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便该像孩子一样,这种想法或许也只是一种自我满足吧。
我希望他们随心所欲地活着。
认为这样才算是为他们着想。
土色皮虏的魔物发出宛如用指甲刮黑板的声音,挥下手中的武器,我一个侧身,避开小柄斧头的攻击,并用铁制小刀刺向攻击后重心不稳、踉跄难行的魔物侧头部,它剧烈痉挛一下后,便随着铁制小刀被我拔出的同时倒落在地。
哥布林,是我在这异世界中交手过最多次的魔物,尽管在森林深处,它盯上猎物的双眼可谓贪得无厌,被这种眼神看着,令我不禁眉头紧皱。现在这里约有十只哥布林,『魔力秘林』之中,叶缘间隙灌落的阳光,勾勒出它们奇异的姿态,一言以蔽之,便是不寒而栗。
哥布林胡乱从正面朝我进攻,我用铁制小刀拨开哥布林前锋的一击,昏暗森林中响起尖锐的高音,并散落细小的火花,被我拨开的长剑顺势插入地面。
我踩住那柄长剑,抡刀一闪,虽然无法砍断它的头,但被我划开的喉咙迸出鲜血,我往后一跳避免沾染血液,它随即双膝一跪,倒地而亡,而剩下的哥布林竟看都不看伙伴一眼,全体朝我蜂拥袭来。
倏地,自哥布林上方撒下一阵箭雨,有些头部中箭,有些胸部中箭,共有三只被精准无比地射中要害,随着方才奔跑的惯性栽到地上滚动。
「真多啊。」
还剩下三只,此时哥布林终于停下脚步,眼前倒着伙伴的尸体,而我气息虽有些紊乱,却毫发无伤,如此一来,尽管哥布林再怎么好战,心中也应该有些畏怯了。
但在此停下脚步……停下动作,无疑是自杀行为,飞箭典向踌躇不前的三只哥布林,几乎同时射中它们的脑袋。
『结束了吗?』
「……帮了大忙。」
我用斗篷擦拭被哥布林鲜血弄脏的小刀,收回刀鞘之中,同时,菲洛纳几近悄然无声地从粗大树枝跳回地面。
真是个轻盈的像伙。我如此心想,而俊美的精灵用手指拨了拨微乱的浏海。
「就算只是哥布林,但和十只以上对峙,却毫发无伤……你真的是人类吗?」
他突然对我这么说,先不论他的真意为何,我希望他至少把我当人类。
「总之不是精灵就是了。」
听我比划着耳朵如此说道,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是啊,你不是精灵。」
「对吧?」
我笑着说,耳中传来一阵叹息,来自一起工作的精灵,以及脑中响起的嗓音。
「我只是个软弱无力的人类罢了。」
「弱小的人类不会想当冒险者吧?」
『他说得对啊。』
「……真是一针见血。」
我耸耸肩,环视四方。
倒落在地的哥布林尸体共有八具,加上远方的尸体,共超过十具。
虽然哥布林的确是群居魔物……但在这么清净的森林中,会聚集这么多哥布林吗?
「菲洛纳。」
「怎么了?」
「你不觉得哥布林的数量太多了吗?」
他听我这么说,便陷入沉思似地俯哦尸体,低头不语。
有精灵居住的这座森林,受与众魔物之神——魔神对立的精灵神影响甚深,虽然哥布林很弱小,却也不是会自己聚集到此地的迟钝魔物。
「我讨厌麻烦事啊。」
『你又说这种话……』
我看了一眼沉思的菲洛纳,先出手把哥布林剥光,他们用的是破破烂烂的剑与斧头,穿戴的是从未洗过的老旧皮甲。
都是带回去也赍不出好价钱的东西,当我看着手上的长剑剑身发呆时,菲洛纳有了动静。
「莲司,你之后要做什么呢?」
「毕竟接了采集灵草的委托,所以还是得去完成任务啊。」
听我毫不犹豫地说,菲洛纳露出淡笑。
「这样啊。」
我也露出微笑,站起身来。
「那么,我们快去完成工作吧!」
「嗯。」
我以振奋精神的语气说,不过得先把该做的事做完,虽然知道这些破铜烂铁卖不了钱,让我没什么干劲,但我还是从哥布林尸体上拔下它们的装备,堆成一堆。
回程时,再来这地方回收装备丢到森林外就好,接着我请菲洛纳带路,前往灵草生长地。
『这附近似乎没其他哥布林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最合理的解释大概是我们神经过敏吧。
既然艾路曼希尔德没有任何反应,应该就是这样了。
「算了,既然毫无头绪,一直思考也没什么意义。」
「是啊,而且如果森林中的魔物有所变化,我们精灵应该会察觉到的。」
「你说的倒也是。」
精灵比我还要敏感许多,在森林之中更是如此。
方才攻击我们的哥布林完全未活用地利之便,一个劲地从正面袭来,执意追赶地面上的我,却对树上的菲洛纳毫无所觉,也因此,尽管有十数只之多,我们仍能毫发无伤地解决它们。
但清净的森林被血味污染,让我感到不是很愉快。
「菲洛纳,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不累,还是说你累了呢?」
「嗯,我累到无法停止叹气呢,但要是你不累的话,不休息也没关系喔。」
『就算是说笑,你能不能讲点再象样些的话?』
那就不是我啦,我扬起嘴角,脑中传来艾路曼希尔德的叹息。
「你的个性真令人费解。」
「很好懂吧?我讨厌麻烦事,喜欢轻松度日。」
『认真工作啦。』
艾路曼希尔德的立即吐槽让我开怀大笑,菲洛纳用一种看可疑人物的眼神瞅着我,我才慌张地清了清喉咙。
话说回来,我觉得我有认真工作啊,我今天不是也进入『魔力秘林』摘灵草吗?不认真是指躺在旅馆床铺上睡一整天,或是成天游手好闲、消耗积蓄才叫不认真吧?
比起来,现在的我真是个再认真不过的冒险者(有为青年)了。
但要是我这么说的话,别说碎碎念了,她大概会一整天都不跟我说话吧。
* * *
我们回到魔法都市时,太阳还高高挂在天空。
我去公会领了报酬,右手拿着塞满今天收入的皮革袋,呼了一口气。
我咯咯笑着,今天这么努力工作,我盘算着晚餐可以吃得奢侈一点,而这表情被菲洛纳看到,他又露出一脸狐疑的神情。
总之,不论收入再怎么好,像今天这样的战斗我可敬谢不敏,荷包有所进账不是件坏事,但我可没胆拿性命和金钱摆在天秤上衡量。
「你之后要做什么呢?」
「我要回森林去。」
「这样啊,有机会的话再麻烦你啰。」
「嗯。」
语毕,我们就互相道别了。我本来想约他一起吃饭……应该说是一起喝酒,但在我遨他之前,他便匆匆离开公会了,大概是很在意大量的哥布林吧。
我这么想着,也走到人潮汹涌的大马路上。艳阳照耀整座城市,舒爽微风徐徐吹过,路上行走的,有不知去哪里吃午饭的人们,以及手牵手散步的恋人们。
精灵美男子已混进人潮,消失在我视线之中,连远去的模样都这么帅。时不时能看到与菲洛纳擦身而过的女性回头瞄他,令我不禁笑了起来。
下次再见面时,一定要拿这点逗逗他。
「那么,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就这样找个地方吃午饭好像不错,或者,反正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去酒馆也行。
这世界的娱乐少得可怜,其他伙伴曾想推广下棋或扑克牌,但都尚未普及到平民圈。
一部分的原因是制造技术不够,如现代日本的机械加工流水生产线是不可能的,若要手工制作,又需工夫、时间和人力。像象棋这种小东西如果手工制作,因为需要人力及复杂手续,价格也会水涨船高,至于制造扑克脾的纸张也很昂贵。
虽然不至于买不起,但皆非平民能轻松购买的价格,导致道具店里囤积山一般的存货。
而且,这毕竞是个一年前还饱受魔神威胁的国家,年轻男子拼命修复遭魔物或魔族破坏的城镇,年长者与妇女孩童则努力从事农业或家事。
大家都没心思想着玩乐的事,与其玩乐,不如赚钱养家比较实际,因此,我们这些『英雄」想出来的娱乐,便只流行于部分贵族之间。
这种情况依旧会持续一阵子吧,毕竟魔物的威胁尚未完全解除,而理所当然地,唯一生意兴隆的便只有疲惫男人聚集的酒馆了。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嗯……去吃中饭?」
『不要问我啊……』
「也是。」
我没多想就问了,接着便迈步走向我住宿的旅馆,一楼是餐厅,味道还不错。
「嗯?」
我想着要吃什么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旅馆的门,我在那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不是芙兰榭丝卡吗?』
走在大马路上的人潮没人注意到这道嗓音,但站在旅馆门口的金发女性——芙兰榭丝卡却听见了,她朝这边望了过来。
方才还呆愣地盯着路上人潮的脸,浮现一抹笑容。
「你怎么来这种地方啊?」
『说什么这种地方,这里不就是莲司住宿的旅馆前吗?』
「你挑我语病的功力真是越来越高超了呢。」
我的搭档总是爱多嘴。
『谢谢。』
