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搔了搔凌乱的红发,汗水因此四处飞散。带着稚气的眼神抬头仰望天空,可以看到已过正午时分的太阳,阳光虽然已经开始减弱,但距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在毫无遮蔽物的田里,日照也毫不留情地晒在他身上。
这名少年——路克,用连指甲缝都渗入泥土的手拭去汗水,额头虽然被手上的土弄脏,但他并没有注意到。
在他眼前的是一块经过细心整理的田地,种在田里的农作物是麦子,收割后可以直接食用,或是磨成粉状加工成各种料理。虽然收获大多会被征收,不过光是想到用麦子做成的料理就令人垂涎三尺,也让他变得更有干劲。
路克伸手擦掉口水,这个动作使得嘴边也沾上了污泥,他接着眺望自己工作的成果。
宽广的田地中有一块区域上几乎没有杂草类,因为那些都被路克与他的父亲除掉了。杂草如果增加便会夺去土里的养分,使得麦子生长不良,所以这是很重要的工作。
路克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
「我真不愧是最强的骑士路克大爷,做得真完美!」
这个在老王卖瓜的最强骑士路克大爷,身上穿着一看就令人感到穷酸的衣服。用麻织成的简朴衣服从头上套入,然后仅在腰间用皮革腰带系上,在那之下穿着一样是用麻制成的裤子,而且膝盖的部分还破了个洞,裤管的部分也皱起了,到处都染上了草木的汁液。他那头红发乱翘且没有经过整理,是随着看的角度不同会变得有点像爆炸头的奇妙发型。
路克两手朝天空高举并且打了个大呵欠,因为农村生活必须早早起床,所以他今天也是随着日出而醒,当然等太阳一下山也要立刻睡觉。
「笨蛋!不准偷懒!」
路克因为后脑杓突然被拍打而往前扑倒、趴到麦子之中。他的脸推开了麦田的土,几乎整颗头埋入土中。
接着他很有精神地跳起来吐出嘴里的土,回头面向现在还伸着手掌的男人。
「你在做什么啊,这个笨蛋老爸!」
站在路克面前的是一个彪形大汉,他赤裸着上半身露出晒黑的身躯,身上隆起的肌肉与黝黑的肤色相应而发出金属般的光泽。汗水自红色短发滴至脸上,他的脸也同样被太阳晒成浅黑色,四方形脸上的大鼻子与厚唇看起来特别醒目,再加上惹人注目的粗犷眉毛与鬓角,简直像是熊缩成人类大小般的男人。
他是路克的父亲——路沙。
他摇摆着硕大的身体大笑着,同时毫无顾忌地敲打路克的头,虽然路克很想挥开他的手,但是彼此的体型跟腕力都相差甚远,所以他根本无从去抵抗。
「啊哈哈哈哈!你要是敢偷懒,我就把你的身体捏碎喔!」
「这不是大笑的时候吧,笨蛋老爸!」
路克因为被打,态度也激动了起来。
「我哪有偷懒啊!你没看到已经做完了吗?」
「啊哈哈哈!少来了,我才看不出来。」
路沙一边瞇起眼睛大笑,一边故意东张西望。
「你要看清楚啊!不要用莫须有的罪名敲自己儿子的头!」
路沙甩开路克踢来的脚,并且确认似地用手圈成望远镜的样子往田地望去。
「哎呀~路克先生,你这不是完美地完成工作了吗?」
「笨蛋老爸!让我赏你一拳!」
「少白痴了,你刚才说的蠢话就算功过相抵了,再不满意我就当场打你的屁股喔!」
「开什么玩笑,你儿子都已经十二岁了耶!」
「就因为是十二岁才更要打不是吗?哎呦,真丢脸。」
路沙说着说着闭上单眼眨了几下,这个举动非常地可疑,路克赶紧朝父亲所看的方向转过身去。
一道锐利的破风声紧接着从他鼻尖削过。
「哇!」
路克慌张地后退了几步,他看到一根木棒从眼前掠过。
「可恶,被躲开了!」
手上拿着棒子的少年大叫,这个少年是与路克同年纪的朋友。
「可惜,真是太可惜啦!差一点就能把我儿子的头挥下来了。」
「大叔,谢谢你的帮忙。」
他的朋友一边挥动木棒一边答谢,路克感觉到路沙在背后高兴地挥着手回礼。
「不准偷袭,你这卑鄙的家伙!」
路克愤怒地拔出腰间的木棒,他们将这支木棒设定为重骑士的战锤。
「你在说什么啊?身为一名骑士,无论何时都不能松懈,那好像是叫做什么心理准备之类的?我可是为了教你这点才来的唷。」
「啰嗦!像你这种卑鄙的家伙,就由我重骑士路克来讨伐吧!」
路克忍无可忍地再拔出另一把挂在腰间的木棒,以双锤的架势挥了过去。
一旁其它几个朋友也各自手持武器一拥而上,当然他们全是和路克同样年纪的少年。
「为什么大家都要针对我啊?」
既然如此干脆把他们全部打倒。正当路克准备冲出去的瞬间,后脑杓又被人用力一推,他的脸再次飞向地面,又一次品尝到土壤那独特的味道,接着他吐出口中的土站起身来,气冲冲地挥棒打向推倒他的人——路沙。
「你这么突然是要做什么啊!」
「哈哈哈!我可是在教你敌人不一定只有一个人,你还不谢谢我?」
「敌人已经够多了吧!可恶,我要将你们全部打倒!」
路克自暴自弃地大叫着朝朋友们跑去,少年们则一边挑衅一边四处逃窜。
其中有几个人往森林中跑去,那是村里田地对面的小森林,越过这座森林似乎就是一栋治理这一带领主的宅邸。路克是一次也没见过那位大人物,不过他知道只要从高处往森林的另一边望去,就可以看到以巨大石头所建造的城墙。
「喂!路克!」
路克从田里飞奔而出,在他背后的路沙大声地对他叫着:
「不准往森林深处去哦,迷路会被野狼吃掉的!还有,要是你没在太阳下山前回家,我就会在大家面前打你屁股!在村子里所有人的面前喔!」
「我知道啦!」
他边跑边回答。进入森林深处是被禁止的,因为领主的宅邸就在那里,再加上日落后野生动物会四处徘徊,进入森林确实是一件危险的事。
路克在前几天曾经因为玩到太阳下山,结果被路沙找到后倒吊在粪坑,受到了如同地狱般的处罚。
……不在时间内回去的话就糟了。
路克一边想着,一边追在朋友的身后全力奔入森林。
*
马依鲁兹推开了半腐朽的木门,随着开门声轧然作响,扑面而来的空气中带着浓厚湿气,一股霉味也刺激着鼻腔。在阴暗房间中积满尘埃的角落里,看得到有些黑色生物发出沙沙的声音,但他只是以斜眼看了一眼。
马依鲁兹与空斯坦丝回到了乔瑟夫为他们准备的据点。这是一间古老的仓库,以艾蜜莉所居住的城堡距离而言,即使穿着大甲冑大约也要跑上数小时。这座森林中的建筑屋顶上开了一个大洞,砖块崩塌,木门也渐渐地腐坏,即使如此,这栋建筑内部的空间依旧很宽广,还有好几个位于地下室的房间,对马依鲁兹他们来说,当成根据地是再合适不过了。这栋建筑物应该是因为连续战乱而遭废弃遗忘的吧,乔瑟夫的情报网居然找得到这个地方,实在是令他刮目相看。
他脱下大甲冑,穿着汗湿的棉衣离开自己的房间。这间位于地下室的房间原本应该是要与巴吉尔他们一起使用的。
从战斗中回来的,只有马依鲁兹与空斯坦丝两人而已。
虽然在与麻地亚斯战斗时就已经有所觉悟了,但是马依鲁兹捉到艾蜜莉之后,还到宅邸后院绕了一圈,结果在那里看到了巴吉尔的亡骸。除了喉咙受到一击之外,对方似乎是为了让他从痛苦解脱,而自眼窝刺穿头部……巴吉尔已经死了。
马依鲁兹抚摸着自行缠上绷带的喉咙。麻地亚斯的枪尖只是稍微刺入便停住了,如果没有空斯坦丝的狙击,自己应该也会用与巴吉尔相同的方式死去。
对于只能用这种方法获胜的自己,一股厌恶感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此外,因为自己的指挥而让巴吉尔被杀,马依鲁兹对这种结果感到烦躁而握紧了拳头。
他帮巴吉尔脱下大甲冑之后,将他的遗骸埋在森林中。除了必须将贵重的大甲冑尽可能地回收,也不能够让这些东西留下来变成证据,巴吉尔将会不被人发现而在那土中腐化。
要是自己死了,或是空斯坦丝死了,大概也会受到同样的下场吧。
马依鲁兹走入大房间,这是做为仓库使用、用来堆放各式各样物品的房间,由于现在什么都没放,空间看起来更是宽敞。夕阳从崩塌的墙壁射入,将红色的光投射在地板上,但那凄惨的颜色如今看来,就像今天所降下的血雨一般。
空斯坦丝就站在大房间的正中央,她与马依鲁兹一样卸下了大甲冑,身穿白色棉衣盯着房间的一角,自墙缝漏出的夕阳将她的金发染成血红色。
她眼睛红肿地转过身去,看到巴吉尔的尸体时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拼命压抑即将爆发的情感,那副模样真是越看越悲痛。
马依鲁兹在成为亡灵骑士之后,不知看到过多少次同伴的死,但是在空斯坦丝也成为伙伴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这种事,这证明了她的掩护能力很强。然而就是因为这样,这也是她第一次目睹同伴的死,之所以不在马依鲁兹面前哭泣,是因为空斯坦丝——伊莎贝尔是自己无视于马依鲁兹的反对,自愿成为亡灵骑士的关系吧。
「迪利克也没有回来呢……」
空斯坦丝低着头说道。
没回到这里的并非只有巴吉尔,负责等待艾蜜莉逃出并狩猎她的迪利克也没有回到集合地点,即使已经超过约定的时间,他们还是继续等着他,却迟迟等不到他回来,马依鲁兹与空斯坦丝也只好先行回来。
昨天四个人都聚集在这间客厅中,到现在他们才注意到空间竟是如此地空旷。
「现在也只能当他不会回来而继续前进了……」
马依鲁兹下了结论。
空斯坦丝似乎想说什么而张开了口,但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低着头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也很清楚迪利克没回到集合地点肯定是因为碰到了什么事,可是情报中记载的两名护卫骑士都被马依鲁兹打倒了,尽管情报有可能出错,但是竟然会有护卫骑士在他们展开袭击时还外出巡视?又正好遇上迪利克?这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已经将公主和那个年轻骑士关入不同的房间了吧。」
「嗯,两个都被绑在椅子上了,真担心他们要怎么上厕所呢。」
「这也没办法。」
看到空斯坦丝勉强自己讲笑话的模样,马依鲁兹忍不住将视线移开。
艾蜜莉公主在自己的手中,但是本来应该在埋伏她的迪利克却没有回来。他要不是负伤了,就是正在追击敌人,再不然就是已经死了吧?无论如何,至少可以确定他一定跟谁交战过了。
一个想法油然而生。迪利克到底是跟谁交战了?潜伏的迪利克不会主动投入战斗,难以想象他是被迫进行战斗,也就是说,他是因为发现目标物才主动展开战斗的。
他的目标就只有艾蜜莉公主一人,艾蜜莉却又落在马依鲁兹手中。
「妳觉得迪利克遇到的会是谁?」
「只不过是臆测而已……可以说吗?」
「现在除了臆测以外什么也做不到,不如说,我们也只能臆测了。」
「嗯……那么,虽然只是臆测,不过他可能遇到真正的艾蜜莉公主,或是艾蜜莉公主的替身吧。还有,迪利克受了无法回到集合地点的……重伤……」
空斯坦丝小心地选择用语,不过马依鲁兹装作没注意到似地继续说:
「只好问问我们抓住的家伙了,剩下的就是祈祷迪利克回来。」
如果艾蜜莉真的逃走了,马依鲁兹他们的立场就危险了。因为只要有任何风险,乔瑟夫就不会救他们,而且万一其它贵族得知艾蜜莉受到袭击,一定会拼了命地搜索艾蜜莉,并对马依鲁兹这些亡灵骑士展开狩猎吧。虽然说从城堡离开的传令兵部已经被马依鲁兹与空斯坦一丝所杀,不过要是有生还者的话,他们还是可以用其它方式向邻近的领地通风报信,所以马依鲁兹他们必须尽早弄清楚他们捕捉到的艾蜜莉是真是假,之后才能夺去她的性命。
运气不错的是,他们还捉到了名叫阿尔巴特的护卫骑士,现在也只能想办法从他那边问出情报了。
马依鲁兹无法隐藏浮现在他脸上的痛苦表情。
「马依鲁兹,你还好吧?」
「什么事?」
「你不擅长这种事吧,因为这一直都是迪利克的工作……」
空斯坦丝注意到之后他将要做的事了,不择手段也要取得情报的方法也只有那一个。
「妳啊!妳以为我当了几年的亡灵骑士?」
马依鲁兹笑了。然而他阴郁的表情并不只是因为这件事,毕竟巴吉尔的死与行踪不明的迪利克……会造成这些结果都是马依鲁兹的责任。虽然现在才感受到人命的贵重实在是太迟了,但他们两人的性命,就像是重石一般压在他的胸口,无论经历几次,他就是无法习惯同伴的死。
「是那个吧?空斯坦丝。妳愿意安慰一脸悲惨的我吗?给妳一个提示,我跟妳现在可是两人独处喔!」
「要我安慰你是无所谓,但在这种到处都有蟑螂出没的地方我可不要。」
她摇摇头并将手放在额头上。
「不是这种地方就没关系吗?很好,那我要摸啰!」
马依鲁兹试着做出下流的手势。
「……你以前不是这种色大叔的,时间的流逝还是真残酷呀!朱利安。」
「你管我。要是没有时间的流逝,妳的胸部跟屁股就不会成长了啊!」
马依鲁兹回嘴时也不禁想着,时间的流逝真的是相当残酷。
但是亡灵并没有感伤的时间。
「那我要去做了。先说我这话没别的意思哦……」
马依鲁兹说完便往囚禁艾蜜莉他们的房间走去。
*
双手所持的木棒如同大鹫的羽翼般左右展翅,路克正于树林间穿梭。
现在的假想状况是重骑士追赶着隐藏在森林中的恶魔,他是代表正义之最强骑士,而他双手所持的木棒——代表着双槌,这是他的必杀武器。
一踏入森林,视野受到树木的遮蔽而变得狭窄,为了防范卑鄙又胆怯的恶魔们偷袭,他一边跑着一边警戒着周围的状况。草木摇动发出的轻微细语以及穿过林间的风声,全都让奔跑中的路克绷紧神经,随后他终于注意到天空已经变红了,挂在高空的太阳慢慢地从地平线落下,颜色也变成鲜艳的红色。这代表夜晚即将来临,而且要是到了晚上他还在森林中逗留,除了会有危险之外,更恐怖的是父亲的体罚,另外,路克终于发现从刚才起就一直没看到朋友们。
「可恶,那些家伙走散了吗?真是群笨恶魔!」
他用木棒敲打着树木说道。
他将双手交叉于胸前,站在原地朝周围看了一阵子,看来附近没有人的气息,在广大的森林中只听见自然界的耳语,以及路克自身的呼吸。
「只剩我一个人吗……」
他感到有点害怕,不过身为最强的重骑士,是不能为这种事而胆怯的!
「很好,既然恶魔们已经逃走了,我也回去吧!」
他像是在对谁解释般地如此宣言后准备回家去,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脚尖感觉到一种奇妙的触感。
「……锁链?」
即使是住在乡下农村里的路克也曾经看过锁链,不过他几乎没实际拿在手上过,而且比粗绳还粗的锁链他更是前所未见。这条长长的锁链像蛇一样蜷曲起来,而它的另一端则延伸至树木的后方隐藏着,路克沿着它往树木后面看去,不禁发出惊叫。
地上掉落着一个钢铁块状物,那是一个带刺的圆球状铁块——也就是可以称为带刺铁球的物品。
「哇……」
铁球的大小跟路克的头差不多,光看就知道举不起来。再往反方向看去,锁链的另一端系在一个大铁锤的握柄上,路克已经无法理解这东西该如何使用了。
路克心想,能够使用这种东西的也只有真正的重骑士吧。
「难道说……!」他不禁脱口而出。
地面上留有似乎拖拉过什么的痕迹,这道痕迹划开地上的落叶与腐叶土,一直通到附近的草丛中,然后路克在那草丛中看到某个物体在发光。
路克无法压抑住心中的兴奋而飞奔过去,他看到好几枚弯曲的厚重铁板。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铁板都有,铁板上到处都用皮革或铁链编织成的物品补强过,这些装备或许是在慌乱之中丢弃的,路克恍惚地看着这些散乱的物品。
「是大甲冑……」
路克口中不由自主地低喃。
这绝对是大甲冑没错,每次政府官员来村里收税时,他们身边的重骑士都穿着类似的铠甲。虽然没靠近仔细看过,但是这厚度以及华美的外观,还有附在铁板上的金色辉铁,让路克确信这绝对是大甲冑。
……可是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这个疑问马上就有了解答。地面上的痕迹并没有在此中断,而是继续向前延伸,持有这具大甲冑的重骑士就是在这里脱下大甲冑并往前走去的吧。既然会到不得不脱下大甲冑的程度,一定是卷入什么麻烦的事件中。
路克吞了吞口水,从腹部深处传来一阵热意让他全身发烫,而且有一股忍不住想放声大叫的冲动。
「好棒喔!」
路克不禁在心中想象着,那名重骑士恐怕受伤了吧?一定是因为跟邪恶的家伙作战才会受伤的。
路克沿着这道像是拖行某物的痕迹奔去。
他想起从村里老人口中听过的古老传说——骑士打倒恶龙的故事。一名骑士面对让人们苦不堪言的恶龙起身对抗,却在第一回合的战斗中受了重伤,被居住在这附近的村人们——也就是路克的祖先们所救,然后大家同心协力铲除了恶龙。
故事中登场的骑士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人,因此并没有大甲冑可穿,不过如果是现代的骑士,穿着大甲冑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而这次帮助他的人,就是身为村中少年的自己……路克因此而兴奋不已。其实他想当的是重骑士,不过兴奋过头的路克根本没想那么多。
路克走下斜坡看到眼前有一条河,河川从位于高地的领主宅邸流向村子。他看到河川旁的草丛中有个不可思议的东西,看来就像是穿着铁靴的脚。
「什、什么啊?」
仔细一看,路克所追踪的痕迹就是延伸到那里。
于是路克小心地环顾四周,却只看到被夕阳染红、溅起金色浪花的河川,而河川前的草丛中,有像脚一般的物体伸在外面。
路克双手环抱胸前思考了片刻,之后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当然,他可没忘记双手举起木棒戒备。
他惊讶地发现倒在那儿的脚不只一只,尽管样式不太一样,但是同样穿着铁靴的脚有两双,一共四只脚从草丛中伸出来。
路克在木棒所及的距离停下脚步,再慢慢地伸出木棒,用前端戳了戳铁靴。
靴子微微动了一下,路克吓得跳起来并退后三步,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反应。
路克再次靠近并戳了戳那只脚,脚又动了一下。之后路克又重复了几次,每次都只是稍微动一下。
「你、你没事吧?」
他试着叫唤对方,却仍是没有响应。
……晕过去了吗?
