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谁在某个角落看着我──当我到院子收衣服,正拿掉晒衣夹时,突然感受到那股视线,忍不住环顾四周。我本来以为是犀川先生,因为他没有气息,常常一回神就发现他站在身旁,不过,此时没见到他的人影,我抱着满腹疑惑从晒衣竿上取下毛巾。
但是那种感觉一直都在,让我好生在意,再次东张西望后,谜终于解开了,原来是庭院角落有一只猫。那是一只纯黑的猫,它坐在以前砍树后残余的树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怎么回事……」
谜题解开了固然爽快,只是它为何要看我?我又感到在意。虽然有很多猫会来我们家的庭院,但不可思议的是,那些猫不会讨食物,也不会进屋里。我本来以为是非人的犀川先生用眼神威吓它们,猫咪才不会靠近,可是犀川先生现在也不在。于是我突然想到,这或许是猫表示自己肚子饿的方式。
我把衣服都收完了,黑猫仍旧文风不动地一直看着我。我无法不在意,便放下洗衣篮悄悄接近它。等我靠近一看,才发现它并非全黑,左脚掌的毛是白的,彷佛穿着白袜。猫都吃些什么呢?我停在它面前,考虑是否要拿午餐的剩饭来喂。
「怎么了?是肚子饿了吗?」
「……」
即使问了,猫也没回答。也罢……这是当然,如果它这时回我一声「喵」那才吓人。好了,该怎么办?我困扰地抓抓头时,背后传来一声:「凑~」
这声音是……我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深町打开木门进来庭院。她似乎本来打算从玄关进来,却刚好隔着树篱看到我在院子里。
「你在干嘛?」
「呃……」
有猫……我原本要这么说,结果看回原处时,黑猫已经不见了。大概是深町出现吓跑了它吧。不过如果对深町说是她害的,我的下场一定很惨。当我正想说「只是在收衣服」蒙混过去时,深町来到我身边,看着黑猫坐过的残干,问这以前是什么树。
「这是树被砍掉的痕迹吧?」
「是樱花树。」
「这样啊。这个庭院种了各式各样的树,唯独不见樱花树,让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原来是砍掉了。」
「那是一棵树龄超过百年的老树,好像是因为树干腐烂……我那时年纪还小,记不太得了。大概是……祖父去世后砍掉的。」
「哦……」
深町附和一声,我跟她一起看着已长满青苔的残干,努力回想最后一次看到樱花是在什么时候,不过始终想不起确切的时间,只好放弃而改问深町:
「对了,你怎么会来?工作呢?」
今天星期三,是和花经营的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但深町是上班族,应该要工作才对。深町举起手上的纸袋,彷佛出谜题般问我是否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我当然记得。就算我平时容易发呆,被大家公认很不可靠,唯独这一天我绝不会忘,毕竟这跟我难忘的那个日子是连在一起的。
「是和花的生日。」
「果然和花的生日就不会忘呢~不愧是有恋妹情结的人。」
「随便你怎么说。你是为了和花来的吗?」
「算吧,而且书稿校润完了,工作也刚好提早完成。和花人呢?」
「因为生日凑巧碰上公休日,她一大早就开开心心地在做自己的生日蛋糕。」
「不出所料,和花还真的很喜欢做甜点呢。」
深町露出苦笑,跟她想法一致的我用力点头,拿起放衣服的篮子。见深町要跟我一起从缘廊进屋,我提醒她别这么做,但她根本不听,所以我要她至少把鞋子拿去玄关,并把洗衣篮放上缘廊。
这时,有句「不好意思」随着门铃声传来。我发现有客人来,便追在拎着鞋子走向玄关的深町背后。
「凑,你顺便帮我放鞋嘛。」
「你在胡说什么?那是你的鞋子耶。」
我表明自己得去应付客人后,抛下想耍赖的深町先走向玄关,套上水泥地上的木屐,拉开拉门,眼前站着一个抱着大包裹的年轻男子。在看到他的长相前,我先被大包裹夺去目光,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对方手上拿着宅配单向我确认地问道:
「呃……收件人是凑和花小姐,送这里没错吧?」
「喔……对,没错,就是这里。」
「那请您盖章或签名。」
男人说着,把包裹递给我。我接了过来,小心放在玄关的鞋柜上。跟在我后面走来的深町一看到包裹,就大喊一声「真漂亮」。
「好大盆的花啊,是谁送的?」
「……」
没错,拉开玄关拉门后第一个映入我眼帘的,是包在透明塑胶中的豪华造型花篮。它大到要用双手环抱,整体是雅致的秋季色系。难怪深町看了会忍不住尖叫,这的确是女生会喜欢的礼物。
送这种东西给和花的人……我脑中浮现某个特定人物,确认一下寄件者姓名。
「……」
不出所料,上面果然写着江崎的名字。我心情复杂地盖了章,把宅配单还给送货员,对他说声「辛苦了」阖上拉门。深町站在木头地板边缘,双手环抱在胸前,咧嘴一笑问道:「是江崎送的?」
「……除了他还会有谁。」
不用说也知道吧。我把叹息吞回肚里,拿起鞋柜上的造型花篮,准备放到别处。这时,我发现在保护花篮的透明塑胶内侧贴着一个信封。
那是江崎送的生日卡吗?虽然我有股冲动想确认内容物,但这不仅是身为哥哥,更是身为人类不该有的行为。于是我当成没看见,抱着花篮走过走廊,深町则跟在我后面。
「好厉害喔,江崎明明人在巴黎,却送这么豪华的花。不知道他们怎样了?」
「他们是指谁?」
「和花跟江崎啊。」
「我哪知道?」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起江崎寄来的那封航空邮件。无论是寄航空邮件、花还是生日卡(推测),比起每天寄电子邮件,这种形式更能让人感受到浓厚的情感。而且,这么觉得的人不只我一个。
「江崎去巴黎都快一年了,却还是无法对和花彻底死心呢。」
「……」
深町虽然说中我的心思,但我没做任何回应,只是默默走到厨房把花篮放在桌上。这时本来在店里备料的犀川先生回来了,他来到我们身旁,跟深町打完招呼后视线停在桌上。
「您好,深町小姐……那是?」
对犀川先生而言,江崎送的花篮也惊人到足以让他睁大双眼。我解释那是送给和花的,他马上应了句「是喔」。
「是江崎先生送的吗?」
「……」
为什么?为什么他马上就知道?难道犀川先生从和花那里听到什么吗?因为之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我不免变得疑神疑鬼,脑袋转个不停。深町无视这样的我,大方表示她很羡慕和花。
「不是我自夸,我生日时从来没收过这么漂亮的花呢,和花好好喔。」
「我去告诉她。」
犀川先生说完就回去店里,深町则一直盯着我看,意有所指的眼神令我不禁皱眉问道:「干嘛啦?」
「……凑,你记得我的生日吗?」
「……嗯。」
「你刚刚停顿一下,其实是不记得了,对吧?」
「你在胡说什么……」
「不然是几月几日?你说说看啊。」
你是小孩子吗──虽然想这么吐嘈,不过我没这个心情,毕竟她说的也算对。由于她跟津守的生日很接近,我的确常搞不清楚是哪一天。
我记得……四月十八日是津守的生日,二十一日是深町的……不对,还是深町比较早吗?要是答错,我会被念很久,必须谨慎回答才行。深町在一旁看我这般犹豫的模样,夸张地大叹一口气。
「果然是这样啊~唉,我真是痴人说梦呢。」
「等一下……」
我说记得不是骗你的,只是不知道是两天中的哪一天──即使这听来像借口,我好歹还是有拼命在想。可惜深町对我已完全失去耐心,自顾自拉了椅子坐下,从包包里拿出啤酒拉开拉环。她刚喝一口,就听到开关门声从店面方向传来。
「啊,和花呀,有人送你很惊人的花喔~」
「小麦姊,你来啦……呜哇!还真的……很惊人……」
和花看到桌上的花篮,虽然一瞬间面露困惑,但不久后就喜上眉梢,浮现含羞的微笑。她看着这个大到要双手环抱的花篮好一会儿,然后拆开保护花的透明塑胶,拿出放在内侧的信封。信封里果然是生日卡。和花把朴素的对折卡片看了一遍,放回信封,接着问深町怎么会这时候来。
「你的工作呢?」
「提早完成了,所以拿生日礼物来给你。只是接在这束花后面,可能显得有点寒酸。」
「才没这回事。谢谢你,我好高兴。」
深町将带来的纸袋递给和花。和花道谢后,从袋中取出包装好的礼物。深町送的是粉红色的披肩,柔和的色调跟和花十分搭配。
「这颜色真好看。小麦姊,谢谢你~」
「不用客气,我来一方面也是为了和花的生日蛋糕。做好了吗?」
「嗯,一起吃吧。」
「等一下,吃完饭才能吃蛋糕。」
要是不出面制止,和花跟深町很可能会先吃蛋糕,所以我连忙提醒她们。我没有送和花礼物的习惯,不过会固定在她生日时做她爱吃的菜。和花闻言点头称是,说她整理完店里再把蛋糕拿来。
和花匆匆回店铺后,我一直注视桌上的花篮。等下要在这里吃饭,花篮必须移到别处才行,但它体积太大,架子上的空间不够放。深町见我抱着花篮晃来晃去,边喝啤酒边警告说:「不能供在佛堂喔。」
「……」
她怎么会知道?我明明才刚想到这个点子。
无奈之下,只好先将花篮放在和室的矮桌上。移走花篮后,我开始准备晚餐。犀川先生早和花一步回来,我便请他去摺衣服。
我从冰箱拿出早上事先处理过的食材。每年和花生日我都会做同样的料理:炸鸡、马铃薯沙拉以及豆皮寿司。我跟和花因为母亲早逝,不知何谓母亲的味道,因此在和花心中那就等于我的味道。在儿时吃过的料理中,她对这三样菜印象尤其深刻,才会要求我做。
炸鸡和马铃薯沙拉的做法,是我小学时在家政的烹饪课上学会的,直到现在做法依旧没变。炸鸡是非常一般的酱油口味,马铃薯沙拉则是把马铃薯煮熟压烂,跟小黄瓜、火腿和苹果混和,再加入美乃滋搅拌均匀,也是很常见的做法。
唯有豆皮寿司稍微不同,做法是向深町母亲学的。在高中认识深町后,有天她把便当里的豆皮寿司分给我,我觉得很美味,想自己做做看,就去请教做法。我想这是和花喜欢的食物,做给她吃她应该会高兴,果然不出预料,和花不但吃得很开心,而且到现在还是很喜欢。
「豆皮寿司、炸鸡和马铃薯沙拉?」
「是啊,真亏她都吃不腻。」
每年和花生日时,深町只要工作不忙一定会出现,所以也知道这三样固定菜单。我带着苦笑回答,替要油炸的鸡肉调味,接着把电锅里的饭移进木桶,洒上寿司醋和白芝麻混和,包进蒸过的豆皮里。
「知道凑现在还在做豆皮寿司,我母亲应该也心满意足了吧。」
「母亲的味道不是该由女儿继承吗?」
「没差没差,如果她走了,我就来这里吃。」
「不要乱说话。」
我为她的口无遮拦皱眉回头,深町却只是耸耸肩,毫无反省之意。但要是我说有妈的孩子像个宝之类的话,气氛会变得太沉重,所以只好闭口不谈。尤其今天又是和花的生日。我做完豆皮寿司时,刚好犀川先生回来帮忙,我拜托他把马铃薯沙拉装盘端去桌上,自己则专心做炸鸡。
和花收拾店里的时间比预想的久。等她把蛋糕从店里搬来时,我正好把鸡肉全部炸完了。和花为自己生日做的蛋糕,可说集技术之大成,豪华得令人惊讶。
「好厉害!看起来好好吃~」
「我烦恼了很久,最后决定做成蒙布朗的形式。」
「真是奢侈到极点呢。」
每年和花都会先决定好主题再做生日蛋糕。今年的蒙布朗蛋糕,大量使用数种栗子奶油、糖水栗子与栗子造型的马卡龙,像是把常见的栗子蛋糕元素全部放入的豪华升级版。
「这种蛋糕根本无法卖给客人吧?毕竟商品要考虑成本,外观也得讲求精简。可是我偏偏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吃,所以决定至少生日时要照自己的喜好来做。」
「嗯嗯,我也很高兴。就好像一次吃遍各家的蒙布朗,好奢侈喔!」
当两个女生在蛋糕前热烈讨论时,我跟犀川先生在一旁默默做完晚餐。我对她们说:「开饭了。」四个人在桌子旁就定位,准备先吃晚餐。
「和花,生日快乐~」
「和花小姐,祝你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谢谢你们。只是我已经到听牌的年纪,被说生日快乐,心情有些复杂呢。」
「听牌?」
犀川听到这陌生的词汇,一脸疑惑地问道。这的确是跟他无缘的字眼。
「『听牌』是麻将术语,意思是距离胡牌只差一步。」
「我今年二十九岁对吧?明年就要三十岁了,才会说听牌。」
「那样不行吗?」
见和花脸上并无喜色,犀川先生在意地问道。姑且不论「听牌」一词本身的意义,光是「三十岁是女人的瓶颈」这一点,犀川先生就难以理解。我有些担心地继续旁听,深町则一脸严肃地开始解释:
「也不是不行,只是年龄逼近三十大关,感觉有些微妙。毕竟年过三十,身为女人的市值就会暴跌。」
「市值……」
「我对三十岁没有这么拘泥……不过还是会在意……」
「我懂。」
深町又重覆一次「我懂」还点了头。她跟我一样今年三十四岁。当她表示自己也走过同样的心路历程时,从表情看得出她非常感同身受。我不是不了解她们两个女生在意年龄的心情,但又觉得不太对劲……毕竟深町跟和花不是梦想要结婚成家的类型,事业上也发展得很顺利,感觉没必要在意这点。
「这也没什么不好啊,反正你们工作上都很顺利。」
「那是两码子事。」
「说『工作上』好像在挖苦我们。」
我根本没这个意思好吗?我把炸鸡丢进张大的嘴里,对眯眼瞪人的深町摇摇头,决定什么都别说,继续保持沉默。这时轻举妄动,绝对会自食恶果。反正我做的炸鸡、豆皮寿司和马铃薯沙拉都很美味,令我十分满意,和花也吃得津津有味。
至于犀川先生仍是老样子,不但照例洒了一堆辣椒粉,吃的时候也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他是否觉得好吃。当晚餐快吃完的时候,他缓缓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厨房。我想他大概去上厕所,便独自收拾吃完的餐具放进水槽,再把蛋糕放上清空的桌面,准备好碟子、刀子和叉子。
「和花,蜡烛呢?」
「咦?不用啦,二十九根蜡烛插不下的。」
「又不用全部,有气氛就好。」
深町说大概五根就够了,我便依她所言插上五根蛋糕用的细蜡烛。本来想直接点燃,但犀川先生还没回来。就算是上厕所,也未免去太久了。正当担心他的和花起身要去找人时,犀川先生端着托盘回来了。
「抱歉,你们是在等我吗?」
「犀川先生,你是……」
去哪里了……我问题还没说完,就从托盘上得到答案。在长方形的托盘上放着四个装有冰淇淋的容器,由此可见犀川先生刚刚是去店里准备这个。
「这是我新开发的栗子冰淇淋,配和花小姐的蛋糕一起吃应该不错。」
「咦,栗子口味的?」
「看起来好好吃喔~我们快来吃吧。」
「等一下,在这之前应该先点蜡烛吧?」
不是你说要点的吗?我看深町伸手要拿冰淇淋,赶紧出言制止,并把蜡烛点上。把房间的灯关掉后,我们照例唱生日歌,为和花献上生日祝福。在一声声「生日快乐」中,蜡烛的火被吹熄,黑暗瞬间降临,往日回忆也忽然在脑海里苏醒。
小时候,家里没有吃蛋糕庆祝生日的习惯,等和花上了国中,开始磨练做糕点的手艺后,家里才出现第一个蛋糕。那是为我的生日所做的蛋糕。
虽然只是在烤好的海绵蛋糕之间涂上奶油相黏后,外面再抹上一层鲜奶油,样式非常简单,味道却很棒,让我十分感动。和花应该是从那时就立志要当点心师傅。直到现在,她看到我说好吃时的开心笑容依旧没变。
对和花而言,看别人吃自己做的点心吃得津津有味,应该就是最幸福的事。
「好好吃喔!犀川先生,这个不错呢,里面是混入栗子泥吗?」
「是的,我借用了和花小姐做的栗子泥,所以会美味也是托和花小姐的福。」
「不,如果只是混和,应该不会是这种味道……你也有加白兰地吧?」
「有。除了栗子泥外,还有少许果酱。」
和花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才发现房里的灯已亮起,大家都先吃起犀川先生亲手做的冰淇淋。我苦笑地旁观和花跟犀川先生一脸严肃地讨论冰淇淋的味道和成分,自己也拿起汤匙。
犀川先生做的栗子冰淇淋没有太重的栗子味,味道很高雅,真的很好吃。这一定就是犀川先生送给和花的生日礼物。想到这八成是他偷偷准备的,就觉得很可爱。
「……有什么事吗?」
我看着犀川先生,嘴角不住上扬,令他不禁起疑,只好连忙摇头。而在冰淇淋后接着登场的和花特制蒙布朗版生日蛋糕,当然也一样美味,替这场充满笑容的小型生日宴会画下完美的句点。
吃完蛋糕后,我为了送深町去坐公车,跟她一起走出家门。深町拿到我多做的豆皮寿司和剩下的蛋糕,心情非常好。
「和花做的蛋糕果然好吃,难怪会广受好评。她已经忙到连采访都得拒绝了吧?」
「光是现在的尖峰时段,客人就得等很久了,如果再增加,我们实在应付不来。」
即使从镰仓站到这里只能搭公车,交通可说极为不便,客人依旧不停增加,也确实衍生出各种令人头痛的问题,使和花在店面宣传上变得保守。
「就算客人开车前来,停车场的空间有限一样是个问题……我们也不想对邻近住户造成更多困扰。」
「说得也是。不然,干脆把店面搬到更靠近车站的地方吧?除了和花的蛋糕和点心,犀川先生做的冰淇淋也很受欢迎,应该雇得起人手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
我不知道和花有没有打算把生意做得那么大。她当初也没预料到客人会这么多,只是想细水长流地经营下去。而且犀川先生有特殊隐情,在家里开店他还能帮忙,若换到别处可能就有困难。再说,和花本来就没打算要开一间名店。
不论如何,经营这家店的是和花跟犀川先生,我只负责谁都能做的送餐工作,当然不会知道店铺的经营方针。我对深町耸耸肩,她却似乎做了不同解读。只见她微微蹙眉,点头说了一句「也对啦」。
「毕竟还有江崎的事……这时机对和花来说,还真是不巧呢。」
「『江崎的事』是指什么?」
深町看到江崎送的花时,也问过他们目前的感情状况。她该不会知道什么内幕吧?我压低声音一问,她就回答:
「既然在生日送来那么漂亮的花,代表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吧?」
「……」
的确,那不是会送给普通朋友的花。可是去年和花生日时,他什么也没送啊……我一脸诧异地这么说,深町用傻眼的表情看着我回答:
「去年江崎还在日本啊,他们应该有见面吧?」
「……呃,可是……我没听说他们在交往……」
声音越来越小,是因为我想起连深町和犀川先生都知道有江崎这个前男友存在,却只有我始终被蒙在鼓里。结果,我去年还来不及确认他们有无复合,江崎就已经出发去巴黎。
江崎之前一脸灰心地表示他曾邀请和花一起去巴黎,却二度被甩。我原以为两人缘分已尽,还稍微感到放心,但在得知江崎寄航空邮件给和花后,又心生猜疑。
难道江崎到现在还没放弃和花吗……?
