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啦……」
第一学期末的最后一科考完,钟声一响起,克蕾亚就趴到桌上。
答案卷逐一被收走,她就在玲音的视野中定格良久。
她眉清目秀,个性温厚笃实,而且品行端正,厨艺又好,可惜终究称不上才貌双全。
她的学业成绩低于平均,由于母亲是外国人,英文成绩还算不错,但总是被数学与化学等理科领域扯后腿。尤其这次更是受到考前失踪影响,让她对考试也准备得不上不下。
「……克蕾亚同学,你还好吗?」
玲音姑且还是小心不要刺激她,说话声音放得很轻。
克蕾亚维持趴在桌上的姿势点点头。
「……我想,不至于不及格。」
「……是这样啊。」
不管怎么说,玲音总算松了一口气。
从失踪回来后,他们周遭就闹得沸沸扬扬,但到了考试期间就完全冷却下来,现在他们已经找回了和从前同样的日常。
到头来这些不可思议的失踪者,几乎全都陆续平安回来了。
姑且不论那些还留下字条,显然另有其他情形的失踪者不论,报导也渐渐冷却,渐渐风化为一件就只是令人有点纳闷「结果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奇妙事件。
即使想报导,也并未查出任何新的事实可以报。
克蕾亚瘫在桌上不动,好友姬想华走到她身旁。
「只不过考个期末考,真没出息。你戴的平光眼镜都要哭喽,亏你还是不想被别人看成没有脑子的人才戴的。」
「……其实这还兼自我催眠。想说戴上眼镜,不知道会不会就阴错阳差,变得很会念书……」
这时又有另一个女生,来到趴著不动的克蕾亚与拿她没辄的姬想华身边。
这个女生笑眯眯的很讨人喜欢,个子又娇小,乍看之下会以为是学妹,但不折不扣是她们的同学。
「我承认这样很赚人热泪,可是克蕾亚你根本就挺呆的吧?偏偏外表又掩饰得好像很聪明,反而更衬托出你的呆。」
这个针对要害做出精准攻击的少女,名字叫做小泉亚里亚。
她笑眯眯说出的这番话,却有著与可爱嗓音背道而驰的毒辣。
被她满脸看似和善的笑容这么一数落,一瞬间会产生以为被她称赞的错觉,但玲音等人都已经对她这样的本性清楚得不想再领教。
克蕾亚趴在桌上不动,说道:
「人家才不呆,只是数学不好……」
「不对不对,我说的不只是考几分的问题,还有想事情的方法。而且真要说起来,你戴眼镜的真正理由根本就……」
「STOP!亚里亚你等一下!」
克蕾亚弹了起来。
她一边调整差点滑下来的平光眼镜位置,一边用另一只手抓住亚里亚的手臂。
在她哀求般的视线下,亚里亚微微一笑。
「好好好,我就饶了你。那么,今天要怎么办?难得考完了,要不要去唱个卡拉OK?」
「嗯……」
克蕾亚的视线转往玲音身上。
玲音面带苦笑摇了摇头。
『玲音要去吗?』
『去不成。』
他们不说话,只用视线进行这样的对话。
玲音打算从今天傍晚,就要回静枝的店打工。
虽然静枝说四点再去就好,但他打算两三点就先去店里打扫,算是弥补失踪期间给店里造成的麻烦。
「……我也不会很想唱卡拉OK说。别说这个了,要不要去买暑假用的泳装?虽然海边可能去不成,但今年我希望大家能一起去个游泳池。」
亚里亚嗤之以鼻。
「哼,你这个现充……也好,我就奉陪。姬想华当然也要来……玲音、英太郎,你们也会来吧?」
「啊,不,我要打工。」
「而且既然是要挑泳装,我们不在场才好吧?」
玲音与英太郎不约而同地拒绝。
另一个人──额头上绑著头带,眼神很凶恶的同班同学山路铁舟,从他们两人背后探出头来。他的个子和高挑的英太郎差不多高,但肩宽大大胜出。也正因为他壮硕的体格与充满魄力的眼神,凡是他所到之处,前方往往会自然而然让出一条路来。
或许是因为他为了遮住旧伤而绑的头带,也让他看起来像是个不良少年,每次升上新的年级,往往就会被教师当成问题儿童看待,但据玲音所知,他只是嗓音低沉,很少说话,生活态度却是不折不扣的模范生。
个性更是比玲音更加正经八百,说穿了,他也算是个因为外表而吃亏的类型。
铁舟以格外低沉的嗓音,在玲音与英太郎耳边轻声说:
「……看亚里亚那表情,多半有什么盘算。现在惹她生气,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
「……恶……」
「……真的假的……」
嘴角上扬的亚里亚身上的确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让玲音与英太郎不约而同地苦恼起来。
山路铁舟与小泉亚里亚,对玲音与克蕾亚而言,是从国中就认识的朋友。
亚里亚笑眯眯说话却狠毒,铁舟沉默又冷漠却又充满侠气,双方个性看似正好相反。
他们两人之间的主导权掌握在亚里亚手里,铁舟则像大型犬似的随侍,但他们都是空手道有段位的高手,也是在同一个道场练功的好伙伴。
在红街的动乱之际,他们两人都有事要去空手道道场,也就没能去蛋糕店,因而得以免于失踪。
玲音坐著不起身,抬头看著铁舟。
「可是她们三个人的泳装啊……光是视奸一下都觉得得付费啊,铁哥。」
他这么一徵求同意,铁舟就用手指头按住眼睑,一旁的英太郎也悄悄撇开视线。
「就是因为你一脸正经讲这种性骚扰发言,才会连我都有危险啊……」
「真的是……你好歹挑一下说法,至少不要讲什么视奸。」
玲音被双方同时一顶,但还是连忙尝试辩解。
「不,我可是只打算付克蕾亚那分耶。」
「……够了,你什么都别再说了。」
「……算我求你,我说真的。」
两人承受不住女性组投来的尴尬眼神,立刻哀求他住口。
姬想华是污蔑与嫌恶。
克蕾亚是苦笑与羞耻。
亚里亚是嘲笑与怜悯。
尽管各人酝酿出的印象不同,但这样的反应几乎和往常一模一样。
只不过,玲音却莫名地觉得其中不太对劲。
姬想华与亚利亚没有什么奇怪,问题是在克蕾亚身上。
她苦笑的表情当中,就是有种阴影。
阴影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间,立刻就变回一如往常的和善表情,但连这样的变化也让玲音十分在意。
(要说是熬夜准备考试太累造成的……又好像不是,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家世虽好,家庭因素却很复杂。玲音不方便过问,但既然蒙她照顾,偶尔总希望能帮上忙。
过了一会儿,导师回到教室,开始进行班会。
尽管期末考结束,但离暑假还有一小段日子。这些日子里虽然仍会正常上课,但既然都考完了,也就可以松懈一阵子。
就在众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气氛下,导师叫到了玲音的名字。
「呃,月代,还有文槻,还有宗方和胡桃泽也有分啊。你们之前失踪过,所以听说美术的课题跟不上其他同学。希崎先生找你们过去,所以今天放学后,记得去一趟美术室。」
「课题……?啊,好的,我明白了。」
看来暂时是看不到三个女生穿泳装的模样了。玲音一边祈祷这件事能在打工时间之前结束,一边和朋友们面面相觑。
班会一结束,亚里亚就过来啐了一声。
「……啧,亏我还想叫克蕾亚穿超小比基尼,看你会有什么反应呢。」
「……再怎么说她应该也不会肯穿这个吧。而且一般的店里哪有卖这种东西?」
克蕾亚虽然有点傻呼呼的,又容易被人牵著走,但羞耻心比起常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英太郎嫌麻烦地叹了一口气。
「希崎老师不就是之前说来代课的老师吗?何必那么拚……」
本来的美术老师在即将进入期末考之际请了产假。
听说她自己本来打算要把课上到暑假为止,但整个计画往前提,而来的代理就是这个姓希崎的老师。
玲音等人尚未上过他的课,但听其他班级的传闻,听说是个还很年轻,也算颇为美形的老师。
铁舟轻轻拍了拍玲音的头。
「我们也奉陪。反正今天闲得很。」
「也是啦。我们也不是不认识希崎老师。」
「咦?亚里亚认识他?」
姬想华吃了一惊,亚里亚就点头回答:
「嗯。说是认识,其实关系很远,是我们练空手道认识的前辈认识的人。他来学校前,我们都没直接见过。」
克蕾亚跟著追加一份情报。
「听说他的本行不是老师,是画家吧?我们医院也挂了他的画呢。听说他虽然年纪轻轻,在美术的世界却是内行人都知道的有望新秀。美术社的朋友可兴奋了。」
玲音与艺术无缘,听不太懂这是什么情形,但既然他的画挂在文槻综合医院,也许自己曾经看过。
「……总觉得好讨厌年轻的男老师。多半会对高中女生有什么奇怪的妄想。」
讨厌男性的姬想华发出非常符合她作风的牢骚,让铁舟歪了歪头。
「不,他不是这种类型。还有他是很年轻没错,但记得已经结婚了。」
「见了就会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啦,我们赶快过去吧。快点,只要早点结束,说不定还来得及去买泳装。」
在亚里亚的催促下,玲音等人一同前往美术室。
