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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战场艾蜜莉 第一章

“父亲和……加史珀鲁陛下……死了?”

这个消息让古连难以置信。

可是眼前兄长帕西沉痛的表情诉说着那是事实,他面带苦涩,紧咬着嘴唇的苍白脸上,不见往常那柔和的笑容,而且这种事情也不可能谎报或开玩笑。

帕西在还可算是早晨的时间造访古连的住处,脸色苍白地说出这件事情。

昨晚古连的父亲诺福克公爵乔瑟夫,及其子杰洛姆,再加上莱凯涅国王加史珀鲁皆遭暗杀身亡。

“父亲……加史珀鲁陛下……连大哥都……”

古连只能反复说着同样的话。

古连首先怀疑起自身的状况。他身为莱凯涅第一公主的护卫骑士,昨夜刚好轮到值班护卫,自从与另一名护卫——装甲侍女雪莉娜换班之后,他到今天早上都没有合过眼,本来在值班之前都会先小睡一下,但是昨夜由于必须出席晚餐会,因此并没有时间休息。

所以他思考或许是自己睡昏头了吧,无论是眼前的帕西,还是突如其来的噩耗,都只不过是一场愚蠢的恶梦,他强迫自己相信之后就会在汗湿的被窝中醒来。

然而不论是帕西的身影还是他所说的话都没有消失,昨夜至今的记忆也毫无中断,全都留在眼前与脑海之中,他只是说服自己这是梦境,借此逃避现实而已,这一点古连本身也早有自觉。

王宫吵闹得丝毫不像是早晨时光,怒吼声此起彼落,士兵及随从来回奔走在到访王宫的贵族之间。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不可能有那种事。”

即使如此,古连还是无法相信,就算帕西的到访以及与他的谈话,全部都是现实中发生的事,他也不觉得乔瑟夫与加史珀鲁的死会是事实,也不能是事实。

他昨夜在晚餐会上与父亲谈过话,过去崇敬的父亲曾是个为了权力不惜谋害少女性命的冷酷阴谋家,古连曾蔑视过,也痛骂过他,但是在经过袭击诺福克家、艾蜜莉的宣誓和晚餐会之后,他开始感觉到自己与父亲之间有了与过去不同、无法言喻的某种情感。

古连昨天也与加史珀鲁见过面,他纯粹地敬爱着年长他八岁的姐姐,同时也是古连主人的艾蜜莉。在艾蜜莉将王位继承权归还给神的宣誓仪式中,威伦斯特王国突如其来的进攻,以及罗顿山岳要塞陷落的战情,就是年幼的国王与艾蜜莉一同让惊慌失措的诸侯们团结起来的;当时古连亲眼目睹了他的王者资质,心中充满了感动,那时的兴奋如今仍然还残留在他的体内。

如今却说他们已经死了,古连当然无法相信。

“可是古连……那是……”

“不可能有那种事!绝不可能!就算是哥哥说出的话……!我也不信,我昨天才和父亲说过话,和加史珀鲁陛下也说过话,甚至还做了约定,所以他们不可能死!”

古连的语气激昂,情绪依然激动,即使知道自己说的话不理性,他也对此深信不疑。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古连,我也不愿相信,但是……”

帕西摇摇头,金色的长发也跟着甩动。

“我不相信!我……!”

不相信又能怎样呢?心中像是有个声音如此问道,古连咬牙试着挥去这想法。

“没错……换成是我……被告知这样消息,的确也会有和你一样的想法。”

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帕西像让开路般朝走廊边一站,然后用他那雪白的指尖向前一指。

“……哥哥?”

“遗体已经安置在地下室了,所以……”

“您是要我亲眼确认是吗?确认父亲及加史珀鲁陛下已死?”

帕西神色略显犹豫地点了点头。

“不可能有那种事……!”

古连朝兄长所指的方向在走廊拼命奔跑。

……不可能有那种事!父亲、大哥、加史珀鲁陛下!

那么帕西又为什么会来此?帕西所说的会是谎言吗?特地跑来说遗体安置在地下室,撒这种谎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再说他根本不可能欺骗我啊。

“混帐!”

古连嘴里咒骂着,思绪一片混乱。乔瑟夫说过的话、数天前被他殴打的疼痛、加史珀鲁的笑容以及帕西的话,与其它繁杂的记忆交杂在一起,在脑中不断反复盘旋。为了护卫而长时间穿着大甲胄的疲劳还残留体内,古连驱使疲累的身体不停奔跑,卸下铠甲的身体感到沉重,睡眠不足使得眼皮略显肿胀。

只见一路上人们个个匆匆忙忙、神情僵硬,古连屡次险些撞到人,却还是跌跌撞撞的前进,明明并非长时间的奔跑,他却已经呼吸急促,并且强烈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紊乱,冷汗自背上流下。

他从王宫一楼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奔下,不见天日的昏暗走廊上可见卫兵的身影。

“是这里吗?加史珀鲁陛下……还有父亲他们……”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询问士兵,说出的话却词不达意,胸中宛如有一股莫名的焦躁感在燃烧。

“是谁?”

士兵一脸狐疑地问道。

“我是古连·乔瑟夫·诺福克,诺福克家的三男,这里……那个……我父亲他……”

他无法开口说出“父亲的遗体”,他绝不承认,因为那种事不可能发生。

“原来是诺福克公爵的……公子啊。”

士兵的视线避开了古连,只见他礼貌地行了一礼,随后便退至一旁。

“请进。”

然后缓缓推开了门。

古连恐惧得想要当场逃跑,他害怕去确认门后事物为何,他自问为什么会对此恐惧?却又觉得自己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他非进去不可,尽管他并没有义务一定要进去,混乱的头脑虽然拒绝进入门内,古连的脚还是向前迈出。

他从昏暗的走廊进入点燃众多蜡烛的房间,房间内明明应该比地下室的走廊还要明亮,可是看起来却显得更为阴暗。

此时一股甜甜的花香轻搔古连的鼻腔,丝毫不见摇晃的烛火之下,地板上到处铺满了白色的花朵。

“嗯……”

一道呻吟自古连的喉咙发出,一瞬间他还不明白自己是为何感到恶心。

搔动鼻腔的香甜气味中,参杂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异臭,无论闻过几次都不会习惯,近似铁生锈的那股味道,毫无疑问就是血的气味。

在铺满花的地板上,安置了三个覆盖着白布之物。

就像被某种力量推动似的,古连朝其中一个走近,站在白布堆的旁边,他感觉自己的表情僵硬,眼前的视界在摇晃,而且呼吸紊乱。那白布隆起的形状,就仿佛一个比古连还高大的人横躺在那里。

从布的边缘可以看到金色的头发露出在外,那头发与帕西有些相似,却又夹杂着些许斑白,是古连见惯的头发,他不可能认错。

一蹲下来,血的气味便更加浓烈,古连伸出那不知不觉中已不停颤抖的手指,将布块掀了开来。

露出来的是父亲乔瑟夫的脸。那已转变成土黄色的肌肤上,皱纹看起来比平常更加明显,以往绽放强烈光辉的眼眸,如今则是紧闭着,很不可思议地让人理解到它是不会再睁开了,微张的嘴一动也不动,到现在他才发现露在布外的金发上沾有红黑色的血迹。

“……这是梦吧。”

他自言自语地将旁边的布掀起。

只见兄长杰洛姆躺在那里,同样是一动也不动,他的表情与昨天相同,眼睛似乎透过合起的眼睑缝隙凝视着虚空,尽管脸部还有一半被沾满血的布幕遮盖,可是古连却提不起劲将其掀开。

旁边还有个较小之物被布遮盖,和包覆高大的乔瑟夫与杰洛姆尸骸的布相比,烛光下那小小隆起的阴影甚至还不到另外两人的一半。

他很清楚覆盖在下面的是什么,也明白确认就代表承认那是事实,但是在见过父亲兄长的死状后,朦胧的头脑无视心中的警告,就像被吸引过去似的,颤抖的脚向前走过去。

古连掀开染上花香与血味的白色布幕。

一股浓厚的血腥味随即扑鼻而来,夹杂其中的些许香甜气味以及眼前的光景,让古连感到一阵晕眩,他用手捂住嘴,却不知是为了遮住那股气味,还是为了压抑住自体内涌上的呕吐感。

只见加史珀鲁倒卧在面前,然而那面容已分辨不出是他,仅能从晦暗的血糊中所夹杂与艾蜜莉相同的金发,以及伸展开来的纤瘦雪白四肢,分辨出那尸体的身份是加史珀鲁。

尸骸是艾蜜莉的弟弟,同时也是年幼聪明的国王,是无可撼动的事实。

此时茫然若失的古连,听见身后有人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回头只见一名少女站在那里,少女留着及腰的金色长发,似乎是才刚起床的关系,她身穿睡衣,和古连看到相同的景物后,登时愣在原地动也不动,原本白皙的肌肤如今更是失去血色,转为苍白的颜色。

“艾蜜莉殿下……”

古连呼喊着少女的名字,可是莱凯涅王国第一公主艾蜜莉·加斯顿·蓝格里奇,对自己护卫骑士的叫唤却恍若不闻,与她【铁球公主】称号并不相衬的细肩正颤抖着。

“又来了……又是这样……!”

她从喉咙用颤抖的声音挤出这些话,随后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古连尽管心想必须扶住她,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见她趴在地上,背脊不停颤抖,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无法办到,昏暗的房间里只听到不规则的喘气声。

“加史珀鲁……”

她拖着身子靠近加史珀鲁的尸身,抚摸覆盖尸体的布,然后将其掀开,并且握住那维持着半开状态的僵硬手掌。

“加史珀鲁!喂!加史珀鲁!加史珀鲁!!”

她悲痛地呐喊,接着触摸沾满凝固红黑色血液的头发,尽管雪白的手指染上血污,她还是不断呼唤着加史珀鲁的名字。

“加史珀鲁!加史珀鲁!!”

在遗体受到摇动摩擦之下,白布上也沾染了红色的血迹。

“……为什么!”

