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巴特在铁与铁的交击声中奔跑。
在他眼前是一个全身包覆着厚重甲冑的敌人。此人背对着高耸的两座守卫塔,双足沉稳地踏在新绿大地上,其身上所穿的甲冑并非寻常之物。以厚重铁板打造而成的铠甲拥有一般甲冑的三倍厚度,而在毫无章法地装着刺状物之装甲胸前,可见一只由金色金属所刻成的优美大鸟。大鸟的双翼延伸至覆盖着装甲的四肢,看起来就像大鹏展翅一般。
敌人的双手也拿着特异的武器,那是一个发出暗淡光泽的大型铁锤,铁锤的柄上附着粗重的锁链。一颗比人头还大的带刺铁球被此人用右手甩动,正发出刺耳的破风声,阿尔巴特知道那就是敌人最拿手的武器——附有锁链铁球的铁锤。
奔驰中的阿尔巴特耳边不断响起刺耳的钢铁撞击声。这是重量将近普通甲冑三倍重的装甲声响,以及防御甲冑间隙的锁子甲所发出的摩擦声,他的身体也包裹着如此厚重的铁块。
再走几步就会进入锁链铁球的攻击范围内,阿尔巴特将两手紧握的武器朝向敌人。他的身高可算是高挑,但手中的武器是长度远超过他身高的长柄武器——斧刀加上枪尖,以及用来钩住敌人的钩子所合并而成之超大型斧枪。
阿尔巴特的斧枪与敌人的锁链铁球,对人类而言都是过于巨大的武器,光是钢铁的重量就已经不是普通人所能举起。
但是,阿尔巴特的双手发挥出能轻易举起这斧枪的臂力,他能感受到从体内涌出的那股力量。
敌人的甲冑上所刻画的金色大鸟中,可以看到些微的红色光辉,而阿尔巴特所穿的甲冑胸前所刻画的盾与三柄剑纹章中也有鲜明的红色光点,只见红光传至包覆全身的甲冑纹章上闪闪发亮。
敌人及阿尔巴特所穿的甲冑都不是普通的甲冑。
那巨大的铠甲被称之为大甲冑。
一般人无法承受的沉重钢铁压着阿尔巴特全身,不过从他体内涌现的这股无止尽的力量不仅排除重压,甚至还造就了超乎常人的行动能力。
只见蕴藏在敌人纹章中的红色光辉增强,同时阿尔巴特也感受到自己的大甲冑发出更闪耀的光辉。
黄金纹章并非单纯的装饰,其镶嵌的物质是一种名为辉铁的特殊金属,辉铁会对人的情感波动产生反应,并放出红色光辉。触碰到红光的人,能力会爆发性地提高,因此不只能支撑大甲冑的重量,动作甚至比穿上铠甲前更为敏捷。
而身穿大甲冑、使用这股特殊能力的人,就被称为重骑士。
在头盔下,汗水顺着茶色的头发不断流往后颈,伴随着冰冷的触感,阿尔巴特也感受到些许疲惫。
辉铁并不只是赋予人力量而已,也会吸取人的生气,令人逐渐衰弱,因此它也被称为吸血石,会使人穿着大甲冑的时间受到限制。
阿尔巴特踏出更大的一步。他很清楚自己已进入敌人的攻击范围,但是敌人距离自己大斧枪的攻击范围尚有数步之遥。
在这一瞬间,刻画在敌人铠甲上的大鸟发出红色光辉,这代表辉铁呼应感情而发出光芒,并于同时增强使用者的力量。敌人已经准备好要发动攻击了。
重骑士一边挥动铁球,一边打算前进而抬起脚,此时脚上穿的铁靴放出了异常耀眼的光芒。跟其它部位相较之下,此处嵌入的辉铁面积较多。
辉铁所赋予的力量与它的量成正比。不过正确来说并不是正比,而是量越多就越能授予使用者爆发性的力量,而且受到最大影响的是最接近辉铁的部位。如果将辉铁集中在脚部,速度就能超越奔马;若用辉铁来装饰头盔,视觉与反射能力会增强到能徒手接飞矢;手腕覆盖了辉铁,则能一拳碎岩。
但是随着辉铁使用量的增加,也会加剧消耗使用者的体力,所以大部分的大甲冑在设计上都会针对用途、针对使用者,而在特定部位集中辉铁量。
眼前这名重骑士的大甲冑,一眼就看得出是脚力强化型;相对的,阿尔巴特的大甲冑在两腕之处发出深红色光辉,证明了它属于腕力强化型。
重骑士踏步投出经过挥动而加速的铁球。
阿尔巴特早已明白敌人擅长的战法。活用锁链铁球的广大攻击范围,从对手的攻击范围外出手,若被逼近就改用强化过的脚力来拉开距离,然后再次使用铁球进攻,最后在对手用尽气力时给予致命一击。
要是距离被拉开,腕力强化型的阿尔巴特绝对追不上对方,因为锁链铁球的攻击范围比起斧枪要广得多了。
「既然如此……!!」
阿尔巴特双手紧握大斧枪,将之一口气高举至头顶,然后压低身势。如果想要赢,就要把握敌人出手攻击的那一瞬间。
锁链铁球迎面而来,不过要避开直线前进的攻击并不困难。他在转头躲避带刺铁球的同时顺势向前迈进,将高举的斧枪挥向对手肩头。这一击只是声东击西,要是敌人没躲过正好,若是被躲过,就运用腕力往反方向挥动,再用铁钩横扫过去,不出两击就可决定胜负。这可是腕力强化型的大甲冑,再搭配上莱凯涅王国最先进的武器——大斧枪才能使用的战法,对方不可能完全躲过。
虽然为了能够击破大甲冑的厚重装甲,不使用刀刃武器而采用打击武器才是莱凯涅王国的主流,但如果是像大斧枪这类大型武器,那么无论是用斩击还是突刺都能够贯穿装甲。
这击便能决定胜负!阿尔巴特为了挥动斧枪而使出浑身的力气,看到笼罩于两腕的辉铁光芒时,他确信自己已经胜利了。
就在这个时候,重骑士头盔内的蓝色眼眸似乎笑了。
然后重骑士抓住锁链用力一扯,而锁链被这么一拉,原本就要从阿尔巴特的头侧通过的铁球因此改变了轨道。原以为已经避开的铁球这下改从侧面袭来,他赶紧将还没碰触到敌人的斧枪往下挥,靠着反作用力弯下腰,此时只听见铁球从头上呼啸而过。
勉强挥落的斧枪就这样刺在地面上。即使如此,阿尔巴特在踏出下一步的同时,又运用腕力将斧枪拔起。
敌人可没打算放弃这个攻击的大好机会,立刻将投出去的铁球甩向身后,并且举起铁锤突进,一眨眼便缩短了双方的距离,幸好阿尔巴特勉强用斧枪挡住攻过来的铁锤。
就在他用力把铁锤弹回去并想拉开距离的时候,重骑士已经先行分开,然后再次逼近并以铁锤连续攻击。
……要是互相抵制就难说了,不过……
由于每一击都很轻盈,所以要胜出并非不可能。可是,若不能拉开足以挥动长柄斧枪的距离根本无法反击,因为对手属于脚力强化型,所以要取得适当距离实在困难,但只要能用蛮力将敌人的攻击弹开,就能找到破绽。
……来吧!
为了引诱对手发动下一回攻击,阿尔巴特故意全力后退露出破绽。
就在这时,重骑士突然从阿尔巴特的视线范围中消失。
「咦?」
阿尔巴特忍不住惊讶地出声。
有个东西代替了重骑士进入阿尔巴特视线范围内,那是大大地绕了一圈、从重骑士后方绕回来的铁球,看来敌人是一边用铁锤攻击,一边用单手将它拉回。
因为阿尔巴特一直将注意力集中在铁锤上,以致于完全闪避不及。
飞来的铁球正面击中阿尔巴特的脸,铁制头盔发出的撞击声在内部反射,麻痹了他的听觉,冲击直达头顶。阿尔巴特无法站立而跪下,他只感到视界摇摆与额头疼痛不已,同时也看到了蹲低身子闪过自己的铁球重骑士。
「到此为止!!」
一道干哑的声音响起。
*
「我甘拜下风!」
阿尔巴特脱下头盔大声说道。
凉风轻抚着刚才闷在头盔中的脸。他拨开因汗水而黏在额上的头发,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留着白胡子的老人。
他那眼角下垂的细眼给人一种好好先生的印象,只见他微笑俯瞰着阿尔巴特。老人身穿高级绢衣,手上拿着一把连枪尖都用木头制成的修炼用长枪。
在阿尔巴特眼前,有一颗击中他脸部的铁球滚落在地。铁球表面的铁色已经剥落,可以看到四散在其上的木头纹路,这也是用来修炼而制作的木造球,在表面上细心仿制的铁刺大多已折断碎裂。
「才没你说的那么强。」
宛如小鸟鸣唱般清澄婉转的声音传来,但是却不会令人感到丝毫柔弱,或许该说此人的声音就像是想模仿小鸟的大惊,或是立志成为大惊的小鸟吧。本来不该兼容的两种感觉同时共存,大概就是这副嗓音给人的印象,而锁子甲的摩擦声也于此时响起。
转过头去一看,与阿尔巴特对峙的重骑士就站在那儿,对方正一边拉回破掉的木球挂上肩头,一边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阿尔巴特低下头去。
「我完全无法匹敌,是我的修行不够。」
「当然啰!你真笨,不管你再修炼几年,想赢过我根本是天方夜谭!」
重骑士在说话的同时脱去头盔。
金色的长发从头盔中倾泄而出。
被汗水沾湿的头发因夏日阳光而闪闪发光,微带波浪的秀发在大甲冑上形成金色的水流,形状优美的眉毛上扬,彷佛表现出她坚强的意志,蓝色的眼睛俯视着阿尔巴特,艳红色的嘴唇绽放出绝对自信的微笑
她就是艾蜜莉-加斯顿-蓝格里奇,莱凯涅王国前任国王加斯顿的女儿,也就是说,她是莱凯涅王国的第一公主。
拥有王家血统的少女用她那清澄的蓝色眼眸,从头到脚来回审视坐在地上的阿尔巴特,其视线又在拉回腹部位置时停止,艾蜜莉的目光刚好停在阿尔巴特脚与腹部的中间。
「原来是这样。简单来说,你会输给我的理由就是……那个。嗯……该怎么形容比较好呢?麻地亚斯!」
被称做麻地亚斯的老人听到她兴高采烈地提问,恭敬地低下头回答:
「是的。简而言之,那应该称作弱鸡!不,应该也只能这么说了。」
「原来如此,形容得真不错。请你照自己的意思来阐述一下这个字眼吧。」
「哈哈!所请的弱鸡就是弱不禁风的小鸡鸡,也就是光看就觉得不怎么样的悲哀小鸡鸡简称。阿尔巴特的鸡鸡是悲哀的小……悲哀的小鸡鸡……噗、噗哈哈哈!糟糕,我一笑就停不下来了!年轻人,你真悲哀啊!」
「我完全明白了,这下连我也不得不为你感到悲哀。好!来嘲笑他吧!帮我好好地笑他!来吧,指着这个丧家之犬!」
艾蜜莉用被钢铁护手包覆的手指着阿尔巴特,然后爆笑出来。当然,她手指着的正是视线所及之处。
插图010
「噗、噗哈哈哈!悲哀、真悲哀呀、弱鸡好可怜。」
「请、请等一下!我、我只不过是在练习时打输而已!为、为什么非得受到这样的羞辱不可呢。话说回来,这跟武力一点关系也没有吧!而且您说我的哪里很可怜啊!应该说……我根本不记得有被看过……」
「呵呵~你说话结巴了。麻地亚斯!你说他那边怎样呢?」
「哈哈!臣是有跟阿尔巴特一起洗过澡,您希望我详细地描述吗?」
「当然。」
艾蜜莉用力点点头,阿尔巴特的脸也变得越来越红。
「大白天的,您想让麻地亚斯大人说什么啊!麻地亚斯大人也真是的!这样我真的会待不下去,请您想想办法吧!」
「什么……你这家伙是想造反吗?麻地亚斯,把他的头砍下来!」
「是!」
麻地亚斯再次恭敬地低下头。
「请不要就这样了结我的人生呀!麻地亚斯大人。」
「呵呵,我还要你半裸示众,而且是倒吊唷。」
「真不愧是公主殿下,连臣都没想到还有这种方式。」
「麻地亚斯大人,这种事情没想到也没关系!您不是最强的护卫骑士吗?啊、等等……所以麻地亚斯大人所做的事注定是对的吗?这样我会死的!」
而且还是被半裸倒吊示众。
「好啦,你就请麻地亚斯好好锻炼你吧。连我也敌不过麻地亚斯,换成你就死定了!」
「而且是由我麻地亚斯下手。」
麻地亚斯迎合着公主的话。
「我能理解锻炼的用意,可是为什么我非死不可呢?就是因为您一直说这种话,才会被称为铁球公主,这样不知检点可没人敢娶您喔。」
笑容从艾蜜莉的嘴角消失,旁边的麻地亚斯则稍微拉开几步距离。
「啰嗦!成为我伴侣的当然是能行使至高无上权力的人,不要把我跟你这种没落贵族的悲哀家伙混为一谈。呆子!笨蛋!还有……可怜虫!」
「公主殿下,恕臣僭越。阿尔巴特的父亲杰佛逊伯爵,在我们莱凯涅王国中也可说是屈指可数的名门。」
麻地亚斯一边更正公主的话,一边又退了一步。
「那又怎样?我可是继承了莱凯涅王国前任国王加斯顿的血统,这代表……阿尔巴特,你非得半棵哭着绕城堡三圈不可。」
「公主殿下,这没道理吧!而且也跟刚刚说的不一样……」
「开什么玩笑!你好歹也是个护卫骑士,这么轻易就输给我怎么行?这可是我打从心里要赠与你的礼物,你就带着满面笑容收下吧。」
「多么宽大的处置啊!连我这个已经超过五十岁的老人,也忍不住要感动落泪,噗呼呼。」
「麻地亚斯大人,您这不是在笑吗!」
「来吧!脱吧!快~快点!」
艾蜜莉举起双手拍了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老骑士脸上则浮现出认同的表情。
「与其受到这样的羞辱,我还不如死掉算了。」
「又在说那种话啦……」
这句话来自阿尔巴特的后方。
一转过头去,可以发现那里有栋宅邸,那是被小规模的城墙所保护的艾蜜莉家。以贵族宅邸而言,它的外观虽然很典型,却与城墙一样给人一种古老的印象,上面到处都有修补过的痕迹,而建造这座宅邸的石头与砖瓦,也因为长年累月而泛黑。不过或许是经过细心的维护,意外地并不会令人感到肮脏,而他们的所在之处就是宅邸的中庭。
宅邸前站了一名少女。这个和阿尔巴特及艾蜜莉一样身穿大甲冑的少女,将头盔夹在侧身跑了过来,她身上的铠甲也随之晃动,为了方便活动而束拢在脑后的头发也一并飘动。
她的甲冑与阿尔巴特他们穿的并不相同,虽然也是使用辉铁制成的大甲冑,不过大部分都被从肩头盖下来的白布遮住了,那件搭配着可爱荷叶边的衣物无疑是件围裙。她穿着清洗洁净、连一点污点也没有的围裙奔跑时,发出了啪哒啪哒的声音。那并不是重骑士穿的大甲冑,而是配备武装以保护达官贵人的侍女——装甲侍女的大甲冑。它和一般大甲冑不同的是较不着重于装饰,还附有为了穿着围裙而预先做出的沟槽;为了让侍女从事较为精密的手工,其护手的设计也比较特殊,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大的不同,这在莱凯涅王国算是随处可见的物品。
「喔,茱蒂。妳也是为了看阿尔巴特半裸着边哭边跑而来的吗?」
「我并没有那种兴趣!公主殿下您总是爱说这种话……」
叫做茱蒂的金发装甲侍女白皙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并将眼神自阿尔巴特身上移开。
「总而言之,公主殿下、麻地亚斯大人,快到与梅德乌兰德侯爵的使者会面的时间了,雪莉娜也已经准备好换穿的衣服了。」
「啊~那个呀……」
艾蜜莉的回答夹杂着阴郁的叹息。
「这样啊……果然还是非去不可吗……」
艾蜜莉仰望着天空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原本是想让您在那之前好好散散心……不过时间实在不能再拖了……」
麻地亚斯这么说着并迈开脚步,然后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跟在艾蜜莉的身后追去。