他们一路和离校的学生人潮逆向而行,克蕾亚从玲音身旁看著他的脸。
「说到这个,香恋还好吗?」
「嗯──还是老样子啊。说好是还好,可是后来她只要独处就会觉得很无助。表面上是不要紧,但其实还没镇定下来。」
到头来玲音回来后,已经有三天晚上都陪她一起睡,但他当然不方便对朋友说起这种事。
姬想华大为遗憾似的说道:
「我真不敢相信那么可爱、有礼貌又能干的女生,竟然会是你妹妹。你们根本就不像嘛。」
姬想华说话固然呛辣,但玲音其实很感谢她。
听说她和英太郎失踪后,比玲音与克蕾亚早了几天回来,于是就频繁地发邮件或打电话鼓励沮丧的香恋。
但也不难想像当时香恋与姬想华双方都披著羊皮。
「也是啦,我们也真的没有血缘关系。外表不像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玲音才刚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气氛立刻僵住。
玲音晚了一拍才发现不对。这件事克蕾亚、亚里亚与铁舟早就知道,但他尚未告诉姬想华与英太郎。
他赶紧继续解释:
「啊,抱歉,我忘了我好像没跟你们说过?听说我的母亲和香恋的父亲,大学时代是同学。他们本来各和不同对象结婚,后来两边都离婚,各自带著小孩再婚。所以,怎么说,户籍上我们是兄妹没错,但情形就是这样……。」
姬想华突然变得吞吞吐吐。
「……对、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有这样的情形……」
她的态度突然变得这么有分寸,反而让玲音不知所措。
「不不不,这没什么好道歉的吧!而且说我这种人长得像香恋,那对她也太失礼啦!」
铁舟耸了耸肩膀。
「你这说法也未免太卑微了……姬想华你也冷静点。这小子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被刺伤,他知道有比血缘更重要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亚里亚大笑著说:
「喔喔喔~~说得好有男子气概呀。你平常明明不爱理人,一扯到玲音,你就很会帮他说话嘛。也不知道该说你是不屈不挠还是重情义……」
说著说著,他们已经来到美术室。
姬想华似乎还有话想说,但亚里亚已经立刻拉开了门。
「午安。希崎老师在吗?」
「嗯,我在。」
窗边传来回话声。
一名带著素描簿的青年,正一手拿著铅笔描绘眼底的景色。
(喔,原来如此……是这样的人啊?)
玲音现在能够了解为什么美术社的学生会兴奋了。
这人的长相不太适合用美形来形容,就只是眉目清秀,举手投足间有种精悍的清爽。年纪虽轻,但举止显得稳重,也和寻常的新任教师有著明显的不同。
他以穿衬衫打领带这种不太像是美术教师的打扮,过来迎接玲音等人。
「是亚里亚同学和铁舟同学啊?呃……那么,你们就是月代同学班上缺课的同学了?你们好,我是代理的美术教师,敝姓希崎。」
嗓音和他的外貌一样平静。
玲音先低头打招呼。
「老师好,我是二年A班的月代。」
「呃……我是同一班的文槻。」
「我是宗方。」
「……我是胡桃泽。」
众人各自报上自己的名字,但只有姬想华的声调略显尴尬。不知道这是因为她讨厌男性,还是因为刚才谈到的话题。
亚里亚以和熟人说话的口气对希崎说:
「老师,我们不会碍事,可以一起听课吗?虽然你没找我们来。」
「没关系的。那么,就请各位先过来这边。」
希崎对玲音等人招招手,将他们聚集到满是刮痕又有点脏的美工桌旁。
「不好意思突然找你们来。你们失踪期间似乎少上了一次课,所以今天我就是请你们来补课。毕竟我提议得太突然,如果你们不方便,要改天也行……」
「不要紧的。记得……是要为暑假期间的课题预作准备吧?」
克蕾亚这么一问,希崎就略带苦笑地点点头。
「嗯,我也是才刚从请产假的仁科老师那边听来的,说课题是错视画,也就是Trick Art。仁科老师说,在暑假开始前,要先针对构图和构想决定到一定程度。构图是只要在下次上课前想好就可以了,但如果不先针对错视画上个课,就突然要你们画,你们大概也会很为难吧。」
看来上次的课里,就已经把这个部分上完了。
英太郎低调地开了口:
「错视画就是那种,像是瀑布和水道接在一起,或是永远上不完的楼梯之类的……」
「对对对,你说的就是艾雪(注:莫里兹‧柯奈利斯‧艾雪,为知名荷兰版画艺术家,也是错视画的大师)的〈瀑布〉和〈上升与下降〉吧。也就是在画里描绘出三次元世界中不可能发生的状况。还有像是用大量的蔬菜或人体的组合,拼凑出其他事物的图像,或是只要上下颠倒,看起来就会各自变成不同的东西。还有仁科老师说双重意象画也行。像〈媳妇与婆婆〉就很有名,我想你们应该看过。那是一幅只要换个方法看,就可以把人看成年轻人,也可以看成老婆婆的作品。」
希崎开始发讲义。
上面列出了许多连对艺术不熟的玲音也曾看过的知名作品,作为具体的范例。
玲音听著希崎对各幅画的讲解之余,却觉得希崎视线的动向不太对劲。
他讲课的内容流畅而易懂,但希崎说话期间,视线却依序一一凝视玲音等人。
他的视线不像是单纯在看,比较像是在详细观察。
如果他的视线是针对女学生的胸部或大腿,那就可以解释为他只是个好色的变态教师,但他的视线却集中在比玲音等人的视线更高一点的地方,主要是放在他们的额头或头上。
他的视线甚至不时会透出沉痛的感觉。
(这个老师……是不是怪怪的?)
几乎就在玲音对此产生疑问的同时,希崎中断了讲解。
「月代同学,你听到这里,有什么想问的问题吗?」
玲音心下一惊。
他当然说不出「我觉得老师的视线很可疑」这种话来。
「没、没有,我没有问题。」
他不由得说话声音破嗓。
克蕾亚皱起眉头。
「玲音,你根本心不在焉吧?」
「没有啦,我没这样……」
「不过先不说理论,实际模仿一项哪个地方怎么画,也许会比较好懂吧。首先就请各位同学一边思考结构,一边模仿画出艾雪的〈瀑布〉简单画一画吧。详细的纹路和装饰都可以省略。」
在希崎的指示下,玲音等人各自把衋纸放在画板上。
开始照著资料临摹后不久,他就开始找玲音说话:
「……对了,月代同学,这件事和课堂内容无关,但如果你不介意,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失踪时的情形?我的朋友里面也有人失踪,我是听说过一些情形……但你失踪的期间好像很长吧?」
玲音固然对于这个问题不是针对克蕾亚而是找上他这点怀有疑问,但还是轻松地回答说:
「是这样喔……我大概是过了一周左右才回来,可是也没记得什么。就是在红街看到奇怪的满月,然后突然很困,不知不觉间,我就睡在国中的保健室。」
他刻意避免提及梦中的情形。玲音尚未忘记静枝与克蕾亚都叫他针对「黄金记忆雕金师」与「玛丽安娜的珠宝盒」这些字眼保密的吩咐。
希崎将视线转往英太郎等人身上,他们也同样是失踪者。
「是啊,我们也是一样。」
「虽然醒来的地方是在各人自己家里……」
听到姬想华这么说,玲音忽然想起他早已有过的疑问。
「说到这个,失踪的人几乎都是一一被人在自己家里发现……?为什么我和克蕾亚却会一起出现在国中的保健室?」
英太郎歪了歪头。
「几乎所有人都是在自己家的寝室被人发现,但不也有很多人不是这样吗?例如网路上就有报导说,有人出现在职场、车上,听说还有人是出现在自己家的浴缸里呢。」
亚里亚没有动手画,只陪在一旁,这时露出嘴角上扬却又像是在捉弄人的笑容。
「啊,我好像懂了……这说不定就是说,失踪者会在下意识中,回到自己过得最能放松的地方?然后会回到职场或车上的人,多半就是在家里没有一席之地的人喽。」
「……嗯?不,可是我和克蕾亚都有自己的家啊。」
玲音自以为指出了理所当然的问题,但一旁的克蕾亚却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
亚里亚嗤之以鼻:
「哼……你们不是从国中就一天到晚在保健室打得火热吗?以克蕾亚的情形来说,不就是觉得有你陪睡最能让心情平静吗?」
这时传来一声铅笔折断的声响。
不是克蕾亚。是姬想华的铅笔断了。
「……陪睡?玲音,你……才国中就对克蕾亚做出什么好事……?」
玲音不由得退缩。姬想华投来的那种蕴含杀意的眼神,已经不是能用玩笑带过的。
「等一下,为什么是姬想华在生气?不,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铁哥!铁哥,麻烦你提供第三者的证词!」
铁舟把手放在自己壮硕的下巴上,像是在回想往事似的仰望虚空。
「……这个嘛,据我所知,玲音的确顶多只有殷勤地握住克蕾亚的手,直到她睡著为止……只是,就算在我不知道的情形下发生更进一步的发展,也没什么稀奇的。」
正因为他以一脸正经的表情发言,说服力更是非同小可。姬想华的眼神变得更加充满杀意。
「什么叫做更进一步的发展?铁哥,你乍看之下在帮腔,其实根本是把他推下去吧。克蕾亚也别僵在那儿,说话呀!」
