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满身疮痍,值管艰辛难熬,即使哀痛欲绝。
都得挺身站起,男往直前。
因为我已经不想再——
听着营火哔剥作响,我打了一个哈欠,混着枯枝燃烧的烟燫味,作为宵夜的肉干传来一阵刺激食欲的香气。
绯红满月映照漆黑长夜,竖耳倾听,可以听见微风轻抚树叶磨擦出的嘶嘶低响,以及唧唧虫鸣,有条不紊的大自然合奏,便是魔物不在四周的证明。
这是一个令人怀念的梦,数年前的旧梦。
黑夜之中并无街灯照明,对习惯电灯光源的我们而言,红色月光显得过于昏暗,黑夜之暗与真正的黑暗,在我们眼中毫无二致。
旅途的疲劳让孩子们很快地睡着了,我们四个超过二十岁的人,边喝酒边等待天明。
我、优子、藤堂、九季,只有我们四人是成人,其余伙伴都是未满二十岁的孩子,但比起我们这些大人,还是孩子们比较有精神,稹极向前,努力不懈。
我们为了支持这样的孩子们而拼尽全力,我们一面受这蛮不讲理的异世界生活(现实)所苦,一面受孩子们的充沛精神拯救。
优子施展女神授与的魔法,藤堂以烹饪技术,九季身为众人的护盾,各自全力以赴。
但是,对了,我想起来了。
这一天——
「山田哥,今天很谢谢你。」
「啊——不会啦,反而是我该谢谢你」
总是摆个臭脸的阿弥,竟难得地向我道谢,我们分坐于营火两端,她对我露出少见的微笑,这或许是我第一次正面见到阿弥的笑脸吧?
这天的对手是谁呢……是巨魔还是独眼巨人啊?我只记得是巨人系的魔物。
野营时,我忽然发现阿弥不见了,本以为她是去解手,却听见不远处传来魔物的咆哮声,我便急忙赶去。
因当时过于拼命,记忆已经有些模糊,我只记得自己砍向袭击阿弥的巨魔,引开它的注意——接着,我被晚一步赶到的宗一所救,还真是个脱线的结局。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
这时我对阿弥的印象,还停留在总是跟宗一吵架,以及不断地发脾气。
被召唤到异世界,感觉令她无所适从,变得极为暴躁,这也在所难免,所以我虽然总被扫到台风尾,也不曾特别放在心上。
面临被召唤到异世界的异常情况,能沉着应对的人还比较奇怪。
实际上,刚被召唤来的一个礼拜,我亦是对整个环境非常敏感,无法平心静气,因此我能理解阿弥为什么总是跟我、甚至是跟每一个人起冲突。
而这样火爆的阿弥,那天罕见地向我道歉,还在晚上跟我单独说话。
其他人或许也敏锐地有所察觉,早早散去各自的帐篷中休息,但隔天早上,我却被众人调侃那晚的事,我才知道原来他们都醒着偷听。
他们就是这样的家伙,我们之间只有最低程度的隠私,但也因为这样,大家才能毫无隔阂地相处。
梦中的我将枯枝放入营火中。
我盯着微微加剧的火势与阿弥谈话,内容都是些不足为道的小事、我们彼此的事、这世界的事以及未来的事。
话题告一段落,我与她陷入一阵静默,枯枝发出燃烧声,树木随风作响,耳中仅传来这些声音。
平常总是与其他大人边喝酒边聊今后的计划,但阿弥还未成年,也无法让她喝酒。
正当我烦恼该如何是好之际,比我年幼的阿弥机灵地提起话题……我真是个没用的大人。
「我觉得山田哥很了不起呢。」
「我只是很拼命而已,我倒认为芙蓉你和宗一他们才比较厉害呢。」
事实亦是如此。
年仅十五岁,便踏上拯救世界的旅途。
明明还是国中生,正是在学校念书、于回家途中边走边吃、加入社团挥洒汗水、抑或交个男女朋友歌颂青春的大好年华。
但这一切都无法实现了,因为这世界需要我们成为『英雄』,要我们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世界挺身而战,无论衬牲何等代价,我们都得战胜邪恶,这便是这世界对我们的盼望。
他们真的比我坚强多了,若站在相同立场,我大概会哭泣丧志、逡巡不前,毕竟才十五岁,又不是电玩游戏或电影世界中的主角,能拍拍胸脯说要拯救世界的人,真的非常伟大。
我十五岁时,还成天脑袋空空地做些蠢事,整天只想着玩乐而已。
「没这回事,有山田哥你们在,我们虽然不安,但还是能感到安心……」
「这样啊。」
我又丢了些枯枝到营火中。
那时候的我应该觉得很开心吧,不,那时我确实很开心。
为了不成为大家的负担,为了在孩子们努力奋斗时,能在他们身旁做些什么,我一直咬紧牙关拼搏着。
在原本世界之中,我无论多么认真、多么努力,都不会被人看到,彷佛认真与努力本来就是天经地义,成果才是一切,因此毫无成果的努力不具任何意义。
我在那世界中没有拿出任何成果。原本的世界生活虽然便利,我却活得十分郁闷,至少我是那么觉得。
而来到这世界后,其实也没做出什么成果。剑术平平,爱丝特莉亚赐予的异能亦不出色,人品个性也没特别好,还很容易受环境所左右。
所以此时听到阿弥这么说……我真的很开心,即使是这样不足为道的我,多多少少还是能缓和孩子们心中的彷徨。
无论形式为何,只要能帮上伙伴的忙,都令我非常髙兴。
「你终于笑了。」
「欸?」
「此田哥老是摆出一副心情凝重的脸,眼神也很可怕。」
原来我一直是这样的表情啊,或许我想得太多,不经意把烦恼表现到脸上了。
年长于所有人这件事,在不知不觉间已成为我的重搛。
听她这么说,我试着济出笑容,但似乎反而变成奇怪的表情,阿弥见状,噗哧地笑出声。
「我有吗?」
「对啊,山田哥总是无精打采,只有会跟优子姊他们说话时才会喋喋不休……」
之后,阿弥饼着指头,细数我所有的缺点。
结果,十根手指根本不够,阿弥只好笑着说出希望我改善的地方。
不太说话、爱板着脸、总是满身伤、和魔物战斗时冲得太前面。
我也不想啊,周围的人都比我小,我是年长者——我可不想因自己比较弱,就躲去孩子身后避难。
现在想想,当时真是有勇无谋。
换阿弥将枯枝加到营火中,营火映照着她的脸庞,显露一抹微笑。
只要能让她像这样笑着,要我再怎么逞强都无妨——而结果就是我数次濒临生死关头。将伙伴笑容与自己性命放在天秤上,到底是哪一边比较重呢?——答案明明显而易见,以前的我真是个超级大傻瓜。
「山田哥,我的魔法强得过头了。」
「嗯——对啊。」
她的音量极为细小,若周遭环境吵杂,就会不小心忽略吧……以熟悉芙蓉阿弥这名少女的人来说,这声音实在过于细微。
阿弥双手抱膝,将脸埋在其中,将身体蜷曲缩得小小的。我见状,一言不发,继续朝营火添加枯枝。
她抬起藏在膝盖后的脸,露出与方才不同的沮丧神情。
「如果展开乱战,就会连累无辜的人们;但如果太在意这点,我连对上半兽人都会陷入苦战。」
「因为你被逼急的话,就会惊慌失措呢。」
「……也不需要讲得那么直接吧。』
阿弥嘟起了嘴,啊,这种时候她就会露出孩子气的表情呢。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想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一些,不再做这类幼稚举动。
