口。

「犀川先生……」

我其实想为他代我向洼野说的那些话道谢,不过比起这个,有件事让我更在意。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紧绷。把我的事告诉洼野的男人是……

戴眼镜、白头发的男人明明满街都是,但我一听,脑中立刻浮现某张脸。犀川先生望著洼野上去的楼梯,侧脸的神情看起来比平常更为严厉。

该不会是……当我为了要不要说出自己的猜测而犹豫时,犀川先生缓缓转过头,见我一脸困惑,就用冷静的口吻说:「走吧。」

「……」

犀川先生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还有要问什么,却刻意三缄其口,这代表我的推测是正确的。跟必须将残酷事实告知洼野的时候相比,我感觉指尖更是发冷。

犀川先生朝门口迈开脚步,我迟疑了一下也跟上去。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吗?至少在向洼野确认时,他一定有预想到,不然不会问洼野「是什么样的男人」,毕竟那个人也有可能是女性。

……恐怕……将我的名字告诉洼野的人……就是父亲。这个想法一变成具体的言语,我就感到一股像是头部遭钝器重击般的冲击,有种眼前陷入一片黑暗的错觉。

在医院正门口的门廊回车道一旁,有计程车招呼站的牌子,不过没有车子停在那里,看来要自己打电话去车行叫车才行。我于是用手机叫了车,大概五分钟后车子就来了。

「麻烦到真鹤站。」

雨还是继续下,车子一驶出有屋顶的回车道,雨刷马上忙碌地动起来。大概是我正为了出乎预料的事态而困惑,一脸难色地陷入沉思,加上犀川先生的长相凶恶又穿和服,因而酝酿出一种诡异的气氛,结果在我们往车站的一路上,司机一句话都没有说。

真鹤站比想像中还小,站前连回车道都没有。虽然设有公车停靠用的空间,但那里一辆公车也没有。我们付了车资下车,挑有屋顶的地方走进车站里。

本以为站内光线昏暗,大概是车站小、乘客少的关系,后来才发现这是有确切的原因。第一次跟洼野道别时还记得的事,之后就忘得一乾二净。

「……糟糕,末班电车已经……」

这时将近十一点半,上行电车的最末班已在约十分钟前开走。难怪要下车时,司机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应该是想说这件事吧。他一定是因为我跟犀川先生之间的气氛太凝重,才说不出口。

「犀川先生,末班电车已经开走了。」

「这样吗?还真伤脑筋呢。」

如果是在都市的车站,还有整晚不打烊的家庭餐厅可以打发时间,但乡下车站就没办法。再叫一次计程车坐回鎌仓吗?但光是车资就得花上不少钱。

「如果坐计程车回去会很花钱。」

「大概要多少呢?」

「大概……好几万圆吧。」

「那太浪费了。在这里等第一班车如何?早上五点就有了。」

犀川先生指的时刻表上,四点四十四分就有第一班车,不用等到六小时,而且现在不是冬天,不会受冻,看来还是采用犀川先生的建议好了。

我们两人在距离剪票口稍远的长椅上坐下。

大雨哗啦哗啦打在屋顶上,完全没有要停的迹象。在无人又阴暗的陌生车站里,跟犀川先生两人独处,感觉好像这世界只剩下我们。或许在不久后的将来,犀川先生跟我相依为命的那一天就会到来。

如果和花离开这世界,那个家就只剩下我跟犀川先生。

前提是……父亲不回来的话。

「……犀川先生。」

「什么事?」

我知道他可能不会回答,却还是抱著半放弃的心态发问。其实,我也不想得到答案……想继续当作没看见。不过我很明白,就算现在逃避,在不久的将来还是得面对这个问题。

「你觉得……把我的事告诉洼野的人是父亲吗?」

「是。」

犀川先生回答得意外地快,我不禁讶异地看向身旁。他的视线直盯著前方,没有往我这边看。

我确实怀疑犀川先生是在一开始就知情的情况下向洼野确认,但没想到他会这么乾脆地承认。我难掩心中的动摇,用有些变调的声音追问。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洼野说戴眼镜、白头发的男人……虽然都是父亲的特徵没错,但这样的人其实很多。你会这么想的理由是……」

「我想柚琉先生应该不记得了,不过那家医院我们以前曾去过。」

「……」

我没想到会得到这种答案,不禁哑口无言。犀川先生说我「应该不记得了」……代表我以前曾去过,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我不敢置信,无力地摇摇头,犀川先生瞄了我一眼说:

「以前的建筑物比现在老旧。我记得那是在柚琉先生……大概九或十岁时整建的。」

「那么……」

我们去做什么……就算不问也知道答案,绝对不是去探病。祖父去世后,父亲要我担任延命的施术者,还说那是我的使命。我就在父亲的命令下,跟犀川先生一起多次造访医院。

没想到那些医院里的其中一间就是这间医院。我实在难以相信,有些错愕。不过,我记得在搭便车时,犀川先生一听到目的地是真鹤,的确表现出一副很在意的样子。他应该是……因为听到真鹤这个地名,开始觉得有这个可能吧。

到了医院后,怀疑就变成确信。不,应该是从洼野口中得知对方跟父亲的特徵雷同后,他才真正确定的吧?