克蕾亚脸颊绯红,小声回答:
「……啊……呃……嗯。就是说啊……大概……都对……」
「不是针对亚里亚的推论!是问你在那里做了什么,……不对,你应该说出我们什么都没做的证词啊!」
克蕾亚的话当中多半也有著不容忽视的成分,但玲音已经吓破胆,想不到这一步。
希崎在苦笑中轻轻拍了拍手。
「抱歉抱歉,我好像问了不该问的事。再怎么说也有我这个老师在场,就请你们到此为止……我们还是回来做正事吧。我去打个电话,你们继续临摹。」
希崎一手拿著行动电话,到隔壁的美术用具室去。
玲音一边承受姬想华凶恶的眼神,一边以发抖的手继续画。
问题的矛头从玲音转移到红著脸的克蕾亚身上。
「……刚刚说的陪睡,该不会真的一起睡?」
克蕾亚慌了手脚。
「不、不是啦,你也知道,我国中的时候经常贫血昏倒……然后我每次待在保健室,几乎都有玲音会来陪我──当我觉得无助,有时还会要他握住我的手,到放学后都不肯放,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她说话声音愈来愈小,姬想华的眼神愈来愈凶狠。
眼看紧张即将达到颠峰,克蕾亚由下往上看著玲音。
「……现、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以一个国中生来说,很幼稚吧……?」
「……你是为了这个理由害臊喔。饶了我吧,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好不好……」
误会一解开,姬想华的怒气就急速萎缩。
「唉……蠢死了。还是赶快把临摹给画完吧。花太多时间,可就有点对不起希崎老师了。」
「就是啊,还有午餐也会愈来愈遥远。」
英太郎陪笑收场,玲音等人都默默继续手上的作业。
「……嗯,我去陪老师玩一下。」
亚里亚似乎觉得无聊,独自晃到用品室去。
铁舟开始看文库本。
放学后宁静的时光流动当中,默默动著铅笔的玲音忽然听见一个奇妙的说话声。
『……被发现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耳熟的嗓音让玲音在意起来,环顾四周。
但其他人毫无反应。
「……克蕾亚,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说话声?」
「咦?我什么都没听见啊。」
玲音怎么想都不觉得是自己听错,但刚考完期末考的校内鸦雀无声。
体育类社团今天也停止活动。
玲音觉得不解,但决定当作是自己听错,重新面向画板。
错视画的瀑布与水道,基本结构看起来像是单向水流形成的「圈子」。将这个圈子弯曲,加上高低差与角度的变化,然后加上连接方式在三次元世界中不可能成立的柱子,在画纸上呈现出了不可思议的光景。
玲音一边临摹,一边注意到这「柱子」才是这幅画的关键所在。
画的名称叫做「瀑布」,但真正的巧思却藏在「柱子」之中。
乍看之下最醒目的是大瀑布,视线也会不由得跟著水流走,但最关键的描写并不在这些部分。
玲音本想乖乖照著画出瀑布与水道,注意到这个关键后,产生了新的认识。
一旦目光被醒目的部分吸引过去,也可能会因此错失本质。
玲音一边听著朋友们的铅笔在纸上摩擦的声响,一边用橡皮擦擦掉画得很粗糙的柱子,开始仔细地重画柱子。
☽
亚里亚一踏进美术用品室,希崎正好讲完电话。
「……呃,我会继续留意。那就晚点再联络。」
亚里亚等他将电话收进口袋,然后小声问道:
「希崎老师……心弥哥,情形怎么样?」
她改了称呼的同时,平常嘻皮笑脸的感觉也自然而然地消失。
希崎心弥微微皱起眉头说:
「……很遗憾的,四个人都一样,体内有其他人物存在。虽然不知道是还在潜藏,会不会就这么不觉醒,又或者只是已经觉醒但意识还很稀薄,但肯定是有的。不然就表示他们有所谓的双重人格。即使知道这些,现在却束手无策,就是最令人丧气的地方了。」
他的回答让亚里亚以深深叹息作为回应。
「真伤脑筋……他们人都很好的说。先不说克蕾亚大小姐,玲音他们就只是正常人,可以的话,实在不太想把他们牵连到这种事情里……」
她的立场有点复杂。
小泉亚里亚与山路铁舟,都是从双亲那一代,就参加行商会的文槻派。
两人既是克蕾亚的同学,同时也是她在学校内的护卫。
克蕾亚多得是会被人盯上的理由。
从她是文槻综合医院的相关人士,就可能引来想要赎金的绑匪觊觎;以她是行商会大老的亲人这一点来看,会有人想抓她当人质;再从她的容貌来看,也难保不会被色狼盯上,而为了防患于未然,护卫的任务也就落到了和她同年龄的亚里亚与铁舟身上。
克蕾亚自己也知道这件事,但不论这些来龙去脉,现在的亚里亚就是把她当朋友看待。
亚里亚自己虽然也是异能者,同时却也只是个高中女生,过去她颇为享受这种逍遥的学生生活。
但到了这一步,她就面临到奇妙的事态。
站在亚里亚的立场,是把保护克蕾亚的安全放在第一优先。即使在过程中将会面临到与朋友们起冲突的事态,她的这个决心也多半不会动摇。
但如果连克蕾亚都与她为敌──虽然她不希望去设想这样的状态,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到时候自己会怎么做。
是该追随克蕾亚而背叛行商会,还是该去追拿克蕾亚,又或者要不去正视这一切而远走高飞──无论要选哪一种答案,亚里亚都多少有所动摇。
希崎请亚里亚坐下。
「现在还不确定有危险。就算所谓的『宝石』已经确定栖宿在他们身上,但现阶段我还无法从中感受到恶意或敌意。有关珠宝盒的各式各样不好的推论我也会听,但我们就别太悲观,先观望一阵子吧。」
亚里亚一边在他指的椅子坐下,一边由下往上看著他。
「该不会……你居间说了好话?例如刚刚打电话报告时,也特意对危险性睁只眼闭只眼……?」
希崎过意不去地摇摇头。
「没有。我说不知道,完全是真心话。我的能力终究只能读出对方的情绪,以及散发在身体周围的颜色,并不是连思考都能读出来。这次也是一样,我看得出他们身上有两人分的情绪,但我看不出两人分的感情各属于哪一方。」
这位异能者在行商会中被誉为「心眼的心弥」,却说出这种丧气话,让亚里亚觉得意外。
「原来这么模糊呀。听前辈们都对你赞不绝口……」
「他们太抬举我了。只是因为这种能力在国内很稀有,他们才会这么看重,但我自己做不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是谦虚还是说真心话,有点难以分辨。
能够看到人的情绪在本人周围形成的颜色,这就是希崎心弥的特殊能力。
例如愤怒或兴奋就是红色系,冷静与合理的思考则是蓝色系,放松的状态下是绿色系,开心的时候则是黄色或橘色系。听说他就是能透过这种从人体四周透出的色彩,读出人的情绪波动。
还有听说肯定的情绪就是白色或其他亮色系,憎恨等负面情绪则是深沉的黑色系,情绪愈强烈,色彩就愈浓。
亚里亚没有这种能力,不知道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但根据听来的说法,例如兴奋的红色与肯定的白色混合,他就能从中看出粉红色的好意;又或者将愤怒的红色与憎恨的黑色混合,就会看到红黑色的怒气;而将冷静的蓝色系与怀疑的黑色混合,就会变成接近灰色的颜色。听说他就是能透过这些细腻的色彩变化,连对方的性格都掌握住。
他所拥有的这种能力,是受到一名叫做格兰瑞斯的画家所留下的风景画影响而来。
这种能力并不适合直接用在战斗中,但能够瞬间分辨出怀抱敌意的对象,就令亚里亚十分羡慕。她心有戚戚焉地想著,要是负责护卫的自己有这种能力,不知道会有多好用。
希崎应该看出了几分亚里亚的心思,把音量压低到隔壁教室听不见的程度。
「现在我还不能说是危险还是安全,但假设他们本人或宝石之中有一方变得不稳定,我想应该就能确定。到时候我会马上告诉你的。」
「……对不起,要麻烦你了。」
亚里亚乖乖低头道谢。
行商会的成年人里,有人值得信任,有人不值得。在亚里亚看来,希崎心弥属于值得信任的那一方。
她之所以对希崎老实,还有另一个理由。
她是希崎的画迷。他所画的绘画,无论是风景画还是人物画,亚里亚都能从中感受到一种宜人的善良。
亚里亚就依赖这种认知,对他问说:
「刚才你是打电话联络梦路先生吧?」
心弥在苦笑中摇摇头。
「原来害你担心啦……不,我不是打给梦路先生,是打给文槻医师。他似乎很担心他疼爱的侄女和她的这些朋友。」
亚里亚叹了一口气。自己担任克蕾亚的护卫,却并未接到主子文槻的任何联络。
原因再明显不过。既然克蕾亚自己也成了失踪者的一员,和她走得太近的自己似乎就得不到太多信任。
心弥眼角一歪。
「……不是这样的。文槻医师多半是即使遇到有必要这么做的状况,也不希望逼你们做出出卖朋友的事来。他认为无论你们陷入什么样的状况,你们最好都能站在月代同学他们那一边──我也是这么认为。」
亚里亚被看穿心思,暗自震惊。
(读出情绪的颜色……只读情绪波动,就能看出这么多?)