「芙蓉很不擅长应对危急时刻呢。」
语毕,我笑了笑,阿弥则气呼呼地鼓着脸颊,我们俩便得能交谈聊天后,我发现原来捉弄阿弥是很有趣的。
她尽管生气,也不会像打宗一那样打我,只会气鼓鼓地闹别扭。
那模样实在很可爱,让我不禁想一再逗弄她,久而久之,便不自觉地把她当自己妹妹,虽然我没有妹妹,但若有的话,或许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就会像与阿弥互动一般吧。
而不可思议的是,这次和阿弥聊过之后,我与年少组的互动也越来越顺利。
我心中依然抱持年长者必须守护年幼者的想法,不过也渐渐愿意一起战斗,或是能稍微依赖他们,总之,往后再也不是我独自一人杀到前方冲锋陷阵,而是能与他们并肩作战。
不知是我不再那么馈牛角尖,还是我终于找到羼于自己的战斗方式了。
「山田哥也这么觉得吗?」
「我没有魔力,所以也说不准啊。」
「说得也是……山田哥的能力非常难发动呢。」
阿弥露出与年龄相符的表情,没有英雄或弒神者的严肃拘谨,是一种天真无邪的模样。看着她,我心情也随之愉悦起来,
我因她的表情笑了起来,又惹她不高兴了。她鼓着脸,以倔强的眼神看着我。
阿弥虽然不会像修理宗一那样打我,不过表情丰富多变。她是个令我望尘莫及的魔法师,但从这些可爱的举止,还是能感受到她较我年幼许多的一面。
「你是不是太执着于强劲华丽的魔法了啊?」
「话是这样说……但我的魔力太强,就算才稍微想象一下,一施展出来,还是会如火燎原样夸张猛烈。」
「如火燎原……你竟然会使用这种艰涩的形容。」
「不要逗我啦。」
我稍微调侃她一番,又被她骂了。
「话说回来,你之前不是有去找优子商量吗?」
「有啊。」
优子向女神祈求能使用所有的魔法。
她的确也是个魔法师,但从各个层面而言,皆与阿弥截然不同,
这世界的魔法乃透过想象力,运用魔力将之化为现实,但优子的魔法,是只要她本人认为该魔法『存在』不论任何魔法皆能施展。
也蹴那些存在于游戏中的魔法也能施展,如RPG(角色扮演游戏)、ADV(冒险扮演游戏)、STG(射击游戏)等。
而阿弥的魔法则是指本就存在于这世界中,将人类想象力藉由魔力施展出来的魔法。
两者何止些许不同,简直天差地别,所以尽管都是魔法职业,但两人之间的障碍不仅是隔阂或鸿沟,而是根本处于不同次元。
「如果和优子商量没结论的话,那就找幸太郎……」
「我才不要。」
我一说出这名字,阿弥便露出被臭虫咬到的脸。
不知为何,阿弥这时候还很不撞长应付井上幸太郎——一个毫无羞耻地自称为『魔法使』的男人。
但她并不是讨厌他,也不曾无视过他,我不时会见到两人正常地对话,更从未看过他们吵架,不过偶尔在谈话中提及这名字时,就会看到她皲起脸。
我之后才知道,总而言之,这两人就像水跟火,阿弥就是与幸太郎那诡异的个性彻底合不来。
「如果问我的意见,那不要用火炎或雷电,而是换些东西……比如说射出岩石就没那么危险了吧?」
「岩石吗?但由我使出就会变成下巨石雨喔?」
「……是怎样,也太恐怖了嗯。」
我想象那幅光景,脑中浮现自己被巨石压扁的凄惨画面。
「这样的话,山田哥就会被砸扁喔?」
「要是被自己人打死,还真是让人笑不出来。」
「是不是?」
虽然我们彷佛开玩笑地聊着,但这其实并不是比喻,而是确实可能发生在现实之中,所以才叫人更笑不出来。之前,阿弥便将一片区域夷为连魔物都无法居住的荒地,这件事我还记忆犹新。
但当时仅能出此下策,让阿弥施展魔法的是伊姆内几亚王国以及我们这些大人,所以无法怪罪阿弥,只能感叹她的魔力过于骇人,导致后果完全超乎我们预料。
「我也是每天都很努力地抑制啊。」
不愧是伙伴之中火力最强的魔法师,我们努力的方向完全两极,令人不禁哀声叹气0我都得拼命砍魔物脖子的说。
「不,想些更简单的东西不是很好?这些火焰啦冰锥啦巨石啦以外的东西。」
「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就算我只想象旋风,也会变成龙卷风喔。」
「所以为什么要想这么危险的东西啦……是再更简单一点的。」
到底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成为醸成天灾的攻击啦?我们的能力真不是普通地非同一般。
「更简单的吗?」
阿弥往营火中添加枯枝,黑发在火光照耀下反射嫣红光泽。
火光在阿弥身上平添一股梦幻的美感,我旋即别开视线,毕竟这不是对只有自己一半岁数的孩子该有的想法。
「像在电影中常看到的陷阱……用植物的藤蔓缠住敌人之类的。」
「……但那样无法打倒魔物啊?」
「打不倒也没关系啊,芙蓉阻止魔物动作时,我可以给它最后一击。」
我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歪七扭八地画起哥布林的丑脸,连我自己都觉得画得很烂,从一双大耳和鼻子多少可看出是只哥布林,但说这是变形的大象,搞不好还比较能说服别人。
接着,我唰地一撇,在哥布林头上画下一条斜线。
「并非只有打倒魔物才叫魔法喔,把它关起来或阻止它行动,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战术。」
虽说这女孩用不用战术都无所谓,毕竟她拥有能辗压一切的力量。
她与终日想着不要扯孩子们后腿、兀自苦恼的我有如云泥之别。
我一方面觉得羡慕,一方面也觉得这样才好,我不想让他们像我一样,每天都曝露于与死亡比邻的危险之中。
敌人虽是魔物,但毕竟是赌上性命的战斗,仍有其危险性,相较于几近无力的我,拥有惊人魔力压制全场的阿弥,自然安全许多。
我向女神祈求能弑神的武器,这兵器确实能斩杀神祇,但却也仅止于此。
这是一把在与神祇或受神影响的对象战斗时,才能发挥其力量的武器,但对普通的魔物或魔族而言,我有的只是一把平凡的武器,非常地弱。
正因如此,我是魔神的天敌,而魔族们纷纷把我当仇人一样恨之入骨,张牙舞爪地朝我袭来。
毕竟我虽能弒神,一旦遇上魔物或魔族时,却无法施展任何特别的力量。
……当初祈求实用性更高的力童就好了,但事到如今捶胸顿足也没用,木已成舟——还真是句伟大的成语。
「嗯……确实,如果是这种,倒是能轻易想象呢。」
阿弥没察觉到我内心的想法,烦恼着该如何实现我的建议。
她是个认真的女孩,思想重活,总是创造出比我的建议更能发挥效果的魔法。
大魔导士,乃引导魔法师之人,芙蓉阿弥是个不让该名号蒙羞的优秀少女。
「话说回来,你对杀死生物这件事……心中不会有所抗拒吗?」
「——!」