「我是在挖苦你喔……算了。芙兰榭丝卡小姐,有什么事吗?」
『唔。』
我注意到芙兰榭丝卡偷瞄着我们斗嘴的视线,便装作没事似地结束对话。
「莲司大人,别来无恙。」
「嗯嗯,好久不见了,芙兰榭丝卡小姐,你看起来精神不错,我就放心了。」
『我们跟她也才分开十天而已。』
「嘻嘻——艾路曼希尔德大人似乎也非常有精神,我就安心了。』
『嗯。』
我对艾路曼希尔德那严肃的响应叹了口气,我的搭档依然一如往常地注重面子。
算了,她就是这点可爱。
芙兰榭丝卡的衣服与之前旅行时相比没什么改变,是魔法学院的制服,只少了保护胸口的铁制胸甲。
「总之,我们先找间店坐坐吧。」
总不能一直站着讲话。
「我接下来要去祭……吃午饭,芙兰榭丝卡小姐已经吃过了吗?」
我本来想说祭五臓庙,但总觉太过粗鲁,便中途改口。
「啊,不用了,不能打扰您——」
「别在意啦,而且有芙兰榭丝卡卡小姐在反而帮了大忙。」
「……这样吗?」
「你也在的话,我就可以跟艾路曼希尔德讲话了。」
「啊——说得也是。」
芙兰榭丝卡似乎先察觉到我想说什么,露出开心的神色,对我点点头。
艾路曼希尔德的声音只有她选定的对象能听得见,若有芙兰榭丝卡这样知晓内情的人在,我会比较方便跟她讲话。
单独吃饭却一直自言自语的男人,这不仅是恶心,甚至是精神异常了,如此一来,我会比自己的真实身份更加突兀,而且是负面的意义。
「啊,不过,我们还是去像样点的餐厅比较好吧?」
「不、不——啊,我没关系的!」
「喔,这样啊。」
我还以为年轻女孩都会在意这种事情,以我回答得有些泄气。
『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我推开门走进旅馆,我们运气不错,还有一张两人桌,我坐下后,芙兰榭丝卡也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
「我去问情报贩子才知道的。」
『谁?』
「谁知道。」
我没听过这名字……与其说是名字,应该是职业?我和艾路曼希尔德对这个单字都充满疑问。
从字面上,可以想见是贩卖情报的人,但我前几天才刚来到魔法都市,根本还是个没没无闻的无名小卒,怎么会有我的情报呢?这让人有点在意。
「我在公会打听莲司大人的事,但没人知道——就在我反复打听时,那个人告诉我的。」
这么说来,我想起来自己并没告诉公会我住在哪间旅馆。
「真是不好意思呢。」
「啊,不,怎么会是您不好意思呢?」
『这是莲司的错喔。』
「……真抱歉。」
「请、请您不要这样!」
我开玩笑地这么说后,芙兰榭丝卡连忙慌张地否定,不知她是否注意到自己音量过大,看了看四周后,害羞得双颊泛起红晕,低下头去。
「算了,先不捉弄芙兰榭丝卡小姐了。」
「呜呜……请不要捉弄我。」
『对啊,他也总是这样捉弄我。』
「你明明就很喜欢。」
『蠢蛋,谁喜欢啊。』
好过分喔。我这样回答,耸了键肩。
就在我们斗嘴时,女服务生来到桌边帮我们点餐,我随意点了样菜,芙兰榭丝卡选了有饱足感的鸡肉料理与新鲜色拉盘。
「那么,芙兰榭丝卡小姐,怎么了呢?」
「嗯嗯?」
『你不是有事找我们吗?』
服务生离开后,我们如此问她,她却一脸疑惑,难不成她只是特地来见我一面吗?
「啊,对了。」
芙兰榭丝卡的脸看起来彻底忘记这件事,浮现尴尬的神情。
看来她是真的忘光光了。
「如莲司大人您知道的,我现在就读于阿尔巴纳魔法学院。」
「啊——」
阿尔巴纳魔法学院。
……我没听过这学校的名字,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
这城市被称作魔法都市,自然聚集许多精通魔法的人,远道而来学习魔法的也大有人在,而来学习魔法的少男少女,大多会进入学校——魔法学校就读。
我知道的大概仅止于此,这城市中还有许多学校,那些学校各有多少学生,或者叫什么名字……我一概不知,也可以说我一点兴趣也没。
连魔法都不会用了,去了解学习魔法的地方做什么呢?不,毕竟也有能使用魔法的魔族或魔兽,所以也不是完全没必要了解。
但拜驻守王都的骑士团所赐,我个人有关魔法的相关经验,皆来自于他们的斯巴达教育或实战演习(互相砍杀),通过阅读魔法书了解理论,只有在刚来到这世界时及有其必要的时刻而已。
但事到如今,我实在说不出口自己不知道阿尔巴纳,总之先顺着她的话,之后再调查吧。
「我们学院长想见您一面……」
「见我?」
「是的……您不方便吗?」
芙兰榭丝卡低下头,接着——双眼往上看,水汪汪地看着我。
我对女生这样的动作实在很没辙啊,是因为我好女色吗?还是因为我对女生很好?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但我想……艾路曼希尔德一定会说是因为好女色。
芙兰榭丝卡隔着桌子盯着我的视线,让我觉得很害臊,我吐了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只是见面的话倒还好,但老实说真的很麻烦,想到学院长会想见我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我身为『英雄」而出名的缘故吧,不知是芙兰榭丝卡说的,还是学院长自己察觉到的,但著名学校的学院长知道一些我的事情本来就不奇怪。
……虽然我并不知道阿尔巴纳魔法学院到底多著名。
但既然能当到学院长,自然表示此人善于魔法,或许一年前我们曾并肩作战也说不定。
「好吧。」
我简单地说,答应芙兰榭丝卡的请求。
「而且也正好。」
「……正好是指?」
「嗯,刚好,我对宗一他们就让的是什么样的学校很感兴趣,去突袭进行教学参观好像也不错。」
跟学院长谈话结束后,正好可以去看看宗一他们上课的样子。
「教学参观?」
或许因为她没听过这个词汇吧,芙兰榭丝卡像鹦鹉学舌般重复我说的话。
也是,异世界的学校一^有教学参观这种制度吧-应该都是以书信向父母报告近况。
「教学参观就是……家长亲自去确认小孩在学校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也许实际上并不是这样,但我心中的教学参观就是这么一回事,之后家长还会向班导询问小孩的学习态度等等,但我那样做会太醒目,这次就算了。
要是有机会的话,我还是想问问宗一他们的班导呢。
「我好歹也算是他们在这个世界的监护人呢,当然会想知道他们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事实上,我只是想在见面时吓他们一跳,虽然有点幼稚,但也很有趣。
这一年内不知道他们成长了多少,又过得如何呢……若是看到他们在课堂上睡着的话,我就可以拿这点闹他们了。
宗一很讨厌念书,所以一定很有趣。再说,一年前……我选择不告而别,实在有点害怕直接和他们碰面,还是先躲起来看看他们的模样就好。
「这样啊……」
芙兰榭丝卡没注意到我内心的想法,用讶异的表情看着我。
『你的真心话是?」
「让他们吓一跳应该会很好玩。」
『你被阿弥活埋的话,我可不会帮你说话喔。』
我叨念了艾路曼希尔德真是个无情的搭档后,便看到餐点送上桌了,送来的是餐鹰招牌菜,充满蔬菜的炖菜以及柔软的白面包。
我的炖菜被升级成大份了,是因为我是旅馆的房客吧。
芙兰榭丝卡面前放的是看起来像鸡腿肉的照烧料理,裹上橙色的酱汁,在窗户洒进的阳光照耀下,反射着美丽的光泽,盘子上还有五彩续纷的蔬菜色拉,让它看起来更加美味。
这家餐应的厨师深谙料理视觉上的美感,我因为预算问题,一直只点便宜的炖菜,不过今天晚上尝尝其他的菜色或许也不错。
「看起来好好吃。」
「对啊,趁热吃吧。」
「好的。」
芙兰榭丝卡在开动之前,恭敬地向女神献上祈祷。
我虽然还是没习惯祷告,但也有样学样地照着芙兰榭丝卡的动作比划。
女神爱丝特莉亚大人,请让我再过一段安宁的日子吧,但回想至今为止发生的事,看来是希望渺茫了。
「嘻嘻,您祈祷得真虔诚。」
「虽然我不是虔诚的信徒,但好歹也算女神的使徒啊。」
我用附近的人听不见的音量低声说道,接着便用木制汤匙舀了一口炖菜,料理中有许多切成适口大小的蔬菜,吃起来很有口感。
与新鲜牛奶一起熬煮的蔬菜滋味恰到好处,切成一口大小的半兽人肉也很柔软。
「嗯,真好吃。」
「真的呢,和学校餐点一样好吃。」
芙兰榭丝卡用刀叉切开鸡肉。
她的动作十分流畅优雅,再次让我感到眼前这名女性,的确是出身贵族的千金大小姐。
「那有点言过其实了吧。」
「不,是真的非常好吃喔,莲司大人。」
学校餐厅用的应该是更好的材料才对,毕竟也有像芙兰榭丝卡这样的贵族就读,若使用便宜的食材,岂不是有损学校的格调吗?