她的动摇表现在脸上。
希崎应该连她的动摇都看在眼里,却以一脸没看到似的表情提起另一件事。
「很遗憾,行商会里也有很多令人伤脑筋的人。要是我们的行动受到限制,就非得靠你们不可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千万不要迷失真正重要的事物……这句话也请你转达给你的朋友们。」
亚里亚把发梢转成一圈一圈地把玩,放松了下来。
「……是,谢谢你的忠告。」
听说他的异能终究只是读得出情绪的颜色。
相信他就是以这个能力作为基础,磨练出了从对话的脉络与颜色的变化,推查出对方心思的眼力。
与其他派系干部谈判,以及与一般人交谈或说服时,他的这种能力应该也能发挥效用。
他之所以受干部文槻重视,理由多半就在这当中。
亚里亚正要回到克蕾亚等人身边,又忽然转过身来。
「心弥哥,他们四个里面,有没有哪个人让你特别好奇的?」
希崎停顿了一瞬间,然后回答:
「……大概是月代同学吧。虽然其他三个人也令我好奇,但他体内的『宝石』大概已经完全觉醒为另一个人格。只是,月代同学自己并未注意到。这个人格躲得很好。虽然看不出具备什么能力,但我想小心提防是必要的。」
「啊啊,那个笨蛋,真的是迟钝得可怕说……」
迟钝是他的优点,也是缺点。即使克蕾亚已经那么明显地表示好意,他偏偏硬是不当一回事。
但希崎以苦笑回答亚里亚的说法。
「他不是迟钝,只是笨拙又诚恳。他虽然很喜欢大小姐,但他现在对于自己有没有能力让她幸福这件事,还没有自信,也没有根据。等他上了大学,对将来有了一些比较具体的展望,我想自然会做出觉悟。而且他也察觉到大小姐自己觉得现在的关系很自在,所以他也努力不要去破坏现在的关系,包括与旁人的关系在内。只是──」
希崎略微迟疑。
「……怎么说呢?他似乎还另有别的苦衷。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他大概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吧。我是没办法连理由都看出来,但他年纪轻轻,却有些地方很早熟,而且自制心很强。记得……他是和妹妹相依为命?现在他大概就是认为自己要代替双亲照顾妹妹吧。八成就是因为他有这种责任感,才不想做出以自我为本位的行动吧。」
亚里亚轻轻耸了耸肩。
「啊啊……我隐约懂了。希崎老师果然是『心眼』。第一次见面就能看穿到这个地步,实在不简单。」
「我根本不确定有没有猜对,你最好不要太相信。」
希崎过意不去地垂下头。
虽说无可奈何,但看得到对方的心意,多半还是令他有罪恶感。
亚里亚正要走出美术用品室,希崎的手机就发出了收到邮件的提示声。接著亚里亚的手机也收到邮件。
「咦?」
「是行商会寄来的,大概是紧急联络吧。」
亚里亚仔细看著液晶萤幕。
「……水门市市中心发生异状……?周遭人员请小心戒备?是要怎么小心……」
似乎是非常急著寄出的群组信件,信中并未记载详细情形。
心弥也困惑地歪了歪头。
「只写这样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小心……上面写说电视也在转播。」
「美术室就有,我去开。」
亚里亚抢先一步回到隔壁的美术室。
她不理会默默做著课题的朋友,以及多半跟她一样已经看了邮件的铁舟,打开了放在角落的液晶电视开关。
不用换频道,就看到紧急播出的新闻。
「各位观众都看到了,现场陷入一片混乱!这不是拍电影或特摄片在出外景!而是现在实际发生在水门市市中心的现象!」
这个显得有些兴奋的记者,是一名叫做清家翼的年轻女子。
她以开朗却又带著几分生涩的播报风格,以及细腻而柔和的举止博得人气,但看在亚里亚的眼里,只觉得她是仗著一张娃娃脸在装乖巧。
她在夜间新闻节目也被提拔为主播,但也是直到前几天都失踪的人之一。
她已经回归节目,但今天似乎是凑巧出现在现场附近。她的化妆比平常上节目时要淡,穿的也是无袖上衣搭配迷你裙的简单便服。
在戴了顶安全帽做做样子的她身后,以有点粗糙的画面播出了正在封锁一条宽广道路的警车与消防车。
这些车辆更后面则是……
「……那是什么?」
克蕾亚把视线从画板上拉起,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看不懂电视转播的情形而发出疑问声。亚里亚等人也不约而同地注视画面。
画面上播出的,已经不是他们所熟知的市街光景。
一座笼罩在浓雾中的「古城」,耸立在熟悉的道路上。
不是日本的城堡。
一座非常欧洲风格,有著好几座尖塔,庄严雄伟的石造城堡,就像海市蜃楼似的睥睨这个满是高楼大厦的城市。
城堡下段笼罩在厚重的云雾中,四周的大楼也都被这些云雾吞没。但建筑物并没有崩塌的迹象,彷佛城堡周围的空间就以这种云雾为界线而产生扭曲的现象。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的当下,玲音小声说道:
「……咦?『破镜之城』……?」
这句话听起来不像是自言自语,比较像是在对周遭的人问话。
☽
羽矢多寿宗站在古城深处的谒见厅。
「这是……梦吗?」
陌生的光景让他一头雾水。
一个由石造墙壁围绕的宽敞大厅。
正面设有一张施有奢华雕刻的王座。
约三层楼的高度,有著好几个用来采光的的窗口,从这些窗口射进来的光,就像探照灯似的照亮内部。
搭配上鸦雀无声的环境,让他陷入一种以为身在时间静止之地的错觉。
一直到刚刚,他都还被软禁在一栋便宜商务旅馆狭窄的房间里。
一起失踪的几名部下本来也应该被软禁在其他房间,现在他们却也都出现在这个谒见厅。
新进的实战派国代剑护,与他组成搭档的西条雪菜,从欧洲回国的阵内时绪,长年战友鹰丸宝泉。
羽矢多仔细观察各人的脸色,觉得很不对劲。
时绪面无表情已经是稀松平常,但处在这种异常的状况下,却连雪菜与鹰丸都一派镇定,只有自己和剑护觉得一头雾水。
「喂,剑护……」
「社长,这是什么情形……?为什么我们会待在这种地方……」
时绪小声应了一声:
「……肚子饿了……这里好像不会有便利商店……」
她倒也是一如往常。
她脱线的发言反而令羽矢多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这中古城堡实在很完美啊。我们会这样全都到齐,应该就表示这现象和那起失踪案有关……但实在不觉得这里是日本。」
由于手机早已被没收,连收不收得到讯号都无法查证。
只有很高的地方有采光窗,所以也看不见外面的景象。
「喂,雪菜、鹰丸,你们还好吗?你们的反应也太平淡了。」
雪菜没回答,但鹰丸回答了。
「……原来啊,原来你们还没想起来。羽矢多,这里是『破镜之城』──是在立可德利克的梦中搭建出来的异空间城堡。外面就是日本没错。破镜之城在『城主』发动的同时,能够纳入范围内的任意人选,并将其他人排出城外。现在是处在只有这里的空间被扭曲的状态。」
「……啥?喂,鹰丸,你在说什么……」
「就是把立可德利克的梦实体化。不……严格说来『把人的梦实体化』才是黄金记忆雕金师的能力。这座城堡会出现在这里也就表示──『城主』在哪里?你明明就在吧?」
王座后方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彷佛是被他平静的嗓音所呼唤出来。
羽矢多瞠目结舌。
站在那儿的,是一名年纪看似还在读国小低年级,看起来非常平凡的少女。
她似乎就读私立学校,穿著一身制服,显得战战兢兢,但面相显得很聪明。
「……是『枭』叔叔?」
鹰丸在叹气声中皱起眉头。
「没错。你附身的孩子年纪还真小。不过当时你也还是个小孩啊……最重要的布洛斯佩克特已经在这城里了吗?」
「还没……在别的地方。」
鹰丸对少女的回答点点头,将视线转到雪菜身上。
「是吗?那么,雪菜,你是谁?」
雪菜将她伶俐的视线对向虚空。
「……是『狮子』。」
「……知道了,我会小心别惹你生气。」
羽矢多不寒而栗。
(这就是神竹说的……所谓『宝石』的力量?)
