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炽热的阳光下,御法川坐在公园内面对喷水池的长椅上。
玛利亚跟迦南出去玩了,他即使生命受到威胁,也开始无法忍受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何况他不是那种被施压或恐吓,就会乖乖就范的性格。大白天里,如果选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活动,应该还不致于有危险,因此他决定出门透透气。
(不过,对手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咬着买来当午餐的面包,仔细研究手中的笔记和照片,打算尽可能整理出一些资料。
(那个老人开头毫无疑问是要攻击我们。这样一来,破坏我们旅馆房间的就不会是强盗,很有可能是他的同伙为了某种目的而下手。)
在众多物品中,只有相机底片被拿走。里面都是玛利亚随处拍下的庆典场景,难道他们的目标就在其中?也就是说,玛利亚刚好拍到了不利于他们的东西。但毫无线索的情况下,很难推测出是什么。
(除了那个可疑的「刻印」。)
玛利亚拍下的遗骸、攻击他们的老人额头上、以及卡拉OK吧的那名女子——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连续出现好几个有相同刻印的人,未免也太过巧合,让人不禁怀疑起他们是否有什么共通点。
(第一个人是在群众中暴毙,第二个人被子弹打中心脏却没有死,第三个人……胸部又大又雪白,完美得无可挑剔,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发现。)
还有一点不太清楚的,是和玛利亚一块出去的迦南。不,她何止不太清楚,根本是全身上下都充满谜团。那个老人本来要攻击御法川他们,但是一看到迦南出现,就立刻转移目标到她身上。
御法川的直觉并不迟钝。
(难道……他们为了诱出迦南,而攻击我们?)
这种可能性是有的。但这样又会产生新的疑点——他们为什么要拿走底片?玛利亚又为什么在庆典中被攻击?总之,现在能够得到的结论是:
(迦南的敌人,就是攻击我们的人。他们偶然发现我们跟迦南有关连,所以打算杀掉我们,再顺便引出迦南。)
(那么,迦南的敌人会是谁?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为了什么、跟什么人战斗?)
「啊啊——」
他突然大叫一声,整个人靠上椅背把头垂下。阳光已经够毒辣了,脑筋也热到快要煮熟,现在实在不是好好思考的时候。他用手指抹掉满脸汗珠,打算回旅馆冲澡。就在这时——
啪沙啪沙——随着水落下的声音,喷水池四周溅起剔透的水珠。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赤脚踏进喷水池玩耍。
御法川看傻了眼。那种不合常理的行为——不,不是,她的长发飘逸,跳舞般地沐浴在水花中,孩童特有的天真、和被水沾湿后,连身裙牢牢吸附在上的肉体之美,不可思议地相互调和,带来心旷神怡之感受。还有她那双修长白皙的美腿、以及那头秀发,在午后阳光下挥洒着亮丽的水珠,简直美得难以言喻。
这时,御法川忽然回神。
「喂,就算你想冲水,也考虑一下时间跟地点吧!」
他发出喝斥后,女子转过头来。结果,他又忍不住「啊」了一声。因为那名女子就是在卡拉OK吧遇到,身上也有「刻印」的人。
「我记得你是……哈珂小姐吧?今天休假吗?」
哈珂坐在御法川身旁,脸上挂着微笑。她看过来的眼中没有一丝晦暗,让御法川感到有些坐立不安。
(她会不会是无法说话?)
哈珂在酒吧内确实也没开过口。御法川难得思考起要如何开启话题,但很快又注意到哈珂的视线落到下方。
原来她是在看自己手上的面包。
「啊,你要吃吗?」
御法川想都不想就说出口,下一秒才发现不妙。这不是对还不熟的女性应有的态度,感觉很像小孩子在跟他要东西吃。不过……
(哇!)