她之所以会觉得这里的东西好吃,四周有很多其他顾客,又是个热闹的地方应该也是其中原因,在热闹的地方用餐,料理似乎也会因此变得美味。
「莲司大人有不敢吃的东西吗?」
「嗯?大部分都敢吃,但我讨厌苦的东西。」
苦瓜、青椒、茼离——这些蔬菜虽然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但也有类似的食物,若很适合下酒,我倒是也能吃,只是不会主动想吃它。
「呵呵。」
芙兰榭丝卡不知如何看待这样的我,她气质高雅地掩住嘴巴轻笑。
『他很像小孩子吧?』
「人总是会有几个不喜欢的东西好吗?」
我一边这么说道,一边又吃了一口炖菜。
「那我该什么时候去见你说的学院长呢?」
「欸……啊。」
『这停顿是怎么回事?』
芙兰榭丝卡维持着手拿刀叉的姿势值在那里。虽然有失礼仪,但我觉得不必跟她说。
从她的反应,让我知道学院长似乎并没有指定跟我会面的时间。
「啊,那个……」
「学院长并没有指定时间对不对?」
听到我这么说,芙兰榭丝卡诧异地看着我,看她反应这么好猜,我也觉得格外愉快。
「不,其实看你的反应就可以想象了。」
我撕开白面包,放进口中。
「那么,该怎么办呢?」
明天、后天,还是下周呢?
『那就明天吧。』
我用汤匙搅和着炖菜,思索该怎么办时,艾露曼希尔德突然这么说。
「那也太赶了吧。」
『哼,反正时间一长你就会开始不想去吧,所以越赶越好。」
「……就算是我也不会怕麻烦成那样好吗?』
『哼。』
我悄声说道,艾路曼希尔德用鼻子哼了一声,虽然她其实没鼻子。
真是的,我的搭档实在非常了解我啊。
「约明天会不会太赶呢?」
「啊,不……不知道呢。」
芙兰榭丝卡的反应很正常,虽然对方想见我,但突然说明天要登门拜访,就算吓到对方也不奇怪。
「总之,我们先吃完饭吧,难得有这么美味的料理,冷掉就可惜了。」
「啊,您说得对。」
之后一小段时间,我们彼此聊着这几天做了什么,并用完餐点。
最后,芙兰榭丝卡用手帕拭净嘴角,喝了口水。
「我来付账喔。」
「怎么可以,让我——」
「好了、好了,这种时候该让男人付钱。」
『这就是所谓男人的志气。』
到底是去哪学来这种话的啊,我从口袋外轻轻敲了徽章(艾露曼希尔德)一下。
接着,芙兰榭丝卡在轻笑出声的同时以手轻掩嘴角。
「嗯,总之就是这样。」
而我则像平常一般耸了声肩,昭示我的意图。
虽然男人的志气这几个字与我并不相衬,但让年纪比我小的女性请客,我内心还是有所抵触,或许有些人会觉得我古板,不过我觉得这点自尊还是很重要的。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嗯,小孩不用跟大人客气。」
「小孩……我已经都十九岁了。」
「在我看来都还是孩子啊,等你满二十岁,再一起喝酒吧。」
『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主意。』
好吧,先把玩笑话摆一边。
「那么我会尽早向您传达见面的日期和时间。」
「不用顾忌我,毕竟也要看学院长的行程。」
反正我就是个每天闲闲没事的冒险者,就算被要求明天见面也不会手忙脚乱。
『芙兰榭丝卡,不赶快的话,莲司会不想见学院长的。』
「……你真的很了解我啊。」
「嘻嘻,那么我先告退了,谢谢您请我吃饭。」
向我示意后,芙兰榭丝卡站起身来,那头经过整理的飘逸金发微微摇动,感觉传来了些许与住着许多冒险者的旅馆不太相衬的甘甜香气。
我目送芙兰榭丝卡离开旅馆后,服务生便过来帮我们整理桌面。
尽管有艾路曼希尔德,但少了个聊天对象还是有点寂寞,我这么想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之后我直接坐去还有空位的吧台。
「您还要继续用餐吗?」
我对服务生笑了笑后,看向迈入老年的酒保。
「没有,只是想问些事情而已。」
有别于午餐钱,我另外在柜台随意放上五枚铜币。
「我想知道阿尔巴纳魔法学院的情报。」
我这么问了后,酒保皱了皱眉望向我,他与其说是怀疑我,不如说像问着:「你在说什么?」
「……阿尔巴纳?」
「我受到女孩子的邀请,但我才离开乡下不久,想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地方。」
「啊,原来如此。」
听我这么解释,酒保看向我一身行头后低声说道。嗯,我也知道自己穿得有些破烂。
如果持绩旅行,衣服很快便会脏掉,但每次都买新的也很麻烦,有人说这是不修边幅,也有人说这是爱物惜福,分成两派意见。
先不说这个了,酒保看我似乎的确就是个乡巴佬,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唉。』
虽然艾路曼希尔德什么都没说,但我想这声叹息里,应该蕴含着希望我至少穿得体面一点的盼望,但我没放在心上。
「这么简单的事,不用付钱任谁都能告诉你的。」
他的口吻忽然变了,这应该才是他平常讲话的语气吧。
「那就算了。」
他都那么说了,我便打算收回铜币,但他比我早一步收下铜币。
「但我没说我不收喔。」
听到他的话,我耸了耸肩。
「那么,至少给我一杯最便宜的酒吧。」
「……呵,我知道了,客人。」
真是句毫无感情的「我知道了」。
他给我的是用木制啤酒杯装着的发泡酒,以价格而言只需一枚铜币,实在是个精打细算的爷爷。
「那么,阿尔巴纳魔法学院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是间历史渊源已久的学校,是这座魔法都市中最有历史的学校。」
依酒保的话,魔法都市(奥方)之中共有三所学校,而其中历史最为悠久、程度最好的便是阿尔巴纳魔法学院,开放十至二十岁左右的少年少女前来就读,提升彼此的见闻与技术。
听起来是间人人向往的学院,就读的学生除了贵族子弟,似乎不乏才华洋溢的平民百姓。
「这样的话,贵族不会觉得有失格调吗?」
「是没错,因此虽然程度没阿尔巴纳好,不过也有其他专收贵族的学院。阿尔巴纳重视的是才能,而其他两校重视的是地位……大概是这样的感觉。」
看来大概是这么回事。
『优子会让宗一他们去那里念书,应该有她的用意。』
我在心中同意艾路曼希尔德的话,毕竟现在芙兰榭丝卡不在,无法直接对话。
宇多野优子现今应该在王都,她是拥有『贤者』称号的英雄,虽不知她是着眼于什么才选择阿尔巴纳魔法学院,但她一定是希望宗一他们……那些孩子们可以回到学校生活。
宗一被召唤来异世界时只有十五岁,才在读国中三年级,宗一的妹妹弥生则只有十四岁,而最年幼的结衣,那时更还只是小学生。
讨伐魔神,与魔物、魔族的战事趋缓后,她一定会希望让孩子们去一间像样的学校上学。
就像我努力扮演好他们的父亲——或者该说是扮演好监护人的角色,而优子也努力扮演着母亲的角色。我们在旅途上教他们读写,关照他们的学习,为了使他们在充满杀伐的异世界生活中心灵有所依归,我跟他们一起玩,或教他们做些蠢事。
……说是代替父亲,其实我或许比较像陪他们玩闹的同年朋友。
而后当所有事情告一段落后……我不告而别,去乡下过着悠哉的生活,相信在这段期间,优子一定为孩子们设想了许多事。
已经一年了,当时十七岁的宗一,现在也十八岁,他现在正值成长期,经过了一年,模样想必稍微改变了。
尽管我很期待再见到他们,但又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们,心情有点复杂。
「听说『勇者』和『大魔导士』道些英雄,正在那所阿尔巴纳魔法学院上学是吗?」
「嗯嗯,是从半年前开始的吧……你对英雄有兴趣吗?」
「算是吧,我好歹也算是冒险者的一员啊。」
我耸了耸肩,随意把话蒙混过去,脑中果然传来艾路曼希尔德的叹息。
『什么冒险者的一员……』
「所以对英雄他们的为人有点兴趣。」
「区区冒险者就算对英雄有兴趣,也见不到他们啊。」
「我只是很好奇一些小事啦,像『英雄也会好好读书吗〜』这类的。」
「你在意的事还真奇怪。」
听到酒保傻眼的声音,我喝了一口发泡酒,冰凉的酒精舒缓了装满炖菜和面包的肚子,我一口气喝掉酒杯中一半的量后,吁了一口气,酒精的独特香气在鼻腔中散开。
「看你喝得津津有味呢。」
「我最喜欢酒了。」
『是吗。』
艾路曼希尔德对我的最喜欢一词有所反应,那嗓音听起来比平常更低沉。
我倒是想问她,难道她想被拿来跟饮料比吗?