珠宝盒里的宝石当中,宿有记忆、意志与能力。看样子鹰丸与雪菜,就是在这三者兼备的状态下觉醒了。
鹰丸再度面向小学生。
「不过你做事可真高调,采取这种措施是为了让我们会合吗?」
「这也是一部分原因……是『将军』说,只要让大家看到这座城堡,就会触发大家找回当时的记忆与能力……这城堡,应该在电视上也有转播,所以我想应该很多人会看到而觉醒。一旦觉醒,就可以靠『监看者』找出来……」
鹰丸恍然大悟地笑了笑。
「原来如此,这招可高明了。即使收起城堡,之后大众传媒也会自行传播他们拍到的画面。的确是现代才管用的方法。只要顺利聚集到四十人左右的人马,应该就会形成相当程度的战力。」
看同僚听了少女的话后连连点头,羽矢多朝他放粗了嗓子大吼:
「鹰丸!不要一个人在那边点头,用简单的话解释清楚。这是那起失踪案造成的影响吗?」
羽矢多是为了确认状况而问。
少女担心受怕地肩膀一震,绕到雪菜背后。
「……啊,抱歉。」
羽矢多本性善良,不由得道歉。
鹰丸露出苦笑。
「解释啊?……羽矢多,我们之所以失踪,是因为碰到了从『玛丽安娜的珠宝盒』解放出来的『宝石』。当时宝石就栖宿在我们的身体里。每一颗宝石当中,都保存了布洛斯佩克特一党那些异能者的能力与意志,经过潜伏期后就会觉醒,现在这些失踪者已经渐渐觉醒为『布洛斯佩克特的部下』──这样应该够简单好懂了吧?」
剑护啐了一声。
「鹰丸先生,我不明白!『宝石』是什么?我们碰到的不就是一些像鬼火的东西吗?」
鹰丸闭起一只眼睛回答:
「那个啊,其实是应该由立可德利克的异能者,将这些东西化为宝石的型态,从珠宝盒里一一取出。可是,都怪皓月的部下打翻了珠宝盒,结果连著被封印在里面的迷宫神群『黄金记忆雕金师立可德利克』都被解放出来。说起来……就像是一脚踹飞玩具盒,才发现里面竟然还放了神体。」
鹰丸走到剑护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接著摸摸时绪的背,站到羽矢多正前方。
他高瘦的身材散发出来的气势,和以前的他有些不一样。
「结果就是连像我们和布洛斯佩克特这种本来放出来会很棘手的人物复制品都外流了。现在的我既是鹰丸宝泉,同时也兼有布洛斯佩克特的部下『枭』维尔尼克的记忆。虽然姓鹰丸的我配上『枭』的能力是有点尴尬……不过算了,至少两种都是猛禽类。」
鹰丸像在说笑似的笑了笑。羽矢多所认识的鹰丸,是个几乎从来不笑的人。
他那随时都胃痛似的苦瓜脸,现在已经销声匿迹。
羽矢多陷入一种觉得同僚成了另一个人的感觉,不由得全身僵硬。
鹰丸耸了耸肩膀。
「社长,你表情不要这么凶嘛。真要追根究底,还不就是因为你什么情形都不说,就把我们扯进去,才会弄成这种状况。」
「这……是这样没错……」
羽矢多被说中痛处,当场说不出话来。
鹰丸又嘴角上扬地笑了。
「不过我也不打算跟你算帐,你放心吧。我并不是身体和意志都被占据。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我不想说前世这种听了就让人觉得可疑的说法,但以感觉来说还挺接近的。好了……」
他将手指伸进自己的嘴,从喉头取出一个小指头大小的弹珠。
鹰丸是琉璃之都敲钟人雷堤斯玛的异能者,能在自己的喉头创造出通讯球。从同一个人物身上取出的球体之间可以相互通讯,就像是一种对讲机。
他开始朝另一个拥有这种球体的「另一个人」说话。
「你好。我和城主会合了……是啊,西条雪菜身上似乎是宿有『狮子』。羽矢多寿宗、国代剑护和阵内时绪,都还没有觉醒的迹象。不过只要他们肯加入,即使没有布洛斯佩克特一党的异能,都已是非常足够的战力……等他们一觉醒,就请『监看者』检查吧。」
羽矢多瞪著他说:
「……鹰丸,你用这个通讯球在和谁说话?」
「喔,换你讲吧。对方也说想跟你说话。」
羽矢多从鹰丸手上接过透明的球体。
一拿到耳边,就听到一个花俏的年轻女子嗓音。
『午安,羽矢多先生。您那边的状况很惊人吧?电视上都报得沸沸扬扬呢。』
「……是皓月啊。」
羽矢多对这个几乎完全不出他所料的通话对象,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害得我可惨了,不过牢骚我就以后再发。你何时笼络了鹰丸?」
少女在通讯球另一头嘻嘻一笑。
『请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是因为羽矢多先生周围的警戒太严密,我才请鹰丸先生当紧急时的联络人。起初他拒绝我,但最后还是为了保护伙伴的性命而答应了。』
「我也不想这样就是了……但有乐原先生一出事,不就会牺牲我们吗?他就是这样的人。」
对此羽矢多也无法否认。他们的庇护者有乐原只要情况需要,哪怕是长年老友或亲人,他都会无情地割舍。
『羽矢多先生,还有各位,要不要和我联手?再这样下去,各位迟早都会被视为危险因素而被处理掉,再不然就是被有乐原氏拿去当实验用的白老鼠?不管怎么说,各位都不会平安无事。』
追根究底就是她害的,不免令人觉得无法释怀。
但鹰丸似乎已经做出觉悟,站到雪菜身旁。
「羽矢多,你要怎么做?我还不想死。至少我和这丫头已经打算加入皓月。之后就看你喽。」
「开什么玩笑……喂,皓月,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用这种方式把我们拖下水,你有什么好处?」
通讯球另一头传来另一个人物的嗓音。
『……羽矢多先生,你太低估你自己了。』
「……喂,是神竹吗?」
这个说话的人,是行商会旗下的青年干部。
就在几天前,他还带了有乐原的口信来见羽矢多。
羽矢多讶异这短短几天内发生了什么事之余,也吃惊地皱起眉头。
「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和皓月在一起。」
『等您过来我就会告诉您。眼前就请您先离开那儿。行商会的调查小组应该就快要开始攻坚,最好在这之前把城堡收起来。要不要加入,等会合之后再判断也无妨吧?我们等您。』
通讯切断的同时,鹰丸拍了拍羽矢多的肩膀。
「之前监视我们的那些人,已经被城主排出城外了。因为旅馆消失,突然跑出一座城堡,他们应该还搞不清楚状况……如果要在不把事情闹大的情形下脱身,最好是趁现在。只要说:『当时我判断事态紧急』,就算后来要回去,也还有辩解的余地。」
羽矢多咬了咬牙。
照皓月的意思行动令他不痛快,但身为上司,他又不能只让鹰丸和雪菜走。
一旁的时绪也说:
「老板,我们走吧。我觉得留下来也没有好处。」
这名少女说话经常像是还没睡醒,但她在紧要关头的判断力非常出色。在红街失踪时,她也和羽矢多一起撑到最后。
她的这句话推了羽矢多一把,让他下了决心。
「被状况牵著走是让我很不痛快,不过……剑护!不好意思把你牵连进来,你没意见吗?」
国代剑护也歪了歪鼻梁点点头。
「我都听老板的。毕竟我也很想知道占据雪菜和鹰丸先生身心的是什么『东西』……」
鹰丸以苦笑回答一头雾水的他说:
「就说我没有被占据了。个性有点改变,那就像是精神的躁郁起伏一样。我是鹰丸宝泉,这丫头是西条雪菜,这都是千真万确的。只是我们想起了以前活过的另一个人生的记忆,产生了和现在的自己不太一样的价值观。雪菜也才刚觉醒,应该只是还有点睡昏头吧。」
羽矢多是很想相信同僚的这番话,但不巧的是他并未拥有看穿真假的能力。
(可恶……这可伤脑筋了。先不说雪菜,亏鹰丸和我是那么多年的老交情……我却没办法彻底相信他。)
他才刚在内心发完这样的牢骚──
鹰丸的话就灌进羽矢多脑中。
『羽矢多就是爱操心,真伤脑筋。不过说起来这也是他负责任的表现啦……不过我不想跟他为敌,得想办法说服他才行啊──』
他并不是听到这样的声音,也很难说这是一段明确的话语。
感觉就像是羽矢多自己推测出对方的思路,但与推测有个重大的差别,那就是内容未免太具体,太确定。
第一次接触到这种奇妙的感觉,让羽矢多按住额头,低哼似的说:
「……喂,鹰丸,你……做了什么?」
起初他还以为是鹰丸觉醒,得到了送出思维的能力。
但鹰丸讶异地皱起眉头。
「没有啊?……羽矢多,你怎么了?难道……你看到城堡,也觉醒了?」
羽矢多保留回答,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看向时绪。
这个面无表情的部下,仍然一副闲著没事的模样茫然站在原地。
『肚子饿了……出去后不知道路上买不买得到饭团……就先买他十个左右吧……还有炸鸡块跟抹茶布丁跟墨鱼仙贝跟泡芙跟……饮料该选什么才好……不对我比较想去吃回转寿司。不知道老板肯不肯请客,当作纪念我们被放出来……?』
「……嗯嗯?」
羽矢多接著将视线转到雪菜身上。
『得赶快和布洛斯佩克特陛下会合才行……得赶快和布洛斯佩克特陛下会合才行……得赶快和布洛斯佩克特陛下……』
在这阵反覆念诵的话语中,更掺进了跟在她脚边的少女发出的意志。
『……这几个人,真的派得上用场吗?……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值得皓月姊姊期待的人……先不说狮子姊姊,像枭叔叔看起来就像个小兵……这个叫老板的,一定也只是个子大,中看不中用。』
羽矢多对小朋友辛辣的意见觉得困惑之余,闭上了眼睛。
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心思都立刻远离。
接著他透过耳膜听见剑护说话的声音。
「……老板,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羽矢多睁开眼睛,接著脑中就接收到他的话。
『老板,请你振作点啊。雪菜和鹰丸先生都那个样子,我已经根本搞不清楚状况……要是连老板都发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是……怎么回事……?)