「江崎应该很受欢迎吧,毕竟人长得帅、个性好,又很有才华。他在巴黎的店也颇受好评,据说很快就能拿到米其林一星的评价。」
「……」
「可是他……这么说或许很怪,没想到他现在竟然还送那样的花给和花,看来他对这段感情……应该是相当认真吧。」
我知道。就连我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才烦恼。去年我也一度很迷惘,烦恼自己该不该在和花背后推一把,鼓励她跟江崎一起去巴黎。我一直都深深觉得,和花之所以无法踏出这一步,原因不是出在店,而是在我。
长久以来,都是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不,加上犀川先生应该算三人。我不是可靠的兄长,却因为年龄大了五岁,所以对儿时的和花而言,我的确很重要。
现在,我们的立场调换,和花担心情况不稳定的我,无法离开家里。就我的立场而言,只要想到和花背后的「隐情」,也无法赞成她跟江崎在一起。
唔,好难决定……我的脑袋转啊转的,连走到公车站及公车来了都没发觉。
「凑。」
「……」
「凑!」
我感到手臂被轻拍一下,恍然回神,才发现深町手拿储值票卡,正用困扰的表情看我。她说她要走了,我连忙回答:「喔……好,路上小心。」
「是你要小心才对,走路别跌倒啊。」
我是来送人的,却还让人操心,实在不可取。等深町坐上的公车驶离后,我叹了一口气,踏上回家的路。和花感叹二十九岁是听牌的年纪,在各方面也确实面临关卡,不管是店里的事或江崎的事,都是决定和花往后人生的重要关键。
总有一天,和花一定会被迫做出抉择,我也得想想自己到时该怎么办。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踱回家门前,拉开拉门,走在通往玄关的小径上,透过树篱不经意看向庭院时,突然被吓了一跳。
「……」
阴暗的庭院里有个人,彷佛要融入黑暗的身影是犀川先生。他到底在做什么?我觉得奇怪,偷偷窥伺,却因距离太远看不清楚,只好打开木门进去庭院,朝他走近。
没多久,我发现犀川先生是站在樱花树的残干前,而残干上坐着傍晚看到的黑猫。啊……就在我想起来的同时,黑猫看了我一眼,一个翻身就消失无踪。黑猫逃走后,犀川先生才缓缓转过身来。
「……您回来啦。深町小姐回去了吗?」
「回去了。那个……刚才那只猫……」
我本来想说黄昏时曾看过它,却没来由地打消这个念头。毕竟我们家庭院里的猫总是一批换过一批,不见得是同一只。当我望着黑猫离去的方向时,犀川先生打破沉默说:
「关于明天的事,和花小姐说因为还要开店,早上想早点出门。」
「……说得也是。」
犀川先生虽然没说去哪里,但我不用问也知道。和花生日的隔天,我们三人一定会去扫墓。我点点头,向他保证明天不会睡过头。
「我会早点睡。犀川先生,你洗完澡了吗?」
「您先去洗吧。和花小姐已经洗完上二楼去了。」
「这样啊,那我就去洗了。」
穿着外出用鞋子的我说完,通过庭院回到玄关。把木门关上时,我不经意回头一看,发现犀川先生仍站在原处。他究竟在那边做什么?早知道就问了,不过他应该不会回答吧。
我远远望着犀川先生,觉得那背影莫名透出一股哀伤。因为明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才会导致我心神不宁而有此感觉吗?每次庆祝完和花的生日,我就会变得焦虑不安。
二十九年前,犀川先生忽然自黑暗中现身来到我面前的记忆,又再次苏醒。
我把母亲全部的寿命转移给刚出生就濒死的和花,结果让母亲代替和花死去。和花生日的隔天,便是母亲的忌日。
这天是星期四,点心铺有营业,考虑到备料需要时间,所以我们一大早就出发去扫墓。为了避免遇上平日通勤的人潮,我们还先跳过早餐,六点就出门。
「今年也是晴天,真是太好了。」
到了秋天,日出的时间变晚。虽然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天空倒是晴朗无云。和花仰望着逐渐变亮的天空这么说,我也边附和边用钥匙锁上拉门。在格子门另一头,独自看家的马卡龙看似一脸寂寞,我对它说我们会马上回来,三人往公车站走去。
凑家祖坟所在的菩提寺(注2)位于腰越。我们搭上往江之岛的公车,在龙口寺下车,步行到江之电的车站。即使我们提早出发,这一带因为有很多人通勤到东京工作,所以车站已出现人潮,电车内也很挤,幸好到腰越只要坐一站。
一路上都有人好奇地偷瞄同行的犀川先生,我只能苦笑着忍耐这段路程,等下了那班略显拥挤的电车后,总算松一口气,从腰越站走五分钟左右就能到寺庙。
寺内有我们家历代祖先的坟墓,在母亲之后去世的祖父也葬在此处。祖父的忌日是在一月底,那天我们也几乎都是三人一起来扫墓。到了寺里,犀川先生跟和花先去寺庙的办公室打声招呼,顺便借水桶和木杓,我则把我们带来的花拿去祖坟前。
寺庙后方的墓园位在被挖开的陡峭斜坡上,得爬一大段阶梯,我边爬阶梯边反省自己平时的运动不足。爬完阶梯后,我俯瞰前方的海,海面一片蔚蓝,还残留着夏天的气息。
经过几座面海的坟墓,走向我们家的祖坟时,突然闻到线香的气味。虽不见任何人影,但难不成也有其他人一大早就来扫墓吗?这么想的我不经意抬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
在刻着「凑家」二字的古老墓碑前,竟供奉着新鲜的花朵。从白色的烧灼痕迹来看,线香味的源头也是我们家的墓。
难道是……我想到这里不禁倒抽一口气,呆站在墓前。我扫母亲的墓已将近三十年,几乎没看过其他人来祭拜的痕迹。母亲在婚前双亲就已去世,也没有兄弟姊妹,加上她的故乡很远,所以我这个儿子几乎没见过她娘家的亲戚。
在母亲刚过世、我还年幼的那段时间,曾有她的朋友和老同事来祭拜过,不过后来他们也慢慢就不来了,因此,至少有二十年以上都只有家人来祭拜长眠于此的母亲。
我、和花、犀川先生……以及直到十七年前还会一起来的父亲。在他失踪后,只剩我们三人,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扫墓。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先来祭拜的痕迹……到底是谁呢?心中只想到一个人的我,迟迟无法迈开脚步。
在真鹤感受到的气息,又再次鲜明起来。我当时凭直觉认为,在真鹤医院把我的事告诉来请求延命的「客人」的,就是父亲。他不仅活着,住的地方似乎还意外地近。只是我想归想,却不曾主动找人,也不否定在我心中,其实一直希望他的气息赶快消失。
如果父亲现在回来……目前安稳的生活可能会被破坏……
「哥。」
「!」
我被忽然出现的和花声音吓一跳,身体抖了一下回过头来。看到她惊讶的表情,就知道她已经叫过我好几次。
「你是怎么了……奇怪……?」
和花原本是看我样子有异,才会出于担心叫我,不过她看到祖坟后,也马上发现情况跟平常不同。就算我们每逢母亲忌日或彼岸(注3)都会来扫墓,但来的次数并不频繁。
由于枯萎的花会由寺方代为清理,照理说,我们来扫墓时花插都是空的。看到墓前插着不是我们带来的花,和花一头雾水地问:「有谁来过了吗?」
「……」
我僵硬地点点头,低声回答:「好像是。」为了不让和花起疑,我没多说什么,自顾自地解开手上花束的外包装,准备把花供起来。这时犀川先生拿着装好水的木桶及木杓来了。
「柚琉先生,这是水……」
犀川先生说完递出木桶时,也察觉到那些花,面无表情地盯着花看。我瞄了他一眼,边猜测他的想法,边把新的花塞进花插。
「哥,这样不会太勉强吗?」
「都特地带来了,不插也可惜。」
和花看到花插被花茎塞得满满的,露出傻眼的表情。没错,我是塞到一点空隙都不留才勉强把花都插进去。我接着从上面倒进水,也在祖坟周围洒水。
或许多少猜到先来扫墓的人是谁,我们三人都默不作声。不,犀川先生应该不是猜到,而是「知道」才对。
我点燃线香供上,再跟和花一起双手合十膜拜。以前我都会随便祈求些愿望,比如点心铺经营顺利,大家身体健康之类的,然而这次我一个也想不出来。
父亲来过了吗?我对坟墓发问,墓里的母亲并没有回答。
先不论犀川先生,和花的想法又是怎样呢?我虽然想知道,却也感觉到和花是有苦衷才不愿触及,所以只能避开这个话题。毕竟不仅是我,和花对父亲也有不好的回忆。结果,即使完成扫墓这个重要的例行活动,我们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而是在难以名状的沉默中踏上回家的路。
我们回到家先简单解决迟来的早餐,然后和花跟犀川先生去店里做准备,等中午一到就开店营业,我则是从下午开始帮忙。为了应付络绎不绝的客人,我一直忙得团团转,直到店里打烊为止。
把店门的门帘拿下后,我继续忙着做家事和煮晚餐,忙到晚上九点才终于告一段落,可以回自己房间打开电脑。然而,我内心有某处笼罩着阴霾,害我什么都写不出来。当我想说不如早点死心上床睡觉时,已经超过晚上十点。
「柚琉先生。」
「……」
听到犀川先生的声音从纸门外传来,我回过神站了起来。一打开纸门,犀川先生就站在门前对我开口:「马卡龙似乎想去散步。我在想要不要带它去……」
「啊……我带它去吧。」
马卡龙基本上很怕犀川先生,大概是凭狗的本能发觉他不是人吧。我正好也不想写稿,便主动接下这个任务。
马卡龙趴在玄关的水泥地上,已经系好狗绳,它一看到我就状甚欣喜地吐出舌头站了起来。
「傍晚的散步时间太短了吧?抱歉、抱歉。」
从店里回来后,因为有很多杂事必须处理,只好缩短马卡龙的散步时间。我向它道歉完穿上鞋子,并回头对跟来的犀川先生说:
「犀川先生,接下来我来就行了,你先去休息吧。」
「……我知道了,路上小心。」
犀川先生说完目送我出门。他的样子乍看跟平常一样,却有种欲言又止的感觉。不过犀川先生的情绪本来就难以分辨,或许是我想太多。我于是跟马卡龙一起走出玄关。
「……喔,好漂亮的星空。」
天气从早上就一直保持晴朗,因此夜空中能看到不少星星。空气虽冷,倒也没冷到无法忍受。像这样的天气最棒了。我边这样想,边沿着平时的散步路线悠闲地踱步。
即使走在夜路上,我脑中仍想着扫墓时的事。到底是谁来扫墓呢?还有和花为何避谈谁来扫墓的话题?因为她知道来祭拜母亲的人有限,心里想到的人选也只有父亲,才刻意闭口不谈吗?
由于我曾在真鹤强烈感受到父亲的气息,这个推测对我而言十分沉重。我无法克制自己做出假设,忍不住叹息连连。马卡龙每次听到我叹息,都会回头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看我,样子倒是挺逗趣的。
「……对不起。」
我苦笑着跟它道歉,再从折返点走回家。不能让狗都为我担心。为此反省的我在回程时尽量放空脑袋,专心跟着马卡龙走。
走下坡道后不久,右前方出现店的招牌,回到家后就洗澡睡觉吧。这么决定的我抬起头,发现店前面的停车场里有个人。
我起初以为是犀川先生,不过那个背对我的人穿着一般服装,身材也比较矮,明明是晚上却戴帽子,还背着背包。由于现在已过晚上十点,不可能是点心铺的客人。
我们家这一带跟大马路有段距离,晚上几乎看不到居民以外的人。难道……是小偷吗?我觉得可疑,便拉着马卡龙小心靠近,直到来到店前才恍然大悟。
「……」
我停下脚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立刻认出对方。我明明一直没排除这个可能性,也知道记忆中的那个身影不可能毫无变化。
我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愣在原地噤声不语。这时,原本背对我的人先察觉到我而转过身来。看到那张脸,我同时产生「果然没错」跟「怎么可能」的心情。
在停车场的人正是父亲,而且那张脸远比我想像的更加苍老。
「……柚琉。」
他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感觉也跟记忆中不同。我把下意识屏住的气一口气呼出来,叫了声「爸」却不知是否有发出声音。父亲见我一脸茫然,嘴唇一歪露出看似困扰的笑容,望向马卡龙问:「……那只狗是?」
「……」
「武藏丸……应该已经死了吧?」
虽然对他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我还是握紧没牵狗绳的手,尽量不让这份心情表现在脸上。武藏丸是十七年前父亲失踪当时养的狗,当时它已年老体衰,几乎是无法起身的状态。
父亲失踪一段时间后,武藏丸就死了。为了不让疼爱武藏丸的和花难过,犀川先生曾采取意想不到的行动,一回想起那件事,我就感到痛苦。不过,既然都过了十七年,他就算不问也应该知道才对。
我虽然这么想,却不打算指出这一点。父亲的心大概跟那时一样,现在依然在遥远的地方吧。
「这只狗叫马卡龙……不是武藏丸。」
「……这样啊。」
「爸……」
你现在住哪里?在做些什么?今天在墓前供花的人是你吗?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问题一个接一个从脑海浮现,我却始终问不出口。一股类似恐惧的情绪从脚底逐渐爬升,如涨潮般一点一点将我淹没。我只是愣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一句「这就是终点了」传进耳里。是什么?是什么到了终点?