茱蒂对目送两人离去的阿尔巴特笑了笑,阿尔巴特最喜欢她那既温柔又调皮、像猫咪一样的笑脸。
「您可是多亏了我才得救的喔。」
「妳打算卖我这个人情是吗?茱蒂。」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才不会帮您呢。还是说……?」
茱蒂露出洁白的牙齿,一边笑着一边说道:
「杰佛逊伯爵的公子,对我这一介装甲侍女有什么期待吗?」
「妳又这样戏弄我了……」
阿尔巴特虽然苦笑着,但他的表情并不阴暗,两人再次相视而笑后一同往宅邸前进。
*
鲜血四处飞溅在洒落林间的和煦阳光之中。
钢铁撞击声像是悲鸣一般震耳欲聋,之后身穿甲冑的骑士不禁倒地,被打倒在地的那方,是以大甲冑彻底武装的重骑士。
奥利佛伯爵看到一支大铁箭,轻易地贯穿了连剑与长枪的攻击都能够反弹的大甲冑。这支与普通步兵使用的长枪一般大的铁箭,将保护他的重骑士穿刺得动弹不得,大量鲜血沿着又粗又长的铁棒渗入被翻起的泥土地。
每当痛苦的喘息声由重骑士的头盔中传出时,总是伴随着大量赤红色鲜血涌出,而被贯穿的骑士右手正不断抓着地面。
「噫~!」
奥利佛伯爵忍不住发出惊恐的惨叫,此时两名负责保卫他的重骑士跑近他身边。
「既然使用了飞行武器……伯爵,敌人恐怕是亡灵骑士!」
重骑士一边警戒着林木间茂密的草丛,一边这么说着,在他紧张的声音中明显流露出对敌人的轻篾以及嫌恶。
「你说是亡灵骑士……」
身为伯爵的奥利佛不可能不知道什么是亡灵骑士。
亡灵骑士这名称有两种意义。
其中之一就是『不可能存在的骑士』之意。
每一具大甲冑之所以必须经过莱凯涅王国的许可与监督才能制造,是因为重骑士的战力太过强大,所以未经许可恣意制造大甲冑的人,无论是制造者、使用者、所有者都将处以极刑,这是莱凯涅王国所订定的持有大甲冑者申请制度。
重骑士的一击可以在一瞬间击败数十个敌人。即使使用武器的重骑士是个门外汉,能够单凭肉身阻挡住大甲冑一击的人类也不存在,如果使用者还是身经百战的重骑士,那就更不用说了。
过去莱凯涅王国发生大规模的内乱——罗安努之乱的时候,拥有『盾』之称号的重骑士麻地亚斯-马修-贝雷斯佛德仅以一人之力,就阻挡了号称反叛军最强的威斯特密鲁公爵军队的进攻,讨伐了五百名士兵,斩杀了数十名重骑士。这件事迹并不是传说,而是在数十年前发生过的事实。
光凭一人之力便能消灭一支军队的力量,国家当然不会置之不理。
而亡灵骑士则是不应该存在于世上的骑士。也就是说,他们使用的是未经国家许可的私制大甲冑。
「保护奥利佛大人!」
重骑士大叫,并站到奥利佛前守护他。他所使用的盾牌并非一般所用的木制品,而是完全由铁制成的钢铁大盾。
亡灵骑士很明显是冲着奥利佛伯爵的性命而来,不过这也不奇怪,亡灵骑士就是只用少数战力便能直接讨伐敌人、使政局改变的暗杀者。
不管违不违法,只要是拥有一定以上权力的人,就不可能不自行制造大甲冑。若自己下令使用大甲冑之力便能获得利益的话,这么做也是很自然的事,奥利佛也是这么想的。
就算重骑士穿着无国家发行证明编号的无编号大甲冑,但只要不知道是哪里的谁制造的,那么会因违法大甲冑受到死刑惩罚的人,也仅只于穿用者而已,而对他们下令者几乎不会受罚——反正穿着不该存在的大甲冑之人都无法证明自己的身分,不过是亡灵罢了。
这就是亡灵骑士这个词汇的另一层含意。
奥利佛也有雇用亡灵骑士来葬送自身的敌人,然而他不希望亡灵之手也伸向自己,所以他也有如同盾一般保护自己的护卫骑士。
「奥利佛大人!」
重骑士的一句话让奥利佛回过神来。
自己被狙击一事是无庸置疑,而且亡灵骑士不达成任务就无法生存下去。输了只有死,被逮也是死;若被雇主断绝关系,等着他的也只有充满苦痛的死。
他们除了杀死目标外别无他法,同样雇用过亡灵骑士的奥利佛对这件事相当清楚。
「继续待在这里的话会受到敌人的狙击,所以我将成为您的盾,请您逃往森林中!」
在重骑士催促之下,奥利佛踏入树木丛生的茂密森林中。
背后随即传来痛苦的惨叫声。奥利佛回过头,看到眼前的护卫骑士应声倒下,穿过盾牌贯穿头盔的,是与刚才同样巨大的箭。
「我、我……难道就要死在这种地方……」
他颤抖着双膝,全身的力气也跟着丧失。支撑着他的身体、让他不倒下的是一旦放手就只有死亡的恐惧。
「请放心,我们护卫骑士的任务,就是将生命当做盾牌来守护奥利佛大人。就像在与威伦斯特的战役中守护先王的麻地亚斯大人一样,我也会守护着您的。」
重骑士拉起奥利佛的手,掌中传来了护手冰冷的触感。即使膝盖的颤抖仍然止不住,但护卫骑士却要奥利佛继续前进。
护卫骑士并不只是普通的护卫,他们是随时跟随在主人身旁、并以自己的性命为盾来保护主人的重骑士。
奥利佛被重骑士保护着在森林中前进。每当他的脚踏开草丛、或是有林叶摇动时,他总是不断地回头察看。
突然间,护卫骑士停下脚步。
「喂……怎么了?」
然而只有奥利佛自己的声音传了回来。
重骑士没有回答。他摆出作战架式,右手拿着铁锤,为了保护奥利佛而将大盾往前摆。
盾的前方也有一个重骑士,在树荫之下完全看不见他甲冑的光辉。那名重骑士穿着毫无光泽的黑色大甲冑,一言不发地盯着奥利佛,放下的护面遮住了重骑士的表情,他的两手握着两柄附有大刀的战斧。
「这里交给我来挡,奥利佛大人请快点逃走!」
护卫骑士边说边挥动战锤,他经过强化的双腕绽放出辉铁的红色光辉。相对地,亡灵骑士翻转战斧,红色的光芒顿时照亮树叶间的黑暗。
奥利佛背对着那道光芒拼命地奔离。
铁与铁的正面交锋声于瞬间响彻林间。奥利佛完全无法回头看,只是一心一意地拼命奔跑,不晓得踢到树根多少次,也不晓得因腐叶土滑倒过多少次,就这样在森林中狂奔。虽然不知道自己逃不逃得了,然而除了逃以外已别无他法,总之必须先逃走,等回到自己的领地后再立刻报复吧。
奥利佛很明白,虽然想除掉自己的人有好几个,但是他知道这次是谁指使的。而且为了讨伐他们,他也有展开行动。
因此,他对被先下手为强一事咬牙切齿。
……给我记着!
咬紧牙奔跑的奥利佛眼前闪过一道光芒。
那是锐利且一闪而逝的光辉。
在奥利佛发现那是反射林间阳光的长枪枪头时,他的头已在瞬间被冰冷的铁块贯穿,在感觉到痛楚与热的同时,奥利佛也永远失去了意识。
*
艾蜜莉用如同把阴郁写在脸上的表情环顾着四周。
门窗紧闭、不透阳光的房间中,有着各色各样的礼服。这些在绢布上染上鲜艳色彩,并用各种宝石装饰、奢侈又可爱地放置在这间略微昏暗房间中的,大多数都是连一次也没穿过的新衣。
这里是艾蜜莉的置衣间,这些礼服大多是她从王城搬到这栋小宅邸时带过来的。就算是这样,她也已经尽可能减少数量,舍弃了相当多的礼服。
想到这里,艾蜜莉气得叹了一口气。
「公主殿下,更换的衣物就选这件可以吗?」
「在我没心情换衣服时,随便哪件都好,反正我不管穿什么都好看。」
艾蜜莉不耐烦地回答抱着礼服的侍女,随后往隔壁房间移动,那是一间设有大型更衣镜的更衣室。
房间里除了装甲侍女之外,还有几名侍女待命。
站在艾蜜莉身旁的是雪莉娜与茱蒂两名装甲侍女。她们负责照料公主以及护卫,像在沐浴以及换装这种男性护卫骑士无法保护公主的时候,保护主人性命安全就是她们的任务。
因此,她们连这种时候也不会解除大甲冑的完全武装,总是头戴埋藏着辉铁、能使反应能力增强的头盔,像盾一样地守在公主身边。平常因为考虑到大甲冑对身体造成的疲劳,茱蒂和雪莉娜都会轮流进行护卫的工作,但现在因为有客人来访,所以两人同时护卫在侧。
在其它一般侍女准备礼服的时候,茱蒂解开了艾蜜莉的防寒棉衣。穿在大甲冑下的厚棉衣在夏日的阳光下,因吸收了不少汗水而充满湿气;为了保护大甲冑的致命部位,在棉衣的腋下部位缝入的薄型锁子甲还残留着大甲冑的热气。
戴着大型护手的茱蒂用手指解开湿透的棉衣,并把它脱下来。这是手指部位并无装甲的装甲侍女才做得到的事。
脱去棉衣的艾蜜莉有着如雪一般的白色肌肤,尽管她平常因为练习武术而常在阳光下奔跑,却几乎没怎么晒黑,这大概是棉衣上又覆盖着大甲冑的关系吧,就算想晒也晒不到。
「那么公主殿下,恕我失礼了。」
雪莉娜恭敬地低下头,用沾湿的布轻拭着一丝不挂的她。
雪莉娜擦拭着艾蜜莉的身体。与阿尔巴特的武术练习所流下的汗水,以及自地面扬起的尘土、单根,她都细心地一一拭去,艾蜜莉则无意识地看着雪莉娜熟练的动作。
雪莉娜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带着些许微笑,一语不发地清洁着艾蜜莉的身体,从她的头盔内看得到编成辫子的红发。
金发的茱蒂既啰嗦又有点笨手笨脚,而红发的雪莉娜虽然总是很冷漠,却能把工作做好,这是艾蜜莉诚实的评价。不过,就算她心里不是有意的,一天也至少要说上三回讨人厌的话,因为只要稍微刁难她们一下,茱蒂总是会发出非常悦耳的哀鸣声。
浸湿的布擦拭着因练习而火热的躯体,那冰凉触感让人感到很舒适。
插图016
但是,艾蜜莉的心情还是相当郁闷,于是直接将萦绕在心中的不悦表露出来。
「为什么非要我出面不可?不过是使者而已,交给阿尔巴特去见不就好了。」
艾蜜莉双手环胸,并噘着嘴吁了一口气,一并呼出的鼻息非常混乱。
「派来会见公主的使者当然要由公主出面,这事关体面,而且使者从昨天就等到现在了。」
茱蒂苦笑了一下。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管使者是怎么想的,我可是昨天才跟奥利佛的父亲会面过,非常疲惫不堪耶。啊~真是的,我就快要过劳死了,我现在感到头晕、偏头痛、胃痛,还有肚子痛……」
「您今天不是睡到日正当中还在大声打呼吗?而且醒来还一脸惺忪、接连不断地说出不知廉耻的话。」
「那跟大声打呼没有关系吧!总之,妳先试着重复一遍我说了些什么。」
艾蜜莉虽然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她也确信一定是些没品的话。
「这、这我怎么说得出口!这种话要是在教会说出来,不仅立刻会被逐出教会,还会受到上天的惩罚。为什么您能说出如此下流的话呢?」
「没关系、没关系。茱蒂,我准许妳说,而且还会代替神原谅妳的,好好感激我吧。来吧!大声喊出会受到上天惩罚的下流话语吧!喊个三次……不、喊个四次也无所谓。」
「与其要我喊出那些话,还不如叫我去死呢!您除了这些惹人厌的话以外,就不能说些别的吗?」
「交给我吧。对我来说,这件事可比三餐重要多了。」
光是环起双臂还不够,艾蜜莉还将身子往后仰,使丰胸也随之摇晃,但这就是她想要的。只要这样挺起胸展露身材,就能让茱蒂演出红着脸、露出嫌恶表情的高等技术。
「公主殿下,您这样会让雪莉娜擦拭不到腋下而感到困扰的。」
面对眼前的酥胸,茱蒂一边移开视线一边这么说着。
回头一看,雪莉娜的手停在艾蜜莉的背部,她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艾蜜莉的背。艾蜜莉心想,这种时候畏畏缩缩就是她的缺点,只要讲一声,艾蜜莉可是一点也不介意抬起手臂让她擦拭。
「不擦腋下又不会死。」
「容我僭越直言,身为一个女人这样似乎不大妥当。」
「唉~茱蒂,妳说的话还真失礼。好吧,雪莉娜,把这家伙的头砍下来,没有刀剑的话,就用吊在腰间的战锤吧。」
「那么做头会飞不出去,不就变成残杀了吗?至少让我死得美一点吧。」
「这很棒喔,头不但会四处飞散,还会造成复杂性骨折,容貌将会惨不忍睹。神啊,望您可怜可怜如此不幸的茱蒂!雪莉娜,妳说是不是?」
「很可惜,距离会谈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要处刑请等下一次的机会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将布移王公主的手臂间,利落地将腋下到下腹部的汗水拭去,熟练的技巧与冰冷的触感让艾蜜莉感到很舒适并发出轻叹。
「可是我真的提不起劲来……」
想必使者又要讲同一件事了吧。回想起来,最近几个月艾蜜莉已经听过同样的话、回答过同样的问题无数次了。
对方多半是要她代替卧病在床的现任国王——比十六岁的自己小了八岁的弟弟——加史帕鲁来治理国家。当然,如果直接了当地将这件事说出口,一定会被问处不敬之罪,所以他们也没有明说,不过话中之意不外乎就是这样。
……真是强人所难。
艾蜜莉的胸口感到又闷又痛,宛如被荆棘刺到一样,她的内心深处莫名地疼痛,真是让人不愉快,但是无论怎么做也无法将心中的刺拔除。
使者说的话其实也是事实,生下来就拥有王位继承权的正室之子——加斯顿先王的长男加史帕鲁不但年纪还小,还体弱多病到无法下床,很明显就不是治理国家的料。
无论是谁都会认为,废除他的王位来巩固王国的统治,以防范虎视眈眈、随时寻求进攻机会的仇敌威伦斯特王国,才是最好的做法。
艾蜜莉虽然身为长女,却是侧室之子。即使如此,在长年无男嗣的王家中,直到加史帕鲁出生前,她的身分一直都是王位继承人,还被取了和过去曾复兴一度亡国的莱凯涅王国女王艾蜜莉相同的名字,众人本来也期望着将来由她继承王家之责。
回顾小时候的记忆,也只能想到在弟弟出生以前,自己为了得到与王位相应的资格,而度过了终日艰辛修炼的日子,还要学习武术甚至于所谓的帝王学,因为想以女儿身继承王位,就必须拥有比他人卓越的能力才行。艾蜜莉被如此要求并且彻底实行,最后也从中得到了成就,她对于自己身为王族一事曾经比任何人都骄傲。
艾蜜莉无法忘记那些曾付出心血努力、咬牙度过的日子。
但是,我现在却沦落在这个边境地带……
每当看到爬满苔藓的城墙与被它所围绕的宅邸,艾蜜莉总是会思索着,自己过去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
「若是我起兵造反,那些笨蛋们就会安静下来了吧。」
「可是公主殿下……」
「我明白。」
她阻止茱蒂继续说下去。
「就算我想引发战乱,啰嗦的老头子也会自作主张把事情处理好,结果早就被注定好了,而且我也不是笨蛋。」
数十年前,国家之所以会被威伦斯特王国入侵,导致失去了三分之一的领土,原因就在于莱凯涅王国本身的内部问题。当时国内曾为了争夺王位发生内乱,才让敌人有机可乘。直到现在,莱凯涅王国与威伦斯特王国还是小型冲突与纷争不断,要是又引起王位之战,说不定这回连国家都会灭亡。