羽矢多大惑不解,一段先前理应不存在的记忆却在他脑中渐渐苏醒。
地点在欧洲。
一名笑眯眯,身材瘦削的青年,伫立在城堡的角落。
他身边聚集了一群伙伴。
还有玛丽安娜的珠宝盒,以及拿起盒子的「黄金记忆雕金师」立可德利克异能者──
引出这些记忆的导火线,是这城内的光景。
羽矢多确实知道这座城堡。
破镜之城可以由「城主」随身携带,是布洛斯佩克特一党的据点。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羽矢多忍不住自言自语,用还甩脱不了混乱的脑袋开始思索。
这是宝石的记忆以及能力,
但栖宿在羽矢多身上的宝石记忆终究断断续续,似乎欠缺「意志」。
「……不好意思,我去谈一些麻烦的事情。」
他先对部下们说一声,再走到谒见厅的角落,然后以旁人听不见的极小音量,对通讯球说话:
「皓月……皓月,你听得见吗?反正迟早会被你们透过『监看者』拆穿,我就趁现在告诉你。栖宿在我身上的宝石,似乎是『说书人』。你还真的是很会把我拖进麻烦里。」
刚才的通话中,鹰丸提到皓月身边有著「监看者」。羽矢多已经「想起」在这种能够辨识出宝石的能力之下,即使想隐瞒能力也办不到。
监看者是唯一能够探查宝石拥有者位置的能力。
运作方式分为两个阶段。
首先对于已经觉醒的宝石,能发挥类似雷达的能力,而监看者就可以透过这种能力,在以自己为中心的半径约十公里范围内,概略掌握其他宝石的位置。
就像一般的雷达会将异物当成点来掌握,这个时候还无法掌握光点是什么宝石的宿主。
第二阶段,则是只要将宝石的拥有者纳入视野,又或者是透过照片等方式看到这个人的外表后,就可以辨识出宝石的种类。
监看者过去就曾在救出被俘的同伴与掌握状况等方面十分活跃,对「皇帝」与「将军」也忠心耿耿。
既然这颗宝石的宿主待在皓月身边,那么装作并未觉醒也只是白费心机。
透明的通讯球传来皓月开朗的声音。
『这真是太美好了,羽矢多先生。这种能够听出心声的能力……我非常欢迎。毕竟这样一来,就可以让您知道我的真心了。』
「……总觉得看你的深渊,会害我都跟著一起看到地狱……可恶!」
羽矢多忍不住啐了一声的理由,是出自宿在宝石上的「记忆」。
遥远的过去。
透过这「说书人」异能而持续看到周遭人们内心的异能者,理所当然地陷入不相信人的状态。
这段记忆灌进羽矢多脑海中,连那忧郁的心情都透了进去。
栖宿在羽矢多身上的「说书人」异能,并非只是即时读出对方的心思。
而是能够窥看对方的思考与记忆,自由自在地述说一个人的人生。
如果把人脑比喻为硬碟,将记忆比喻为资料,说书人的这种能力,就像是一种特殊的病毒。能从外部搜寻资料,存取想知道的资讯。
这种能力至少就不符合羽矢多的信条。他认为这种窥看他人心思的能力,只会让自己不痛快。
行商会的文槻派当中,也有个人称「心眼的心弥」的异能者,能够用色彩来分辨别人的情绪,但听说那终究只是一种模糊的感知能力,只能看出人的喜怒哀乐。
而羽矢多这种能够将看到的对象心思言语化,连细节都能掌握得一清二楚的能力,显然要危险得多。
(不能滥用……可是,只是看著对方,想到我想知道的事情,能力就会擅自发动。这可真棘手。)
皓月彷佛看穿了他的这种不快,在通讯球另一头咯咯娇笑。
『羽矢多先生,凡事就看人怎么去想。说书人的能力是看穿真相的能力,只要能够看穿我或有乐原先生的真心,也就有助于保住您部下的性命。这种能力不是属于您,而是用来保护您的同伴──这样想您觉得如何?』
「…………我由衷赞叹你的口才和脑袋运转的速度。」
这不太像是赞美,比较像是单纯的讽刺,但皓月只四两拨千斤。
『承蒙您赞美真是荣幸。送城主过去的车就在城堡中庭待命。他们知道该去哪,所以会带各位过去。只要收起城堡,四周的空间就会恢复原状。各位路上小心。』
「……知道了。还有,不好意思,麻烦先准备好寿司,还有抹茶布丁跟……不,应该不用全都准备。我有个部下肚子饿了,她一个人应该要吃上四人分。」
羽矢多切断通话,从谒见厅的角落回到同伴们身前。
他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一圈,他们的心声就灌进他脑中。
『老板……接下来要怎么做?』
『羽矢多,你下定决心啦?』
『……要是不想为布洛斯佩克特陛下效命,即使是老板……』
『好想赶快回去喔。这里好无聊……』
『老板,吃饭吃饭。寿司寿司。』
约有一人的心思完全被宝石占据,更有约一人的平常心维持得未免太好,让他反而很不放心,但不管怎么说,羽矢多就是有著把部下牵连进来的罪恶感,以及身为上司的责任要顾。
(我得保护好这几个家伙才行啊……)
他就在这样的心思下,低声下达指示。
「首先我们去见皓月,跟她谈谈。她说有车子停在中庭待命,我们和他们会合后,就收起城堡,趁兵荒马乱时逃出去。」
鹰丸第一个点头。
「了解。可是,事情闹成这样,四周的道路应该会被封锁啊。」
城主少女小声回答:
「……不用担心。只要在被包围的地方放出再收起这座城堡,就可以把这些人排出到其他地方,也就可以开路……而且我觉得不用做到这样,他们从包围内侧出去的人车,应该会让我们通过。」
她的口气有条有理,不像个小学生,让羽矢多觉得佩服。
「原来如此……小姐你真聪明。你叫什么名字?我是羽矢多寿宗。」
「……妃奈乃。胡桃泽妃奈乃……」
少女回答得很不安。
羽矢多立刻掌握到她的心思。
『……咦,这个人该不会有恋童癖……?』
看样子羽矢多为了不吓著她而陪笑的举动是适得其反。
但羽矢多又不能针对对方并未说出口的话辩解,于是对雪菜说:
「雪菜,这孩子就交给你,好好保护她。」
「……是。」
西条雪菜乖乖点头。
(明明只有布洛斯佩克特陛下可以命令我……不过既然是老板,就算了吧……反正城主本来就很重要……)
看来以前的信赖关系还剩下几成。
羽矢多一边想著能够读出心思的是非,一边开始领著一行人前进。
他记得城堡的构造。说得再精确一点,是刚刚才想起的。
走出谒见厅没多远,他就从石墙上开出的一个小窗口朝外看去。
由于雾很浓,什么都看不见,但远方听得到直升机逼近的声响。
相信接下来有好一阵子,新闻都会频繁播放这座城堡的画面。
而每次看到这座城堡,许多失踪者都会更接近觉醒。
羽矢多从失踪归来后不久,就被行商会软禁,完全没掌握住这次失踪者的姓名与身家。软禁期间他与外界的资讯完全断绝,连行动电话都被没收。
他想到那些他连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的失踪者今后将面临的命运转折,咬紧了牙关。
(皓月她……不惜引发这样的动乱,也想掌握权势?连神竹都拉拢过去,她根本是疯了……)
羽矢多不否认她有著奇妙的领导魅力。也有很多人尽管防著她,却还是被她玩弄在手掌心。像羽矢多自己现在就被迫任她利用。
尽管理解这样的现况,但羽矢多仍无意由衷效命于皓月。
她能当人上人,但不是当「主子」的那块料。
她行动是为了自身的欲望,羽矢多觉得其中并不包含大义。
这个判断和以前无异,但羽矢多心中却同时发生了直到前不久都还不存在的改变。
(……布洛斯佩克特啊?)