她沾满血的双手往地上敲打,铺在地面的花因而飞散,白色的花瓣在空中飞舞。

只见艾蜜莉趴在王弟的尸身上停止了动作,背脊偶尔会随着啜泣声而缓缓上下起伏,看在仍旧茫然若失的古连眼中,这名个子与自己相差不多的少女,此时的背影感觉特别瘦小。

古连觉得自己身为护卫骑士,应该要为她做些什么才是,可是却想不到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助艾蜜莉。就算伸手扶她,或是说些温柔的话语来安慰她,古连也不知道那样做有什么意义,接连而来的惨剧似乎已让古连的头脑麻痹,完全无法进行思考。

更何况古连也搞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情,究竟是为父亲的死而悲伤?或是惊讶?还是对杀害他们的人抱持愤怒,混乱的感情理不出一个头绪,他只能茫茫然发着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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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窗外已是日正当中,窗户着重采光地大大敞开。尽管从窗户射入的阳光是如此明亮,室内却笼罩在一片阴暗的气氛之中。

古连如今正待在艾蜜莉的房间中,她目前的护卫是由装甲侍女雪莉娜负责。红发的装甲侍女表情还是如往常般冷静,她身穿大甲胄,头戴头盔,全副武装侍立在艾蜜莉的身旁。

身为主人的艾蜜莉则坐在床上,已经换回平常服装的她,如今则是无力地垂头丧气,虽然她的身子已不再颤抖,手上的血也已洗净,但是从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黯淡的蓝色眼眸正双眼无神地注视着地面。

既然雪莉娜在此,那么古连留在这里并没有意义,反倒是他从昨天就一直没睡,在接替雪莉娜前的这段期间,古连应该回房间尽可能休息才是;然而纵然头脑明白这点,他还是无法离开艾蜜莉,目睹她在加史珀鲁亡骸前崩溃的情景后,他根本无法离她而去。

“艾蜜莉殿下……”

话到嘴边就无法接下去,这与他和艾蜜莉在地下室时一模一样,原本低着头的她只是抬头看了古连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

古连无事可做也无话可说,只能任由时光不断流逝。与他注视着艾蜜莉趴在加史珀鲁尸身上时相同,古连这时也想不出什么话可对她说,不只如此,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感到悲伤痛苦,心中感觉就像是缺少了什么似的。

房间外的喧嚣声听起来格外响亮,城内目前尚未恢复平静。

“什么?你在担心我吗?古连。”

艾蜜莉仍旧低着头说道。

她并没有看着古连,眼神依旧黯然,只有声音听起来还像是如同往常一般。

“你明白吗?”

她的喉咙深处发出笑声般的声音。

“为什么呢?我居然会想要保护加史珀鲁,明明之前是那么憎恨他……憎恨着那个夺走我王位的弟弟……”

尽管她的唇做出自嘲的形状,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本来应该由我教他铁球,由你教他跟麻地亚斯学到的防御技巧,他还说过想要成为【铁球王】这种傻话,而我那时也想成全他的愿望,事情本来应该是那样的对吧?”

她握住床单的手指抓得更紧了,只听床单发出刺耳的声音。

“……可是他为什么会死了?为什么?我又一次……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即使被问到这样的问题,古连也不可能回答得出来,她过去曾与前来狙杀自己的亡灵骑士战斗,并且在战斗中失去了大部份的家臣;在修道院的时候,她为了保护周遭的人们,尽管受到周围孤立,却仍做好防备措施,而且为了不让自己与周遭众人再度卷入危险,她袭击诺福克家,说服了乔瑟夫。

只见水滴滴落在地上,艾蜜莉的头垂得更低了,由于被刘海遮住因此看不到她的眼睛,但却可以发现她的肩不停颤抖。

古连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安慰艾蜜莉,古连明明身在王宫,却没注意到加史珀鲁的危机而让他死去,父亲与兄长面临危险,自己竟全然不觉,让他不觉得自己完全没责任。

艾蜜莉对再度无法保护重要的人们而哀伤叹息,造成此事的原因之一也是出于自己的没用,古连感到一股无力感从胸中的那块空洞中涌现出来。

只见原本滴落地面的水滴已经停止,艾蜜莉依然只是低着头。

古连忍不住咒骂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呆站在墙边的自己。

此时敲门声响起。

“恕我打扰了,艾蜜莉殿下。”

从门后传来帕西的声音。

“……什么事?”

艾蜜莉吸了一口气,然后以一如往常的声音回答。

“我在找古连,请问他在这里吗?”

“他在,我叫他过去。”

艾蜜莉深深吐了一口气后,抬起头来说道:

“去吧,你现在留在这里也没用。”

艾蜜莉的表情一如往常,但是古连似乎在其中看到拒绝的神色,那平静的表情感觉也只是装出来的。

“我明白了,那么失礼了。”

其实他是想留在这个房间的,然而无法保护加史珀鲁与乔瑟夫的那股懊悔,似乎在背后推动着他,将他赶出这个房间。他别过头不敢看艾蜜莉,转身走出了房间。

不知是艾蜜莉还是雪莉娜关的,他听到背后的门关闭的声音。

只见帕西在房间外等待着,他脸上温柔的微笑看起来也有些虚弱。

“那个……找我有什么事吗?哥哥。”

“嗯,我们边走边说好吗?”

古连点点头,与帕西并肩而行。虽然将艾蜜莉留在房中离去让他有罪恶感,不过就算待在她的身边,他也不会比雪莉娜更派得上用场,而且帕西会特地过来,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找他。

“你还好吧?古连。”

帕西语气温柔地问道。

“是。”

古连如此回答后,又犹豫了一会说道:

“……或许该说,就连我也不清楚,父亲与兄长以及加史珀鲁陛下的死,自己是不是感到悲伤。”

明明亲眼见到了遗体,古连却没有像艾蜜莉那样崩溃哭喊,目睹认识的人死在眼前确实感受到冲击,他却像是胸中开了一个洞似的,有一种奇妙的虚脱感。

“或许我……对父亲过世并不觉得悲伤,加史珀鲁陛下在我心中的份量,可能也不如想像中巨大吧。”

过去尊敬,终至现在厌恶的父亲脸孔,以及与艾蜜莉一同作下约定时加史珀鲁的笑容,此时在古连的胸中不断交替闪过,然而他既不悲叹,也不像艾蜜莉那样消沉,自己脑海中想的只是帕西来房间找他有什么事,以及要怎么样才能帮助艾蜜莉,这些与死去的父亲他们无关的事。

“因为父亲做了那些残酷的事,我本来就厌恶他……甚至曾经想杀了他,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吧,我才会……什么感觉都没有。只不过是觉得心中有股失落感而已,只有这样,我甚至不哀伤,对于加史珀鲁陛下也是……”

他并不觉得哀伤悲叹就是正确的作为,就算悲伤,也必须加以克服,进而展开行动才是,他就认识一名做到这点的少女,但是连悲伤都没有,不禁让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个非常冷血的人。

此时一只温暖的手掌搭在古连的肩膀上,帕西正俯视着古连,脸上露出带着些许寂寞的微笑。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我也是啊,古连。”

“咦?”

“我也和你一样啊,古连。”

他又重复了一次。

“我敬爱父亲,也认为辅佐父亲的大哥很了不起……但是我也和你一样,对于父亲的所作所为,甚至时常感到厌恶,我和你大概是走上相同的路了吧。”

“我和哥哥同样……”

帕西点点头,碧蓝的瞳眸注视着古连的双眼。

“古连,你说你对父亲抱持着厌恶感,但是只有那样吗?”

“我……”

曾经有一段时期,他尊敬父亲,甚至可说是盲从般的崇拜。而那幻想却被那场修道院的袭击所打碎,古连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对他抱持了杀意。

然而在那之后又是如何呢?在昨夜的晚餐会上,古连与父亲曾经有过交谈,那时在他胸中的感情应该不只是厌恶感而已,看到父亲的目光只顾追着女性的胸部,他尽管觉得无奈,却也产生过去所没有的想法。

“古连,其实你是喜欢父亲的,虽然对他的观感和过去有所不同……不过直到现在依然不变。”

“我……喜欢父亲?”

在这句话脱口的瞬间,他感到眼泪自脸颊滑下,尽管急忙想要忍住,眼泪却不停流下,他的视线因泪水而模糊,不断流出的泪滴滴落在地上。

“我……对不起,哥哥,我……”

古连手上握着帕西交给他的一块布,他用那块布掩住眼角,但还是止不住泪。

“你并不是不感到悲伤,大概只是不愿意相信吧;因为心里追求着理由,所以之前才会流不出眼泪,对于加史珀鲁陛下的死讯,你也觉得扼腕吧?”

古连无法回答,突如其来的悲伤填满了胸中原本的空洞,并且不断满溢出来。

他并非理解了之前不感到悲伤的理由,而是父兄及加史珀鲁死亡的事实,终于在他的心中成形了。

他压抑不住激动的情绪,开始悲伤啜泣。自己竟露出如此丢脸的模样,古连想要道歉,却又说不出话来。

帕西则是不发一语,只是偶尔轻抚他的背,这根本和小孩没什么两样,尽管古连心中如此自嘲,但还是不停哭泣。

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平复下来,兄长借他的布也因泪水而湿透。

“……抱歉,哥哥……我真是太丢脸了……”

看到古连道歉,帕西再度抚摸他的头。

“不,这也是我找你来的理由,我不是说我们走在相同的道路上吗?所以你现在的心情,我也能够体会。”

帕西的表情看来有些腼腆。

“谢谢。”

“我是你的兄长,这也是我该做的。”

古连的脸颊稍微露出微笑。仔细想想,自从早上得知那件消息之后,他就没有再笑过了,虽然不知是否跟他哭过有关,感觉沉重的心稍微轻松了一些,熬夜的疲劳原本还压在他的肩头,如今也没什么感觉了。

“古连,我也很想让你好好休息,不过有一件事……”

“哥哥来找我,并非只是……单纯为了安慰我吧?”

帕西有些过意不去地搔着脸点点头。

“我来找你不是为了别的……”

帕西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

“是要召开会议,讨论杀害父亲及加史珀鲁陛下的暗杀者之事。”

“会议?有线索吗?”

自己被感情冲昏头,居然没想过要找寻杀人凶手,想到这里古连不禁感到羞耻。他压根没想过,潜入戒备森严王宫的亡灵骑士下场如何。

“这事留到会议中再说,实际上艾蜜莉殿下也被要求出席……”

古连回头望着来时的道路喃喃道:

“要现在的艾蜜莉殿下出席……她会很难受的。”

“对,我也认为依她现今的状态太难了,所以不想勉强她参加,毕竟她失去了唯一的血亲……”

帕西说着又要起步向前,却又停步说道:

“古连,我也不想勉强你参加,你也失去了父亲和兄长……”

“不,帕西哥哥,我要参加。”

他打断哥哥的话。

“如今父亲和兄长都已去世,扶持帕西哥哥就是我身为诺福克家三男的责任,我不能逃避这个责任。”

古连的声音毫不迷惘,斩钉截铁地说道。

“古连……谢谢你。”

帕西面露高兴的微笑。

他拍拍古连的肩,飘逸着金色长发,转头再度前行,而古连也跟随在后,他用手背擦去眼角残留的泪水,踩着脚步声向会场前进。

“对了,古连,你刚才的话似乎说反了。”

帕西不回头地说。

“说反了?”