「嗯,不过实在无从知晓英雄有没有热衷于学习呢。」
那倒也是,一般人的确不可能会知道英雄的学习态度如何。
这也许才是该向芙兰榭丝卡所说的情报贩子打听的消息。
「是吗,谢谢你提供的有趣情报。」
语毕,我喝干杯中的酒并站起身,直接走回我的房间。
我脱去斗篷及小刀,躺在床上,打了个大哈欠后,放松身体。
『不知他们有没有好好念书呢?』
「不知道呢。」
不过我的心中有一丝期待,期待看到他们过的生活,眼见他们的成长。
我注意到自己宛如期待明天要去远足的孩子一般,暗自觉得自己真是个心口不一的家伙,嘴角扬起微笑。
* * *
阿尔巴纳魔法学院,据说是历史最为悠久的学院,果然如情报所言,远远看去便能感受其强烈的存在感。
大门由石造高墙包围,给予来者一股庄严感,仿佛试探着造访此地的人,这扇门亦非常高耸,必须仰望才能看清,两侧各站着两名卫兵,共计四人,穿着全身铠甲,应是铁制的甲片反射着阳光,发出钝色光辉,他们手中也拿着铁制的长枪。
卫兵身后,另有设置一道可放行学生的小铁门,毕竟每次都要开关那么大的巨门未免太麻烦。想到学院还有马车专用与人类专用的门,我只觉得花了好多钱啊。
「这是怎么盖的呢?」
『由人工搬运石头,经过切割,再组合堆叠起来的不是吗?』
我看着石门惊叹地问道,艾路曼希尔德却给了我毫不有趣又现实不过的答案。这里是魔法都市,当然会想象是不是用魔法建成的啊,也罢,艾路曼希尔德的答案或许比较实际。
这世界的人们,只会在攻击方面使用魔法,甚至连陷阱都不做,只会朝敌人正面射飞火球或劈出风刃等等。
明明再多花点脑筋,一定可增加很多攻击手段,甚至可改善生活质量的啊。
「怎么了吗?」
见我用少见多怪的眼神看着魔法学院大门,卫兵中的其中一人向我问道。
眼前站着一个全身包覆铠甲之人,不禁令人感到一股压迫感,那双铁制头盔之中的眼睛,似乎锐利非常,或许正警戒着我是否为可疑人物。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客气,主因应该是我的服装仪容,难得被邀请来学院,却穿着平时的宽松衣服与厚重长裤,再加上一件斗篷,对造访一所有贵族就读的学校,的确有点欠妥。
「啊,没什么,只是觉得大门真是气派啊。」
「什么啊?你第一次来奥方吗?阿尔巴纳魔法学院的大门可出名了,你好像没看过?」
『喂,我们是不是被当乡巴佬了?』
听卫兵这么说,艾路曼希尔德扬起不悦的声音。我觉得被人这么想反而好办事,但这似乎是最令她不满之处。
实际上,我的确是个乡巴佬,这一年都待在乡下村落中默默度日,而且被人如此误解反而有好处,不然被怀疑有其他身份更麻烦。
「是的,真是气派啊。」
「嗯……那你有什么事吗?」
我用最不显得可疑的方式响应后,便感到对方降下些许警戒心。
「这里有学生找我来。」
一听我这么说,卫兵便用极为锐利的视线,把我从脸到脚趾都扫了一遍。虽然他的眼神非常失礼,但这也无可奈何。
「叫什么?」
「欸?」
「找你来的学生叫什么?」
「她叫做芙兰榭丝卡•巴顿。」
「……」
被卫兵投以赤裸裸的怀疑目光,我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
他审视了我一会儿后,便回到同僚身边,接着通过小门进入校区内,而剩下的三名卫兵,则直勾勾地瞪着我。
『真是没教养!」
「对这些人而言,怀疑他人就是他们的工作。」
『讨人厌的工作。』
避免让卫兵听见,我小声地回答艾路曼希尔德,如果再跟她说话,不只是可疑人士,我大概会被当作变态处置,所以我不再回话。
但我脑中还是不断响起『明明就是英雄』,『都是莲司那身打扮害的』等声音。
过了一会儿,方才走进校区内的卫兵,与芙兰榭丝卡一同穿过小门回来了。芙兰榭丝卡慌张地环顾四周,发现我之后,便急忙小跑步靠近。
「莲司大人。」
「你怎么慌慌张张的?」
芙兰榭丝卡来到我身边后,便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大口喘气。害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坏事,用手指搔搔脸颊。
「如果您说出学院长的名字,明明马上就能进来的啊。」
「没办法,我不知道学院长的名字啊。」
这是真话。听我这么说,芙兰榭丝卡露出「糟糕」的表情,脸色因为气喘吁吁以外的理由显得苍白。
「抱歉,你刚才在上课吗?」
「啊,没有,最高年级生在这时候不用上课,我是来帮莲司大人带路的。」
「那真是太好了,如果打扰你上课,我会很过意不去。」
「怎么会呢……请您不用在意我的事。」
「那怎么行,毕竟学生的工作就是读书啊。」
我这么说,伸了个懒腰。
「那就请你带路吧。」
「啊,好的!」
我跟着芙兰榭丝卡穿过小门。此时,四名氍兵的目光一齐朝我扫来。
我感觉到他们想说的是——为什么千金大小姐会为道种家伙带路,真是令人费解。这倒也是,毕竟我看起来只是一介没没无闻的冒险者。
『嗯,真是片宽敞的校地。』
「是吗?」
听见艾路曼希尔德低声呢喃,芙兰榭丝卡随意地回应。
首先跃进眼帘的是一座石造建筑物,巨大的箱型建筑与其说是学校,不如说更像教会,最高处悬挂着通知课堂结束或午餐时间的大钟。
接着最引人注意的,是设置于大门至学院入口间、位于石板路中央的喷水池,雕凿白石所建成的水池边缘,镂刻着仿造鲜花的精细石刻工艺。
虽说我不谙艺术,所以不太了解,但即使在一个门外汉眼中,眼前所见亦是美丽非凡。喷水澄澈清透,水池底部可以看见铜币或金币沉于其中。
「这里是许愿池吗?」
「许愿……吗?」
我看着沉在喷水池底部的货币,这么询问芙兰榭丝卡,她竟有些讶异地反问我。
我告诉她是因为我看到钱沉在池底后,她彷佛有些困扰地别开了视线。
「您看得真仔细呢……」
「嗯?不要问有关许愿池的事比较好吗?」
「啊,不是,并不是那样的,只是……」
为什么要一副很害羞的样子啊?