「……父亲人在真鹤……」

他也许正在这地方的某个角落。

父亲失踪已将近十七年,就算向警察报案请求协寻,也是杳无音讯,所以这是我第一次得知他的消息。真鹤跟我们家虽有一段距离,但都在同一个县内,实在称不上远。换个角度来看,要说近在咫尺也是可以。

根据犀川先生的记忆,我以前也到过那家医院,帮某个我已经不记得的人延长寿命。如果父亲人在真鹤,应该是他跟这地方有什么渊源吧?我一方面对父亲可能住在这里感到惊讶,另一方面,父亲「还活著」的事实也在我心里激起阵阵涟漪。

「……」

我内心深处一直认为父亲死了,毕竟他曾强迫我把他的寿命移转到「客人」身上。虽然他告诉我这么做是为了帮助「客人」,但他自己应该也知道,这么做会造成什么后果。

我完全不知道父亲是基于什么想法才会采取那种行动,无法违抗以「这是你的使命」谆谆教诲我的父亲,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削减他的寿命。父亲如果还活著,今年就六十五岁了。年过六十岁后,死于老化的人自然会变多;一直把自己的寿命分给「客人」的父亲,应该会更早去世才对……

我很想当作他已经死了,这就是我真正的心声。父亲是在我高二时失踪的,虽然顿失依靠带来许多麻烦,但我还是跟和花、犀川先生一路走过来。即使我目前的状况不太能让我挺起胸膛自夸,但至少生活得很平静安稳。

会欢笑、会开心,有时也会生气,烦恼很多,却不用为小事害怕或操心。要是现在父亲回来的话……

「柚琉先生。」

「……唔……」

脑中正冒出不好的想像时,突然传来犀川先生的声音,让我不禁倒抽一口气。我睁大眼睛看向犀川先生,发现他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虽然我有种自己被冷不防偷袭的感觉,不过他应该是已经叫了我好几次。我有些不好意思,缓缓摇头。

「……抱歉。」

我为自己让他担心而道歉,问他要不要喝些什么,但还没等到犀川先生回答,就先从长椅上起身,拿出钱包走向车站外的自动贩卖机。由于光线昏暗,自动贩卖机发出的光芒显得很刺眼。

我眯著眼睛,在数种咖啡中选择无糖的口味,投入零钱、按下按钮。犀川先生来到我背后,我问他要什么,他就说要有糖的咖啡。

我每次都喝无糖咖啡,不太懂哪种比较好,就随便买了一罐递给犀川先生。

「谢谢你……柚琉先生。」

听到犀川先生叫我的名字,我应了一声「嗯」。他凝视著我,看似有话想说,结果还是没说出口。犀川先生虽然有问必答(即使也有不能回答的时候),却很少自己主动开口。他应该是想安慰我吧。我微微咧起嘴,苦笑以对。

「……雨下不停呢。」

「……是啊。」

我站在屋檐下,边望著不断落下的雨,边拉开咖啡拉环,充分感受咖啡的冰冷苦涩流过喉咙。父亲把我的事告诉洼野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是想帮助后悔自责的洼野吗?

我想当作……父亲是真心想帮助他。

跟父亲一起接待的最后一位「客人」,是年约六十好几的老妇人。她打扮得贵气十足,一进到和室就低头行礼,从黑色皮包拿出包著袱纱(注20:一种用绢布做成的正方形包巾,通常用来包在放有礼金或奠仪的信封外,做为保护和表示礼貌。)的方形物体放在矮桌上,里面包的应该是钞票。她把东西放好后,说出自己的请求。

「这是一点心意……能不能请你们救救我儿子?如果成功,我会支付更多。」

父亲跟老妇人隔著矮桌相对。待在父亲后方的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想必是有些尴尬,因为父亲从不向「客人」收取金钱之类的报酬。如果他的目的在于钱,我的心情应该又会不一样吧。

「这我不能收。」

「那你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可以请您告诉我令郎的状况吗?」

老妇人听了微皱眉头,一脸困惑地说起儿子的事。她儿子年近四十,已知罹患了很难治好的病。虽然请了优秀的医生,也跑过很多医院,却没有医生能救他。她为此感到困扰,还表示儿子一定要活久一点才行。

「感到困扰……?」

「是啊,因为那孩子的父亲还活著。」

「什么意思?」

父亲似乎发觉其中另有隐情,声音有些错愕。这名老妇人就某种意义来说,个性倒十分乾脆,把事情都坦白讲出来。

「那孩子会继承他父亲的遗产,可不能比他父亲先死。」

「可是,您先生去世的话,您不是也可以……」

「我没有入那个人的户籍。」

老妇人直白地说完,微勾起嫣红的唇。也就是说,她必须透过儿子,才能拿到她分不到的遗产。连当时十四岁的我听了,都觉得她这样实在自私,心中不禁犹豫。

父亲跟「客人」会面时,我会待在和室旁边的房间里,跟犀川先生一起旁听他们的对话。在没开灯的阴暗房间中,我看向身旁的犀川先生,只见他以那张如往常一样可怕的脸孔直盯著老妇人看,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父亲年纪大了,应该过不了几年就会死,所以,我儿子一定要……活得比他更久才行。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你们应该能帮他延长寿命吧?」