麻地亚斯总是这么说,听得她耳朵都要长茧了。艾蜜莉自已也对现状有着切身之感,毕竟她的帝王学也不是随便学学而已。
「不用老头子说我也明白。」
用不着麻地亚斯来说,我也明白自己一旦行动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至少艾蜜莉是这么想的。
然而,麻地亚斯总是抢在她之前下手。他总是为了艾蜜莉着想、为了使她处于优势而在暗地里活动,不论是对前来唆使叛乱的使者,或是对反加史帕鲁派的贵族们都是如此。
这让艾蜜莉感到非常不悦。
「我还没痴呆到要老头子来为我操心,那个臭老头以为他是谁啊。」
「您是说麻地亚斯大人吗?」
「这还用说!」
「麻地亚斯大人原是贝雷斯佛德公爵,也就是前任国王加斯顿的护卫骑士,现在则是以公主殿下的保护者、商谈对象、武术指导等身分在各领域活跃。」
「我不是在问这种事!雪莉娜,妳这是明知故犯吧。」
「没这回事。话说回来,公主殿下,该更衣了。」
「雪莉娜,我也要把妳的头砍下来喔。」
「雪莉娜『也』……这是说我砍头的事已经决定了吗……」
艾蜜莉无视茱蒂的话。
雪莉娜也不理会艾蜜莉的不满,默默地为她更衣。
艾蜜莉穿上的是非常柔软的绢质礼服。礼服以高级绢布织成,是将她自胸前到脚完全包覆的轻柔长衣;如雪般白的布料散发着微绢布特有的光泽,她的腰际则围上了雪莉娜替她穿上的皮革制宽腰带;腰带用鲜艳的宝石装饰,上面还装有一把护身用的小型战锤。
艾蜜莉满足地摇了摇腰边的战锤后抬起头。
「公主殿下,腰间的配备不是男性的装备吗?」
「傻瓜,如果使者是来狙击我的杀手该怎么办?当然要打破他的头啰。」
「呃……不是吧。嗯、是要攻击对方没错啦。」
「总之不要再说废话了,走啰!茱蒂、雪莉娜。干脆把会谈的结论导向发动战争好了~今天这个日子正好,妳们要和我一起向加史帕鲁那个笨蛋揭竿起义!我很快就会成为女王了,马上就能享受酒池肉林的生活了,啊哈哈哈!」
艾蜜莉边笑边打开门。
「您说的话臣都听到了。」
「哇!?」
麻地亚斯被胡须覆盖的脸出现在眼前,看到这张充满皱纹又开朗的老脸对心脏真不好。
「公主殿下,您要对臣年轻时的英姿感到心动当然好,但唯有战争是不被允许的。要是引起内乱,威伦斯特王国可不会错失这个机会,所以……」
「你这个愚蠢的家伙少啰嗦!你以为你偷听的是谁的房间?而且还把最重要的部分听错了!」
「哦,原来是臣搞错了。不愧是公主殿下,一点也没有要引发战争的念头是吧!臣因为太感动而流泪不止啊。」
「别耍嘴皮子了,就让我亲手把你那满是白发的头砍下来吧,罪状是偷窥淑女的房间!来吧,受死吧!」
「公、公主殿下,请您等一等,臣并不是为了要来窥看公主的柔嫩肌肤才……话说回来,茱蒂呀,公主殿下的胸部比妳的要大得多呢。」
「茱蒂,杀了他!现在就动手!不准犹豫!」
「是。既然这是公主殿下的命令,我就是含泪也要杀掉救国英雄。」
茱蒂就像要冒出蒸气般地满脸通红,只见她说完就拔起腰间的大型战锤。
「妳根本就没在哭嘛!不过,我也喜欢妳那种害羞的表情!」
这时,装甲侍女雪莉娜已经站到麻地亚斯身后。
「只要麻地亚斯大人觉得幸福,我也会感到很高兴。」
雪莉娜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运用大甲冑所产生的强大臂力扣住麻地亚斯。就算是救国英雄,赤手空拳想挣脱大甲冑也是不可能的。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臣最喜欢的人可是公主殿下啊!」
「是吗?不过我比较喜欢年轻的,最讨厌的就是老不死。」
艾蜜莉弹了弹手指。
「您真不愧是公主,是个无与伦比的美人!请、请发发慈悲吧!请发发慈悲…………」
麻地亚斯用尽全力大声求饶,他的声音中不带一丝虚伪。
*
马依鲁兹感受着初夏温暖的阳光与暖风的吹拂,悠悠地打了个大呵欠。
驾着货物的马车奔驰在闲静的田间道路上,透过粗制车轮传来的震动,可以感受到道路非常地凹凸不平。他因为马匹的鼻息与马车安稳的摇晃而醒来,随即揉了揉双眼又打了一个呵欠。
马依鲁兹用手摸了摸下巴,许多没修整的胡渣使得手指又刺又痒,未经打埋而暗淡的金发也已经长到肩部,在初夏的热度中令人感到有些烦闷,而晒黑的额头也浮现些许汗珠。
他将满是壮硕肌肉的身体往后转,并且看了载物台一眼。载物台上除了有几个木桶之外,还有一名女性跟一壮一瘦的两名男性。
这三个熟面孔是他的伙伴。
伴随着大大的呵欠,马依鲁兹开口了。
「啊……糟了,我忽然好想睡觉,天气又这么好,这下非喝杯酒不可了,而且还要喝到吐为止。你们说是不是?」
「你说的话前后矛盾喔,马依鲁兹。」
金发女性打从心里发出愕然的声音。她长及腰间的金发倾泄至载物台上,与马依鲁兹的暗淡金发相比,毫无污点的金发受到阳光照耀而发出透亮的光芒,与强势的声音截然不同地,她的嘴角泛起柔和的微笑。
「没那回事。空斯坦丝,妳还太年轻所以不懂,天气好的日子一定要喝酒喝到烂醉、呕吐,试试看就知道这有多幸福啰。」
「那也不该在大白天喝酒吧。」
被称做空斯坦丝的女人拨了拨被风吹乱的金发。
「空斯坦丝,不对唷。马依鲁兹说得对,不愧是经过了岁月磨练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啊~」
坐在她旁边的年轻人点了点头,那是个身形虽小,却全身包裹着如同铠甲般厚实肌肉的少年。他露出被晒黑的肌肤,用脱下并挂在自己肩头的衣服擦拭滴下的汗水,然后对坐在一旁的空斯坦丝露出浅笑。
「果然还是你懂我啊,巴吉尔。若要说年轻人中最符合服从一词的是谁,你一定是不二人选,我们来喝一杯吧!」
「啊哈哈哈,被这么一说我可是会害羞的,这下不喝不行了。」
被称做巴吉尔的年轻人发出开朗的笑声,稚气未脱的脸流露出可爱的笑容。少年那充满肌肉的身体与稚气的微笑,给人一种不协调的印象。
「好,喝吧!」
马依鲁兹拿起挂在腰间的皮革袋子。
一打开袋口,一股混杂着酸味的甘甜葡萄香气就扑鼻而来,熟悉的葡萄酒香刺激着马依鲁兹的鼻腔,让他不禁吞了吞口水。尽管酒掺杂着皮革的味道,又被初夏的日照晒温了,不过马依鲁兹觉得这才是旅途中特有的酒香。
「马上来喝吧!」
跟着起哄的巴吉尔也拿起了他的酒袋,接着两人高举酒袋撞了一下,发出清凉的水声。
含在口中便能感受到芳醇的果香与酸味自舌尖扩散。本来这种酒的正确喝法应该是要慢慢品尝其口味与香气,偶尔夹杂着一两句赞美才是,但他们却是咕噜咕噜地大口喝着酒,酒精在胃中造成的热度慢慢地扩散开来。
「哇!这酒真香!」
呼出带着酒香的气息后,马依鲁兹与巴吉尔相互击掌,并且开始互拍对方的头或露出的背与腹部,偶尔也会往脸部击出一拳,热闹的声音接连不断,虽然有时还伴随着哀号声,不过这也已经是司空见惯。即使驾驶马车的马依鲁兹在玩闹之中,马车依旧自行向前进。
「喝酒固然不错啦……」
到目前为止都默默不语的另一个男人喃喃说道,尽管很小声却听得很清楚。在他的手中也拿着酒袋,他像将酒轻轻沾湿嘴唇般小口地含着酒,在舌上品尝过味道后才送入喉中。
「怎么啦?迪利克?我不会折磨你的,你就说说看吧。」
马依鲁兹一边用手掌固定住巴吉尔的头不让他挣扎,一边看着那个男人。
和巴吉尔相比,那个男人显得又高又瘦,他细长的下巴与眉毛更强调了他身形的削瘦,但是隔着衣服也可看出,他的四肢锻炼得非常结实。
被称为迪利克的男人,那端正的脸庞因酒稍微染红并继续说:
「首先,你必须好好驾车。还有,小心不要走错路喔。」
迪利克的视线看着两匹马载的货物——被挤放在一起的五个酒樽。
每当载货马车一摇动,就能听到从酒樽里发出的水波声。
「迪利克啊,我还不至于会犯这种失误吧。再怎么说,我们的货物都是要献给乔瑟夫卿的贵重酒品。这是我马依鲁兹大爷所率领的旅行艺人所赠、且代表我们心意的礼物,而且又正好在喝酒,那就更不可能迷路了不是吗?」
「是这样吗?」
空斯坦丝歪了歪头。
「什么?」
「空斯坦丝想说的是,请先想想自己的话合不合理再说出口。你听得懂自己说的话吗?我现在比了几根手指?」
迪利克伸出两根手指。
「因为我很厉害,所以那是为了庆祝我胜利的手势吧,你真细心。来,多喝点!你不是负责唱歌的吗?迪利克,快唱吧!」
说话的同时,马依鲁兹扫倒了放在载物台上的瓶子,里面装的当然也是葡萄酒。
「他已经喝醉了。」
「现在和他说什么都没用,只好由我来好好地握住缰绳了。」
「我们也遇过不少风雨嘛~放心,我们没走错路,不用担心啦。」
就算他没握住缰绳,马儿也还是笔直地往前走着,马依鲁兹知道就算方向有点偏差也不致于迷路。
马依鲁兹一面喝着酒,一面盯着货物,五个大大的酒樽并列在一起,摇晃的酒樽中所装之物就如他所说,是上等葡萄酒。
但是,酒樽中并不是只装满了酒。
马依鲁兹知道葡萄酒的底部放着经过防水处理的皮革袋子,在那里面的是被分解开来的零碎铁块。
那是没有正式编号的亡灵骑士大甲冑,甲冑被部分解体后,分别沉入了五个酒樽里。
那就是马依鲁兹他们——自称旅行艺人的亡灵骑士们暗杀时专用的大甲冑。他们会在任务后将之解体,运用各种手段连同人一起送到雇主身边。就像要溶入黑夜般染成黑色的装甲,现在正潜藏在酒樽当中,竖耳倾听的话,彷佛还能稍微听到甲冑碰撞发出的乐章。
从酒樽里溢出的酸甜酒香钻入马依鲁兹的鼻腔中,可以感觉到在那之中,混杂了类似铁的气味,唯有那血与人的油臭味是怎样闻也闻不惯的。
「呼~工作结束了。」
马依鲁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瞇眼注视着载货马车上的男女。
空斯坦丝用手指玩着美丽的金发,却又不忘回应马依鲁兹的话。
巴吉尔一边摇晃着矮小而壮硕的身躯,一边仰头喝着酒,心情愉悦地笑着。
此外,迪利克瘦长的脸也逐渐涨红,并继续默默地喝着酒。
这次能够不缺一人地完成任务,马依鲁兹很想好好地感谢神。神是不可能容许暗杀这种行为的,不过既然他们能够存活下来,是不是代表神也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呢?
……这还真不像我的作风。
大白天的就喝着酒陷入感伤中,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诗人吗?马依鲁兹不禁如此自嘲。
「马依鲁兹?怎么啦?」
空斯坦丝歪头问道。
「马、马依鲁兹!为什么要这样盯着我瞧?是『那个』吗?就是『那个』吧?我可是敬谢不敏喔!你自己加油吧,迪利克。」
已经喝醉的巴吉尔如此吼道,但迪利克只是短短回了他一句「我拒绝」。
「巴吉尔,你很吵耶。」
马依鲁兹露出苦笑。会这么想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他们从过去到现在都是这样一路走来,他相信今后也不会改变。
「我只是在想就这样回去后要做什么。首先要洗个澡,然后立刻喝杯酒……再怎么说那可是我最亲爱的家,所以喝酒睡觉就是我们的命运!」
「你的脑袋里除了喝酒以外没别的了吗?再说,我们要回去的又不是我们的家。」
「地以久居为安,妳还太年轻了,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好臭!」
「被你当成笨蛋还真令人生气呢。」
「没关系,空斯坦丝很香、很好闻。没有比这更好闻的味道了,所以我……我现在要闻罗!」
「巴吉尔给我闭嘴!」
马依鲁兹毫不在意地甩动缰绳,让马匹加速前进,载货马车开始激烈摇晃。
温暖的阳光从万里无云的晴空照下,马依鲁兹因酒精在体内循环而感到无比舒畅。
*
艾蜜莉毫不掩饰她的不满。
她态度骄傲地坐在椅子中,眼神极度不悦地瞪着跪在眼前的骑士,并心想……尽管对方没有身穿大甲冑,也应该是个有相当地位的男人吧。虽然他刚才已经报过自己的名字,不过艾蜜莉早就忘了,看到他完全遵循宫廷礼仪,毕恭毕敬地低着头那副清爽的表情,反而令人更加生气。
啊啊……真想赏这家伙一拳!
艾蜜莉丝毫不打算压抑这个偶然浮现的想法,并将男子的脸代入心中的情境。
她忍住差点露出的低俗笑容,看了看刚刚交到手上的书信。
信上记载的事项跟前一封没什么不同,从寒喧问暖到文字配置、顺序等……都一样,艾蜜莉不禁怀疑这该不会是同一封吧?
信上就如往常一样,记载着弟弟的病情,和辅佐他的诺福克公爵是如何地专横等等,虽然都不是谎言,却都不是值得一一处罚与责难的事项,应该说那是每个莱凯涅贵族都会做的事,所以并不构成出兵的理由。其中也有一项罪是他藐视原本身为继承人的艾蜜莉,但这种说法就像受到谄媚般令她不悦。
艾蜜莉对弟弟并未怀抱着亲情,毕竟他们连碰面的机会都很少,所以这是没办法的事,而且她也没道理对抢走自己王位的人灌注爱情。若是见了面,我至少要揍他个两三拳,逼他跪坐在地上用舌头舔自己的脚,再跟他说「少用你肮脏的舌头舔我!」并且无理取闹地用各种难题来整他,她对弟弟只有这种冷酷的情感。
虽然如此,辅佐那个愚昧弟弟的诺福克公爵却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人,他拥有足以担当国务的家世背景;身为武者,也在与威伦斯特王国的战争中建立于不少战功。另一方面,国政也确实有所好转,所以只要他没出什么大错,实在是没有贬谪他的必要。
……哼,虽然看他不爽也算是一种理由啦。
老实说,由于诺福克公爵是站在弟弟那边,艾蜜莉因此看他不爽,在心中也想要砍去他的脑袋。
「公主殿下。」
「嗯?」
旁边突然有人叫唤,艾蜜莉不禁发出声音。
她只看到麻地亚斯和阿尔巴特站在身旁。阿尔巴特穿着大甲冑、配带斧枪,以护卫骑士的身分站在艾蜜莉旁边,在后方的两个装甲侍女也是同样负责护卫;只有麻地亚斯穿着平时的服装,连锤也没带地待在一旁,因为他自律这次的职责只是艾蜜莉的辅佐。
「公主殿下。」
麻地亚斯低声说道。从他微皱着白眉的表情,看得出他正在对公主抗议现在不是恍神的时候。往阶下一望,使者似乎已经叙述完什么,正在等待她的回复。
……你这个无能的家伙!好歹也注意一下我根本没在听吧!