骑士受伤逃至此处后晕了过去,虽然这不免让人觉得有些丢脸,以致于敬爱之情大减,但对方是重骑士这点是不会改变的。
「对了!得赶快救他。」
路克将木棒插入腰间的皮带内,两掌拍拍满是污泥的脸颊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缓缓地捉住其中一个人的脚,再使尽全力将对方拉出草丛。他最先看到的是穿着白色厚裤子的脚,夏天穿成这样实在稍嫌过厚,而且里面似乎还穿了什么,使得外观看起来有些蓬,接下来出现的是腰,然后是胸部。这个人穿的衣服很奇妙,是和裤子一样的白色厚衣,但腋下附近却缝上细细的锁链。路克心想,重骑士铠甲之下大概都是穿这种衣服吧。
但是还有比起这个更令他惊讶的事,被他拉出来的人在白色衣服包裹的胸前鼓鼓的,这两个明显的鼓起是男人所没有、如谜一般的东西,也就是女生的胸部。
「怎么会……?」
为了找出答案,路克将这个人完全拉出草丛。
编成辫子的红发映入路克眼帘,在紧闭的眼眸上,形状优美的双眉闾因痛苦而纠结,白皙的肌肤看起来也十分苍白,让人看了甚至会怀疑她是否还活着。然而微开的嘴唇明显地有在呼吸,鼓起的胸口也轻微地上下起伏。
眼前的毫无疑问是个女人,而且很显然地曾穿着大甲冑,因为她脚上的铁靴与大甲冑十分搭调。
路克看着昏过去的她,眼中注视着某一点,包覆那位女性右腕的衣服被撕破,其下缠绕的布已经被血染红。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而受了伤,而且还是严重到将厚布染红的重伤,既然伤重到不省人事,当然不可能会没事。
「怎、怎么办?」
路克看了一下周围,却不见原本一起游玩的朋友们。
「再这样下去就糟了……」
女人的表情看来相当疼痛,连她的喘息声听起来都很痛苦。
「好!」
路克转过身狂奔,他判断总之得先找路沙那些大人们来帮忙。
路克先将许多疑问抛在脑后,直直奔向村子里。
*
阿尔巴特醒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他的眼睛也习惯了房间里的黑暗。
他被关入从未见过的石造小房间里,从天花板裂缝射入的微弱光线让眼睛勉强可以看到东西,但那道光也随着时间的经过逐渐减弱,房间里已经是一片黑暗。
带着湿气的冷空气中飘散着类似腐臭的异味、土壤气味,与木头的味道。阿尔巴特心想,或许这栋建筑年代久远,所以那扇门之类的东西已经腐坏了。
阿尔巴特被绑在椅子上,大甲冑已被脱除的他全身只穿着棉衣,双手则被绑在身后,两脚也被绑在椅脚上,再加上腰间也被绳子绑住,因此即使挣扎也只会连同椅子一起倒下吧。
他的全身隐隐作痛,这应该是被巨锤击飞时,石砾飞散打在身上的关系。他的脸部相当地疼痛,被拳头殴打的脸颊与下巴肿了起来,他也明白自己八成已经面目全非了,脸部因肿胀而发热,每当呼吸就会感受到阵阵刺痛。
阿尔巴特默默低着头,他不知道其它人情况如何,因为他被打倒后,一醒过来就已经被关在这里了。尽管他认为只要有麻地亚斯在,茱蒂或是艾蜜莉应该就不会有危险,所以不用过度担心,可是心中的不安依旧无法消除。
……在我被打倒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沉浸在思考中的阿尔巴特听见了脚步声,那并不是大甲冑特有的钢铁脚步声,声音来自阴暗房间的门外,听起来正朝这里接近。
……是亡灵骑士吗?
由这样的状况看来,自己应该是被他们抓住了,但是他不懂抓住自己的理由是什么?
阿尔巴特注视着黑暗,此时他面前的门打开了,腐朽的门发出刺耳的声响,其后方出现的是一名壮年男子。
弯着身进入房间的男人是个非常壮硕的彪形大汉,隔着毫无装饰的白色衣服,可以看得出其身躯包覆着如同铠甲般的肌肉,毫无光泽的暗淡金发就像没经过整理而散落在肩上。他用长满胡渣的下巴对着阿尔巴特笑了。
「醒来啦?年轻大将。」
「你是……」
阿尔巴特记得这个浑厚低沉的嗓音。
是那个与保护宅邸的阿尔巴特战斗、使用巨锤的亡灵骑士。他现在没有穿着黑色大甲冑,也没有拿着巨锤,不过从他的声音与体格可以确定是同一人没错。
「哦!很有精神嘛,真是太好了。」
那个男子挥着手走了过来。
「我的名字叫马依鲁兹,给我记好了。」
「名字……」
亡灵骑士自己报上名字。无论是本名还是假名,这都是危险的征兆,因为亡灵骑士是不该存在的存在,也就是说,能够证明他们存在的东西部不能留下来,当然也不能让他人知道。既然会自己报上名号,就表示他打算消灭知道自己存在的人。
「算了,那种事不重要。」
自称马依鲁兹的亡灵骑士站到阿尔巴特面前。因为他被绑在椅子上,所以要能看到男人的脸,就得仰望自己的正上方。
「你把我捉起来打算做什么?」
阿尔巴特问道。举例来说,在战场上捕获敌方的重骑士之后,也是可以向对方要求赎金,不过对方是亡灵骑士,行动隐密的亡灵骑士不可能要求赎金,而且那么做也没有意义,他们的目标应该只有艾蜜莉公主的脑袋而已。
「我想你一定有各种疑问吧?我们的目的是公主的脑袋,不准问我们雇主的名字喔。」
马依鲁兹将手放到阿尔巴特的肩膀上继续说道。
「我们捉到公主了。」
马依鲁兹弯下巨大的身躯,在阿尔巴特的耳边低语。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阿尔巴特顿时失去了言语。艾蜜莉应该已经从逃生通道逃走了才对,如果没有遇到埋伏,她一定已经成功逃离了,如此一来,亡灵骑士捉到的艾蜜莉公主,就是在宅邸里的替身——茱蒂。可是就算自己被击败,宅邸里也还有麻地亚斯,因此她不可能被捉到。
「想骗我是没有用的,守护宅邸的可不只有我一个人!」
他强迫自己在嘴角露出挑衅似的微笑,并且斜睨着马依鲁兹,但是对方表情毫无动摇地露出轻佻的微笑。
「我都杀了。」
马依鲁兹说道。
「你杀了谁?」
阿尔巴特并不相信他接着说出的话。
「被称为『盾』的麻地亚斯,还有除了公主以外的其它人。」
「不可能!」
他的挣扎使得椅子发出令人嫌恶的声响,就在阿尔巴特要连同椅子倒下时,马依鲁兹伸出粗大的手臂用单手扶住他。
「年轻大将,不管你相不相信都没关系,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这个家伙……」
阿尔巴特的腹中激烈地翻搅,他拼命压抑即将失控的激动情绪保持平静。所谓杀了其它人,究竟包含了哪些人?麻地亚斯败北了吗?被捉到的是艾蜜莉还是茱蒂呢?话说回来,他们真的捉到公主了吗?他的心头浮上许许多多的疑问。
眼前马依鲁兹只是轻浮地笑着,阿尔巴特猜不出他的意图,要是说了什么多余的话,肯定会成为对亡灵骑士有利的讯息。
……我不能再成为他们的绊脚石了。
阿尔巴特是护卫骑士,护卫骑士的使命就是以性命为盾守护主人。他最后还是没能完成使命,自己也或许将会失去性命,但是即使如此,阿尔巴特还是想要保护主人,还有那个无论如何他都想保护的人。
……茱蒂。
如果马依鲁兹真的确定自己捉到的是公主,应该就不会到这里来了吧?不如说,身为亡灵骑士的他们会尽可能迅速达成任务,要是艾蜜莉被杀,阿尔巴特应该早就被解决了。
……所以,他们还无法判断捉到的是不是真正的公王。
马依鲁兹所说的「我们捉到公主了」一事如果不是虚张声势,那么他让阿尔巴特活下来、像这样和他对话的理由,就是为了辨别真伪,或是为了证明她的身分而来向他探听吧。
「你真的捉到公主殿下了吗?」
「是啊,揍了她两三拳,让她睡在别的房间里了。」
马依鲁兹露出低级的表情说道。
……居然敢打她!!
一股愤怒翻肠搅肚般地自体内涌上。阿尔巴特是可以压下自己的怒气,因为那只要闭着嘴咬紧牙关就可以了,但是阿尔巴特如果没让亡灵骑士们看到自己的愤怒,他们就会确信自己所捉到的公主不是真货,或许就会杀了她。
所以,阿尔巴特刻意异常愤怒地大吼:
「可恶!你这个混帐!居然对公主殿下……」
这咬牙切齿的愤怒并不是装出来的,他现在就想扯断缚住自己的绳子,将亡灵骑士的喉咙捏碎;与表现出来的怒气一样,他也对自己的没用感到愤怒。要是阿尔巴特没有被打倒,就不会危及公主以及茱蒂。
「公主殿下……如果、如果我再更强一点的话……!」
阿尔巴特垂下头大吼,并且激烈地左右摇晃脑袋。这句话并不是谎言,这就与他是真的想杀掉马依鲁兹一样,阿尔巴特真想自己跳进火炉烧死算了。
「就是啊,这确实是你的错。」
从上方传来了嘲讽话语,随后阿尔巴特的肚子突然被踢了一脚。阿尔巴特的胸窝被他用脚尖踢了一下,顿时眼前一片空白,肺里的空气全被迫吐了出来。他咳了好几下,尽管嘴角流下唾液,却因为双手双脚受到束缚,所以无法将之拭去。
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痛苦地呻吟,好不容易才能拾起头来时,马依鲁兹已经背对着他站在门前了。
「总之,今天就暂时留下你的小命,好好地感谢我吧!」
马依鲁兹背对着他说完便走出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阿尔巴特一个人还在咳个不停,被踢中的胸腹还在痛,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保持着冷静的思考。果不其然,他今天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打探跟艾蜜莉有关的事。
……那么我该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
被椅子束缚住的身体动弹不得,尽管他还是会试若寻找逃脱的机会,然而除此之外,阿尔巴特还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绝对不让亡灵骑士得到任何情报,这是就现在的阿尔巴特应该要做的事。
他不认为麻地亚斯会被打倒,亡灵骑士大概是避开他的防卫,先行将艾蜜莉或茱蒂捉走了吧。只要麻地亚斯还健在,那么若是能争取足够的时间,那个老人一定会前来救援,先不论是不是来救自己这个没用的护卫骑士,不过迎救公主可是麻地亚斯身为护卫骑士的任务。
所以阿尔巴特决定了。
绝对不回答马依鲁兹任何问题,无论会受到怎么样的对待,他都会拼死地忍耐。
就算会被杀……也……
对于接下来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阿尔巴特确实感到恐惧。
不过阿尔巴特想起一名女性的身影,因而将来自心底深处的颤抖压抑住。
「茱蒂……」
因殴打而肿胀的嘴唇低声说出这名字。
*
打了一个大呵欠后,艾蜜莉醒了过来。起床时将两手高高地举起、肆无忌惮地张着大口打呵欠,是她起床时保持愉快心情的方式。
「很好!」
满足地打完呵欠后,艾蜜莉这么说道。
这时她注意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艾蜜莉身在一间奇妙的房间里,这是一间用圆木建成的小屋,比艾蜜莉宅邸里的任何一间房间都还狭小寒酸。眼前摆着一个炖着不明液体的锅子,一股可以说是香味,又可以说是酸味的奇妙气味扑鼻而来。
那个锅子的对面坐着一个男人。
那是一名全身都是被烈日晒黑的强健肌肉之方脸高大男子。他红色的短发剪得凌乱不堪,鬓角则是完全没有经过修整,而且满脸胡渣,在粗犷眉毛下的是两颗大大的圆眼。
「喔,妳醒来啦!」
在发出粗犷声音的口中长着不整齐的牙齿。艾蜜莉目前所在的这间房间里,飘散着阿尔巴特在武术修行后所散发的那种闷味,她认定这一定来自眼前这名巨汉。男人所穿的衣服也十分肮脏,而且是用艾蜜莉从未看过的粗糙材质织成,看起来是粗制而成的衣服,它就像布上开了一个洞好让头可从中间穿过的乞丐服,只是比起来又稍微多缝了几针,是件光看就觉得脏兮兮的衣物,此外衣服上四处都是破洞,还沾满了污泥。不用说,艾蜜莉只要衣服破了洞就会立刻扔掉,穿着那种东西的话,会臭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坏蛋!
艾蜜莉从那张脸与体格及服装下了这个结论,她心想那个男人之所以往这边看,一定也是出于好色。
「大姊姊,妳没事吧?」
那个坏人的旁边有一个娇小的身影,是个大约刚过十岁的少年,他与那个男人一起往这边看。对艾蜜莉来说,少年正是她想剥光对方的衣服好好玩弄一番的年纪,不过他也一样脏兮兮的,那头凌乱的红发怎么看怎么丑,而且大概是正值换牙期的关系吧,他口中的牙齿也东缺西缺的不太好看,再加上那个少年——不如说是小鬼,身上也穿着跟那个大汉一样肮脏的衣服。
……坏蛋父子!