「……」

「只要那孩子能平安得到遗产,我会给出相应的谢礼。」

都已经说不要钱了,这名老妇人却好像没把话听进去。在她心中,这世界上应该没有比金钱更有价值的东西。虽然之前来过很多「客人」,每个人的要求也不尽相同,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将私欲如此表露无遗的人。

父亲会怎么做呢?应该会拒绝吧?不,希望他能拒绝。我边在心中祈祷,边注视著父亲的背影。

可惜事与愿违。

「……我知道了,不过谢礼之类的就免了,只要您能安排让我跟令郎见面就好。」

「真的这样就好吗?」

老妇人露出怀疑的表情,然后点头说「我知道了」。她表示会再联络,将桌上的东西收回包包后起身。父亲跟在她后面,送她到玄关去。我跟犀川先生也一起到玄关,并站在木头地板的边缘旁,等父亲从外面回来。

父亲把背后的拉门带上后,我下定决心开口问他。

「爸……你打算回应那个人的请求吗?」

「这是我们家的义务。」

「可是……」

「已经晚了,快去睡吧。」

父亲常用听似体贴的话来打断我。要是我想再多说什么,他就会用极为冷淡的眼神看我。那眼神里充满对我的各种责难,让原本就怀抱巨大悔恨的我,每次看了都说不出话。

都是你的错,要是你不显现那种能力就好──父亲其实不曾当面这样责备我,所以,这也许只是我从罪恶感中衍生的被害妄想。不过,这种可能性应该很低,因为看父亲的态度就知道了。

我抱著比以前更大的迷惘和疑问,跟父亲和犀川先生一起来到老妇人指定的地方。我很想问父亲怎么看待老妇人的话、要回应她的要求到何种程度,但我知道他一定只会回「你不用担心」,所以只好唯命是从。

我很讨厌使用自己的「能力」。「客人」哭著不停鞠躬道谢的场面,我不管看几次都不觉得自己是在帮助人。因为帮忙的「客人」越多,父亲的寿命会缩得越短,我的罪孽也会跟著增加。

我甚至认为,父亲要我移转他的寿命是存心要整我,因为我拥有他憧憬的能力,又用这股能力夺去他心爱之人的生命,所以他想要报复我。

老妇人的儿子等待的地方,是市中心高级大厦里的某间套房。在装潢豪华的西式客厅里,她儿子静静地等著我们。虽然听说老妇人的儿子已年近四十,看起来却比较年轻,感觉上是个温柔又纤细的人。父亲说要帮他把脉而拿起他的手,然后把我叫去身旁,握住我的手低声唤了我的名字。

「柚琉。」

「……真的要做吗?」

「……」

我之前都会乖乖听从父亲的话,不会再次确认,这次却表现出犹豫的样子。父亲见状,露出诧异的表情,用眼神示意「听话就对了」,可是,我无论如何都下不了决心。

眼前这个人虽然看似不坏,但一想到那位老妇人是为了什么要延长他的寿命,我就无法接受。如果只是一个母亲单纯不想让儿子比自己先走的心情,那我还能理解,可是本人说得很清楚,她的目的是遗产。

我实在无法为了这种目的让父亲折寿,迟迟不肯握住父亲伸出的手。

「柚琉。」

「……我没办法。」

我小声地说,摇了摇头,但父亲还是硬拉起我的手。父亲的力道很大,让我很害怕,就看向犀川先生。虽然我下意识地向犀川先生求助,却没抱任何期待,因为我以前也说过很多次自己害怕不想做,但犀川先生就像人偶一样毫无反应,始终贯彻他身为旁观者的立场。

所以,我那时也以为犀川先生只会默默站在原地,没想到他竟然一反我的预期,朝父亲喊了声「重吾先生」。

父亲彷佛吓一跳地望向犀川先生,注视著缓缓摇头的犀川先生皱起眉,露出非常丑恶的表情,像在瞪视对方一样。然后,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放下老妇人儿子的手。

在我们三人间进行的这些互动,老妇人和他儿子都看不懂,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父亲对老妇人表示,他已经确认过她儿子的状况,改天会再联络,然后就告辞了。我们三人走出大厦后,父亲责问我为何不肯做。

「你生来有这个能力,就有必须尽到的责任。我不许你轻言放弃。」

「……可是……」

「不管是什么理由,『客人』的愿望就是我们的义务。决定好坏的是『客人』,轮不到我们来判断。」

「……够了……」

「柚琉。」

「我已经……受够了……再这样下去,我就会像妈妈那时一样,把你的性命也……」

语尾的「夺走」我实在说不出口,只能任由眼泪不停流下。虽然我已经不知害怕哭泣了多少次,不过,像这样把感情赤裸裸地表现出来,倒还是第一次。

而且,这也是我第一次说出对于夺走人命的恐惧。

「拜托……拜托你……不要再这么做……」

我边哭边不停重复这些话。父亲先是默默凝视我,接著突然转身离去。我伫立原地嚎啕大哭,犀川先生则保持沉默,在一旁陪著我。

「柚琉先生。」

「唔……」

犀川先生唤了一声,并拍一下我的肩膀,让我顿时醒过来。本来我一直到半夜都还醒著,结果不知不觉间坐在长椅上睡著了。大概是因为梦到以前的事,我不但心脏跳得很快,看向犀川先生的表情也很难看。