「……和花实现梦想了呢。」
我发现自己听得见父亲的声音,却看不到周遭的景物。我轻轻点头望向父亲,才发现他好奇的眼神不是看向我,而是望向写着「点心铺MINATO」的招牌。听到父亲说出「实现梦想」这句话,令我深感意外地微皱眉头。接着,他又喃喃地低声说道:
「和花从小就说她的梦想是做点心。」
「……」
「这样啊……」
父亲说完笑着点头,突然迈开步伐。我见他走出停车场来到马路上,连忙追过去。
「爸……你要去哪里……」
你不是要回来吗?我吓了一跳,朝父亲一喊,他就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同样止步的我,用看不出在想什么的表情,唐突地对我说了句「抱歉」。
「给你添麻烦了。」
我一时无法判断父亲这句话的用意,而且眼前那张脸跟以前不一样,也让我非常困惑。我知道父亲年纪大了,都经过十七年,他今年应该已六十好几,我甚至认为他很有可能已经过世。
然而,即使心里很清楚,当父亲以年迈之姿真正出现在面前时,我仍旧受到了冲击。父亲跟我记忆中的他落差太大,害我无法好好和他说话,结果父亲竟然向我道歉,对我说「抱歉」。以前父亲曾对我道歉过吗?
「……爸……」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想着不能让他走,必须挽留他。总之,请先进屋里吧。之后我们再慢慢聊。你老了,我也长大了,所以我们能好好谈一谈了……我明明是这么想的。
父亲看着我好一会儿,见我无法接话,就转身再次迈开步伐。我没有追上去,只能茫然望着他年迈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道路的另一头。
爸……我伫立原地,在心中反覆唤父亲。不知过了多久,趴在地上的马卡龙突然受惊起身,让我恍然回神。在绷紧神经的马卡龙视线前方,是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
我原本要把父亲来过的事告诉犀川先生,不过看到他的脸后,我领悟到他早已知情。犀川先生不仅知道父亲来过这里,他会让我带马卡龙去散步,也是因为预料到父亲会来。一定是这样没错。
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犀川先生,他则缓缓走到我身旁。看到他凶恶的扑克脸显得比平常更恐怖,我不禁叹一口气。
「……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
犀川先生不吭声,代表我猜对了。犀川先生是想让我跟父亲见面,才会安排我带马卡龙去散步。
他是想让我说出……要父亲回家的话吗?
「犀川先生,你跟我爸……见过面吗?」
我猜他可能背着我跟父亲见过面,试着问他。但犀川先生摇摇头,张开原本紧闭的嘴回答:「自从重吾先生离家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可是……」
你不是知道他今天会回来吗──当我正要向他确认时,突然刮起一阵连身体都能摇撼的强风,让我忍不住闭上眼睛。等我眨完眼睛一看,发现犀川先生的脚边有股旋风。
这一阵子都没出现的「客人」,竟偏偏选在这时造访,我心情不免有些忧郁。犀川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用平淡的语气告知:「明天会有客人前来。」
「……」
旋风是「客人」前来的征兆。虽然我很想拒绝客人上门,但没有选择的权利。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父亲去了哪里,以及他会不会再来。
是不是这一切的答案,以及接下来的发展,犀川先生都已经了然于心呢?
我带着马卡龙跟犀川先生一起回到家。和花已经上二楼,没看到她的人影。想到不用跟她打照面,我不禁松一口气。洗完澡后,我立刻上床就寝,却始终毫无睡意地翻来覆去,失眠了一整夜。
父亲为何不进来家里?对父亲来说,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家吗?即使我刻意不去思考,脑袋里仍不停冒出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到了早上,我想既然睡不着,继续躺着也不是办法,干脆起床来到空无一人的昏暗厨房烧开水泡茶。喝了热绿茶让自己稍微放松后,我开始准备早餐。没多久,我听到犀川先生道「早安」的声音。
「……早安。」
「我去打扫庭院。」
犀川先生说完就走去庭院。看他的神情一如往常,我抱着一丝羡慕,把切好的白萝卜丝放进高汤。煮了一会儿后,我加进油豆腐皮,把味噌溶入汤中。当我煎用来当配菜的蛋卷时,和花起床下楼了。
「早安啊,哥,你今天起得真早。」
「早安,要吃鲑鱼吗?」
「好啊,我来帮忙。」
和花说要去洗个脸便走向洗手台。我轻轻呼气,试图让下意识紧张的自己振作起来,并提醒自己不能让和花操心。不过,基本上我是个没用的哥哥。
「……哥,你是不是没睡啊?」
「……」
盥洗完毕回来的和花才刚要帮忙,立刻察觉到我的异状。被她指出黑眼圈的我,只好随便找个理由。
「……稿子写着写着……就天亮了。」
「这还真难得呢。你明明是晨型人,竟然会熬夜。」
见和花很吃惊,我含糊地说是想把灵感记下来,结果拖到早上,然后请她去院子叫犀川先生回来吃饭。
我不打算把父亲来过的事告诉她。如果父亲有回家的意愿,的确要好好考虑,不过现阶段没必要给和花带来不安。毕竟对和花而言,父亲也是个很难相处的人,除非事到临头,不然我还是想先隐瞒一阵子。
和花带犀川先生回来后,我们一起开动。早餐是白饭配味噌汤,还有煎蛋卷和煎鲑鱼。我边吃着这顿平凡的早餐,边想着父亲现在人在何方。他有没有好好吃早餐呢?
自从父亲失踪后,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像这样为他担心。从前我对父亲唯一的感觉是恐惧,所以父亲不在,其实让我放心不少。
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间后,虽然不再跟我们同桌吃饭,但他的存在仍旧让家里的气氛十分凝重。即使他没有用具体的言语或行动限制我们,我们还是无法敞开心胸交谈或欢笑。
等家里剩下三人后,我们得到了自由,也发现了各种新事物。也许是想珍惜这一切的心情,使我疏远父亲。我为何现在会在意这一点,是因为昨晚见到的父亲超乎想像……
「哥。」
「……」
「哥!」
我被轻戳一下肩膀,猛然回神。一抬起头,赫然是一脸困扰地看着我的和花。我发现自己老毛病又犯,带着反省的心情先开口说了句「抱歉」。
「哥,你还真是不能熬夜呢,平常就已经一直发呆了。」
「『平常就已经』是什么意思?」
「你能说不是吗?」
我身为哥哥,好歹想保有一些自尊,但正要反驳时,和花的视线前方让我顿时无言。不知怎么搞的,味噌汤里竟然泡着吃到一半的煎蛋卷。这难道……是我做的吗?为什么我要把煎蛋卷放进味噌汤里……
我连辩解这是新吃法的心情都没有,只是默默从味噌汤里救出煎蛋卷放入口中。当我用尴尬的心情咀嚼蛋卷时,和花要我吃完后顺便收拾餐具。
「之后我再一起洗就好了。」
和花跟犀川先生不知何时都已吃完,餐桌上也不见他们的餐具。犀川先生没看到人,应该是去打扫庭院。我自告奋勇要洗碗,即使和花露出怀疑的眼神,我还是催促她赶快去店里。
剩下我一个人后,我抱着深切的反省收拾厨房,再用吸尘器清理走廊跟和室。打扫到一半时,犀川先生回来了。他说要去店里准备,请我帮忙晒衣服。
「我知道了,我会晒的。」
「拜托了。」
我想跟犀川先生谈昨晚的事,却又觉得谈了也无济于事,所以没有开口。用吸尘器清理过后,我又用抹布擦一遍。身体动一动比较不会胡思乱想,我因此打扫得比平时更卖力。
之后,我把洗好的衣服拿去庭院晒完,终于在缘廊上坐下,稍作休息。虽然我应该要写稿,可是凭目前状况实在写不出东西。我望着庭院发呆,感觉昨晚父亲说的每字每句,都还在脑中不停打转。
武藏丸、和花、实现了梦想、梦想是做点心、从小就、抱歉、添了麻烦……
「……」
为何父亲……正当我脑中浮现这个无法靠自己解答的问题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有人在吗?」我恍然回神站起来,看到树篱的另一边有人影。
虽然没听到门铃,不过我是「平常就已经一直发呆」的人,只要一陷入思考,就算面对面跟我说话,我也不会听到。一想到自己可能已让对方久等,我不好意思地小跑步穿过庭院,往树篱另一边回应。
「抱歉……」
一名年约四十岁前后、体格不错的男人,一脸错愕地看向玄关。他见到我从庭院出现,表情有些吃惊。我看他身穿衬衫和牛仔裤,样子不像宅配或邮局人员,顿时恍然大悟。没错,昨晚犀川先生曾说……
「突然打扰真是抱歉,请教一下,这里以前有一家名为『凑医院』的诊所,我想找里面的医生……请问他在吗?」
听对方提起「凑医院」,我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不免感到苦闷。即使犀川先生的预言从未出错,我也已经有所觉悟……但我满脑子都是昨晚的事,实在无法应付「客人」。就在我这么想时,脑海中突然浮现昨晚父亲的脸。
既然你带着特别的能力诞生在凑家,回应「客人」的心愿就是你的义务──父亲总是反覆对我这么说。我虽然照他的话去做,最后却仍撑不下去,违抗了父亲。即使如此,我在父亲失踪后,又开始用自己的做法回应「客人」。
这都是出于后悔。
后悔自己把父亲逼得走投无路……
「请问……」
「……」
听到对方语带迟疑的声音,我心想不妙,赶紧摇头,对一脸错愕的男人说声「抱歉」并解释:「你所谓凑医院的医生……应该是我父亲吧。他现在身体不适,正在疗养中。」
「那么,他现在人不在这里吗……?」
「……请问你找他有什么事?」
从男子失望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是来回礼的「客人」。既然这男人是来拜访「凑医院的医生」,我大可以说「医生不在这里」打发他回去。而且,我不觉得自己现在有心情听进对方沉重的请求,脑中也有个声音建议我这么做比较好。
即使如此,父亲的容颜依然在脑中不停闪现,无法摆脱,逼得我只好向男子问明来意。他一听表情就变得有些紧绷,开口说道:
「……其实……我听说这里的医生能『延长寿命』……」
果然不出所料。我在心中叹息,并请他说得再详细一点。一脸不安的男子闻言睁大眼睛点点头,接受我的邀请进入屋内。我在水泥地上脱下木屐,走上走廊,带着他绕过缘廊来到和室。这时犀川先生已先来一步,把坐垫摆好了。
犀川先生原本应该在店里做准备才对,大概又依照惯例,以非人的力量察觉「客人」来访。男子见到身材高大、长相凶恶的犀川先生,似乎受到不小惊吓,我简短说明那是我们家的帮佣,请对方坐下。
我跟他隔着矮桌面对面就座后,男子先说了句「失礼了」,接着报上名字。
「我在位于藤泽的湘南综合医院担任医师,敝姓武部。」
「医师……」
听到名为武部的男子是医师,我不禁猜想他该不会并非是想延命的「客人」。虽然刚才武部先生得知他以为是施术者的「凑医院的医生」不在时,露出失望的表情,令我把他当成「客人」……难不成他来访,是为了其他完全不相干的事吗?