忽然被我这么问道,阿弥的笑容僵住了,她露出诧异表情直盯着我。
这是个不能提起的问题,是讨伐魔神之旅以及击退魔物时所不需要的情绪,甚至可说是阻碍,是无用的感情。
但是我必须询问,这是一件不得不说的事情。
十五岁是多愁善感的时期,尽管是为了拯救世界、即使对手并非人类、就算杀的都是魔物……但夺取性命仍是件难事。
「但这也是为了拯救世界啊……」
「嗯。」
真是令人怀念的记忆。
除了营火哔啵作响及虫鸣声外,万籁俱寂。
连伙伴进入梦乡的鼻息都听不见。
「——」
杀死生物,夺取其性命。这个事实比用言语形容或文字表述都沉重得多。
尽管我们拥有名为拯救世界的赎罪券,依然不会改变我们夺取他人性命的事实,对过仅在电视中看过去生死瞬间的我们而言,这实在过于沉重。
让我能忽略这项事实的,是阿弥的话语,是肩负的拯救世界的使命。
若不杀死魔物、魔族与魔神,这异世界便会迎向末日,无数人将丧失性命,因此,我们必须杀死它们,这是让我们舍身战斗、让我们得以舍身战斗的理由。
这份重搛非常沉重,但宗一他们愿意承接使命,不停下旅行的脚步。我却每天独自烦恼,双手颤抖,夜晚无法成眠,只能守着夜色静待天明。
这是为了他人,为了某些事物,为了世界,为了我的伙伴。
我的伙伴一向勇往直前,几乎让我觉得自己的苦恼——英雄头衔是个重担——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几乎令我心生欣羡,甚至嫉妒到无法直视大家。
「山田哥……我们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吗?」
「嗯。」
「大家都能一起回去吗?」
「可以的。」
——若我们打倒魔神的话,
我们十三人是为了拯救世界而被召唤前来,若在童话故事或小说之中,这是何等光荣之事,是令人欣喜若狂、欢天喜地的事。
但现实却是……异世界生活充满不便,食物难吃,骑马屁股会痛,走路脚也很痛,睡在野外根本无法消除疲劳,连旅馆的床铺都很硬。
这里的生活令人抱怨连连,异世界真是个戳破人梦想与希望的地方。
所以,我才拼命地想要变强。
我不得不承认,年纪最大的自己是最大的累赘,以这事实为前提,我为了与大家一起旅行,只好不断鞭策自己。
我无法把责任都推给只有我年纪一半的孩子们。
拜托王国骑士团教我剑术,请厉害的魔法师与优子教我让写这世界的文字,为了稍微帮上大家的忙,甚至磨练交涉技巧。
(插图)
我向女神祈求的『弒神武器』只是一柄兵器,而我却是剑术菜鸟,武器特性亦无法对魔物发挥任何效果。
其他人只需要我一半的训练或经验,便能比我变得更强。
真亏我当时竟然没自甘堕落呢。
「大家都能好好活着……一起回去吗?」
「可以的。」
没有一个人是坚强无畏的。
外挂能力、剑术才能、无比惊人的魔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条件。
我们在没有任何觉悟的情况下来到异世界,拯救世界的远大目标蒙蔽了摆在眼前的残酷现实,掩盖了近在咫尺的生死别离……所以——
「我跟你约定。」
为了让大家都不送上性命,都能活下来,都能一起回去——我会变得更强,变得能不扯大家后腿,能好好守护大家,能成为大家的依靠。
「我们能一起回到原本的世界。」
这是个死亡如影随形的世界,但正因为如此……在这世界之中,比起死亡,值得信赖的重要伙伴更接近自己。
「要是我遇上危险……你还会来保护我吗?」
「要是大家遇上危险,我绝对会守护你们喔。」
这真是异常可耻的宣言。
最弱的我居然夸口要守护这世界最强的伙伴们。
『绝对』,是只有故事主角才能用的单词,像我这种有如村人的小角色是不能用的。
但为了守护他人,我必须赌上自己的性命。
即使遇到千钧一发的濒死危难、满身疮痍、灰心丧志,或被令我无能为力的劲敌阻挡于前——我都得不屈不挠地挺身站起,握紧武器、威吓敌人,即使到最后一刻都永不放弃。
这才是守护的意义,战斗的意义——成为英雄的意义。
……如今回想起来,即使我浑身浴血,其他人也时常依旧英姿飒爽地战斗着。
我经历过数次能光是活着便可称为奇迹的惨烈战役。
* * *
睁开眼睛,从窗帘缝隙射进的耀眼阳光令我不禁紧皱眉头。
『你起床啦,懒鬼。』
「嗯。啊啊……现在……」
『真是的,都已经要中午啰。』
我一起床,艾路曼希尔徳便对我叹了口气。
我也觉得睡前明明没喝酒,还能睡过头的自己实在不象话。
「艾路曼希尔德。」
『嗯?』
「……没事。」
『懒鬼,快点起床去工作了。|
脑中响起她的嗓音,我从床上起身。
真是个令人怀念的梦,和伙伴们旅行时与阿弥相处的梦,在那之后阿弥努力当了一阵挖洞魔法师呢。
实际上,与其施展无比强大的魔法,挖洞困住魔物,我们还比较便于施展拳脚,毕竟这样就不会被她超越常理的魔法波及了。
若是大军来袭,就让她在对方抵达战线之前,降下巨石或炎雨,彻底扫荡。
但如果遇上少数敌手或一阵乱战,有时丢颗简单的火球也会演变成烧伤自己人的惨事,过于强劲的外挂能力也不是那么好用呢。
「艾路曼希尔德。」
『……这次又怎么了?』
「阿弥头发长长了呢。」
『……现在才说这个?』
艾路曼希尔德发出傻眼至极的嗓音。刚睡醒的我,迷迷糊糊地对这道冷淡嗓音回以苦笑。
「弥生长髙了呢。」
宗一就……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变,只有发型有点不一样。
「孩子们长得真快呢。」
『是啊,为了不被孩子们笑话,今天也努力打拼一下如何。』
「这倒也是。」
我离开床铺,伸了个懒腰,窗外照进的阳光即使隔着一层窗帘都很剌眼,太阳已高挂天边,发出耀眼光芒。
「今天也认真工作吧。」
『可不能让孩子们看到你没出息的样子呢……毕竟你比较年长嘛。』
「他们已经看过很多次我没出息的窝囊相了吧。」
我数次被这些只有我一半年纪的孩子们拯救。
数次懊悔自己无法拯救他人。
数次、数次、数次……
『是吗?』
「是啊。」
我整装完毕,保持最低限度的仪容整洁。
『我记忆中只有莲司威风冻凛的模样喔。』
「……你偶尔会说出非常让人害羞的话啊。」
『才没那种事。』
我威风凛凛的模样?我挖掘前尘往事,没捜寻到任何相关场景。
「比如说?」
『和魔王战斗时毫不让步,与魔神战斗时,也站在最前线挥舞着我,比这些号称最强的勇者们站得还更前面……不论倒下几次,都会再站起来战斗。』
「那只是因为当时我拼上老命了啊。」
什么啊。
若不奋战便会被杀死,若不奋战便无法活下来,所以我总是伤痕累累。如果不是伙伴们守护着我,我早就死过好几次了。
所以我才毫不退让,紧紧握着艾路曼希尔德,一直挺身站起,若不这样,便无法与伙伴并肩作战。
而且更重要的是——孩子们都赌上性命拼搏时,我怎么能先败阵退场呢?