古连不懂他的意思而反问。

“要继承诺福克家的人是你,负责辅佐的是我……就是这么一回事。”

“……哥、哥哥,你又在开玩笑了。”

“不,我是认真的。”

帕西明确否定了古连的话。

“帕西·乔瑟夫·诺福克只不过是文官,并不适合背负诺福克家那样的重责大任,我将会和过去相同,在外交方面支撑诺福克公爵家。”

帕西对走在身旁的古连如此说道,从他的侧脸可看出他表情非常认真。

“但是……我的能力并不足以胜任,身为重骑士还不成熟,而且也不像父亲那样深谋远虑,我……”

“即便是父亲,也不是一开始就很完美,如果你不成熟,那么就由我来弥补你的不足,这样才是兄弟啊。”

“哥哥……”

“而且……虽然你说自己不成熟,但其实你并不像自己想像得那么弱……”

“那种事……”

“……算了,这件事稍后再谈。”

两人停下脚步,他们一路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大厅,尽管并不像宣誓仪式所使用的圣堂那样宽敞,房间的大小却也足以容纳众诸侯了。

他们向守门的卫兵行一个礼后进入。

进入房间后,古连就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白色的地板上摆放了一个巨大的桌子,而诸侯们就围绕桌子而坐,然而在相当于上位的座位上,如今却不见原本该坐在那里的国王。

失去国王之后,可以看得出他们昨天的团结都消失不见了。

古连所感受到的压力,明显来自对诺福克家之人所抱持的敌意,然而敌意并非只针对他一人,因臣服于乔瑟夫而支持加史珀鲁的亲王派诸侯们,丝毫不掩饰对敌对势力——反加史帕鲁派诸侯的敌忾心,他们当然也对对方报以有形无形的非难或中伤。

大厅内充满了伤害彼此的恶意。

那时在加史珀鲁与艾蜜莉面前,宣誓团结对抗威伦斯特王国的诸侯们,如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抱歉,我们来迟了。”

帕西拍了拍古连的背,古连就在他的催促下,与他一同前进,走至空着的席位就坐,而帕西则是维持着站姿。

“没想到那位乔瑟夫卿竟然会亡故,因为早有预感会被杀,所以调查进行得很顺利,以致于姗姗来迟……是这样吗?帕西大人。”

听到这明显话中带刺的发言,古连忍不住要站起来,却被帕西用手按住他的肩膀。即使如此,他也无法坐视父兄受辱,于是瞪视着发话之人。

桌子的另一端,坐着一名小腹凸出的男人,那人有着宽大的秃额头,以及福相的圆脸颊,臭着一张脸。古连对这人有印象,他就是杰佛逊伯爵阿鲁丰斯·阿瑟·杰佛逊,是过去为保护艾蜜莉而死的护卫骑士之父,同时也是莱凯涅王国屈指可数的名门——杰佛逊家之主。他是与诺福克家敌对的反加史珀鲁派中心人物之一,跟随他的贵族们皆以言语或视线讥讽古连。

“很遗憾,我们还不清楚父亲被杀的理由,另外关于杀害加史珀鲁陛下的亡灵骑士,我们也没有掌握到任何情报。”

帕西语气平静地说道。

“不过诺福克家捕获了一名亡灵骑士。”

“什么?”

杰佛逊伯爵惊讶出声,而诸侯们之间也一阵哗然,古连亦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那是真的吗?帕西大人。”

“是的,亡灵骑士袭击诺福克家的宅邸,杀害护卫骑士一名和装甲侍女一名之后逃逸,不过我们成功捉到其中一名。”

“这件事为什么不早说!”

“我虽然尽可能安排各位及早集合,但毕竟王宫内一片混乱,以致于花费了一番时间,真是万分抱歉。”

帕西低头道歉。

“算了,那么擒获的亡灵骑士呢?”

杰佛逊伯爵一方面安抚想要追究的贵族,一方面出言询问帕西。

“这个……就在要准备护送至王宫时,不慎让他自杀身亡了。”

“什么!?”

周围再度响起非难的声音。

“这可是难以原谅的失态哦!因为杀害诺福克公爵的亡灵骑士,也有可能与陛下的暗杀有关啊!”

“为什么只想在诺福克家私自解决?应该在昨夜就要召集诸侯了啊!”

“正是如此。”

面对反加史珀鲁派诸侯们的非难,帕西朝他们低头致歉,古连担心他而抬头仰望,却被他从肩膀流泄而下的长发遮蔽视线,无法看到帕西的表情。

应该是同一阵线的亲王派贵族也没有拥护他们。失去了乔瑟夫与加史珀鲁这两个后盾,还犯下让擒获的亡灵骑士自杀的失态,令他们的目光四处游移,打量着该跟随哪一方。至今他们一直都对父亲逢迎拍马,这件事古连也十分清楚,如此卑劣的性格让古连作呕。

帕西承受着令人想像不到是出自贵族之口的污言秽语,只是静静站立着。

就在这个时候,反加史珀鲁派的一名贵族站了起来,那是茶色的头发垂在背后、身穿黄灰色衣服的高瘦青年。他立身于情绪激昂的众贵族之中,仅以沉静的眼神环视周围一次,便让他们安静了下来。

那是贝雷斯佛德公爵——马丁·麻地亚斯·贝雷斯佛德,他是唯一可与诺福克公爵家相提并论的莱凯涅王国最大贵族,同时也是古连的师父兼艾蜜莉臣下,亡故的【盾】麻地亚斯之子。

“先听帕西大人把话说完吧,我们应该没有余裕再浪费时间了,你就是理解这点才招集众人的吧?帕西大人。”

话中没有什么感情,贝雷斯佛德公爵只是理所当然似如此说道。

“感谢您的理解。”

帕西似乎不为所动,他再次行了一个礼后抬起头来,而贝雷斯佛德公爵随即就座,在敌意与迷惘交错的气氛中,帕西开口说道:

“亡灵骑士在死前透露了指使自己的雇主名字。”

“亡灵骑士说出主人的名字了吗!”

“可是要作为决定性证据……”

四周骚动群起。

“区区亡灵骑士之言,当然也不能说是明确的证据,而且也无法证明这件事与暗杀加史珀鲁陛下有关。既没有经过拷问,亡灵骑士应该也自觉命不长久,我们并不清楚他是抱持何种意图说出此言……只不过,他所举出的名字是力特鲁霍尔斯子爵。”

诸侯们听了帕西说出的名字后纷纷面面相觑,但是并没有人出言反驳,看得出他们心中的动摇。

古连回忆起力特鲁霍尔斯这个名字,记忆中他出身于古莱凯涅王国时代,是半岛殖民都市的贵族,也就是所谓的半岛派贵族。

过去古莱凯涅王国曾遭受威伦斯特王国侵攻而灭亡,而所谓的半岛派贵族,就是在王国诸侯被赶出本土之际,协助其复国的半岛殖民都市领袖们。依照当时缔结的盟约,他们被赐予诸侯之名,就连莱凯涅王国的国王,也要从古莱凯涅王国王家以及半岛派诸侯之中交互选出来。

可是实际上半岛派贵族出身的国王却只有一人,因为身为王国派贵族的自尊心,不容许他们侍奉区区殖民都市出身的土皇帝。

古连并不记得力特鲁霍尔斯子爵的长相,但是古连知道昨天的宣誓仪式,仅仅只有少数半岛派贵族参加。

“力特鲁霍尔斯子爵并没有参加宣誓仪式,理由是……有病在身,不过他没有响应艾蜜莉殿下和父亲的招集,如今不在场这件事……很遗憾,实在难以让人不起疑窦。”

双方争执引发莱凯涅规模最大的内乱【罗安努之乱】后,力量大幅衰退的半岛派贵族遭逢各种阴谋,以致领土纷纷被剥夺。为了不成为谋略及亡灵骑士暗杀的目标,多数半岛派贵族都拒绝出席以王国派贵族为主体的宣誓仪式。

然而,若是不出席的原因并非如此单纯……比如说,趁王国派贵族聚集的这个机会派遣亡灵骑士前来暗杀……那么有问题的可能就不只是力特鲁霍尔斯子爵了。

帕西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而诸侯们似乎也察觉这点,因此表情都略显僵硬。

“原来如此,这也是我们切身的问题啊。”

一个沙哑的声音如此说道。在嘈杂的厅堂中,这道声音散发出沉重的存在感。说话的是坐在桌子末端的矮小老人,被长长白发与皱纹掩埋的脸上,说话时只看得见嘴角的胡子与眉毛在动。

那老人不仅是半岛派贵族的一人,还可说是名列第一的雷克塞德侯爵——爱鲁玛·艾德蒙·雷克塞德,聚集在他周围的少数半岛派贵族,也因为得知帕西带来的消息而神情紧张。

只有站在老人身旁的雷克塞德侯爵之子艾尔尼斯特,就如同他【猿猴骑士】的异名,像野兽似的露出犬齿,正勾起挑衅的笑容。

“不,雷克塞德侯爵,那只不过是亡灵骑士之言,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只要请力符鲁霍尔斯子爵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没事了呀。”

尽管帕西尽可能以开朗的语气劝说,满布胡须与皱纹的雷克塞德侯爵依然没有表情。

“或者该说,为了证明力特鲁霍尔斯子爵的清白,可以请您襄助一臂之力吗?”

“你们想要我这老头做什么呢?”

“我们会请力特鲁霍尔斯子爵前来王都,而雷克塞德侯您就留在王都,届时帮忙劝说。”

“万一子爵不肯前来呢?”

雷克塞德侯爵之言让诸侯间产生了一阵紧张的气氛。如果力特鲁霍尔斯子爵不肯前来,就证明亡灵骑士是他所指使,到了那时候,被逼入绝境的力特鲁霍尔斯子爵不知会采取何种动作。

“为了不演变成那样的情况,我们才更要拜托您协助。失去擒获的亡灵骑士是我们诺福克家的责任,身为诺福克家代理家主,我将率领诺福克公爵家的军队朝南方前进。”

“也就是要对半岛派的人们施加压力吗?”