本来还这么想的我,接下来听到的却是熟悉的开场白。
「我明明是医生……却说出这种奇怪的话,也许你听了会笑我吧……」
「……」
当武部先生看似勉为其难地开口时,刚才离席的犀川先生拿着托盘回来,在我和武部先生面前放上盛着茶杯的茶碟。武部先生向犀川先生轻轻点头致谢后,继续说道:
「……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在东京的医院工作。有一天,我的前辈兼同事劈头就问我令人费解的问题:『你觉得寿命能延长吗?』我苦思一番后回答可以。即使状况因人而异,但装上人工心肺延续性命是有可能的。我是因为这么想才会给出这个答案,结果前辈却说他的意思不是这样。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就跟我说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在他的病患中,有个人的寿命已经剩不了几天,他便要家属做好病人随时会走的心理准备。不料到了隔天,这病患却突然康复。依对方的病情来看,应该不可能康复才对。病患的妻子见前辈很惊讶,就坦白告诉他,其实是有人帮她丈夫『延长了寿命』。」
「……」
「她还说接下来能撑一个星期没问题,让前辈听了一头雾水,心想她或许是见丈夫突然康复太过高兴,才会导致头脑混乱。事实上,在病患面临生死关头时,确实有不少家属会倾向相信超自然的力量。他以为这位太太也是同样情况,就没再追究。患者后来状况稳定,本来以为这样就能出院……不料一星期后却真的去世了。之后,前辈再次想起病患妻子的那番话,就趁她来领遗体时,向她确认延长寿命一事是否属实。那位太太虽然显得迟疑,但念在曾受前辈照顾的份上还是讲了……她说在镰仓山有位医生,会用特别的方法帮人延长寿命,她就是拜托那个人……她还说,对方是在名为凑医院的诊所执业……」
说起十年前,父亲当时已经不在,诊所也早已休业,所以那位病患应该是我跟犀川先生面对过的客人,大概是哪里认知有误,才把我错当成凑医院的医生。当「客人」上了年纪搞不清楚时,就算被叫「医生」,我大多也不会刻意否认。
「虽然那位太太没有明确说出医生是用什么方法,不过除了相信她以外,也找不到其他解释,前辈为此深感疑惑,不知该不该把这件事当成单纯的巧合。我当时随口回答『那是巧合啦』,毕竟寿命不可能延长……再说,要怎么办到也是个问题……前辈听我这么说也点头同意,还要我把他那些蠢话给忘了。实际上,我的确马上就忘了,直到现在才想起……」
是有什么契机让他又想起来呢?武部先生轻叹一口气,先说一句「我就不客气了」,打开茶杯杯盖,把绿褐色的绿茶喝了一半,再用紧张的表情继续说下去。
武部先生叹气的表情,透露出跟之前略有不同的紧张,我很快就知道他为何如此。
「……去年将近年底时……我太太得知她罹患了癌症,是胃癌。因为还在初期阶段,她立刻就接受手术,成功摘除病灶。我们原本还庆幸能早期发现……结果到了春天,却发现癌细胞转移到淋巴。她于是再次接受手术,还以为这次一定能把病根除……没想到……」
啊……我强忍快脱口而出的叹息,目不转睛地凝视低头的武部先生。得知他为何会想起十年前听到的可疑故事,我不禁感到心疼。
客人来访的目的,大多是为了帮助病榻上的家人,甚至几乎所有人都是如此,因此,就算不听「客人」的愿望,我也心知肚明。
「……她恐怕撑不了多久,所以……」
「……你希望能延长尊夫人的寿命?」
「……如果真能办到……我有事想先确认一下。」
我代替一时语塞的武部先生说出答案后,他抬起头,露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说道。他竟然不问能否延长寿命,而是直接以「能延长寿命」为前提进行确认。我不懂他这么说的用意,默默看着他,他以苦涩的语气再度开口:
「我太太她……已经失去意识……对我的声音也没有反应,如果以那样的状态活下去,她也很可怜。我也想过既然这样……干脆亲手把她……不过,我还是无法完全舍弃希望。说不定……奇迹会发生,我太太会再次清醒,开口对我说话……听到我的声音……只要这么一想,我就无法死心。」
虽然我知道,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武部先生又补充这一句。他勉强挤出来的声音,光是听就教人难受。武部先生身为医师,应该早已看尽生命的消逝,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更认清现实,并遭受更大的折磨。
「后来……经过百般苦恼后……我想起前辈提过的延长寿命一事。其中最让我在意的是原本药石罔效的病患,竟然恢复到能开口讲话的程度。我并不想延长我太太的寿命,毕竟我一路看着她忍耐手术的痛苦,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与其让她那样活着,倒不如让她早点解脱。她明明那么努力跟病魔奋战……要是最后得在痛苦中一步步走向死亡,未免太可怜……可是……如果能暂时恢复……我想知道的是……如果延长了寿命,是否能在一定期间内暂时恢复健康呢……?」
武部先生用迫切的表情追问,我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根据我这些年的经验,即使谈不上痊愈,要能开口说话应该没问题。我对自己移转寿命的能力,其实了解得并不透彻,无法断言一定可以,不过,至少曾多次遇到陷入昏睡的人突然清醒的状况。
根据我的推测,这应该是寿命受赠人在使用赠与者的「健康时间」。无论是一星期、一个月或一年,只要转移健康的寿命,应该就能在那段期间呈现痊愈的状态。然而,如果要对武部先生说明,就必须交代整个过程才行。
面对静待答案的武部先生,我思考片刻后,决定在进入正题前先做事前提醒。
「武部先生……不管你是否相信,也不管你相信到何种程度,都请先听清楚我接下来的话。首先,所谓的『延长寿命』并不是治好疾病,也不是把人的寿命直接延长……那是需要代价的。」
「代价……?」
「必须有其他人把寿命分给那个人。」
武部先生听到要分出寿命,惊讶地瞪大眼睛、用力点头。他小声地喃喃说着「原来如此」,声音略显嘶哑。
「说得也是……本来就不可能无中生有……」
「所以正确来说,与其说是『延长寿命』……称为『移转寿命』还比较正确。」
「也就是说……只要移转的寿命是健康的,病人就能呈现痊愈的状态吗?」
武部先生自己得出的结论,就跟我的想法一样。我回答一句「大概是吧」,又补充说不保证一定是如此。
「之前有很多类似的例子……但光是这样,也无法保证不会有例外……」
「转移谁的寿命都没关系吗?」
武部先生以追问打断我的话,表情十分认真,跟他叙述妻子的遭遇时,态度截然不同。这显然是因为他已找到转机,正企图抓住这最后的希望。
我缓缓点头,对他下了但书。
「不过,有一点你必须知道……一旦把寿命分给别人,自己的寿命也会相对减少。给一星期就少一星期,给一个月就少一个月,寿命会随着给出的份缩短。就算看起来身体没什么大碍的人,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寿命。要是有人寿命不满一个月,却把一个月的寿命移转出去……」
「……那个人就会丧命,对吧?」
幸好武部先生领悟得很快,我心怀感激地点了头。不过,他也察觉到我要他别轻易尝试的用意。失去一线希望的武部先生表情又变得凝重,陷入沉思。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大大呼出一口气,抬起原本垂下的头,笔直注视坐在对面的我,低头行礼说:
「拜托您了。即使如此……只要有任何可能性,我都想赌赌看。请把我的寿命移转给我太太。如果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失去她,我一定会后悔。我太太对我而言真的非常重要……我想好好向她表达我的感谢。不是我单方面地说……而是让她也能听见。」
「……」
武部先生又重覆一次「拜托您」,接着离开坐垫,在地板上叩头。我连忙请他抬起头,并回头看向在隔壁房间待命的犀川先生,想征询他的意见,但他还是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不发一语。我只好轻叹一口气,回答武部先生:
「我知道了。尊夫人……是在医院里吗?」
「是的,就在我工作的地方。」
「那么,我会去拜访你们,顺便看一下情形,可以吗?」
「我知道了,什么时候呢……」
依他们的状况来看,应该是越快越好。我问星期日拜访是否可行,武部先生就用力点头。他道完谢后,又跪在地上叩头行礼。光看他不计形象地这么做,便能深切体会到他有多爱他的妻子。「客人」挑这时候来固然让我困扰,不过,面对如此不顾一切的「客人」,我还是无法坐视不管。
我收下武部先生的名片,约定星期日晚上在医院见面,然后跟要回去的他一起走出和室。当他在玄关穿鞋时,注意到放在鞋柜上的花。
「好漂亮的花啊。是府上哪一位的兴趣呢?」
他进屋时也有经过玄关,大概是因为当时心里完全被自己的问题占据,才会视而不见。武部先生赞美的就是和花生日时江崎赠送的造型花篮。因为太大了不知该放在何处,最后只好摆在玄关。顺带一提,决定的人不是我,而是和花,所以这可不是我故意摆烂的结果。
「不是,这是别人送的。」
「这样啊……我太太有去学花艺,所以家里总是装饰着这样的花。」
「这兴趣很不错呢。」
「我们结婚时,我请她辞掉了工作……她说她没事可做,就去上了一些课。如果有孩子就好了,可惜老天爷一直没赐给我们一儿半女。」
我问他妻子婚前是做什么,他说是护士。医生跟护士……就跟我们家一样。我听说过母亲也曾是护士,两人是在父亲当时工作的医院认识并结婚的。
武部先生先用充满怀念的眼神凝视花篮好一会儿,再次向我确认后天的约定后就回去了。我跟犀川先生一起送他到大门口,看他沿着通往大马路的缓坡往上走去。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后,我转身面向犀川先生,询问他知不知道我刚才想起的事。
「我记得妈妈以前也是护士……你听过这件事吗?」
「有,彰文先生跟我说过。」
犀川先生是在我母亲去世后才出现,不过他跟祖父感情很好,所以应该听祖父提过很多往事。果然就跟武部先生的情形一样。当时的父亲是怎么想的呢?他对母亲的爱又有多深?
父亲……会希望不是和花,而是母亲活下来吗?
犀川先生是怎么想的呢?我还没问出口,犀川先生就回去店里了。我把脚上的庭院用木屐脱下摆好后,来到厨房准备午餐。在我跟武部先生谈话时,不知不觉已到了这个时间。
我决定做茄子咖喱,开始着手进行。没多久,我正把切丁洒盐的茄子稍微绞干水分时,突然传来一声「有人在吗~」的呼唤。我听声音就知道是津守,也不多做回应,继续做手边的事。一会儿后,那句老台词就随脚步声一起登场。
「你如果在就回个话啊。」
「你才应该先按电铃吧。」
既然选这时间来,不用问也知道他目的何在,所以我头也不回地说:「是茄子咖喱。」没想到还没听到他回答,就先传来重物落下的声音。我对他放了什么重物到桌上感到好奇,回过头去,一个白色塑胶袋映入眼帘。
「茄子咖喱吗?有没有加蕗荞?」
「有啦。先别管这了,那是什么?」
「是栗子。」
「栗子?」
怎么会有栗子?我不禁疑惑地歪头,津守说是别人送的,顺便拉把椅子坐下。
「这是生栗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所以想拿给和花看看。这应该能当作点心的材料吧?」
「原来如此,她一定会很高兴。」
我跟津守道谢,要他在和花回来时拿给她。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有人送生栗子给津守,根本是对牛弹琴、暴殄天物。到底是谁给他这么高难度的东西啊?我追问津守,他却难得吞吞吐吐地说:「……就别人啊。」
这根本不成解释。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处,不过我很迟钝,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问才恰当,只好回一句「这样啊」,又把注意力拉回料理上。
我把生姜和蒜头切碎,翻炒一下后加入洋葱继续炒,再放进猪绞肉,洒上盐和胡椒,等肉炒到变色,就倒进茄子和优格,炖煮一段时间。因为只靠优格和茄子的水分炖煮,要把火调小以免烧焦。这时,正在滑手机的津守喊了声「对了」。
「那是什么?」
「你是指什么?」
「玄关的花。」
就连迟钝程度跟我不相上下的津守也注意到了吗?就算想隐瞒,只要他去问犀川先生一样会知道,我只好不情不愿地解释那是江崎在和花生日时送的花。
「江崎……是和花的前男友吧?我记得他不是去了巴黎吗?」
「他现在还是在巴黎啊。」
「从巴黎送花来?」
「不可能从巴黎寄来吧。」
那应该是江崎委托日本的花店制作,并附上卡片送来的。津守看我表情复杂地点头,哼了一声嗤之以鼻地说:「你也差不多该从恋妹情结毕业,还给和花自由了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听深町说,江崎曾邀和花一起去巴黎,却遭到和花拒绝。她会拒绝难道不是为了你吗?」
「……」
津守的指责一针见血。我的想法和他一样,不免有种被戳中痛处的感觉。不过我依旧不予置评,只是皱眉背对津守,继续做我的午餐。当我拿起锅盖确认煮得如何时,津守又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道:
「江崎会送那样的花,代表他还没放弃和花。和花也有年纪了,不知道接下来还能不能遇到那么好的对象,这时只能靠你在和花背后推一把──」
「我知道啦!」
我已习惯津守单方面的说教,也知道他不会多加追究,只要听听就好,结果却还是强硬地回嘴。我被自己不耐烦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回头望向津守。
津守双眼圆睁注视着我。这也难怪,津守并没有要认真跟我争论,只是对我感到无奈,觉得自己必须说个两句,不料我反应这么大,他当然会觉得意外。
「……抱歉。」
我这才明白自己的心情有多么紧绷,连忙对津守道歉。正烦恼该如何解释时,救星及时出现。先是走廊上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接着和花登场了。
「啊,津守哥,你来啦。」
「……喔,和花,你今天也很可爱呢。我拿这个来,看你要不要。」
津守见到和花就面露微笑,把桌上装着栗子的塑胶袋拿给她,样子跟平常没两样。想到自己不必做别脚的解释就能蒙混过关,我不禁松一口气,转身背向他们,把咖喱块切碎并放入锅中。
「哇,真惊人,这些栗子很棒呢~个头大品质又好。你怎么会有这个?」
「别人送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想说能给你当点心的材料就拿来了。」
「谢谢津守哥,我好高兴喔。做什么好呢?既然是日本栗子,应该要做成涩皮煮吧,可是栗金团也不错(注4)。哥,你想吃什么?」
和花拿到津守带来的栗子很高兴,立刻开始烦恼要做什么。我看她这样不禁露出苦笑,要她先吃完午餐再说,不然再磨蹭下去,开店时间就要到了。和花也有自知之明,点点头过来帮我的忙。
我盛好包括津守在内的四盘饭后浇上咖喱。今天煮的茄子咖喱汤汁较少,类似干咖喱,味道很浓,与其浇在饭上,摆在饭旁更适合。津守要求的蕗荞我也有准备。我们摆好汤匙和杯子后,犀川先生也从店里回来了。
「是茄子咖喱吗?」
「犀川先生喜欢吃这个吧?」
「对。」
犀川先生基本上除了甜点以外只喜欢吃辣,什么料里都要洒一堆辣椒粉,所以他会喜欢咖喱也是理所当然。其中他最喜欢的似乎就是茄子咖喱,不过他每次吃咖喱时都洒满辣椒粉,不确定原来的味道会受到何种影响。
看到犀川先生的扑克脸上稍微透出一丝欣喜,我带着莞尔的心情跟津守他们一起吃午餐。津守没有过度反应,举止跟平时一样,真是帮了我大忙。
吃完午餐后,和花跟犀川先生回店里准备开店,津守也说要回去,我就送他到门外。虽然烦恼要不要为刚才的口气不佳道歉,却不知该怎么开口,而且,万一他追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最后的结论还是当作没这回事。因此,当津守要上车时,我只有说一句「路上小心」向他道别。
「凑。」
津守停下正要打开驾驶座车门的手,回过头来,让我吓了一跳。我跟津守已经认识很久,也了解他对我的反应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担心。然而,我还是不希望他当面对我说破,而是暗自祈祷他最好什么也别说,就这样直接回去。
我很感谢他担心我,可是,我背后藏着不能对任何人透露的问题,所以我只求他无视就好。不过津守仍旧一脸严肃地注视我,开口说道:
「我也没资格对人说三道四,不过,你还是多少说说自己的想法和心情。说出来或许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能整理自己的心情。」
「……」
「我也可以听你说喔。与其什么都不讲,还不如说出来,这样或许能厘清很多事情。」
这可能是津守第一次当面跟我这么说。面对自己的不长进,以及每次「客人」带来的艰难问题,总让我意志消沉,连带让津守和深町为我操心。话虽如此,他们也不曾直接对我说出自己内心的焦急。
从客观角度来看,我现在的状况应该已经令人担心到不得不明讲吧。的确,在真鹤感觉到父亲的气息后,原本一直遗忘的无边恐惧,又开始一点一滴侵蚀我的心。该不会父亲……即使努力不去想,不好的想像仍会掠过脑海,给心灵造成压力。
仔细想想,最近津守和深町来家里的频率的确较以往增加,只是我之前没注意到罢了。他们表面上对我态度如故,但私底下一定有暗中观察我的状况。
到了现在,「恐惧」已化为现实逼近眼前,其形貌却出乎我的想像,令我产生困惑,为另一种迷惘所苦。就因为我脑中塞满这些事,才会像刚才那样用怒吼迁怒别人……
我为老是不长进的自己叹气,低头说了声「抱歉」。津守见我只有道歉,没说「知道了」,原本看似有话要说,但依然就此打住。
「我会再来的。」
「好。」
津守简短说完,就坐上车子离去。我目送他,直到引擎声已远到听不见,依然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原地良久。
津守认真为我着想,我却如此对待他,总觉得不好意思,不过这也不至于要打电话道歉。再说,我想道歉的念头本身就不对了。虽然想等他下次出现时再说,不过真的见到面大概也说不出口。这让我深切体会到,我们的关系看似能畅所欲言,其实比想像的要麻烦,而且我也清楚,主因是出在我先筑起一道心墙。
星期日早上,我告知和花等店铺打烊后,要跟犀川先生一起出门。和花从我的表情和口吻察觉这跟「客人」有关,也不多追问,只说:「我知道了。」
那一天刚好天气晴朗,客人很多,让我们忙得团团转,在手忙脚乱中勉强撑到六点半打烊,拿下门帘关上店门。大致收拾完后,我们跟和花知会一声,没吃晚饭就直接出门。这是因为跟武部先生约了八点,时间很赶。
「我印了医院的地图。武部先生建议从藤泽站坐计程车过去,我们就照办吧。」
坐上往江之岛的公车后,我跟犀川先生比邻而坐,拿出地图说道。犀川先生瞄了一眼后只说:「交给您了。」我们随着公车在暮色已深的道路上一路摇晃,之前才跟和花三人一起走过同样的路。在墓前供花的人,想必就是父亲吧?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公车已经开到龙口寺附近的公车站。