我单纯是好奇问问而已。
「没有,只是那个,该怎么说好呢……因为是会被您笑话的理由。」
「?」
为什么会被我笑话?我实在难以想象。
『所以,钱到底为什么会沉在水池底?』
「这是女生之间流传的话题啦……就是边想着意中人边投下硬币,那份感情便能成真。」
芙兰榭丝卡越说越小声,为我们解释道。
这跟什么月老的红线、在纸上写一百遍对方名字就能在一起之类的传说相同嘛,虽然这种类比或许不是完全贴切,但就是青春期女孩子会相信的东西。
至于想到芙兰榭丝卡觉得害羞的理由——她毕竟也是个女孩,尽管外表像个大人,内心依然是个会相信这种事情、幻想愿望成真的少女。
我露出笑意,而芙兰榭丝卡彷佛察觉到我的想法:羞涩地将视线——甚至整张脸都别了过去,接着,她为了使自己镇定下来,深呼吸了几次。
「你有试过吗?」
「唔……是有还是没有呢?」
从她反应看来,很轻易就能推测出她试过。
不知道对象是谁呢?像芙兰榭丝卡这样的美人,对象应也是个美貌的贵族,而说到帅哥便令我想起最近常一起工作的精灵,并在想象之中,让他和芙兰榭丝卡并肩而立。
嗯,俊男美女站在一起还真是如诗如画。
『真是的,别问这种问题,你这蠢蛋。』
艾路曼希尔德向我发难,我哈哈一笑后,传来两道叹息。
我环顾四周,发现喷水池附近种植了五颜六色花朵的花坛,学生负责照愿。
石造的校舍与中庭,亦有类似操场的设施,令人感受到一股近似大正时代神学院的氛围。虽然我也没在大正时代活过,只是一种想象而已。
「学生现在都在上课吗?」
「是的,午餐时间刚结束,到傍晚前都是上课时间。」
『怎么一直在上课啊?」
「会吗?」
『身手会变得迟钝。』
听艾路曼希尔德这么说,芙兰榭丝卡掩嘴微笑。我听着她气质高雅的笑声,来到校舍入口。
木制门扉可往两侧开闺,芙兰榭丝卡握住门把一转,听到嘎地一声,门便开了,室内并无鞋柜,连地板皆是石造,可直接穿着鞋子入内。
入口附近摆放价格不菲的花瓶与画作,天花板上垂下吊灯,墙上等距挂着髙价的魔力灯,此处日间夜里给人的印象一定大为不同。
「请往这里走。」
我边参观校内边跟着芙兰榭丝卡走,走廊上回荡着我与她的脚步声。
「学生教室是在二楼吗?」
「是在东馆喔,这栋西馆是老师准备课程的房间,另外像需要特殊道具的炼金术等课程,必须在有别于一般教室、备齐器材的地方上课。」
「有点类似移动教室的概念呢。」
彷佛是过去我所就读的学校一般,有理科教室与计算机教室,我回想国髙中时代的往事,看向眼前稀奇的摆饰。
我一边思考着如果赍掉昂贵的器皿与窗户能得到多少钱,一边走着,芙兰榭丝卡的脚步停在某间房前,巨大木门看起来非常厚实,门把为银制的,房门旁挂着一面木制名牌,用这世界特有的蚯蚓刻著『学院长室』。
「我们直接进去,可以吗?」
「嗯嗯,可以。」
芙兰榭丝卡将手放在胸前深呼吸,看来她也不太常来学院长室。
「我是巴顿,我带莲司•山田大人来了。」
芙兰榭丝卡敲门后这么说道,接着,她明明什么也没做,但门便嘎地一声自动敞开。
芙兰榭丝卡深深一鞠躬后,站在房内深处的男子便望向我们。
该名男子年约六、七十岁,留着长长的白发与白胡,穿着厚重法袍,却藏不住细瘦的身形,看得出男子已有年纪,但他的眼神却十分锐利。
那是一道宛如在品鉴我的目光,却无一丝恶意。
「学院长您好,初次见面。」
「……我们并非初次见面。」
『你啊。』
艾路曼希尔德傻眼的嗓音剌痛了我。
虽然不记得了,但我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学院长,我觉得尴尬,眼神变得飘忽不定。
「我们曾在伊姆内几亚王城中见过两次,我也参加了一年前的战役。」
「这样啊。」
「毕竟我是个再平凡不过的老爷爷了,您不记得也是正常的。」
虽然学院长没有恶意,但他讲到「不记得也是正常」时,我不禁苦叹出声。
实在没办法啊,我只有两只眼睛,一个脑袋,怎么可能记住所有打过照面的人——我在心中为自己找借口。
「敝人乃狄维那,现在担任阿尔巴纳魔法学院学院长。」
他说完请多指教后,便有礼地一鞠躬,而我也轻轻回礼。
「我是莲司•山田,感谢您招待我来魔法学院。」
「乍听巴顿同学和我说您的事情时,我还半信半疑呢……真是段良缘,巴顿同学。」
「是的。」
不知在这种场合问「你们聊了什么啊」是否有失礼节呢?虽然我很好奇他们的谈天内容,但还是别打断学院长的话好了。
『你们聊了什么?』
我的搭档真的完全不会察言观色,把我的忍耐还来。
「啊,艾路曼希尔德大人,您也一起来了啊。」“
学院长连忙慌张地单膝跪地,低头行礼。
艾路曼希尔徳似乎不想隠藏她的声音,毕竟对方知道我们是谁,所以也没必要隐藏。
「你还是一样受人景仰啊。」
『别开玩笑了,笨蛋。』
我刻意调侃她后,就被骂了。
我将视线从垂首的学院长身上转向房中。
真宽敞,比我现居的旅馆房间还大一倍,房间中央摆着高级的桌子,两边各放置了一张沙发,沙发看起来也非常名贵,是黑色的真皮沙发。
房间深处有一张骨董书桌,墙边则有四个书柜,书柜都塞满了书,与其说这里是学院长室,不如说更有书房的味道。
『……抬起头来,你有话要跟莲司说吧?』
「是的,其实是想表达感谢之情。」
「感谢?」
我有做什么值得感谢的事吗?是芙兰榭丝卡的事吗?大概是我们一起击退半獣人的事吧。我这么想着,望向芙兰榭丝卡,便发现她正用一种瞻仰尊贵耀眼之物、充满欣喜神采的目光看向我,这眼神实在难以形容,反而会让承受目光的人害臊不已。
这是为什么呢?毕竟我也只是区区人类,被人这样看只会觉得尴尬。我别开头搔搔脸颊,而学院长刚好站起身。
「请坐。」
学院长如此说道,作势请我们坐在皮沙发上后,轻轻拍了拍手,接着,明明没人吩咐,却有位将长棕发梳成低马尾的妙龄女性端茶进入房间。
应该是秘书之类的人吧。
她利落地准备三人份的茶,在我还来不及询问她的身份之前,便转身离开房间。
「失礼了。」
我首先坐到沙发上,接着是学院长,芙兰榭丝卡犹豫了一会儿后,怯生生地坐到我旁边。虽然我很在意她为什么坐得与我保持微妙的细微距离,但毕竞我们也不算特别亲近,或许这才是正常的距离吧。
「莲司大人,对于您帮助我校的学生,我在此由衷献上谢意。」
学院长朝我深深一鞠躬,这跟我的英雄身份毫无关系,学院长只是感谢我帮助他的学生。
「这……请不用这样。」
我感到有些困惑,但还是不慌不忙地请学院长抬起头来。
「我只是接受她的委托,并如实完成而已……如今我不是英雄,只是普通的冒险者。」
『真是的。』
听我这么说道,艾路曼希尔德欲言又止……但这她识相地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学院长仍然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如今……不是英雄?」
「……如果您当作是这样,我会很感谢您。」
我别过头避开学院长的目光。若一年前我们曾并肩作战,他应当知道我不告而别的事,加上如今我以一介冒险者自居,而非一名英雄,学院长应该能心领神会。
「看来您有您的苦衷啊。」
「有各种原因……总之,希望您不要过问。」
「我了解了。」
我们讲到这时,我吐了一口气。
「您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在想事情。」
我装作一如往常的模样,不想被学院长怀疑,再度轻吁口气。
「对了,学院长,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拜托我?」
「我想这应该不算难事……我可以在学校中四处参观一下吗?」
「学校中吗?」
学院长将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接着,便露出理解似地的柔和表情,朝我点了点头。
「宗一——我对孩子们在这里受怎么样的教育很感兴趣。」
「这样啊,巴顿同学,可以请你为莲司大人带路吗?」
「是。」
「莲司大人,若您有任何疑问,都可以问巴顿同学。」
「谢谢您答应我的不情之请。」
我朝学院长轻轻点头致意,我身旁的芙兰榭丝卡则深深一鞠躬,学院长亦再度向我……我与艾路曼希尔德深深致敬。
这便是我们英雄和周遭众人的不同之处。
虽然我不喜欢这种充满隔阂的人际交往,但这世界并非凭我个人喜好运转。若我刚向学院长深深一鞠躬,只怕他又会单膝跪地、低头行礼了。
我心中带着复杂的情绪,从沙发站起身,既然没什么特别的事,就不必在此久留了。
我向学院长道别后,便离开学院长室,而他最后又再度向我鞠了一次躬。
「呼。」
快憋死我了,确认学院长室的门关好后,我便松了一口气,身旁的芙兰榭丝卡看向我。
「您累了吗?」
「不会,我只是不太习惯这种严肃的场合。」
『堂堂正正地应对不是更好吗?』
「我对自己没什么自信,因为性格比较内向嘛。」
『你还真好意思说。』
我转动脖子的关节,伸了个懒腰。
「那么就拜托你带路啰?」
「是、是的,若有任何疑问,请尽管询问!」
「……你不用那么拘谨啦。」
我笑了笑她有趣的反应后,芙兰榭丝卡脸上便染上几许绯红。
『接下来先去宗一他们的教室吗?』
「对啊,就去看看他们上课的样子吧。」
『坏心眼。』
「呵呵——好的。」
听到艾路曼希尔德无奈的嗓音,芙兰榭丝卡笑了出声,似乎正好缓解了她的紧张。
我跟在芙兰榭丝卡身后在走廊上漫步,
学院长室位于一楼,教师休息室等聚集教职员的处室则在二楼。
校舍分为东西两栋,西馆各楼层中央与左右两侧皆有走廊,能通往位于东馆的学生教室,接着,虽然从学校大门处无法看到,除了芙兰榭丝卡与宗一他们上学的校舍之外,另有让十至十四岁孩童就赎的初级部校舍。
校内还有还有整栋皆放满藏书的圆书馆,以及可在雨天时锻炼身体的修练道场——亦即所谓的体育馆兼游泳池。