雷克塞德侯爵的语调虽然不变,眉毛却稍微动了一下。

“是的……虽然我也是百般不愿,不过目前是受威伦斯特侵攻的战时下,我认为应该尽可能做好防备,而且我想……父亲大概也会和我有相同的想法。”

“我能够理解,而且不用说,我们这些半岛派也对威伦斯特的侵略感到威胁,身为诺福克家的继承人,派遣军队、采取最好的行动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那么攻破罗顿而南下的威伦斯特又该如何?帕西大人。”

杰佛逊伯爵问道。

“西边的罗顿虽已沦陷,但是与威伦斯特交接的国境上,东边的萨乌斯恩特河岸要塞依然健在。”

莱凯涅王国的北方,与威伦斯特交接的国境区域上,西边有罗顿山脉的山岳要塞,而从罗顿流向东边萨乌斯恩特平原的大河渡河点上,则筑有河岸要塞。素有难攻不落之称的罗顿山岳要塞,日前才遭逢威伦斯特王国的攻击而陷落。

“只要河岸要塞健在,威伦斯特就必须防备后方的攻击,而不能大规模挥军南下才是。我们应该要在这段期间证明力特鲁霍尔斯子爵的清白,并且集中战力,当然也包含这次没响应召集的诸侯,之后再来应对威伦斯特。”

“那样太轻忽也太迟了,帕西大人。”

杰佛逊伯爵不满地咋舌道。

“驱除外敌是背负盾与剑徽章的杰佛逊伯爵家之责,我等要出兵讨伐威伦斯特,等河岸要塞被攻陷就太迟了。”

杰佛逊伯爵拍桌起身,而十几名诸侯也跟随他站起,那些人几乎都是反加史珀鲁派的贵族们。

“杰佛逊伯爵……”

“帕西大人,我并不否定你的做法,但我们要用我们的方式保护莱凯涅。贝雷斯佛德公爵,您作何打算?”

贝雷斯佛德公爵拂开黄灰色披风,同时从座位起身,不过他却摇了摇头。

“我要再稍微观察一阵子情势,在这段期间整顿军备,做好因应威伦斯特动作的准备,而且也必须有人留下来保护王都才行。”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尽管语气透露出不快,杰佛逊伯爵还是点头答应。

“那么我们就此告辞了,帕西大人。”

也不等帕西回话,杰佛逊伯爵一党便走出大厅,随后贝雷斯佛德公爵也与跟随他的贵族们走出房间。

“那么……我们也散会吧,让我们为了莱凯涅尽一己之力。”

帕西用开朗的语气对剩下的贵族们喊话,但诸侯们的回应似乎有些无力。

应该与诺福克家同一阵线的亲王派贵族纷纷退席,年老的雷克塞德侯爵也在儿子艾尔尼斯特牵手引领下,发出拐杖拄地的声音走出房间。

最后只剩下帕西与古连两人。

空荡荡的大厅仿佛象征着莱凯涅如今的状况。

失去了王,诸侯们也失去向心力。

莱凯涅是由众多的诸侯,以及统帅他们的王所构成的王国,只要拥有领导能力强大的国王,诸侯就会成为王国的国军,团结一致抵抗外敌;然而一旦失去领导者,诸侯的军队也只不过是各自所率领的私兵罢了,而王虽拥有强大的权力,又流着王家血统,充其量也不过是其中一名贵族而已。

如今失去加史珀鲁这个核心,莱凯涅王国的国军只剩下王家——蓝格里奇家所保有的重骑士团,兵数虽多,却也不超过一个重骑士团所应有的规模。若是单论数量,诺福克公爵家或贝雷斯佛德公爵家的重骑士团也足以与王家匹敌。

如果想要与强大的威伦斯特王国军交战,关键在于能支配多少诸侯,然而在诸侯分裂的现在,前途可说是一片黑暗。

“哥哥……关于亡灵骑士的事……”

“……对,是我的过失,虽然这些听起来只不过借口……”

那平常的微笑显得有些虚弱。

“我们突袭对方藏匿处将其擒获,到这个阶段都还很顺利,但是由于父亲被杀害,重骑士们拷问拿捏的力道有点……或许是我们逼得太急,让对方认为已经走头无路,所以才会自杀结束生命吧。”

“那是……意外事故啊。”

“如果我能够察觉他们的行动,事情根本就不会演变到这种地步。”

“哥……”

或许就如同帕西所说,失去亡灵骑士是一项过失,即使亡灵骑士的证言并不能当作决定性的证据,但那确实是找出杀害父亲及加史珀鲁之人唯一的线索,失去这样的证人他想必十分懊悔。如果换成自己站在兄长现在的立场,古连很有可能无法承受自责之念,根本不会出席这个场合。

“……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事呢?”

古连自然地开了口。

“古连?”

“为了死去的父亲和加史珀鲁陛下……以及这个国家,有没有什么事是我能效劳的呢?”

古连想要做些什么,他无法预防乔瑟夫被杀,也无法阻止加史珀鲁的死亡,他的脑中浮现艾蜜莉趴在王弟尸身上哭泣的身影,所以他希望至少找出今后他所能做的事。

“那么……”

帕西缓缓地打直了腰杆。

“你就陪在艾蜜莉殿下的身旁吧。”

“艾蜜莉殿下的身旁?”

“没错,那是你身为护卫骑士的职责,不过更重要的是她心灵受到创伤,你应该尽可能安慰她。”

“但是哥……我……”

就是做不到才……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安慰艾蜜莉并不是自己,而是与她一同相处至今的雪莉娜,靠自己是无法给艾蜜莉打气的。不管古连如何左思右想,别说是缓和她痛苦的方法了,他甚至想不到一句可以对她说的话。

“我不要紧,你就去做你该做的事……好吗?”

此时一阵金光闪烁,当古连发现那是射入大厅的阳光,照在帕西金发造成的反光时,他已转头背对古连。

帕西走出大厅后,只剩古连一人留在原地。

……我该做的事?

我既无法保护父亲乔瑟夫和加史珀鲁,也救不了艾蜜莉的心,甚至在面临诸侯的恶意时,亦无法成为保护帕西的盾,这样的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也想不到。比如说,若是换成父亲,他这时大概就会陆续发出各项指示,实际采取行动了。与艾蜜莉的相遇,让古连明白父亲的所做所为是多么的卑鄙阴险,可是即便如此,这种时候乔瑟夫至少也会有所行动,和刚才会议中那个可有可无的自己,两者之间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他感受着自己的软弱无力而走出大厅。

自己竟在无意识中走向艾蜜莉的房间,古连不禁苦笑。虽说隔壁就是古连的房间,但他并不是要回去自己房间,而是要前往他所该保护的莱凯涅第一公主的寝室。想到自己总算还有一丁点身为护卫骑士的责任感,反而更让他难受。

“哎呀,愁眉苦脸的家伙穿着衣服在外面晃,让人看了就难受啊!”

听到这嘲讽的声音,古连随即抬起头来,只见一名熟识的男人站在艾蜜莉的房门前。这名撩起红发看着古连的人就是理加德,他的脸上已经没有在诺福克家时所戴的假面具了。

“古连大人,那个……你还好吧?”

理加德身后可见两名修女的身影,黑发微卷、发长及肩的少女萝蒂睁着湿润的双眼,而抱着她肩膀的辫子少女则是萝蒂的好友——爱亚兰特伯爵家的千金海洁儿。

“萝蒂,与其担心这个阴沉的男人,不如把心放在我与你的将来,像是……万一有一天理加德先生对我告白该怎么办?如果理加德先生突然向我求婚该怎么办?如果理加德先生推倒我该怎么办?虽然理加德先生是那样的绅士,但其实男人都是大野狼……诸如此类。”

“古连大人……事情我都听说了,您一定很难过吧……”

“不,比起我来……”

古连望向艾蜜莉的房间,里面听不到艾蜜莉平常吵闹的声音,古连想起当他走出房间时仍坐在床上的艾蜜莉。

“萝蒂对我说的话充耳不闻……”

“谁叫你不看场合,尽说些傻话……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听了海洁儿毫不留情的批评,理加德沮丧地垂下肩膀。

“我是能体会古连大人的心情啦,不过古连大人看起来真的气色很差喔……”

“我吗?”

古连抚摸自己的脸,只见海洁儿摇摆着两条辫子点头道:

“一脸意气消沉的模样。您脸上挂着那样的表情,萝蒂也会越来越没有精神的,所以请您稍微想想办法。”

“海洁儿,我……呃……”

“为了萝蒂,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必定会尽力协助您的。”

“萝蒂……海洁儿……”

她的笑容与萝蒂的声音让古连有些心动,但他还是认为该受安慰的人并不是自己。

“我能为艾蜜莉殿下……算了,没什么,现在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吗?”

“咦?古连大人吗……?”

对于古连突如其来的疑问,萝蒂歪着头思考,海洁儿也手贴着脸颊沉吟。

“太让人羡慕了吧!你居然让两位少女烦恼!我先说清楚,我和某人不同,是不会让女性烦恼的哦,没错……绝——对不——会!”

理加德夸张地叹了口气。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谁管你是什么意思,你在想什么根本不重要……重点是还有另一个女孩也在烦恼,你想到了吗?古连。”

理加德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虽然依然贼笑着,可是眼中却夹杂着认真的神色。

“另一个人?”

听古连如此反问,理加德诧异地耸肩摇头道:

“……你心爱的妹妹安洁莉卡啊,你该不会以为父亲过世只有你感到悲伤吧?”

“安洁莉卡……安……我……”

古连感到愕然,当帕西通知他父亲与兄长的死讯时,他竟然没有马上考虑到安的心情,他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只想着要安慰丧弟的艾蜜莉,帮助代父奔走的帕西,却完全没考虑过妹妹的事。在老家时,妹妹总是跟随在身边,古连却对她漠不关心,事到如今更对自己的惊慌失措感到羞耻。

距离护卫交接还有一段时间。

“我们走吧,理加德。”

“是是是,总之我先准备叫你大舅子吧。我会帮忙的,大舅子,各方面都比我瘦小的大舅子!大舅子!”

“吵死人了!少废话!要走啰!”