艾蜜莉重新做出这样的判断。她越看越觉得小鬼看着自己的眼神,也一样散发出好色的光辉,接着艾蜜莉看看自己身上,才发现她并没有穿着大甲冑。
……对了!我……
她终于想起晕倒前发生的事。她与亡灵骑士战斗后,背着负伤的雪莉娜在森林中走着,然后因为疲劳而失去意识。虽然平时穿在大甲冑下的棉衣还穿在身上,但是胸襟的部分被松开,而腰间的绳子也已经被解开,艾蜜莉判断这恐怕是他们出于好色所做的。
「你们是谁!」
她一边大喊一边寻找武器,但是自傲的锁链铁球战锤及预备用铁锤都不在手边。她只好起身往后方跳,将立在墙边的棒子拿在手中,并将棒尖对着大汉的脸。
「你们这些家伙是那个……恶贼对吧?竟然想亵渎我这美丽到令人无法抗拒的身体,你们可是找错对象了!」
虽然不是平时惯用的武器,艾蜜莉还是摆出麻地亚斯所传受的棒术架势。对手是超乎常人体型的巨汉,这实在令她感到万分不安,不过她还是打算狙击他的头、喉咙,或是胯下。尤其是胯下!棒尖之所以在晃动,绝不是因为恐惧的关系,艾蜜莉一边鞭策自己,一边朝对方猛力大吼:
「知道了吗?你给我听清楚了,给我冷静地听清楚啰!我的身体可是非常非常不得了喔!不是胸部……我是说臂力。也就是说只要我一挥,你的头就会被打碎,想必明天这附近的小鸟会很高兴吧。所以看你是要臣服于我而死,还是要反抗我而死,选一个你喜欢的吧!」
「不,就算妳这么说……」
那个男人一边搔了搔肮脏的鬓角一边说道。
「怎么,你有什么不满是吗?不过我也很不满。什么?你们是父子?那又怎样,奥利佛老爹以前曾面带贼笑地对我说以父子为对象之类的话题,他以为这样就能让我脸红?那老爹以为我几岁了呀?」
「您已经偏离主题了,请冷静下来。」
从旁边传来了毫无抑扬顿挫的平淡声音。
「喔,但是说话时要想办法让内容轻松些是很重要的唷!不轻松的会话就像宫廷的社交辞令一样空洞,以后要记住这一点喔,雪莉娜!」
艾蜜莉说完正打算接下一句话时,才突然停下来。
「雪莉娜?」
她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与艾蜜莉一样穿着棉衣的雪莉娜就坐在那里,她受伤的右手已经换上新布条,正吊挂在脖子上,尽管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跟在森林中时比较起来,雪莉娜的脸上似乎已经恢复些许血色。
「雪莉娜!妳已经被凌辱殆尽了吗?我绝不原谅这些家伙!」
「我没事,请您安心,也请您冷静下来。」
「笨蛋,我可是冷静得不得了,所以快跟我说明状况!那边的恶汉是坏蛋吗?」
「不是的,他们救了昏倒的我们,等于是我们的恩人。」
「呵呵呵,她说你们不是坏蛋呢,坏蛋们!」
艾蜜莉终于放下木棒露出友善的笑容。
「啊……既然妳了解情况我就安心了。」
那个男人缩着巨大的身体说道。
「原来如此。雪莉娜,聪明伶俐的我现在已经完全理解了,真不愧是能举一反三的我!」
艾蜜莉说完便回到刚才所躺的地方,她坐下来时发出巨大声响。不知为何,她莫名地中意手上的木棒,于是继续将之握在手中。
艾蜜莉重新审视房间。这栋房子比艾蜜莉宅邸里任何一问房间都要小,是栋如同小屋般的建筑物。房间角落堆积着许多用途不明的杂物,艾蜜莉所坐之处也铺着一块不知是用什么编织而成的垫布,质地非常地坚硬,虽然这里有一个像是炉灶的东西,但上面的砖瓦已经被熏黑了。房间里因为没有灯光而相当昏暗,现在应该已经天黑了吧?敞开的窗户外也是一片黑暗,由于射入房间的月光还算明亮,因此勉强能辨识彼此的脸。如果现在是深夜,艾蜜莉应该已经将附近的人全部打倒了吧。
原来如此,他们是村落的农民们……
能够举一反三的艾蜜莉立刻理解了这件事,农民是比自己想象中还脏的生物,就如同刚才所见,他们身上穿的衣物比她们甲冑下的棉衣还要脏,房间本身似乎就飘散着一股闷味,看来他们似乎没有使用香水的习惯。
艾蜜莉一脸轻蔑地盘腿坐着,幸好她穿的是裤子,所以不用担心会走光。
「总之先跟你道谢了。你们叫什么名字?」
「……啊,要回答是吧……我叫路沙。」
大汉一边搔着杂乱的毛发一边回答。
「这家伙是我的儿子路克。」
他摸摸旁边少年的头,少年路克的头也因此左右摇摆,那与其说是抚摸,不如说是抓着头摇晃还比较正确。不过他大概也习惯了吧?只见路克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脸,但不是针对艾蜜莉,而是对雪莉娜提出问题。
「吶、大姊姊,我看到大甲冑了!妳是重骑士吧?」
「不,我……」
雪莉娜对艾蜜莉投向询问的眼神。
……原来如此。
艾蜜莉明白她的想法,到底要回答到什么程度可是很微妙的问题,因为要是回答得不好,万一还有亡灵骑士存活的话,就有泄漏情报的危险。至少回答时必须混淆真相,尤其她们现在已经理解到亡灵骑士有多强,所以更应该要小心行事。
「雪莉娜是重骑士,而我是侍奉她的侍女,名字叫做艾蜜莉……啊……」
她不小心说出自己的本名了。
「怎么了吗?」
路沙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有苍蝇!刚才有只苍蝇突然飞过来,当然已经被我打倒了!」
仔细想想,一介农民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们大概连国王的名字都不知道吧?艾蜜莉手放在胸口松了一口气。
「那重骑士为什么会出现在森林中呢?」
「因为那个嘛……雪莉娜打输了,而且还笨到不小心受伤,然后我们杀了打伤她的敌人后逃走。如果不是她受伤,我们一定会把他们全都打倒!对吧?雪莉娜。」
「正如您所说。」
雪莉娜低下了头。
「大姊姊妳好像很伟大嘛!」
路克表情诧异地问道。
「什么呀,你这个笨蛋!我本来就很伟大。」
「侍女比重骑士伟大吗?」
少年问向旁边的路沙,路沙则摸着下巴的胡须歪头咕哝着。
「是我比较特别啦,真要说的话,我可是史上最强的侍女呢!小男孩,你认为强者怎么样?很伟大是吧!」
「啊、嗯,很伟大!因为我也是这个村子里最伟大的人。」
「混帐东西,是我才对吧!」
路沙说着便孩子气地敲了路克的头,路克瘦小的身体因此在地上打滚,但是他马上就弹了起来。
「重骑士路克之奥义,浮身术!在地上打滚以吸收冲击!」
「很厉害嘛,小鬼头!」
路沙维持着坐姿并握起拳头。
「听我说话呀,这两个臭男人!」
「啊,对喔。最强的侍女是什么去了?」
艾蜜莉叹了口气,跟没有学问的人真的是无法沟通。
「也就是说,我这个史上最强、貌美无双的侍女,比这个重骑士还伟大!总之,尽管我的身分是侍女,这个雪莉娜却要服侍我。啊……」
结果,她只有隐瞒自己是莱凯涅王国第一公主的身分,其它说的都是事实,旁边的雪莉娜笑了,看来她也注意到了。
因为实在太生气了,艾蜜莉拿起手边的木棒敲打地板,然后眼神凶恶地瞪着对面的路沙两人。
「总而言之,这样你们懂了吧?」
「懂了,可是我想问一个问题。」
路沙将身体向前倾,艾蜜莉则闻到一股像阿尔巴特修炼过后传出的男人味。
「什么?」
她一边回话,一边稍稍往后退。
「妳们会逃到这里,表示战争又要开始了吗?」
路沙皱着眉头问道,话中带有浓浓的沉重感。
「没错。可是你放心吧,因为那些家伙全都会被杀掉。」
艾蜜莉的嘴唇两端上扬,露出与平时一样的狂傲笑容。
可是路沙却没有笑,从刚刚就一直豪爽笑着的他,现在却紧闭双唇露出沉痛的表情,只是稍微低吟了一声。
「并不是大规模的战争,只是有几个敌人……来探查情报并且交战了一下而已,战争应该不会波及这个村庄才是。」
雪莉娜突然开口回答。
「这个村子在过去似乎曾多次卷入战乱,但是战争已经结束了,所以请您放心。」
雪莉娜一边这么说明,一边往艾蜜莉看去,她无言地以眼神向艾蜜莉暗示。
能够举一反三的艾蜜莉立刻理解雪莉娜的话中之意,她的话其中有一半其实是在对艾蜜莉说的。
麻地亚斯曾经说过,这块土地每逢战争就会被卷入战乱中,还不知道被莱凯涅王国与威伦斯特王国抢夺过几次。现在光是因为宅邸被袭击,艾蜜莉她们就不得不逃亡,而且还受了伤,要是成为许多重骑士驱驰的战场,艾蜜莉无法想象这个村子会变成什么模样,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对战争如此过敏吧。
「就像雪莉娜所说的,放心吧!」
艾蜜莉神色略微无力地说道。
路沙似乎相信了她的话,他缓缓点着头并递出放在手边的餐盘。粗糙的陶瓷盘子中所盛着的是小片面包,以及看起来像起司的黄色块状物,除此之外,他再将从方才就发出奇妙味道的锅中物倒入碗里。
「妳们肚子也饿了吧?虽然是粗茶淡饭,还是请用吧。」
父子两人说完便快速地做完饭前祈祷,然后开始啃咬面包,啜着那谜样的汤。
「十分感谢。」
雪莉娜也仿效他们,在昏暗中将面包浸入不明液体,再与起司一起往嘴里送。
……这能吃吗?
艾蜜莉的肚子确实饿了,然而眼前的食物与平常吃的完全不同,并没有能够引起食欲的香气。面包上有好几处被削掉的痕迹,艾蜜莉闻到的霉味或许并不是她神经过敏,而不明液体依旧飘散着奇妙的味道,艾蜜莉唯一熟知的只有起司的味道而已,但是那也不像是可以吃下肚的食物。
尽管艾蜜莉饿着肚子却一点食欲也没有,所以将盘子放到地板上。
「怎么啦?侍女大姊姊不吃吗?」
路克用想吃的表情看着她手边的盘子,路沙见状便往他的后脑杓敲下去。
「不要摆出那副想吃的模样!」
「人家肚子饿了,就是想吃嘛!」
「那就给他吧。我要去睡啰,屋主。」
艾蜜莉干脆地将盘子推出,随后便往后靠着墙壁躺下。
「喂喂,不吃一点身体会撑不住喔!毕竟妳到刚才都还在昏睡。」
虽然听到路沙这么说,但艾蜜莉却烦躁地摇着头。
「现在还是睡眠优先,不过我还是跟你道声谢。」
艾蜜莉把想说的话说完后就转过身去,她已经没在听他们说话了。
狼烟不知何时会升起,为了预防万一必须好好保留体力。艾蜜莉如此说服自己,然后闭上眼睛。
然而肚子却发出叫声。仔细一想,艾蜜莉吃的最后一餐只有份量极少的早餐而已,现在空了很久的胃开始发出悲鸣。
她开始觉得那锅中的味道其实也不差。
*
马依鲁兹打开一扇跟其它门扉同样潮湿腐朽的旧门,这个小房间四周的墙壁生满青苔,里面正关着一个女人。她身穿白色礼服,纤弱的身体被束缚在椅子上,金发滑过她低垂的脸颊并描绘出一丝流线。
她是莱凯涅王国第一公主艾蜜莉,马依鲁兹袭击宅邸时捉住了她,并将她与护卫骑士分别关在不同房间。
一直到刚才都还低着头的艾蜜莉将头拾起,她瞪视马依鲁兹的眼神中燃烧着憎恶的火焰,她的眼睛四周并没有肿胀,看起来似乎没有哭过的样子,马依鲁兹对她的胆识稍稍感到讶异。
「有什么事呀,肮脏的亡灵骑士!想来杀我是吗?那就立刻……」
没等她把话说完,马依鲁兹就走过去对着她的脸揍了一拳,由于不想打碎她的鼻子,所以他揍的是脸颊,不过他可是握紧了拳头,并没有手下留情。
艾蜜莉发出呻吟声,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但是马依鲁兹毫不在意地将被束缚的少女连同椅子踢倒。由于她的四肢失去自由,所以连一点防备也做不到,就这样倒在石造地板上,马依鲁兹则朝她的腹部踢去,她痛得睁大眼睛缩起身体,美丽的脸庞因痛苦而歪斜,马依鲁兹又将脚踩在她那美丽金发散乱的头上,将皮靴踏在她的太阳穴并用体重踩下去。
「……呜……」
她为了闪避而挣扎,但要逃离马依鲁兹这般巨汉的重量是不可能的。
「给我搞清楚了!公主殿下,我随时都能杀了妳。」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踢向刚才踩的脸。牙齿似乎断裂了吧?令人厌恶的触感从脚底传了过来,尽管马依鲁兹不由得皱起眉头,还是继续大声质问:
「妳是替身对吧?搞清楚妳的立场!」
他移开目光且用力喘着气,并不时从上方怒骂咳嗽不止的她。当然,用肯定的语气说她是替身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尽管可能性很高,却无法证实这是真的。为了辨别真伪,他才会使用暴力令她感到恐惧,并在言词上假装已经看穿一切,这样才能动摇她的意志。
「真正的公主在哪里?」
「混……混帐东西……」
艾蜜莉声音沙哑地说着。
「我会玩那种幼稚的手段吗?连真假都看不出来,你不如把你腐烂的眼睛挖出来吧!」
「这么一说,我倒是不在乎把妳的眼睛挖出来哦。」
马依鲁兹脸上装出戏嘻的笑容,又朝地上的艾蜜莉踢了一脚。等踢了她的腹部数次,又踩了几脚胸口之后,他再一次踩着那因痛苦而喘着气的脸,并且朝着她吐口水。
艾蜜莉已经说不出话,只能发出苦闷的声音。
马依鲁兹冷眼看着她并转过身去。
「那我们就慢慢来吧,替身小姐。」
马依鲁兹说完就往房外走去,关上门走了几步后,他靠着墙叹了一口气。
……真受不了。
刚刚戏谵的笑容已经消失,他那覆满胡渣的脸上只剩下憔悴的神色。
马依鲁兹毕竟是出生于重骑士家庭,尽管他喜欢战斗,不过对于玩弄无力抵抗的对手倒是相当反感。对手若是身负武装,他还可以说服自己这是在战斗,然而单方面地凌虐毫无抵抗能力的对手让他作呕,马依鲁兹在袭击艾蜜莉城堡时杀了全部的佣人,那透过铁锤传过来的触感至今仍残留在手上。朝哀求饶命的女人头部挥下铁锤、攻击想逃走的女孩背后,以及让空斯坦丝去狙击她们,这一切的一切马依鲁兹怎么也无法忘记,每当他闭上双眼,那些人死前的脸孔便浮现在眼前。
像这样对无力抵抗的人痛下毒手当然不是他的兴趣,他只是压抑原本的自己,勉强在脸上做出笑容,然后朝对方拳打脚踢罢了,这也是情非得已。
艾蜜莉的金发让他联想到以前的空斯坦丝。
马依鲁兹有一种想吐的冲动,于是摇摇晃晃地远离了房间。囚禁阿尔巴特与艾蜜莉所使用的是小房间,而两个房间中央还夹着另一个房间,这是为了不让他们的声音传到彼此身边,之所以中间只隔着一间房间,则是为了让双方能稍微听见对方的呻吟与哀号,这样也能达到让双方加倍不安的效果。
听到皮靴的脚步声逐渐接近,马依鲁兹拾起头来,出现的人是空斯坦丝,只见她已脱下棉衣并换上白色衣服伫立于黑暗中,她茶色的眼眸注视着马依鲁兹。
「喔,怎么啦?」
为了掩饰自己萎缩的意志,马依鲁兹拿开靠在墙壁上的手,然后站直身体装出与平常相同的表情。
「马依鲁兹,你没事吧?」
「我不是说过没问题的吗?」
她望着马依鲁兹身后的小房间。
……对她说谎果然没用。
有时空斯坦丝的指谪总是会异常尖锐地刺中马依鲁兹的痛处,或许是他们已经一同相处了十年的关系吧,马依鲁兹的所有行动,她都能猜出个八分左右。
「虽然我对这种事不太擅长,不过也没办法,因为迪利克不在嘛。」
如果是平常的话,质问这种事都是迪利克的工作,因为他能够压抑自己的感情,能比马依鲁兹更理性冷静地用与狩猎时相同的要领讯问,有时甚至也会不惜拷问。由于温和的巴吉尔对这种事也很不擅长,因此实际上讯问、拷问都是迪利克的工作。
但是迪利克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迪利克要是没事就好了……」
「谁知道呢……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已经没有时间了。」
结果马依鲁兹刚刚的讯问也是什么都没问出来,阿尔巴特对艾蜜莉被捕一事确实相当震惊,除此之外什么情报也没得手;而可能是艾蜜莉的少女,其特征与马依鲁兹手上握有的情报描述相同,可是也无法保证她不是替身,因为还没有回来的迪利克使艾蜜莉的真伪多了不确定因素。
「不使出最后手段不行了。」
马依鲁兹毫不隐藏痛苦的表情说道。
「不行!马依鲁兹。」
力空斯坦丝提高音量。
「为什么?」
「因为马依鲁兹……你对这种事很不擅长的不是吗?只是稍微凌虐毫无抵抗能力的人,你就露出那样的表情,如果要你拷问他们……」
「老实说,我的确是不太擅长,不过不这么做的话遭殃的可是我们,所以我会试着用最有效率的方法。」
马依鲁兹说着便踏步前行,空斯坦丝伸出手想阻止他,却被他避开并从她身旁走过。
「朱利安!」
「不用担心,伊莎贝尔公主,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这么做。」
任务失败就会丧命,这就是亡灵骑士的命运。但是除此之外,马依鲁兹还有更重要的目的,身为重骑士朱利安-朱特-诺兰特必须保护主人伊莎贝尔-阿聂丝托-威斯特密鲁,她就如同自己的女儿一般,所以自己必须用生命为盾来守护她,这就是马依鲁兹——朱利安的目的。为此马依鲁兹不惜成为亡灵骑士而苟活,尽管伊莎贝尔改名为空斯坦丝,并且手持弓箭与他并肩作战一事并非出于他的意愿,可是保护她的使命仍然没有改变,为了这个目的,亡灵骑士马依鲁兹甚至不惜弄脏自己的手。
「我们就等迪利克到明天吧,只要他回来就可以取得情报。」
马依鲁兹说道。
「不过要是没回来就由我来执行。」
他不给空斯坦丝反对的机会,然后走向设于地下室的床。
仅仅一天的时间,就已经让他的身体疲惫不堪了。
*
艾蜜莉已经听了数十次从肚子里发出的声音,简直就像肚子里有虫在叫。对从来没有因为吃饭一事感到困扰过的艾蜜莉来说,肚子叫的次数已经是新记录了,而且还在持续更新记录当中。
艾蜜莉睡不着,失眠的原因是从腹中不断传来的声音,以及空腹所造成的腹痛。
身后传来大家睡着的呼吸声,雪莉娜应该睡得很熟吧,她的呼吸声听起来既平稳又规律,对面也传来非常惊人的鼾声,是那个小鬼——路克发出来的吧。这可是艾蜜莉十六年人生当中听过最吵的鼾声,虽然这的确是她睡不着的原因之一,但装睡中的自己总不能突然跳起来揍人,要是现在是在艾蜜莉的宅邸,她早已将他的头踢飞,然后剥光他下半身赶出门外,不过她现在正拼死压抑住想这么做的冲动。
只有路沙一个人不知道在炉灶边做什么,不时发出一些琐碎声响,艾蜜莉偶尔会偷偷地回头看,却只看到红色的火焰燃烧着。
……为什么我要在这种地方睡觉啊!
她一边抚摸着饿扁的肚子一边思索。昨天的这个时候,她还将自己包裹在柔软的床上与雪莉娜谈笑,不管艾蜜莉讲的话题有多低俗,她都能够轻松地配合带过,如果换成是茱蒂的话,就会发出悦耳的鸣叫声,这也非常好玩。这可是艾蜜莉每晚的快乐时光。
但是,现在艾蜜莉借住在根本不知道是哪里的农家中,身上裹着的是雪莉娜在睡前帮她盖上的毛巾,毛巾肮脏到让人怀疑上面是否有虫栖息,而她现在正辗转难眠。
……老头子他们没事吧?
疑问不断地涌上心头。一入夜就看不见狼烟了,尽管雪莉娜已经不知到外面确认过多少次了,最后也没看到狼烟升起。
就算到了明天早上也不一定会升起狼烟吧,万一麻地亚斯他们战败,代替艾蜜莉留在宅邸里的茱蒂就会被当成艾蜜莉而惨遭杀害吧?毕竟对方是亡灵骑士,所以其它人也不可能会平安无事。
……要是变成这样,我又该回到什么地方呢?
不安渐渐地扩大,艾蜜莉摇头挥去不安的想法。麻地亚斯不可能会战败的,即使他已经是个老痴呆,却还是拥有连自己也从未胜过的厉害战技,另外一个虽然被自己认定只是只弱鸡,可是阿尔巴特他绝对不弱。
就算在夜晚升起狼烟也看不到,所以他们一定是打算明天一早等太阳出来后再放吧。倘若他们还活着的话,应该会来迎接自己吧。不来的话就踢他们!
……一定是这样没错!