「因为我不想死啊,所以才拼命战斗,为了让自己活着而斩杀敌人,这是很普通的事喔,艾路曼希尔德。」
『嗯嗯,是啊,是很普通的事。』
因为我不想死,我想活着,不想让人见到我凄惨可耻的模样。
这是很正常、理所当然的事,是任谁都会抱持的感情。
威风凛凛?不是这样的,我才不是那么潇洒卓绝的人物。
我不是为了这世界,不是为了他人,不是为了任何事物。我虽然口口声说要守护他人,事实上,我光是为了自己就拼尽全力。
「我所做的事,每个人都办得到喔……艾路曼希尔德。」
为了我自己——!并不是为了陌生的他人,而是为了自己拼命奋斗。
所以这是每个人都会如此作想的事,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事,为了活着,因为不想死这是谁都做得到、理所当然的事。
『这可不是谁都办得到的事喔,山田莲司。』
但我搭挡给我的回答却恰好相反,因此我感到内心有一丝喜悦之情。
女神授予之力(艾露曼希尔德)一直在我身旁看着我。
无论何时,她都是我的剑、我的枪——作为我的武器,守护着我,与我一同并肩作战。而且,总是视我为英雄……至今也一直在我身旁,明明我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类啊。
『我不这样想。』
我披起斗篷,将铁制小刀插在腰上。
我拿起放在枕边的艾路曼希尔德。
『这世上有只有莲司才能做到的事喔。』
「这样啊。」
艾路曼希尔德的嗓音无比自豪,不禁令我觉得异常羞赧,
而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我一如往常地将艾路曼希尔德掷出。
出现的是反面。
「那么,今天也好好干吧。」
『嗯,加油,这样在宗一他们面前,才能看起来像个样子。』
「你总是爱踩我痛脚呢。」
我走出旅馆房间,我们回到了平常的关系,搭档——持有人与武器的关系。
吃完早餐走向公会,我发现榧台聚集了大量人潮。
我不解地环顾四周,想找人询问状况,这时我注意到柜台之外,有个地方正窝着几个人,这群人中有几张脸有点眼熟。
虽然我未曾与他们搭话,不过他们是与我住在同一间旅馆的冒险者。
「嗨。」
「……嗯?」
对方似乎不记得我是谁,但听见我打招呼,还是明朗地回应了我。
回应我的男人也望着台台,他穿着以魔物素材加工制成的皮甲与厚重衣物,十足冒险者作风,年龄与我相仿,或比我年轻一点。
「大家都聚集在那儿,是怎么了吗?」
「嗯?你才刚来?」
「对啊。」
听我这么说,他便亲切地告诉我发生什么事,这么说虽然失礼,但他的态度比外表温柔得多。
据说昨晚前往『魔力秘林』探索的冒险者发现了哥布林的巢穴。
我、芙兰榭丝卡与菲洛纳之前也多次进入森林,但都没找到巢穴,能找到当然是件好事,
但不知道眼前人潮与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哥布林的巢穴和这阵騒动有什么关系啊?」
「说有关系也有——现在公会要组成讨伐队,明天早上去歼灭它们。」
「非常仓促呢。」
魔物巢穴。
如字面所示,所谓巢穴便是魔物温床,尽管哥布林是这世界中最低等的魔物,却拥有媲美成年男性的力量,因此去它们大量聚集之处,还是有髙度风险存在。
哥布林的数量、巢穴规模,以及巢穴形成后经过时间——这些都还一概不知。
而且若巢穴中已有幼默,父母一定拼死抵抗,人类与魔物都极为爱护自己的后代。
调查这些状况,思考所需战力,利用地利时运,将伤害降低到最低,这便是战斗的智慧。
『不知道是谁提出要讨伐它们的?』
「这个任务是公会提出的吗?」
「不是,据说是精灵们急忙要求组成讨伐队。」
此时我脑中浮现菲洛纳的脸,我自问他的性格是否会这样妄下决断。
虽然认识他只有来魔法都市(奥方)后这段短短的时间,但透过几次一起工作的机会,让我对他多少有点了解。
菲洛纳为人非常小心谨慎,再三思索才会作出决定,那么这任务便是菲洛纳之外——恐怕是地位比菲洛纳髙的村长决定的吧。
……算了,现在想也没用,而且既然精灵已向公会提出委托了,那我也无计可施。
「这样啊,谢谢你告诉我。」
「不客气……你也要接这任务吗?」
「唔,怎么办呢?我对自己的功夫没什么信心呢。」
我这么说,轻轻拍了拍插在腰际的铁制小刀,看到我的动作,对方也意会地点了点头。
身上连剑都没带的冒险者,被人认为实力无法狩猡魔物也再正常不过。
『唉。』
某个人物似乎对我被人如此定义非常不满,但与其被人抱以期待,这样还比较轻松。
「那你呢?」
「当然要接啦。」
他这么说道,也轻拍一下腰际之物,腰带上挂的是一把不错的长剑,让我的铁制小刀看起来像小孩玩具。
「这样啊,多注意安全啊。」
「哈——不过就是些哥布林嘛。」
「对我而言,那些哥布林也是可怕的对手啊。」
听我这么说,他咧嘴一笑,走向柜台接受委托。
『莲司不接这任务吗?』
「该怎么办呢?」
谈话对象离开后,我坐在附近的椅子上,从口袋拿出徽章(艾露曼希尔德)弹起,出现的是反面。
「不要好了。」
『喂,我才想说你最近变得会认真工作了说……』
「这样的占卜结果很重要耶?」
当我自言自语时,公会门口的双开门被人推开了。
我迅速地望向那儿,发现芙兰榭丝卡与菲洛纳混在几名冒险者中一起踏入公会。
两人似乎都注意到我了,没走向柜台,而是往我走来。
「你刚刚接了什么工作了吗?」
「没有,莲司太慢了,所以我就先去吃早餐。」
「……你在等我啊,抱歉。」
见我露出尴尬笑容,菲洛纳微微一笑,像叫我不用在意。
「不用介意,用你的话来讲,和女性一起用餐也不坏。」
「哈,那我在的话,的确就是电灯泡了。」
「讨厌啦。」
『真是的。』
听见我和菲洛纳的玩笑话,艾路曼希尔德与芙兰榭丝卡纷纷发出掺杂苦笑的声音。
之后,两人与我一起园着桌子坐下。
「菲洛纳先生说他没在路边摊吃过东西,所以我们就一起去路边摊了。」
「这样啊?」
「嗯,在餐庞吃饭,点餐后料理便会送上桌,但在路边摊吃饭,点完餐后就会和老板两人独处不是吗?我不太习惯那样。」
菲洛纳对很微妙的事情无法习惯啊,我实在不太了解原因为何,而菲洛纳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略带腼腆地别开视线,露出难得一见的表情。
「嘻嘻,菲洛纳先生刚刚很紧张唷。」
「是喔,我还真想看看啊。」
「……我不习惯被人盯着看。」
菲洛纳这么说,但可是他有一张和大部分精灵一样端正俊秀的脸庞。
所以他才会如此引人注目……他不习惯的似乎就是这点。
「而且我也不知道跟冒险者以外的人类说什么好。」
「点完菜后便一言不发,店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有芙兰榭丝卡在真是帮大忙了。」
我脑中浮现路边摊前来了一个美形男,点完菜后便杵在那儿的模样,真是#||的光景。
「要是我早黏起床就好了。」
「真是个糟糕的癖好。」
菲洛纳疲倦似地低语。
他的模样实在很有趣,我忍着声音直笑,令他状似不满地叹息。
『少调侃人家。』
虽然被艾路曼希尔德出声警告,但我还是觉得好玩,菲洛纳即使被我笑话,也仅是露出不满的神色,与其说他生气动怒,不如说是掩饰害羞。
或许这代表他已经对我敞开心房了?
但如果玩笑开过头,也会惹他生气,真的很难拿捏分寸,不过多了个能开玩笑的伙伴总是令人高兴。
「那就先不闹菲洛纳了。」
「莲司大人,这样就满足了?」
芙兰榭丝卡露出微笑,但却用一种彷佛劝阻般的口吻喊我的名字。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声肩以示响应。
「但真可惜呢。」
「什么事情呢?」
「这几天我们不是一直在森林中探索吗?你不会希望由自己找到哥布林的巢穴吗?」
「——呵呵,您说得也是。」
不知我的发言是否过为小家子气,芙兰榭丝卡微微讶异之后,便露出好笑的神情。
「那你要怎么办呢?」
「怎么办是指?」
我一边觉得有些可惜,一边将视线从芙兰榭丝卡的笑脸上转向菲洛纳。
「讨伐哥布林啊,明天早上任务便要开始了……你会参加吧?」
「我吗?」
被他这么问,我看向柜台。
那儿依然聚集着大量人潮,粗略估计——光是我看到的时候,大概已经有三十名左右的冒险者登记参加这次的任务了。
「就算我参加,也不会改变什么事吧。」
「才没有那种事呢!」
芙兰榭丝卡提高音量,制止着每次㈱想设法逃避的我。
平常这时候,我总是会被艾路曼希尔德碎念一顿,但这次芙兰榭丝卡比她反应更快,该说不愧是她吗?嗯,这好像也没什么好赞叹的。
『……她这么说喔?』
艾路曼希尔德的台词被抢走了,她以一种有些闹别扭的嗓音说道,这点小事有这么值得懊悔吗?
「你太看得起我了。」
我随意敷衍着她,露出苦笑。
「目前知道哥布林的数量有多少吗?」
我转向菲洛纳,他没对芙兰榭丝卡的发言做出特别的反应,表情依旧平静。
「目前只是估计,但约有五十只上下。」
「……到现在为止,竟然都没被发现呢。」
这是很单纯的疑问,魔物竟然能在有精灵居住的森林筑巢、繁衍后代,却都没被发现。
听我这么说,菲洛纳窘迫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令人觉得他对此事应颇感羞愧。
「等发现时,它们已在森林深处的洞窟筑巢而居了。」
「等发现时?」
「是啊,精灵会定期巡视森林,想必也去过那洞窟好几次了……」
我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看向别处,开始思考他这奇妙的回答。
突然出现的哥布林巢穴。
哥布林这种低等魔物到底能否隠形,瞒过精灵的舁子与感官呢?