哈珂用力点头,眼睛都亮了起来。御法川略带惊讶地递过面包,她马上咬下一大口开始品尝,还不忘转过脸来,露出幸福而稚气的笑容。
「呵……」
却法川也跟着放松,露出笑容。
(怎么回事呢……)
他有很多事情想问哈珂、跟她确认,但他现在却只想好生享受这段沉默。此刻彷佛有股平静的风吹来,连酷热的天气都能抛诸脑后。
哈珂吃完面包,再度看向御法川。她的嘴角沾到一小块面包屑,御法川不做它想,要伸手帮忙拨掉时,她倏地站起身。
御法川为她自然的举动看得出神,手就那样停在半空中。哈珂走几步后转过身体,那件连身裙跟着翻动。
「谢谢招待。」
她一鞠躬,轻声发出道谢。
这时,伴随着被插进生锈铁棒的诡异疼痛,一阵寒意在御法川的脑中散开。他不禁皱起眉头。
「咦?」
但状况只有那么一瞬间。疼痛退去后,他再次抬头,看见哈珂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向被阳光染成一片白色的世界。
「什么嘛,」他用既非苦笑亦非呆愣的表情低喃。「其实会说话嘛。」
黑暗中刚出现的一丝光亮,形成圆环围住玛利亚的周围,接着又有无数圆环穿过,不断往后方飞去,将她们推向黑暗的另一端。
雷射般的光线彼此交错,下一秒立即换作七彩艳丽的光芒,从玛利亚的头顶和身旁急驰而过。
「哇~~!」
玛利亚完全被吸引住,不停转头欣赏四周。
这里是上海颇负盛名的海底隧道。她们搭乘胶囊状车厢前进,隧道中充满各种色彩、变化多端的灯光效果,还有音乐大饱耳福。与其说是一条海底隧道,更像游乐园的某样设施。
车厢内除了凑在前面的玛利亚和迦南,还有另一对亲子档。他们坐在椅子上观赏外面景象。
「太厉害了,超级漂亮!」
迦南也在凝神欣赏。这时,音乐突然变得不和谐,隧道内的灯光也不断闪烁,本来以为是什么演出效果,但下一刻,她们脚底开始剧烈摇晃。
「啊!」
玛利亚抓住毫不受到震动影响的迦南。车厢停止移动后,灯光也全部熄灭。
「怎、怎么回事?故障吗?」
玛利亚的声音透露出不安,迦南则仔细观察四周,然后像嗅到猎物气息似地出现反应。
「你待在这里不要动。」
「咦……啊,迦南!」
迦南推开车厢侧面的紧急出口,二话不说就冲出去。
「等一下!」
玛利亚要追上去,但有人突然从背后拉住她。
「哇!」
自始至终坐在椅子上的男孩略微低头,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
「不要走,我没有人陪。」
「咦?你父亲不是……」
玛利亚隔着男孩看向他动也不动的父亲。
「喔,他啊——」
男孩的声音带有笑意。他父亲本来靠着墙壁,这时却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口中还流出暗黑色血液。玛利亚的身体瞬间僵硬,而男孩也同时抬起头。
「——已经死了。」
他就是庆典上遇到的那名少年。
喀、喀、喀——迦南响亮的跑步声回荡在隧道内。她一面注意两旁,一面全速前进。
前方出现许多巨大的小丑模型。当车厢穿过光之洪流时,这些模型的剪影会跟着扭曲。迦南的视线停在前面的小丑上,流畅地抽出挂在腰际袋子里的小刀。
她没有放慢速度,在经过小丑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往身上一划,那身体就被轻松劈开。有个箱子从小丑体内掉出,她用手在空中接住。
脚尖画个弧形转身,然后停下脚步。
就如玛利亚对御法川所说,迦南能「看」见一般人无法看到的「色彩」。她就是透过这方式,感觉到藏在小丑体内的「敌意」。
她迅速打开箱子,但马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箱子内随意塞着人类的心脏,而且还是两颗。她并没出现恶心不快,只是不解地看着,然后发现其中一颗心脏严重受损,而且被子弹贯穿——
这下迦南恍然大悟。
「玛利亚!」
她开始沿路直奔回去。
过了一会回到车厢,她喘着气跳进内部,却不见玛利亚的踪影,只剩一具倒在地上的男性尸体。
(糟糕……)
刚刚在车厢中就该注意了……她的眼睛应该能轻松看出人是死是活才对。
「你到底……」
这里似乎是下水道的一角,四周尽是混凝土、光线昏暗,且相当空旷。附近还杂乱堆放能用的和废弃的建筑材料、纸箱等物品。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玛利亚的双手被高高铐在柱子上,身体行动受到控制。出现在她眼前的,就是庆典中遇到的那名少年。当时老人对她做出无礼行为时,少年还很有礼貌地出来道歉;但现在这名少年的表情桀骛,和先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只是个小孩,为什么……呀啊!」
「大姊姊,你的胆子不小嘛。」少年的手抓住玛利亚的胸部。「还有你的口气,看到一个死人出现在眼前,还能够发出声音,已经很了不起了。或者说你只是无法接受现实罢了?」
「你……」
玛利亚感到寒意而说不出话,少年这才把手放开。
「无妨,既然有时间,我就跟你聊一下吧。嗯~~我们为什么要攻击『你们』?就我个人呢,其实你已经不重要了,我不再需要饲料,也没有义务再听同伴的话。」
「饲料……同伴?」