改变想法之后肚子又开始咕咕叫,腹中的虫似乎是在庆祝突破新记录一般拉长声音大叫,她对这声音已经愤怒到忍无可忍的地步。
艾蜜莉终于受不了了。
「我睡不着!」
她跳了起来。
「睡不着是吗?」
面对艾蜜莉的怒吼声,一道平静的声音回答了她。
她转过头去,看到在炉灶边弄东弄西的路沙正对自己露出微笑,炉灶上挂着刚刚那个发出奇妙味道的锅子,里面因沸腾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怎么样?要吃吃看吗?」
「嗯……」
事实上,艾蜜莉的肚子已经饿了很久,而且说不定是因为长时间闻惯了,刚开始只觉得是异臭的气味,以及稍微混着霉味的面包余香,似乎都成了促进食欲的味道。
「你就这么希望我吃吗?」
「我真希望妳是用下流的笑脸对我说这句话。」
「别再说了,我揍你喔!」
艾蜜莉的视线往路沙的下腹部看去。当然,她是用野兽狙击猎物时狰狞的眼神看的。
「我知道了,请吃我做的饭吧!求求妳了。」
路沙一边保护着胯下,一边将盛着汤的碗递给她。他从路克手中死守住的面包与起司也放在盘子上。
「嗯……」
果然还是不明液体。艾蜜莉一边用木制汤匙搅拌它,一边用鼻子嗅了嗅,味道已经无所谓了,不过她现在很在意它的黏稠感。
……这到底是用什么东西煮出来的汤呀?
「那是用干菜还有豆子煮出来的汤。」
路沙似乎看穿了艾蜜莉的心思而说道。
「……这是豆子吗?」
稍微搅一搅的话,确实看得出有某种块状物,虽然在黑暗中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若要说那是豆子,倒也还是闻得出豆子的味道。
「第一次吃也许会觉得有某种异味,所以妳可以先把面包浸一下,然后和着起司一起吃吃看,臭味就会不见了。」
「不要为自己说过的话后悔呀。」
艾蜜莉照着他说的话先将干面包浸入汤汁中,再与切碎的起司一起送入口中。干面包吸入汤汁后变得柔软顺口,而起司的味道去除了霉味,当中还混合了疑似是豆子的滑顺口感,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还挺好吃的嘛……」
艾蜜莉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吃下第二口。浮在豆子汤中像干菜一样的东西,更增加了汤的口感,确实非常美味,于是她狼吞虎咽地啃咬面包,将碗直接对着口喝下热汤,嘴里的豆子与干菜跟淡淡的盐味非常搭,温热的汤流入空空如也的肚子里,温暖了胃的每个角落。
艾蜜莉嚼着剩下的起司,细细品尝一番才吞进肚里,然后她终于注意到路沙一直盯着自己看。
「怎么样呢?」
路沙这么问道,他那张大脸露出像在期待什么似的调皮表情。
「你可以庆幸不会被砍头了。」
喘了一口气后,艾蜜莉满足地笑了,尽管腹中的虫已不再呜叫,她却还有点想再吃。
「我很喜欢喔!路沙,我可以让你在我底下担任厨师唷。」
「会觉得好吃是因为肚子饿了吧。」
路沙似乎有点害羞,只见他搔了搔那又粗又长的鬓角。
「原来如此,那我以后说不定会等肚子饿了再吃饭。」
艾蜜莉点点头,心想等回到宅邸之后,要将吃饭的时间往后延。
路沙接过盘子收到厨房里。
「那个……艾蜜莉小姐。」
灭掉炉灶中的火后,路沙一边躺到自己的床上一边说着,那张床看起来就像是完全没有装饰的箱子。路沙躺在已经入睡的路克身边,房间阴暗无光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
「怎样?你这个让弱女子睡地板的无礼家伙。」
「这是我家耶,妳也稍微客气一点吧!」
「客气这种词汇除了我以外的人知道就好了。好啦,继续刚才的话吧。」
她感觉到路沙点了点头。
「妳……不对,您是领主艾蜜莉大人吗?」
艾蜜莉因为他突然转为恭敬的语气吓得弹起来,就这样跪着寻找武器,但是已经找不到睡醒时握着的那根木棒了。
「不,请您冷静下来,我只是曾听过这个名字而已,我还有听说领主是个年轻女孩,所以才……」
「嗯……既然已经骗不过你了,那也没办法。我就是艾蜜莉-加斯顿-蓝格里奇,是统治这个地方的领主,所以态度给我节制一点。」
「是的,我会节制的。」
在黑暗中,巨大的身躯似乎稍微压低了一点,虽然根本就看不太清楚,不过艾蜜莉也不计较。
「那么,艾蜜莉大人,我有问题想请教您。」
「喔,就当作是刚才那顿饭的谢礼吧,说说看!」
路沙点了点头,他似乎有些迟疑,不过还是在停顿一下后问道:
「又要开始战争了吗?」
「咦?为什么?」
路沙与目前为止给她的印象完全不同,他带着不安且无力的语气,让艾蜜莉不禁回问。麻地亚斯说过王位斗争会引起内乱,总有一天会招致威伦斯特来侵略,而且她们确实也遭到亡灵骑士的袭击,但这只不过是国内的派别对立问题罢了。
「没什么,只是因为艾蜜莉大人逃了出来,所以才想说是不是又有战争了……」
「没这回事,只不过是有杀手被派过来,我暂时交给部下去处理罢了。」
可是如果艾蜜莉与国王加史帕鲁派正面对立的话,不久的将来就会发生战争,这是不用麻地亚斯说她也明白的事,而且无论那是内乱还是威伦斯特的侵略,这座村庄都会被卷入战火之中。
「你担心发生战争是吗?」
「嗯,我觉得很不安,我的妻子也已经过世了。」
「什么?」
这么一说她才注意到,并没见到像是路克母亲的女性,也就是路沙的妻子。
「是战争的关系吗?」
「不,应该说这个村庄从以前就过得很辛苦……是怕引发了战争的话,还会发生很多的问题……」
虽然他努力地想用爽朗的声音说话,但是仍隐藏不住话里的阴影。
艾蜜莉也是很早就失去了母亲,甚至因为她当时还太小,所以对母亲一点印象也没有。跟真正的双亲比起来,她还觉得麻地亚斯比较像她父亲,而雪莉娜既像姊姊又像母亲。她自问要是失去雪莉娜、失去麻地亚斯的话,自己会变得怎么样呢?
看到雪莉娜在森林中失去意识时的恐惧感,到现在都还残留在她心中。
「不是战争的话我就安心了,谢谢您。」
「不,我……」
虽然自己也不知道那时的话是否出自真心,不过自己曾在一怒之下说过引起战争也没关系,如今她感到很自责。艾蜜莉实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她只好低着头,尽量不让对面的路沙看到自己在黑暗中的睑。
「话说回来,艾蜜莉大人,从明天开始要怎么办才好呢?」
「嗯……?什么事呀?」
「嗯,我虽然在无意中发现艾蜜莉大人是领主,不过既然有杀手存在,还是不要声张比较好吧?」
「没错,你还挺机灵的嘛!」
正如同路沙所说的,她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村中。因为要是亡灵骑士还没被铲除,她在与麻地亚斯会合前就可能遇到敌袭,尽管体力已经恢复了,大甲冑却还留在森林中,要是现在受到袭击是一秒也撑不住的,而且由于村人算是目击者,势必也会被卷入。
一想到与使用枪的亡灵骑士那场战斗,直到现在她都还觉得背脊发凉。
「那就像我们刚见面时一样,不用在意我的身分,我也会适当地配合你。」
「我知道了。真不愧是艾蜜莉!胸部丰满的女人果然好说话,我好感动喔!」
「很好,你就在感动之间下地狱吧!」
艾蜜莉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木棒丢了出去,随即传来悦耳的清脆声响与哀号。
「开、开玩笑的啦!」
「那种玩笑应该要由我来开!笨蛋,大笨蛋!我要睡了!」
她用力躺下并拉起毛巾裹住身体,一闭上眼睛,刚刚不见踪影的睡意就突然袭来,虽然睡在床上的路沙好像在搔着什么东西,让她不禁有些在意,但还是想睡的欲望比较强。
被他们救了一命……
艾蜜莉现在才终于意识到这件事。
「向你道谢啰。」
她对着黑暗中喃喃自语,不等回话就睡着了。
*
「来吧~~~~~~~~!」
突然听到耳边的大叫与拍打肌肤的清脆声音,艾蜜莉从床上跳了起来。
「敌袭吗?我要杀了你!去死吧!」
她在大叫的同时抓起手边的圆型物体,但是本来应该是艾蜜莉自傲的锁链铁球之物却异常地柔软。
「……公主殿下?」
尚带着睡意的声音在柔软铁球附近响起,往那边一看,原来是眼睛还没睁开、睡眼惺忪的雪莉娜。或许是陷入熟睡的缘故,她那头总是梳理整齐的红发并未绑着辫子且散乱在地板上;此外,艾蜜莉右手正抓着她穿着棉衣的胸部,就连肆无忌惮地宣称自己是巨乳的艾蜜莉也能认同,那是相当丰满的胸部。
稍微逃避现实之后,艾蜜莉试着扫视四周。
那里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露出浅黑色的肌肤、手掌拍打着赤裸上半身的路沙,另一个则是路克在他旁边大口吃着有霉味的面包,他们都因为艾蜜莉奇怪的行为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刚才那奇异的声音与有力的叫声大概是路沙发出的吧?现在或许已经到了黎明时分,些微的光线自窗户射入屋内,但外面还是很阴暗,至少看来太阳还没完全升起。
「啊……各位早安,真是个不错的早晨呢,你们这些笨蛋还不打招呼!」
「早安。」
「早、早安。」
「早安,艾蜜莉大人。」
被这么一吼,三个人不禁一同道早。不愧是雪莉娜,这么快就恢复冷静,让艾蜜莉觉得佩服不已,之后艾蜜莉才终于放开雪莉娜的胸部。
「路沙,你这是在干什么?」
「就像妳看到的,我现在要去田里工作。妳们继续睡没关系,我想妳们一定累坏了吧。」
艾蜜莉再一次往外看去,太阳果然还没有升起。
「你说真的吗?还是说,今天有什么祭典之类的?」
「不,就跟平常一样。」
艾蜜莉开始歪头沉思,平常她睡醒时太阳早已升起了,有时甚至到了日正当中她都还在被窝里。
「满了不起的嘛。」
艾蜜莉不禁这么说了出口。从早工作到晚这一点跟护卫骑士与装甲侍女是没什么不同,不过他们有时候也会一边工作一边玩乐,而且是采轮班制的关系,休息的时间并不短。
「就是这么一回事啦。」
路沙有些害羞似地将眼神移开,接着拿起放在房间角落的布。
「所以我跟路克要出门了,家里就随妳们使用吧,还有……」
路沙将拿在手上的布交给艾蜜莉,她收下布并且打开来一看,发现这是与路沙他们的衣服相同材质的女用衣物,和他们不同的是没有裤子,而是由套头状的衣服仅在腰间系上皮带所构成,由于贴身衣物也准备得很周到,让艾蜜莉不知为何脸红了起来。
「这是换穿用的衣服,虽然是旧衣服,但上面没有虫子哦。」
她摸了摸布料,触感真是糟糕至极,衣服的纤维又粗又松,这也太通风了吧。
……这种东西能穿吗?
艾蜜莉忍住这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为什么路沙家里会有女人的衣物呢?艾蜜莉感到很讶异,住在这个家里的只有路沙跟路克两个人而已,昨晚听说路沙的妻子已经过世了,不过随后艾蜜莉就发现理由其实很简单,这个家里会有女人的衣物并不奇怪,那大概是艾蜜莉素未谋面的路沙亡妻遗留下来的吧。
「太好了,谢啰。」
艾蜜莉率直地低头道谢。如果艾蜜莉的猜测正确,这衣服对路沙而言应该有着相当深远的回忆,这么重要的东西却能若无其事地借出,换成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能让妳们穿,她也会很高兴的。要是在意身上的汗水,可以使用那边的水清洗。」
房间的角落放着一个大水瓶。穿着大甲冑与亡灵骑士战斗过后,还在白天顶着大太阳于森林中行走,棉衣也吸收了睡觉时流的汗水,确实令人感到黏黏地不太舒服,其实如果可以的话,艾蜜莉还真想去河里沐浴一番。
「想大便的话厕所就在外面,不要忍耐喔!」
「雪莉娜,给我把这家伙的头砍下来。」
艾蜜莉立刻说道。
「也太突然了吧!」
「啰嗦,不要脸的胡渣男!居然敢对我说什么大便之类的话?我是不大便的!我可是散发着圣洁的光芒!那闪耀的光辉可会让你的眼睛灼瞎!」
「有什么好气的呀!我根本听不懂妳在说什么……」
「公主殿下,方才的话是基于亲切才说出口的。」
「我不相信!那绝对是基于下流目的才说的。你这个有奇怪性癖好的家伙!给我搞清楚我有多特殊!」
「妳很特殊?……难道妳是个变态……?」
「谁是变态啊?你这愚民!我要把你的笨儿子(注:日文的「愚息(ぐそくgusoku)」有笨儿子及男性性器官两种意思,如同中文的「小弟弟」。)慢慢斩碎,塞住鼻子让你窒息而死!」
「我?为什么要扯到我……」
路克脸色发青地大叫。
「啊啊~妳竟然想对毫无关系的路克做如此残酷的事……」
路沙也一起跟着大叫。
「笨蛋!我不是在说路克啦!」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快点告诉我吧!快点,快点!」
路沙用身体挡在路克身前保护他,但是他的脸明显地在笑。
「所以说,我是指……笨儿子啦……就是那个……你这家伙!!」
艾蜜莉连耳根子都红了,她拿起已经越用越顺的木棒暴跳如雷。
「哇~!那我们先走了,请随意!」
路色拉着路克的手如脱兔般地逃出屋外,艾蜜莉投出的木棒打到墙壁发出清响。
「笨、笨蛋东西!」
艾蜜莉用力地坐倒在地上,她抬头仰望着天花板,然后叹了一口气。
「公主殿下竟然处于下风,真是少见呢。」
「啰嗦,这只是因为我跟农民们的感觉不合罢了!」
艾蜜莉一边逞强地回嘴,一边看着雪莉娜,她的脸色跟昨天比起来已经好很多了,苍白的肌肤已经恢复血色,这是吃过饭又休息一晚的效果吧。原本疲劳到快要倒下的艾蜜莉,也觉得除了手脚的肌肉紧绷之外,身体状况算是十分良好。
「伤口还好吧?」
雪莉娜的手上包的布与昨天不一样,应该是路沙准备的新布吧。
「觉得有点发热而已。」
「唔……」
艾蜜莉撩起自己的金发,将额头贴上雪莉娜的额头,跟自己的体温比起来,她确实有些发烧。
「公主殿下,不是那边,是伤口的地方。」
「但妳确实有些发烧,希望不是伤口化脓了……」
昨天在森林中用来止血的布不算清洁,伤口弄脏常常会化脓,若是伤口化脓也有可能因此而生病,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是保持伤口的清洁是痊愈的第一步,过去麻地亚斯经常这么告诫她。
「抱歉,雪莉娜……」
而且她之所以会受这种伤,也是为了保护艾蜜莉。
「公主殿下……」
话说回来,麻地亚斯已经不知警告过多少次会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了,所以他才提出进入修道院这种极端的回避对策,艾蜜莉其实也明白其中之利害关系。
都是因为她只凭愤怒便反驳了麻地亚斯的提案,之后还继续过着安稳的生活,如今才演变成受到袭击的惨况,那时根本就不是把脸埋在侍女裙中的时候了。
结果不但害雪莉娜负伤,到现在都不知道麻地亚斯他们是否安危。
「都是我的错……」
当王位继承权被弟弟夺走时,艾蜜莉的人生就已经注定了。她已经是没有必要存在的人,本来就不应该跑到台面上,而该静悄悄地过生活才是。
艾蜜莉思考着这件事。
可是我却……
「公主殿下,事实上……那个……」
雪莉娜突然开口了。
「怎么了?」
「您有点汗臭味哦。」
「什么……」
被这么一说,艾蜜莉先闻闻腋下和领口附近,确实有点汗味,这是汗水完全渗透棉衣的关系吧。在宅邸的时候,她一旦流汗就会立刻拭去洗净,并换穿新的衣服。她因为闻到味道而感到羞耻,而且还有些恼怒。
「就照路沙先生所说的,用一下水吧?」
「也好。」