抱怨归抱怨,总不能对使者这么说吧。若是真的不小心说出口,艾蜜莉也是不会让他活着回去的,但自己主动促成那种局面并不妥当。于是她一边佩服着自己是如此地淑女,一边想着该说什么话来解决这尴尬场面。
她优秀的脑袋转了转,马上就想到了适合应对的完美语句。
「你说的我都明白了。我们要稍微讨论一下,你先回客房待命吧。」
使者再次夸张而郑重地低头行礼,随后离开了房间。
看着他离开后,艾蜜莉开口道:
「很好。麻地亚斯,那家伙刚刚说了些什么?再说一遍给我听。」
「您果然没有在听。公主殿下,像这种重要的事情,还是请您好好地听人家说吧。」
「啰嗦,重不重要由我来决定。今天的事和阿尔巴特差不多重要,程度大约仅次于午餐。」
「咦?呃……我该感到高兴吗?」
「跟我至高无上的午餐并列唷,你该稍微欢呼一下了。」
艾蜜莉说着烦躁地挥了挥手。
「那么臣就说了。公主殿下,使者只是把书信的内容再重复了一遍。」
「也就是叫我起兵的意思对吧。」
「正是如此。不过这一定要拒绝,即使对加史帕鲁大人有贰心一事只是谣言,对莱凯涅王国来说,也会造成非常危险的事态。您除了要强力反驳之外,也应该尽量避免与反加史帕鲁派的人接触才是。对他们而言,这次与公主殿下会谈的目的,就是要迫使公主殿下不得不与他们合作,他们就是在等待公主殿下遭到加史帕鲁大人怀疑啊。」
「这种话我不知道听过几百遍了呢。」
艾蜜莉不开心地用鼻子冷哼一声。
「臣的确说过很多次了,莱凯涅王国已经无法承受更多的战乱,看看这块不知被卷入多少决战乱的土地就知道了。」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去跟使者这样说吧。不要再为了这种无聊的谋略来了,否则就让你从男人这职业转行!……这样。」
「哈哈哈,交给臣吧,臣会用再稍微委婉一点的方式转达。」
艾蜜莉挑了一下她那秀丽的眉毛,皱起的眉头也变得更加明显。
「话说回来,公主殿下,臣刚才提到应尽量避免与反加史帕鲁派的人接触一事……」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艾蜜莉也知道自己话中带刺,但她没打算掩饰。不仅如此,要是那刺能变成长枪,她还想用话语来血祭一番。
「是的。臣有一个提案,以现在的状况来看,公主殿下被视为反加史帕鲁派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所以……」
「说清楚没站在他们那边不就好了。」
「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再怎么说,只怕在诺福克公爵之下想拥兵自立的人,就如繁星一样多。更何况诺福克公爵也没理由不善加利用这一点,为了一扫莱凯涅王国的内患之忧,他可是会不择手段的。」
「你是想说,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老实说正是如此。无论公主殿下是如何想的,想利用公主殿下的人多到数不尽是事实;而诺福克公爵打算排除那些人也是事实。」
麻地亚斯将艾蜜莉手中的书简取走,迅速地浏览了一遍,隐藏在白色胡须下的嘴唇轻轻地张开。
「在这座宅邸的不远处,有一间与王家有渊源的女子修道院。」
「女子修道院?啊,跟父王颇有交情的那间?」
艾蜜莉记得自己确实去那边做过数次礼拜,那是一间宅邸内的礼拜堂根本无法柜此的大型修道院,尽管还是逊于王城的礼拜堂,不过一想到那里聚集的虔诚信徒数量之多,就连艾蜜莉也不禁感到佩服。
「是的。公主殿下……请您成为修女吧,只要臣去说一声,甚至可以让公主殿下坐上修道院长的位子。」
「什么……?麻地亚斯,你这个家伙!」
艾蜜莉的声音气得发颤。那不就等于要我离开世俗、隐居山林中吗?
「公主殿下,再这样下去甚至有危及到公主殿下的可能性。诺福克公爵轻轻松松就可以派出亡灵骑士,虽然这对您而言很残酷,不过您在形式上有必要离开俗世,再说……这么做并不会比现状更不自由,这个臣可以保……」
「闭嘴,麻地亚斯!你这家伙是老年痴呆了吗?」
艾蜜莉起身大吼,双颊因激动而泛红,她接着揪住麻地亚斯的胡须。
「公、公主殿下……」
艾蜜莉无视阿尔巴特的呼喊继续说道:
「你到底是什么身分!给我说清楚!」
艾蜜莉拉着麻地亚斯的胡须。
「以自己的生命为盾守护主人,不是你们这些护卫骑士的工作吗?你们微不足道的命是为了我才存在的不是吗?不准想这种无聊的事!」
「可是,公主殿下,我们的任务是……」
「啰嗦!闭嘴!不准回嘴!我觉得不太舒服,要出去走走。」
艾蜜莉粗暴地甩开他的胡子并离开房间,只听见房门被用力关上而发出巨大声响。
「公主殿下,请等一下!」
艾蜜莉却无视于在背后叫唤的阿尔巴特以及两名装甲侍女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用力迈出步伐。
*
马依鲁兹心想,这房间不管什么时候看都是如此地豪华。
房间的一角摆放着大甲冑的复制品,用高级纸印制而成的书籍与高价的酒一同并排在墙边。夕阳余晖透过玻璃窗洒入,使房间呈现出鲜艳的橙红色。
「乔瑟夫大人,我带乐师马依鲁兹来了。」
装甲侍女站立在马依鲁兹的身旁,一边警戒着入口处一边禀报。一名穿着奢华的壮年男子站在装甲侍女和马依鲁兹眼前,他与马依鲁兹的年龄看来相差不远。
他就是乔瑟夫-杰佛利-诺福克,领有诺福克公爵爵位,在莱凯涅王国中算是屈指可数的高阶贵族。
「辛苦妳了,苏菲。」
高大的身躯深深没入椅中,乔瑟夫坐着如此说道。在他的金色长发之下,可见清澄的蓝色瞳眸正注视着马依鲁兹,男人抚摸着略带棱角的下巴温柔地微笑着。与粗旷的面貌相反,他的声音非常地柔和。
装甲侍女于是低下头。
「嘿嘿嘿,辛苦了。」
马依鲁兹轻抚着他那长满胡渣的下巴,然后反手对着装甲侍女的臀部又摸又揉。
装甲侍女的臀部当然覆盖着厚重的装甲,要在站立的状态下直接摸到裙状铠甲下的臀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马依鲁兹的身高足以俯视侍女,更是不可能办到。因此,马依鲁兹一边摸着下巴,一边动作自然地屈膝沉腰,从她的装甲下方将手伸入,再穿过铠甲与铠甲之间细微的缝隙,若无其事地轻抚着她的臀部。连乔瑟夫也不得不承认,那手法真是古今罕见的完美。
紧接着传来一声尖叫,侍女往后跳开,手中已经举起战锤。
「你、你、你……你这是做什么?你这个禽兽!」
握着战锤的手仍在颤抖,不过侍女依旧高亢地大叫。
「喂,乔瑟夫卿。你听我说,我认为这种充满轻蔑的眼神,一定存在着某种让我们感到兴奋的秘密,而且从那通红的脸颊可以看出,她一定对我抱持着某种情感!」
马依鲁兹像是还想再摸似地,维持着弯腰的姿势自以为是地说道。
「这样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来吧,我心爱的侍女,就用妳抱持的杀意杀了这个男的吧!」
乔瑟夫的话才刚说完,战锤立即落下。
「呃、哇~!?」
侍女藉由大甲冑产生的腕力挥动巨大的铁块,马依鲁兹则用勉强的姿势千钧一发地避开攻击,而他脚边的地板应声破裂,碎片四处飞散。
「等等……喂、等一下!」
铁锤再次袭向马依鲁兹,只见他抛弃羞耻心及旁人的视线,狼狈地在地板上打滚以闪避,侍女则是一言不发地逼近他。
「乔瑟夫卿,还有侍女大人!是我不好!真的很抱歉!我喝醉了,只是因为酒醉而失态,求你们放过我吧!你们看,真的有酒臭味吧!呼~呼~」
尽管他呼出带着酒臭味的气息想证明自己酒醉,装甲侍女却蹙起了眉头,露出更加厌恶的表情。
「不!我要杀了你。」
「你这样还真难看吶。」
乔瑟夫苦笑着弹了一下手指,装甲侍女立刻停止动作、收回战锤。
「不好意思,我知道妳一定很想杀了他,但还是请妳退下好吗?因为他是个变态,我会担心妳的安危。」
「我明白了。不过需要杀他的时候,希望您能让我动手。」
装甲侍女低下头请求。
「当然啰。」
「乔瑟夫卿!当然是什么意思啊……」
「感谢您的恩赐。」
「喂!等等……」
侍女无视马依鲁兹的抗议而转身回过头,然后看也不看一眼就退出房间。
关门声在夕阳洒入的房间中响起。
马依鲁兹大大地喘了一口气,眼见地板到处都是坑坑洞洞,虽然那并非强化腕力的大甲冑,不过要是被击中可免不了一番重伤;正因为是如此巨大的铁块,所以如果击中要害,甚至有可能会当场毙命。
「嘿嘿,只懂得用暴力来表达爱意,这女孩还真可爱。」
「我的侍女大多性情刚烈,当然这也是我的喜好啰。」
乔瑟夫全身靠着椅背,并且笑着说道。
「你的兴趣真不错。不过那个侍女明显对我有好感呢,因为她很可爱,所以不会错的……」
「你还是这么愚蠢呀,马依鲁兹。那个侍女喜欢的是我,就我这有妇之夫来看,女人的嫉妒可是很可怕的唷。哈哈哈!」
「真会往你喜欢的方向解释。比起你这种货色,她一定对我健壮的体魄抱持着好感,不信我脱给你看。」
「不过是满身肌肉罢了。」
两人互看一眼,然后笑了出来,他们看似愉快的脸被夕阳照红。
「然后呢?你用你那健壮的体魄达成任务了吗?」
「要解决掉连自己身处什么状况都不知道的家伙再简单不过了,他只是出来外面乱晃,根本就不需要我出马。」
「所以只有你光吃饭不做事啰?真是轻松呢。」
乔瑟夫鄙夷地两手一摊。
「少管我。这叫信赖部下!怎样?我很帅吧?」
「我倒是不怎么信赖我的部下呢……女性除外。」
「这个国家已经没救了。」
「这就是所谓贵族的素养。算了,先不谈这个。」
乔瑟夫眼角的笑容已经消失,他稍微敛了敛嘴角、停顿了一下。
「看来试图接近艾蜜莉的家伙不少呢,虽然还在暗中派遣部下连络的阶段。」
「果然是这样。那些人是想拥立她起兵造反吗?」
「没错。艾蜜莉公主身为女性却擅长武术,这就是她为什么会被称为铁球公主的缘故,跟体弱多病又卧病在床的王弟比起来,她确实更具成为王者的资质。」
马依鲁兹也知道这一点。
莱凯涅王国的前途可说是乌云密布。过去曾将古莱凯涅王国逼迫到差点灭亡的东方强国——威伦斯特王国经过数十年后,又渐渐地再次展开入侵;相对的,莱凯涅王国则因为加斯顿国王的驾崩,与新王加史帕鲁的体弱多病,使国家的根基已经产生动摇。
当中主张辅佐病床上的年幼国王、抵挡威伦斯特王国入侵的是亲王派。
而主张推举虽然身为女性却拥有王者资质的艾蜜莉,并废除王弟、迎击威伦斯特王国的是反加史帕鲁派。
讽刺的是,明明双方都担心威伦斯特王国的威胁,却因为彼此的对立,反而给予威伦斯特王国入侵的机会,这就是莱凯涅王国的现况。
「对方可是与复国女王艾蜜莉同名的铁球公主,也难怪他们会想拥护。」
不用说,乔瑟夫当然是亲王派的先锋。他总是说着必须防止大规模的内乱并且维持国家的安定,这是先王加斯顿任命自己担任加史帕鲁辅佐工作时,托付给自己的职责。
「那么……你要我们去杀谁?」
马依鲁兹明白乔瑟夫会不择手段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冷血之人,而是他知道必须选择最有效率的方法,以将牺牲减少到最低。
而为此行动的,就是他们这些亡灵骑士。暗杀奥利佛伯爵一事,也是为了减少反加史帕鲁派中激进派人士,以维持政治平衡。
「反加史帕鲁派已经无法再压制了,除了直接斩断祸根以外别无他法,所以帮我杀掉第一公主艾蜜莉吧。」
乔瑟夫坦然说出他的目的。
「你是认真的吗?公主的身边可是有被称为『盾』的麻地亚斯耶。」
「那个自称辅佐她的老人吗?不过是个隐居的老人,我相信你能应付。」
「讲得可真轻松。」
马依鲁兹笑了。他熟知被称为『盾』的麻地亚斯之名,也曾在战场上亲眼目睹他的战斗,他同时也是自己很想交手看看的对象。马依鲁兹当然明白这是一场危险的战斗,却无法隐藏身为重骑士的自己正为此而感到热血沸腾的事实。
「你看起来很高兴嘛。」
「如果只有我的话。」
暗杀公主。
可以想见这将会是一场到目前为止最困难、最残酷的作战。
马依鲁兹连问也不问一声,便从酒棚中取出一瓶酒,手上拿着水果酒思索着。
……这次也能全员存活下来吗?