「对。宠物得不到饲料就会死掉吧?不听主人的话、也不回到主人身边的狗,只会死在路边。不过就算那样也无所谓。我很庆幸自己有个哥哥,真的是太好了。只要是为了跟哥哥在一起,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那、那样的话,」玛利亚摇头表示不认同。「那样的话,你的哥哥知道你做了什么事,不会很难过吗?」
「根本不会有什么难过不难过,他已经死了。」
「咦?」
少年意外流露出释怀的表情,抬头看向清水混凝土建筑的天花板。
「因此,我再也不会失去任何东西,也没必要为了哥哥继续听主人的话。至少在最后,我想自己做决定,靠自己的意志,好好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
「对。」少年再度看向玛利亚,嘴角浮出阴暗的笑容。「我想向把我们变成『这样』的人证明,一直『遮遮掩掩』那种怪物是没用的。」
「我完全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玛利亚不解地说道,少年则维持笑容。
「听不懂?没那回事吧,你应该也有看到才对。那个怪物正是为了保护你,才跟我们战斗的喔。」
「难道你说的是迦南?」
「对。不只那些人,我也要告诉那个怪物,就算她装得多像人类,到头来还是个怪物。如果不这么做,我们这些被用来对付她的人就无法甘心……」
「不要开玩笑!」
玛利亚不等少年说完就叫了出来。
「我果然还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迦南不是什么怪物,是我很要好的同性朋友!」
不知何时,她的眼眶泛出泪水,恐惧和愤怒在体内互相纠缠盘旋。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情绪,只能任凭它发泄出来。
2
四年多前,玛利亚第一次见到迦南。
她告诉要去中东出差的父亲,想要趁着自己旅行稍微同行一段时间。但事实上,她当时并不喜欢父亲。因为父亲身为制药公司的研究所长,在玛利亚还小时就埋首于研究,几乎不过问家中任何事情。
再加上他的个性,就算知道自己女儿是什么样的心情,也不会想办法主动弥补。结果家里偶尔剩下他们两人时,就会显得有些尴尬。
因此,听到玛利亚说想一起去,连父亲都吓了一跳。
(我对学校教的中东问题有兴趣。)
玛利亚是那样解释的,但事实上是否如此,她自己也不记得了。还是说她想尽可能修补父女关系,或单纯想远离日本一阵子,好好体验一下外国情调——
至于她和迦南相遇的契机,就和之前对御法川说的相同。某天她和父亲在旅馆吃过午餐后,便说要出去散步。因为要跟父亲共处一室,就让她觉得快要窒息。
她原本只打算在旅馆附近逛一圈,但很快就被异国风景给吸引住。
街道上的一景一物都让她大开眼界,结果走着走着,竟然迷失了方向,而且还不慎闯进狭窄又危险的地方。她正打算回头时,前后已被一群男人包围。他们大概是专门抢夺观光客的集团,当时要不是「那个人」出现,不只是身上财物,肯定连性命都会不保。
玛利亚被那群男人从腋下勒住颈部,痛苦得发出大叫,结果连嘴巴也被塞住。这时,有个小小身影像一阵风地出现。那个人就是迦南。那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女,动作俐落地把强盗一一撂倒。现在回想起当时场面,都还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个,谢谢你。」
处于呆愣状态的玛利亚不忘道谢,她脚边净是倒在地上呻吟的强盗。迦南连看都不看一眼,生硬地开口:
「实在看不过去,才想出来摆平他们。我也不想要他们在这里作乱。」
那里就是迦南住的公寓正下方。
那天,玛利亚并没告诉父亲这些遭遇。第二天,她带着一点礼物,打算再次去迦南家登门道谢。但那位异国少女开门后,却摆出一张臭脸。
「你又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了?真是喜欢冒险啊。」
迦南不耐地说道,玛利亚则刻意露出笑容,送上自己带的礼物。她叹一口气,还是让玛利亚进到屋内。不过玛利亚进去后,一看到房间就立刻僵住。
一堆枪枝或立或躺地散落各处,沙发角落还有小刀跟手榴弹。
(这些都是真的。)
她直觉到这一点,不禁咽了口口水。尽管她很清楚迦南不是个普通的少女,但也没想到会跟自己知道的世界相差这么多。面对强烈的冲击,连这到底是不是现实,都变得暧昧不明。
「怎么了?」
见到玛利亚停住脚步,迦南开口问道。玛利亚的内心感到恐惧,她的理智告诉她现在还来得及回头,向对方道谢后赶紧逃出这里,之后的行程全部安排最标准的观光路线,或选择待在旅馆就好。回到日本之后,自然也就回到她最熟悉的生活。一片平和、有点无趣、感觉窥见了新闻中的另一个世界,然后感到恐怖,又觉得安心、然后相信明天又会是相同的日子——这样的「现实」,正在等着玛利亚。
(就这么办。)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脚在发抖,于是对满脸怀疑的迦南说:
「我们来做朋友吧!」
为什么会变成这句话,她自己也说不出明确理由。是自己想多了解另一个世界?单纯想逞强?还是因为对迦南有兴趣?