「您还好吧?」

犀川先生一脸诧异地对我表达关切,我默默点头,环顾四周。本来全黑的车站已经开灯,看来站务员已来上班。该不会第一班车开走了吧?我急忙要看手表,犀川先生便告诉我目前的情况。

「剪票口刚刚开了,我们去月台等吧。」

「说得也是。」

我向叫醒我的犀川先生道谢,跟他一起起身走向剪票口。即使起身走动,我还是觉得头很重,昏昏沉沉的。从有屋顶遮蔽的车站走到外面时,我发现原本直到深夜还在下的雨已经停了,蓝天从云缝中露脸,乌云飞快地流动。吹来的风是温热的,感觉跟台风来时一样湿度很高。

本来还以为第一班车在五点前发车,除了我们应该没人会搭,结果意外地乘客竟三三两两聚集过来。往高崎方向的电车准时抵达后,我跟犀川先生上了车,找到空位并肩坐下。车窗外的景物不时变换色彩,天空从夜晚转换成黎明,彷佛刚诞生的光芒正在逐渐成长一般。

「……犀川先生。」

「嗯。」

「……你知道……我跟父亲……最后见到的那对母子后来怎么了吗?」

在梦里出现的往日情景,依旧鲜明地残留在脑海里,使当时的记忆跟著一幕幕苏醒。我很努力要忘记那些痛苦的事,平常也尽可能不去回想。不过,我无法阻止自己作梦,原本沉在心底的情景就是偶尔会浮上来。

犀川先生听我突然讲起近二十年前的事,应该也觉得莫名其妙吧。不,自从知道父亲可能人在真鹤──至少把我的事告诉洼野时他还在──犀川先生应该就有想到,总有一天会出现跟父亲相关的话题。

犀川先生平静地答道:「我不知道。」

「……」

犀川先生如果知道,应该会老实告诉我,我不觉得他会说谎。我应了句:「这样吗?」企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流逝而过的景物上,无奈却事与愿违。

在那之后,我跟那位老妇人以及她儿子再也没见过面,也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了。父亲应该是拒绝了对方,只是什么都没跟我说。

在我哭著说自己没办法的那一天,我跟犀川先生一回到家,先行返家的父亲就对我说:「你不用再做了。」

此后,父亲不再跟我讲话。不只是我,他也刻意避开和花跟犀川先生,诊所变得经常休诊。除此之外,他一改把「客人」视为凑家的义务、对此非常执著的态度,把「客人」都推辞了。我知道一切都是起因于我的抗拒,为此烦恼不已。我该主动向父亲道歉,表示愿意再接受「客人」的请求吗?可是这样一来,等于我自己选择走上夺去父亲性命的路……

在我天人交战期间,父亲开始关在房里不出来,让我们不得不资遣那些从祖父那一代就开始在诊所工作的护士和职员。休诊牌始终挂在诊所门上,家中经常弥漫一股沉重的气氛。

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我认为他是要坚持自己的主张,就像小孩子在闹脾气一样,但又觉得好像不太一样。我既无法理解也无计可施,只能看著时间白白流逝。

从真鹤到转车的大船站大概花了一小时,虽然时间满长的,但可能因为我一直在胡思乱想,感觉一下子就到站。听到广播后,我叫了犀川先生一声,起身走向车门。无意间看到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脸时,我吓了一跳。

「……」

没想到脸色竟然这么糟糕。虽然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相貌堂堂的人,但这也太糟糕了。不光是睡眠不足和疲劳造成的,想起辛酸的回忆也是原因之一。真是受够我自己。我走下电车,移动到其他月台转搭横须贺线。又要让和花担不必要的心,我为此深自反省,并在电车开往鎌仓的途中,刻意让表情恢复到平常的样子。

抵达鎌仓时还没六点,我们坐上回家的公车。昨晚出家门时已过晚上八点,结果花了一个晚上才回来。我对没搭到末班车感到懊恼,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等我们搭车到离家最近的公车站牌时,天气已变得比离开真鹤时更好。下完雨的天空很蓝,云也变少,今天应该会放晴吧。我边跟犀川先生闲聊边走在早晨宁静的回家路上,当我打开玄关的拉门,等在木头地板上的马卡龙就猛摇尾巴。

「喔喔,马卡龙,我们回来了。抱歉,晚点再带你去散步。」

我摸了摸一脸欣喜前来迎接的马卡龙,脱下鞋子走向厨房。现在时间还很早,我不忍心吵醒正在睡梦中的和花,打算自己先跟犀川先生吃早餐。

「!」

看到和花趴在厨房餐桌上睡觉,我大感意外,倒抽一口气。该不会……我也太失败了,竟然以为和花一定是睡在二楼房间里。她之所以睡在这种地方的原因,只会有一个。

「和、和花……?」

「……嗯……啊……哥!犀川先生也在!太好了……」

和花像是松了口气说完,按住自己的左手臂皱眉直喊痛。她因为睡觉的时候压住左边,结果手麻了。糟糕!没坐到末班车时,我应该先打通电话回来才对。我怎么会认为和花一定先去休息了呢?