在与萝蒂和海洁儿告别之后,古连脚步急促地离开。

——————————

对于久违的宅邸,古连并没有怀念的感觉。

不知何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强烈的日光倾照而下,虽说是搭乘马车造访,但或许是太过匆忙,古连身上流出汗水,衣服也因此有些濡湿。

与鲁鲁杰的宅邸相比,位于王都的别邸当然无法相提并论,即使如此,若是考虑到其它宅邸的规模,这无疑还是相当巨大的建筑物。这座宅院在古连记忆中是个从仆交错来去,访客络绎不绝的地方,就算是主人不在的时候,也一定看得到人的身影。

然而如今古连和理加德造访的这座宅邸却安静得吓人,若是考虑到父亲和兄长遭杀害,那么这里的寂静与王宫地下的寂静,总让人觉得两者颇有相似之处。

尽管不见从仆的身影,不过勉强可从烟囱处看到炊烟升起,看来这里遗留有最低限度的人手。

两人走在无人的走廊,朝安的房间前进,她造访王都时总是使用同一个房间,那是有一扇大窗,可以将庭院水池一览无遗的房间。古连向伫立房前的护卫骑士稍微打了声招呼。

或许是听到脚步声接近,房中人似乎有了动静。

“安,是我。”

古连温柔地说了一声后敲了敲门,随后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接着门便打开了。

“……哥哥。”

出来迎接的是妹妹安洁莉卡,她将刘海往上箍住露出额头,黑色长发沿着颈子往背后延伸,身穿简朴而高贵的白色礼服,纤细的手指自袖口伸出;她是古连所熟知的妹妹。

只不过她的脸上看不到平常的笑容,那仿佛盛开花朵般清爽的微笑,如今已经不见踪影,不知是哭了很久还是彻夜未眠,她的眼中充满血丝,白皙的脸颊也失去弹力。

她干燥的嘴唇颤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却只有不成话语的声音自喉中发出,古连取而代之听到妹妹的呜咽。

比小个子的古连还纤细的身体,脚步蹒跚地扑进古连怀中。

“啊啊啊……!哥哥。哥哥!我……!我……!”

同时,无法压抑的哭声自怀中响起。

“安……”

除此之外,古连找不到安慰她的话语。

父亲被杀之事,妹妹想必也在日出前就知晓了,在那之后,帕西为了追捕亡灵骑士、招集诸侯,应该是无暇分身,而宅邸的仆人们帮不上什么忙。自从得知父亲的死讯之后,待在这里的安,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既要忍受父亲与兄长死讯所带来的打击,还要担心亡灵骑士是否会再来,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还睡得着;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少女,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留在宅邸里。当然宅邸内还有护卫骑士在,但如果那样就能安心的话,妹妹也就不会哭泣了。

古连抱紧号啕大哭的妹妹,泪水逐渐濡湿他的胸前。

怎么会把她留在这里呢?古连不禁对护卫骑士及从仆,甚至是帕西感到愤怒,若是他们多关心一些,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来,就不会让她独自悲伤难过了。

思及至此,古连不禁惊讶自己竟有如此任性的想法。古连自己在此之前也同样忘了安的事,根本没资格去责备任何人;反而是与安最亲密的自己居然遗忘了,让古连更是觉得自己没用。

“对不起……对不起,安。”

古连只能轻抚着她哭泣颤抖的背,口中不断道歉。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哥哥,为什么父亲会……”

安抽噎地对他诉说,但古连无法回答,只能更紧抱着她的身体,眼泪流个不停。

“安……到我王宫的房间来吧,待到事情平静下来为止。”

古连抚摸着她的头轻声说道,安则勉强点了点头。

古连认为不该让妹妹再待下去,至少要让她离开这间父亲身亡的房子。

“理加德,麻烦你拜托剩下的仆人,将安的行李送到王宫……”

理加德少见地不开玩笑,乖乖听从古连的话。

“古连少爷,您回来了啊。”

一道低沉的声音如此说道,只见一名光头、年约五十的男人从走廊阴暗处现身,他的身高甚至在高个子的理加德之上,强健的肉体从衣服内侧向外隆起。

他向站在门边的护卫骑士点头示意,虽然此时并未身穿大甲胄,不过那人就是担任乔瑟夫护卫骑士长、曾与艾蜜莉等人交过手的莱欧内尔·兰道夫·古朗佛尔兹。

“莱欧内尔,你平安无事啊。”

莱欧内尔没有回答,尽管现在还是白天,走廊昏暗的角落中仍只看到那对闪烁着光芒的茶色眼睛。他的眼睛底下清楚浮现出黑眼圈,仅仅经过一夜,看起来似乎憔悴不少。

“我有些话想对您说,可以吗?”

古连稍微犹豫了一下,原本将脸埋在他胸口的安,此时离开了他的身体。

“哥哥……我不要紧的。”

“安……”

看着强颜欢笑的安,古连胸口感到疼痛。

“请交给我吧。”

听到理加德这么说,安低头点头答应,从她的表情看得出她在勉强自己,但是既然莱欧内尔特地来此,想必是有相当紧要约事。

“抱歉。”

安则是摇摇头,刻意不让古连看到她的脸,也应该是为了不使他担心吧。

虽然心中有些不舍,古连还是跟着莱欧内尔离开,只见他摇晃着硕大身躯,引导在古连的前方。

“古连少爷,没有能够保护好令尊,我感到十分抱歉。”

莱欧内尔一边走着,一边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不……”

古连很清楚,不能保护乔瑟夫,他心中是多么懊悔难过,虽想找些话安慰他,但古连又觉得那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只能一言不发地继续走着。

“乔瑟夫老爷身亡时所处的房间,您看过了吗?”

“还没……”

古连已经领悟到莱欧内尔想说的话还是与父亲有关,而且他现在就是要带领自己前往父亲的寝室。

他在父亲的寝室前停下脚步,古连也随之朝房内望去,鼻子又闻到与早晨时相同的讨厌气味。

“这是……”

古连发出呻吟,房间的地面、墙上,到处都还留着飞溅的血糊,门的旁边有一大滩血迹,房间的角落也有另一滩乌黑的血渍。或许是有些血尚未凝固,一股格外腥臭的气味刺激着古连的鼻腔,逼人的臭气让他忍不住捂住了嘴。

“没有人清理吗?”

居然让安待在有这样房间的宅邸里,古连感到怒不可遏,看着莱欧内尔的眼神也变得更加严厉了。

“是我命令要维持现场的。”

只见莱欧内尔走进房内。

“加史珀鲁陛下也随之遭受暗杀,在王都陷入一片混乱的现在,我们必须将线索保留下来。”

说着他指向门旁的血迹。

“令尊就是在这里遭到杀害。”

接着莱欧内尔望向飞溅至房间角落的血雾。

“在那里遭受杀害的是装甲侍女。”

“还有一个人呢?”

据帕西所说,遭到杀害的有护卫骑士和装甲侍女各一名。

“是在庭院被杀身亡。”

仔细一看,窗框也遭到破坏。

“那时……不是你轮值护卫啊。”

“要是我有注意到贼人的侵入……等到一切结束后,这处罚我一定甘愿接受。”

“我并不想处罚你。”

古连立刻声明道,况且就算处罚他,父亲也不能活过来。

“你没有听哥哥说吗?有一名亡灵骑士被捕,并且也已经死亡了,幕后操纵的似乎是半岛派贵族。”

古连很清楚半岛派贵族遭受无端的迫害,那也是必须矫正过来的事,但那并不能当作采取这种非法手段的借口。

“我憎恨的并不是莱欧内尔你,而是计划这场暗杀的家伙们。”

他的声音透露出憎恶的情感。如同帕西所说,亡灵骑士的证言并不可靠,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不该存在的人,不过目前被怀疑是主谋的力特鲁霍尔斯子爵,他拒绝招集不肯前来王都也是事实。

“那件事我有听说了。”

此时莱欧内尔就站在杀戮现场的中央,他蕴含暗淡光辉的双眼环视房内。

“有一些可疑之处。”

莱欧内尔说这话时压低了音量。

“可疑之处?”

他点点头,接着蹲了下来,身体靠进房门旁的那滩血迹上,然后指着飞溅开来、像是被杂乱涂上的血痕。

跟着他蹲下的古连也看到那奇妙的景象。

“这是乔瑟夫老爷的手指所划过的痕迹。”

听他这么一说,确实有三条线在地上划过,最后消失不见。

“这里参杂了些肉片。”

干燥转黑的血块之中,明显有血以外的别种物质混杂其中,看起来微微隆起,古连虽然无法辨别那是什么,但一听莱欧内尔说那是肉片,他也认为的确是没错。

然而在父亲的血所构成的血泊中,以及房内四处飞溅的血沫中也有相似之物。

“其它部份的血并没有混杂在这里,在这里的确实是附着在乔瑟夫手指上的东西。”

他像是看穿古连的疑问如此说道,随后莱欧内尔便站了起来。

“我们去另一个地方,可以吗?”

“哪里?”

“王宫,去确认乔瑟夫老爷的遗体。”

要再一次目睹父亲和兄长的遗体,古连心中虽然有所抵抗,却也不能够拒绝。

——————————

不久之后,古连再度来到王宫的地下。这里和他数小时前来时一样,昏暗的房间中飘散着混合了血与花的气味。

放置在这里的三具遗骸也不可能移动,还是维持与早晨相同的样貌,自己心中某处还在祈祷白布下覆盖的不是父亲的亡骸。古连不禁对自己的天真咬紧嘴唇,停下脚步。

莱欧内尔则是毫不犹豫地走近乔瑟夫的遗体。

“古连少爷,请过来这里。”

说着他将覆盖遗体的布缓缓揭开,父亲土色的脸孔随即露了出来。那张脸不要说是说话,甚至动也不动一下,虽然那并不是会让人想一看再看的东西,但是古连也不能因此逃避不看。

只见古连低着头,站到莱欧内尔的身旁。

此时莱欧内尔将覆盖遗体的布掀开至腰部。

“……呜。”

古连不禁发出呻吟,他正想要别过头去,可是又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在下定决心之后,再一次正视父亲的遗体。

父亲上半身的衣服已被褪下,远离战场又年过四十,理应逐渐衰老的肉体,看起来锻炼得仍不逊于现役的重骑士,尽管遗体失去血色而转为暗土色,在袭击诺福克家那晚,一拳将古连打飞的父亲威严却依然存在。

腹部包裹了好几层的布。染成红黑色的布仿佛其下没有人体般,诡异地凹陷下去。

“恐怕是遭战锤殴打数次之后,又被斧头砍成两半致死吧,腹部已经完全看不出原状了。”

莱欧内尔凝视着主人的尸身,平淡地陈述事实。古连无法答话,甚至连呼吸都很困难,到现在才确认父亲的尸体,古连只能目不转睛地瞪大眼睛。

“可以请您拿起令尊的右手观视吗?”

古连呼吸急促地蹲下,依言拿起父亲的右手,失去体温的指尖冰冷而僵硬。

“……这是?”

尸体的指尖染有血污,那原本身为重骑士长久拿着武器的粗厚指尖,有血液凝固在其上;仔细一看,五根手指的指甲也有数处断裂。

“您还记得当初乔瑟夫老爷遗体所在的地方吗?”

房内留有像是父亲最后挣扎所划出的血痕,那时莱欧内尔说血中混杂了类似肉片之物。

“请您确认一下指尖。”

莱欧内尔如同看穿了古连的想法般继续说道,在蜡烛灯火摇晃的地下室里,秃头巨汉的双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古连检视断裂染血的指甲缝隙,在里面卡着不知是皮还是肉的物质。

“这里也有……”

“这应该是乔瑟夫老爷最后抓伤敌人的证据。”

“你是说他用手掌抓住敌人……用手指伤了对方吗?”