她看着水瓶与换穿的衣物喃喃自语着。
「或许会升起狼烟,可是我还不太能动,所以可以请您清洗完身体后当做是顺便转换心情,到路沙先生的田里看看好吗?」
「雪莉娜,妳这家伙头脑真的很好,不过我本来就打算这么做喔!」
艾蜜莉哼了一声便起身。
……处处替我着想。
她看着靠墙而坐的雪莉娜心想,受伤又发烧的她才是比较难受的人吧。
……不过考虑到之后的事,确实有这么做的必要。
艾蜜莉开始褪去因汗水而黏人的棉衣。
*
艾蜜莉换好衣服后走在农田道路上。
这件粗糙的衣服姑且不论肌肤触感,穿起来感觉其实不坏,用粗糙纤维编织而成的布料很通风,凉风正舒服地轻抚刚拭去汗水的身体。即使这只是一件用皮带系上的套头衣,却与她在宅邸时穿的礼服不同,并没有身体被绑住的感觉,加上非常易于行动,让人不禁想就这样四处奔跑。
艾蜜莉身穿淡褐色的衣服漫步在草原上。天空虽然还有点暗,但随着太阳慢慢高升,也使得脚边的绿地闪闪发亮,映在眼中之物尽是极为鲜艳的绿色。
可是空中到现在都还没升起狼烟,让艾蜜莉觉得有些失望。
路沙那只能说是小屋的房子四周是广阔的草原,草原上零星散布着像小屋一样的房子,从房子里走出的人看来都很贫穷,他们与路沙一样都是农民吧。
……不,现在的我也一样。
艾蜜莉用手指抓起身上一样破烂的衣服想着。
在草原的对面,可见丰实结穗的植物正在摆荡,那些植物整齐地并列着,绿色的穗受微风吹抚而摇摆,仿佛是轻风拂过湖面所产生的涟漪。这里种的作物是麦子,路沙他们就是在那边工作吧。
她一边悠闲地走着,一边找寻路沙的身影。
这里大概有划分负责的区域吧,路沙以外的农夫们分散在这片广大的土地上工作,虽然有时会有好奇的眼光投来,但她总会恶狠狠地瞪回去。
艾蜜莉立刻就找到了体型比别人大上一号的路沙,他巨大的身躯在田里特别显眼。
艾蜜莉加快脚步朝路沙的方向走去,只见路克被麦穗掩盖,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蹲着的路克听到脚步声而回头,路沙则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哦,很好看嘛。」
「笨蛋!只要穿在我身上的衣服都好看,因为穿的人是我。」
她双手交叉于胸前,一副理所当然地说着。
「而且这衣服有虫子呢,所以才说你们的衣服都……」
事实上并没有虫子,总之就是要先毒舌一番。
「妳就当那是早餐吧。」
「蠢蛋!再说我还没吃早餐呢,快给我准备!」
「啊……那可真是抱歉,我工作到一段落后就回去做饭,如果妳没办法忍那么久,炉灶里还有剩一些昨天的汤。」
「晚一点再吃也无所谓,我想先知道那小鬼在做什么?」
她指着蹲在地上翻着土壤的路克。
「我在拔杂草。还有,如果看到虫子也一定要除掉,麻烦死了!」
路克一边说着一边挖土,拔去长在麦子旁的小草。
「当然啦,要尽量不伤到麦子的根。」
路沙说道。
「昨天那一带已经全部结束了,今天换这边,明天是对面。」
路沙所指的『这边』或是『对面』到底是从哪里到哪里,艾蜜莉并不知道,不过其它农民工作的地方相当遥远,由此可知要除草的范围相当大。
「原来如此。」
路克的动作很利落,他一边拔草一边横向移动,持续地处理着杂草。
「虽然量很多,不过好像很轻松嘛。」
「轻松个头!久了可会腰痛的。」
「哈哈,我也是为了腰痛而烦恼的人喔,不过这个意思可不是你们所能理解的。」
其实这是谎话,她却讲得跟真的一样。
「听得懂才有鬼!」
「好,那么我也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艾蜜莉说完立刻卷起袖子背对着路克坐下,然后露出笑容,慢慢将手深深插入土中。
「啊!等一下、等一下!」
路沙叫出声来。
「那样不行啦,会伤到根。」
他在艾蜜莉的身旁蹲了下去,那掘着土的粗壮手指灵巧得令人难以置信,而且为了不伤到麦子的根,他只是挖松土壤的表面便将杂草连根拔除,那技巧利落到连艾蜜莉都不由得惊叹连连。
「麻烦就用这种方式啰!」
「好!那么我要认真啰,跟我一决胜负吧,路克!」
她一转身,发现路克已经至少除掉十把以上的杂草,现在正在来回除虫。
「啊!你这家伙,居然做这么卑鄙的事!」
「我可不记得我有跟妳说过要比赛唷。」
「啰嗦。想胜过我,你还早个一百年呢!看看我的力量!」
艾蜜莉一边细心地挖着土,一边加快速度。她咬牙做着这纤细的工作,不但双眼出现血丝,还呼吸紊乱地除着杂草。
「怎么样!」
当她用高兴的表情看着路克时,他已经又除去三把杂草,而且正准备拔除第四把。
路克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是不会输给你的,小鬼头!」
艾蜜莉将脸靠近土壤,全心全力地投入这纤细的工作中。
*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升到了高空中。艾蜜莉用疲累的眼睛往上眺望着那眩目的蓝天,上气不接下气地躺在地上,从她倒卧的地面传来强烈的土壤气味。
总之她现在腰痛得要命,从腰骨的深处传来阵阵刺痛,而且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她现在光是要站起来都觉得痛苦,平常很少受到日晒的白皙手指沾满了污泥,指甲缝里也都是泥土。她连擦拭汗水的力气也没有,就这样任它滴下,而被汗水浸湿的金发黏在额头上,衣服也湿得像在水中泡过似地。
「怎么样?农家的工作很辛苦吧,超级厉害的侍女小姐。」
路沙笑着问道。此时艾蜜莉已经疲惫不堪,身旁的路沙与路克还是相当有精神,他们正坐在地上休息。虽说再过一会儿就要回家吃午饭了,但是艾蜜莉根本没有那种力气,她现在只想先喝水然后好好睡个午觉。
「累了吗?」
「总而言之我就是想睡觉,还有这工作对腰不太好。」
艾蜜莉用不负责任的语气说道,然后打了个大呵欠,因为太困连眼泪都渗了出来。
「不过像这种程度的工作,我大概三天就可以精通了。夸我吧!」
「艾蜜莉好厉害~」
路克说着便丢了某个东西过来,艾蜜莉反射性地接住它,手掌中感觉到柔软的触感,还有数个硬硬的东西在蠕动。
打开手掌一看,在手上的是又圆又肥的毛毛虫,牠非常有精神地蠕动着脚和身体。
「呀啊啊啊~!!」
艾蜜莉发出尖叫,差点就要握起拳头,但是她突然惊觉到要是把虫子捏烂了一定会更恐怖,于是强忍住这股冲动,取而代之地扬起双眉、用愤怒的双眸看着路克的脸。从她的嘴里发出的声音,让人无法辨别究竟是诅咒声还是咬牙声。
「给我吃下去!嘴巴张开~快吃!!」
「骗人的吧……有这么夸张吗?」
路克毫不犹豫地逃走了,艾蜜莉则是从地上跳起,然后以全力追了上去,腰部的痛楚与睡意都因愤怒而在瞬间一扫而空。
「好快!」
两人的距离在一瞬间就拉近了。
「这是当然的,竟敢对我发出挑战信,你就在地狱里后悔好了!」
「我才没发出什么挑战信咧!」
身为重骑士锻炼出来的脚力轻轻松松就追上了路克并扑向他。艾蜜莉面露残酷的笑容将路克从身后架住,当然,毛毛虫还在她的右手中扭动。
「老爸!老爸!!这个大姊姊是认真的啊~!她的眼神是认真的啊!」
「啊哈哈哈!你们两个感情真好啊,干脆结婚算了。」
「哇哈哈哈。我拒绝!不过我们就让他看看我们感情有多好吧,小鬼头!你爸可是全身燃起了嫉妒的火焰呢!所以说你给我嘴巴张开,快点张开!呼呼呼,亲爱的~」
「救、救命啊啊啊啊~~~~」
路克露出真的要哭出来的表情,然而艾蜜莉跟手下留情这种话无缘,她故意把毛毛虫在他眼前晃动,然后往他嘴边送。
「儿子啊,我以前没东西吃时也吃过喔,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吃!」
路沙也是笑容满面,而路克的哀号已经变成了惨叫声。
「发生什么事啦?这么热闹!」
艾蜜莉因为听见有人踏在土壤上的声音而停手,路克则趁这个机会从她手中挣脱,只见毛毛虫从她的手中落下。
出现的是一个陌生农夫,他与路沙一样穿着粗糙的衣服,是个满面胡须的男子,年龄大概比路沙大了一轮以上吧。
「路沙,怎么会有没见过的女孩子呀?」
「啊,对喔。」
路沙往艾蜜莉的方向瞄了一眼,她摆出了防御的姿势,自己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来历,毕竟到现在都还没看到狼烟,也不知道亡灵骑士现在如何了。
「这个女孩子是我亲戚的女儿啦!」
不需要艾蜜莉眼神暗示,路沙就表情认真地说道。
「啊~原来如此,我就在想怎么没见过她哪。」
「是啊,她是我老婆的亲戚,家离这里有点远。她会在这里待个几天,请多多指教啦!」
「喔,请多多指教。」
艾蜜莉表情僵硬地响应那男人的笑容,反正先低下头再说。
可是……待个几天呀……
对路沙来说几天并不长,但艾蜜莉是不会在这里待上好几天的,应该说事情绝不能变成那样。
艾蜜莉望向麦田另一端的森林,越过那宽广苍郁的森林就是艾蜜莉的宅邸,可是早该升起的狼烟,如今已经过了一整天却还是没有升起。她能理解夜间升起狼烟没有意义,然而到现在都还没升起实在不对劲。
能想到的可能性有两个。
一个是亡灵骑士可能还潜伏在宅邸周围,不过敌人一旦失败就会尽速退去才是;另外一个可能性是麻地亚斯他们输了,所以才会无法升起狼烟,但这是不可能的事,至少艾蜜莉如此坚信。
……可是也不能这样耗下去。
如果亡灵骑士还在潜伏的话,也有可能找来这里,再加上受伤的雪莉娜还在发烧,身体状况很差,要是不好好治疗的话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
「这是去看一下吧。」
若是不先回收在途中脱掉的大甲冑,万一遇到敌人可就无法应战了,趁着回收大甲冑的时候,顺便侦察一下宅邸周围的情况就好。如果是艾蜜莉单独一人,只要对方不是比昨天那个使用长枪的重骑士更快,她在速度上是不会输的,要逃走也很容易。宅邸若是没事的话,就往麻地亚斯那满足白发的头狠狠地揍一拳,事情就全都解决了。
在艾蜜莉这么决定的同时,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入她的背后,那柔软又不停蠕动的触感是由什么东西所引起,艾蜜莉清楚得很。
路克在她背后笑容满面地站着。
「呀啊啊啊啊啊啊!!」
艾蜜莉放声尖叫,接着愤怒到忘我的境界,再度展开恶魔般的行动。
*
「我希望妳去看一下迪利克到底怎么了。」
「咦?」
空斯坦丝对马依鲁兹这唐突的话感到疑惑。又过了一晚,甚至都已经过了正午,迪利克还是没有回来,只要迪利克不回来,他们就无法判断捉到的艾蜜莉究竟是真是假。
「可是他要是平安无事,应该会自己回来吧。」
「也有可能因重伤而无法行动。」
「话是没错啦……」
马依鲁兹坐在从客厅拿出来的椅子上。一直到刚才为止,他都是用那种难解的表情不知在思考什么,现在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也未免太不会说谎了吧……
马依鲁兹昨天说过,再过一天就要从捉到的重骑士与艾蜜莉公主口中问出情报,而且还强调会不择手段,然而今天早上起来后他就一直是那种表情,只是坐在椅子上任其摇晃,看得出来他有些犹豫,而且无法狠下心来做出决断,但是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心很软弱。
是因为有我在的关系……
马依鲁兹在该做了断的时候绝对不会犹豫,在昨天的袭击中也是如此,他与麻地亚斯对峙时,在发觉自己会输的瞬间,就毫不犹豫地对她发出援护射击的指示。对原本身为武者的马依鲁兹而言,这自然不是他所期望的结果,但是他知道要是自己败北,这次的作战肯定就会以失败告终,所以才会要求援护射击,将麻地亚斯射穿……他是个不问是非对错、比我更能因公废私的男人。
即使如此,他对空斯坦丝还是有些顾虑。一开始成为亡灵骑士的只有他一个人,他以自己成为亡灵骑士为条件,要求乔瑟夫保护空斯坦丝——伊莎贝尔。空斯坦丝却无视这一切,她自行决定要成为亡灵骑士时,马依鲁兹可是气翻了,那时他愤怒的表情,空斯坦丝到现在都还记得。就算自己成为亡灵骑士、跟随他加入战斗,他也绝不将空斯坦丝置于前线,尽管他自己与其它伙伴们总是以身涉险,却一定将她配置在绝对可以逃走的场所,虽然说她的武器是弓箭,但绝对不是只因为这个因素才做出这样的配置,而她自己也注意到了。
现在马依鲁兹又想把她支开,这一定是因为不想让她看到,也不想让她听到接下来要开始的拷问。
「只是到附近绕绕也好,说不定他是因为大甲冑的关系而动弹不得。」
马依鲁兹又说谎了,空斯坦丝的眉头因此略微上扬。
「朱利安。」
她呼唤着他原本的名字,并且注视着坐在椅子上的他。尽管马依鲁兹想避开她的视线,她却不让他逃走而走到他的正前方。被空斯坦丝这样瞪着,马依鲁兹也只好叹了口气。
「到底是什么事?不要老是用那个名字叫我好吗?」
「我就是要这样叫你,朱利安。你是在顾虑我吧?你不用这么做。」
「我干嘛要顾虑妳啊。」
「找借口也是没用的,你觉得你说得过我吗?」
马依鲁兹再一次想移开视线,结果还是躲不过空斯坦丝的目光,最后只好往天花板上看,随后又叹了一口气。
「……我还是希望公主殿下继续做妳的公主殿下,不要做亡灵骑士这种污秽又血腥的工作。」
过去的空斯坦丝是个深闺的千金小姐,身边的一切全是交由侍女们去打理,而她自己只知道宫廷礼仪,仿佛像是制作精美的洋娃娃。当时朱利安以护卫骑士的身分进入威斯特密鲁公爵家,就是在那个时候与她相识的。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还要我改变,我可做不到喔。」
空斯坦丝断然地回答。
「因为现在的我不是伊莎贝尔,而是空斯坦丝。」
「那么……」
马依鲁兹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睁开眼。
马依鲁兹这次没有移开视线,而是正视着她。
「现在的我不是朱利安,而是马依鲁兹,所以妳必须听我的命令,空斯坦丝。」
在他的眼瞳中闪烁着坚定的意志,示意绝对不允许她反驳。
「也对……」
空斯坦丝叹了口气转过身,她也明白再这样浪费时间争论下去,将会为他们带来致命的危机,所以马依鲁兹才会要她出去一趟吧。
空斯坦丝回房迅速换上大甲冑,将巨大的铁弓挂在肩上。
她离开时经过客厅并往里头瞄了一眼,马依鲁兹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心想要是迪利克在就不用这么做,只要能辨明艾蜜莉公主的真假,就不需要用到拷问了,他最擅长于问话,这样马依鲁兹就不需要去做这种肮脏的工作。
空斯坦丝摇摇头。
我还真是残忍……
也就是说,她觉得让迪利克去做这种肮脏的工作也无所谓。
空斯坦丝忧郁地叹了一口气。身为亡灵骑士,身为不应该存在的存在,她明明已经决心要以杀人为生的方式活下去,却还是对杀人一事感到犹豫;而且她也为伙伴们的死感到恐惧,巴吉尔的死所造成的冲击,到现在仍深深地刺在心中,一想到马依鲁兹也可能会死,她就不安地连睡也睡不着。为了保护马依鲁兹,她可以从背后射击敌人,只要能不让马依鲁兹因弄脏手而感到心痛,她认为不惜弄脏别人的手也无妨。
我真是个低级的人……
空斯坦丝离开废屋,低着头往森林中走去,虽然她戴着感觉强化型的头盔,但是耳中什么也听不到。
……结果,我到底想怎么做呢?