我深切反省自己的愚蠢,向和花道歉。

「抱歉,我忘记要联络你……」

就算脑中一下子塞了太多事,也不该拿这个当藉口。和花是担心我们,为了等我们回来,才会等到在厨房里睡著。她一定是因为知道我们为了「客人」而出门,才不敢自己主动打电话。

「真是的,既然要拖到早上,至少先打通电话给我嘛。」

「很抱歉……」

「不好意思,和花小姐,我也没想到这一点。」

「讨厌,连犀川先生也道歉,我又没生气。啊,都已经是这个时间,要吃早餐吗?」

和花转动著左手臂问道,我点点头,表示由我来准备就好,站到流理台前。和花去洗脸,犀川先生则去更衣间整理洗好的衣服。昨晚因为有预先设定电锅,饭已经煮好。我从冰箱里拿出事先做好的高汤放入锅中,至于味噌汤的料,我打算简单放个豆腐和油炸豆皮,就跟味噌一起准备好。

即使正在准备早餐,我还是为一种魂不守舍、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感觉所困。这不只是因为睡眠不足,也是受到心中新的不安所影响。虽然这种无形的不安也能说是杞人忧天,但我还是忍不住会去思考各种可能。

如果父亲回到这个餐桌旁……

「……」

……会变成怎样的情景呢?光是如此想像,我的心情就变得郁闷。事到如今,我不希望他再回来。这是真心话,不过我的道德观不容许自己承认。如果年迈的父亲回来求助,身为儿子的我应当伸出援手。再说,这里也是父亲的家,他有回来的权利。

就算这样会破坏现在的安稳生活,我也不能拒绝──一直这样告诉自己的理性,似乎把某部分的我给抽离出去。

这就代表,我发呆的时间变多了。

「……哥。」

「……咦?」

「真是的。」

我一听到和花的声音就马上做出回应,但坐在对面的她还是露出傻眼的表情。我知道她一定又叫了我好几次,连忙向她道歉。

「是没关系啦……不过想太多也不好喔。」

「……我知道。」

看和花一脸担心,我回以苦笑点了点头。我实在无法把父亲可能还活著一事告诉和花。说不定是犀川先生搞错了,把延命医的事告诉洼野的其实另有他人,毕竟我们没有实际遇到父亲。

只要有任何一点不确定因素,就没必要跟和花说。她不必一起承担这份不安,全放在我心里就好。幸好犀川先生是只要不问他,他就不会多说什么,而且犀川先生应该也不想给和花带来烦恼。

我跟父亲之间有些不愉快,和花也一样。虽然不曾听和花说过她对父亲的看法,不过她对大家都很温柔,唯独对失踪的父亲只字未提,这便是最好的证据。我本来以为她是知道我跟父亲处不来而刻意不提,后来才明白,原来和花其实是有自己的理由。

对于自己在和花年幼时没帮上任何忙,我深感后悔,也希望尽量不对现在的和花造成负担。我已不想再后悔。说到后悔……对了,结果我还是没帮上洼野的忙。虽然不知道实现洼野的愿望会不会比较好,不过……

「喂!」

「……」

「喂,凑!」

「哇!」

原本视线往下的我朝上一看,眼前赫然出现津守的脸,把我吓得大叫一声。他、他什么时候来的?我按著扑通直跳的胸口,喘了几口大气,斥责吓到我的津守。

「唔……我都说过几次了?不要随便跑进别人家里……」

「你在说什么?没听到和花说的话吗?」

「咦?」

「她不是有说『津守哥来了』吗?」

啊?她什么时候说的……我觉得莫名其妙,往四周一看却没看到和花。她刚才不是还坐在我对面吗?我一脸疑惑,津守则用傻眼的眼神看著我。他手肘撑在椅背上,以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为我说明。

「听好,我来的时候看到和花很担心地看著你。她说你一直发呆,都不回应她。只见你僵在原地不动,比平常更一脸蠢样,也难怪和花会担心。我就说由我来顾著你,叫她赶快去店里。和花那么忙,你竟然还让她那么操心。」

「……」

我明明是在思考怎样才能不让和花担心,结果却又让她担心了。我对一直重复做蠢事的自己感到绝望,双手撑著脸颊陷入沮丧。津守眯起眼睛瞄著我,鼻子用力哼了一声。

「只顾著一直想,是写不出好东西的。」

「……」

写出好东西……听到这句话,我才想起自己明明应该思考短篇小说的剧情,却完全想不出来。和花大概以为我发呆是为了构思新作品,所以也对津守这么说。虽然是个误会,但为求方便,我还是表示肯定。

我随口回一句「说得也是」搪塞津守,并问他来做什么。

「肚子饿就来了……」

「等一下。」

我们家不是肚子饿时该来的地方吧?既然他收入那么高,喜欢什么就去吃啊!