听着魔法学院的介绍,我们来到学生校舍,首先是一楼……我们朝一年级生的教室走去,却没看到弥生,现在似乎是修练体术——体育课的时间。
芙兰榭丝卡问我是否要去找她,但比起去修练场,先上二楼比较快,所以我选择先去看宗一与阿弥上课的样子。
「话说回来,魔法师的学院还有体术的课程啊?」
「您很意外吗?」
「对啊,我一直想象你们总是黏在书桌前念书,或是不断进行炼金术的实验等等。」
学生都穿着黑袍、戴着尖帽、手持魔杖、解让魔法书——我做了这样的想象。
「不,仔细回想一下,记得初次见面时,你说你技货课程的分数很差呢。」
我想起这件事,望向芙兰榭丝卡,她便尴尬地低下头去。
这种反应不管看几次都还是很有趣,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坏心眼。
「唔……没、没问题的!从那趟旅行回学校后,我就能好好打败对手了!」
「打败?是怎样的课程啊?」
我这么询问后,她便为我说明上课内容,是使用木棍代替木剑与魔杖的战斗训练。
换成日本的课程便是剑道或柔道吧,这种细节在在令我感到这里真的是异世界(奇幻世界)。
「我之前一直输,但前几天,获胜场次终于追平败北次数了。」
「真了不起。」
尽管不知道学生的程度如何,但能提升获胜次数就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我学习战斗技巧时,当时程度又是如何呢?回想起来,真是没什么愉快的回忆,忍着呕吐感绕修练场跑了无数次的往事,至仍是一场恶梦,虽然技术与经验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体力,若是感到疲倦便无法抡刀弄剑,动作也会变得迟缓。虽然很像热血体育男儿的言论——但在危急的战斗中,那不只是有点道理,甚至可说是绝对真理。
毕竟,就算只被某些魔物的攻击掠过,也会造成致命伤,在这种情况下,若说自己累了、动不了,就真的欲哭无泪了。
「加油啊。」
「好的!」
认识的人有所成长是件令人开心的事,尤其对方是一起旅行过的伙伴,就更使人愉快了。
我希望她能照着这样的步调继续成长,我这样向她说,她高兴地点了点头,芙兰榭丝卡给人一种像小动物或可爱宠物的感觉。我被她的笑容治愈,同时爬上学生校舍的二楼。
比芙兰榭丝卡小一年级的宗一他们教室位于校舍二楼,现在似乎正在上课。
在芙兰榭丝卡的带领下,我确认着宗一他们所在的教室。
教室很大,呈阶梯式排着三列长桌,一间教室能容纳的学生约为四十人,有些地方还有空位,所以实际人数可能更少。
教室的格局令我想到大学教室,往左右延伸的长形黑板,使其看起来更像大学教室。
不过话说回来,不论哪个世界,上课都是用黑板与粉笔呢,我不禁佩服起这种微妙相似之处。
实际上,这里用的并非粉笔,而是使用以石灰凝固而成、称为白石的一种石头书写,一旦写在黑板上便很难清除,不过这里是用魔法擦黑板,这是以前学习文字时得知的知识。
老师们穿着黑袍,戴着宽边尖帽,尽管这么说很奇怪,但那装扮一眼就可以看出是『魔法师』,教室像大学教室,学生们虽然披着长袍,不过底下穿的都是罩衫加裙子或白衬衫搭裤子,长袍也是蓝色的,所以只有老师的打扮莫名突兀,应该不只有我这么觉得吧,大概。
「平常上些什么课呢?」
「在教学中,会任老师意愿安排休息时间,还会举行随堂测验……偶尔带大家去郊外进行技能演练。」
「也满辛苦的呢。」
我所认知的上课。是每上四十五分钟后可以休息十五分钟,中午约可休息一小时。
听她这么说,这里的状况虽和我们世界相去不远,但休息时间却是老师想休息时才休息,也就是根据不同老师,也会有休息时间极度短暂的情况。
静谧的教室中只有老师教学的声音,我看到两张熟悉的脸庞。
教室有两扇门,分别在前后方,我从后门上的小窗望向教室内,看到宗一集中精神上课的侧脸,他丝毫没注意到我。
「看来他有认真上课呢。」
『嗯,正集中精神听老师讲话呢。』
在我目光彼方的宗一,端起认真神情听老师上课,握着圣剑的手现在握着鹅毛笔,在羊皮纸上写下上课内容。
天城宗一,被称为『勇者』的英雄,亦是圣剑持剑人,被女神授与只要意志尚未屈服,便能,『绝对不败』的异能。
他那头在这世界中堪称稀少的黑发,比一年前还长了些,侧脸也变得较为成熟了,他都已经十八岁了,当然会少去些许稚气。
我盯着他的侧脸,深深感慨宗一已从少年成长为青年。他认真上课的姿态融入这个班级,令人无法想象他曾是拯救世界的勇者。
不过被我盯着看了这么久,却尚未发现我的存在……勇者大人(这家伙)似乎也因学生生活而松懈了呢。他能过着符合年纪的生活,我打从心底感到开心。
还有一人,在一群同年龄的少年少女中,果然也很显眼的黑发少女,我马上便找到她了。她长相较一年前更为成熟,可说正从少女蜕变为女人,过去随意扎起的发丝,现在整齐地绑在左侧,非常利落,不知她是否开始爱打扮了。在发丝之间隐隠可见的双眸,感觉有些昏昏欲睡,过去那双令人感到她强势性格的凤眼,现在正因上课内容无趣而显得散漫。而会露出这种毫无防备的模样,正是她——芙蓉阿弥过着和平生活的表征。
宗一被人称为『勇者』,而阿弥则是向女神请求『与神匹敌的魔力』之,『大魔导士』。
大魔导士,引导魔法师之人……虽然这么说,但帮她取这个称号的『魔法使』,当初只是想为她冠个响亮的名号,并没认真思考过其中理由。
虽然她没打哈欠,但一张爱睡的脸,加上用手指戳弄鹅毛笔的模样,的确是与同年女学生相仿的姿态。
这孩子从以前就天资聪颖,旅行途中夜宿于旅馆时,优子教她这世界的文字,她边记边读书,竟然能立刻全背起来,而一旦学会之后,很快地就比我还善于阅赞。
虽然还不到书呆子的程度,但至今仍可忆起她在我顾营火时,于一旁安静读书的模样。
看到这两人的样子,令我既开心又觉得好笑,当我按捺住不笑出声时,便被艾路曼希尔德不悦地说了句『坏心眼的家伙』。
『真是的,都一把年纪了,还尽是做些小鬼头做的事……』
我耸耸肩,离开教室后门。
「就剩下弥生了,那孩子可敏锐的。」
『但看到宗一他们那样,弥生应该也变得有些迟钝啰。』
应该很难不被弥生察觉到我偷看她上课,像这种时候我的直觉才会特别准。
尽管并非什么赌上性命之事,被发现是也不会怎样,但若被察觉到,还是有损我身为大人的尊严。
『我们还没要走吗?看你这样真是没出息。』
「……有必要说成这样吗?」
『我不说你还有谁会说你?真是可悲……』
艾路曼希尔德把口头禅搬出来后,重重叹了一口气,不过她也没让宗一他们听见自己的声音,想必她其实也很享受现在的状况。
这便是所谓的宽以待己吧。
这时,我突地转向身旁噤声不语、乖乖待着的芙兰榭丝卡。
「抱歉,光顾着自己的事。」
「不会……看到莲司大人这样我也觉得很开心。」
「是指看到我窝囊的样子吗?」
「呵呵——才没有那种事。」
当我们在走廊谈话时,从远方传来校钟的声响。这似乎并非下课铃,而是休息铃。
我再度瞄向教室,老师宣布大家可以休息一下。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当我这么思索时,芙兰榭丝卡开口了:
「您不去和宗一大人他们说说话吗?」
『是啊,现在时机恰好,去跟他们说说话吧?』
我并不是很想这么做,所以没有实时响应她们的话。
「我现在突然出现,不会妨碍到上课吗?」
「啊——……」
我这么说之后,芙兰榭丝卡好像不知该如何响应。
虽然现在是休息时间,但四周还是充满学生,如果我一露脸,大家应该就无法集中精神上课了。
我突然发现,照理说休息时间会有很多学生走出教室,但走廊上却依然一片寂静。
「休息时间大家都不离开教室吗?」
「这么说来,真的都没人出来呢。」
芙兰榭丝卡也觉得不可思议,她隔着门上小窗窥伺教室内状况。
「啊啊。」
接着,我也探头一看,尽管是休息时间,但打扮得像魔法师的老师依然待在教室里,课堂虽然暂时中断,老师却无意离开讲台。
多半就是因为这样,学生才不好意思走出教室吧。
现在,学生正分成好几个集团讨论方才上课的内容。
小圈圈大多有分男生或女生的集团,但宗一与阿弥在同一个小团体中……我发现那里的人数远多于其他集团。
其他集团的学生们似乎也不时注意着他们两人。
「他们很受欢迎啊?」
「咦?」
「因为你看,围着他们的人感觉比较多……」
「呵呵……宗一大人与阿弥大人很受大家信任喔。」
我这样询问,芙兰榭丝卡替我进行说明。他们并非因『勇者』或『大魔导士』的身份与众不同,而是以朋友、同摩的身份备受大家信赖。
他们在体术课程中所向披靡,又熟悉魔物生态,不打着『勇者』或『大魔导士』的名号压人,很替朋友着想,也会对遭遇困难的人伸出援手。
比方说前几天,有同学无意间释放出封印于图书馆魔法书中的魔族,阿弥便出手帮助。
这是很了不起的事,但我一听到最后图书馆墙壁一角被炸飞时,忍不住大笑。
那些家伙身边还是跟以前一样热闹呢。
听着芙兰榭丝卡的说明,我再度看向被同学包围的两人。
『他们个性都很讨喜啊,尤其是宗一。』
我同意艾路曼希尔德的话,宗一很好相处,能一视同仁地待人接物。
班上的同学大概也不把他当做『勇者」,而是一般同年龄的朋友。
阿弥不善与人交往,甚至有点怕生,恐怕是宗一拖着她融入班级中的吧。但她过去显得怕生,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当时身边都是年长者,即使从同个一世界被召唤而来,但年龄相仿的男性终究只有宗一,在那种状况下自然会怕生。
说不定现在的她才是真正的阿弥,与朋友谈笑,不,时打一下宗一,在熟识两人的我眼中,
(图片)
他们一如往常地打闹着。
那种关系该说是朋友以上、恋人未满,抑或是单纯的青梅竹马呢?