答案是不可能,这个问题不论问过十个人或一百个人,都会得到一样的答案,所以我才觉得不可思议,而菲洛纳——那些住在『魔力秘林』的精灵应该都对未发现巢穴一事感到羞愧吧。
而且,大约五十这个数字,数量也不少了。尽管对手并非负责狩猎的哥布林,而是养育着下一代,所以主要对手应该是幼年期哥布林……但光是这个数量就已经是个威胁了,以战力方面而言,这与五十名成年男性手持武器襄击是一样的概念。
『真令人在意呢。』
我隔着口袋轻轻敲了徽章(艾露曼希尔德)一下,以示同意。
「哥布林筑巢的洞窟很深吗?」
「照理说也没那么深。」
「那是怎么估计出数量的?」
「今天早上发现巢穴的冒险者已与它们交战了,当时出现的哥布林都被全数歼灭,只是考虑到洞窟规模,推测还有五十只左右藏在洞窟里。」
既然如此,实际数量或许会更多,也或许会少一些。
「明天一早,我们会朝那个洞窟发动奇袭,顺势把它们赶出森林,再由冒险者在外夹击,把它们包围在没有障碍物的平原上。」
听完他的说明,我呼了一口气,乍听之下,这次任务没有任何危险,恐怕最后参加任务的冒险者人数会与哥布林的数目不相上下吧。如此一来,一旦与精灵合流,战力便会翻倍,而且战场是森林外的平原,视野十分良好。
只要在哥布林被赶出森林的时间点同时放箭,想必就能一举减少它们的数量。
轻松的任务。属于什么都不必做,便可领取参加报酬的类型,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冒险者聚集在概台处啊。
大家都很现实呢,不过现实则更加现实。
危险性不高,报酬自然也不高,低风险低报酬。低风险髙报酬是每个人的理想,可是现实中没那么幸运的好事。
我望向芙兰榭丝卡,该说她眼神闪闪发光吗?或者说整张表情都很明亮呢?
「怎么了?」
「不,没有。」
听我一问,她便装作没事人似地,不仅别开视线,甚至低下了头,她的动作实在过于可疑,让我都懒得吐槽了。
「芙兰榭丝卡小姐也要参加吗?」
「是的!」
『呵呵,还是一样有精神呢。』
芙兰榭丝卡抬起原本低垂的脸,露出笑容回答我。太有精神也不好啊。
「讨伐半兽人时我跟你讲的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您说或许会死。」
「……你还记得的话,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
既然她是有所觉悟才选择参加,我也不方便再多说什么了。
「那我也参加吧。」
「您说真的吗!?」
「……你好像很高兴。」
我可是没什么干劲啊。
「这样好吗?」
「不好啊,我讨厌战斗,受伤会很痛,死掉也很恐怖。」
我一如往常戏谑地道,芙兰榭丝卡与菲洛纳都笑了出声,而艾路曼希尔德则用无奈嗓音轻叹。
「但看着熟人犯险,我没办法视而不见呢。」
「真的很谢谢您。」
「这没什么好道谢啦。」
我袋肩道,芙兰榭丝卡笑意更深了。
敌人是哥布林,她既不紧张也未感到压力,我不知该对她渐渐习惯击退魔物感到开心,抑或对她渐渐习惯冒险犯难而忧心。
算了,在这常面临生死瞬间的世界,这种成长应该值得欣喜吧,但与讨伐半兽人时不同,这次看不到她紧张的模样倒是有点可惜。
「我们初次见面时,你可是差点就被哥布林杀掉呢。」
「唔,讨、讨厌啦!」
我说了之后,芙兰榭丝卡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没工作是明天,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欸?」
「养精蓄锐可是很重要的喔,对吧,菲洛纳?」
「比起养精蓄说,你这话听起来更像是想偷懒,到底是为什么呢?」
「好意外你会这样看待我,一旦决定要做,我也是会稍微认真的好吗?」
「稍微吗?」
「嗯,稍微。」
我们像玩文字游戏般一阵你来我往后,我从位子上起身。
我望向台台,现在还聚集着好几个人,看来要传达参加意愿……暂时还有点困难呢。
* * *
战斗前的空气,往往令人感到剌痛肌虏般的紧张,以及死亡如影随形的沉重。魔法都市(奥方)南门前,聚集参加讨伐哥布林任务的冒险者,约有三十人,几乎都是看似未满为十岁的少年。
魔神被讨伐后,魔物的数量将越来越少,大型战役应该也会骤减。而且魔族又因魔神被讨伐而隠蔽于阿贝艾尔姆大陆,魔物的活动规模也越发式微。
正因如此,为了让年轻冒险者累积经验,便规划了这次讨伐哥布林的任务。
虽有风险,但也能学到些什么。与精灵会合之后,人数便会倍增,可判断这次任务并不会有阵亡的危险。
「早上有些凉意的季节到了呢。」
气氛比平时沉重,但与接下来要征战魔物的氛围相比,又显得过于惬意。我一如往常地说出悠闲发言,脑中旋转着一个简单的问题:我在这做什么?
如方才所言,这次任务优先让年轻冒险者参加,像我这种年近三十的冒险者并不多见,含我仅有五人。
大概是要叫我们当援护少年的后盾吧。
而我遭这次被刷下的年长……这样说也很怪,遭那些与我年纪相仿的冒险者怒目瞪视,似乎是因为我是受指名参加任务,不免引人注目,真是没好事。
附带一提,指名我的似乎是委托此次任务的精灵高层,菲洛纳虽然武功髙强,身份却没那么了不起,或许在精灵村落中已经有人发现我的真实身份。
黑发与莲司这个名字。精灵善于察觉魔力流动,若又是习惯掌握魔力的魔法师,即便发现艾路曼希尔德的存在也不足为奇。尽管未曾与他们打过照面,但我也没有时时警惕,仔细留意侦查魔法或隠藏于森林之中的精灵气息。
『呵呵,对啊。』
而我的搭档似乎心情很好,以快要轻快哼歌的嗓音,附和我的发言。
虽然我很高兴她心情好,但原因若是战斗,我便无言以对。
我深吸一口气后吐出,沉重的气氛与空气彷佛黏附于肌虏之上。虽然是错觉,却像双脚陷入无底沼泽一般。
胸口附近微微剌痛,像是被揪紧、被细针戳剌般的疼痛。
这是紧张感。
并不是我,而是我周围……年轻冒险者们的紧张传达到我身上。他们身旁没有可依赖的前辈,只能靠自己战斗,这也将成为不错的历练。
彷佛看见过去的自己,我抚摸着口袋中艾路曼希尔德的边缘。
『怎么了?』
「开始紧张了。」
『……这是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的事吗?』
我已习惯与哥布林战斗,过去与它们交手过非常多次,也杀了很多只,在平原、洞窟中、森林里、街道上。
但非我也不会因此不害怕,尤其是看到接下来要一起并肩作战——将背后的安全托付给我的伙伴这么紧张,也会让我感染到那份紧张的情绪。
仰望晴空,发出灿烂光芒的太阳高挂东方,我看着地面上的日晷,离作战开始还有一段时间,
「莲司大人,有人分我一些水,您要喝吗?」
忽然,一道与这场合不搭的开朗声音传来。我望向声音来源,看到穿着与平常相同的魔法学院制服的芙兰榭丝卡,微微喘着气朝我而来。
她怀中抱着两个皮制水袋,我望向芙兰榭丝卡身后,有名咧嘴暗爽的中年冒险者。这么说虽然不妥,但他是拜倒在芙兰榭丝卡石榴裙下的男人。
我心想自己也没资格说别人,向芙兰榭丝卡谢过后,拿走其中一个水袋。
「公会担心任务延长,所以帮大家准备了饮水。」
「那还真是帮大忙了。」
我转开水袋口的绑带,喝了一口不怎么清凉的水。
『你还好吗?』
「有点紧张。」
语毕,芙兰榭丝卡也学我喝了口水。
看向她的侧脸,我觉得她毫无紧张神色。
她看起来跟平常一样,与至今一起工作时并无差异。硬要说的话,我担心她有点喘,但这
也是因为她刚拿完水后跑着过来的缘故吧。
『讲了一样的话呢……』
「嗯?」
「没事,只是我跟平常一样捉弄了她。」
『……不要如呼吸般地捉弄我好吗?』
「我拒绝。」