那天,迦南为她泡的那杯茶,杯身上有细微裂痕。
玛利亚利用学校的长假期间旅行,所以可以待上好一阵子。她一有时间就去拜访迦南,但这不表示她们一开始就处得很好。毕竟那两人生活的世界还是差太多了。
她问迦南什么问题,迦南都会原封不动地丢回来。
「你平常都在做什么?」
「你又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会有武器?」
「你为什么没有武器?重要的东西可能哪天就被抢走了。」
「什么是重要的东西?」
「你有什么想保护的东西?」
「你在跟谁战斗?你是正义的一方吗?」
「你说的正义又是什么?」
迦南一面保养枪械、磨利小刀,一面像镜子似地把问题弹回去。
「就算告诉你我的正义,你一定也理解不了。你住的日本相当和平,只要是拿枪战斗的人,就算是出于义勇,也会被当做恐怖分子。没错吧?」
对于迦南的问题,玛利亚完全无力招架。虽然迦南几乎不回答她,但想必早就在心里准备好答案了,只是不肯说出来而已。
玛利亚非常不甘心。对方跟自己差不多岁数,却早就找出明确定位;反观自己,则是什么都没有,甚至还出现「我的人生好肤浅」的念头。
先前提到「镜子」的比喻,即代表迦南好比玛利亚的镜子。对着镜子一照,渺小肤浅的自己立刻无所遁形。这对玛利亚而言,无疑是残酷的事实,然而——应该说正因为如此,她才会一直来找迦南。
两人的关系开始出现变化,是在可以聊的话题都聊完,玛利亚无所事事,索性拿起桌上绳子玩起花绳的那一刻。迦南从来没有想过,区区一条线竟然能产生那么多变化;她看着玛利亚用花绳变出各种复杂的形状,不由得睁大眼睛。
这是玛利亚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把戏。母亲在她小时候就离开人世,因此没留下什么深刻回忆,唯有翻花绳的技巧,算得上是她跟母亲的连结。
她一边翻花绳,一边提起自己的母亲,迦南听了,也开口谈自己的家人。她的家人死于战火,为了复仇,才会一直战斗到现在。
如此的真实故事听在玛利亚耳中,依然没什么真实感。那些战争还是复仇什么的,彷佛都只出现在虚构剧情中:不过,她觉得自己总算接近了迦南一点,心里感到有些高兴。不仅如此——
「可以教我怎么玩吗?」
迦南也终于主动接近自己。在那之后,她当起迦南的老师,教她如何翻花绳。迦南对任何事情肯定都充满热忱和专注,她拿起玛利亚手中的绳子,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结果竟然像雕像一般,动也不动地坐了快一个小时。
「来啦,我告诉你。」玛利亚等得不耐烦,直接教她怎么做。「把食指挂在这里拉过来……」
「我知道啦。」
对玛利亚而言,迦南不悦的表情可说是相当新鲜;迦南花了大半天,终于做出个形状时,还得意地笑着说:「怎么样?」
看到迦南展现她这个年纪该有的表情时,玛利亚相当高兴。她第一次做出桥的样子,玛利亚拍手称赞「好厉害好厉害!」的时候,更是露出少女般的腼腆笑容,彷佛在说「要不要抱一个?」。
终于,距离玛利亚回日本的日子只剩下两三天——
「你看。」
她们一起吃完饭后,迦南翻开包在手臂上的布给玛利亚看。上面是一片黑色复杂的纹路。
「嗯……是蛇吗?」
「没错,是一对的。」
「跟谁一对……」
玛利亚还没问完,就注意到迦南用爱怜的眼神看着刺青,于是灵光一闪——
「啊,是你喜欢的人吗?」
「嗯。」
迦南大方承认,但显得有些丧气。
(没错。)
玛利亚的双手被手铐吊起,回想迦南当时的淡淡一笑。
(在战争中失去家人的迦南,是如何走过来的?她经历过的事件和悲痛,都是我们无法想像、甚至连装作理解都没有办法的。但她……)
(但她仍然是个女孩子。)
「迦南才不是什么怪物!」她又重复一次。「别把她跟杀人不眨眼的你们相提并论!我不会原谅说我朋友坏话的人!」