然而谁也无法回答他心中的疑问。
*
艾蜜莉大声踏步进入中庭。时间已是日落时分,夕阳映照在城墙上染出一面红。不回头看也知道,随后而至的三道甲冑声,是出自阿尔巴特与两名装甲侍女。
「阿尔巴特!那家伙是老人痴呆了吗?你最近有没有听他说,他在进厕所前就尿出来之类的?」
「什么?您是说麻地亚斯大人吗?麻地亚斯大人可是有能力自己去上厕所的男人。」
「所以你没有能力自己去啰?」
「我当然可以啊!」
「有能力一个人上厕所的男人,会说出要我进入修道院这种傻话吗?」
麻地亚斯的身体有多健壮,每天与他练习的艾蜜莉再清楚不过了,但这根本是两回事。
「我为什么非得在这种年纪就舍弃俗世呢?要侍奉神也还太早了,再说我的梦想可是酒池肉林呢!这可是我从小就怀抱在心、庄严的王者之梦。话先说在前头,那非常不得了哦。从最年轻的十二岁,到最老的三十五岁,我将一个人独占所有充满魅力的男性,建造莱凯涅王国史上第一个男子后宫。这是我的梦想,也是神交付给我的使命!」
「那可是莱凯涅王国有史以来最糟糕的恶法唷!」
「那么,你难道没有想象过十三岁的少年羞怯地脱下衣服时的模样吗?」
「才、才没有呢!请您不要这样胡言乱语好吗!」
「那你就没有回话的权利,你没有资格跟我站在同样的场合说话,对吧?」
艾蜜莉连珠炮似地说着,然后走到宅邸的里侧,这里有个马厩。
「菜蒂、雪莉娜,陪我骑马出门!」
「公主殿下,我也要一起去。麻地亚斯大人不是说过了吗?这样太危险了。」
「我要去的地方就在附近,有茱蒂跟雪莉娜陪同不会出问题的。」
艾蜜莉无视于阿尔巴特的制止,走向她视为爱马而宠爱有加的栗毛马儿,然后脚踏马凳,并且抚摸着她欣赏的栗色马毛。
「公主殿下,您真的要去吗?就像阿尔巴特大人所说的,这太危险了!」
「所以才要妳们跟着呀,我说要去就是要去!」
茱蒂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雪莉娜将手放到她的肩上摇摇头,然后静静地从马厩中再牵出两匹马。
雪莉娜身穿厚甲冑却能轻巧地跨上马,茱蒂在稍为犹豫后也跟着上马。
身为装甲侍女的两人都背着铁盾,那是为了保护主人所制造的钢铁大盾,而她们戴的头盔附有浓浓的金色纹样。装甲侍女的大甲冑是为了保护主人而特别制造的,因此必须藉由强化五感知觉才能及早察觉威胁主人的危险,并且挥动钢铁大盾挺身护主,这就是装甲侍女身负的重任。
「公主殿下,请您小心。」
听到阿尔巴特这句话,艾蜜莉嘴角微微往上弯,露出狂傲的微笑。
「你这什么话,有这些家伙在一定没问题。你看看茱蒂吧。」
「咦?我吗?」
茱蒂紧张地看了看四周。
「马看起来很吃力吧?经过严格锻炼的身体会非常沉重,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是、是甲冑的关系啦,再说我可比公主殿下轻。」
「只比胸部的话啦。」
「公主殿下……」
看着狼狈的茱蒂与红着脸别过头的阿尔巴特,她满足地踢了一下马腹。
艾蜜莉沿着城墙策马奔驰,礼服的下襬因而被风掀开,双脚至膝盖都露了出来,她却丝毫不在意。绵延至城门的城壁呈蜿蜒的形状,这是万一遭敌人入侵时,为了防止敌人直接进入所采取的最低限度防御。
不过艾蜜莉知道那座石壁在途中有一处损坏了,那里的墙上有个洞,是体型娇小的女性才能通过的小洞,由于它被城墙内外的杂草所遮盖,所以知道它存在的也只有城内少数几人而已。即使如此,形同虚设的城壁与这座古城的老朽程度,也已经够让人无言了,反正这里不过就是这点程度罢了。
艾蜜莉经由那个洞穴抵达城门,只见被两座守卫塔拱卫的巨大城门现在正关闭着。这座城门是由前方设有铁链缠绕的栅栏,加上后方一道木制门扉而制成的双重门。
「啊,公主殿下!」
守卫城门的士兵们回过头来,他们身穿的铠甲并不是大甲冑。士兵在锁子甲的上方穿着铁制甲冑,并手持长枪站立于城门前,在他们头上的守卫塔也伫立着两名带弓的士兵。
「给我开门!」
「是!您要去散步吗?」
「想散步到心情好再回来。」
「哈哈哈,请好好地放松心情吧,茱蒂小姐与雪莉娜小姐也请小心。」
铁链卷动时发出又钝又涩的声响,艾蜜莉接着通过向上卷起的铁制栅栏与开启的大门来到了城外。
城外是一片辽阔的草原。艾蜜莉曾经听说过,当初是在稍微偏高的小山丘上将森林开拓之后才建造出这座城的,而周围那片广大的森林就是残留下来的痕迹。城堡正面的森林全被砍除了,之所以会开拓出这块平原,就是怕敌人会潜伏于其中。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如果在敌人从森林出来后才发现,艾蜜莉认为其实也来不及了,这很明显是栋拥有缺陷的建筑。
微暗的天空夹杂着夕阳余晖映照着大地,艾蜜莉一语不发地驰骋着,并用右手压住飞扬的礼服,她现在开始对没有先换好衣服就出来一事感到后悔。
持续从她身后传来的钢铁撞击声是装甲侍女的甲冑声,马匹承受着大甲冑的重量,蹄声听来颇为沉重。
穿越森林、登上高台所望见的农地是属于艾蜜莉直辖的领土,在田地中散布着一间间粗糙的小屋,那是农民们的住家。
……那种地方不适合让人居住。
家家户户的烟囱飘起了烹煮晚餐的白色炊烟。
艾蜜莉的领地在莱凯涅王国的北部,虽然与威伦斯特王国的国境还有段距离,然而这片土地过去曾因战事而数度成为战场,且在十几年前也曾被威伦斯特王国占领过。麻地亚斯曾经说过,这片土地历经战火蹂躏,已经残破不堪了。但是现在在艾蜜莉眼前的是一片覆盖绿草的土地,朝远方望去,还可以看见孩子们跑来跑去,而大人们则扛着农具踏上归途……从他们身上看不出对战争的忧虑。
朝下方俯视的艾蜜莉流露出愤怒的神情,在她眼中燃起的毫无疑问是憎恨的火炎。
……既然认为我的存在很危险,那么去发动战争什么的不就得了。
她是认真地在思考这件事。
就算国家会因此而荒废、农民会死于饥馑,又要杀死多少敌人,最终只要自己能存活下来,就可以开创出比现在更美好的未来。
她被迫放弃过去十几年来的努力,还要担心会被反加史帕鲁派的人利用,或是被亲王派放出的亡灵暗杀,才会移居到这个边境之地,甚至还将被强制进入女子修道院过着隐居的生活,她认为与其这样还不如引发战争,那样绝对爽快多了。
……不要以为我会任人摆布!
她对眼前所见之物全感到憎恶,无论是夕阳的颜色还是草木的香味,或是林荫间的鸟鸣,甚至于远处那凡夫俗子的聚落,这些全都令人生气。要是能将看得到的事物全都烧尽就好了;在背后戒备待命的茱蒂与雪莉娜,和明明很清楚她身处状况却还是努力劝告她的阿尔巴特,还有麻地亚斯也是……干脆全部一起烧尽算了。
从被夕阳染红的小屋升起一道道炊烟,看起来像是村子遭到火烧一般……
「你们这些垃圾!」
艾蜜莉丢下这么一句话。
*
阿尔巴特心想,就连马蹄声听起来都像是在槌打地面。
就算瞥向宅邸前蜿蜒的城墙,也已经看不到艾蜜莉的身影了,她的怒骂声以及马儿的嘶鸣声正逐渐消失在城门外的远方。
艾蜜莉会生气也是当然的。
阿尔巴特从小时候起就跟艾蜜莉交情很好。尽管他出身于名门世家,却由于是次男而不能继承家业,对阿尔巴特而言,这一切都是他的父母为了能与王族、而且是在加史帕鲁出生前曾拥有王位继承权的艾蜜莉攀上关系所一手安排的,就算是这样,艾蜜莉对自己还是很友善。当然,除了被友善对待之外,更被加倍地捉弄,就连现在也被欺压着,不过由于那是她的癖好,所以阿尔巴特早就放弃了。
年幼时的她就拥有身为王族的强烈使命感,由于加斯顿王没有男性继承人,所以她以继承人的身分被养育长大,她的努力、苦恼,以及迁怒,阿尔巴特完全能够理解。
「却要这样的她进入修道院吗……」
「你在自言自语吗?阿尔巴特,你比我还早开始老人痴呆啊。」
他突然听到干涩却又冷静无比的声音。
「麻地亚斯大人……」
麻地亚斯打开斑驳的古老门扉,在他面前现身。
隐藏在白眉下的眼睛注视着夕阳,似乎因刺眼而瞇起眼睛,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公主殿下现在一定在发飙吧。」
「一定会发飙吧……我也是这么想的,阿尔巴特。」
年过五十的老骑士声音与平时无异。
「所以啊,阿尔巴特。我想你也知道,公主殿下现在的处境相当危险,虽然我已经想尽办法了,不过堤防只要出现些微的漏洞就无法阻止它崩溃。这已经是我们目前能采取的最佳方法了,一切都是为了让公主殿下存活下去啊。」
「可是……」
「减少护卫骑士与装甲侍女的数量、为了表示自己没有叛意而移住此地。即使如此,也已经无法阻止事情的发展了,一旦亡灵到来,能成功保护她的机会大约只有五成吧。」
麻地亚斯抬头看着天空。
「已经没有其它办法了……」
麻地亚斯所说的五成机率,对阿尔巴特来说自然是相当沉重的。
麻地亚斯在之前的反乱中,获得许多从重骑士与亡灵骑士手中保护先王的实绩。麻地亚斯在撤退战中勇猛的表现,让他获得『盾』之评价,这可是相当广为人知的事迹。
而且,潜藏在那干枯身体中、光靠单手就能抵挡住阿尔巴特的实力,阿尔巴特也已经亲身体验过了。
既然如此优秀的麻地亚斯都说想不出其它办法,那么阿尔巴特更是无话可说,他想到的都是一些一看就知道有所矛盾的方案。
「唉~在让公主殿下明白之前,我也只能当一个啰嗦的老头。在那之前我们要做的,就是从恶汉手中保护公主殿下,对吧?」
一颗也没缺的白牙在胡须的遮盖下隐约露出,麻地亚斯笑了。
「……是啊。」
阿尔巴特低声说道,并且将视线移向城门。此时已经听不到艾蜜莉的声音,与马匹的嘶鸣声了。
*
旅途中的脏污最麻烦了,根本是女性的天敌,这是空斯坦丝每次外出旅行时的感想。每天都只能用水擦拭,根本无法完全去除肌肤上的油脂,马车掀起的尘埃更是毫不留情地进入纤维间隙中,使衣服变得越来越脏;她自傲的金发也在旅途中渐渐失去光泽而变得暗淡,而且隐约有股异味,让她介意得不得了。
在旅程结束后洗去所有的脏污,是我绝对不退让的最高乐趣,空斯坦丝这么想着。
因此,空斯坦丝在沐浴完毕、洗去所有旅途中的脏污后高兴地哼着歌。
她所处的房间里充满了酒肉与些微汗臭味。马依鲁兹去做报告时,『旅行乐团——马依鲁兹与他愉快的伙伴们』已经先行开始举行宴会了。
喝到仿佛连指尖都发红的巴吉尔,正闹着在房间角落静静啜着酒的迪利克。平常表情不太有变化的迪利克也在此时卸下防卫的表情,尽管他对喝醉就会吵闹的巴吉尔感到烦闷,但房间充满欢笑声毕竟是好事。
如果杀了人之后,还能笑的话……
明知想这些也没用,然而这种想法总是不时浮现在脑海,而且这个想法也很正当。因此,空斯坦丝才要喝酒,才要选择适当的言词享受闲聊的乐趣,这样对自己、对伙伴,还有对马依鲁兹都是好事。
「是谁趁我去做业务报告的期间炒热气氛的啊?是你吗?还是你?还是……我呢?」
马依鲁兹突然打开门冲入房内大吼,敞开的门就这样压在巴吉尔身上,但他却丝毫没注意到。另外,前去报告的马依鲁兹满脸通红绝不是因为夕阳的关系,他一进来,房间里的酒臭味明显地变浓了。
「……怎么会醉了呢?你不是去做业务报告吗?」
「哈哈哈,空斯坦丝的屁股今天也很赞!所以啦……」
马依鲁兹一边说着,一边将已经打开的果实酒放到桌上。
「再怎么看都是那瓶酒害的吧。」
迪利克小声地说着。
「混帐东西!这是我为了部下着想所带回来的礼物。喂,巴吉尔!巴吉尔在哪?」
「就在刚刚被马依鲁兹压扁了……」
马依鲁兹转过身,被门打到的巴吉尔立刻倒了下来。但是,他就像在回应马依鲁兹的话一样,拿起了桌上的酒瓶。
「谢谢!谢谢,马依鲁兹!我一直在等你和酒到呢。因为酒就等同于马依鲁兹,所以有酒就没有马依鲁兹,有马依鲁兹就没有酒,对吧?」
他一面这么说,一面用身体撞向马依鲁兹的腰,而且还不忘要抢过酒瓶,将酒从瓶口往嘴里送。
「谁知道啊。应该说,为什么这家伙会醉成这样呀!」
马依鲁兹一边从紧抱自己的巴吉尔手中夺回酒瓶,一边挣扎着。
「先讲清楚,看到你醉成这样,我跟空斯坦丝才想抱怨呢。」
「我当然会无视你啦,迪利克。」
马依鲁兹故意假装没听到迪利克的话。
「……不管怎么看都很难把这个人当成好上司……那么,马依鲁兹,我再问你一次喔,工作的事怎么样了?」
「问这干嘛?我可是摸了侍女的屁股唷!」
「看来乔瑟夫卿并没有砍下你的头。」
「本大爷的头哪能说砍就砍啊。」
马依鲁兹豪爽地大笑几声后,直接对着瓶口大口喝了起来。被晒黑的喉咙发出咕噜声,水果酒就这样流入喉中,然后他将嘴离开瓶口喘了一口气,之后再露出皓齿做出笑容。
「我可是接了笔大生意回来耶!」
马依鲁兹吐出满是酒味的气息高兴地说着,不过空斯坦丝觉得他的眼睛并没有在笑。
*
茱蒂在洗过澡后穿上装甲侍女的甲冑,在被蜡烛的火光照亮的黑暗中走着,在这寂静的夜里,宅邸中只回响着她的甲冑磨擦声与钢铁的脚步声。
虽然看不到月光,但茱蒂知道现在已经是月正当空的时间,她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对生理时钟的准确度相当有自信。
茱蒂她们身为装甲侍女,即使在夜间也要守护睡眠中的艾蜜莉,再几分钟就是要跟雪莉娜交班的时间了。
大甲冑会夺去穿着者相当多的体力,不可思议的是,女性的体力消耗比男性缓慢。有部分学者认为需要孕育孩子的女性跟男性比起来,其潜在的生命力较高,目前还不能确定此说的真假,不过至少可以确定这点的确是装甲侍女的存在意义之一。装甲侍女是为了在护卫骑士无法做到护卫工作时给予辅助而存在,主人若是女性的话,自然会有男性护卫骑士无法踏入的场所——譬如寝室或浴室等地方,这时保护女王人就是装甲侍女主要的工作。
即使能够理解自己的重要性,不过在深夜时守卫还是很辛苦。老实说,茱蒂对夜晚值班感到很棘手,她原本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少女,因为某种理由而被麻地亚斯相中而成为艾蜜莉的装甲侍女,所以对于在半夜被叫醒、要守在沉睡中的艾蜜莉身旁直到早上,这种守夜的工作到现在都还无法习惯。她在老家时虽然每天都要早起卖青菜,但是打从出生以来的十几年间,她在晚上总是尽全力睡觉。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不自觉地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看妳一副快打瞌睡的样子,真是个靠不住的装甲侍女。」
黑暗中突然传来这样的一句话让茱蒂大吃一惊,身体不禁震了一下,身上的大甲冑因而发出吵杂的声音。话虽如此,她还是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一边往后退以取得适当距离,一边戴起挟在侧身的头盔。只要戴上在重点部位嵌入辉铁的头盔,便能使她的感觉变得更加敏锐,反射速度与视力都会极剧地升高。
她所背的大型铁盾与相连的皮革腰带有一个特殊设计,只要一拉就能卸下。在退后的同时,茱蒂一面将背上的盾放下、挡在自己面前,一面举起挂在腰间的大锤摆出攻击架势。
「是谁……!?」
从头盔内投出锐利的视线,大锤的尖端也对准声旨发出之处。
「呃、等等,茱蒂,我现在可是什么装备都没穿……」
在辉铁发出淡淡光辉的同时,茱蒂的五感变得澄澈敏锐,耳朵连宅邸庭院里的虫鸣声,与走在石造地板上之人的脚步声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双眸也清楚地在黑暗中捕捉到浮现出来的人影。
成为武器狙击目标的红衣男子站着往后方一仰,虽然他站在转角的阴暗处,不过那是一张茱蒂熟悉的脸庞。
「阿尔巴特大人……您在这里做什么?」
茱蒂察觉自己发出了过于傻眼的语句。
「不是这样的啦,哈哈哈……」
阿尔巴特搔了搔头,脸上浮现出看不出是害羞还是困扰的笑容。茱蒂一看到他梳理整齐的茶色头发被弄乱,实在很想立刻帮他整理,这大概就是装甲侍女的天性吧。