犀川先生问我要不要下车,我连忙点头并按了下车铃。公车停靠后,我们下车走向江之电的江之岛站。这次我们坐上开往藤泽的反方向电车。抵达江之电终点站藤泽站后,我们走向东海道本线的藤泽站,寻找计程车招呼站。
藤泽站是个有百货公司和饭店的大站,自然也有排班计程车在揽客。我们很快就搭上车,不禁松一口气。我拿地图给司机看,并告知目的地。
「请载我们到一家名为湘南综合医疗中心的医院……」
「好的。」
看司机似乎不用地图,我就把它收好,望向车窗外。我已经很久没搭车经过灯火通明的夜晚街道,记得上次跟犀川先生在晚上出门是……我回想起那个雨夜前往真鹤的事。
关于几天前父亲来家里一事,虽然我问犀川先生是否事先知情,他却没有回答。我想他一定知情,甚至连地点和内容都一清二楚,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停红灯的车子开动后,我向默默坐在身旁的犀川先生搭话。
「……你觉得武部先生会希望做到什么程度?」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他比较能冷静判断。」
听了犀川先生的看法,我也点头同意。女性的「客人」常因为太担心对方而变得情绪化,反观武部先生是医生,基于职业上的特性,应该更能厘清自己的目的。
我希望他不要光顾着别人,也要好好为自己考虑。就在我这么祈祷时,车子已驶离车站的喧嚣,不久便放慢速度。武部先生说得没错,从藤泽站搭计程车方便又快速,不到十分钟就抵达医院。
湘南综合医疗中心是武部先生的工作地点,他妻子也在这里住院。建筑物从外观看来应该是刚盖好不久,还很新、很漂亮,但不像津守工作的大医院那样不分昼夜都有人进出。
我付完车钱,刚从计程车下来,马上听到武部先生喊「凑先生」的声音。我往四周张望,看到武部先生沿着幽暗的走道过来。
「让你们特地跑一趟真不好意思,没有迷路吧?」
「是的。抱歉还让你等我们。」
武部先生说他心情紧张,坐也坐不住,就到外面来等我们。他对我们轻轻点头并催促:「请往这边走。」据他表示,这里晚上只能从有保全的门口进出,非医院相关人士不准通行,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他出来带人进去。
「建筑物很漂亮呢,刚改建过吗?」
「不,这所医院是新成立的。这是专门进行安宁疗护的医院,我是从六月开始在这里工作。」
得知这里是安宁疗护的医院,我不免有些惊讶。难道武部先生是为了妻子特地来此工作吗?大概是我的疑问都写在脸上,武部先生微微露出苦笑。
「您想的没错,我本来待在胸腔内科,自从太太生病后,就开始想学习安宁疗护……」
「原来是这样……」
「这里跟之前的医院不同,工作时间能弹性调整,让我跟太太相处的时间也更长,真是帮了我大忙。」
穿过正门玄关再走一段路,就到了有警卫的夜间用侧门。武部先生向对方说明我们是他带来的,通过入口。医院内非常安静,静到连自己的脚步声都让人在意。根据武部先生的说法,这里不看一般门诊,也不收急救病患,因此总是如此安静。
我们搭上位于走廊中段的电梯来到三楼。或许是井然排列的门上都只有号码的关系,这里的走廊不像医院,反而像饭店。武部先生往右手边走,在第三扇门前停下脚步,没敲门就直接进房。
「请进。」
他邀我们进去的房间也不像病房,倒是有种客房的氛围,唯一跟这里格格不入的是躺在房间中央病床上的女性。她双眼紧闭陷入沉睡,整个人瘦骨嶙峋。点滴管从她手臂延伸出去,放在床边的数台机械正发着光。
之前听武部先生提过他妻子目前处于无意识状态,所以早预料到会是这般景象,然而实际见到本人,还是令人不忍卒睹,有股冲动想移开视线。武部先生站在床边,对模样像在沉睡的妻子出声呼唤。
「春香,这位是凑先生。」
他说完,温柔握住妻子的手,并回头请我们坐下。隔着床的另一边摆着沙发,不过我不打算久留便予以婉拒。武部先生也没勉强我们,开门见山地问:
「对了,请问您要确认什么呢?我听说凑医生正在疗养中……所以,到底是要怎么做呢……」
武部先生以为我说的看一下情形,是要确认他妻子的病况。我也没纠正施术者并非「凑医生」,而是询问武部先生的想法。
「……武部先生,你想怎么做?」
「想怎么做……是什么意思?」
「你想把自己的寿命……移转多少给尊夫人?」
所谓的「多少」是指寿命的「长度」。武部先生意会过来后,轻轻倒抽一口气。对他而言,这将是他能跟妻子相处的最后时间。他默默凝视着我,向我坦白说他在那之后有多么烦恼。
「如果凑先生所言属实……我这么说好像有些失礼……」
「不,没关系,我也知道这让人很难相信。」
「……谢谢您。总之,我一直在思考如果那是真的,我该怎么做才好。要是我能知道自己的寿命还有几年……便能把剩下的一半给太太,两人共度余生……」
「很可惜,那是办不到的……」
「说得也是。我记得您说过,寿命的长短无从得知……真的就像在赌博一样。」
对于给予寿命的人而言,这么做的确有风险。我很感谢他没有变得情绪化,连可能丢掉性命的风险也不顾,但对他而言这应该是很艰难的决定。武部先生凝视着妻子说道:
「我真的……受到她很大的帮助。刚认识春香时,我遇上一连串困难,身心都到了极限。别看她现在瘦成这样,以前她长得白白胖胖,笑容真的很美。她对什么事都很积极乐观……总是在一旁鼓励我。多亏有她,我有了很大的改变。自从跟春香在一起后,以前那些连我自己都讨厌、想改却改不了的缺点,都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武部先生凝视妻子睡脸时的微笑非常温柔,光看那个表情,就能感觉到他真的很珍惜他的妻子。
「结婚以后……有一阵子我曾为没有孩子苦恼,不过春香说只有我们就很幸福了,并不打算求医。她还说……只要能长伴彼此左右,就已足够……我原本也打算跟她共度一生,从没想过……她会这样突然被病魔夺走……亏我还是做这种每天与病痛和死亡为伍的工作……」
武部先生虽然没落泪,声音却沙哑颤抖。他痛苦的表情,让我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景象──就是失去母亲时茫然失措的父亲。当时父亲应该也跟武部先生一样,从没想过自己会失去妻子吧。
人都会死。只要不是自己主动求死,死亡都是一视同仁地突然降临。但是对父亲而言,母亲的「死」是……
「柚琉先生。」
听到犀川先生的声音,我恍然回神望向身后,发现他凶恶的脸上透出一丝担忧,便对他缓缓摇头,并警惕自己不能这样。说不定自己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比武部先生还要痛苦。我刻意放松脸部肌肉,轻轻点头暗示自己不要紧。
武部先生始终凝视着妻子,用祈祷的表情握紧妻子的手。我没追问武部先生打算怎么做,反正这种事无须催促,只要静待他的回答就好。过一会儿,他发出重重的呼气声开口:
「……我绝不能让太太在移转寿命、恢复意识后却发现我死去的情况发生。我可不想让她难过……而且,如果在一起的时间太久,我一定会变得更贪心……移转寿命应该是不能重复实行的吧?」
「对,移转寿命只有一次机会。这一点我本来是稍候才要提。」
「我想也是……那么,就一个星期吧。把我一星期的寿命移转给我太太……让我们能一起共度吧。」
武部先生经过长考后得出的结论,没人知道是否恰当。只是他应该也很清楚,无论自己做出什么抉择,同样都会感到后悔。所谓的后悔,就是对命运的不可抗力感到焦虑。
我轻呼一口气,回一句「我知道了」。
「不过……有几点希望你能了解。第一点,就算尊夫人恢复意识,一星期后应该又会恢复原状,到时就算你想再来一次也办不到了。还有一点,不管你是否相信寿命真的移转了都是你的自由,只要别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就好。」
「……我知道了。」
武部先生一脸严肃地点头后,我回头望向犀川先生。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感觉上并没有反对。我确认完后,走向武部先生。
武部先生一定是以为我要先联络疗养中的「凑医生」,才会有进一步动作。我走到床边,握起武部太太的手,武部先生见状,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接着我也拉起他的手,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
一、二、三……我照以前犀川先生教的那样,靠数数把武部先生的寿命移转给他妻子。数到七后,我把手放开,武部先生则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您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牵手──当武部先生正要追问时,躺在床上的武部太太张开眼睛,细细吐出一口气,轻声唤道:「康。」武部先生一听,身体不禁颤抖一下。
「春……香……」
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握住太太的手。大概是不小心握得太用力,武部太太苦笑地嚷道:「好痛喔。」
「啊……对不起……呃……因为……那个……」
「……我……一直都在睡吗……?」
「嗯……嗯……」
武部先生之前在描述他妻子时就已语带哽咽,现在眼泪终于溃堤。看他泣不成声、只能拼命点头的样子,我松一口气,回头用眼神示意犀川先生准备回去。
我为了不打扰那两人,悄悄离开房间。没发生不幸真是太好了,武部先生的愿望能实现真是太好了,希望他们能好好利用这段有限的时光。当我边这么想边走向电梯时,突然听见有人喊道:「凑先生!」
我跟犀川先生停下脚步,看到武部先生直奔而来。我不想多浪费武部先生的时间,本想开口请他回去,他却抢先对我说:
「那个……我该……怎么答谢您才好……真的……非常感谢您……」
武部先生虽然嘴上道谢,脸上还是充满疑惑,大概是因为他没想过我会是施术者,才会对自己遇上的奇迹没有实感。我不禁露出苦笑,拜托他务必遵守约定。
「只要你不跟别人说……就是帮了我大忙。」
「好,那是当然的。更重要的是……那个……关于谢礼……」
「我什么都不要。」
「咦……?」
「我不收任何谢礼。」
我微微一笑,点头说了句「先告辞」,再次迈开步伐。走在前头的犀川先生一按电梯按钮,电梯门就马上开了。我走进电梯往外一看,武部先生正对我深深鞠躬,看不到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我们从有警卫的侧门出去后,沿着走道来到之前下计程车的回车道。我在这里停下脚步,拿出手机叫计程车。来医院的路上,我向司机问了叫车中心的电话,打过去后,对方说车子大约十分钟后会到。
「……车子十分钟内会到。」
「这样啊,那就先等吧。」
在回车道旁设有附顶篷的长椅,我和犀川先生在那里并肩坐下等候计程车。武部先生应该能尽情对妻子说「谢谢」了吧。即使他一星期后可能再度陷入沮丧,我还是希望他会觉得这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我在心里如此祈祷时,回想起自己曾把武部先生痛苦的身影跟父亲重叠在一起。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因为他深信自己是能力继承人,能力却跳过他出现在儿子身上,才会心生嫉妒,决定把自己的寿命移转给他人。不过除此之外,他那么做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心爱的人被夺走。见过武部先生的例子后,我更实际体会到那份感情有多么刻骨铭心。
父亲远比我想像的更重视母亲,所以……
「……比起和花,父亲应该更希望母亲活下来吧?」
听我突然问起以前问过的问题,犀川先生缓缓看向我,面无表情的凶恶脸孔看起来更加可怕,令人不禁怀疑他是否在生气。不过,我能感觉到他不是在生气,而是感到迷惘。
「……我不知道。」
犀川先生不会说谎,可见他的记忆中应该没有能解答的线索。果然还是得问父亲本人才会有答案吗?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将那晚见到父亲的事告诉犀川先生。我无法把父亲回来过的事情告诉和花,就内容来看也只能说给犀川先生听。我明知他不会做出任何表示,却仍想找他倾诉。
「……父亲对我说『抱歉』,还说『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从没想过父亲会对我道歉……真是吓了一跳。父亲是……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所以才道歉吗?」
「……」
「父亲跟他失踪前……看来判若两人。可能是因为他年纪大了……我总觉得有某些地方不一样。也可能是我长大成人的关系,以前那种类似『恐惧』的情绪已经消失……然而,我还是什么都问不出口。现在你在哪里?做些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生活过不过得去?你来是为了要回家吗?是为了向我们求助吗……像这些问题,都是我事后才想到。儿子担心父亲时理当会说的话……我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柚琉先生并没有错。」
「父亲失踪的时候……我真的松一口气。我以前就觉得是父亲让家里的气氛变沉重……等实际跟犀川先生以及和花三人一起生活后,感觉真的很轻松,连我自己也很吃惊。所以,我始终不希望父亲回来……在真鹤感觉到父亲的气息时……我不禁心生恐惧,因为我一直擅自认定父亲已经死了。如果……父亲回来的话怎么办……会破坏现在的生活吧……一想到又要过那种令人窒息的生活,我就好害怕……」
「柚琉先生……」
我对犀川先生坦承,同时思考津守说过的话。最好多说说自己的想法和心情,就算说了不能改变什么,至少能整理情绪──听到津守这么说时,我也曾认为很有道理,然而这番对犀川先生的告白,只让我更体会到自己的丑陋和无能,丝毫没得到任何救赎。
为了得到答案……就算不是答案,至少也要得到线索,即使父亲现在不知人在何方,我也一定要跟父亲当面谈谈。他还会再回来吗?如果会,到时候我……
这次身为儿子的我,是否就能开口跟他说话?正当我这么想时,一辆车子沿着车道驶来,刺眼的车灯照亮我们。这辆车是我们叫的计程车,看到它停在回车道,我们站了起来。
我从自动打开的后座车门坐进车里,请司机开到藤泽站。确认犀川先生也跟着坐进来后,司机就关上车门。在静静行驶的车子里,我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选择闭上眼睛。
在约十分钟的车程中,我跟犀川先生都不发一语,计程车在沉默之中抵达藤泽站。这里来往行人众多,在黑夜里大放光明,感觉好像来到另一个国度。付完车钱后,我们下车走到江之电的车站,正好搭上即将发车的电车。找到空位后,我们一路坐回江之岛。
我本来还在想出站后要去搭公车,没想到当电车快抵达江之岛站时,坐在身旁的犀川先生喊了一声「柚琉先生」。
「可以请你陪我一下吗?」
「……嗯?」
犀川先生没说要去哪里,但他这么做一定有理由,所以我点头答应。等电车过了江之岛站,快开到下一站腰越时,他说:「在这站下车。」
说起腰越,我们前些日子也来过,是离我们家祖坟最近的车站。难道要扫墓?我有些错愕地这么想,并随犀川先生一起下车、穿过剪票口。我本来以为要往祖坟所在的菩提寺走,结果犀川先生出站后竟横越平交道,朝反方向走去。
我们曾多次为了扫墓坐车来腰越站,不过每次都走固定路线,所以我对这一带很陌生。可是,连以前就读的高中就位于江之岛沿线上的我都对这地方不熟了,平时足不出户的犀川先生竟能毫不犹豫地一直前进,真是不可思议。
「犀川先生,你来过这里吗?」
我忍不住追问,但犀川先生没有回答。我默默跟在他身后,沿着海岸的一三四号线公路前进。途中经过义大利餐厅时,一股大蒜香味扑鼻而来,让我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餐。
我忍着饥饿,跟着犀川先生在转角转弯后,他突然停下脚步,把我吓一跳。不小心超前一步的我回头,看到他的手直指前方。
「……那里有间旅馆,您有看到吗?」
我顺着犀川先生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有个写着「船宿大桥」的招牌正在发光。即使距离有些远,还是看得出旅馆外观破旧,显然年代久远。腰越是有海水浴场和渔港的城镇,供钓客住宿的船宿随处可见,那应该是其中之一。然而,我还是看不出犀川先生跟船宿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即使觉得错愕还是点了头,接下来这番话则让我不禁倒抽一口气。
「重吾先生就在那里。」
「……」
犀川先生既然说他跟父亲一直没见面,又为何会知道呢?可是回头一想,犀川先生不是人,本来就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我之前问他父亲现在住哪里、在做什么,他都没回答,不过我想在父亲失踪后,他应该有透过超自然的力量,掌握父亲的行踪和动向。
之前他明明都不告诉我,问他也不肯回答,现在却突然主动告知父亲的所在地……难道是因为我吐露内心话的关系?我心情复杂地凝视犀川先生,他一脸平静地催促:
「我不知道重吾先生会怎么回答,您就去问问他吧?」
我并非不怕跟父亲面对面说话,只是一想起前几天父亲的样子,我还是用力点头,而且,我也有种现在不问会后悔的感觉。见我点头,犀川先生再次迈开步伐。
我们很快就走到旅馆前,犀川先生说他要在外面等。
「……我明白了。」
以前犀川先生跟父亲的确处不好,但我觉得犀川先生并非不想见父亲,而是顾虑到父亲的感受才选择不见面。我独自走到旅馆的玄关入口前,隔着透明玻璃窥探屋内的情形。
这栋钢筋水泥建筑感觉上是建于昭和年间,带点怀旧风情。从窗明几净的环境来看,在海水浴场开放及暑假旺季期间,想必是门庭若市。我透过玻璃看到小巧的前厅,里面空无一人,一套茶色皮沙发摆在窗边。
我推开得手动开关的玻璃门,通知客人到来的「叮咚」声立刻响起。因为迟迟不见有人出来招呼,我只好走到写着「服务台」的柜台前,往里面喊道:「不好意思。」
没多久,有个女性声音回答:「来了~」我等了一会儿,一个看似五十多岁的女士终于现身,用错愕的表情说:「抱歉,这个时段不能入住喔。」
「不,我不是要住宿……我是要来见……住在这里的人……」
我不知该不该说「父亲」,犹豫之下用了「人」一词。这让我深刻体认到彼此已分离十七年的事实。我怀着这份感慨,说出父亲的名字。
「他名叫凑重吾。」
「……我查查看……喔,是二○三号房的客人啊。要我叫他吗?」
她翻了翻类似住宿登记簿的册子后问我,我回答:「麻烦了。」我相信犀川先生的话,但得知父亲真的在这里时,仍不免感到吃惊。那位女士拿起手边的电话听筒,按下号码。
「……你好,这里是柜台。有访客想要见你……」
她跟接了电话的父亲讲到一半,才想起还没问我的名字,就用眼神询问,但在我报上名之前,她又以手势制止。
「……好,我知道了。」
那位女士简短说完,放下话筒,用冷淡的口吻说:「他说会下来。」我还没报上名字就得到许可,看来是不需要名字了。是父亲已经知道来访的人是我吗?还是他跟别人约好,只是单纯搞错呢?