「哼。」
玛利亚含着泪水瞪视少年,少年则像隔着栅栏观赏动物般地看她。
「好啊,反正迦南应该也快来了。既然你那么说,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少年说道。
同一时间,迦南来到隧道控制室,但这里就如同预期,没半个人影。她走到操纵面板前,毫不犹豫地往握把一敲,掀开凹陷的面板。藏在面板之下的,是无数条线路。
她粗鲁地把手伸进去,立刻感受到一阵电流,里面还啪啪啪地迸出火花。就连她都痛苦地扭曲表情,但她并不放弃,继续把手伸到更深处。
接着,闭上眼睛。
在一片黑暗中,光线从四面八方射进来。那些光线像洪水一样越来越强,逐渐聚集成漩涡,最后往中央收缩进去。
迦南脑中出现的这幅影像并非单纯的想像。如同过去玛利亚对御法川所说明,她拥有与生俱来的特殊感知能力,也就是所谓的「联觉」。视觉、嗅觉、听觉等感觉相互掺杂混合,让声音变得有触感、或是看得出颜色。
至于迦南,她在某一事件之后,开始不同于其他联觉者。例如她能用肉眼「看」见人类的感情。细微的动作、表情变化、肌肤感受到的徵兆、汗水的味道、空气中飘来的气息……等等,即使不刻意去察觉,还是会触动她的感觉神经。这并不代表眼睛、鼻子、耳朵彼此独立,而是全部连贯起来,因此它们接收到的资讯经过分析也整合为一,在一瞬间转换为「颜色」表现出来。
举例来说,对迦南有敌意的人是蓝色、警戒或拒绝则呈现白色。她和敌人战斗时,就是用这些颜色代替雷达。
此外还有一种说法:即使联觉者没有相关方面的知识,照样能一眼看出隐藏在文章内的密码。据说他们是藉其他感官的分析回路,用理论之外的方式,「感觉」出眼睛所见之情报中难以归纳的法则。
此时此刻,伴随痛苦涌进迦南体内的影像,对她而言都是责讯。往中央收缩的光线再度放射出去,且这次是成闪电形状。迦南的「眼睛」紧跟着其中一道光线,当某种一般人看来并无任何意义的抽象图案,浮现于眼底的那一瞬间——
「!」
她猛然张开眼睛,迅速输入密码。
不消多少时间,「分析」结果就立刻产生。门锁解除之后,开启通往地下道的路。她毫不犹豫地跑入大门另一端。
满布自来水管的地下道十分幽暗,狭窄的走道加上错综复杂的路线,彷佛就是个迷宫。然而,迦南不多作思索便一路跑向目标。
因为她「看」到其中一条路发出金色的光。
(那是玛利亚的颜色。)
或许是眼睛看到的足迹,或许是耳朵听到的回音,或许是感受到混进空气里的体温和香气——玛利亚的一切都化为玛利亚专属的颜色,为迦南指引出正确道路。
她转进散发金色的岔路,四周立刻宽广起来。
玛利亚果然在那里。
3
「迦南!」
迦南一踏进来,眼前的景象立刻让她傻眼。布满管线的空间中,玛利亚的双手被铐在半空。这点是还预料得到,但她的头上多了一个不知名装置,上面有个计时器滴滴答答地不断闪烁。迦南瞬间停下脚步,这时不知从哪传来少年的声音。
「把定时炸弹装在头上,很老套的剧本对吧?」
她一听到「炸弹」两个字,马上要飞奔过去。但是在金色光芒前面,突然出现蓝色的障壁。
「啧!」
一把小刀冷不防地从旁飞过来,她后仰身体躲开,再抓住敌人伸直的手,把手肘往会造成伤害的方向扭过去,同时将整个人抛出。倒在地上的,是戴着面具的男子。
视线中越来越多代表敌意的蓝色,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每个人都右手拿刀,戴着面具。
「我带了几个部下来,」少年的声音再度出现。「虽然顶多只能拖点时间,这样玩至少会比较有趣。解除炸弹的开关在我手上,如果你想硬拆,炸弹可是会直接引爆的……来吧,看看你有没有办法在时间内找到我?」