「他们看起来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这种事才不需要这样绕一大圈确认,直接搭话不就能知道了吗?』
「呵呵,说得也是呢。」
算了,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性格很伤脑筋。
「总之,打扰他们上课实在不太好,等没上课的日子再来找他们吧。」
『再怎么说你也不会逃避宗一他们吧。』
「再怎么说,也不会再逃避了。」
虽然我有很多种借口,但无论哪个听起来都很窝囊,于是我乖乖闭上嘴。
我打算离开教室……最后又再度隔着门上窗户看了宗一和阿弥一眼。
「……」
真的长大了呢,从一年前起便毫无成长的,大概只有我吧。
『怎么了?』
「没事,那么我们回去吧。」
我噤口不语地走出学生校舍,此时太阳已渐渐西下,明明刚只有与学院长谈话以及参观宗一他们的上课情况而已……看来我参观得非常认真呢。
「莲、莲司大人……」
当我走出学生校舍后,芙兰榭丝卡突然开口说话。我转过头以眼神询问她,看到她不好意思地露出有点悲伤,又有点无措的神情。
「怎么了?」
「那个——」
在我们初次见面时,我也见过她这副神情,但往后我们一起旅行,打败半兽人,回到学院。这趟旅途让她有了很大的成长,可以感觉到她胸中藕藏着那份自信。
但现在这份自信已不见踪影,她露出忐忑不安的表情。
现在有什么事情会让她感到不安?我尽管觉得奇怪,仍耐心等待她讲下一句话,没必要着急,等待女人也是男人的志气,这么说好像太装模作样了。
「在您回去前,我有个请求……」
「请求?」
为什么有事拜托我需要露出这种表情呢?看我一脸疑惑,芙兰榭丝卡身体不禁缩得更小。
『怎么了?』
「那个,下次……请让我再和您一起工作。」
原来如此。
我还担心她为何如此不安,原来是这点小事啊,我一方面有些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又觉得以芙兰榭丝卡的个性,这的确是件值得紧张的事。
毕竟这女孩现在依然觉得我是个英雄,明明我只是个必须让一个女孩曝露在危险之中,才有办法下定决心与黑色半兽人(魔王眷属)战斗的无力冒险者。
「你明明不需要这么紧张的啊。」
「……不,毕竟由我提出这种要求,实在惶恐……」
「别在意,我啊,觉得芙兰榭丝卡小姐是我身为冒险者的伙伴喔。」
嘴里一吐出与我作风格格不入的话语,我二头肌上的鸡皮疙瘩马上站了起来。
『真不像你会说的话……」
艾路曼希尔德明明平时都会要求我讲些符合英雄身份的话,一旦我讲出类似的话却开始找我碴,你喔。
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啊,我的好搭档。
我垂下肩膀,露出平常那种没出息的表情,无力地笑了笑,算了,这样才像我啊。
「好啊,下次你放假时,我们一起去工作吧。」
『你不能抬头挺胸吗?堂堂正正一点,真是没出息。』
「…………」
我叹了一口气,而芙兰榭丝卡与我相反,脸上露出如花绽放的灿烂笑容,十指交扣地小小喊了声「太好了」。
我虽想说「这是那么值得高兴的事吗?」,却也被她的笑容感染了。附带一提,虽然我打从心底信赖的好搭档也能治愈我的心灵,但她同时也会毫不留情地伤害我。
「小孩子真有精神啊。」
「啊。」
我为了踏上归途,打算朝阿尔巴纳大门迈出步伐时,耳边传来惊讶的声音。
声音不是来自芙兰榭丝卡,是从较远处传来的,我望向声音的主人,与一名女学生对上了眼。
蓝色长袍下穿着绑了红色缎带的白色罩衫以及略短的蓝色短裙,这是芙兰榭丝卡也穿着的阿尔巴纳的制服。
重要的是,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以及漆黑的双眼,发长及腰——几乎长及臀部,闪亮如绸的直顺发丝经过充分的爱护与整理,还有一双圆润无害的下垂眼。
我见过她,但眼前的人比我记忆中成长了许多,让我一时半刻之间只能盯着她看。
「弥生?」
「莲司哥哥?」
我们两人同时呼唤彼此的名字。她的声音彷佛铃铛般轻脆通透,尽管我们之间有一段距离,我仍能清楚分辨她的声音。
与她并肩而行的女孩都是她的朋友吧,她们都拥有在这世界不算稀奇的缤纷发色,好几双眼睛一齐看着我,露出不解的神色。
「你长大了呢。」
「哥哥……倒是都没什么变呢。」
她显得可爱地歪着头说,美丽的黑发随着动作摇曳。
即使只是很小的动作,但她每个动作都能吸引着他人目光,我虽然不会对像自己女儿一般的少女抱持什么邪恶的感情,但也深刻地感觉到她真的成长得更有女人味了。
「好过分啊,我觉得我有变得……成熟一点喔?」
「这种话请别自己说。」
她这么说道,同时嘻嘻地轻笑。她的声音与外表相符,音色文静而沉着。
我之所以感到她比之前更成熟,是她有了与这一年来相应的成长吧。
「这位是?」
她看向我身后的芙兰榭丝卡,我也回头看去,正好见到芙兰榭丝卡礼貌地一鞠躬。
(图片)
「弥生大人,这还是第一次与您说话,我叫芙兰榭丝卡•巴顿。」
「您好,我是弥生•天城。」
「我请她带我参观学校。」
「这样啊,真是谢谢您了,芙兰榭丝卡……同学?」
他们互相点头致意后,弥生身后的女孩也纷纷向芙兰榭丝卡行礼。
弥生不认识芙兰榭丝卡,但她身后的朋友似乎都对她的事有所了解,便悄声告诉弥生。
「啊,您是学姐吗?真是抱歉,芙兰榭丝卡学姐。」
「不会,请您不要在意。」
唉呀。
「被发现了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试着用敷衍的方式发话。
一年前,我不告而别,正烦恼该用什么面貌与大家重逢时,就这样突然遇上了,就像那种老派漫画中,角色匆忙赶去学校,却在转角与人相撞的场景。
虽然这比喻很烂,但我想说的是……虽说我表情未显露惊慌,但脑中很反常地一片空白。
『想要不被他们三人发现,偷偷参观他们上课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可能的。』
艾路曼希尔德发出一声疲倦的叹息。
只因没有被宗一他们发现,就放松警戒,心想只剩下弥生而已,应该可以顺利过关。
「嗯?艾路小姐也在吗?」
『嗯,我在喔,弥生,好久不见了。』
「现在是徽章呢。」
弥生的朋友们似乎听不见艾路曼希尔德的声音,显得毫无反应,明明没人说话,但弥生却出声回话,大概会被觉得奇怪吧。
搞不清楚状况的朋友们向弥生询问她在跟谁说话。
过了一会儿,朋友们向我们点头致意后,先行离开了。
「这样好吗?」
「没关系,我好久没跟哥哥说话了!」
弥生目送朋友们离去,笑着地对我说。
哥哥……啊啊,这个小妹妹说的话真是令人开心啊。
『喂,莲司,你别露出一副没出息的脸。』
「……我脸也没那么没出息吧。」
什么嘛,我只是很开心好吗?我清了清喉咙,调整了一下被艾路曼希尔德批评为没出息的表情。
「艾路小姐,好久不见了。」
『嗯嗯,在这段分别的期间,你变得更漂亮了。』
「谢谢你。」
原来如此,这样说就好了啊。
……不,我说不出口,我无法对像妹妹又像女儿一样的孩子,说出「你变漂亮了」这种话。
「那么,莲司大人,我先离开了。」
「这样啊?」
「是的。」
我让她顾虑到我们了。我搔搔脸颊,而芙兰榭丝卡彷佛察觉到我的心情一般,轻轻微笑。
「那么,下次再见了。」
「嗯,下次在公会用我的名字提出委托吧。」
「啊——好的。」
「委托?」
『我们刚刚说好之后要一起工作。』
「这样啊。」
「你别说啊。」
艾路曼希尔德还是一样不会察言观色,或该说是大嘴巴。算了,这也不算需要隐瞒的事。
我轻轻敲了下放着徽章(艾路曼希尔德)的口袋后,弥生见状,笑到肩膀微微顗抖,她用手掩住口笑的模样,看起来比实际年纪更成熟。
「哥哥和艾路小姐也都没什么变呢。」
『是吗?莲司他变得很适应颓废的生活喔。』
「喂,别说了,我才没过那么废的生活好吗?」
『哪没有,晚上喝酒喝到深夜,隔天再睡到中午,这样的生活到底哪里不颓废了。』
「呵呵。」
我与艾路曼希尔德正要开始斗嘴时,被弥生的笑声打断了。
「你们的感情好像变得比之前更好了。」
「有吗?」
「能像这样能斗嘴就是证据啊。」
我与艾路曼希尔德两人,都没有作出回应。
虽然有点害羞……但说老实话,被人说我们感情好,说实话感觉并不坏。我将视线从弥生的笑脸上移开,结果还是说不出反驳,只好噤声不语。
『……所以我不是说了,想见大家就来见啊。』
听到艾路曼希尔德温柔的嗓音,我耸了袋肩,像这样和弥生对话,便让我心情轻松不少。
我不知道该和这些孩子说什么,但见到弥生后,脑中便不可思议地浮现下一句话,这一年你们做了什么呢?学校的生活开心吗?和朋友相处得好吗?