没有人可以回答她这个问题。
*
马依鲁兹在小房间前听到空斯坦丝关上房门的声音。
妳对我的感情也是我的重担……
他把玩着挂在腰边的短刀使其发出声响。身为重骑士的自己已经污秽不堪,事到如今就算她担心自己的感受,马依鲁兹也已经没有可以舍弃的东西了,他只是为了空斯坦丝而奉献自己的一切,如果空斯坦丝打从心底希望的话,无论那是怎么样的愿望他都会遵从。之所以成为亡灵骑士也是为了保护她,为她在前线作战然后活下来已成了他唯一的目标。
可是她却因为仰慕自己而不借让双手沾满血腥。
只有想办法结束这一切了……
亡灵骑士存在的理由,是因为有需要暗杀的对象。莱凯涅动荡的政情一旦获得安定,就不再需要亡灵骑士的存在,那么他与空斯坦丝就不必再作战了。他相信以乔瑟夫的度量,可以不为人所知地供给他们的生活起居,与其尝试抹杀他们而受到马依鲁兹的反击造成损害,他应该会选择前者。
「……这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的第一步,所以不做不行!」
马依鲁兹无意义地敲敲门然后打开。
只见阿尔巴特被绑在椅子上,他低着头坐在房间中央,跟马依鲁兹昨天离开房间时的姿势一样。
马依鲁兹在他抬起头的剎那间就朝他脸上打下去,虽然椅子并没有因而翻倒,但仰躺的阿尔巴特鼻中喷出血液,马依鲁兹的拳头也感觉到鼻骨碎裂的感触。
「……这么突然啊。」
即使脸部染成一片血红,阿尔巴特还是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他。
「这就像是打招呼一样。别这样瞪人嘛~」
马依鲁兹笑着俯视他。
「我们捉到真正的公主了。」
「你在说什么?昨天不是也说已经捉到了吗?」
阿尔巴特一边皱着眉头,一边毫不迟疑地回答。
没有上当啊……
如果他因为这句话而浮现出惊愕的表情,那就证明了替身的存在,可是这个年轻的重骑士并没有愚蠢到那种地步,或许该说能像这样说谎,他将来一定大有前途。马依鲁兹本身就不擅于说谎,如果要论心理战,还是迪利克比较擅长,即使是诉诸暴力,眼前的这个重骑士也是什么都不会说吧。毕竟骑士本来就讲求忠诚,尤其护卫骑士在这方面更是明显偏向这个原则。
我也曾是这样……
对于在年轻重骑士身上看到自己过去的身影,马依鲁兹不禁苦笑,或许自己到现在也还是没变……
对于马依鲁兹的苦笑,阿尔巴特有些诧异地仰望着他。
……话虽然这么说,但已经没时间了。
马依鲁兹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昨天袭击宅邸时所杀害的侍女们的脸、眼泪,以及血的味道都在脑中闪过,然而他将这些随着呼吸一同吞入胸口深处。然后他在露出微笑的同时,捉住阿尔巴特茶色的头发、将人连同椅子一起拖到墙边,并将用力咬着牙忍住呻吟的阿尔巴特往墙上撞去,手里瞬势拔下一撮头发。
「……!?」
他接着拔起腰间的短刀,切断绑住阿尔巴特右手的绳子,然后用左手将他重获自由的右手压在墙壁上。骨折的手被这样硬拉,阿尔巴特不禁痛得呻吟。
「……你这家伙想做什么!?」
马依鲁兹没有回答他,一径地将刀刃往压着的掌上挥去,鲜血霎时喷散在石壁上,只留下了大姆指与小指,其余三根手指被轻易切断而掉落在地板上。
阿尔巴特发出低声呻吟,仿佛看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就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呻吟声化为惨叫声。
「啊……唔啊啊啊啊!!」
椅子翻转,阿尔巴特痛苦地抽搐着。他发出难以言喻的惨叫,沾满血的手不断拍打地面,从口中溢出的泡沫也滴到地板上。
「叫得这么大声公主殿下会听到喔。」
阿尔巴特因为马依鲁兹的话拼命地压抑自己的声音,但是低声的呻吟还是从唇边漏出,不规则的呼吸声透露出他的痛苦。
马依鲁兹捡起掉在地板上的手指,与拔下的头发一起放在手上,痉挛颤抖的手指上还残留着人的体温。
倒在地上的阿尔巴特即使因痛苦而使表情扭曲,还是用斜眼瞪着马依鲁兹。
……我做了很残忍的事。
就算阿尔巴特之后能够活下来,也已经无法握武器了,这应该可以给他超越肉体痛苦的绝望感吧。
即使是这样,他却非忘掉这种罪恶感不可,这全是为了任务……马依鲁兹必须如此说服自己,而且过去迪利克也都是这么做的。
马依鲁兹踢了痛苦的阿尔巴特一脚后走出房间。
*
艾蜜莉再次穿上棉衣,那是穿在铠甲下面的厚衣,在她到田里的期间,雪莉娜帮她晒了一下衣服,所以上面的汗水至少已经干了。相对的,上面多少会有些味道,不过就算她不愿意也没别件可穿,所以只好将就点了。
路沙他们还在田里工作,艾蜜莉为了前往森林而先回来做准备,她打算回收放置在森林里的大甲冑,再利用强化的速度侦查宅邸的状况。
「好,这样就准备好了!」
艾蜜莉穿上棉衣,虽然知道没什么用,她还是随手拿起昨天那根木棒护身,然后才走出门外。外面还是一样天气晴朗,但天空中还是没看到狼烟。
「公主殿下,请等一下。」
雪莉娜追了出去,她身穿淡褐色的衣服,右手现在还是用布吊在颈子上而无法举起。
「我也要一起去。」
「我拒绝。」
艾蜜莉说道。
「可是公主殿下……」
「雪莉娜,我只是要去探查一下,那个使用枪的亡灵骑士已经被我打倒,所以没有人能够胜过我的脚力,而且到宅邸就能跟麻地亚斯他们会合了。」
「可是……在途中碰到敌人的可能性……」
「若是那样的话,我会如脱兔般迅速逃走的。」
艾蜜莉自信满满地说着。
「好不容易才等到的猎物居然逃走了,我可以想象他们的表情会有多悔恨。」
「可是……」
艾蜜莉甩开雪莉娜拉着她的手。
「要是妳跟来的话,我本来能逃走的也会变得逃不掉吧!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妳给我努力养伤,我很快就会把麻地亚斯带来。」
艾蜜莉把想说的话说完就开始快步前进,不过雪莉娜并没有追过来,看来自己刚刚说的话有几分道理,所以她才无法追来吧。
其实现在行动已经算是相当迟了,今天早上醒来时就应该要马上行动的,不过现在后悔也没用。
艾蜜莉往森林的方向走去,本来早上才在田里工作过,应该会感到疲倦才对,不过她的身体却不可思议地轻盈。
*
空斯坦丝眼前是一座用土堆成的坟墓。在这座森林的树荫下悄悄沉睡的土堆,是昨天傍晚埋入的巴吉尔之墓。
空斯坦丝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在夕阳中,将身体几乎没有伤痕,但确实死亡的巴吉尔埋入土中。
空斯坦丝现在全副武装,戴着镶嵌辉铁以强化五感的头盔,全身包裹着冰冷的钢铁,手上拿着超过自己身高的铁制坚固大弓,背后的铁箭也发出了刺耳的噪音。
但是经过强化的五感却什么也没听到,她的眼睛只是注视着眼前的土堆,耳朵只听见自己心中的声音。她知道在这种状态下遇到敌人可能难逃一死,可是却无法终止思考。
巴吉尔死了。
她知道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而是无可奈何的事,她早就觉悟到总有一天会失去某人,而且她也不认为这是因为自己绊手绊脚所致。就像昨天与麻地亚斯的战斗中一样,她有自信只要射出铁箭就可以解救同伴,也拥有自己是战斗关键的自负。
然而到了现在,马依鲁兹仍然不表示赞同,他还是希望空斯坦丝继续当伊莎贝尔,而她也希望马依鲁兹能以朱利安的身分注视着她,可是马依鲁兹所抱持的愿望却是完全相反。她以亡灵骑士的身分出战,最希望能得到认同的人却不认同自己,她变得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任性又孩子气的愿望而成为亡灵骑士。而且为了满足那个愿望,她造就了许多像巴吉尔一样静悄悄的坟墓,其中有只是想逃走的侍女们,还有忠实执行任务的传令兵,甚至连被称为最强的老骑士,都因为她的铁弓而变成了死尸。
曾被称为伊莎贝尔的她无力抵抗周遭情况的变化,也不知遭遇到多少次生命危险,尝到多少屈辱的滋味,尽管失去许多重要的事物却还是活了下来。
伊莎贝尔的父亲威斯特密鲁公爵之所以参加反叛军,是基于对遭迫害之半岛派的慈爱心吧,然而那却招致他们一族的毁灭,即使伊莎贝尔当时什么事也没做。
而现在的艾蜜莉就像当时的伊莎贝尔一样,尽管事情不是出于她的意志,却还是受到暗杀。虽然不知道现在捕获的艾蜜莉是真是假,但她会被杀的命运是不会改变的。
明明就跟我一样,却……
尽管空斯坦丝心中非常清楚,将自己与身为目标物的艾蜜莉境遇重叠有多危险,然而她还是无法停止思考。
等空斯坦丝注意到时,脚步已经往艾蜜莉的宅邸走去。
昨天马依鲁兹与空斯坦丝杀了那里所有的人,他们在短短的一天之前还平稳地过着生活,现在却浸在自己的血泊中,任身体渐渐腐烂。
前往无人的宅邸是毫无意义的事,但是说不定迪利克就在那附近,于是她往他身为猎人所负责的城堡后方走去。
她用这个借口欺骗自己的内心,并且独自走在阴郁的森林中。
*
被俘之后应该才没过几天吧?茱蒂虽然这么想着,不过她已经失去了大半对时间的感觉,在这个黑暗房间里唯一的光线,仅有从天花板裂缝射入的一道阳光而已。由于空气很潮湿,礼服下的肌肤浮出讨厌的汗水,而被亡灵骑士殴打的脸颊还在发热,掉在地板上的牙齿还黏着肉片。她已经习惯扩散于舌头上的血腥味了,虽然很在意肚子被踢时因痛苦而流出、在嘴角已干去的唾液,不过她更觉得都这种时候了,还在意这种小事的自己真是可笑。
我大概再过几天就会被杀吧?茱蒂心想。尽管感到有些恐怖,却也已经渐渐麻痹了。佣人们全在茱蒂眼前被杀了,她却完全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他们全是自己认识的人,但是敌方却只为了封他们的嘴而将其全数灭口。肉体爆裂、骨头碎裂的声音,以及血沬喷溅在地板上的声音,到现在都还没办法从脑中消去,大家在死前发出的哀号也仍在脑海中回荡。
茱蒂完全睡不着,在她的眼睛下方出现大范围的黑眼圈,脸颊上则有惨不忍睹的瘀血。
她很在意一起被捕的阿尔巴特,但是他应该也不会没事吧。只要他们确定茱蒂就是艾蜜莉,或是证明她其实并不是艾蜜莉,他就会和茱蒂一起被处理掉。反过来说,她还活着就代表阿尔巴特应该也还活着,也代表亡灵骑士至今仍无法确定茱蒂究竟是不是艾蜜莉。
他们如果想得救,所要做的就是趁应该还活着的麻地亚斯或艾蜜莉来救援之前,将亡灵骑士们绊在此处,可是亡灵骑士为了弄清楚艾蜜莉的真伪,一定会拼命地拷问他们,这一点她也预料到了。因为有先预料到像现在这样被捕的可能性,所以茱蒂之前就学习过相关知识,她也能想象得出要拷问身为女性的她,最残酷的是何种方式。
……不过我是不会说出来的。
她咬着充满血腥味的嘴唇并坚定自己的意志,无论受到怎样的对待,她都要像人偶一样,毫无感情地拼命忍耐。茱蒂虽然无法想象卑劣的残酷虐待会让她感到多么痛苦,不过她已经决定只要专心想着一件事,然后拼命地忍耐;她要以艾蜜莉的身分,完成她身为替身的使命。
阿尔巴特,请给我力量……
她闭上眼睛咬紧牙根,从牙齿断裂处再次渗出血来。
脚步声从走廊传来,这个脚步声在刚才进入另一个房间时她就注意到了。
……来了。
她扬起眉瞪着着门口。
门打开后出现的是昨天那个男人——马依鲁兹,他的胡渣比昨天更长更乱,也不敲门就走进房间。
茱蒂与昨天一样,再次将自己化身为艾蜜莉,因而抬起脸正准备破口大骂。
但是在她发出声音之前,马依鲁兹就将手中的东西丢在地板上,马依鲁兹的手掌还黏着黑色的血迹。
茱蒂在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掉在地板上的是什么。
那是一撮头发,以及沾满血的三个小块状物,大约是人的手指大小,那有如肉块的块状物,尖端还附着光泽暗淡的小小白色片状物。
茱蒂张大了眼睛。
她注意到了在尖端处的光泽是指甲,被血染黑的那些东西则是还看得出入类肤色的手指,从伤口处还看得见里面血红色的肉。当她注意到跟那些手指一同被丢在地板上的发束是她见过的茶色头发时,声音不禁从她的口中漏出。
「啊……」
她无法止住自己发出的声音,从喉咙深出涌上的热流变成呜咽声从口中传出,她越看视线越是模糊,脸颊上也滑落火热的液体。
茱蒂感觉到身为艾蜜莉的自己已完全崩溃掉,同时也领悟到这已经完全无法阻止了。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大声嘶喊,眼泪夺眶而出且无法停止,虽然嘶喊因呜咽时而中断,她还是声嘶力竭地叫着,崩溃的面具已经无法再戴回去了。
「抱歉,因为我们已经没时间了,不尽快弄清楚的话,我们也会有危险。」
马依鲁兹假装没听到她的惨叫,并且语调不变地发出细语。
「先告诉妳吧,他还活着。」
「咦……」
似乎听到了一线生机,茱蒂不禁抬头看着他,但是马依鲁兹脸色不变地继续说:
「在妳承认自己是替身之前,我会将他慢慢地解体。」
「解体」这个词语她在一瞬间仍无法意会。就是因为被「解体」了,阿尔巴特的手指才会掉在地板上,就算了解这件事,她还是难以相信。
马依鲁兹摆出一副已经确信茱蒂就是替身的神情,至少在她的眼里,对方的表情并没有任何情感上的动摇。
「假如妳真的是公主,那么就没有办法停止对他的解体了。假如妳真的是公主却愿意假装自己是替身的话,那我也会很高兴的。对我们来说解体虽然浪费时间,也不过是多一到手续罢了。在完成之后,下一个要杀的就是妳,这样很合理吧?」
他在这时第一次露出笑容,寒气与颤栗往茱蒂全身袭来。
然后马依鲁兹用衔践踏掉在地上的手指。
「不要!不要啊!」
茱蒂哭了出来。
她也知道那些手指对阿尔巴特已经毫无意义,却还是无法不出声阻止,绑着她的椅子因此摇晃个不停,她只是大声地哭叫着。
「所以……妳是替身吗?」
马依鲁兹就这样踏着手指问道。
「……我是替身。」
她的声音细到快要消失一般。
「我是替身!我只是个侍女而已!」
「公主逃到哪里去了?她有武装吗?」
「那个……」
茱蒂现在才自觉到,自己已经说了无法挽回的话。现在,茱蒂以及一起被捉到的阿尔巴特对他们来说已经毫无用处,等全部的情报都供出来后就会被解决掉吧。
「妳不回答也没关系哦……」
可是,自己似乎已经不能停止回答了。
「公主殿下……」
茱蒂把她所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她在心中对艾蜜莉道歉,明知自己正在说出绝对不能说的事,但她还是全盘托出了。
包括艾蜜莉利用逃生通道逃走的事。
她身上有大甲冑武装的事。
与她一起逃走的还有装甲侍女雪莉娜的事。
还有,在城里的护卫骑士们的事。
将这些问题全部说完之后,茱蒂只是低着头,因为在这之后等待着她的命运就只剩下一种,而且与她一起被捕的阿尔巴特也一样。
「这样就很够了。」
他一脸满足地说道。
「等等,我有一件事要求你。」
茱蒂努力地往他靠过去,她的眼泪无法止住地满溢出来。
「求求你,你要杀了我也没关系,但是阿尔巴特……跟我一起被捉的那个重骑士,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救救他。」
茱蒂知道自己只是在白废唇舌,然而她还是无法不这么做,她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只能出声恳求他。
「妳……」
亡灵骑士稍微有些动摇,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变化的表情出现些微惊讶的神色,不过那也立刻消失,他又恢复到以往的轻蔑笑脸。
「我就让你们见面吧。」
他这么说道。
「……咦?」
「让妳跟阿尔巴特见最后一面。」
马依鲁兹丢下了这么一句话后,就背对着茱蒂离开房间。
被踩烂的手指还留在茱蒂脚边,因为被踩过的关系,里面所残留的血液被挤压出来,血块与阿尔巴特茶色的头发混合在一起。
「最后……」
她重复着亡灵骑士的话。
这句话只有一个意思,而招致这种结果的就是她自己。
大颗眼泪落在白色礼服的裙子上。
阿尔巴特……
茱蒂只能垂着头不断地啜泣。
*
艾蜜莉穿上大甲冑缓缓迈步前行,搁置一天的大甲冑被夜露打湿,在奇怪的地方还有奇妙的虫子跑进去,不过那也被她用实力排除。
虽然脱下大甲冑才过了一天,但却有一种已经几个月没穿的怀念感。艾蜜莉以前都是穿着这具大甲冑,在那个宅邸里说着淫猥的话语,沉迷于有些暴力的生活中。
艾蜜莉将自傲的锁链铁球战锤拿在手上,并把备用战锤挂在腰间然后迈步而行。如果立刻加速奔驰,花不了多少时间就能达到宅邸,昨天定到村落是绕了相当远的路,不过今天可是从村子往城堡直线前进,徒步也不用花上两小时,如果用跑的还能用更短的时间到达。
然而她却做不到。艾蜜莉很在意戴上头盔而产生的视觉死角,每当隐藏于树木间的草丛晃动,或是洒落在枯叶上的阳光歪斜,她就会拿起手中的铁球戒备。
她注意到自己心中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不安与切实的恐怖,对于绷紧神经、对着森林的景物摆出临战姿态戒备的自己,她不禁想要苦笑,然而脸上却笑不出来。
……因为我一直都被保护着。
这是她从未思考过的事。
她的身边一直都有人陪伴。
身为她的替身、虽然靠不住却毕竟还是个装甲侍女的茱蒂。
话少却是最靠得住的装甲侍女雪莉娜。
尽管已经老人痴呆却还是很厉害的护卫骑士麻地亚斯。
闲暇时玩弄一下便会发出美妙的声音,而且本事也不错的护卫骑士阿尔巴特。
他们在自己身边时,是多么地让自己感到安心,现在艾蜜莉变成一个人,才终于体会到这点。
「这一点也不像我呀……」
她在头盔下轻声地说着。
突然,从她的后方传来脚步声。
……我居然没注意到!