不管怎样,一想到父亲将要现身,我的心跳就慢慢加速。我往四周张望,想知道父亲会从哪里出现,柜台的女士见状,不禁露出怀疑的表情。我不想被她当成怪人,便离开柜台走向一旁的沙发。
不过,我还来不及坐下,父亲就已经出现在柜台旁的楼梯上。
「柚琉。」
「……」
父亲叫了我的名字,表情不见一丝惊讶,看来他果然知道访客是我。可是,父亲并没有说他住在这里,若不是犀川先生主动告知,我不可能来拜访他。
而且,比起父亲的态度,他的外表更让我心生动摇。母亲忌日当晚,我在家门前跟他重逢,被他超乎想像的衰老模样吓了一跳,才感觉到这十七年的岁月有多漫长。这次在明亮的灯光下,我更清楚体认到他的苍老。
父亲应该是六十五岁,模样却比实际年龄老上起码十岁,就算说是八十岁也不为过。他本来就有少年白,在失踪当时头发就已变白,不过皮肤和体格仍保有四十多岁的水准。
最近有很多人年过六十五岁还在工作,六十多岁便以老人自居的人反倒稀奇。即使衰老程度有年龄上的差异,外表会如此苍老的人应该也不多吧。我想到这里,脑中浮现我过去的所做所为。父亲会衰老到如此地步是因为……
我茫然看着父亲,父亲则苦笑以对,请我在沙发上坐下。等他走过一时无法动弹的我面前,自己先坐下后,我也用僵硬的动作在他对面坐下。
「那个呢?有一起来吗……?」
父亲这么问我,我便点头回应。他口中的「那个」是指犀川先生。父亲从没叫过犀川先生名字,一律以「那个」称之。祖父还在世时,我听他提过父亲之所以这么称呼的原因。
据祖父表示,「犀川」是他替前来监视我的这个死神所取的名字,以前监视曾祖母的那个死神没有名字,大家都以「那个」称之。父亲大概是知道这一点,才不肯叫犀川先生的名字。
不过,听父亲叫犀川先生「那个」时,我还是觉得其中参杂了他对犀川先生的嫌恶。我甚至怀疑他不只对犀川先生……连对我也抱持相同看法。
「……他在外面。」
「是那个告诉你我在这里的吗?」
「没错。」
「这样啊……」
父亲点点头,往身旁的玻璃窗外望去。犀川先生不见踪影,只有对面的商店形成黑色剪影,在夜色中依稀浮现。我看着父亲倒映在玻璃上的身影,把心中的问题直接问出口。
「……爸,你为什么要叫犀川先生『那个』呢?」
父亲没料到我会这么问,一脸惊讶地看着我,眨了好几次眼睛才终于开口:
「你爷爷说没名字不方便,帮它取了『犀川』这个名字,但打从我第一眼见到时,那对我而言就是没有名字、来历不明的东西。」
「……你一开始见到的……是监视曾祖母的死神吗?」
「是啊,大家都很怕它,叫它『那个』。我当时还小,不是很明白那股恐惧……后来你曾祖母一去世,它就消失了。当它再次出现在你身边时……即使模样完全不同,我还是知道那是同一个。我无法解释我怎么知道的……总之,我就是不想用名字叫它。」
「……」
我只知道父亲跟犀川先生不和,却从没发现这种生理上的厌恶原来如此根深蒂固。不,与其说是厌恶……说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可能更贴切。我一直以为是父亲对我抱有类似羡慕或嫉妒的感情,才会连带讨厌犀川先生,看来我该反省一下自己肤浅的想法。
我记得祖父也说过,犀川先生的外表虽然跟之前监视曾祖母的死神完全不同,他却马上就意识到那是同样人物。这对祖父来说只是不可思议的感觉,对父亲而言却成了恐惧。
既然如此,父亲看我的眼光,难道也跟看犀川先生一样吗……可是出现在我身上的能力,不就是父亲以前盼望得到的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思考这些事时,父亲再次看向窗外开口:
「……那个出现时……我即使知道是你继承了能力,却还是难以置信。不管是澄子去世,或是和花从鬼门关被救回来,都只是偶然……不是你做的,而是命中注定……诸如此类的怀疑,始终在我内心挥之不去。为了确认,我决定让你使用能力。」
「……」
「刚开始那几次,我都认为可能是巧合,直到有一天,心中有某种疑虑被悄悄抽走……我开始相信这是真的。那时或许就该喊停了……但我非常满足于自己的所作所为,看到『客人』流下感动的眼泪时,还有种错觉,认为那是自己努力换来的。」
不,那不是你的错觉,那些眼泪的确是你削减生命换来的──但我没把这番话说出口,只是凝视父亲的侧脸,握紧拳头。
「我从没考虑过你的心情,脑中有某个地方总想着……干脆把我的一切都抽干算了……我甚至还想说,这样就能去澄子所在的地方……根本不明白这想法有多自私,为你带来多大的痛苦。」
「爸……」
那时我曾想过父亲强迫我做这种事,或许是出于对我的厌恶。因为我用父亲渴望的能力夺走母亲的性命,所以要给我惩罚。
事实上,理由比我想的更单纯、更直接。这就是他为什么会说「给你们添麻烦」和「抱歉」的原因吗?我突然觉得难以置信,另一种恐惧顿时袭上心头。
如果是这样,父亲他……
「柚琉,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我抬起头,见到父亲用那张满布皱纹的苍老脸孔看着我追问:「在我离开后,你为什么……又开始回应『客人』的请求呢?你不是可以一直拒绝下去吗?」
「……」
想问为什么的人是我才对──脑中的某个角落响起自己的声音。父亲曾屡次训诫我,强调凡是带着能力诞生在凑家的人,都有义务要实现「客人」的愿望。即使父亲不在,从小被灌输的责任感非但没消失,存在感反而越来越强。父亲之所以失踪……之所以被逼到崩溃,原因都出在自己身上,我为此感到后悔,认为自己就应该使用父亲期盼的能力,完成自己的义务。
所以,不管再怎么痛苦,我还是一边跟「万一发生不幸」的恐惧战斗,一边持续做到现在。我每次都害怕自己做的事会夺走某人的性命,万一寿命移转到一半,对方就丢了性命的话……万一对方像那时的母亲一样,死在我手里的话……
我一直强忍那样的恐惧,把责任强加在自己身上,结果父亲现在竟然问我「为什么」,让我深受打击,无法言语。父亲的想法跟我想的不一样吗?他并没有把这种能力看得像义务或责任那样重大吗?他之所以那么做,只是因为觉得不可思议而想要确认看看吗?
已经撑不下去的我呼出一口气。父亲的精神状态到现在还没恢复,不管要在他身上寻求什么也是惘然。没办法,只能放弃了。父亲的心病得比我还重,我得替他着想才行。虽然我是这么想……
父亲凝视着一语不发僵在原地的我,低声说道:「这全都是我的错。」
「……」
「柚琉,错不在你。」
我感觉这并非是父亲发自内心的话,而是受必要性的驱使,彷佛被操纵一般,认为自己非这么说不可。不过,我也不觉得他这么说是为了敷衍我。
这恐怕就是父亲现在最能表达父爱的方式。我一想到这里,眼泪自然而然落下。我任凭泪水流过双颊,说出我一直想问父亲的问题。
「爸……你会希望活下来的是妈妈,而不是和花吗……?」
父亲明白我做了什么后,人就变得越来越奇怪。我看着这样的他,不停反覆思考。如果我那时什么都不做……不把母亲的寿命全部移转给和花的话……
我、父亲和母亲,就能在没有和花的世界里,三人一起过幸福的生活吗?这会是父亲希望的吗?
父亲听到我的问题,微微皱起眉头,做出像在沉思的动作。过了一会儿,他发出鼻息声回答:「或许吧。」
「……」
果然不出所料──在我这么想的同时,脑中也浮现父亲曾对犀川先生说的话。他觉得那本来就是应该消失的生命,才会禁止和花跟朋友一起玩。他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是多么过分的事。
就算父亲认为和花的命是从母亲身上移转而来,随时可能消失,但其实不管是我、是他,还是其他人,大家都是靠着「随时可能消失」的生命活下来,所以和花并非特例,只是父亲擅自认定她是代替母亲而活。
「……你想跟……和花见面吗?」
我小声问父亲,他露出苦笑摇摇头。知道父亲不想见亲生女儿,虽然让我受到打击,但幸好力道不是太强,这或许是因为我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回答。
「我害怕和花。即使到现在,那孩子对我来说仍是不该活着的幽灵。」
「可是……」
在家门前遇到父亲时,他曾感慨万千地看着点心铺的招牌,说和花实现了儿时的梦想。看到他记得和花的梦想,面露喜悦之情,还曾为此感到吃惊,没想到现在却……
我猜不透父亲害怕和花的心态,完全接不了话。我也无法轻易说出「和花应该会想见你」之类的话,毕竟我了解和花跟我一样,对父亲抱持复杂的心结。
我应该有更多想问的事,却怎么也问不了口。你要回家吗?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这些重要的问题都还没问,父亲就先赶我回家了。
「我累了,差不多该睡了,你也回去吧。」
「……喔,好。」
父亲说完站起身来,我没有挽留,只是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他消瘦驼背的背影,无法跟我以前恐惧的父亲重叠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今天才刚认识的陌生人。
我走出旅馆,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寻找犀川先生的身影。我以为他会站在某处的阴影中,边走边东张西望,却到处都看不到他,令我深感困扰。等走到转角处时,我无奈地决定回头再找一次,结果……
「哇!」
犀川先生就站在眼前,把我吓到心脏差点从嘴里蹦出来。我按住胸口骂了一句「别吓我」,犀川先生则面无表情地向我道歉。
「抱歉,我刚才一直都走在您后面。」
「你走路无声无息的,一定要出声叫我才行啊……」
我呼出一口气,对犀川先生说了句「走吧」,然后迈开步伐。犀川先生什么也没问,我也什么都没说。走到腰越站时,往藤泽方向的电车刚开走,月台上除了我们外空无一人。我查了时刻表,发现下班车要等十分钟。
腰越站因为地点的关系,月台长度很短,连只有四节车厢的电车都会有车厢无法开门。我走到月台尾端,跟犀川先生一起站着等电车。现在将近十月中旬,晚上气温开始变低,再过不久应该就会冷到想穿外套了。
虽然不打算把跟父亲交谈的内容告诉犀川先生,我还是因为有事想问他而开了口。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爸就住在那里呢?」
「……」
犀川先生没有回答,我却凭直觉察觉到原因。在充足的光线下跟父亲正面相对后,我发现他看起来比隔壁夏目太太的母亲还老。夏目太太已年过五十,由此可知她母亲的年纪应该将近八十了。
父亲应该是大限将至。他一定也感觉到了,才会出现在我面前。这么一想,除了很多疑问豁然开朗外,心中也充满难以言喻的空虚感。
我思考着父亲的事,十分钟不知不觉就过了,电车进站后,我们从腰越坐到下一站江之岛站,再从江之岛站走到公车站。由于公车的班次比电车少,我本来已做好如果没赶上就要再等三十分钟的心理准备,幸好一到站车子就来了。
只不过,这时段只有往大船的公车,我们必须在镰仓山下车,再转搭别班公车。经过一番波折,等我们终于坐到离家最近的公车站牌时,时间已将近十一点。回到家后,我深感疲倦。因为父亲的关系,让我觉得去武部先生的医院就像是好几天前的事。
我打开大门进去,发现马卡龙不在玄关前的狗屋里。我晚上没带它去散步就出门了,总觉得对和花不好意思。她应该还醒着吧?我这么想着,拉开玄关拉门进屋后,才发现犀川先生没跟着进来。
「……嗯?」
我感到奇怪地往外一看,发现犀川先生正隔着树篱望向庭院。时间已近深夜,四周一片漆黑,我不懂犀川先生为何看着庭院就叫了他一声。
「犀川先生,你怎么了?」
犀川先生听到我的声音后猛然回神,对我说了声抱歉。
「请您先进去吧。」
犀川先生说完,打开木门走进庭院。我虽然好奇他要做什么,却也没在意到想追上去问,一头雾水地走进屋里。
马卡龙正在玄关的床上睡得香甜。我靠近时,它先是微睁惺忪睡眼,然后又沉沉睡去。它这称不上忠犬的态度,令我不禁皱眉。走向厨房的途中,一股香甜气味迎面飘来。
我知道和花还醒着,喊了句「我回来了」往厨房探头。和花正在桌旁拿着刀子,不知道在做什么。
「你回来啦。咦?犀川先生人呢?」
「他啊……好像有事去庭院……」
「去庭院?都这么晚了要干嘛?」
和花用莫名其妙的表情问我,我也不知道原因,只能耸耸肩并反问她在做什么。
「我在帮津守哥送的栗子剥皮。」
「剥完皮要做什么?」
「我想做栗子饭。哥,你不是喜欢吃吗?」
我的确喜欢吃日式蒸饭和红豆饭。虽然栗子饭我也喜欢,却因为很费工而懒得自己做,听到和花肯帮我做,我开心地看向碗中剥完皮的白色栗子肉,这才发现旁边摆了个陌生的纸袋。我问和花那是什么,她说深町来过家里。
「你们一出门她就来了……刚好彼此错过。那是小麦姊拿来的面包,你要打电话跟她道谢喔。」
「好……」
我往纸袋里窥看,猜想她可能是听津守说了什么才会过来。她即使不时会来我家,但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也不至于闲到一周内来好几次。
我在心中轻叹一口气,把面包拿出来。深町带来的面包散发美味的香气,让我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餐。我到腰越站时曾感到肚子饿,可是在旅馆见到父亲后,因为想东想西地过度思考,结果完全忘了饥饿。
「可以吃吗?」
「当然可以,你晚餐应该没吃吧?」
和花察觉到我肚子饿,起身说要弄点饮料给我配面包。她问我要喝什么,我就请她泡咖啡,然后把面包全部从纸袋里拿出来。深町每次看到好吃的东西,总会一网打尽把品项买齐,所以袋子里的面包数量实在可观。
我正烦恼要吃哪个时,准备马克杯的和花向我推荐胡桃面包。