我堂堂正正地断言后,脑中传来一道叹息,听到这嗓音,我笑着将水袋挂在腰际。
「你现在好像很冷静呢。」
「是的。」
「这样啊。」
她状况似乎不错。
「那么……」
我低语着再度望向芙兰榭丝卡过来的方向。年轻冒险者似乎很紧张,身体都十分僵硬。
他们不断环顾四周、触摸武器,无意义地走来走去,一看就知道他们一点都不冷静。
这时候让他们冷静下来是前辈的工作……但除我之外的近三十岁冒险者毫无动静,或许他们觉得紧张也是一种经验吧。
我沉吟了一下该怎么办后,从口袋中拿出徽章掷向空中,出现正面。
「感觉我最近都很认真工作啊。」
『这种事若只在心里想而不要说出口,我会很开心的。』
我低声说道,走向前方,视线彼方是一名少年。
他似乎很紧张,即便我发出脚步声走向他,他的脸依然朝下没看我,手紧握挂在腰间的长剑,皮手套下的手现在大概因用力过猛而泛白。
他一头金发,身高却与宗一相近,年约十五左右。
会让我忽然泛起宗一与阿弥为何在此的错觉。
在大型战事前这样想,有种插了死旗的感觉……算了,至今都不知道插过几根,又何必在意。
「你还好吗?」
「唔,嗯嗯,是的。」
我缓缓地向他搭话后,一脸惨白的少年这才望向我。
这应是他第一次参加这种规模的战斗,他非常紧张,看起来快要吐了。
「放心吧,精灵他们会从森林中赶出哥布林,我们只需讨伐一群陷入混乱的魔物。」
「……我知道,可是……」
他每说一个字,就加重握紧长剑的力道。
尽管这样还是会害怕吧,以前的我、我们也是这样,我感到些许怀念,将握在右手的
徽章(艾露曼希尔德)向上一掷。
「喂,少年,你叫什么?」
「呃……罗伯,罗贝亚诺。」
「真是个好名字,罗贝亚诺,我给紧张的你看个好东西吧,仔细看这个喔。」
我这么说道,再次弹飞艾路曼希尔德。
然后捉住在空中旋转的徽章。
「正面。」
我如此宣言后摊开手,掌上的徽章确实是正面,镶嵌裴翠宝石与雕工精细的美丽徽章反射阳光,宛如微微发光。
不仅如此,我再次用手指弹了一下徽章,用手捉住。
「正面。」
我重复这个动作。
不论几次,都出现正面。
不久,周遭渐渐出现「你一定是作弊吧」、「这是出老千」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好奇我
在做什么的冒险者,以我们为中心聚集过来。
因此,我这次让他们选正反面,再用手指弹出,并依他们的选择,出现正面或反面。
这是过去在乡下村落帮助芙兰榭丝卡冷静下来的小伎俩,其实只是看出徽章现在是正面或反面再捉住,却意外地不会被人发现。
「下次是正面!」
某人这么说,语气已不带一丝阴霾。
这世界中可称为娱乐的娱乐实在不多,像这样的游戏也可让大家非常快乐。原本世界中充斥电玩或手机这类娱乐,但在这里有像这种边对话边进行才能诞生的祷绊。
「喔,如果是就好了呢。」
我这么说着挪出徽章(艾露曼希尔德),出现的是正面。
欢声四起。
「你们的运气真好,能像这样连绩猜中正反面。」
欢声骤止,回归寂静。
「所以没问题的,你们一定都不会死,都能活着回来。」
我将艾路曼希尔德收进口袋。
面容铁青的冒险者们,纷纷恢复充满锐气的表情,眼中浮现的并非恐惧。
这样就好,现在的我能做的事只能到这种程度,像这样的「魔术」已是极限。
「根本不用怕哥布林这种东西。而且,比起杀死哥布林,应该想着怎么活下去,好好守护周围伙伴的背后,如此一来,大家就能一起活着回家。」
『你话还真多呢。』
我耸耸肩回应艾路曼希尔德愉悦似的嗓音,此时,有好几个人向我道谢。
这并非深谋远虑,我只是不希望见到任何人死去。
我不知道大家的名字。我们之间仅有今天一起并肩作战的情谊。来到这个异世界后,我邂逅过许多这样的人,其中不乏……已经殒命离世之人。
所以,我不想见到任何人死,讨伐魔神之后,这世界恢复和平,因此我更不希望他们因为这种无聊的战事死去。
会这么想天经地义。若有什么我能做、可以消除大家的不安、降低死亡率的手段……我都愿意去尝试,不想什么都不做。
「理所当然地做理所当然的事,便会得到周遭伙伴的帮助;只要努力就会被他人信赖。」
这是我向艾路曼希尔德讲的话,却引来年轻冒险者的回响。
这实在很有趣,我不禁勾起嘴角。
『莲司。』
众目睽睽下,我也无法响应她,只好轻抚徽章(艾露曼希尔德)边缘回应。
『很帅喔。』
什么啦,我看着恢后生气的年轻冒险者,吁了一口气。
刚刚哪里存在帅气成分啦?只是靠这几年磨练出来的动态视力辨别徽章正反面、再握住,要说是魔术也还差得远,这正是「没有花招也没有机关」的魔术。
明知我用的伎俩,但艾路曼希尔德的嗓音……却有种自豪的感觉,这又令我不禁微笑,而少年们也被我感染露出笑容。
『嘻嘻,你害羞啦?』
「无聊——对了,我再让大家见识另一个有趣的表演吧。」
事到如今,谁会因为那样一句话就害羞啊?为了隠藏想法,我挥舞双手使在场全员看到。
「我手上什么都没有对吧?背后也是。」
我转身向后,掀开斗蓬。由于没钱买投掷用的匕首,因此身上只有一柄铁制小刀。
让大家确认过后,我将双手蔵在斗篷之下。
「你们看!」
下一刻,从斗篷中抽出的双手上多了两把单刃小刀。
在场全员发出一阵騒动的欢声。
我听着大家的鼓噪,再将双手藏入斗蓬中,将小刀变不见,接着变出两把类似芙兰榭丝卡用的短剑,并将双手亮出示众。
这把戏其实很简单,只是用艾路曼希尔德的魔力创造出武器。再说,也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因此没有人发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知道原委的,仅有在稍远处看着我们的芙兰榭丝卡。
有人说「这莫非是魔法?」但很可惜我没有丝毫魔力。
一名魔法师少年帮我澄清事实,向大家说出我毫无魔力的事实。
我听着众人的喧闾,再度将手藏进斗蓬中——这次变出刚好能藏在斗蓬里的长枪,获得周遭惊叹与感佩之声。
『不要拿我来玩……』
「很有趣吧?」
我朗笑出声。果然,长枪在我斗篷下,化作翡翠色的魔力烟消云散。
伸出斗篷的双手之中没有任何东西。
「大家要努力活下来喔,这世上比这种事好玩的事很多。」
『这种事是怎样啦,真是的。』
我最后这么说完,离开聚集在身边的群众,有几个人问我诀窍,我只能随意敷衍过去。
毕竟,我并不想向大家说明艾路曼希尔德的事。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样的话,就算他们看到你,我也可以说是那魔术把戏啊。」
『啊〜原来是这样。』
我的搭档真单纯。在我回复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之前,芙兰榭丝卡走到我身边。
她面露喜色,我疑惑地歪着头问:
「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莲司大人真的好温柔。」
「我吗?」
我到底哪里温柔了?我沉吟一会儿,想不出自己哪里温柔后,再度望向芙兰榭丝卡。她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很有趣,再度开心地笑着说:
『因为您很照颞身旁的人啊。」
『没有吧——刚刚那不是温柔,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若习愤肃杀之事,心情便能常保平静,任谁都能这样鼓舞他人。
「虽然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却觉得非常开心唷?」
「嗯?」
为什么芙兰榭丝卡会觉得开心啊?