他脱下了头盔,与平时身穿大甲冑随侍在侧、保护艾蜜莉的护卫骑士不同,那身衣装简便的模样,让他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年。事实上,阿尔巴特才十七岁,茱蒂与艾蜜莉则是十六岁,虽然年纪相差不远,但有时看到他总会有年纪比自己小的错觉。
「这可不是笑几声就可以解决的……在公主殿下的房间附近,您那样的举动不管是谁看到,都会觉得是可疑分子吧。」
茱蒂将大锤收回腰间、重新背起盾,一脱下头盔,就突然觉得眼前又回到一片黑暗。茱蒂看到阿尔巴特摆动红色衣服微笑着走过来,没来由地感到安心。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嗯……我只是想来看看妳有没有好好地工作,有点担心才过来的。」
「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但我可没有怠怱职守到需要让阿尔巴特大人担心。」
「妳刚刚不是打呵欠了吗?」
他像是要将白天时的事扳回一城似地故意挑人家的语病。阿尔巴特就是这种地方让人觉得孩子气吧,虽然他本人似乎没有察觉到。
茱蒂压抑住苦笑,也回了他一句。
「打呵欠足难免的,毕竟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更何况像这样妨碍我执行勤务的阿尔巴特大人才更教人担心呢。」
「呃、我并不是要来妨碍妳的……」
「可怜的阿尔巴特大人,要是我告诉艾蜜莉公主,您拦下正要去公主殿下身边的我,而且还向我搭讪的话……」
「等一下,妳不觉得这是故意在曲解我的意思吗?」
菜蒂用钢铁包覆的手挥开阿尔巴特伸出的手,轻声地叫了一下。
「这可怎么办才好?而且人家的身体还被触碰到了。如果我直接将这件事告诉公主殿下会发生什么事呢?斩首?绞首示众?艾蜜莉大人最喜欢这一类的话了。」
茱蒂瞇起眼睛低声笑着。
「对不起,茱蒂,我实在说不赢妳。我会好好反省的!」
看到他的脸色吓得发青,茱蒂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早就知道阿尔巴特大人不可能胜过我了。」
「被这样一说反而让人有点生气……」
阿尔巴特垂下肩膀。
「可是我从来没赢过也是事实……」
「这就叫做自作自受,谁叫您在我正要辛苦执勤时,还来开我的玩笑。」
「妳说的对,我不该说些无聊话的。」
阿尔巴特摇头微笑着。
「请不要再这样咄咄逼人了,我也该回房休息了。白天被公主殿下如此严厉对待,我到现在身体都还在痛。」
他将茶色的头发往上拨,可以看见已经泛红的额头,那是白天跟艾蜜莉做武术训练时被木球击中的地方。
「像那样被打中好像很痛……」
「是真的很痛啊,加上声音的反射,我连耳朵也在痛。公主殿下最近变得很暴躁,所以比以前还痛。」
搓了搓额头,阿尔巴特的微笑出现些微阴霾。
「果然……」
茱蒂毕竟是一名装甲侍女,每天都要接受战斗训练,而艾蜜莉也常参加训练。尽管艾蜜莉平时就很凶暴且毫不留情,但是最近挥动铁球的方式很杂乱,常常使出勉强的攻击,更少看在茱蒂眼中是这样。像今天艾蜜莉与阿尔巴特的对战也一样,只要有考虑到锁链铁球的攻击范围,应该不需要采用近身攻击才定。
「茱蒂,妳觉得最近的公主殿下怎么样呢?」
阿尔巴特压低了声音。
「最近……是吗?」
就如同阿尔巴特所说的一样,艾蜜莉变得比较粗暴。原本艾蜜莉就是说话粗鲁、话中带刺又旁若无人,还会肆无忌惮地讲出许多下流的话,而且既没耐心又顽固,说起公主的缺点简直是数也数不尽。这些话要是说出口,一定会被更多下流话语攻击,茱蒂因为害怕当然不可能说出口,即使如此,基本上艾蜜莉还算个性开朗,虽然是身在云端般高高在上的王族,但是她对待茱蒂与装甲侍女们的态度还是如同朋友一般。对艾蜜莉而言,出身名门的阿尔巴特、活生生的传说之『盾』麻地亚斯,以及身为平民的茱蒂等人,全都是地位相等的朋友及部下。
所以,茱蒂对她并没有抱持恶意,甚至可以说她就像定与阿尔巴特在不同方面、同样令她感到困扰的妹妹……不过这些话当然也不能说出口。
然而最近艾蜜莉确实变得很奇怪,不但看起来总是很焦躁,尤其是对麻地亚斯说话时常常会变得十分粗暴,有时还会看到她用燃烧着晦暗火炎般的眼神抬头呆望着天空。
茱蒂与雪莉娜都是在王城时期就服侍着艾蜜莉的装甲侍女,所以从王城移居至此的一切经过都看在她们眼里。那时还有将近十名的装甲侍女也因此变得只剩两个人;阿尔巴特他们这些护卫骑士也一样。
或许她会如此改变也是情有可原。茱蒂回想起在王都时的艾蜜莉,还是个旁若无人又桀骛不驯、走到哪就将麻烦带到哪的少女,但是跟现在比起来,以前的她是个更能够开怀大笑的人。
「她似乎变得不太爱笑了……」
茱蒂低下头喃喃自语。
「在我看来,自从离开王都后,看到她笑容的机会就变得越来越少。」
原本即位的应该不是弟弟加史帕鲁,而是艾蜜莉将以女王的身分统治国家才对;她从小就接受严厉的锻炼,以前任国王唯一继承人的身分、集周围所有期待于一身,这些事茱蒂也都曾听别人提起。麻地亚斯曾经说过,她现在会待在边境的小宅邸静静地过生活,是为了不引起多余的纷争,事实上在搬到这里之后,有好一阵子确实都没有任何拜访者,日子过得很平静。
尽管艾蜜莉说话还是一样狠毒,不过她似乎也看开了,并享受着这样的生活。
不过自从加史帕鲁病倒之后,情况变化如同反掌般快速,接连几日都有使者被派遣而来。艾蜜莉也知道他们的目的,而且也了解自己不能同意他们的诉求,可是回想起她之前的遭遇,会愤愤不平也是当然的。
「因为她是个想到什么就会直接表露在脸上的人……」
阿尔巴特叹了口气。
「嗯……不过就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我们才能像这样,过着在王都时根本无法想象的悠闲生活。」
一介装甲侍女竟然能和虽说是护卫骑上、但也是名门贵族出身的阿尔巴特熟稔地谈话,如此轻松的气氛都是艾蜜莉不在意地位高低的性格所赐。
「……真令人担心,总觉得她某一天会爆发……」
「她乍看之下虽然不像是会隐藏心事的人,不过回想至今所发生的一切,还真亏她能忍耐这么久……」
茱蒂自然不用说,艾蜜莉所身处的世界,就连出身名门却身为次男的阿尔巴特也无法去想象。
即使如此,却很容易想见她会因为被轻视而发怒,而且对于那些事到如今才向自己谄媚的贵族们,她会感到不快也是当然。
「只要是我能力所及,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这是茱蒂的直心话。
不只是艾蜜莉,茱蒂也很喜欢住在这栋宅邸里的每一个人,虽然她深知一介装甲侍女能做到的并不多,但只要是做得到的事,她还是想努力看看。
阿尔巴特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点点头。
「茱蒂,妳真了不起。」
他温柔的笑容,看起来似乎多了一分成熟的气息。
这种时候的阿尔巴特简直像变了一个人,茱蒂不禁感到自己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着,每次看到阿尔巴特这样的表情,不知为什么心情就是无法平静。
「茱蒂,我也要向妳看齐。身为护卫骑士,我阿尔巴特-阿鲁丰斯-杰佛逊,也要为了能对公主殿下有所帮助而努力。」
阿尔巴特朝着艾蜜莉的房间轻轻推了茱蒂的肩膀一下,并且再次点头。
「距离我返家还有一段时间。」
茱蒂原本激烈跳动的心脏,因为这句话更剧烈地跳了一下。
这并不是热情的悸动。
肩膀被推了一下,茱蒂穿着铁靴的脚因此往艾蜜莉的房间走了几步。
阿尔巴特似乎还有事没做完,可是她实在无法开口问那是什么事。即使茱蒂忍不住想回睡,但只要一想到自己现在的表情,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阿尔巴特只不过是为了拜麻地亚斯为师才成为护卫骑士,这是他身为重骑士修业的一环,他总有一天还是会回到继承杰佛逊伯爵领地的哥哥身旁,并且统治领地的一部分。
……不能再有这些奇怪的想法了。
再前进一步,茱蒂也在心中重重地点了个头。
茱蒂不过是平民出身的装甲侍女,阿尔巴特却是莱凯涅王国有名的贵族之子,她心中不断这么重复告诫自己。
「那么我该走了。晚安,阿尔巴特大人。」
茱蒂只是回头这么说。
「这样啊……晚安,茱蒂。妳也加油啰。」
「是,谢谢您。」
茱蒂一边感到双颊发烫,一边加快脚步。
有点聊得太过头了,我得加快脚步才行。尽管心里这么想着,菜蒂却有种因内疚而逃走的感觉。
这么说来……
她想到一个人伫立于黑暗中的阿尔巴特。
结果……阿尔巴特大人刚才到底为什么会在那里呢?
茱蒂自觉要是再想下去,自己只会把原因导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因此摇了摇头加快脚步。铁靴发出刺耳的脚步声,意外强烈地在无人的走廊响起。
*
阿尔巴特定睛看着身穿厚重甲冑的背影远去,那身影在弯过转角后随即消失。
……如果今天也能安然度过就好了。
他一边看着那背影消失在无人的走廊一边想着。
阿尔巴特思索着,艾蜜莉应该不致于会被亡灵骑士袭击吧。身为他师长的麻地亚斯一直在警戒着袭击一事,身为护卫骑士难免会对最糟糕的情况做假设,尽管这个观念或许是正确的,但是在阿尔巴特看来,他的警戒稍嫌过头了点。基本上,阿尔巴特根本无法想象攻击王族这样的行为,再加上考虑到莱凯涅王国目前的处境,只怕连小孩子都知道这将会引起多大的危机。
即便如此,现今的局势的确不安定。万一麻地亚斯所担忧的事成为现实的话,阿尔巴特他们这些护卫骑士与装甲侍女,就必须以生命为盾来保护艾蜜莉。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阿尔巴特便注定将来要成为哥哥的重骑士,连心性都被培养成具备骑士精神的他早就有此觉悟。虽然他尚未经历过实战,服侍艾蜜莉也仅只是为了成为骑士的修行,但是他并没有会惧怕敌人的软弱性格,就算是现在这一瞬间受到袭击,阿尔巴特也能使出全身的武艺挺身而战。
然而,这只不过是他的觉悟罢了。
假设真的发生奇袭,需要战斗的并不是只有阿尔巴特一人。除了身经百战的麻地亚斯之外,茱蒂与雪莉娜等装甲侍女也将陷入战事之中,如此一来,她们将会面临敌人的攻击,甚至有可能失去性命,而且茱蒂除了是装甲侍女之外,还身负另一个任务,这点阿尔巴特也很明白。
「我想应该不会受到攻击……因为那是不可能的!」
这句话不是对任何人说的,而像是在说服自己,但是就算这么做也无法驱逐他心中涌起的不安阴影。
听到茱蒂离去的走廊另一端传来甲冑摇晃声,阿尔巴特于是抬起头来。
红发侍女穿着有围裙的大甲冑,将头盔抱在手上走来。
那是另一名装甲侍女——雪莉娜。昏暗烛光映照着她修长的身材,勾勒出地上的身影,编成一条辫子的红发在身后配合着她的动作轻柔摆动。
「阿尔巴特大人,晚安。」
她点头打招呼,似乎对于独自伫立在此的阿尔巴特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啊……晚安,雪莉娜。」
「您刚才在跟茱蒂聊天吗?」
「咦?」
被这样单刀直入地一问,阿尔巴特不禁出声。
注意到自己嘴巴还张着后,他赶紧恢复成原本的表情。
「为什么这样觉得?」
「没什么。只是因为茱蒂稍微晚到,又在这里看到阿尔巴特大人,才想说或许是你们在途中聊了一下。」
「原来如此。」
雪莉娜在阿尔巴特身旁停下脚步。
她直到刚刚都还戴着头盔,所以红发看起来有点湿润,而火红的脸或许只是因为太热所造成的,然而她那匀称的容貌,仍不可思议地令人感到美艳。
「我什么都没说,妳竟然能推理到这种地步。」
「我只是从状况做出这样的判断罢了,幸好艾蜜莉大人正在熟睡。」
「妳是说,茱蒂会迟到是我的责任吗?」
「因为艾蜜莉大人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能欺负人的机会。」
虽然雪莉娜是这样说,但是阿尔巴特却从来没看过雪莉娜被欺负,因为她非常擅长应对这种事。
「妳真了解她。」
「关于艾蜜莉大人的怪癖,还是阿尔巴特大人比较清楚吧。」
「因为我总是被她捉弄的关系吗?」
「我并没有这么说哦。」
「嗯……是这样没错啦……」
阿尔巴特也只能苦笑了。
「最近艾蜜莉大人心情不佳,多加注意绝对不会吃亏。」
「刚刚茱蒂也是这么说,听说最近公主殿下的笑容变少了。」
雪莉娜点了点头。
「是的。毕竟遇到这种状况,对于个性偏激的公主殿下一定很难熬。」
「妳果然也这么认为吗?」
「是的,不过……」
雪莉娜的眼睛正面注视着阿尔巴特。
雪莉娜跟会把心情立即表现在脸上的艾蜜莉与茱蒂不同,她本身就很少笑,那端正的脸孔很少出现表情变化,经常让人感到冷冰冰的,宛如没有被赋予生命。但是阿尔巴特确实感受到在那眼瞳深处,闪耀着兼具理性与坚强意志的光辉。
「艾蜜莉大人是很坚强的人,只要稍微给她一点时间,她总是能跨过这个难关,毕竟她过去都是这样克服困难、一路走过来的。」
雪莉娜的口吻非常笃定。
「她懂得面对自己的感情,是个除了顺应自己的心情快乐过日子以外什么也不会的人。如果她忍耐不住时就会引发一些骚动,例如挥动铁球之类的。」
「那不是不太妙吗……」
「没问题的。就算是这样,基本上她的本性还是很善良。」
雪莉娜嘴边浮出浅浅的笑容。
「这样啊。嗯,毕竟比起我和茱蒂,妳跟艾蜜莉相处的时间要长得多了。」
听说雪莉娜和同样是装甲侍女的母亲,与艾蜜莉初次见面时还不满十岁,阿尔巴特第一次见到艾蜜莉时,雪莉娜就已经随侍在侧,而在那数年之后她才成为装甲侍女。阿尔巴特心想,或许对于艾蜜莉来说,比她年长两岁的雪莉娜就像是她的姊姊吧。
「和阿尔巴特大人及茱蒂也差不了几年吧。」
「光这几年的差距可大了。不,该归功于妳的性格呢?还是应对得当呢?」
「说的也是,像阿尔巴特大人就已经沦为公主殿下的玩具了。」
从雪莉娜认真的表情,看不出她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那是无所谓啦……」
阿尔巴特一边搔着脸颊,一边试着瞪了她一眼,她的表情却一点变化也没有,阿尔巴特不禁长叹一口气。
「对了,关于白天说的那件事,雪莉娜对麻地亚斯大人的提案有什么想法?」
「修道院的事是吗?事实上,我觉得那么做是正确的。」
白天时艾蜜莉之所以情绪失控,就是因为麻地亚斯所说的话。为了逃离王位的权力斗争而远离世俗——也就是劝她进入修道院,因此让她大发雷霆。
「正确是吗?不过我很难想象亡灵会对艾蜜莉大人出手。」
「就如同麻地亚斯大人所说的,以诺福克公爵为首的几个人的确有可能这么做。」
「雪莉娜也这么认为?」
她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
阿尔巴特思考了一下。的确,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虽然艾蜜莉为了避免权力斗争自行移居到边境,以强调自己毫无战力,也没有争夺的意思;可是以她为名的旗帜还是有利用价值,若是出现能利用那股号召力的机会,当然会有人想得到她的力量。另一方面,对敌对那方来说,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在艾蜜莉取得战力前杀了她,如果是在还能从权力舞台退出的时期倒还好,艾蜜莉一旦被拉回舞台上,这个边境地带与少量战力将会成为对她不利的致命伤。
而且万一真的与亡灵展开战斗,护卫一定会受到致命打击。阿尔巴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倒在地上的金发少女,白色的礼服染上血红,握着铁锤的手沾染了暗红色的血液……不过那个少女并不是艾蜜莉。
「您是在担心菜蒂的事吧。」
「咦?呃……为什么这么说?」
阿尔巴特因这句突然冒出来的话感到相当狼狈。