面具男子形成包围网逐步进逼,迦南提高警觉注意四周,但很快就发现不对劲。她从刚才开始,就用自己特有的感觉搜寻敌人位置,却始终没看到任何类似的「颜色」;再加上声音在空间内不断回荡,无法判断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少年似乎看出迦南的想法,笑道:
「这位联觉者,你应该感觉得到我的敌意跟位置啊?真是奇怪,怎么会不知道我在哪里呢?没错——」
看不到踪影的少年发出笑声,他的「质」可能已经改变了。
「因为我们已经『坏』了。」
时间逐渐流逝,剩下一分四十五秒。
这时,男子一齐发动攻击。面对四面八方而来的小刀,迦南怱左怱右地闪避,但也不阻扰敌人冲过来。她尽可能把动作幅度压到最低,像斗牛士一样只以身体为轴心转动。
既是近身战,玛利亚又在场的情况下,根本无法使用枪枝。敌人挥刀扫过眼前,迦南把他的手往上推,再掌击下颚造成对方脑震荡而昏倒,接着背后又有另一个敌人冲过来。
(可恶——)
她用脚尖做轴心往右转动,躲避敌人攻势,但左手腕还是被刀锋划伤。
这并非敌人有能力对迦南造成伤害,若是平常的她,大可轻轻松松地扳倒这群敌人;只不过现在随着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玛利亚就离死神越来越近,迦南的视线来回穿梭,急着找出手握炸弹开关的少年,而无法专心在眼前的敌人上。
咻——咻——刀子划破空气,直线轨迹上还带有鲜血颜色。迦南的手脚出现好几道伤口,被劈断的头发在空中飘动。
「迦南!」
玛利亚挣扎着身体,用力发出叫声。
这一次,迦南漏看了玛利亚身上的「颜色」意涵。
「她还要一些时间才会到这里,我就来告诉你过去的故事吧。」
在迦南抵达之前,少年对失去自由的玛利亚娓娓道来——
「我生长在一个很普通的小村子。那里一半以上的男生都出外赚钱,生活绝对说不上是丰足。但村里每个人都认识彼此,我也有很多朋友,所以日子过得很快乐。」
少年的嘴角微微浮现笑容。接着,他用那笑容说出骇人的事实。
「但是有一天,那个再平凡不过的小村子,突然成了UA病毒的实验场。」
「UA!?」
玛利亚相当惊讶。那就是几年前涩谷发生恐怖攻击时,恐怖分子使用的武器。一旦染上那让人闻之色变的病毒,百分之百就只有死路一条。即使玛利亚几乎丧失那起事件的所有记忆,唯有病毒的名称怎么样也忘不了。
「没错,直升机从空中散布病毒,我大部分的朋友都死掉了……可是呢,那些实验者解剖尸体后,发现有部分体内组织出现变化。」
少年不理会玛利亚的惊讶,念乾稿似地淡淡说下去。
「那是一种iPS细胞的内脏再生技术。原本的细胞功能会被重设,转变成另一个器官。我哥哥就是这个样子,原本的心脏变成两颗,所以拥有一般人想像不到的体力和反应速度……但相对地,能量大量消耗也导致他快速老化。」
「难道,你哥哥就是——」
玛利亚倒抽一口气。少年的哥哥,竟然就是那天庆典上非礼她的老人;而且之后,还能拿枪那样追杀他们。
「虽然实验体活了下来,但他们必须定期服用组织提供的药物,否则就活不下去。我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才得乖乖听组织的话——不对,现在既然剩下我一个人,我就不会再听他们的话了。之前也说过吧,哥哥就是我的一切,只要是为了他,要我去杀人、甚至去冒生命危险,我都愿意忍受……嗯?」
少年突然把话打住,讶异地看着玛利亚。
「喂,你在哭吗?」
「因为、因为想不到你们——」
泪水一滴滴滑下玛利亚的脸颊,她的双手仍被吊在空中,所以没办法擦掉。
少年耸耸肩膀,一副败给她的模样。
「你还真是人畜无害呢。现在你同情的这个人,搞不好随时会杀了你的好朋友喔?」
但她就是止不住泪水。少年诉说的往事听在耳里,形成一幅幅画闪过脑海,应该没有见过才是的景象。
染成血色的日暮时刻,迦南的家在爆炸下变得面目全非,年幼的她茫然望着倒卧血泊的家人——这幅场景和过去的迦南逐渐叠合,所以玛利亚才有种自己看得见的感觉。