莱欧内尔微微点头,肯定了古连的话。

古连再一次想要哭泣,这与之前的悲伤不同。

他听说父亲过去是名猛将,素有【粉碎】乔瑟夫之称,不论是在与威伦斯特王国的战争,还是半岛派贵族叛乱所引起的【罗安努之乱】中,他都不断粉碎阻挡在前的敌人,战斗的英姿完全不愧于诺福克公爵之名,身为重骑士的古连听闻那些事迹,自然也崇拜着父亲。

那样的男人却在身无寸铁的状况下,遭遇亡灵骑士这等来历不明的家伙袭击,退休后仍不停锻炼的身体毫无用武之地,最多只能扑向敌人,在死前做出像抓伤般的抵抗。

“真是悲惨的下场……”

古连叹着气喃喃说道。他的确厌恶父亲,但是过去的猛将却是那样的死法,这实在太过悲惨了。

“乔瑟夫老爷不会没有任何原因,就做出那样难看的举动。”

莱欧内尔如同打断古连的想法般,斩钉截铁地说道。

“莱欧内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

那对古连来说,也是值得欣慰的话语,但是眼前乔瑟夫的遗体,却残酷地呈现了他垂死的挣扎。

“那并不是在安慰您,我说的是事实。”

他的面容在蜡烛灯火映照下看来十分憔悴,即使如此,他的双眸仍散发出异样强烈的意志光辉。

“如果敌人是重骑士,那么用指甲根本无法伤害对方分毫。”

“……听你这么一说!”

古连忍不住惊叫。莱欧内尔说的没错,重骑士在大甲胄下还穿了厚重的棉衣,由于那是在厚布下塞入棉花所制成,凭空手根本不可能撕破。

“为了慎重起见,我也确认过被捕自杀的那名亡灵骑士的遗体,但是那个人身上除了重骑士拷问所留下的伤痕外,并没有像是抓痕般的伤痕。”

“……等一下。莱欧内尔,你想说什么?”

案发现场除了重骑士外,另外还有其它人在场,而那个人在乔瑟夫的垂死挣扎下,也留下了些微伤痕,莱欧内尔想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有一点让我感到疑问。”

他将乔瑟夫的遗体再度覆盖,平静地以确信的口吻说道:

“当我抵达现场时,乔瑟夫老爷已经伏在地上,房间角落则倒着一名头部受到打击的装甲侍女,而帕西少爷也在这时赶来。”

古连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他口干舌燥,口中尽是讨厌的触感。

“我与帕西少爷一同封锁了那个房间,之后过了不久,出去追击的重骑士也前来报告捕捉到亡灵骑士的消息。”

古连并不知道自己是对何事抱持着危机感,只是他不可思议地理解到莱欧内尔将要说出恐怖的事。

“那时我有感到一股异样感……帕西少爷的睡衣与就寝前所穿不同。”

“等等……莱欧内尔,所以你究竟想说什么?”

“您明白了吗?”

古连这时才想到,莱欧内尔并没有找帕西,而是对自己说出这件事,本来照道理来说,这种事应该对代理领主帕西报告才是。

莱欧内尔的话中之意,事到如今不用问也很清楚了。乔瑟夫在临死前对敌人造成些微的伤痕,但重骑士是不可能受到那样的抓伤,再加上莱欧内尔说帕西更换过睡衣。

父亲的护卫骑士长在怀疑帕西。

“莱欧内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有些事不能只凭臆测就说出口啊!”

“可以请您冷静下来吗?”

莱欧内尔压低了音量,古连也很清楚这些话太过危险,他拼命地要压抑激动的情绪。

“乔瑟夫老爷和杰洛姆少爷接连遭到暗杀,如今获利最大的是谁,这点您应该能理解吧?”

乔瑟夫的死,再加上继承人杰洛姆也死去,继承家业的毫无疑问就是身为次子的帕西,尽管帕西本人否定,但古连也是这么认为。

“别开玩笑了!莱欧内尔!哥哥说过要让我继承家业,他则是会辅佐我,虽然认不认同这种做法又是另一回事,但哥哥可是说过那种话哦!……他就是那样温柔的哥哥!”

虽是尽可能压低音量,古连还是靠近逼问着巨汉护卫骑士长。莱欧内尔也不退让,就像他为保护乔瑟夫而挡在艾蜜莉等人面前时一样,一动也不动,只是低头俯视着古连。

“哥哥现在也为了平息这场混乱而奔走,那是我亲眼所见。你想找到杀害父亲的凶手我能理解,但是凶手已经找到了啊。不要只凭臆测就诬陷哥哥,如果你再说下去,我可不会原谅你!”

隔着乔瑟夫的遗体,古连与莱欧内尔的视线擦出了火花。

古连不认为莱欧内尔会轻率地说出这种事,他一定是经过反复思考,既想过乔瑟夫的事,也替古连感到担心,因此才特意提出的吧。即使如此,古连还是不能接受。

“不管你再怎么说,我都会相信哥哥,所以这件事不准再提起了。”

莱欧内尔不肯退让,但是也没出言反驳。

“我们出去吧。”

说完,古连再度瞥了父亲的遗体一眼,随后便走出地下室,莱欧内尔则是无言地跟随在他身后。古连既不想回头,也不愿跟他说话,明知他的行动并非出于恶意,古连却也因此更加无法原谅他。

一走出地下室,视界随即一亮,现在时间大概才刚过中午吧,这一天过得特别漫长,甚至让人产生已经过了数周的错觉,其实从父亲死后也才过了半天而已。

“哎呀,古连。”

古连突如其来被人叫住,或许是正在赶时间,那人停下脚步时鞋子发出声响,转过头来的是帕西,是带着护卫骑士的兄长。

“哥哥……”

古连没来由地避开他的目光,他回想起刚才与莱欧内尔的对话内容。他说是帕西杀了乔瑟夫,如果那是真的,那么帕西的白色衣服之下,应该遗留有父亲的抓痕才是。

……不可能!

他挥去心中瞬间浮现的疑念,毕竟自己没有理由怀疑帕西。

站在古连背后的莱欧内尔不发一语,一动也不动,目光则是和平常一样冷然地看着四周,古连忍住想要咋舌的冲动,勉强自己抬起头来。

“你刚才去见父亲了吗?”

帕西以往常般温柔的表情,又像是有些寂寞地问道。

自己竟然因莱欧内尔所带来的疑惑而动摇,古连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可耻,他好不容易才点了点头,然而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帕西的表情变得有些阴郁。

“对了,古连,遇见你刚好,目前状况有了很大的改变,本来我正想通知你的说。”

帕西总是平稳的声音,如今听来似乎有些紧张。

“发生什么事了吗?”

“雷克塞德侯爵与其子艾尔尼斯特杀害监视的人逃走了,另外我也接获情报,指出半岛派诸侯的连合军正朝王都这里进攻。雷克塞德侯爵他们似乎也准备要与之会合,看来军队应该是事先就调派好了。”

“怎么可能!那不就是罗安努之乱重演吗?更何况现在……”

“没错,北方有威伦斯特侵略而来,虽然还未经过确认,不过有情报指出,半岛派贵族内也展开了肃清亲王国派贵族的行动……最坏的打算,我们不能否认他们很可能与威伦斯特有所勾结。”

帕西少见地露出紧张的表情,看来状况确实正在恶化。

“杰佛逊伯爵众人已经挥军北上,去迎击威伦斯特了;诺福克家也要马上从王都出发与军队会合。幸好昨天就派快马前往领地通知,在与萨马兰多子爵的兵力会合之后,就前往迎击半岛军。”

“等一下,那么哥哥是要上战场……”

帕西难为情地笑了。

“是啊,至少现在我是代理领主嘛,我有亲自上阵的必要啊。”

“可是哥哥是文官,上战场这种事……”

“战斗我会交给老练的重骑士们,虽说只是代理,身为领主也不能不出面,因为演变成大战的可能性很高啊。”

从未上过战场的兄长一派从容,理所当然地说道,古连认为自己大概做不到像他那样勇敢吧。

“情况怎么样了呢?威伦斯特和半岛派的兵力……”

“老实说,情况并不乐观。”

帕西说得简单明了。

“以雷克赛德侯爵为首,半岛派的诸侯大半都已成为敌人,以现状来说,他们应有重骑士五十,加上步兵、骑兵合计四千人左右的兵力;单论诺福克军的战力,也有重骑士五十,此外还可动员三千人以上的兵力,若是再加上出力襄助我们的诸侯,兵力将会增强许多,虽然数量上并不会输……无奈聚集兵力的时间实在太少。”

依照昨天会议的情况来看,现在会协助诺福克家的诸侯可能不多。

“除此之外,南下的威伦斯特军也得到越过罗顿山脉而来的增援,尽管河岸要塞依然健在,但是威伦斯特的兵力非常庞大,他们最多只能牵制敌人的兵站及渡河部队,除了防卫之外,应该无法采取其它行动。”

河岸要塞的兵力绝不算多,背着河川而建的要塞,就是靠守城才能抵挡威伦斯特的大军,若是打开城门出击,无疑会遭到敌人歼灭。

“对于威伦斯特,我们只能相信杰佛逊伯爵了,万一杰佛逊伯爵败阵下来,王都恐怕将受到西南的半岛军与西北的威伦斯特军夹击。”

“看来半岛军与威伦斯特共谋的可能性很高啊。”

“也只是有此可能而已。”

帕西如此更正道,不过半岛军的行动就如同呼应威伦斯特的侵攻一般,让人不觉得那是偶然。古连对他们的恶劣行径感到强烈愤怒,杀了乔瑟夫和加史珀鲁还不够,竟然还将自己的国家出卖给仇敌威伦斯特,就算与半岛派在很多事情上意见不合,也绝对不能以此来做为免罪符。

莱凯涅王国目前处于危急的状态,不管是要对抗威伦斯特还是半岛军,都是好不容易才凑到足够迎击的战力,然而威伦斯特突破了难攻不落的罗顿山岳要塞,兵力正在逐渐增强;要对抗半岛军,诺福克家的准备说不上完全,就早上会议时的情况看来,多数诸侯都会如贝雷斯佛德公爵般,采取观望的态度吧。

“哥哥,我是不是也该同行呢?”