我这么想。话说回来,我想起以前也曾像这样替她打气。
「嘻嘻。」
芙兰榭丝卡看出我回想起那件事,再度展颜微笑。
『莲司很帅对吧?』
「是的。」
「你们还真敢讲那么让人害羞的话啊。」
我有点无奈地垂下肩膀,蓦地想起「必须将想法化作话语,才能向对方传达自己的心情」这句话。不知是谁曾这么说过,或是在哪本书上赎过。
不过,这世界的人常常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之所以觉得羞耻,是因为在我原本的世界中,人们思虑过深……总是不把话说出口,全闷在心里,这样才「正常」。
「就靠你了喔?」
『呵,交给我吧。』
听我这么说,艾路曼希尔德以开心的嗓音回复。
把话说出口,才能确实传达心意……但因为实在有点羞耻,不知之后还会不会这么说。
「菲洛纳先生不知准备得如何了?」
过了一会儿,芙兰榭丝卡呢喃。我看向日晷,已接近作战开始的时间。
我们的计划是让精灵袭击哥布尔巢穴,将它们引出洞窟,因此他现在大概在山洞前摆好队形了。
「应该没问题吧。」
我呆望着远方的天空,无法想象菲洛纳因哥布尔这种低等魔物手忙脚乱的模样。
* * *
森林的空气中十分紧绷,自我诞生于这百余年,鲜少遇见这样的状况。
我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气,闭上眼睛,提升五感敏锐度,确认自身状态。
「菲洛纳,怎么了?」
「没事,好像有点紧张。」
「对手不过是矮小鬼怪(哥布尔)。」
我看着自己拳头无端用力紧握,了解身体过于紧绷僵硬。
正如伙伴所言,对手是区区哥布尔,无论数量有多少,都不会构成威胁。我笑自己竟对这种程度的对感手到紧张。伙伴见状,露出诧异神情。
「你最近变得爱笑了呢。」
「是吗?」
「是啊。」
这意思是我以前都不笑吗?
我潜身草丛中,屏气凝神,窥伺着位于视线彼端的洞窟入口。
我知道眼前洞窟不深。这是我孩童时代时的魔物挖凿与居住的洞窟。那些魔物被讨伐后,洞窟成为野獣的栖身之处,而现在又再度沦为魔物巢穴。
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往事……我思索着原先居住于此的野猷下场如何。
因为这里变成魔物巢穴,所以它们逃走了吗?——还是被杀了呢?
当我想着这些事情时,伙伴聚集过来,包含我共有十人。而思及待命于森林外的冒险者,不禁觉得人手过多。
我方约有半数皆为年轻精灵,村落欲透过此次机会,帮助年轻一辈累积经验,而外面的冒险者似乎也打着同样算盘。
不过就是哥布尔,虽说大意判断没有危险才更危险,但我也不否认心中涌现轻敌之意。
「到齐了吗?」
与我一同看守洞窟入口的伙伴,询问聚集而来的同族(精灵)。引导年轻人来此、稍长于我的精灵
告诉我们人数与各人名字。
站在他身后的年轻人们,似乎正因初次实战感到紧张。
以人类外观而言,约莫十四、十五岁。精灵这种族于二十岁前后,肉体便停止成长,之后长达数百年的寿命中,外观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这些年轻同族在数年后,外观成长也将停止,长大成人。
我初次讨伐魔物已是一百年前以上的事,当时也如此紧张吗?我努力回溯记忆,却无法记忆起,不,应该是我不愿想起吧。
明明对手是哥布尔,却紧张得自顾不暇,如今回想起来依然羞赧不堪。
「确认武器!」
耳边响起宏亮的声音,年轻精灵受声音催促,确认自己的武器。
全新的弓箭与箭筒,插在腰际的长剑也是村人为今天准备的。我边瞄他们急忙确认武器的模样,边留神注意今天目标的山洞。
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
全员整装完毕,列队整齐。他们或许是想起过去狩猎与训练的经验,脸上浮现自信与些微紧张,这是下定决心时的战士表情。
「时候差不多了。」
看向天际,从枝丫间看见渐渐爬升的太阳。正当我从太阳位置判断时间时,洞窟入口……从那敞开之处,出现几道黑影。
是矮小鬼怪(哥布尔)与犬人(狗头人)。拥有土色肌虏与孩童容貌的怪物,长着大耳与鼻子的哥布尔;全身覆盖肮脏棕色毛发,使用双脚步行的野猷,不通人语、智商低落的狗头人。
两只魔物从洞窟深处冒出。
「怎么回事?」
身旁伙伴如此低语,声音虽小,却语带惊愕,而我也是同样心情。
哥布尔与狗头人虽同为魔物,立场却是敌对。它们感情很差,为抢地盘时时互相残杀,而现在这两种魔物竟一同现身于洞窟之前。
我举起右手握拳,示意众人安静,同时嗅闻空气,发现一阵轻微腐臭。
是股令人皱眉的腐臭味,在这座清净森林中不可能出现。
我不禁用手捣住鼻子,却无法完全遮盖气味,精灵五感虽略不及默人,但比人类敏锐,嗅觉自然也是如此,
我感到头痛,从背上取下长弓,架上箭矢。
「什么臭味啊……?」
不知是谁这么说,不过没人知晓答案,我们至今从未在森林中闻过如此恶臭。
或许是洞窟中藏着哥布尔作为食物的腐败兽肉。
尽管过于强烈的异臭使思考迟钝,我依然将视线专注于哥布尔与狗头人身上。
它们慌忙逃出洞窟」环顾四周,犹豫片刻后,朝森林拔腿狂奔。
然而,它们的行动只晚了一瞬间。洞窟深处忽然伸出一只粗壮如树干的手臂,捉住躲避不及的狗头人,并用五指捏烂它的身躯。
即使有段距离,血肉被捏烂、骨头被辗碎的声响——以及狗头人的哀号仍清楚传来。我方有人发出细弱悲鸣,或许是某个年轻精灵,但声音又立刻消失,应应是被其他伙伴遮住了嘴巴。
洞窟入口的空间可通过哥布尔与狗头人,却不是那么宽敞……因此众人一致觉得不可能。
但心中浮现的都是——藏在洞窟深处、伸出手臂的魔物,仅有一种可能性。
是这伊姆内几亚大陆上体型最为庞大的——
「竟然是巨魔……?」
某人低喊出魔物的名称。
……随后,庞大身躯刮磨山洞上缘,巨大鬼怪(巨魔)缓缓爬出洞窟。
* * *
于『魔力秘林』外待命,已不知过了多久。
本一脸苍白的新人冒险者缓解紧张情绪,与其他伙伴谈笑风生,比起因过度紧张而肢体僵硬,这样当然比较好,却未免过于缺乏紧张感。
芙兰榭丝卡也加入人群,与女性冒险者谈话。冒险者并非全为男性,不过当然还是以男性居多。
话说回来,我从未在公会见过芙兰榭丝卡与其他女性冒险者在一起。尽管并非初次见面,但这或许是她第一次与她们第一次谈话。
年长冒险者则与我相同,站在稍远处看着年轻人们。
微风静静吹拂。这道抚动平原花草的柔风,吹动头发及斗篷。
「怎么了?」
树木剧烈摇晃,即使遥远也很清楚——现在风明明已经止歇。
『那是……?』
艾路曼希尔德也察觉森林异象,流泻诧异嗓音。树木剧烈摇晃,却无鸟飞兽嚎,证明森林中目前并无野獣存在——但如此广大森林没有飞禽走獣,有这个可能吗?
野獣对危险极为敏感,若它们目前不在森林中,表示事前察觉到变异,已先逃离此地。
「集合!」
……正当我不解其故时,一名前辈冒险者大声呼唤。
新人们依循他的声皆,聚集到该名冒险者身边。他开始传达委托内容——讨伐哥布尔的概要后,新人神色变得有些严肃,与方才谈笑时不同,是即将面临实战的紧张表情。
有几名新人表情过于紧绷,这一定是他们的初次战斗吧。包含芙兰榭丝卡在内的其他人,大概是想起自己初次讨伐魔物时,差点被哥布尔杀死的惨事。
当时她何止一脸哭丧,根本是泪流满面,不知这次会如何?