下一刻,迦南气绝的父亲变成玛利亚的父亲、迦南倒在地上的母亲变成玛利亚的母亲和妹妹,看着这一切的少女,则变成玛利亚自己。
如果有一天,她期望能永永远远持续下去的日子,毫无预警地被夺走、硬生生地从眼前消失、不留下一点痕迹……玛利亚也会变成迦南、甚至是眼前这名少年吧。
少年低头看着抽抽答答的玛利亚,继续说道:
「先前我说迦南是『怪物』对吧?其实我们都一样,是被UA病毒创造出的怪物,组织用Boner称呼我们。这样已经算运气好的了,最惨的是那些失败品——Unbloom,你也看到了吧?」
「咦?」
玛利亚含着眼泪抬头。
「Unbloom也分成好几种:内脏或神经产生变化,无法正常生活的人、或生命无法维持下去的人。你看到的那种算很特殊,他们被植入大幅强化的联觉——一般人是这么说的——造成感觉神经异常发达,无法处理外界涌入的庞大资讯,结果整个神经系统就报销了。」
她知道少年在说庆典申突然倒毙、吐出血来的男子,不禁又倒抽一口气。
「没错,那叫做『超』联觉,」少年点点头,不带任何表情。「就是迦南具备的能力。她有办法来到这里救你,就是靠那种可怕的感觉。」
少年终于把话说完,接着在玛利亚头上装设一个定时炸弹,但又说出奇怪的话。
「放心,我不打算杀你。但是——你如果把这一点告诉迦南,我就真的会把你杀了。」
「什、什么意思?」
「我已经在这里安排好同伴,但就算他们一起攻击迦南,八成也赢不了。我大概没有太多机会,所以就先告诉你:炸弹在我的肚子里。」
「咦?」
「迦南一到,你可以对她大喊,但只固定一句话。要喊『救救我』或『不要过来』都随你高兴。」
「为什么……」
「好,你就喊『迦南』吧。」少年用手往膝盖一拍,宛如想到什么好点子。「你可以大喊她的名字……要是喊出其他话,我就立刻自爆喔。」
玛利亚不懂少年在打什么主意,原本渐渐消退的恐惧再度回升。少年微笑着看过来:
「简单说呢,就是要你别妨碍我跟迦南厮杀。这是我的复仇,但我想战胜的不只迦南,所以才提出这个交易。换句话说,游戏规则只有我们知道。如果我赢了,我就达成对迦南的复仇,你要是说出她名字以外的东西,也算我赢,到时候包括迦南在内,大家都会被一起炸死喔。然后,如果是你跟迦南赢,我被迦南杀掉……」
「怎么可能——」
「被迦南杀掉……」少年别开视线望向空中。「你就能活下去,并且成为见证者。见证那些人破坏我们村子也要得到的成果,是不可能出现的;他们所做的一切,全是白费——这点是最重要的。」
4
迦南一边闪躲不断袭来的小刀,一边战斗下去。
敌人超过一名时,只要判断稍微闪失,都有可能造成致命危险。这就好比不断变化形状的花绳:穿过绳子交织成的洞、寻找每一刻都在改变位置的线头。她对一个一个的敌人拳打脚踢、侧跳到旁边对脖子施以手刀。
(迦南……)
玛利亚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泪水不知何时又流了下来。
(好痛……)
迦南正卖命战斗,她胸口一下下的跳动,彷佛也刺痛着玛利亚的心。
(好痛苦……)
面具男子发出惨叫倒下,同时也伤害着玛利亚的四肢。不知躲在何处的少年告诉她的过去,像一根插入内心的针,不断发出痛苦。
玛利亚的心中,体会到这里所有人的感觉。
而最刺痛她的,就是「那些并非真正的痛觉」。她无法真正感受那些人的伤痛,因此更觉得痛苦。双方其实可以免去一战,但他们却以玛利亚自己的命为赌注不停战斗。
「迦南!」
妯只能如此叫道。
此时,包围迦南的小刀攻击静止下来。面具男子的侧脸受到迦南踢击,整个人往后倒。他是场上的最后一人。
在玛利亚眼中,那名男子以慢动作失去平衡往后倒。当他的身体要撞击地面时,玛利亚突然注意到——
就是现在!战斗结束、稍微松懈下来的迦南最容易受到攻击。她完全不知对方躲在哪里,只能束手无策地任子弹射过来——
砰磅!