虽然跟感觉强化型的大甲冑比起来,能力强化型在知觉方面稍微低落了些,但是艾蜜莉的大甲冑也具有强化五感的功能,不过那也要她有注意四周动静才有用。
艾蜜莉一边懊悔自己的粗心,一边转过身将左手放在右手的铁球上。因为这不是经过旋转后的投掷,所以不能期待能有一击便击倒敌人的威力,不过至少可以牵制对手。
当艾蜜莉正要顺着转身之势投出右手的铁球时,突然停下动作。
那头乱七八糟的红褐色头发相当显眼,路克竟然穿着粗糙的衣服,露出惊愕的表情呆站在那儿。
「……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艾蜜莉装出没事的表情说道。
「没什么啦……我跟过来了!不行喔?」
「你是笨蛋吗?不,是笨蛋没错,不用说也知道是超级大笨蛋!还是比猪粪更糟的笨蛋,真是可悲呀!」
「不要随便替别人感伤啦!」
「比起悲哀我更生气,你却一点也不懂我的感觉。好,我明白了!你不用说了,我要把你倒吊起来,再用脱掉裤子的你来全力挥棒!这样你就会成为英雄啰。」
「哪有那种英雄啊!」
「啰哩巴唆的吵死人了!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啊?田里的工作怎么样了?」
「工作已经结束了,然后我看到妳往森林的方向走去,想说妳一定是要去拿铠甲……」
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本来就乱糟糟的头发被这么一搔变得更乱了。
「我从以前就很想看看重骑土的铠甲!」
「要是跪下来求我的话就会让你看了呀,真是笨到不行!居然特地跟到这种森林里来。」
她无奈地想着,这样的路程对小孩子来说相当地遥远,虽然艾蜜莉也是用走的,但要跟上用大甲冑增幅过的脚步一定是很辛苦吧。艾蜜莉已经走了一个小时,距离宅邸应该不远了才是。
「满足了吗?」
「还没,再多看一下。」
「我还有事要做,晚上就会回去的,你现在先自己回去!」
「咦~妳要我从这里一个人回去吗!我从来没来过这里耶。」
「谁管你啊,笨蛋!」
艾蜜莉一边甩着铁球一边回过头。尽管带他走过去应该是无所谓,可是亡灵骑士潜伏在附近的可能性并没有消失。
「你该不会想说自己回不去吧……?真笨,你这可怜的笨蛋!」
「不用骂两次吧!不过就是这样没错,我完全不知道回去的路。」
路克竖起了大姆指。
艾蜜莉在一瞬间用大甲冑的脚力缩短距离,再用包覆着护手的手朝他的头顶打下去,当然她有控制力道,不过还是发出了悦耳的声响。
「好痛,妳做什么啊!」
「你这家伙,真的是无可救药的傻瓜!笨蛋!白痴!」
艾蜜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尽管只有些微的可能性,但还是有可能遇到亡灵骑士,要一边和他们战斗还要一边保护路克,她可没这么看得起自己,可是也不能把无法独自回村子的小孩丢在森林里。
「唉~你真是个笨蛋,回去以后我要用你全裸挥棒!」
她气得奋力往树上飞踢,强化过的脚力将树干踢出一个大洞。
「不是只有下半身而已吗!」
艾蜜莉踢的那一脚以及她的眼神,让路克感到畏惧而退后了一步。
艾蜜莉不理他并且发足奔跑,用比刚才更快不过还算路克跟得上的速度往宅邸直线前进,尽管嘴里抱怨着,但她即使不回头看,只要透过声响跟呼吸声就知道路克有跟上来。
还是应该让他留在原地等我比较好吧……
就算她心里这么想,自己也无法否定亡灵骑士的确有可能潜伏在森林中,万一他们偶然碰到路克,不用想也知道会变成什么结果。同时,她又觉得这种想法其实是她想把路克带在身边的诡辩。
与一个人走在森林里时的感觉不同了,她注意到自己已经不会因为树木的影子,或是些微的声响就感到恐怖了,她知道这是因为有路克这个同行者的关系,仅只是一个小孩就能安抚自己的孤独与恐惧感,这令她不得不发出苦笑,不过刚刚的她甚至连苦笑都做不到。
走了一阵子之后,前方森林变成开阔的空间,这是砍去树木后以人工制造的草原,对艾蜜莉来说,眼前的是她所熟悉的景色。
「……原来这么近。」
她俯视着本来以为还很遥远的那个她所熟悉的城堡。虽然只离开了短短一天,然而那两座守卫塔看起来实在令人怀念。上面有个只有艾蜜莉他们才知道的小洞,那片城壁看起来一点也没变……
「你看,路克,这里就是……」
艾蜜莉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头盔之下的艾蜜莉只能呆呆地张着嘴,连喘着气从后头追上的路克,也因为这不寻常的光景而说不出话来。
他们眼前是一片令人无法相信的景象。令人怀念的城堡应该一点也没变才对,但是城门却被破坏了,外围的铁栅栏也弯曲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它的中间甚至还有几根铁棒连根飞弹开来。另外,巨大木制城门的下半部也消失了,只剩下上半部仍孤伶伶地残留着。
「……这是是被什么东西打出来的?」
艾蜜莉恍惚地喃喃自语,即使是阿尔巴特的大斧枪,用尽全力顶多也只能破坏掉门的一小部分,然而那扇门却破了一个大洞。
城里安静无声,尽管她穿的不是雪莉娜那种将辉铁集中在头部的大甲冑,不过在听觉仍经过强化的艾蜜莉耳中,只听得到从森林中传来的小鸟叫声,以及风吹过绿地的声音,不要说是亡灵骑士了,连一点人的气息都没有。
「……到底出了什么事?」
艾蜜莉喃喃自语地定着,她就这样提着战锤与铁球,像是被什么附身似地往城墙走去。
「妳要去哪里啊?」
路克看到眼前的光景,又察觉到艾蜜莉动摇的模样,他的声音因而带着颤抖。
「我要去城里看看。这里很危险,你跟紧我!」
其实她明明就知道城里应该一样危险,即使如此,艾蜜莉还是不想跟他分开,虽然这样实在很难看,但她还是用握着锁链的手抓住畏畏缩缩的路克,并且牵着他的手半拖半拉地一起进入遭破坏的城门中。
她的心脏不安地跳动。在进入城堡的同时,一股讨厌的味道冲入鼻中,那是比铁制装甲更重的铁锈味,其中还混杂着跟肉刚开始腐坏时相似的臭味,虫子来回飞舞的振翅声也传入她耳中。
艾蜜莉听见在她后方的路克吞了一口气,又或者那是自己的呼气声也说不定。
在城堡的内侧,躺着许多原本是人类的物体。
有的是从铁制胸甲处断成两半、五脏六腑与鲜血四散,身体被分成两半的尸体。
有的则是从胸部到背部被长长的铁棒贯穿,头部碎裂、散落成红黑色块状物的尸体。
以及看起来没受到特别的伤害、仍维持着生前的姿态,只是从口中流出一道鲜血仰躺存地上、面部朝天之侍女死尸。
倒在那里的全是艾蜜莉认识的人们,当然也都跟他们说过话或是骂过他们,她还记得他们因自己的黄色笑话而爆笑。
然而他们现在已经一动也不动,红黑色的五脏六腑裸露在外,上面有苍蝇飞舞着,而睁着眼的侍女在眼睛部位也浮出青黑色斑点。
艾蜜莉捣着嘴前进,她甚至不想呼吸。视线逐渐模糊,握着铁球的手止不住颤抖,锁链也因此发出声响,尽管路克想停下脚步,手却被她紧紧握着。
宅邸的墙壁被开了一个大洞,中庭里有几个佣人,不知是不是从那个洞穴中逃出来的,可是他们都已经趴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冲往鼻腔内的浓厚血腥味在初夏的日照下慢慢地变成腐臭味。距离佣人们的尸体稍远处,有只被巨大弓箭贯穿的马匹,旁边还倒着士兵的尸体,那应该是要往临近领地求援的传令兵吧。
艾蜜莉压抑住想呕吐的冲动,止不住眼泪地往里面走去。
「麻地亚斯!麻地亚斯!!你在做什么啊?阿尔巴特!茱蒂!回答我!我不在的时候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麻地亚斯——!!」
但是没有人回应她的吶喊。
只有虫子的振翅声,以及小鸟安稳的鸣唱声传入耳里。
艾蜜莉看到在宅邸的前面,也就是大门附近的地面被掘起,草坪也被连根拔起,露出了光秃秃的地面,而且像这样的地面有两处。在正圆形的地面上有一个铁色的影子,身穿大甲冑的身影蜷曲在地,映照在流着泪的艾蜜莉眼里,那再怎样磨也无法恢复光泽的古老铁色,艾蜜莉曾经见过。
「麻地亚斯!」
艾蜜莉大叫着朝他奔去,她推开不知为何想阻止她的路克,往麻地亚斯的大甲冑跑去。
然后她停下脚步。
麻地亚斯就在那被掘起的地面中心处。
眼熟的大甲冑已经凹陷,看起来就像是从头到脚被折叠起来、被整个压扁在地,从碎裂的铁缝中可以窥见麻地亚斯的一小部分。红黑色的血以及发青的肌肤、白色的肉块被铁刺入,而原本应该是头盔的东西也从中心凹下。眼熟的白发被血染黑,铁块与肉片也飞散而出,碎裂的双手双脚就这样伸展开来,与射穿城门的士兵们相同的三支铁箭弯曲地刺入他的身体里。
唯一仍与艾蜜莉记忆中相同的,就只有旁边那把像是墓碑般刺在地面上的长枪。
艾蜜莉脱下头盔开始呕吐,看到这样的惨景自己竟然还反射性地脱下头盔,真是好笑。她一边笑着一边将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她无法止住泪水,吐出的东西已经看不出是鼻水还是逆流的胃液。她不知吐了几次,也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浮现在她脑海中的,仅有到昨天之前还在这座宅邸里生活时的记忆。一想到那个一边抚摸着白色胡须,一边浮现微笑的麻地亚斯,那残留在眼前的遗物使得她又呕吐起来,尽管吐到只剩下黄色的液体,她还是吐个不停。
插图158
路克一边轻抚着她的背,一边不知道对她说了些什么,可是她既无法响应也无法听见。艾蜜莉手里抓着土趴在地上,像小孩子一样地放声大哭。
宅邸里完全没有人的气息。应该要保护他们的麻地亚斯已经不在了,阿尔巴特与茱蒂,还有侍女们与厨师以及士兵们现在情况如何,她连想都不愿意去想,但是她十分清楚自己只是在逃避现实。
……是我,都是我不好!是我害死了麻地亚斯!是我杀了他!
她试着触碰已经面目全非的麻地亚斯,那原本干燥却温暖的肌肤现在变得冰冷而僵硬;跟麻地亚斯原本的气味比起来,血与腐臭味要来得更浓。
麻地亚斯早就警告过自己不知道多少次了,艾蜜莉虽然能够理解,却一直不愿意接受,她只注重自己的感受,不去考虑麻地亚斯与阿尔巴特的安危而一昧地拒绝。
更糟的是,她还说要麻地亚斯他们以性命为盾来保护她。
而他们真的为了艾蜜莉,以自己的性命为盾奋战。
结果就在自己眼前。
现在后悔也已经太迟了,自己招致这种惨状或许连后悔的权利也没有。艾蜜莉一边嘲讽地咒骂着自己,一边悔恨地大声哭泣。
*
空斯坦丝站在森林里往艾蜜莉的宅邸望去,那是利用称不上坚固的落伍古式碉堡所建。
一想到那座城壁的内侧,空斯坦丝的心就往下沉。与马依鲁兹一样,空斯坦丝也不喜欢攻城战。亡灵骑士身为亡灵而必须杀掉遇到的所有人,无论是乞求饶命的人,还是打算从城门逃走的人;无论男女,无论是否有武装,空斯坦丝都对所有人放出了箭矢。
……这是再怎么想也没有意义的事。
既然已经成为了亡灵骑士,现在想当善人也太迟了,持续夺去人命的手早已沾满鲜血。
空斯坦丝为了寻找迪利克而走在森林中,他应该是在森林里守株待兔,等着艾蜜莉从逃生通道出来才对。他没有回来一事显示出一个可能性,迪利克与真正的艾蜜莉发生战斗,结果不但失败还被杀了,不过这不过是最糟糕的假设,也不能否定他可能只是因为受伤而无法动弹。空斯坦丝无视于已经没有人的城堡,将强化过的视觉完全发挥,仔细地寻找战斗的痕迹,她在森林中一边走着一边检视地面,看到了腐叶土被踢飞的足迹,与树干被削过的痕迹,还找到了迪利克隐藏在落叶与土中的突击枪。
空斯坦丝循着其中可能是迪利克的足迹前进,在覆盖着腐叶土与落叶且草木繁盛的森林中追踪足迹是很困难的事,不过大甲冑的足迹会因为重量而陷得较深,再加上强化过的视觉及她本身的经验,要追踪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这些足迹形成后还没经过太多的时间。
地上留有迪利克与复数敌人作战过的痕迹,当中有两个大甲冑的足迹恐怕是艾蜜莉与装甲侍女所留,从杂乱的足迹集中一处可以看得出,她们被迪利克拿手的打带跑战术所摆弄,然后可能是为了从那里逃走,有某个像是艾蜜莉的足迹往别处延伸,迪利克的足迹则追随其后而去。
空斯坦丝循着足迹到达一个相当陡峭的斜坡,尽管称不上是断崖绝壁,但即使是以大甲冑强化过的体能,要平安下去也很困难。
在她眼前出现一个身穿黑色大甲冑的人仰躺着倒在地上。
……迪利克!?
于是她立刻环顾四周并仔细地倾听,周围并没有人的气息,也没有甲冑的声音,她判断迪利克应该不是诱饵,因为附近感觉不到有人,只听得到风吹过树梢摇动树叶的声音。即使是这样,空斯坦丝还是拉起背在背上的弓,从箭简中取出铁箭并小心翼翼地防备着。那长度更胜于一般长枪,并以强度自豪的特制铁矢在林间阳光照射下光芒闪烁。
集中在头盔的辉铁发出了淡淡光芒。空斯坦丝用强化的五感注意四周,无论是上方看得到的城堡,或是周围的森林都没有敌人的身影,但是在此同时,空斯坦丝也发觉她所不愿发现的事实,她听不到地上迪利克的呼吸声,身在远处也看得出迪利克的装甲伤痕累累,多处受到打击而凹陷,特别是腹侧的装甲更是损伤严重。
空斯坦丝凭借着自己的感觉往迪利克接近。
即使靠近仍然听不见迪利克的呼吸声,强化过的听觉也听不到他心脏的跳动。头盔已经扭曲变形,似乎受到了铁锤多次的敲击,血因此从坏掉的头盔中流出,并且滴落在腐叶土上凝结变黑。
「迪利克……」
空斯坦丝定近倒地的他,然后脱掉他的头盔。
血的气味冲入鼻中,那张脸已经不是空斯坦丝所认识的迪利克,原本算得上秀丽的脸发青发肿、满脸鲜血地歪曲着不动。一边的眼睛遭受打击,一颗像是眼球的东西掉了出来,而剩下的另一只眼睛也已经无法凝焦、什么都看不到了,血则从张开的嘴流出并凝固在下巴。
这个样子不可能还活着。
自从她成为亡灵骑士之后,这是她失去的第二个同伴,第一个是昨天被打倒的巴吉尔。马依鲁兹在战场上已不知失去了多少同伴,在成为亡灵骑士之后更是看尽他人的死亡,听他说过这些的空斯坦丝早该有所觉悟才是。
但是她的觉悟一点用也没有。
她蹲在迪利克的遗骸旁,无法止住滴落的眼泪。
……不行,不能哭!
她勉强自己已经快要动不了的身体站起来,这件事必须通知马依鲁兹,虽然不知道是本人还是替身,看来那名打倒迪利克的艾蜜莉还活着。
足迹应该还残留在地面,只要使用感觉强化型的大甲冑就可以追击,可是已经过了一晚,无论是就距离而言,还是就尝试追踪而言,都是相当不利的因素。
……不过也只能这么做了。
就在这个时候,空斯坦丝强化的听觉确实地听到了金属脚步声。
她赶紧往声音传来的力向看去,那是从远处传来的些微声响。她握着弓、让身体伏在地面上,只要将覆盖头盔的耳朵紧贴着地面,无论是在森林中动物们的奔跑声,还是自己心脏的跳动声,还有树木吸水的声音,以及这些声音是从何处传来的都听得出来。在围绕宅邸的城壁内侧,听得到铁的脚步声与一个像是女性的声音。
宅邸里应该已经没有任何存活者,为了求援派出的传令兵也被空斯坦丝杀了,村落或是周围的领主要注意到发生异变也要花上一段时间才对。
难道说……!
如果说那里还有什么人在的话,就是从外面进去的人了,再加上范围还可以缩小到是身上穿着大甲冑的人。想一想在这附近穿着大甲冑的人,除了空斯坦丝与马依鲁兹以外,就是逃亡中的艾蜜莉与装甲侍女了。
……她们回来了吗?
也只能这么想了。
空斯坦丝重新将弓举好,再从箭筒中抽出两根箭矢,将三支箭同时架在弦上,除了连续射击之外,这也是她拿手的同时射击。想同时发射出三支箭,命中的精准度虽然相对地较低,但是能够一口气做出大范围的攻击,是在近距离战斗中最有效的射击方法。
这可说是个干载难逢的机会,要是让艾蜜莉逃掉,空斯坦丝与马依鲁兹就死定了。在得知迪利克被杀、艾蜜莉公主在逃亡,想追击也希望渺茫的时候,目标竟然自己回来了。
空斯坦丝感觉到持弓的手被汗水浸湿了,虽然她不能保证在城里的人就是艾蜜莉,这只不过是就状况做出的判断,而且不确定的因素实在太多了。即使是这样,如果在那里的人有可能就是艾蜜莉,就必须趁这个机会杀了她,或是至少确认她的身分。
巴吉尔与迪利克已经不在世上,马依鲁兹也不在这里,虽然先回去一趟,再与马依鲁兹一起回来是最安全的选择,不过要是失去这个线索,说不定就再也追不到艾蜜莉了;当然她也注意到迪利克被杀的憎恨,也是促使她现在行动的理由。
空斯坦丝停止哭泣往城堡看去,只要稍微取得一些距离的话,没有人能逃过空斯坦丝的攻击,她再一次趴到地面上,用耳朵倾听敌人的人数与状况,脚步声虽然有两个,但是只有一边是大甲冑特有的脚步声,尽管不知道那是谁,不过既然这是一场身穿大甲冑的战斗,那么另一个人就称不上战力,所以算是有相当胜算的战斗。
她拉着弓再次绕过斜坡往宅邸走去。
*
阿尔巴特坐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看,在生苔的天花板角落,有不知名的虫子正在爬动。
他身上的绳索已经被解开了,那是在手指被砍掉之后没多久,马依鲁兹突然回来帮他解开的,然后他又不发一语地再次离开房间。
……他到底有什么企图?
被砍掉手指的右手已经举不起来,本来就骨折的手腕被强力拉扯后更加肿胀,大概已经不能再使用了吧。他在这么想着时还有露出苦笑的余力,然后事不关己般地思考着,解开绳子说不定是为了动摇他心理的手段。
……事到如今还以为我会上当吗?
阿尔巴特想起茱蒂,为了拯救一起被捉的她,他知道自己必须拼命忍耐,因此不只是手指,即使身体被四分五裂,阿尔巴特也绝对什么都不会说,要是忍不住了,他也有当场自我了断的觉悟。
这么做或许还能够让他对解开自己绳索这件事感到后悔。即使失去了右手,阿尔巴特还是可以战斗,要是因为这样被杀,那也只能说是自己本事太差才招致这种后果。
脚步声渐渐靠近,随后门被打开。
……来了吗?