古连忍不住脱口而出。他既是艾蜜莉的护卫骑士,同时也是诺福克家的重骑士;是乔瑟夫的儿子,也是帕西的弟弟。身为文官的帕西都要赴战场了,他不认为自己留在此处是正确的事。

“我……的确不适合当重骑士,或许到了战场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现在是多一名重骑士也好……我留在这里真的好吗?”

“古连……”

帕西嘴角绽开笑容

“我很高兴你有这样的想法。”

他的表情带着些许不忍。

“不过古连,你是艾蜜莉殿下的护卫骑士,应该要为了护卫工作留下来。”

只见帕西环视周围,他的目光移向在城内巡回警备的重骑士。

“毕竟昨天才发生那样的事,或许在警卫保护的意义上,目前并不需要护卫骑士……但是我认为,治愈因失去加史珀鲁陛下而受伤的心,这也是护卫骑士的职责哦,而且如果是你,应该是能够办到的。”

“但我……”

他回忆起之前想安慰,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的自己。

“好了,古连,很抱歉,我差不多该走了。”

在护卫骑士的催促下,帕西不好意思地说道。

“啊,不,我才抱歉,耽搁到哥哥您了。”

“不会啦,那就等到一切平静后再会了。”

两人相互握手后,帕西便离去了。

古连呆站着凝视他离去的背影,虽然他说“等到一切平静后再会”,然而一旦上了战场,谁也无法保证能够再会,古连拼命忍住想上前拦下他的冲动。

而莱欧内尔就站在古连身旁,他与古连不同,脸上依然保持着严峻的表情目送帕西,古连对他仍怀疑兄长感到怒火中烧。

“莱欧内尔,听到刚才的话你还不明白吗?哥哥根本不可能做那种事!”

尽管莱欧内尔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不过从眼神可以看出他的想法并未改变,古连愤怒之下想痛殴他一顿,却还是勉强将那股冲动压抑下来。他虽然很清楚莱欧内尔并没有恶意,不过再也无法忍受与他在待一起。

“今天已经够了,现在……请你回去。”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明白了。”

莱欧内尔行了一礼后便离去,高壮的身体走过转角消失踪影。

“可恶……!”

留在原地的古连忍不住咒骂,他本来并没有打算口出那样的话,尽管他的确感到愤怒,但是那只是对现状无能为力的焦躁让他口不择言,实在太丢脸了。

古连是护卫骑士,他崇拜【盾】之麻地亚斯,也以他为目标而努力。古连认为保护主人与朋友远离灾厄,才是身为护卫骑士的职责。

然而现实却不同,别说是无法阻止乔瑟夫和加史珀鲁遭暗杀,他甚至完全没有察觉危机接近,因此让必须保护的艾蜜莉心中留下创伤。虽然帕西说治愈她的创伤也是自己的职责,但实际上古连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她的话。

古连思考着继续待在这里所能做的事,他想保护的人并非只有艾蜜莉,除了艾蜜莉以外,还有理加德、萝蒂、安、海洁儿,以及帕西,他也明白那已经不是护卫骑士职责所能容纳的范围了,不过他还是不希望任何人受到伤害。

那又该怎么做呢?威伦斯特与半岛军已经进攻而来,莱凯涅王国本身可说是面临存亡的危机了;上战场的帕西很可能会死,他们若是被打败,王都也会遭到蹂躏;然而古连却留在这里,什么事也做不到。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王宫的中庭,那是前天他与加史珀鲁相遇的地方。

夏日艳阳高照,花园中可见金发闪烁。

艾蜜莉就在那里。

古连停下脚步,她并没有注意到古连,只见她身边有雪莉娜陪伴,两人站在花丛之中。这时古连注意到她目前所站立之处,就是她与加史珀鲁再会的场所。她虽然没有流泪,但是侧脸看起来却充满悲伤,古连想起在修道院的礼拜堂中,她口中喃喃念着亡故家臣的名字,脸上流着泪的模样;和那时相比,她现在的表情更加悲伤,脸上就像覆上了一层寒冰。

侍立在侧的雪莉娜不发一语,不过古连知道她与艾蜜莉之间有强力的羁绊,雪莉娜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只要她待在身边,艾蜜莉的心灵就能得到慰藉。

……哥哥,我果然还是不行。

以自己的力量并不能缓和艾蜜莉的悲伤,即使能够保护她不受刺客伤害,在现在的王宫里却没有那个必要,比如说这时若是换成是乔瑟夫,他一定能想出拯救艾蜜莉的妙策吧,可是流着他血液的自己却什么也想不到。

即便如此,古连还是想为艾蜜莉做些什么,而且不只是艾蜜莉,也想为那名忠心的装甲侍女及好友、妹妹、温柔的修女们做些什么,古连不想因为什么都做不到就放弃。

他敬爱的兄长就是为此而行动,明明没有战斗的力量却还要上战场。虽然父亲的做法他绝对无法容忍,但那也是为了这个国家而活,就连已故的加史珀鲁也为了艾蜜莉想要尽力帮助她。

……我不该待在这里。

古连如此确信,只要待在艾蜜莉的身旁,或许迟早能说出可以帮助她的话语,但是现在为了要保护艾蜜莉等人,自己真正该做的应该不是那种事。

古连用力握紧拳头,即使是现在,他也认为自己不适合当一个重骑士,身高矮、力量微弱、持久力也差,即便如此,身为重骑士的他也有战斗的力量,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就快到了接替护卫的时间,但古连并不打算加入。

下定决心后,古连朝花园中艾蜜莉的方向走去。

——————————

昨晚死去的弟弟会不会从那间以花朵点缀的房间走出来,然后为欺骗自己的事心怀愧疚地真心道歉呢?若是那样的话,我就好心欺负他一下吧。

艾蜜莉如此心想。

她现在人在城内的中庭里,王宫就是围绕着这座庭园而建,明明置身灿烂的夏日阳光之中,不知为何艾蜜莉竟感觉到阵阵寒意。从莱凯涅各地送来的鲜花在此楚楚可怜地绽放着,但它们却莫名地看起来像褪色了一样。

艾蜜莉站在昨天与加史珀鲁再会的地方,将花香吸入胸中,抬头仰望天空。

听不到弟弟的声音。

“雪莉娜。”

她叫了在身旁护卫的红发装甲侍女一声,身穿围着白色围裙大甲胄的装甲侍女,脸上维持平淡的表情看着艾蜜莉。她的右手覆盖了特别厚实的装甲以及如盾一般的肩甲,过去保护艾蜜莉时所受的伤,让她的右手变得无法动弹。

“不管是麻地亚斯死的时候,还是掘出阿尔巴特与茱蒂尸体的时候都是这样。”

刻划在脑中的是绝对无法遗忘的光景,受到亡灵骑士袭击时,为了让艾蜜莉逃走挺身而战、最后惨遭压扁而无法辨识的老人尸骸,从冰冷土壤中挖掘出来、代替自己被杀害的侍女,以及玩弄起来很有趣的年轻重骑士身影。

“我并不想承认那是现实,只想当成一场梦,可是我的头脑却擅自承认那是事实。”

她不愿意相信加史珀鲁已死,连面容也无法辨识的尸体,艾蜜莉根本不愿承认那是他。

“我不想再遇到那种事!也不想再失去了,所以我才……想要保护一切。”

就算进入修道院,艾蜜莉也不忘防备袭击,在修道院内建筑高塔,挖掘可作为防壁的水池,甚至装设陷阱,纵使如此,她还是无法遏止亡灵骑士的威胁。

“那时你和萝蒂她们也差点没命,差点就要从我手中溜走,每当我想要掌握什么,手掌却总是太小。”

雪莉娜不说话,只是无言注视着艾蜜莉。

“可是有个呆子,靠着莽撞乱来就保护了一切,没有力量,既不成熟又那么弱……但是他却成功做到了,真让人不敢相信。”

艾蜜莉不用回忆也记得那少年的脸,因为从那之后他就一直跟随在身边。

“……说来真难为情,我因此也想要仿效他,如果我也莽撞乱来,全力展开行动,就可以像他一样守护一切,再也不会有东西从我手中失去。”

艾蜜莉像是要抓住什么似地伸出手掌,感到自己的脸正丑陋地扭曲。

“但结果却是这样!还是不行!我还是失去了!明明一切都那么顺利……加史珀鲁还是死了!”

艾蜜莉放声呐喊。

“或许是我多此一举,要是什么都不做,或许还不会变成这样!”

为了保护自己、朋友,及伙伴,艾蜜莉采取了行动,她造访过去曾派出亡灵骑士残杀她部下的诺福克公爵乔瑟夫,以归还王位继承权为代价换得小小的和平。她也造访王都,与加史珀鲁再会,知道了他并不讨厌自己,也知道了自己并不憎恨弟弟,而且决定今后要以一个姐姐的身份,扶持年幼的国王弟弟,她认为她得到了比王位更重要的东西。

“你告诉我,雪莉娜,我是什么人?又该做些什么?要怎么做我才能不再失去?”

她还有许多话想对加史珀鲁说,也答应过要教他铁球的战技,她打从心底想为病弱的王奉献心力。

可是加史珀鲁却死了。

雪莉娜并没有回答艾蜜莉的问题,明明知道她无法回答却还是问出口,艾蜜莉觉得自己真卑鄙。

风吹拂过围墙围绕的庭园,只听到花草摇曳的声音静静响起。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艾蜜莉与雪莉娜一同站立着。

“公主殿下。”

雪莉娜突然开了口。

“我要向您报告。”

“报告?报告什么?”

艾蜜莉不懂她要说什么。

“就是今天早晨跟您提过的威伦斯特侵攻,与半岛派叛乱之对应策略。”

“为什么要报告那种事?”

艾蜜莉显得不悦,加史珀鲁已死,如今她根本没必要听那些,但雪莉娜就像没注意到艾蜜莉的表情,又或许是刻意忽视一般继续说道:

“为了迎击威伦斯特王国军,以杰佛逊伯爵为中心所组成的讨伐军已朝北方出击,包含了诸侯军队的杰佛逊军有重骑士五十,其它兵力三千;相对的,威伦斯特王国军则是以布夫巴尔特公爵为中心,拥有重骑士六十,骑兵、步兵共编成两千。”

“那又怎样?”

“这是现状,另外半岛军则是以逃出王都的雷克塞德侯爵为中心而聚集,目前正朝王都进军中,据报在途中有庞洪等数名贵族遭他们擒获。”

“所以那又怎样!”

艾蜜莉的语气不禁变得粗暴起来。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是要我率领蓝格里奇家的军队上战场吗……”

“不,我只是将情报传达给您。”

“没那个必要!加史珀鲁已经死了!”