「说书人」对于这个名字的异能者,记忆十分含糊。
虽然有著肯定的情绪,却想不起这个人物有著什么样的思想。而羽矢多对行商会的历史也不熟悉,没有前提知识。
羽矢多对继承「皇帝」意志的人产生了兴趣,离开了无主的谒见厅。
☽
突然出现的「城堡」的转播现场,发生了一个小小的事件。
清家翼碰巧出现在现场,就这么担任起临时播报员。
她忽然不说话,让转播工作人员之间产生了小小的混乱。
他们假装是收音上出了问题,就这么将镜头转回摄影棚内,保住了转播该有的样子,但翼始终仰望城堡,一动也不动。
刚停掉摄影机,一名工作人员就跑到她身旁。
「清家小妹?你身体不舒服吗?该不会是中暑?」
现在正值七月上旬,但今年夏天已经连续多日都十分凉爽。
现在的气候算得上舒爽,连白天也不太会流汗,不至于需要担心会中暑,但凡事就怕有个万一。
尤其清家翼才刚从原因不明的失踪案回归,电视局里的人都不敢给她太大的压力。
穿著无袖上衣搭配迷你裙的夏季风格便服的她始终发著呆,忽然麦克风脱手落地,还丢下了安全帽。
「哇哇!等一下,清家……」
工作人员蹲下去捡麦克风,同时抬头朝她看去,看到她脸颊上的眼泪,当场说不出话来。
「清家小姐,你还好吗?要不要在车上休息一下?好不好?」
其他工作人员伸手来抓她的肩膀,但她捡起地上自己的运动提包,开始快步往前走。
由于她是在前往健身房的途中,偶然遇到怪事与转播车,包包里就只放著换洗衣物。
她的去路上,有著警方拉起的封锁线。
负责站岗的年轻警察微微张开双手,站到她正前方。
警察面对认得出长相也叫得出名字的清家翼,应对起来也比较柔和。
「是清家小姐?不好意思,再过去的部分禁止进入。」
「……让开。」
「什么……?」
翼以摇晃的脚步往前进。
警察试图阻止她,却立刻在一声闷响中往后飞离好几步。
「啊嘎!呜……我、我的肋骨……?」
翼对痛得在地上按住胸口扭曲的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她的双手不知不觉间,已经戴上了像是以老旧皮革制成的拳击手套。
这种有著真皮特有朦胧光泽的手套,如今已是只有古董店才会卖的老古董。
没有一个工作人员看得清楚她打警察的瞬间,但只看态度,也显然知道事情是她做的。
「等、等等,清家小妹?等一下!这样很不妙啊!」
好几个工作人员反射性地就要跑向她。
一名青年伸手来抓她的肩膀,结果被反手一拳打得陷进脸孔。
从另一边靠近的男子,则被她顺手一记上钩拳招呼在下巴,先跪下之后才往后一倒。
他翻起白眼,完全失去意识。
其他工作人员注意到情形不寻常,这才总算在原地站住。
清家翼不曾练过格斗技。这样的她面对包括一名警察在内的三名成年男性,却都一拳就撂倒他们。
四周的围观群众开始起哄,其他警察也聚集过来。
在这其间她已经越过封锁线,朝古城走了过去。
「慢著!不可以进去!」
警察连警棍都没带,就小跑步跑向她。
看到一个连刀械都没拿,只是想跑走的年轻女性,他们显然太过大意。他们似乎错以为自己人和摄影工作人员倒在地上,也顶多只是被推开。
所以当然连要拔枪的意思都没有。
虽说他们即使用枪,胜算依然微薄,从这一点来看,反而是太缺乏危机感,但以结果来说却救了他们的性命。
一旦他们用枪,翼就必须完全瘫痪对手。
但既然不是如此,她就不必理会这些人。
翼的身影瞬间就从跑向她的警察们的眼前消失。
她以神乎其技的步法从警察们之间穿了过去,就这么默默往前走。
警察们找不著她,发出震惊的惊呼:
「……奇怪?」
「啊,喂!你慢著!」
「小姐,就说这边禁止进入了!」
他们正连忙要追上去,但身后传来一种极具特色,却在这个场面显得格格不入的脚步声。
一阵迅速敲在柏油路上的坚硬「蹄」声──
当警察们听到这种基本上不可能在现代日本市街中听到的声响而转过头去,声音的来源已经从他们头上高高跃过,在翼身旁落地。
那是一匹毛色纯黑得像影子一样,体格健壮的马──
但比起这匹马,骑士的模样更让警察们发出惊呼。
像雕像一样静止不动的马背上,坐著一只圆滚滚又胖又黑的「老虎」。
不是真正的老虎。是红街中华街的吉祥物,仿黑色老虎造型的黑虎君布偶。
这布偶装的基本造型是仿老虎,但不知为什么只有尾巴部分是虾子的尾巴。
瞪大的眼睛与非常有猫科风格的嘴角造型,在完成度上被评为「就是有点恐怖」「瞳孔好吓人」「把人当食物看的眼睛」「有病的肉食兽」,说穿了就是可爱与诡异以四比六的比例共处。
几乎只有三头身的圆滚滚体型,骑在马上显然比例很差。粗短的手脚怎么看都不觉得能握住缰绳或踩到马铠,但缰绳自然地碰到他的手,马铠也变成像是脸盆的形状支撑住他的脚。
布偶不理会看得呆了的警察与围观群众,将肉垫鼓起的手掌伸向翼。
「呀喝,『拳斗士』,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他的嗓音极为开朗,略带沙哑。
「……是『骑士』?」
她对布偶装里的人不认识,但对眼前的马记得很清楚。
虽然有著马的形体,但并不是生物,其实是由骑士的「影子」变形而成。
由于是驾驭自己的影子,无法在影子维持马的形体的状态下马,但只要是有影子的地方,无论路况多么恶劣,都能高速行进。
过去在欧洲,这个能力就在紧急移动与传令等用途大为活跃。虽然这种能力并不适合单独用于战斗,但也曾载著其他同伴在战场上驰骋。
穿布偶装的黑虎君举起他逗趣的双手。
「答对了。那么,我就带你去『皇帝』所在的地方当成奖赏吧。很遗憾,『皇帝』不在那座城里。我是奉将军指示,为了因应『城主』来不及逃走的情形,才在这里待命。可是,城堡就要消失了。想见皇帝的话就跟我一起来。」
翼仰望这个不是白马骑士而是黑马黑虎君的人物,维持半翻白眼的眼神叹了一口气。
「这我是很感谢……可是在这之前,你这打扮是怎么回事?」
黑虎君在马上感到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
「你不知道吗?这是红街中华街的吉祥物黑虎君啊。我的尾巴也没忘了弄成虾子尾巴。」
「名称和所属根本不重要。我是在问你扮成这种模样的理由。」
黑虎君把身体歪往另一个方向。
「……因为兴趣?」
翼用戴著拳击手套的一只手按住眉心。
「…………你已经连为了伪装或佯动时可以吸引注意之类像样点的理由都懒得找了吗……?而且你这虾子尾巴是怎么回事?和老虎根本没有关系,就只会碍事吧。」
黑虎君一只手在身前摇动。
「不不不,你想想看,说到中华料理,不就会先想到乾烧虾仁吗?」
「……会吗?我倒是会想到拉面或炒饭……」
黑虎君立刻无视她的意见。
「然后说到虾子,不就会想到黑虎虾吗?」
「……够了,我大概了解了。」
反正一定是企划者喝醉了吧。要是他人就在眼前,也许早就揍他一拳了。
翼彻底拿他没辄,但还是跳到黑马背上。
仔细想想,以前的「骑士」个性也很轻佻。虽然是个好相处的伙伴,但总是欠缺认真的感觉。
「你、你们两个,慢著!」
一名中年警察这才回过神来,大声喝止。
翼不理他,将戴著手套的手放到布偶背后。
虾子尾巴固然有点碍事,但黑马的背牢牢吸住她的大腿与脚掌,稳稳支撑住她的身体。
即使处于不稳定的姿势,只要骑士没有这个意思,共乘者基本上是不会被甩下马的。
影子马立刻蹬地而起。
不用助跑就高高跃起,一瞬间就跳过了停在一旁的警车。
这如梦似幻的超现实光景尚未结束。
就在群众远远围观之下,马以乘著风似的速度正面冲向一栋办公大楼。
就在每个人都以为马会重重撞上大楼之际,马身却倒向与窗户平行的方向,避开拥挤的车道,开始沿著大楼侧面往上爬。
马蹄没蹬破玻璃窗,只留下电子音效般的轻快声响,马载著布偶与翼迅速跑上大楼屋顶。
黑虎君也不管这些抬头看得哑口无言的人们,对翼说:
「拳斗士,你知道吗?我们的『真身』好像在超过一百年前败给了行商会,听说布洛斯佩克特陛下也被他们用卑鄙手段杀了。」
翼早已隐约猜到这件事。
如果布洛斯佩克特战胜行商会,这个世界的模样应该会有更明确的改变。