雪莉娜并没有为他的反应感到好笑,她只是一边凝视着他,一边继续说道:
「一旦遇到袭击,将处于最危险状态的人就是茱蒂。」
「是这样没错……」
「实际上,我们是为了让公主殿下生存下去而存在的,如果情况紧急,茱蒂还有成为替身的任务。」
「替身吗?」
身为一介平民少女的茱蒂会被雇用为装甲侍女,就是因为她长得跟艾蜜莉很像。她们当然并不是一模一样,而且性格也完全不同,但是身高、金发、眼睛的颜色,到脸部轮廓都与艾蜜莉相似的她从远方看来,简直就像是艾蜜莉的双胞胎。只要稍加变换发型、模仿艾蜜莉的动作,对没见过艾蜜莉本人的人来说,她就跟艾蜜莉一样,若是阿尔巴特突然看到正在模仿艾蜜莉的茱蒂,也不禁会如遇到真正的公主一般挺直背脊。
不如说,跟随时会挥动铁球冲入敌阵的本人相比,阿尔巴特觉得表情严肃地指挥他人的茱蒂,还要更像艾蜜莉公主。
茱蒂等于是在发生万一时,为了能尽量拖延时间好让艾蜜莉逃走的活祭品。
「可是为什么会先提到茱蒂呢?我照理说是在指公主殿下吧。」
看到阿尔巴特连珠炮似地说着,雪莉娜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那么,也请您为我担心,当然不要忘了艾蜜莉大人。」
「那是当然的。」
「谢谢。」
雪莉娜轻轻地行了个礼。
「那么,我先去休息了。」
说完想说的话后,雪莉娜便跨步离开,一时语塞的阿尔巴特只能目送她离开,看着雪莉娜的大甲冑逐渐远去。
「我该不会又被作弄了吧……」
眼前浮现出茱蒂的笑容与雪莉娜的微笑。
这两位装甲侍女分别因为与艾蜜莉不同的理由而难以相处,一想到在这座宅邸里到底还有谁是自己能辩得赢的,阿尔巴特只能如败者般地叹着气。
「被作弄了啊……」
虽然这么说,他脸上却挂着爽朗的笑容。
「真是没办法,我也去睡吧。」
阿尔巴特搔搔茶色的头发,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呵欠。
*
烛火发出干涩的声响,桌上的烛台烛光摇曳,而火炎的颜色染在被磨得发出深色光泽的桌上。照亮这间阴暗房间的唯有那道烛光而已,暖风从毫不透光的窗户吹入,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是一片阴暗。
桌子反射出红黑色的光芒,在黑暗中极为显眼,而马依鲁兹就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只见他将手肘毫无礼仪地撑在桌上,在他的对面坐着诺福克公爵乔瑟夫,这可不是一介乐师面对莱凯涅王国名门贵族时该有的态度。
但是沉坐在椅中的乔瑟夫却一点也不在意,他那略带棱角的下巴甚至浮现出微笑。
在乔瑟夫身旁的是与白天时不同的护卫骑士,马依鲁兹知道那个重骑士是保护乔瑟夫的护卫骑士长。只要他有意,现在身上没穿大甲冑的马依鲁兹根本无法逃过他的攻击。
……房外应该也有吧。
因为被厚石制成的墙壁挡着,所以听不到甲冑的声音,却还定能感到多人的气息。在房间外也有护卫骑士在待命吧,而且说不定还有马依鲁兹他们之外的亡灵骑士受乔瑟夫雇用而在此护卫。对有财力的贵族来说,这样的防备并不稀奇,但是马依鲁兹并未动摇,虽然有感觉到杀意,不过对方并没有恶意,只要自己什么都不做是不会受到危害的。马依鲁兹心想,因为对方是认识的人而疏于防范可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他将手肘靠在桌上抚摸着下巴,为了打发时间还拔了一根胡子。傍晚跟同伴们一起喝的酒还残留在体内,稍微一吐气就可以嗅到混着酒香的热气。
「你喝醉了。不是跟你说过要讨论计划的吗?」
乔瑟夫将身体躺入椅中,一边撩起长长的金发一边叹了口气。穿着晚袍的他,将厚实的手掌放置于桌上的纸堆。
「只是有点醉了,不用在意。」
马依鲁兹露出洁白皓齿地笑着。
「我是不在意,毕竟我早就知道你的个性。」
「对吧?反正我一直都是这样嘛。」
马依鲁兹将身体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烛光照不到的天花板看似被一面黑色的帷幕覆盖着。
「啊,对了!那个小屁屁小姐怎么样了?」
「你说的那个名字很特别的人究竟是谁呢……」
「当然就是刚来时让我尽情摸了屁股的女孩啰,这点事拜托你了解一下!这个只爱胸部的家伙……」
「虽然我很想好好地订正你……总之她叫苏菲。你要是敢在她面前叫她小屁屁小姐,马上就会被粉身碎骨哦,最好先做好觉悟。」
「苏菲啊,真是个好名字。」
「我会将你刚才称呼她的名字好好记录下来转达给她的,下次你再跟她碰面时,一定会立刻被粉身碎骨。」
乔瑟夫毫不犹豫地将手边的笔放入墨水瓶中浸了浸,打算开始写在纸上。
「等等!你还需要我吧?我很相信你不是那种……会把还有利用价值的东西舍弃的人。」
「你要相信什么是你的自由。那么……我们差不多该来谈谈你的利用价值了。」
乔瑟夫慢慢地将放在纸上的手摊开,用兽皮制成的数张纸上挤满了图像与文字。
乔瑟夫从当中取出几张纸并且放到马依鲁兹面前。尽管乔瑟夫没说,不过那上面记载的东西肯定是艾蜜莉所住古城的内部配置图,以及护卫骑士简略的情报吧。
「虽然我早就心里有数,不过也未免准备得太周到了吧。」
说是这么说没错,马依鲁兹还是看起了资料。
「因为这可不是一、两天才决定的事呢。」
马依鲁兹将配置图拿在手上观看。
城门的部分是设着铁栅栏以及大门的双重构造。城门和后门都各有两座守卫塔,而腹地虽然不广,但宅邸被坚固的城墙包围着。
他抚摸着下巴时又再度拔了一根胡子,然后低声自语。
「真是栋古老的建筑,这种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马依鲁兹如此说道。
「当然了,建造时改良型的大甲冑都还没普及……那已经是遭威伦斯特王国侵略前的事了。」
被称为改良型的现行大甲冑——是指部分地方经过辉铁补强、强化的大甲冑,这原本就是由莱凯涅王国的仇敌威伦斯特王国所设计。当时仅拥有旧型大甲冑的莱凯涅王国,遭到使用新型大甲冑的威伦斯特王国蹂躏,还曾一度失去全部的领土。改良型大甲冑登场之后,战争方式因此而完全改变也是可想而知的。
「城墙的部分嘛,利用腕力强化型大甲冑配合钢铁弓箭齐射的话,一下子就可以解决!」
他的手指顺着描绘于图上的城墙划过,并用鼻子哼了一声。
要阻挡现在的重骑士,至少需要好几层巨大城墙,即使是这样,脚力强化型的重骑士还是能够穿越。当然,由于大甲冑本身的重量造成它很怕水,如果考虑到这个弱点,在城外挖壕沟会更有效。不管怎么说对现在的战争而言,小规模的城寨是无法发挥任何战略价值的。
「第一公主在边境的这里……被强制住在这种地方还真是令人感慨啊。」
「她会住在这种地方,就是为了表示自己并未持有战力。你想想看,要是她住的是国境的要塞、或是罗顿的山岳要塞,周围的战力要多少有多少,到时令人想不怀疑也难呢。」
「没错!所以别对她出手了吧,毕竟她是个可怜的公主。」
「我总是提醒自己,要将感情与理性分开思考。」
乔瑟夫稍微皱了一下粗眉说道。虽然他并没合流露出沉痛的表情,但是看到他脸上掠过的一丝阴霾,马依鲁兹心想那绝对不是装出来的,不过『将感情与理性分开思考』这句话也代表着真实。马依鲁兹从自己亡灵骑士的身分,以及经由无数次挥动武器、手上感觉到的血肉爆炸感触,明白了它的真实性。
「所以说,怎么样呢?」
「要人家去攻城,这真是太乱来了!……虽然我很想这么说啦,不过如果是这座城的话就另当别论。首先,当我状况好时大概六发……不,五发就够了。」
看到乔瑟夫点头,马依鲁兹的手也指向配置图,他所指的是受到双重守护的城门。
「首先送这里一发,这样就够了。」
马依鲁兹接着将手指移向城内,然后停下动作,往记载着护卫组织图的纸上看去。
「敌人实际上有三个吧。」
「把铁球公主也算进去的话。」
「预想最坏的情况可是我的信条。不过啊……我想对方也不是那种会跑到前线来的笨蛋,剩下的四发应该就能摆平了。可是,这样一来会遇到两个问题。」
马依鲁兹把手从配置图移往另一张纸上,上面写的是保护艾蜜莉重骑士的名字、家世及经历等简短的情报。马依鲁兹的手在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上移动,最后停在一个名字上。
「……被称为『盾』的麻地亚斯。」
马依鲁兹与乔瑟夫两人同时低声说出。
「果然是个麻烦。」
「虽然很想只当他是个将领地让给儿子,又自以为是公主监护人的老头子……不过糟糕的是,我从父亲那里听过不少他的事绩,而且也亲眼见过。」
「那么,现在就是你超越你父亲的时候了。马依鲁兹,同样身为年长者的我看到你的成长,也不禁感到很欣慰呢。」
「这是理性?还是感情?」
「当然是理性啰。我的朋友,你难道听不出来?」
「我怎么听得出来?还有,我说过问题有两个吧。」
「那另外一个呢?」
「这里绝对有逃生秘道吧。」
大多数的城堡为了在万一被破城时能让城主逃到城外,都会预先准备好逃生通道。出口大多都是离城堡不远且不显眼的地方,如果能包围城堡就没什么问题,但马依鲁兹他们可是动用少数人攻城,而且要一边解决护卫骑士,又要一边捉艾蜜莉,这可是相当困难的任务。
一定有吧,不过我想你也不会因为这样就放弃。」
「就像字面上所说的……放弃的话一切就都玩完了。」
若在暗杀任务中让目标逃走,马依鲁兹他们就只剩下破灭一途。
要是艾蜜莉活着去向谁求援的话,就换他们变成猎物了,而且被追杀时是不会有任何人对亡灵伸出援手的。
马依鲁兹认为乔瑟夫是真的把自己当成朋友。虽然对假借一介乐师身分的亡灵骑士表示出真正友情的他也真是个怪胎,然而这并不会令人感到不愉快,这就是为什么马依鲁兹在谈公事以外的时候也会跟他喝酒的原因。不过就如乔瑟夫所说的,他是个将感情与理性分开思考的男人,他可不会愚蠢到犯下去救援走投无路的亡灵这种错误,他甚至还有可能自行派出刺客以湮灭证据。
所以亡灵骑士是不容许失败的。
「可是,你应该也有对策吧?就像平时一样。」
乔瑟夫提出这个问题时那由衷信赖的表情,甚至让人感到天真无邪。
「真是个悠闲的家伙!」
马依鲁兹一边骂,一边指着地图上位于城门内侧、在城堡后面的那片宽广森林。
「城堡的出口一定在这里没错,就派迪利克在这里守着吧!他的速度可以信得过,视力跟听力也是一流的。」
「就像往常一样,由他扮演猎人的角色呀,那么你就是追赶猎物的猎犬啰?真厉害,这结论下得可真好。」
「少说梦话了。唔……不过是这样没错。」
伙伴将被猎犬杀掉,自己则被逼入绝境,然后被等待的猎人断绝最后希望的,是一名年仅十六岁的少女。
「被追赶的那方一定很痛苦吧。」
他叹了一口气悄声说道。
……没错,被追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少女大概会被追到走投无路,然后被夺去性命吧。那样的景象在他脑海中和另一个少女重叠在一起。
「我当然不会强迫你接下这份工作。」
乔瑟夫态度不变地说道。马依鲁兹眼中燃烧的火炎又暗了一层,使他看不到眼前乔瑟夫那清澈的蓝色眼眸。
「已经听过就不能回头了,再说以我的立场来说也推不掉,这点事我明白得很。」
马依鲁兹用自嘲的口吻笑着说道。
「不过,艾蜜莉公主才十六岁耶。」
乔瑟夫却表情不变地摇摇头。
「谁都曾经是十六岁。」
「是吗。我可是在过了十六岁后又活了同样长的岁月喔,送我什么礼物吧!」
「你不是把我秘藏的葡萄酒拿走了吗?那就是要送你的礼物,我很有先见之明吧?」
「那么我们也不违逆,就顺着你的先见之明去做……不。」
马依鲁兹将纸片胡乱地一把抓起,接着站了起来。
「应该说,也只能这么做了。」
「这就交由你来判断啰。不过呢,我可是打从心里把你当朋友。」
「这我知道,但如果你的感情跟理性是分开的,就没什么意义啦。」
马依鲁兹轻轻地挥挥手转过身去。
……结果还是不得不做啊。
他用力捏紧握在手中的纸片,同时注意到自己的情绪比平时高昂许多。
「你还好吧?」
背后传来乔瑟夫非常温柔的声音。
「不用担心。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她,然后才是我自己,再来就是同伴了吧。」
马依鲁兹没转身,朝着房门走去并伸出手开门。
「所以除了她以外,我才不管其它家伙会怎样咧!」
他不等对方回答就把门关上,因此听不见乔瑟夫之后说的话。
*
走出宅邸本馆的马依鲁兹在庭院中漫步。头上是连一颗星星也看不到的黑色夜空,脚踩的是修整过的草皮,而旁边传来的钢铁脚步声,是名义上替他引路的护卫骑士所发出;也就是说,那名重骑士负责监视他,要是他判断马依鲁兹企图不轨,大概会用吊在腰间的战斧一击将他粉碎吧。
马依鲁兹定在熟悉的路径往偏僻的别馆前进,那是为访客所准备的几个别馆中,被配置在最外侧的别馆;采光并不差,也不是古老的房子,不过与本馆间的距离太远是它的缺点,真的有客人住进去时,似乎都是乘坐马车往返于本馆。
乔瑟夫的宅邸没有什么特别的防备措施,只有低矮的外墙包围着广大腹地。诺福克公爵领地的中心是名为鲁鲁杰的城镇,而乔瑟夫的宅邸更加位于城镇的中央;真正有御敌功能的是包围在城镇外围巨大的多重城墙,以及围绕城墙的河川。
……如果艾蜜莉公主也住在这里的话,就没有办法顺利进攻了吧。
马依鲁兹仍握着那几张纸片,回想已略为汗湿的纸上所绘的简图。这次的目标——莱凯涅王国第一公主艾蜜莉所居住的宅邸是座古老堡垒,只要利用这点,就算不是由马依鲁兹下手,要潜入并攻陷它也是很容易的事。
真是件轻松的工作。
本来他应该会这么想,但是现在,马依鲁兹心中那团迷雾就像覆满天空的乌云般在胸中飘荡不散,他甚至因为这盘旋不去的黑暗感到呼吸困难。
……杀了艾蜜莉是无所谓啦。
他很明白杀掉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不是什么会让人有好心情的工作,然而在过去所做的工作中,也不是没有遇过这种类型的任务。
……问题并不在这里。
马依鲁兹心中涌起的莫名之物带给他沉重的压力,那是想吐也吐不出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发沉重,名为不安之不明异物。
在其深处的,是一个名为麻地亚斯的人物。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上他啊……
马依鲁兹瞇细眼睛,他所注视的并不是眼前的房屋,也不是远处的城墙。
马依鲁兹想起自己本来的名字。
朱利安-朱特-诺兰特。
这是他原本的名字,也是过去侍奉莱凯涅王国威斯特密鲁公爵家的重骑士中,唯一幸存者的名字。
对灭亡威斯特密鲁公爵家、以及消灭现在被称之为反叛军的罗安努军——隶属于半岛军的元凶而言,麻地亚斯是个令人忌惮的名字;同时也是值得敬重的最强重骑士之名,这一切全深深刻画在马依鲁兹的记忆中。
他的父亲朱特曾在战场上数度与麻地亚斯交手,当时从军的马依鲁兹也曾在远处观看他们的战斗。麻地亚斯使用的武器与一般重骑士相比,是较为异质的细柄尖枪,他与挥舞着铁块般巨锤的朱特,上演了一场当时的马依鲁兹望尘莫及的激战。麻地亚斯看穿了半岛军队赌上一切的奇袭,只用少数兵力便击退身为主力军的威斯特密鲁公爵军,那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父亲的战役。
当半岛军几乎被逮捕处刑时,他带着威斯特密鲁公爵家仅存的一人不断逃亡,在当时的马依鲁兹心中,产生了一种闷在他胸口且难以消去的想法。
我想跟麻地亚斯战斗。
对灭了威斯特密鲁公爵一家、亦是灭了他们一族的元凶——麻地亚斯的憎恨,以及父亲骄傲地对他描述与这位好敌手战斗时的侧脸,还有在远处看着他们死斗时所产生的憧憬,全部合而为一,化成一股疯狂的欲望火焰,在年轻的马依鲁兹心中不断延烧。
那把火直到现在都还在心中燃烧着。
但是……现今已化身成为亡灵的自己能赢得过他吗?