如果他还活着,那么艾蜜莉就会如昨天所说,亲自站在阵前,与莱凯涅王国全军一起迎战威伦斯特,然而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必要,因为她已经失去为保护而战的理由了。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蓝格里奇军的确是重大的战力,而且对现在的莱凯涅也是不可或缺,所以我就许可吧!你去告知拥有军队指挥权的人,叫他们按照各自的判断行动吧!但一切都与我无关!”

不管是威伦斯特的侵攻,还是莱凯涅的和平,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话到嘴边艾蜜莉又勉强吞了回去,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忍住。

雪莉娜就如同她刚才所说,只是说完那些话便保持沉默,而艾蜜莉也缄默不语。

在花朵随风摇摆的沙沙声,与王宫远处依然尚未止息的喧嚣声中,只听到脚步声响起、进入花园,光凭脚步声,艾蜜莉就知道来人是谁了。

“艾蜜莉殿下。”

她因那熟悉的声音回过头,古连就站在那里。

“艾蜜莉殿下,我有话想对您说。”

他用异常认真的表情直直看着艾蜜莉,黑色眼眸中看得出坚定的神色,见到他脸上的表情,艾蜜莉胸中闪过不祥的预感。

“我要跟您告假。”

古连如此说道。

“什么……!?”

艾蜜莉惊讶得说不出话,她一瞬间无法理解眼前这名少年说了什么,也不想去理解。

“……为什么?”

她好不容易才问出这句话。

“我要与哥哥一同加入诺福克军,现在这时候就算多一名重骑士也好。”

“你去了又能干嘛!!”

艾蜜莉对愤怒吼叫的自己感到惊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只见她挥动的手扫到花朵,桃色的花瓣四散飘落。

“多你一个人战况又会有什么改变!最多杀了一、两个人之后你就会死,然后就玩完了啊!”

见到古连有所觉悟的表情时,艾蜜莉就应该预料到他的决定,只是察觉的太迟了些。

“我并不打算死。”

“有谁是想死而战的啊!”

她放任莫名涌上的愤怒对古连怒吼。

“你会死……!像你这种家伙上了战场绝对会死!”

她似乎看到在不知何处的战场上,被同伴尸体所掩盖的古连。在染血的面罩之下,他睁大双眼注视着虚空,那模样与至今所失去的亲近之人重叠了。

“你是我的护卫骑士吧!认清楚自己的立场!别搞错该做的事!什么上战场……那是不对的吧!”

艾蜜莉喊得声嘶力竭。

“还是说……怎样?你老爸死了,你马上就以继承人自居了?这么想继承诺福克公爵家吗?老爸和老哥都死了,继承人的位置自然就落入你手中了嘛!”

艾蜜莉做出厌恶的嘴型,咋舌吐出这番话,但是她其实并不想那样说。艾蜜莉也知道他因为失去父亲而悲伤,而且他并不是想要权力的人,这一点艾蜜莉本来就十分清楚,然而她却无法停止辱骂。

“你毕竟是诺福克家的人嘛!利用、杀害他人,还在暗地里窃笑,现在接近我的任务结束后,你也没必要留在这里了对吧!!”

她抓住古连的胸口,将他拉近自己。

古连以男性来说身材算矮小,与艾蜜莉的身高几乎差不多。这时,古连的脸就在额头几乎相撞的距离,他完全没有要反抗的意思,只有黑色瞳眸蕴藏了坚定的意志,映照出艾蜜莉愤怒扭曲的脸。

艾蜜莉明白自己是无法说服他了。记得与古连初会不久时,他们也曾经像这样起过冲突,那时抓住胸口的人反而是古连那一方。他庇护受到怀疑的萝蒂,明知艾蜜莉是莱凯涅王国第一公主,却还是一步也不退让地向她挑战。

而现在他的眼神与那时相同。在知道理加德是想要艾蜜莉性命的亡灵骑士后,他却还坚决要拯救艾蜜莉与理加德双方,当他成功办到时也是同样的眼神,因此艾蜜莉根本不可能阻止得了他,不管如何诉诸暴力,或是想尽办法说服,这个男人都会前往战场;一旦上了战场,死亡就像伴随在身边。

……不要走!

她惊觉自己就要说出这如同恳求般的话语,抓住古连胸口的手也松了。

“……你去又会有什么改变?根本什么也不会变。”

艾蜜莉无法直视古连的眼睛,于是转过头背对他。自己的表情正因愤怒与悲伤扭曲变形,艾蜜莉不想让他看见这么难看的脸。

“我就是为了改变而去的。”

古连坚定地说道。

“我……想保护艾蜜莉殿下,还有萝蒂、海洁儿以及雪莉娜小姐、理加德……我都想保护,所以能够战斗的我必须上战场。”

艾蜜莉还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想要找些话挽留他却找不到。不要走……艾蜜莉对心中不断重复这句话的自己感到迷惑,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需要古连,她不希望古连死,可是也明白不管说什么都无法阻止他了。

只见古连深深一鞠躬,然后转过身去。

“想去就去吧!”

嘴唇不由自主动了起来。

“去啊!想去就去啊!!”

口是心非的话脱口而出,古连便头也不回地离去。艾蜜莉瞪视他背影的视界模糊起来,她注意到自己的眼泪快要流出,急忙咬紧牙关忍了下来。

“不准……不准你再……”

不准你再回来,她无法将这句话说完,只能低着头,紧握着拳头颤抖。她无法继续看着古连的背影,只是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

踏着庭园的泥土,摇动花草的枝叶,那熟悉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公主殿下,十分抱歉,请容我离开一下。”

迅速交代完之后,雪莉娜便追上古连身后而去。

艾蜜莉听着两个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

呜咽声从紧咬的牙齿间流出,艾蜜莉双膝一脱力,不由得蹲在花丛之中,泪水忍不住从脸颊滑落,滴在泥土之上,尽管她拼命压抑声音,却仍止不住泪水。

古连的离去竟让自己的心如此动摇,艾蜜莉感到很困惑;对于他前往死地也感到恐惧,也对无法阻止他的自己觉得无力,种种思绪交杂在一起,在胸中不断回荡。

艾蜜莉说不出话也无法追赶而去,只是埋身在花丛之中掩声哭泣。

——————————

在转过身时,古连已看到艾蜜莉眼角泛出的泪水。

她的眼泪让古连心痛,现在的艾蜜莉并不是铁球公主,而是一名痛失亲人的平凡少女;古连明白她忍耐着无以言喻的悲伤,他其实也想回去扶起她,并且找寻可以抚平她心灵创伤的方法。

然而那并不是他现在该做的事。

艾蜜莉说的没错,就算多了古连一个人加入战线,全体的战局也几乎不会有所改变,即使如此,应该多少还是能改变一点才是。

而且这么做也等于是在帮助帕西,就算只有一点也好,古连要靠着战斗让情势改变,借此保护艾蜜莉等人,正因为他在心中立下了这个誓言,才会不顾艾蜜莉的制止而离开。

此时一阵铁靴踩踏石地的脚步声追了过来,古连刚才就注意到雪莉娜尾随在后。

“我有话对您说,古连大人。”

听到她的声音,古连停下脚步。

“雪莉娜小姐……”

雪莉娜叫住古连,她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改变,但是在不变的表情中,古连能够清楚感受到她的愤怒。过去一直都无法察觉她的感情起伏,如今终于能够辨别了,然而他却无法高兴。比任何人都替艾蜜莉着想的装甲侍女是为何愤怒,这点不用想也知道,尽管心情相当难受,古连还是点头答应。

在雪莉娜的催促下,他进入未被使用的房间,然后将门关上。

“我不问您理由。”

雪莉娜转过身面对古连,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但是您是公主殿下的护卫骑士。”

平淡的声音中明显充斥着怒气,他从未见过雪莉娜如此生气,初次到访修道院时,雪莉娜面对与同伴们的仇人诺福克公爵有关系的古连,态度倒是表现得十分冷淡,但就算在那时,古连也没感受到如现在这般直接的愤怒。

“古连大人认为抛下现在的公主殿下上战场是有价值的事吗?跟随在公主殿下身边保护她,还不如以一名重骑士的身份踏上战场更有价值?”

她并不是在质问,而是在纠缠。

“护卫骑士与装甲侍女的职责是跟随在主人身边,以性命为防壁来保护主人。万一王国军战败,威伦斯特军大举攻入这个王都内,那么保护主人、与他们战斗至死就是我们的使命。”

雪莉娜滔滔不绝,与平常的她判若两人。

“我们的使命并不是上战场,您是错的。”

她说得清楚明白,然后停顿一下又说道:

“古连大人,您要辞去护卫骑士的工作吗?”

古连闻言呼吸都停住了,他无法反驳。抛下该保护的艾蜜莉,准备前往不被期望的战场——事实上,古连现在想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他已经不能再回到艾蜜莉的身边了,这个事实被清楚明白地摊开在眼前,他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说“不是的”,现在的话还来得及回到艾蜜莉身边。

可是古连已经决定了,他尽自己一切所能的手段,保护艾蜜莉与重要的人。

所以古连点头承认。

“我想保护艾蜜莉殿下的心情并不虚假。”

他直视无言的雪莉娜。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在没有纷争的地方,一面保护艾蜜莉殿下,一面与大家一起生活,在修道院的这两个月我真的很愉快,但是……”

古连摇摇头道:

“现在我却不能那样做。加史珀鲁陛下驾崩,父亲又过世,莱凯涅正陷入混乱之中。我并不像父亲一样拥有政治方面的才能,身为重骑士也是半桶水,就算是这样……保护帕西哥哥、扶持他,尽可能多杀一个与这国家为敌的人,阻止半岛军与威伦斯特的侵攻,这些事我还做得到……而且对我来说,那也是保护艾蜜莉殿下与大家的方法。”

只有这点他可以有自信地断言。

雪莉娜不为所动,也不表赞同,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身为护卫骑士,那样是不对的。”

她毫不留情地说道。

“我不能原谅古连大人的背叛。”

“背叛……是吗。”

内心虽然挣扎,但不管是对艾蜜莉还是对她来说,古连的行动就是背叛,而且也根本就无从否定。

雪莉娜点点头。

“可是我也很清楚,古连大人一旦下定决心,再怎么说服也是白费力气。”

她打开门。

“至少请您要平安无事,我祈求您不会让艾蜜莉殿下的心更加受到伤害。”

她说完也不行礼,转身便走出房间。

她对不克尽护卫骑士职责的自己生气,却还是给予关心,这让古连很高兴,却也更加深了罪恶感。尽管想追上她、向她道歉,但那样做也是不对的。

被留下的古连过了一会儿后走出房间,虽然迷惘尚未完全解除,不过他已经有所觉悟,为了告知他从军的决定,古连于是前往帕西的所在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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