活在这个时代的清家翼所学到的历史当中,丝毫不曾提及布洛斯佩克特的存在。
这也就表示,从他们将「拳斗士」的异能复制到珠宝盒内之后没过多久,就打了败仗。
「现在的行商会成了远比当时更大的组织,在全世界都有分部。可是,他们内部却因为派系斗争而摇摇欲坠……详细情形我晚点再跟你说,眼前我就先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黑虎君从无人的大楼屋顶看著眼底的人们,胡闹著像要逗他们笑。
但他口中说出的话,却与逗趣的姿势一点都不搭调。
「行商会的创办人『翁居梦路』,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他的年纪比起『那个时候』完全没增加。」
一阵无以言喻的恶寒,让翼背上一阵战栗。
「……你所谓的年纪没增加是怎么回事?」
黑虎君点了点头。由于他头大,小小的动作也连带变得很大。
「他不会老化。布洛斯佩克特陛下不也从当时就说过『他不是人类』吗……当时我还半信半疑,但现在就觉得完全能够信服。他在行商会人称『不老的梦路』。我万万没想到创办人到现在还是现役的长老级人物,这不就像是老天要我们去报仇吗?」
翼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翁居梦路──
这个名字是想忘也忘不了的。
他并未拥有特别强大的力量,头脑也并非特别有条理,没有领袖魅力,也没有人望,是个无聊的男子。
但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东洋人,却与布洛斯佩克特正面为敌,还把其他异能者也牵连进来,创办出「行商会」这个秘密结社,多次派出刺客来犯。
用幼稚点的说法,他无异于「邪恶一方的首领」。
翼用力握紧拳头。
黑虎君笑著安抚发出杀气的她。
「拳斗士,你冷静点。你要知道,我之所以挑现在告诉你这件事,是希望你看到他的时候不要冲动。今后的方针,要由布洛斯佩克特决定。眼前我们该做的事情,就是好好召集觉醒的同伴。在某些情形下,翁居梦路说不定也会有利用价值……而且最重要的是,布洛斯佩克特陛下应该有事要找他。」
听到这段要她自制的话,翼好不容易才点头回应。要是什么都没听说,想必翼一看到他就会激动得失控。
「不过再怎么说,当时的行商会成员也只剩下他了。虽然从当时就保持中立的斐迪南和艾斯哈还是老样子,但现在的行商会里真正可怕的对手,已经是寥寥可数。创办当时的理念已经淡去,组织也因为权力斗争而渐渐腐败,就算我们置之不理,他们多半也会从内部瓦解。」
黑虎君说明现况,模样显得由衷开心。
翼从马上仰望天空。
蔚蓝的夏日晴空下,白云明亮得耀眼。
这片天空对翼而言十分熟悉,对拳斗士而言却是异国的天空。
翼在阳光下眯起眼睛之余,忽然想起一件事。
想起了对自己这个复制品来说的最后一段记忆──
也就是,当他们将自己的异能保存到珠宝盒内的那个时候,也是个像今天一样晴朗的日子。
「人生就像珠宝盒──但要在里面装什么,则是自己决定──」
这是以前人称「记录者」的同伴对她说的话。
她说要选宝石还是垃圾装进盒子,会让人生产生重大的改变。
她是个有著不可思议气质的少女,主子布洛斯佩克特也对她另眼相看。
包括她特异的能力在内,她对拳斗士等人而言是个非常重要的伙伴。
黑虎君小声回答:
「好怀念啊。这是『记录者』说的话吧。我们还没找到她。现在监看者正第一优先想找出她,但她似乎觉醒得比较晚……得趁她被行商会逮到之前,刻不容缓地保住她才行啊。」
「是啊。我……想再见到她。」
虽说是「她」,但他们还不知道现在的宿主是男是女。
骑士回过头来。
「我还是姑且先问一声。你……对『清家翼』在现代的工作,都没有眷恋吗?如果现在就回头,你还能回去过平凡的日子。」
翼从大楼屋顶俯瞰下方,以叹息回答这无意义的问题。
「我失踪期间,局里虽然少了我,但运作起来似乎没有任何问题。虽然这多半表示组织就是有这样的余力,但我希望能待在需要我的人身边。布洛斯佩克特陛下,应该就能把我当成战力来有效运用。」
骑士在布偶装里笑了。
「这样啊。看你在电视圈的生活过得很充实,我还真有点意外。」
翼握紧双手手套。
这种手套也和影子马一样,可以自由收起或放出,但无法从她手上分开。这手套一旦认真出拳,甚至可以打出冲击波,乃是她能力的象徵。
「对现在的我而言……战斗比其他的一切都更优先,而且最好是一对一的打斗。在令人热血沸腾的紧张感下,和强者比拳,对我而言是至高无上的喜悦。」
能够拿出真本事打一场的喜悦,是没有多少事物能够取代的。
看到翼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微笑,马上的布偶轻轻把头一歪。
「虽然这话轮不到我来说,但你还真是老样子,一样是个好事之徒啊……清家翼小姐也是这么热血运动型的人吗?」
「我没练过格斗技,但曾经参加韵律体操的高中校际比赛。虽然因为受伤而放弃,但我自认自己还挺努力的。」
黑虎君拍手叫好。但由于是布偶装,只发出啵啵几声闷响。
「原来如此。所以是宝石和宿主的波长刚好很合啊。看你觉醒后也没有不知所措的迹象,劈头就开始闹事,害我吓了一跳──但这下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管怎么说,今后也请多关照了。」
黑虎君伸出的大手,终究是想握也握不住。翼以戴著拳套的手与黑虎互击来代替握手。
通往大楼屋顶的门口,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看样子是有人特地从楼下追上来。
翼在马上调整好姿势。
「请你动身。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就会当场打垮他们,但你应该不希望在这里把事情闹大吧。」
「现在还不想喽。『将军』的指示就是先快点会合再说。」
黑虎君一拉缰绳。
影子马当场跳起,跃过金属网,跳到隔壁大楼屋顶。
落在地上的影子飞上空中而有一瞬间消失无踪,马的脚也跟著从蹄到膝盖的部分都消失,但当影子落到隔壁大楼屋顶上,又恢复了原来的形状。
影子马无法在脚下没有影子的情形下做出长距离跳跃,但短距离似乎就不成问题。
翼在过去的记忆中,也不曾被影子马载到这样的高处。这一百年来,世界有了太大的改变。
影子马无视于哑然目送他们离开的警察,自由自在地一栋接著一栋,在建筑物之间自由自在地驰骋。
翼在马背上迎著风,陶醉在久违的昂扬感当中。
如果人生就像珠宝盒,那她就要把强而有力的光芒装进去。她不要披上人造的虚假光芒,她希望自己不只看起来闪耀,更希望实际活得坚强而坚定。
这不是「拳斗士」的想法,而是先前一直受到压抑的「清家翼」的想法。
她因为受伤而放弃韵律体操,但长相与嗓音得到赏识,做起播报员这样的工作,虽然不断努力,但一直觉得得不到满足。
并不是对工作不满,而且她也有著赢得竞争而钻过窄门的自负。
但这并不是她「最渴望的事」。
要是没受伤的话──她怀著这样的念头,不去正视选手生命在不完全燃烧中结束而带来的懊恼,站上光鲜亮丽的世界,试图藉此填补内心的空洞。
但继承拳斗士记忆的现在,她对于过去的自己也开始能够客观看待。
清家翼就是想奋战到能心服口服认为「我的极限就到这里」为止。
即使在电视摄影机面前笑得开朗,这种无以弥补的后悔却一直盘踞在她心中。
透过这次觉醒,她得到了与这样的后悔诀别的机会。
以后她就能在布洛斯佩克特这个主子麾下,尽情奋战。
影子马从大楼侧面斜向飞驰而过,让翼觉得自己就好像飞上了天。
她四肢涌起力量,将握紧的拳头放到嘴边。
清家翼现在就不靠翅膀,准备飞上眼里的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