「小麦姊说这是那家店的招牌商品。」
「是吗……」
但哪个是胡桃面包啊?和花看我搞不清楚就帮我挑了出来,并用刀子切成薄片。
「沾这个吃吃看吧。」
她说完递上一个白色小容器,里面装着颜色诡异的黏稠物体。老实说,外表看起来实在不怎么美味,不过既然是和花给的,我想味道一定不差,就拿起胡桃面包沾来试吃。
「……」
很好吃,很甜……只是吃不出是什么。我一头雾水地直盯着容器观察,泡完咖啡的和花回过头,耸耸肩膀说:「你在想这是什么,对吧?」
「……」
「是栗子啦,栗子酱。」
和花的表情像在问我为什么没马上吃出来,可是形状都变成这样,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不过,问完就能明白为何是这种味道了。
「那是用津守哥拿来的栗子做的。把栗子烫过后取出果肉,再加入糖和水炖煮。」
「这样啊。」
听到是栗子酱,我又吃了第二口。没错,的确是栗子朴实的味道。我用严肃的表情品尝时,和花把装着咖啡的马克杯放在我面前,再拿着自己的杯子坐到对面,歪头露出苦笑。
「哥之前应该也吃过啊。你真是……」
「……真是怎样?」
「没什么。」
和花喝了口咖啡,淘气地一笑,又拿刀子剥起栗子皮。我边啃着面包,边看着她发呆。面包、栗子酱和咖啡都很美味。想到自己能在宁静的房里度过安稳的时光,真的很幸福,也不敢再奢望更多。如果真要说有什么愿望,我只希望这段时光不要遭到破坏。
所以,我应该要闭口不谈,这样总有一天会自然结束,恐惧就会腐朽风化。我从以前就暗自等待这一天到来。所以,我只要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再继续等上一阵子就好。
再一下子就好──
「……和花。」
「嗯?」
「你想跟爸见面吗?」
「……」
听到自己说的话跟想的事完全相反,我一方面不敢置信,另一方面却能接受。和花缓缓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我,轻吸一口气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在想,你想见还是不想见爸爸?」
我刻意用轻松的语气回答,并吃下最后一口面包。和花把手上的刀子放在桌上,往后靠向椅背。我边观察和花沉思的模样,边拿起另一个胡桃面包。当我把剩下的栗子酱放上面包时,耳边传来和花的声音。
「……我想见爸爸。」
「……」
「就算害怕……我还是想见他。」
和花坦然说出的真心话,让我更体认到彼此是血脉相连的兄妹。拿和花跟我相提并论或许奇怪,但我们其实个性都不够圆滑,明知自己处理不来,却还是把事情看得太认真。
「是吗?」
我应了一句,继续吃面包,和花看了我一会儿,又拿起刀子剥栗子皮。两人就这样保持沉默不知多久后,犀川先生的声音突然传来,把我吓一跳。
「柚琉先生。」
「……什么事?」
对了,都这么晚了,犀川先生到底在庭院里做什么?我想起这件怪事,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没看见他。他好像是在走廊的另一头,只听得到他的声音。
「我要先去休息。」
「咦……犀川先生,你肚子应该饿了吧?这里有面包,要不要一起吃?」
我边问边从椅子上起身,来到走廊上,却仍不见犀川先生的踪影,唯有声音继续传来。
「不用了,晚安。」
「犀川先生……」
他是怎么了?我不免有些担心,穿过走廊,直到尽头才看到犀川先生的背影。他没有回头看我,直接走进他位于屋内深处的房间。我想进他房内看看他的状况,又烦恼这样会不会干涉太多。
「犀川先生肚子不饿吗?」
我回到厨房后,和花担心地问。我回答他可能是累了,接着把面包放回纸袋。今天星期日已经够忙了,我还为了「客人」和父亲的事拉着犀川先生到处跑,也难怪他会疲倦。我跟和花说要去洗澡,并把马克杯拿去洗。
我想问犀川先生在深夜的庭院里做什么,结果因为他先回房休息只好作罢。本来打定主意早上要问他,没想到遇上意外来搅局。
我睡到很晚才起床,边为睡过头反省边走出房间。在走廊上,背后突然传来犀川先生的「早安」,我也没想太多,直接回头跟他打招呼。
「早……犀川先生!你怎么了!」
我不禁大叫一声,昏沉的脑袋瞬间清醒。我会这样是因为犀川先生的左眼戴着眼罩。眼罩是用黑布所做,样式很传统。到底发生什么事?我惊讶地追问犀川先生,他则如平常一般淡然回答:
「是针眼……让你们看到我这样子,真是不好意思。」
「针眼吗……那就去医院看眼科……」
「不,您不用担心。」
我连忙劝犀川先生去医院,他却直接打断我,表示要去庭院打扫,然后就经过我身旁走进和室。针眼?我从小跟犀川先生一起生活,从没看过他生病或受伤,再加上他本身是死神,所以我一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连死神也敌不过针眼吗?这疑问在我脑里不停打转。走到厨房后,和花一看到我就一脸错愕地劈头问道:「你有看到吧?」我想她指的应该是犀川先生的眼罩,用力点了点头。
「长针眼应该去看医生比较好吧?」
「是啊,我马上叫他去看医生,可是他说不要紧……」
「我也劝过他了……」
犀川先生很顽固,而且叫他去看医生也有问题,毕竟他是死神,不但没有健保卡,也不知道人类的药对他有没有效。然而这一点不能对和花明说。当我正为此烦恼时,和花突然喊一声「对了」。
「虽然犀川先生的事我也很担心,不过这个要先拜托你。」
「这个?」
「帮我拿去给小麦姊。」
和花说完,把桌上的日式便当盒递给我。我问里面装什么,她回答是栗子饭。昨晚的栗子已经做成栗子饭啦?她都什么时候睡觉啊?我一脸诧异地问,她却要我别管这个赶快出门。
「今天是星期一,小麦姊说过中午前都会在家,拜托你送去给她。至于你的份放在蒸饭桶里。那我先去店里备料了。」
和花说完匆忙脱去家用围裙,我也不好拒绝,只能点头答应。平常我都会爽快答应并立刻出门,今天却不知为何很不想见到深町。
我抱着微妙的沉重心情换好衣服,拎着包上布巾的便当盒走出家门。我一出玄关就隔着树篱搜寻犀川先生,却不见他的踪影,大概是扫完地后就去店里。
长针眼吗?真亏他有那种眼罩呢……我边为无谓的事暗自佩服,边走到公车站牌。不久后公车来了,我坐上车,把尚有余温的便当盒放在大腿上,往深町住的御成町公寓前进。
深町的老家也在御成町。大约六年前,她在老家附近租公寓,开始独居生活。从六地藏站步行约十分钟就能到达公寓,离镰仓站也很近,我已经来过很多次。当我抵达这栋公寓时,才想起自己应该先打电话给她。
和花说深町中午前都会在家,或许她还在睡觉。不过回头一想,反正她最后都得起床,应该不至于抱怨才对。我搭电梯上到五楼,按了她家的电铃。
没有人回应,看来她真的在睡觉。我叹一口气,从口袋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她。当我正要按下按钮时,门从内侧打开了。
「……凑?」
「……早安。」
我本来以为她还在睡觉,没想到她已经换好衣服,似乎准备要出门。我不想打扰她,就把和花托付的便当盒递出去。
「抱歉昨晚让你白跑一趟,这是和花要给你的。」
「好棒喔。是栗子饭吗?」
她在我出门时来过家里,当时应该曾听和花说要做栗子饭,或许还约好做完后要分一些给她,难怪深町会知道盒里装的东西。
「抱歉在你正忙的时候来打扰,那就改天见……」
「还有时间,我正想泡杯咖啡,你也一起来喝吧。」
「……」
我正要回去时被她叫住,无法拒绝。深町知道我没有工作,也没什么特别要忙的事。我是为了避免尴尬才想赶快走,却反而让她更操心。
我点点头走进房里,尽量不让无奈的情绪表现在脸上。因为忙于工作,深町的公寓套房显得有些杂乱,但她编的杂志好歹也有刊登室内设计相关的特集,所以室内布置的品味还不赖,无论是大型的古董桌或雅致的深绿色沙发,都散发出沉稳的气氛。
我在软硬适中的沙发上坐下,拿起随意摆放的杂志,深町则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后方问我有没有吃早餐。
「喔,我吃了一些栗子饭。」
「和花说那是津守拿来的栗子。你知道是谁送他的吗?」
「这个嘛,我没问呢。」
「会是病患吗?」
深町突然讲出津守的名字,把我吓了一跳,忍不住朝吧台偷瞄一眼。她正在泡咖啡,眼神没有看我。是我想太多了?难道她真的只是拿面包来吗?我边思考边接过深町隔着吧台递来的咖啡,并向她道谢。
「面包很好吃。抱歉每次都让你这么破费,谢谢你。」
「那是在长谷寺新开的店。你有吃胡桃面包吗?」
那是和花向我推荐还切给我吃的面包,我点头又说了一次「很好吃」,坐回沙发喝起咖啡。深町在厨房打开我带来的日式便当盒,把栗子饭装进自己的便当里。
「好开心喔,今天的午餐竟然有和花做的栗子饭,真是豪华呢,剩下的等晚上回来再吃吧。」
深町说完,拿起自己的马克杯从桌旁拉了把椅子坐下。她喝咖啡时很安静,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开口。
我不认为她如此安静只是因为早上低血压。我轻轻呼出一口气,把马克杯放在桌上。「津守有打电话给你吗?」只要大大方方这么问,再找个理由敷衍过去便成。因为稿子写不出来,才会在回话时忍不住用吼的,我感到很抱歉,下次见面时会跟他道歉──只要这么说,深町应该就能接受并放心了。
我明明在心里拟好大纲,要开口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昨晚也一样,明明见到父亲,但重要的问题全都问不出口。心中有千言万语,言语却总是弃我而去。
「……」
我不知该怎么做,只能任凭时间在焦虑中消逝。深町喝完杯中的咖啡,看了眼时钟,从椅子上起身。
「我差不多该出门了,一起走吧。可以等我一下吗?」
「喔……好啊。」
我僵硬地点点头,看向时钟。只为了烦恼该说些什么,就花了超过三十分钟,我不禁觉得自己很丢脸。趁深町关门窗时,我把她泡的咖啡一饮而尽,拿去水槽冲洗。
「你还帮我洗了杯子?谢谢。」
「便当有带吗?别忘了喔。」
「啊,对喔,可以帮我放进那里的袋子吗?」
深町满脑子惦记着工作的进度,完全忘记自己准备的便当。我替她把便当放好,顺便准备一双筷子让她带去公司。当我拿着餐袋走到玄关时,深町快步跟上来。
「没有东西忘了带吧?」
「大概没有。」
「大概」是什么意思?傻眼的我跟她一起走出套房去搭电梯。因为电车站和公车站牌是反方向,离开公寓后我就把放便当的餐袋拿给深町。
「路上小心。」
「帮我向和花跟犀川先生问好,顺便道个谢。」
「我知道了。」
「那我走啰。」
深町说完,背向我迈开步伐,结果没走两三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向正目送她离去的我,用严肃的表情唤了一声「凑」。
「我……会等的。」
「……」
「我会等的……要记住喔。」
深町直直看着我说了这句话,然后转身离去。她明明没赶时间,步伐却出奇地快,一下子就看不到她的背影。她说会等,到底是等什么?我边思考深町不把话说破的用意,边缓缓走向公车站。
深町和津守都感觉到我有很多说不出口的秘密,也常常为我操心。我真有一天能对他们坦白一切吗?会不会在那天之前,他们就先离我而去呢?深町也许是看透我经常感到不安的心,所以想让我知道我那么想是多么自以为是吧。
人人都有各自的烦恼,大小无从比较,更不能硬是套用大小或优劣等标准。我并不想为自己的事感叹,也不想看得太悲观,然而,不跟任何人倾诉的结果,就是会丧失客观性,加深孤独感,以及助长自以为是的思考模式。
要把痛苦化为言语是很容易,可是……
「柚琉先生。」
「……」
我听到犀川先生的叫唤,身体抖了一下停下脚步。为什么犀川先生会……我正觉得奇怪,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回到家门附近,不禁叹起气来。而且我连搭公车的记忆也很模糊,真亏我能平安回到家。
「怎么了?」
「……没什么。倒是你怎么会……」
「我刚才拿传阅板(注5)去夏目家。」
我看到犀川先生沿着店门前的坡道下来,便问他去了哪里,结果答案出现邻居的名字。我知道夏目太太很怕犀川先生的长相,忍不住笑出来。尤其犀川先生戴上眼罩后,恐怖程度又增加五成。
「……还好吗?」
「什么还好?」
「没什么。」
我回头一想,还是别多嘴比较好,又摇了摇头。比起这件事,说服犀川先生尽快去看医生才是当务之急。
「你最好还是去看个医生。如果你是担心没健保卡,我来想办法……」
「不用了,没必要。」
犀川先生断然拒绝,看似铁了心,我也只好放弃地叹一口气。如果症状再没有起色,就算用拖的我也要带他去就医,只是到时应该会很辛苦吧。
跟他一起走回屋里的途中,我透过树篱看到庭院,不禁想起昨晚的事。
「对了……犀川先生,昨晚回家时,你在庭院做什么?」
「……」
有什么事必须在深夜的漆黑庭院里做呢?我想起这件匪夷所思的事向犀川先生追问,他则是瞄了我一眼,默默打开通往庭院的木门,直接走进庭院。我见状追了上去,朝他喊:「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在庭院中央停下来,我也跟着止步。这时吹起了风,我还以为是通知「客人」即将到来的旋风,难免心头一惊。不过风并没有旋转,而是迎面吹向犀川先生,让树木摇晃、枯叶飞舞。
「……柚琉先生。」
「什么事……?」
「请您慎重考虑和花小姐的心情。」
「……」
听到犀川先生这句「和花小姐的心情」,我耳边再度响起和花说想见父亲的声音。虽然犀川先生当时不在场,不过,该不会他其实有听到吧?
即使害怕,还是想见面──犀川先生是要我考虑和花说这句话时的心情吗?