玛利亚的肩膀猛然一震。男子倒地,在那瞬间迦南也跳到后方。她的左手臂被子弹擦过,发出一声闷哼。
她继续跑上墙壁,一面闪避子弹一面跳跃,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握着一把枪,扣下扳机——
墙壁上方有个宽约三十公分的输送管,管盖一被子弹打落,里面便掉出一个不明块状物。
「哎呀——被发现了。」
少年的声音从块状物里传出。原来他折起全身上下所有关节,把自己塞进输送管中。这难以想像本来是个人类、根本就是个大球体的东西喀哩喀哩地还原,曲折的关节像橡胶般地伸出,变回一个持枪少年。他的肩膀渗出血液,应该是刚才被迦南打伤的。
「我的细胞会促进胸腺,抑制身体成长……但内部其实跟哥哥一样,都坏得差不多了,所以我才能轻松变成那样子。」少年冷笑地看着迦南。「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
「我感觉不到你的『颜色』。」迦南也把枪口对着少年。「这里有『另一个』玛利亚。你应该有碰到她吧?」
「不愧是超联觉,你真像一只忠狗呢。」
少年耸肩露出微笑,口中说出一个连自己也包括进去的字眼——
「——怪物。」
计时器的滴答声再度传来,迦南这才惊觉,发现时间已剩不到三十秒。正当她视线看向别处时,少年举起枪口。她往后跳一步,并在空中回击一枪。
子弹击穿少年脚边,让他身体失去重心;接着又来一发子弹,打飞他手上的枪枝。
「住——」
玛利亚差点说出「住手」两个字,但还是勉强吞回喉咙里。
(迦南,快住手!已经结束了!他根本不打算要杀我!他、他——)
迦南用枪瞄准少年的胸口,冷冷发出命令:
「把遥控器交出来。」
「事实上呢……」
少年流下冷汗,但还是笑着用手指自己的腹部。
「刚刚被我吞下去了。」
「…………」
刹那间,迦南失去所有表情。想必她透过能力看见少年体内的某种「颜色」了。
她沉着地举枪瞄准,不顾作痛的手臂前倾身体。
「迦南,」
距离计时器归零,剩下十秒。
「迦南,」
(那少年——)
「迦南!」
玛利亚不断呼喊,这时迦南轻轻开口——
「没事的。」
她原本激动的神情瞬间消失,紧绷的身体也纡缓下来。
没错,迦南「看」得出所有东西,她一定能明白的——玛利亚的嘴角露出笑容。
(没有错,迦南,)
最后三秒。
(因为——)
(那少年——)
磅!
冷酷的枪声响起。
(就是「迦南」你啊——)
少年的血浆溅到管线上。
他瘦小的身躯像根断线倒下。
接着,四周为沉默所笼罩。
这些都直接发生在眼前,玛利亚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有脸上要笑却笑不出来的表情相当滑稽。
滴答——正当这般沉默彷佛要持续到永远时,机械声无情响起。迦南震惊地转头,发现计时器还没解除。剩下最后三秒钟,她顿时神色尽失。
「怎么会……!」
她朝玛利亚狂奔过去,踏出第一步,过了两秒,即将摸到玛利亚的手时,最后一秒,当她的手碰到计时器的瞬间——
零。
计时器上的盖子弹开,里面跳出一个小人偶。
『中国啊~~和我好好上吧~~♪』
旗袍造型的人偶摆动小小的手,唱着轻快的歌。根本没什么炸弹,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同一时间,玛利亚看着的,不是直奔而来的迦南,而是倒在血泊中的少年。虽然他的胸口中弹,仍然维持了几秒气息。他的脸上挂着一抹笑意。
(看到了没?)
少年如同在对玛利亚说话。
(这场游戏是你赢了。)
这时,玛利亚感觉到黑影笼罩过来,倏地把头抬起。
「玛利亚……」
迦南露出安心的表情。
她的脸颊沾有血迹。那不是被刀划到的伤口,而是少年的血。
她弯下身体,伸手要帮玛利亚解开手铐,玛利亚彷佛看到她的手满是恐怖的血色,身体突然陷入僵硬。
迦南解开手铐后,玛利亚的双手慢慢滑下。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直直盯着玛利亚。
「啊……」
这时玛利亚才发现自己在发抖。但她还是抬起头,努力对迦南挤出一个笑容。
「谢、谢谢你……」
迦南的表情像是被打了一巴掌,独自低喃道:
(好苍白。)
她垂下视线,转身离去。
「迦南……?」
喀、喀、喀……她就这么把玛利亚留在原处。落寞的背影看上去相当渺小,感觉随时会被黑暗吞噬而消失。玛利亚又大声喊了一次:
「迦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