阿尔巴特维持坐姿全神戒备着,他的身体到处都感到疼痛,但是他咬牙忍着痛,瞪视着被打开的门。
然而他却看到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人物,阿尔巴特不禁发出声音。
「公主……殿下?」
穿着白色礼服的金发少女站在那里,她憔悴的脸庞有好几处瘀伤,不知是不是因为哭过的关系,蓝色眼睛周围也又红又肿。
站在那儿的是茱蒂,她一看到阿尔巴特,大颗眼泪就一滴滴落下。
「对不起……对不起,阿尔巴特大人。」
她声音沙哑地说着。
「进去!」
听到马依鲁兹短短的一句话,茱蒂定进房间里,她身后的门随即被关上。
茱蒂站在原地不断道着歉并持续哭泣着。
阿尔巴特不知道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事,但是他能肯定马依鲁兹有对她使用暴力、使她感到痛苦,对此他不禁怒火中烧。
「公主……」
阿尔巴特强忍着身体的疼痛站起来。
可是茱蒂却摇着凌乱的金发,否定了阿尔巴特的话。
「我说出来了。我说出……我是替身的事……是假扮的事……」
茱蒂持续哭着。尽管她所说出来的话对阿尔巴特与茱蒂,以及艾蜜莉而言都足以致命,阿尔巴特却没有责备她的意思。
意志坚强的她会说出那些话,想必是受到痛苦不堪的折磨,一想到做了这种事的马依鲁兹,他就感觉到自己胸口燃起一把黑色怒火。
「阿尔巴特大人的伤也是……如果我没有动摇就好了……这也是我的错……」
茱蒂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说让我们见最后一面。都是我的错,害得阿尔巴特大人也……如果我……如果我什么都没说就不会……」
听到这里阿尔巴特也明白了,虽然不知道她受到怎样的对待,但是茱蒂已经向亡灵骑士屈服了,而且他们也已经知道她是假公主,如此一来就没有必要再留下阿尔巴特与茱蒂了。让他能离开椅子、让他们两人独处,这都是最后的温情,也是他们所无法逃避之迈向死亡的倒数计时,当那扇门下一次被打开时,就是两人丧命之时,就算求饶也没用,因为他们不是人而是亡灵。
茱蒂不停地哭泣,红肿的脸颊上有好几道泪痕。
……真是不甘心!
后悔之情压迫着胸口,让阿尔巴特不禁垂下了头。到头来他还是没能保护到任何人,不要说是艾蜜莉公主,连眼前的茱蒂他也无力保护。
……不,我真正想守护的是……
阿尔巴特的脸颊上也流下泪水。
他一言不发地抱住茱蒂,而她也没有反抗,就这样投入阿尔巴特的怀抱中。
茱蒂的身体既温暖又柔软,阿尔巴特接着将还能动的左手环绕至她白色礼服的背后,感受着她的温暖,感觉着她的触感与气息,茱蒂也如同捉住救命绳索般地紧抱着阿尔巴特的腰,她的眼泪浸湿了衣襟敞开的胸前。
「对不起,茱蒂,没能保护妳……」
阿尔巴特将泪湿的脸埋入茱蒂的头发中,他闻到她的味道里带着些许花香。
真想就这样回家……
就算不是只有小两口的生活也没关系,要是能跟茱蒂与艾蜜莉,还有麻地亚斯跟雪莉娜大家一起过着不变的生活,那就实在是太好了,只要能守护这样的生活就够了。
阿尔巴特因重骑士修业的一环而成为艾蜜莉的护卫骑士,并接受麻地亚斯的训练,然后等修行结束,他就应该要回到杰佛逊伯爵的领地,以重骑士的身分为哥哥效力。
到那个时候,他有些话想要告诉茱蒂。
「茱蒂,我爱妳。」
怀中的娇小身体震了一下,环绕在他腰部的手腕加强力道,她也紧紧地抱住他,两人像合而为一般地相拥着。
「我也是,阿尔巴特大人,我知道我们身分悬殊……但是,我喜欢阿尔巴特大人,我也同样爱着你。」
阿尔巴特与茱蒂的身体稍微分开一些距离,两双湿润的眼睛带着热情并互相注视着。
阿尔巴特弯下腰,而茱蒂踮起了脚,两人再次拥抱着让双唇相叠。在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紧贴着彼此的身体、任舌头交绕,贪享着对方的温暖。
阿尔巴特感觉到血与泪的滋味,那是混合了阿尔巴特自己及她的味道。
插图164
「真想活下去。」
双唇相离后,他发出了细语,并用唇轻轻拭去她红肿脸颊上的泪水。
「真不想死呀。」
她也这么说着。
阿尔巴特再次紧拥着茱蒂,就像要将那体温留在全身般,使尽全力地抱着她。
*
艾蜜莉在开始倾斜的太阳下,坐在再熟悉不过的宅邸内那怀念的中庭里,一边用手指玩着手边系着铁球的锁链,一边用呆滞的眼神望着天空。
在接受麻地亚斯死亡的事实后,她走进宅邸里。已经无法思考的她,眼中所见的是堆积如山的尸骸,他们全是这座宅邸里的佣人或士兵们。
在血泊与腐臭之中,并没有阿尔巴特与茱蒂的身影,不过他们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艾蜜莉无法想象,因为现在光是要动脑就令她感到痛苦。
艾蜜莉从远处望着麻地亚斯的遗骸,然后往地上坐下去,在她旁边的路克也静悄悄地站在那里。她不知呕吐了多少次,完全净空的胃十分疼痛,虽然脸好像弄脏了,但是不知为何,她已经不在意是脏还是不脏了。
「吶,大姊姊。」
艾蜜莉连回答路克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这里有点不妙吧?虽然我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路克胆怯地说着。
「什么东西不太妙?」
「因为有好多……有好多人死了不是吗?」
「你觉得恐怖吗?」
她笑也不笑地一边数着城壁上的杂草数目一边说着。
「才不恐怖咧!」
「那你一个人回去吧,我还要在这里待一会儿。」
「为什么啊!话说回来,妳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我是他们的主人。」
艾蜜莉展开了双手往中庭看去,虽然不像宅邸途中那么多,但这里也倒着许多亡骸。
「妳在说什么啊?妳不是侍女吗?笨蛋!」
「没发现的你才是笨蛋。我就是你们所居住的土地领主,艾蜜莉-加斯顿-蓝格里奇。」
即使看着惊讶的路克,她心中也没涌起任何感慨,路克应该也无法理解到,那就是这个国家第一公主的名字吧。
「所以我还要在这里再待一会儿,你先回去吧。告诉雪莉娜,我一定会回去的。」
「我真搞不懂妳干嘛要留在这里。」
艾蜜莉没有回答,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她只是顺着城壁往城门看去。
在崩坏的城门下有个影子在晃动。
「嗯?」
原本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不过她眼里看到的东西明显带着金属光泽。
艾蜜莉瞇起眼睛,她看到黑色大甲冑穿越破裂的城门走近,对于自己居然让对方接近到这种距离,艾蜜莉除了悔恨之外,全身也似乎有一种血液沸腾的感觉。
亡灵骑士同时将三根箭矢架在巨大的弦上,铁箭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艾蜜莉记得自己曾见过相同的东西,那是贯穿城门士兵身体的铁棒,还有残留在麻地亚斯身体里的三根铁棒,那些都是重骑士所使用的巨大铁箭。
「趴下!」
艾蜜莉赶紧用脚绊倒路克,自己也往地面趴下,旁边的路克跌在地上发出了大叫。
就在艾蜜莉的头贴近地面的同时,一道尖锐的声音从她头上掠过,那肯定就是刚才的铁箭没错。艾蜜莉一边听着后方某个东西被刺穿的声音,一边大声咆哮。
站在那里的黑色重骑士就是杀了麻地亚斯,以及单方面虐杀佣人们的其中一人。他现在就在自己的眼前,就在铁锤攻击得到的地方,因此艾蜜莉放下吓得缩在地上的路克,戴上头盔并拾起战锤冲了过去。
「就是你这家伙吗!!」
射出铁箭的亡灵骑士又再次架起弓箭准备射出第二击,这次只架了一根箭。
这时艾蜜莉明白了,麻地亚斯不是在正面决斗中败战而死,而是在与有能力将他打得不成人形的强力敌人战斗时,被眼前的亡灵骑士从背后射杀的。
「你这卑鄙的家伙!」
但是这句话对身为暗杀着的亡灵骑士一点意义也没有,艾蜜莉明知如此,却还是放声大叫并挥动铁球以直线突进,她用超越马匹的脚力一口气缩短双方的距离。
亡灵骑士就在这时射出第二击。
面对飞来的铁箭,艾蜜莉用最直接的方式闪避。她往地面一踢,用被大甲冑强化的脚力全力往上跳跃,铁箭从她原本所在的地方飞过。
跳跃在空中的艾蜜莉从上空直接投出铁球,连接锁链的铁球立即飞过去,亡灵骑士则拉着弓以侧身闪避,不过艾蜜莉的攻击还没有结束,她在空中旋转身体,用手腕卷起锁链,将尚未完全延伸的锁链铁球往旁边掷去。
……你闪不过了!
即将撞击的铁球却突然朝横向改变轨道。她明明毫无疑问地从弓骑士的死角进行攻击,但是亡灵骑士又再往旁边踏了一步,闪过这突如其来的攻击。
艾蜜莉着地后,踢着地面让身体全速向前冲,一面将距离缩短至铁锤的攻击范围内,一面观察亡灵骑士的大甲冑。尽管全身涂得漆黑,可是刻画在头盔上的纹路看起来最多,这是感觉强化型的大甲冑,目的是强化视觉以利于远距离狙击。
……所以才闪得过呀。
对方是个能看穿攻击并回避的麻烦敌人,不过只要采取近身战用足技扰乱后,再用力量封锁他的行动并不困难,更何况敌人的武器是弓箭,只要接近就可以单方面攻击了!
艾蜜莉用上半身的力量把即将落地的铁球拉回,打算就这样直线攻击过去,就在这时,后方响起一声悲鸣,那是路克所发出来的。她回头往后方看去,路克的旁边刺着刚才亡灵骑士放出的铁箭,这是因为艾蜜莉刚刚采直线突进,而路克刚好位于铁箭射击的直线上。
对于这个杀了麻地亚斯的亡灵骑士,艾蜜莉的憎恨如同黑色的火焰般地燃烧着,然而就这样继续战下去的话,势必会连累到路克。
……谁管他啊!
就在艾蜜莉打算不管他继续突进的时候,脑海里浮出路克无神的双眼。那景象仿佛是路克被箭矢刺中腹部、仰躺着倒在地上,用再也看不见的眼睛仰望着天空。当然,那种景象根本就不存在,至少现在还不存在。
「那个笨小鬼!!」
艾蜜莉大叫,然后为了停下身体而用右脚往地面踢去,因此卷起的沙尘在她与亡灵骑士之间形成粉尘之墙。在亡灵骑士动作暂停的同时,艾蜜莉一口气转换方向并使尽全力奔跑,在中庭画出一个大弧线,并沿着宅邸墙壁往路克的方向奔去。这突如其来的转向使亡灵骑士射出来的铁箭偏离目标,从艾蜜莉的后方通过,然后射穿宅邸的墙壁。
艾蜜莉将铁球卷在手腕上,一边将铁锤移到右手一边横越中庭,接着跑到坐在地上无法动弹的路克身边,并用左手一把将他抱起,她感觉到身材瘦小的路克比武器还要轻。接着艾蜜莉往城壁奔去,后方又有一根箭矢通过的声音,这比刚才的那一箭要近了许多。
……下次就会被射中!
敌人的射击越来越精准,应该是艾蜜莉刚才突然的行动造成他的混乱,不过对方现在已经恢复冷静,每射一击都在修正角度。
在快撞上城壁时,艾蜜莉转了个弯,沿着石壁朝城门奔跑。
她用眼角余光确认亡灵骑士的弓箭已确实地瞄准自己,然后在他放箭的同时跳了起来,在往上跳起的艾蜜莉下方,铁箭以惊人之势通过她原本要跑的地方。
可是亡灵骑士已经拉弓准备射出第二箭,第一击只是虚招,第二击才是真正的杀招。为了闪过第一击而跳跃王空中的艾蜜莉将闪不过第二击,眼见对方用铁箭朝不可能回避的艾蜜前再次射出一箭。
原本紧贴着城壁奔跑的艾蜜莉在空中全力往城壁踢去,古老的城壁因此被踢碎,艾蜜莉则抱着路克朝地面落下,铁箭随即从她头上通过,刺中碎裂的墙壁。
他恐怕认为这是必杀的一击,亡灵骑士由于这击被完全闪开而露出破绽,即使如此,他还是立刻架起下一箭,艾蜜莉从对方的头盔中瞥见稍微裸露在外的金发。
……是女人!?
仔细一看,那具大甲冑与艾蜜莉同样是女性专用的。
艾蜜莉继续奔跑并穿越城门,一旦进入森林中弓箭就射不到她了,而且要追上穿着脚力强化型大甲冑的艾蜜莉是不可能的。虽然抱着路克的手腕逐渐因重量而开始麻痹,不过应该还能再撑一会儿吧。
离开城堡穿越草原之间的这段距离将是关键,艾蜜莉不禁咬紧牙关。因为草原上没有遮蔽物,也没有能改变跳跃方向的石壁,在亡灵骑士到达城门前,一定要尽可能拉开距离。
艾蜜莉只是朝着森林方向全力奔驰在绿野上。
后方传来杀气,耳中听到拨弦之声,不久又飞来了几支箭,但艾蜜莉以大幅度左右跳跃避开攻击,不知是因为必杀的一击被闪过,还是由于距离拉开的关系,箭没有刚才精准。
艾蜜莉冲进森林中往后方看去,只见女性亡灵骑士站在城门前,不过也立即就被树木遮住而无法看见。
艾蜜莉就这样在森林中持续奔跑,她一手横抱着路克,再用另一只手挥动战锤,一边破坏前方的障碍物,一边在平缓向下倾斜的森林中奔驰。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路克已经失去平时的气势,用虚弱的声音说道。
艾蜜莉无法回话,她因为一时的怒气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而随着越来越远离宅邸,她的心却是越来越乱。
在宅邸里的那个亡灵骑士是个女人,女性亡灵骑士或许很稀奇,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女人杀了麻地亚斯。
真可恨!
虽然自己平时老是叫麻地亚斯白发老头,不过她其实非常清楚,自己是相当仰慕他的。
没能听到麻地亚斯最后一句话,他就这样死了,而原因就是那个女人的箭,以及可能是另一个亡灵骑士几乎掘起地面的一击。
为什么我不在刚刚的战斗中杀了她呢!悔恨之意充斥在她胸中。只要不管路克的死活,拉近攻击距离尽情地攻击就可以打倒那个敌人,而路克被流箭射中的机率应该也很低才是。
先不论自己的感情因素,光是没杀了那个亡灵骑士,就已经算得上是令她痛恨的失败了,而且艾蜜莉还活着一事,还有艾蜜莉还在这附近一事,都被那个亡灵骑士知道了,艾蜜莉却不知道对方有几个人攻来,有几个人还活着;她所知道的仅止于敌人只有三人,分别是昨天被她打倒、那个使用长枪的亡灵骑士,与刚才那名使用弓的女骑士,以及可能存在的第三人——打倒麻地亚斯的亡灵骑士。
然而敌人知道艾蜜莉还活着,阿尔巴特与茱蒂虽然下落不明,但对方现在一定也知道艾蜜莉的身边没有护卫了。
……为什么我要让她逃走!
就算会有所牺牲,也应该要杀了她的。
她在这么想着的同时,右手上令她感到厌恶的触感又回来了,那时她挥动铁锤往已经无力反抗的长枪亡灵骑士脸部打去,致他于死命。那时透过铁锤传来、那种像是打破蛋壳般的触感让她感到颤栗不已,她已经不知呕吐了多少次,空空如也的胃明明也还在痛,却又涌起了一股呕吐感。
「对不起……」
她听见了一个声音,那是由她抱在侧身的路克所发出。
艾蜜莉现在才感受到路克还活着的真实感,刚才她确实看到他被贯穿而死的幻影,也知道那只不过是幻像罢了。
……这样的结果就算很好了吧。
路克还活着也还能动,而雪莉娜虽然受伤,但是那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一点也没变。
……我已经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去了。
所以艾蜜莉才会放弃战斗选择逃走,她认为这就是她逃走的理由。
「吶,路克。」
艾蜜莉一边在森林中奔驰,一边语调意外温柔地说着。
「不用道歉,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罢了。」
路克没有回话,艾蜜莉也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她加快了速度奔驰,一旁充满绿意的景色高速向后方逝去。
*
在出了城门之后,空斯坦丝停下脚步,她朝逃走的重骑士背后射出的箭失去准度,结果让敌人逃走了。对方是挥动铁球的金发重骑士,她大概就是真正的艾蜜莉公主吧。
空斯坦丝拿着弓箭茫然地伫立在原地。
艾蜜莉冲入森林中不见踪影,这可以说是致命的失误吧。
在战斗的途中,空斯坦丝突然注意到不知道为何会在那里的小孩,她不知道领主的宅邸里为什么会有小孩,但是在发现这件事的瞬间,她的攻击也确实地减缓了。她知道自己应该要狙击为了保护小孩而行动的艾蜜莉,然而这样会牵连无关的人,而且对方还是个孩子,她实在下不了手。
她已经杀过几十个人,所以这实在不是自己该想的事。艾蜜莉是他们要暗杀的对象,也是杀死迪利克的仇敌。
即使是这样,那时空斯坦丝的手还是没有动作,因为她无法攻击小孩子。
「可是……为什么?」
跟艾蜜莉在一起的少年怎样看也不像是跟这栋宅邸有关系的人,就算想说他可能是这附近村落里的人,但也没有出现在这栋宅邸的理由。
……其实是有的,有一个理由可以说得通。
若是艾蜜莉跟那个村落有关系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受到袭击的她躲过了迪利克的追击不知道逃到了哪里去,假设她是逃到邻近的村落,那么就不难理解住在村子里的人为什么会跟她一起行动。
空斯坦丝留意着周围,强化过的五感已经感受不到艾蜜莉的气息,不过那个小孩的存在可以成为追踪她的线索。
空斯坦丝接着脱下头盔,她的金色长发流泄下来,在黑色甲冑上形成一条眩目的金色发流,但是她的表情非常阴暗,与那光辉完全相反。
亡灵骑士是不应该存在的,也就是说,看到亡灵骑士的人就必须消失。不这么做的话,就换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遭到抹杀。
艾蜜莉所在之处的线索已经到手。可是如果如她所想象的,艾蜜莉就在那个村庄里,而且就在那里与自己发生战斗,届时将会被许多村民目击,也就是说,他们必须杀掉许多村民。假使马依鲁兹与空斯坦丝两人合作,要灭掉一个村子是很简单的,一般人不可能逃得过她身穿大甲冑时的眼力,若受到马依鲁兹的袭击陷入恐慌又受到追击的话更是简单。
身为亡灵骑士,空斯坦丝不能让艾蜜莉逃走,而要追杀艾蜜莉,就不得不杀掉她身边所有的人。
「我讨厌这样。」
虽然将拒绝的情感化为言语,她也明白那是办不到的事,空斯坦丝只能紧咬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