当我正要重复平常的牢骚时,津守突然说「我们走吧」,接著站了起来。

「咦?」

「你来就是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皱起眉头,他对我下令后则走向玄关。他不是肚子饿才来的吗?现在是要去哪里?我一头雾水,只好先跟著津守走。

津守在玄关穿好鞋,来到屋外。我追在后面,朝他叫了一声。

「喂!你要去哪里?」

津守没回答我,径自穿过大门,走向停在外面的自用车旁,打开驾驶座的门。即使我一脸诧异,他也没先解释就叫我上车,自己也坐进车里。我知道他要开车载我去某个地方,可是我不能出去,不但中午得帮和花跟犀川先生做午餐,还有稿子要写。别看我好像很闲,要忙的事情仍是很多。当我正要这么对他说时,副驾驶座的门开了。

「我没办法出门啦,今天还要开店……」

「距离开店还有些时间吧?」

「可是……」

「上车就是了。」

虽然津守平常就很霸道,但他今天感觉格外严肃。我轻叹口气。真拿他没办法,就稍微奉陪一下吧。我坐进副驾驶座,关上车门。等我系好安全带,津守随即发动车子。

跟前些天坐的车不同,津守的车子既没发出噪音也不会震动,跑得非常顺畅,真不愧是高级车。我一方面感到佩服,一方面仍旧在意目的地是哪里,就用比较强硬的口气问:「差不多该告诉我要去哪里了吧?」不过,他还是不肯回答。我只知道车子不是开往车站,而是朝江之岛的方向前进。

虽然那是洼野的朋友开过的道路,但大概是时间跟天候完全不一样的关系,如今看起来根本不像同一条路。那时四周一片黑暗,下著倾盆大雨;今天则是一早就晴空万里,不久后映入眼帘的海面,也被阳光照得波光粼粼。

我、津守和深町就读的高中位于江之电沿线,每一天都看得到海。小时候也因为住得近,跟海有切不断的缘分。不过现在,反而是因为距离近而不去了。尤其是夏天时,来海水浴场游玩的观光客增加,让我更加不想靠近海边。

因此,我已经很久没像这样在晴天眺望蓝色的大海。这就是所谓的丈八烛台照远不照近吧。不过,大海果然还是很漂亮。

我正为此赞叹时,车子就驶离沿海道路,往右转弯经过江之岛,继续往西前进,没多久来到鹄沼海滨公园,并在附近的停车场停下。

我原本还在奇怪他要去哪里,没想到竟然是海边。因为太出乎意料,我连抱怨的心情都没有,只是随著先下车的津守打开车门。一到车外,从海面吹来的风让我觉得非常舒畅。现在刚进入六月,距离海滩开放还有一段时间,然而鹄沼不愧是拥挤程度世界知名的海岸,不管是海上还是岸上都有大批冲浪客。

津守走在前头,我跟在后面,两人一起踏上沙滩。我本来不想让鞋子进沙,不过要是对津守这么说,他一定会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我,而且和他争论很麻烦,所以我决定跟到他停下脚步为止。

不过……

「喂,你要走去哪里啊?」

以江之岛为起点的西侧海岸很长,夏天时会开放海水浴场的鹄沼海滩也有相当的长度。该不会是要走到另一头的辻堂吧?我觉得奇怪,出声叫住津守,他就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怎样?」

「什么怎样?」

「海啊。」

「这个嘛……」

津守是问我海怎么样吗?现在才问这个干嘛?大概是因为我的惊讶都写在脸上,津守轻哼一声面海站定,深吸一大口气,用类似仰望的姿势远眺大海,一副很舒畅的样子。

津守果然是为了看海而来。虽然不太懂他的用意,我还是模仿津守,也试著看向海面。天空很蓝,海水很蓝,冲浪客很多,让我不禁佩服他们竟然不会相撞。虽然看似没什么大浪,但天气很好,的确会让人很想下水。

海面闪闪发光,十分刺眼,我用手挡在额头上遮光,眯起眼睛眺望。这时,津守的声音从身边响起。

「我以前很瞧不起那些看到海就很兴奋的观光客。」

「……」

我记得津守的确说过类似的话,而且我的想法跟他一样。尤其是在我们就读高中的三年间,每到观光季节或暑假,电车就会比平常拥挤,那些兴奋过头的观光客著实令人厌烦。一想到麻烦又要增加,我就感到忧郁,不过这是生长在观光胜地的宿命,我也只能接受。

我跟津守都对冲浪等海上活动没兴趣,因此更找不到自己生活在海岸边的意义。长大成人后,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我通常不会来这里,津守的想法也跟我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看到海就觉得心情很平静。正因为太理所当然,才会看不出价值所在。这就是所谓的潜移默化吧。」

「……我也是这样吗?」

「心情比较冷静了吧?」

津守用不容分说的语气问道,我却不太同意。就算我们都是在地人,不代表感觉就会一样。我耸耸肩,在原地坐下来。津守也在我身旁坐下,继续说道:

「望著那些冲浪客也不错。居然会对那种用板子乘浪的原始娱乐如此热衷,不觉得他们傻得很有趣吗?」

「你那种说法太没礼貌了吧?那玩起来也不容易,应该别有一番乐趣。」

「那倒是。如果不好玩,应该不会像那样一直重复同样的动作。」

冲浪客中有很多连浪头都站上不去,就算被冲回海滩,还是拚命跑到海面上等浪来。水温还没完全上升,应该很冷,如果不是够好玩,应该没办法那么做。

只是不管有多好玩,我都敬谢不敏。我瞄了身旁的津守一眼,发现他一脸满足地望著海,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没想到来海边看人冲浪,居然是他的乐趣之一。

我一方面觉得意外,一方面也在意他所说的「心情会平静」。换句话说,津守是为了平复心情才来海边吗?那个总是桀傲不驯、一意孤行的津守,竟然也会这样?