学校、朋友、宗一,阿弥、弥生的事,我的事……这部分不太想提,毕竟这不是很难为情吗?我无法对小孩子说我这一年都在乡下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
「哥哥已经去找阿弥了吗?」
「还没说到话,不过有去看她上课时昏昏欲睡的样子。」
「……这是什么状况?直接跟她讲话就好了啊?」
『没错,弥生,再多说一点。』
弥生垂下肩膀,艾路曼希尔德也站在她那边。
这也没办法啊,我也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什么嘛。
当我这么思考着,校舍屋顶的钟声大作。
「啊。」
「学校有回家前的导师时间吗?」
「又不是小学生……不过是有没错。」
还真的有啊,回家前的导师时间。
「那今天就先这样吧。」
我伸了个懒腰,斗篷随风摇曳。弥生看着我,露出一丝悲伤的神情。
「你要走了?」
「我还会在魔法都市待一阵子,必须赚点旅费嘛。」
「旅费……你又要去旅行了吗?」
「要去王都,必须去报告点事情。」
我状似轻松地说道,朝着校舍迈开步伐,我还想再多和弥生聊聊。
一旦说了话,便会舍不得离去,会像过去一样,想多和这些孩子们聊聊,这是我对他们的依赖。
现在还——
「一年前我不告而别,对不起啊。」
在此之前,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说,就算想找借口,先道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知道该和这些孩子说什么?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因为该说的话还没说,当然无话可说。尽管我清楚这个道理,却没有充分理解。
我和弥生他们一起旅行,彼此之间的确实存在着羁绊。我一直以来都依赖着它,该谢罪却犹豫不决,心想即使不说,我们也能像从前一样,我心中或许有部分是这么想的。
「没关系喔,虽然我没察觉到……但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嗯。」
「那么,既然莲司哥哥都已经道歉,这样就够了,毕竟……爸爸有烦恼时,也是需要空间一个人静一静的嘛,我能理解。」
「这样啊。」
「是的,虽然我很寂寞,但现在已经没事了。」
弥生的父母不在这个世界,所以我与优子代替他们的父母照顾他们,和他们商量心事,在他们因难耐寂寞而哭泣时陪在他们身旁,讲好多好多的话。
这些回忆,我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
「当我被召唤到异世界时……」
「嗯。」
「我心中既害怕、又寂寞、又难过……身边只有我哥和阿弥。」
弥生缓缓地倾吐心事。
不过,她的声音十分明朗,表情也看似愉快。
所以我也从口袋中拿出艾路曼希尔德,用手指摸着她的边缘。
「现在优子姐姐让我们来上学,其他的伙伴偶尔也会写信给我。」
「是吗,那么——」
「也交到很多好朋友。」
所以我不再寂寞了——弥生这么说道。她的话语沁入我的心头。
我与她四目相交。
「但是我果然觉得,我们十三人……还是大家都在一起最好了。」〃
「是吗。」
「虽然优子姐姐说之后大家很难再齐聚一堂,但我还想再见到大家。」
我让你觉得寂寞了、真是做了不该做的事、让你担心了……——种种话语在我心中翻搅。
弥生目光中的感情,令我胸口一紧,她认真的神情,使我无法别开视线。
「请不要再擅自离开我们了。」
「……我知道了。」
我点头说道,弥生认真的神情这才变得柔和。
「你可以跟我约好吗?」
「嗯,我知道了,我向你约定——我不会擅自离开。」
接着,我顿了一下。
「要离开时,我会留下信再走的。」
「请从一开始就不要走……」
弥生对我叹了口气,但也露出了笑容……我搔了搔脸,不小心定下约定了啊。
约定本身十分沉重,即使是再怎么简单的小事——我无论如何都想遵守,无论如何都要贯彻始终……约定就是这样的东西。
『年长者真辛苦呢。』
「呵呵,毕竟莲司哥哥和优子姐姐是爸爸和妈妈嘛。」
我想起目前应身于王都、好穿黑衣的黑发贤者,锐利的视线搭配冷淡的氛围,高躭身材与成年男性相比毫不逊色,有时甚至更胜一筹,踩上鞋跟高的鞋子后,更与我不相上下。
说她是严格的母亲可一点也不奇怪,相反地,如果说我严格,就会让人歪头疑惑,我应该是个像艾路曼希尔德所说游手好闲的父亲吧。
「真是的……哥哥你还是一样呢。」
『够了,真是可悲……』
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却被两人同声哀叹。
总觉得有点坐立难安,不过感觉并不差,若是被优子他们知道了,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是会笑话我呢,还是会觉得无奈呢……
「还有啊,阿弥非常想见哥哥喔。」
阿弥吗?我想起她刚在课堂上想睡的侧脸。
『对了,讲到阿弥。』
「嗯?阿弥怎么了吗,艾路小姐?」
『听说她炸飞了图书馆的墙。』
「……莲司哥哥也知道了?」
「嗯,她还是那么有精神,哥哥就放心了,但太有精神哥哥也有点想哭呢。」
听我戏谑地这么说,弥生困扰地别开视线。
「我哥也这么说,之后我会念念她。」
「跟她说下次碰面时,我要跟她说教喔。」
她也被宗一念了啊,但我能轻易想象,若是宗一,与其说会对阿弥生气,不如说是觉得无奈吧。
我也会对她——虽然算不上说教,但还是会睹念她,正好有这个事件可以说。
「虽然听哥哥说教阿弥反而会很开心,但我还是会转达她的。」
「拜托你了,期待下次见面呢。」
听我说教很开心?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当作久违的话题应该不错。
『莲司之前还在烦恼不知如何面对你们,担心会不会被你们讨厌呢。』
「那部分就不要提了,拜托!」
这家伙一如往常是个大嘴巴,真是的,如果不让他们知道,感觉还可以帅气一点啊。
「呵呵,我们不会讨厌哥哥的唷。」
「谢谢,弥生和某人不同,对我很温柔呢。」
『我也很温柔啊?每天早上把懒散的莲司挖起床的可是我呢。』
「是啊是啊,真温柔呢。」
听到我的违心之论,艾路曼希尔德不禁发出叹息。
「真是,知道你们感情很好了啦,哥哥要记得来见阿弥喔?」
「嗯嗯,还有宗一。」
「没错。」
在我们说话时,已经走到校舍的入口,现在还看不到其他学生的踪影,之后只剩回家前的导师时间,活动一结束,人马上会变多吧。
我打算在那之前离开学校,我实在很怕引人注目。
「那么就下次见了,约好啰。」
「嗯,放心,我不会毁约的。」
「好,我相信哥哥。」
她平静的声音,令我感到她真的打从心底相信我。
我感到欣慰的同时,又觉得有点难为情……这孩子的声音,令我无法背叛她的信任。
「因为莲司哥哥是个一定会遵守约定的人嘛。」
「……」
这份信赖令人坐立难安。
遵守约定是理所当然、再普通不过的事,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约定是为了遵守而存在的。所以,这么简单的事却被予以信赖,实在让我感到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