现在,自己的战斗技术已进步到跟当年无法相比的程度。身为亡灵,在生与死的夹缝间饱受折磨、彷徨,持续战斗至今的每一天都彷佛成为自己的血肉,马依鲁兹应当是变强了。
然而,自己赢得了当时与麻地亚斯并列为最强重骑士的父亲所认同、却又无法胜过的对手吗?
……不、等等。对方可是个快要老人痴呆的老头耶!
马依鲁兹接着摇头否定了自己悲观的想法,身旁的护卫骑士看到他的举动,在头盔下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是他也丝毫不在意。
他回过神后,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乔瑟夫安排给他们的宿舍前了。
「喔,辛苦了!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
不过护卫骑士没有回答马依鲁兹的话就转身离去了,大概是不屑与以杀人为业的肮脏亡灵说话吧。
反正这也已经没什么好在意的,马依鲁兹一边想着一边开门进入屋中。
仅有一层楼的别馆里已经没有点灯,傍晚刚到这里时的疯狂骚动已然平息,无人的走廊安静无声。
一看到人就马上缠上去要人一起喝、不喝到吐不肯罢休的巴吉尔,已经习惯应付他的空斯坦丝,还有看着他们两人愉快地喝着酒的迪利克,他们都已经睡了吧。
他们每个人都被分配了自己的房间,从大家的房前经过时,还可以自巴吉尔的房中听到他豪迈的打呼声。
马依鲁兹的房间在巴吉尔的旁边,对面则是空斯坦丝的房间。除了巴吉尔的房间好像传出东西滚落的声音之外,四下是一片寂寥。
……因为大家都睡了,所以感觉有点寂寞……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
他对自己的想法不禁嘴角微露笑容,并将手伸向房门。
房门却突然从内侧被打开。
「……!!」
他一面调整呼吸,一面下意识地瞬间往后方跳去、并将手伸向腰际,但是腰边并没吊着铁锤。
……这下糟了!
曾经身为重骑士的习惯还没改过来,若开门的人是个厉害的对手,这个多余的动作可是会致命的,即使如此,他还是遵照这个反射动作,摆出空手对付武装敌人的姿势。他举起拳头将重心放低,正当他抬起后脚跟准备冲向对方的时候,在马依鲁兹眼前、也就是门另一边出现的是飘逸的金发。
站在门另一侧的是穿着白色晚袍、被吓得目瞪口呆的空斯坦丝。
或许是已洗去旅途中的脏污,那头长长的金发比平时更加闪耀,那淡淡的花香则是她本身的香味吧。
房间里的烛光透过门缝射出。
「……你该不会被我吓到了吧?」
「妳要向总是冷静应对的我多学着点!」
马依鲁兹见状卸下了防卫、将双腕交叉于胸前,状似从容地站着。一抬头挺胸,经过锻炼的壮硕胸肌便将衣服撑起。
「你在得意什么呀?再说你腰间又没带武器。」
「妳看得还真仔细。合格!我当然只是为了试探妳罢了。」
「我早就知道啰。别说这些,辛苦你了。」
「嗯……妳也是。」
马依鲁兹进入房间后立刻倒在床上,他庞大的身体使得床发出悲鸣声。
「……直接躺到床上很脏耶!」
空斯坦丝一边关上门,一边这么抱怨着。
「比起露宿野外,现在再怎么样都算干净吧。」
「这种事哪能拿来比较呀。还有,事情怎么样了呢?」
她将椅子拉到床边坐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只能接受啰。」
「这我知道。」
空斯坦丝安静了下来。
一旦停止说话,屋里就只能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衣服的摩擦声,还有把屋外传来的虫鸣声都盖过的巴吉尔鼾声。
「就算不是身为亡灵骑士,我们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吧……朱利安。」
「那个名字对我来说已经很陌生了,伊莎贝尔公主。」
马依鲁兹也低声说出了这个名字!
伊莎贝尔-阿聂丝托-威斯特密鲁。
这是威斯特密鲁公爵家唯一幸存者,也是过去他所护卫的少女之名。
「不要叫我公主比较好吧。」
「不是妳先这么做的吗?」
「这么说也是呢。」
看着点头微笑的空斯坦丝——伊莎贝尔-马依鲁兹——朱利安想起了过去的事。
拍打蹲着哭闹不已的伊莎贝尔脸颊,为了摆脱追兵而把重骑士引以为傲的大甲冑丢入河中……在这段在山中不断逃难的漫长日子里,除了青蛙与虫子之外,有时还得啃树根、喝泥水,他不知叱喝过几次想了结性命的伊莎贝尔。最后,抓到他们的竟然是王国军重臣,即他们的仇敌——诺福克公爵。
……结果自己现在却成了他的走狗。
捉到两人的诺福克公爵乔瑟夫,以朱利安以及伊莎贝尔的性命作为交换条件,将他们纳入自己旗下。当然,伊莎贝尔愤怒到暴跳如雷,但是只要能换取让她活命的机会,朱利安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年,朱利安成为了亡灵骑士马依鲁兹。
然而对马依鲁兹而言,这根本就无所谓。就算失去了地位,只要能让伊莎贝尔继续活下去,要他怎么样都可以。
「所以,结论到底是什么呢?」
「嗯……」
重骑士朱利安被空斯坦丝的声音,唤回身为亡灵骑士马依鲁兹的自我。
空斯坦丝往躺着的马依鲁兹靠过去,一头金色长发倾泄在床上,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混合了花香和些微汗香。
白皙的脸蛋上泛着朱红的空斯坦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跟随重骑上朱利安一起逃亡的十岁少女伊莎贝尔了。当时稚嫩的面容,现在已经带有身为女人的艳丽,有时她富有女人味的动作,甚至会让已年过三十岁的马依鲁兹怦然心动。
空斯坦丝的脸大约来到马依鲁兹的腰部上方,从晚袍中看得出秾纤合度的雪白四肢伸展开来,从领口还可以窥见她丰满的深沟。
插图053
……糟了。
也不看看自己的年龄,竟然还会有这种冲动的感情,马依鲁兹不禁在心中苦笑。
对他来说,空斯坦丝并不是该拥有那种感情的对象,当然他感觉得到她对自己的好感,而且他也没有把她当成公爵千金而行事恭敬。说起来,在被追捕之前,他就曾因为不敬的态度而被父亲揍过好几次。
自己应该只是把她视为必须保护的对象罢了,应该说马依鲁兹对她抱持的感情,就像是对待女儿一样。
所以,马依鲁兹用手推开接近自己的她。
「态度好冷淡喔。」
空斯坦丝不禁嘟起嘴巴。尽管在巴吉尔他们面前不太常表现出来,但是她偶尔也会流露出孩子气的举动。
「因为我现在全身都是酒臭味。唔,妳刚才问我结论是吗?」
「是呀。就算不能拒绝,就你看来这次的作战怎么样呢?」
「很困难喔,可说是到目前为止最糟的。」
马依鲁兹坦然地说道。他说的并不夸张,攻城本来就是一项艰困的作战,而且能够办到的也只有极少数的亡灵骑士,虽然这次的城跟以往攻陷过的城相比,属于轻松就能攻下的规模,而且护卫骑士的数量也很少。
不过,那是不包括某个不安定因素的情况。
「再怎么说,对手可是被称为『盾』的麻地亚斯嘛。」
「麻地亚斯!」
空斯坦丝的声音不禁拉高。
那是击败她的父亲、毁灭威斯特密鲁公爵军元凶的名字,姣好的脸庞浮现憎恨的阴影。
「所以很棘手,这次可没办法像平常一样在妳面前说大话了啊。」
「也是呢。不过……」
「没错,我们是无法拒绝的,毕竟我们不是人类,而是亡灵。」
亡灵骑士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是禁忌的存在。
他们一旦被主人乔瑟夫抛弃,就会变得无所依靠,因为没有任何地方会收留身分不明的人。更何况,只锻炼杀人技术的重骑士与公爵千金根本什么都不会,原本是农夫的巴吉尔、或是原本是猎人的迪利克倒还有点希望,可是马依鲁兹与空斯坦丝却只有一个下场,至少以前的他们是这样。再说,对乔瑟夫而言,马依鲁兹他们就像是他冒险藏在怀中的毒刀一样,将不能用的毒留在手边是毫无意义的。
乔瑟夫声称自己是他的友人,就算他的话是真的,但他在处理不能再为自己带来利益的东西时,可是一点也不会手软,这点从自己沾满血腥的双手就可以知道。虽然最近都没见到,不过马依鲁兹在刚成为亡灵骑士时,这里还有其它的亡灵骑士,光是从他们彼此都不容易见到面这点,就可以猜出乔瑟夫大概还有许多亡灵骑士可以供他替代使用。
「伊莎贝尔公主,妳这次能留下来吗?」
所以马依鲁兹——朱利安才会这么说道。
「咦?」
「风险太大了。要是我们失败了,到时我就会用其它的办法……我会安排好一切,让妳能够留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必须保护公主。而且我之前就说过了,我反对妳当亡灵骑士。」
马依鲁兹要求乔瑟夫以收留空斯坦丝为条件,自己才愿意成为亡灵骑士,而巴吉尔与迪利克则是由自己所发掘,一同为乔瑟夫效命的人。
他原以为这样就能让空斯坦丝过着平稳的生活,事实上,她成为乔瑟夫的侍女后,虽然时常打破碗盘,倒也过着和平的生活。
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太小看空斯坦丝了。那是在某次远征任务结束、历经半年才回到宅邸时的事,在那段见不到空斯坦丝的期间,她接受了装甲侍女的训练,而且还穿着乔瑟夫给的大甲冑,拿着自己擅用的坚韧之弓,以亡灵骑士的身分出现在自己眼前。
「就算你反对,我也没有必要接受不是吗?我早就这么说过了喔。」
「那就先说清楚吧,这次的作战由我来指挥,如果我命令妳不准来呢?」
「我会说服你的,朱利安。明明是这么危险的作战,却突然把我排除在外,你认为大家能够谅解吗?」
「那个……」
「再说,你不是说这是到目前为止最严酷的作战吗?在这样的情况下还缺少一名战力,你还真有自信呢!」
「所以才要……」
马依鲁兹词穷了。
……喂,怎样老是变成这样啊!
空斯坦丝以亡灵骑士的身分出现时,马依鲁兹当然也曾坚决反对,但是她说的话很有道理,让试图说服她的马依鲁兹完全无法招架。自诩为马依鲁兹左右手的巴吉尔也加入战局,却在十秒钟后便弃甲投降;迪利克只是站在一旁看热闹,这些到现在还是一点也没变。
「还有唷,朱利安,就是因为这是一场困难的作战,才更需要我的大甲冑跟弓不是吗?你相信自己一个人就能胜过被称为『盾』的麻地亚斯吗?」
「我会赢的。」
「说得倒是简单,那要是输了的话呢……?失败的话,我该怎么办才好?」
「所以我说了,我会去跟乔瑟夫交涉嘛!」
「乔瑟夫卿要的不是我,而是你。他想要的是你的力量呀!……如果你死了,只留下我一人,到时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呢?」
在一连串反驳之后,空斯坦丝得意地哼了一声。
「所以我会帮你的,朱利安,我的护卫骑士。」
她的声音限温柔。
可是浮现在她脸上的微笑表现出绝不退让的决心,于是马依鲁兹也只能苦笑着接受。
「是我输了。」
「才不会输呢。像这次我也帮了大忙不是吗?重骑士虽然擅长互击对战,对飞行武器却很不拿手,是因为不习惯的关系吗?」
「也是啦,所以这次的护卫骑士几乎都是由妳解决的。」
「正确来说,这次什么也没做的可是马依鲁兹唷!」
「啰唆!我可是最强的秘密武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是是是~」
「最近妳越来越懂得怎么应付我们这些人了……这可不算是成长喔!」
「这是在夸我吗?总之,我已经把想讲的话都讲完了。」
看到空斯坦丝站起来,马依鲁兹也跟随她起身。
「妳要睡了吗?」
「嗯,已经聊很久了。」
白色的晚袍穿越阴暗的房间,当她打开房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昏暗。
「最近都没什么机会像这样两人单独说话不是吗?我可以说,其实这就是我的目的吗?」
她背对着黑暗这么说着。
「随便妳说。早点睡啊!明天还要安排计划,预订是一个多礼拜之后展开行动,再加上移动所需的时间,大约是在两个礼拜之后吧。」
马依鲁兹伸手一挥。
「嗯,可不能弄坏身体呢。晚安了……朱利安。」
她再一次留下笑容离开房间。
马依鲁兹的目光彷佛追逐着她在昏暗房中残留的影像。
带着微笑的空斯坦丝脸颊微红,他并没有迟钝到不了解那层意义,也不是不经世事会自作多情的人。
「如果她的对象是巴吉尔或迪利克就好了……」
喃喃自语后,他再次将身体倒在床上。
被自己的体温躺温的床一点也不舒适,马依鲁兹不禁大大地翻个身。
恐怕明天就要出发了吧。前往乔瑟夫准备的临时据点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必须要绕远路才能到达目的地,他们的大甲冑也要和平时一样拆解开来再运到据点去。马依鲁兹估计到达那儿大约需要两周的时间,要躲过政府对亡灵骑士的监视很花心思,行动一旦开始,也不会再有时间能像这样跟空斯坦丝两个人说话了吧。
……我才不觉得寂寞咧!
她还被称做伊莎贝尔时的回忆,不断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