我感到惊讶,却又立刻反省为此惊讶的自己。津守除了身为我朋友的那一面,当然也有身为医生的另一面。那是责任很重大的职业。直到今日,我都不曾听到津守对工作有任何抱怨。重新体认到这一点,让我更觉得自己有待反省。

津守都是什么时候来看海呢?他也会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为此满怀后悔吗?我从高中就认识津守,自以为对他很了解,结果只不过是认识时间长而已。

「……津守。」

「什么?」

「……」

我想说声谢谢,但羞于启齿。见津守在等下一句话,我却迟迟无法开口而有些焦急,只好问了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最后一次踏进海里是什么时候?」

「海吗……已经很久了,应该是上大学前吧?」

「我也是。」

「我小时候常在大矶游泳。祖父母住在大矶,暑假时我会被寄放在那里。」

我记得以前似乎听他提过在大矶有别墅,不过,这倒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祖父母住在那里。我跟津守上高中才认识,即使偶尔会谈起童年往事,也不会细问。尤其我跟津守都和家人交恶,自然更不用提。

「你说过你家在大矶有别墅,就是你爷爷奶奶家吗?」

「不是,我家在大矶另有别墅。住在大矶的是父亲的父母,母亲很讨厌他们。」

「……居然把孩子寄放在讨厌的人那里?」

「她就是这种人。夏天时,她就算去大矶的别墅也不会来爷爷奶奶家探望我,我也觉得这样比较轻松。」

津守跟他父母的感情之差,可说是挂保证的。听说他从上大学离家后,就一直跟父母分开生活,也很少见面。话说回来,高二时父亲就失踪的我,跟他的想法其实差不多。这时,我突然想起之前思考过的某件事,试著问他:

「……万一……有一天你必须跟父母一起生活……你会怎么做?」

既然父亲可能还活著,如果他回来了,我该怎么办?我心里一直惦记此事,于是将这疑问说出口。津守微皱眉头,一脸诧异地看著我,然后毫不犹豫地回答:

「无论情况如何,我都不会再跟父母一起住。」

「可是……」

「如果他们病倒,需要人照护,我会把他们送去有一定水准的照护机构。虽然他们应该不想接受我的照顾,不过身为儿子,我有责任在金钱方面随时准备好应付他们的需求。」

我很了解津守跟他父母的关系,所以他的答案我一点都不意外。不过,听到津守有为将来做足准备,倒让我相当惊讶。我还以为,他只会跟父母划清关系、撒手不管而已。

不过,对于有一定社会地位的津守而言,或许不是说「完全不知情」便能解决的事。毕竟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只因为讨厌就逃避。要能预见未来、事先做好准备,才是已成为「大人」的证明。我想到这里,不禁叹一口气。

我身旁的津守则是再次面向大海,喃喃说道:

「束缚人类的是情感与回忆,但我对他们两者都没有。」

「……」

说得也是……我慢了半拍才附和,声音小到津守大概听不见。

感情与回忆──我心中对父亲有没有感情,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父亲留给我的都是灰暗的回忆,尤其是……在我夺走母亲的性命后。在那之前应该有些温馨的回忆,只是我想不起来。这不光是因为我当时五岁,年纪太小了,而是对后来的事情印象太强烈,便把以前的回忆抵销。

至于和花……在她心中,又留下什么样的回忆呢?

「津……」

当我正要叫津守时,突然听到肚子咕噜作响的声音。当然是津守的肚子在叫。我错愕地看向旁边,津守就垂下头去。

「……肚子饿了。」

「回去吧,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听我这么说,津守立刻起身点头。

「做炒面吧,要放荷包蛋和红姜,还要洒海苔粉。」

津守一脸得意地点菜,表情已不见刚才吐露那番话的严肃。他还是这样比较好,我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不过,冰箱里……好像没有炒面呢?

「可是家里没有材料喔。」

「买回去就好啦。快走吧!」

津守催促我一声,用迅速到不像走在沙滩上的步伐前进。我为了小跑步追上他,导致鞋子进沙,明明已经很小心走路了。见我喃喃抱怨「都是你催我才这样」,津守便回过头,用平常那副桀骜不驯的态度命令「快一点」。

我搭津守的车去超市,买好炒面的材料回家后,竟出现意想不到的客人。我一打开玄关的拉门,水泥地板上的凉鞋就映入眼帘。这是……我微微皱眉,身旁帮我提购物袋的津守则问:「是深町吗?」

「大概吧。」

会脱鞋子脱得这么豪放的人,也只有她了。深町把我们家当自家,完全不懂什么叫客气。不过,值勤时间不固定的津守就算了,深町这时不是应该在公司吗?

觉得奇怪的我把凉鞋摆好后,脱了鞋子踏上地板。我想她应该在厨房,本来要在走廊上出声叫她,却听到有人聊得正高兴。在厨房里,深町、和花和犀川先生都到齐了,看起来很热闹的样子。