「犀川先生……」
「柚琉先生,您应该也察觉到了……」
犀川先生没有明讲我察觉到什么。这时,父亲苍老的脸孔浮现脑海,心脏彷佛被揪住一般漏跳一拍。难道是……我想到这里,不禁倒抽一口气。这时风再次扫过我身旁,吹动犀川先生的衣摆。犀川先生逆着风,走到樱花树的残干前低头俯视。我看不到他的脸,却莫名觉得他的表情一定充满哀伤。
在犀川先生开口前,我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做。实现和花的心愿固然重要,我对结果却不抱任何期待。即使这样,要是什么都不做,最终我一定会后悔吧。
做出这个结论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在星期二晚上告诉和花这件事。
和花得知父亲住在腰越的旅馆后,虽然感到惊讶,表情却看似坦然接受。在母亲忌日那天,当和花看到供在墓前的花时,应该就察觉到了。而且在父亲离开的这十七年间,我从没问过她想不想见父亲,所以在我问出口的那一刻,她心里大概就有个底。
「……哥……你见过爸爸了吗?」
「是啊。」
「这样吗……」
「如果你愿意……明天要不要去看他?」
和花听到我的提议便缓缓点头,没有犹豫,也没说要再想想。我本来想先说明父亲的情况,可是,一想到她如果因此心情郁闷也太可怜,所以这一晚我们除了决定出发的时间以外什么也没谈,直接上床就寝。
第二天早上,我们本来邀犀川先生一起去,他却要我们两个人去就好。犀川先生还是一样戴着眼罩,让人摸不透他眼睛的状况。吃完早餐后,我在犀川先生和马卡龙的目送下,跟和花一起走出家门。
大概是感觉到彼此的紧张,我们在抵达腰越前都没什么交谈。和花穿着紫罗兰色的洋装,拿着皮革制的手提包和小纸袋。我对纸袋里的东西感到好奇,离开腰越站后问和花:「你带了什么?」
「饼干。我想给爸尝尝。」
「……」
我在公车上坐在和花旁边时,闻到那股香甜的气味就在猜是不是点心。虽然当初为了不让和花不安而刻意隐瞒,不过现在回头想想,果然还是……我唤了声「和花」并放慢脚步,和花则露出疑惑的表情。
「怎么了?」
「……你最好……不要有太大的期待。」
父亲说不想见和花的事,我还是说不出口,只好拐个弯提醒她。和花见我表情凝重,浅浅一笑回答:「我知道。」
「他的态度还是一样……而且……」
我本来想把父亲外貌的惊人变化告诉和花,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变得结结巴巴。和花看我这样,又重覆一次「我知道」,还问我要往哪里走。原来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转角了。我回答「往左边」,然后迈开步伐。
写着「船宿大桥」的招牌很快就出现在眼前,我指着招牌,对和花说父亲就住在那里。
「……竟然在这么近的地方……可是,他不可能一直住在旅馆里吧?」
「我也是这么觉得……不过我还没问他这些年都住在哪里。」
要不是有犀川先生指点,我也不会知道他住在那间旅馆里。和花问我怎么会知道父亲住这里,我解释是上周母亲忌日当晚,在家门前遇到父亲。
「爸有回来?我都不知道……」
「我晚上带马卡龙散步回来,看到爸站在店门前的停车场,吓了一跳……后来我什么都还没问,他就离开了……这里则是犀川先生告诉我的,我来过一次。」
「犀川先生说的?他是怎么……跟爸爸取得联络?」
和花不晓得犀川先生是什么人物,当然会觉得不可思议。我只是侧着头语带保留地回答:「我不清楚。」和花也没多追问,继续说道:
「那么,在妈妈坟前供花的人……果然是爸爸吧。」
「……」
我想也是……不过我没有出声附和,只以点头回应。我们边走边聊地来到旅馆前,跟之前一样往玻璃窗内窥伺。上次来的时候都没有人,这次可能刚好遇到退房时段,有几个看似钓客的中年男子聚集在一起。看到有人在,反而让我感觉比较轻松,就跟和花一起推开玻璃门进到旅馆内。
今天站柜台的是我上次没见过的男人,年龄大概五十五岁前后。他正在跟客人交谈,给要去钓鱼的客人一些建议。等他们讲完后,我才出声说:「请帮我叫住在二○三号房的凑先生。」男人一听,就说父亲去散步了。
「我想他要到下午才会回来。」
「你知道他去哪里吗?」
「大概是去海边吧,他好像总是在沙滩上看海……你是他的家人吗?」
男人用试探的眼神问我,我点点头。这男人似乎是旅馆的老板,问我们愿不愿意留下联络方式。
「他虽然都有付住宿费,但毕竟年纪一大把了……总是会让人担心。」
老板在担心什么,跟父亲见过面的我很清楚,便回答:「我知道了。」在他递出的笔记本写下我的手机号码以及家里的市话号码。我跟他说打这两个电话都能找到人,老板稍微松了一口气,并向我道谢。
老板所谓的海边,是指每到夏天就会涌入观光客的腰越海水浴场。我们于是离开旅馆、走向海边,先穿过一三四线道,再越过堤防进入沙滩。江之岛映入眼帘,淡蓝色的海面上冲浪客随处可见。虽然有阳光照射,但毕竟还是十月下旬,不仅风很冷,水温也低,我不禁觉得那些冲浪客真是辛苦。
大概是天气好的关系,海边有不少散步的人、观光客和冲浪客,人数比想像中要多。我原先以为现在是淡季,人潮较少,要找人应该会很容易,结果跟预想的不一样。
和花提议往江之岛的方向走看看,我们就边走边确认每个落单的男性。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后……
「……哥。」
和花小声叫我,指向坐在海滩中央的某个人影。即使只是背影,我也能看出那是父亲。先不论我之前见过他,但连已经十七年没看过父亲的和花,竟然也能分辨出来,令我十分惊讶。
我对看着我的和花点头,先一步走近父亲。父亲戴着帽子看着海面,没察觉到我靠近,直到我出声叫他,他才终于回过头。
「爸。」
父亲听到我的轻唤,抬头后发现身旁的和花,顿时露出吃惊的表情。父亲离家时我念高二,外表跟现在差不多,然而和花不同。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她,跟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父亲是第一次见到长大成人的和花,却似乎马上就认出她来。这不单是因为他们是亲生父女,更因为和花的长相酷似母亲。父亲看似受到了冲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和花也默默凝视着他。
对和花来说,父亲的模样应该跟记忆中截然不同。我们分离十七年已经够久了,父亲外表的变化却彷佛是经过更长的岁月。关于这一点,我并没有告诉和花,早知道当初应该先说的。我在一旁为此后悔,和花则深吸一口气,像要转换心情般微微一笑,唤了一声「爸」。
「我可以坐在这边吗?」
和花没得到父亲许可,迳自在他身旁坐下。我看着他们并肩而坐,有种分不清是梦是真的感觉。和花回头望向茫然呆站的我,催我一起坐下。
「哥,你也坐嘛。」
「……喔……好……」
和花指定的位置不是她身边,而是父亲的旁边。我们将父亲夹在中间,三人并肩坐在海边。这景象乍看之下彷佛脱离现实,但不管是近在眼前的江之岛、泛白的海面、带着潮水味的风,全都在告诉我这是眼前的现实。
我瞄了坐在身旁的父亲一眼。他的眼睛直直望向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不过从那张苍老无比的脸上,仍能感觉到紧张和困惑。想到父亲曾说他害怕和花,我只能祈祷他不要乱说什么会伤害和花的话。
我拼命思考自己能做的事,和花则从带来的纸袋里拿出盒子,并打开小花图案的盒盖。盒里装的是和花做的饼干,种类很多。她接着把盒子递给父亲。
「这是我烤的饼干,要吃吗?」
「……」
父亲仔细看了看盒中物后,拿起侧面沾满细砂糖的圆饼干。饼干小小的,一口就能吃完。父亲细细咀嚼,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咽下。对于饼干的味道,他没有发表任何感想。
不管是「好吃」还是「谢谢」,父亲都没说,但和花还是一脸满足地凝视父亲的侧脸。
「要再吃一个吗?」
父亲顺着和花的话,再拿起一个格子图案的饼干。等到第三个时,他低声表示不吃了,和花就盖上盒盖,放回纸袋里。黑鸢的鸣叫声从高空中传来。我原本还担心父亲对和花的反应,不过光看到他吃饼干,那股不安就消失了。
这大概是我、和花跟父亲第一次三个人一起度过的时光。在父亲离家前,我们虽然也有过类似的机会,但每次都只能感受到紧张与沉默。父亲也的确用不同的理由和方法,束缚过我跟和花的意志。在那段辛酸的岁月中,我们在父亲身旁尝到的只有痛苦。
虽然现在也陷入沉默,但这股沉默感觉并不沉重,这大概要归功于海浪声、风声以及鸟叫声吧。
「……你以前喜欢玩扮家家酒呢。」
「……」
父亲的喃喃低语引起和花的注意。她一脸惊讶地看向身旁,对没看自己的父亲点头,回了一声「嗯」。父亲没再多说什么,依旧凝视着海面,而我跟和花也一样望向大海。
不知道经过多久,父亲突然说:「我要回去了。」他跟我们始终没什么对话,和花也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父亲撑着沙滩站起来,拿起和花放在一旁的纸袋问:「可以给我吗?」
「当然可以!」
和花很高兴地笑了。父亲瞥了她一眼后,又向我微微低头行礼。我还没看出他那看似见外的举动是有何用意,还是根本毫无意义,他就先迈步离开。
父亲渐行渐远,我跟和花并没有追上去,只是目送着那个背影离去,直到他消失在沙滩的另一端。
即使已不见父亲的身影,和花仍一直看着同样方向。我问她接下来要怎么办,她便轻呼一口气,转身眺望海面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要直接回去吗?」
「……好啊。」
既然父亲是回旅馆,我们当然也能追去那里,跟父亲说说话,不过事到如今,就算我们为了满足好奇心或交流感情而找他对话,也没有任何意义。我是从和花满足的表情中察觉到这一点,才会在她提议回家时点头赞成。
我们是从旅馆所在的腰越往江之岛的方向走来,所以讨论过后,我们决定不折返,直接往前走下去。反正距离不长,天气也不错,我们就混入散步的人群中,在沙滩上继续漫步。走到片濑一带时,我们从海滩走上一三四线道,横越马路,再往有公车停靠的龙口寺走去。
和花一路上都默默走在我身旁,我则一直推敲着和花的想法。当初听到父亲说害怕和花、不想跟她见面后,我始终提心吊胆,深怕父亲会说出过分的话,幸好最后只是杞人忧天。即使这次重逢有些平淡,不足以弥补十七年的漫长空白,至少没给和花留下不愉快的回忆。我虽然还没完全放心,心情倒是意外清爽,感觉真不可思议。
当我们越过江之电的轨道,快走到公车站时,和花叫了一声「哥」。
「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她说完往身后一指,我看见刚才经过的某家店便点头折返。虽然和花说要喝咖啡,走进店里一看却发现摆的是大型的冰淇淋展示柜,柜里陈列了多种口味的义式冰淇淋。
「这里的义式冰淇淋很好吃喔。」
原来如此,是和花知道的店啊。我见和花在挑选冰淇淋,就跟她一起往展示柜里端详。从一般常见的口味,到使用当季水果的限定口味,每一种看起来都很美味,所以我决定也吃一球。
「等一下,你要选不同的口味喔,这样我才能比较味道。」
「喔,我什么都可以,就选你喜欢的吧。」
「唔……」
和花苦恼良久,最后选了巨峰葡萄、南瓜和黑糖香蕉三种。我提醒她我只能吃一种,她就帮我点了焙茶口味。由于天气很好,我们舍弃店内的座位,改坐在店前的长椅上吃。
我们拿着茶色纸杯并肩而坐,吃起义式冰淇淋。和花选的焙茶口味冰淇淋香气浓郁,意外地美味。
「……好吃。我听到是焙茶,还犹豫了一下。」
「对吧,味道清爽,吃起来也很顺口。不过哥如果事先完全不知情,或许就吃不出是焙茶了。」
「……」
的确,我还曾经把犀川先生做的豆沙冰淇淋当成巧克力口味,如果不是很容易分辨的口味,我没自信能猜对。和花看到我一脸严肃地点头,就笑着叫我跟她交换吃,并递出自己的杯子。
放入三种义式冰淇淋的杯子比我的要大上许多,我很佩服和花竟然能独自吃完全部。不仅如此,就连我的份,她也是一口接一口吃个不停。
「哥,你也吃嘛。」
「好……你肚子没问题吗?」
「什么?」
你肚子不会着凉吗──若是这么问就太蠢了。她深信甜食都装在另一个胃里,爱甜食爱到不仅当上甜点师傅,甚至开了甜点店。无论是冷是热,凡是美味的甜点,再多她都一定吃得下。
我苦笑着把每种口味各尝一口。无论是巨峰葡萄、南瓜或黑糖香蕉,每种口味都有其美味之处,真想让犀川先生也尝一尝。
没想到和花也跟我有相同的看法。
「犀川先生也一起来就好了。」
「……下次扫墓回程时再来就好啦,反正很近嘛。」
「说得也是。可是下次是爷爷的忌日……刚好正值隆冬呢。」
「你跟犀川先生根本没在管季节吧?」
只要是甜的、是冷的,不管什么时节都照吃不误。我耸耸肩这么说,和花就笑笑以对。我把她的杯子还给她,拿回我的焙茶冰淇淋。虽然减少了三分之一,对我来说还是分量十足。
「抱歉,因为太好吃,我不小心吃太多了。」
「不会啦,没关系。」
「……」
我没有特别喜欢甜食,只要能吃一口就够了。我摇摇头要和花别放在心上,她却直盯着我看,令我不免在意地问:「怎么了?」和花依然看着我,微微一笑。
「哥,你真温柔。」
「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从没拒绝过我,也没对我生气过。」
「……」
我不明白和花这么说的用意,含糊回答:「是吗?」挖了冰淇淋吃了一口后,我随口以年龄差当作理由。
「我们相差五岁,本来就会这样啊。」
「是吗?」
「是啊。」
我点点头,又挖一匙冰淇淋含入口中。此时江之电从眼前经过。当这辆从腰越驶向江之岛的绿色电车逐渐隐没在建筑物的阴影后,和花唤了声「哥」。我把汤匙丢进几乎吃干净的冰淇淋杯中,看向身旁。
和花用认真的表情,说出自己的愿望。
「我想跟爸爸一起生活。」
「……」
就连是否该让和花见父亲,都曾让我犹豫许久,所以她这句话让我很惊讶。我倒抽一口气看着和花,她解释自己想得很清楚了。
「我很明白这样做并不容易。爸爸很难相处,光是跟他共处一室就很辛苦……这一点我从来没忘记。我也不是觉得爸爸可怜,同情心作祟才这么说……我只是在想,如果就这样跟爸爸分隔两地……我一直到最后都将无从得知……」
「……无从得知什么……?」
「就是爸爸……以前讨厌我的原因。」
听到和花明确说出父亲讨厌她的事,于心不忍的我迅速别开视线。父亲离家后,我从没跟和花谈过彼此对父亲的感觉与想法。我跟她都清楚自己担心的不是父亲失踪,而是父亲返家,所以才绝口不提。
尤其我还有不能对和花坦白的秘密,因此更加敏感。我把父亲离家归咎在自己身上,总是受困于后悔与迷惘中。父亲还在时,我就感觉到和花也过得很辛苦,可是直到最近我才发现实际情况比想像的还严重。
我想父亲不是「讨厌」和花,而是「惧怕」和花。如果要对和花解释,就必须把秘密全盘托出,可惜这件事我办不到。和花见我低头不语,又继续说道:
「我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也不懂爸爸为何会说那些怎么听都很刻薄的话,所以,我一直都很痛苦。」
「和花……」
「啊,你别认为这是自己的错……我也不认为这是爸爸的错。其中应该有什么原因吧……所以,我想知道原因为何。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应该都能够面对……」
「……」
即使和花想知道的原因,父亲恐怕也不会说。有口难言的焦虑化为痛苦,逼得我快要窒息。我陷入沉默,和花则在一旁吃光杯中剩下的冰淇淋,再拿起我手上的空杯子,起身表示要去丢垃圾。
等和花走进店内丢垃圾时,我大大地呼出一口气。即使知道和花的愿望无法实现,我还要赞成吗?我也不知道父亲会有什么意见,毕竟我没问过他是否要返家,更不清楚他此时现身是否代表他有意返家。
我脑中浮现这些难以解答的问题时,和花丢完垃圾回来了。她手上拿着纸杯,说是买了咖啡。在这个夏天已过、气温转凉的时节,吃三种……不,快四种冰淇淋果然还是太勉强。
「……你果然吃太多了。」
我露出苦笑,和花嘟嘴回了句:「可是,就是想吃嘛。」她催我往公车站出发,我点头起身,跟她一起横越没有平交道的铁轨,来到龙口寺旁的公车站。
查看时刻表,发现还要等上十分钟公车才来,我不禁埋怨她为何不坐在长椅上喝咖啡就好了。和花听了只是摇摇头,把纸杯递给我。
「要喝吗?」
「要。」
我吃了冰淇淋后身体也有发冷,只是程度没和花严重。看到有热饮能喝,我心怀感激地接过纸杯喝了起来。带点苦味的咖啡非常好喝,让我松一口气。
「哥。」
「嗯?」
「爸爸有吃饼干呢。」
我听到和花的声音略带哽咽,忍不住偷瞄身旁。看到那双大眼睛蓄满泪水,我立刻别开视线改看前方,附和一句「是啊」,并刻意发出啜饮咖啡的声音。
我们随着沿坡道蜿蜒而上的公车,一路摇晃回家。当我们从公车行驶的县道拐进岔路,走上坡道没多久,就看到一辆宅配货车停在点心铺的停车场里。和花嚷道是她订的货品送来了,急忙跑过去,我也加快脚步追在后面。犀川先生见状,就说他已经代为收货。
「谢谢你,犀川先生。这是我请长野那里送来的苹果。我等一下想拣选苹果,要直接从店门进去。哥,请你帮我把手提包拿回家里吧。」
「知道了。午餐呢?」
「你做好以后可以来叫我吗?」
我回答「好」,跟扫庭院扫到一半的犀川先生一起回家。当我打开大门的格子门走进去时,犀川先生问:「你们有见到人吗?」
「有,不过没说到多少话……」
「就算这样,和花小姐的表情还是很满足呢。」
犀川先生似乎也担心父亲会用什么态度对待和花,难怪他看到和花的表情还不错后会这么说。我简短回道:「这样很好啊。」他接着表示要继续扫庭院,并打开木门。
我朝他背后喊了句「犀川先生」,他应声回头,我看着他的扑克脸,对他说出和花的心愿:「和花说……她想跟父亲一起生活……」
「……」
犀川先生微眯起没被眼罩遮住的右眼,一语不发,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本来就面无表情,让人难以看透其想法,自从戴上眼罩后,这情形变得更严重,我根本无法判读他的表情。
我以前只知道父亲跟犀川先生处得不好,到现在才明白原因是出在父亲看事情的角度不同。父亲不同于我或和花,不认为犀川先生跟自己是同一世界的人物。不过,他这种想法或许是正确的。姑且不论不识犀川先生真面目的和花,像我这样把犀川先生视为理所当然,说不定才是脱离常轨的想法。
父亲不可能改变他对犀川先生不自然的态度,所以,万一父亲回来了,犀川先生应该会比我或和花更困惑,甚至难以自处,这样一来,我们不可能再过着跟现在一样的生活。
即使如此……
「柚琉先生,您怎么想呢?」
我还在烦恼要怎么说下去,犀川先生就先开口发问。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便呼出一口气,松开手掌。
「我想实现……和花的愿望。」
「……」
「犀川先生……我知道这或许会给你带来困扰,可是……」
我正要说出「请你谅解」时,犀川先生立刻摇头,像要阻止我说下去。我了解他这动作不是表示反对,然而他的表情依旧难看,右眼也一直盯着我,似乎欲言又止。我在等他开口,他却闭口不语。
「……犀川先生……?」
「……」
「那个……」
「……抱歉,我没事。您跟和花小姐怎么决定我都遵从,不用在意我。」
犀川先生说完,再次走进庭院。他阖上木门时,木门发出干涩的声音。我注视他离去的背影,想起他刚才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到底想说什么?是认为这样不会有好结果,想要反对吗?但感觉也不太像。我就这样伫立原地,陷入沉思。
犀川先生原本是想说什么呢?第二天早上,当父亲去世的消息从刚拜访过的腰越船宿传来时,我才依稀猜到了内容。
* * *
注2:菩提寺 供奉自家历代祖先的坟墓或牌位、进行法事的寺庙。
注3:彼岸 以春分或秋分为基准,包含其前后三天,为期共一周,日本人会在这段期间扫墓。
注4:栗金团 涩皮煮是把留着涩皮(内皮)的栗子用糖水煮熟而成的甜点,栗金团则是将地瓜或栗子加水及砂糖煮到柔软黏稠,再加入栗子搓成圆球而成的甜点。
注5:传阅板 在社区住户间依序传递的板子,通常夹有町内会发布的公告或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