「我回来了。」

「啊,哥,你跟津守哥出去吗?」

「你们去哪里啊?」

和花和深町一脸疑惑地问我,我只回了句「出去一下」。往桌上一看,只见纸袋、包装纸及盒子乱放一通。纸袋上的「长崎」二字引起我的注意,原来深町是送土产来了。

「你去出差吗?」

「是啊,去长崎。昨天很晚才回来,没办法拿土产给你们。今天我下午才上班,想说趁上班之前拿来。」

「每次都让你破费,真不好意思。」

深町每次出去就会带土产回来,而且数量不少。这次不只有代表长崎糕点的蜂蜜蛋糕,还有很多没见过的点心,看得和花眼睛发亮。

「不管是横滨还是神户,只要是贸易繁盛的地方,当地的特产点心都不容小觑呢,就算现在看来还是很有品味,真令人佩服。一口香(注21:一口香是用揉入麦芽糖的面皮包住黑糖后送进烤箱,烤好后黑糖融化渗入饼皮,成为中间有空洞的圆饼。名字有「咬一口觉得香」的含意。)、麻花卷、cruz饼乾(注22:CRUZ是中间夹白巧克力的正方形煎饼。因煎饼上有十字架的浮雕图案(葡萄牙语的cruz)而得名。)、枇杷果冻,每个看起来都好好吃喔,这一阵子不缺点心吃了~」

喂喂,说什么不缺点心……别忘记你开的是什么店啊。

我压抑想吐嘈的冲动,把买来的食材拿到水槽拣选。话说回来,和花他们吃午餐了吗?我看到犀川先生一脸认真地检视手上的蜂蜜蛋糕盒,就询问他。

「不,还没吃。我们回来正要做午餐时,深町小姐就来了。」

「那顺便一起做吧,我有买炒面的材料。」

「啊!我要吃!给我大份的!」

听到深町马上报名加入,我没好气地回一句「知道了」。再说她会挑中午来,一定是为了在这里吃午餐。还好材料有多买一些,我立刻著手准备。

「你去长崎做什么?」

「去采访五岛列岛的教堂,有一些不错的教堂散布在各个岛上。啊,凑,我有买角煮馒头(注23:角煮馒头酷似台湾的刈包,不过中间仅包一大块红烧五花肉(即为角煮),没有其他配料。),帮我加热。」

「这种事你自己来啦。」

我忙著切高丽菜和猪肉,深町则悠闲坐在椅子上,跟同样把我家当成他家般轻松自在的津守,高兴地聊著出差的事。我边抱怨:「帮点忙会死喔?」边拿出蒸笼来蒸角煮馒头。

和花和犀川先生还要开店,得快点吃午餐,津守也饿到肚子咕噜叫。为了他们,我得尽快做好午餐。

「哥,点心吃枇杷果冻吧。这个真的很好吃喔。」

「和花小姐,果冻要冰过才好吃吧?」

「是这样没错啦,但我等不及了,先吃一个吧。」

看到和花完全迷上深町买来的点心,对饭后点心比午餐更关心,让我顿时觉得没劲。犀川先生也是,竟然提议:「还是冰一下比较好,先泡在冰水里吧。」不对,吃饭的事比较重要吧?

在炒著面的平底锅旁,蒸笼里的水已沸腾。我连忙把角煮馒头放进蒸笼,再拿起锅子,用酱料帮面调味。正要把面装盘时,才想起忘记煎荷包蛋。

「唔……」

我是觉得没有荷包蛋也无所谓,但津守和深町一定无法接受,尤其是津守还特别要求要「放荷包蛋、红姜、海苔粉」。我赶紧准备其他平底锅,打蛋进去煎荷包蛋,同时把面装进摆好的盘子里。

我一个人在流理台前忙来忙去,根本像个定食店的老板,让我不禁叹了口气。真是的,这些家伙……就在我对这四个不帮忙的人心生不满,眉头挤出皱纹时,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

……该不会……我是……

「……做好了哦。和花,拿出筷子。犀川先生,请你拿盘子装角煮馒头。」

一听到我这么说,和花跟犀川先生就把装冰水的碗从桌上移走,准备摆餐具。我先把蒸得蓬松柔软的角煮馒头放上大盘子,摆在桌面中央,再把装炒面的盘子摆在每个人前面。

这可是上头有荷包蛋,还洒了红姜和海苔粉的正统派炒面。

「看起来好好吃~炒面就是要配荷包蛋啦!」

「没错没错,我就是想吃这样的炒面。」

「哥,你呢?」

「我等一下再吃,犀川先生你也先吃吧。」

时间拖得比平常晚,距离开店剩不了多少时间,要是妨碍到生意就不好。趁他们四人吃面时,我为和花想吃的果冻准备碗和汤匙。

「炒面啊,在外面吃就不会这么好吃了,真是不可思议。」

「像这种简单的料理,就是简单为上策。如果太讲究调味,感觉就变得不一样。」

「的确呢,这跟在铁板烧店吃到的味道不同,跟小吃摊的也是。」

「炒面跟塔巴斯科辣酱味道很搭。」

我洗著用过的平底锅,感受到大家在我背后吃得津津有味就觉得很满足。即使一个人忙得要命,还留到最后才能吃,我也很满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幸福吧。

越是无形、不经意的感觉,越难以捕捉。我们都要透过跟某人或某事做比较,知道自己并非不幸,才会认为这是幸福。这也许是因为我们对于负面的感情,往往印象比较深刻。

即使如此,光是发现自己正被重要的人们所围绕,就是一种幸福了。

「要吃枇杷果冻了吗?」

当然要!我吃!我要吃!请给我一个……大家异口同声的回应,让我不禁回以苦笑,同时把冰镇过的枇杷果冻装进碗里。只见橘色的果冻滑溜溜地滚落,亮晶晶的好似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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