『你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喔。』
「这脸是天生的。」
一如往常,真是个失礼的家伙。
我将视线从紧张到无法察觉我目光的芙兰榭丝卡身上移开,将解说委托的事交给其他冒险者后,望向森林。
树木摇动,那些地方是菲洛纳他们经过之处吧。
虽然距离还很遥远、有些难以辨识,但总觉速度非常快。我感到些许不寻常,双眼盯着森林,侧耳倾听针对新人们的解说。
『你发现什么了吗?』
「不,只是觉得太快了……」
我将右手放在位于腰际的铁制小刀,这武器的触感让人无法安心。
我叹了口气,手离开小刀,从口袋中拿出徽章(艾露曼希尔德),一如往常地用手指掷出,出现的是反面。
『呵呵,担心的话,可以用我啊。』
「……我不太想依赖你。」
我们进行如常的对话,望向天际,我不太喜欢反面呢。
真不走运啊,我在心中如此低喃时,针对新人们的解说恰好结束。
众人分成前锋与后卫,前锋负资保护魔法师与弓箭手,后卫则在与哥布尔短兵相接前施放攻击。指示极为简单,这在群体战中是基本中的基本,或该说是定式战略。
根据情报,哥布尔约有三十只,最多也才五十。若照战略行动,便不会有任何危险。
「那么……」
树木摇晃得更为剧烈,传来阵阵地鸣——
「……?」
我俯瞰地面,心想为什么会产生地鸣。
「怎么了?」——众多慌张声音传出,并非出自于我。大概是新人冒险者的声音,一道道惊呼中夹杂焦虑与恐惧,而恐惧很快蔓延。
变异使在场众人忐忑不安,树木的摇晃处渐渐靠近,而地鸣亦与之成正比,越来越剧烈。似乎有什么不对劲,我这么想,用力握紧艾路曼希尔德。其他人也渐渐往后退,与森林拉开距离。
哥布尔可谓最弱魔物,但此刻传来的威压感过于异常,捶动着森林树木,往我们逼近,众人如此心想,而我亦不例外。
有东西要来了,而它现在正藏在森林之中,无法目视,
面对「未知」的恐惧,新人们加快后退的速度。
有人喊了声「冷静点」的瞬间——哥布尔与狗头人从森林中逃窜而出。
「……什么?」
某人发出一道脱线的叫声。
魔物数量约有数十只,但再怎么多也仅有三十,不算非常多,与侦查所说的数字相符。众人放下胸中大石,从方才感到的未知恐惧中解脱时——彷佛追着哥布尔群,精灵一行人从森林中奔驰而出。
菲洛纳亦在其中——他警戒着后方奔驰。
「全员,举起武器!」
下一秒,刚向新人下指示的冒险者大声疾呼,我也将手放到铁制小刀上,但并非盯着哥布
林或狗头人——而是望向菲洛纳他们警戒的森林。
身后传来举起武器的铿然声响,以及霎时涌升、比起自然风更为激烈的魔力奔流。
树木摇晃得越加剧烈,朝我们步步逼近,这表示菲洛纳身后有什么正追赶而来。
『莲司。』
「嗯。」
我将徽章(艾露曼希尔德)换到左手,右手拔出铁制小刀,短刀身与轻盈触感——人充满不安。
我心中浮现不满的牢騒,转向哥布尔与狗头人。
十几只魔物朝我而来,它们似乎别无他想,仅一心想从菲洛纳他们身边逃开——总之,魔物十分好战,即使面对勇者(宗一)或大魔导士(阿弥),也未曾见它们露出如此狼狈的逃窜模样。
「拿弓的人和魔法师预备!」
我身后传来下指示的声音,尽管有些诡异,但不构成轻视哥布尔的理由。要是放着不管,数十秒后便会与它们正面冲突。
在它们接近前,以远距离攻击减少数量,接着于近战中解决剩下的魔物。尽管森林中还有东西,但目前仍见不到其踪影。不论对方是什么,都必须先有万全准备——因此解决未知魔物外的敌人当然是优先事项。
我忽然环顾四周……不知为何,我竟然站在最前方。不知不觉间,除我以外的人已全退到后方。
我浅叹口气,抱怨大家的无情,并打算后退时……追着菲洛纳他们的——庞大魔物从森林中窜出。
虽然略矮于周围树木,却远比人类巨大许多。即使还有些距离,但对比之下,菲洛纳他们不禁显得娇小。
「巨大鬼怪(巨魔)……」
某人念出厅大魔物的名字。
巨魔,巨大鬼怪,它拥有灰色肌虏与金色瞳仁,裂唇中伸出锐牙,似乎因眼前充满猎物,口中不断流出大量唾液。
这是伊姆内几亚大陆上体型最为庞大的魔物,手臂如树干般粗壮,皮虏坚韧,普通武器根本无法伤它分毫。出拳能击碎岩石,腕力可抛飞人类大小的岩石。正因为它无比巨大,步距也十分长,移动速度远超过人类。
然而,它不是该存在于此地的魔物……而且有两只。
「到底怎么回事?」
看到巨魔的瞬间,恐惧便随之蔓延。如此巨大的身躯,若出现于森林中,别说精灵,连人类都应该能轻易察觉,事实上却无人发现,亦无任何痕迹。
我也曾多次探索森林,能断言『魔力秘林』中绝无巨魔——但现实是,眼前出现巨大鬼怪(巨魔)。
大概是至今都奔跑于昏暗的森林,令它觉得阳光剌眼,巨魔用大手遮挡阳光,同时朝天发出不祥的吼叫。
咆哮几乎可庚破耳膜,这道觉得阳光可憎的怒吼并非朝我们而来,却令众人感到恐惧而双脚发颤。
有几只哥布尔与狗头人被这声咆哮吓得跌倒在地。
看到它们狼狈的模样,后卫们才回过神,飞箭与五颜六色的魔法划过天际,火炎、冰雪、岩枪,尽管有几招仅在地面刨了个洞,但一半以上都直击魔物。
『不管看几次都觉得魔法很华丽呢。』
「你又变不出来。」
『哼。』
我手中转着铁制小刀把玩,哥布尔们冲破魔法掀起的满天烟尘,朝我们前来。
在此同时,位于哥布尔与狗头人身后的精灵们纷纷放箭,引开巨魔的注意力。
魔物们步步逼近,与其说是我们(敌人)而来,不如说是想逃离背后的威胁,才朝此方向窜逃。它们未拿起手中武器,直接冲了过来。
我与跑在前头的哥布尔错身而过时,划开它的喉咙,使之丧命。跑在后头的狗头人见状,执起长剑全力劈下。
我以毫厘之差避开攻击,用铁制小刀挥向它的手腕。虽因毛发过厚,仅留下皮肉伤,却使它痛得松开长剑,再由其他冒险者砍下它毫无防备的头顗。
鲜血如喷泉般涌出,弄脏我的脸。我在心中谩骂连连,将铁制小刀收进刀鞘,顺势踢起狗头人掉下的长剑,用右手握住。
即便魔物疯狂逼近导致演变成乱战,却不见一起战斗的伙伴露出一丝慌乱神色,或许是精灵们正与巨魔缠斗,使得精神较为放松。
『怎么办?』
「当然是——」
还来不及回应艾路曼希尔德,耳边再度传来霣耳欲9的咆哮。
我用手里长剑与哥布尔交手,同时望向巨魔。精灵个个为使箭好手,但拥有能射穿巨魔皮膺技巧的人还是算少数。
毕竟要以铁箭伤到巨魔,本来就困难重重——理应如此,但不知怎地,其中一只巨魔突然用两手捣住脸、踉跄后退。
定睛一看,它指缝间露出箭身及箭羽。从位置判断,应是射中巨魔突出的眼睛。我在心中
赞叹精灵髙超的射箭技巧,一脚踢飞与我短兵相接的哥布尔,拉开距离。
哥布尔受到冲击屈身,头部朝前,我于是用长剑顺势劈下。
然而,敲破坚硬的头盖骨,使我右手有些麻痹。
长剑过钝使我感到焦躁,同时横向一扫,格开正要攻击我的狗头人手中的战斧。它臂力在我之上,不过只要抓准时机与瞄准部位,便能取得先机。
但因武器相击而产生的麻痹感,未使狗头人失去平衡,它再度摆好架式,髙举战斧。
我看准它攻击的时机,蹲下身体时,狗头人胸口倏地冒出剑尖,它口中冒出鲜血,倒落在地。
「啊。」
给狗头人致命一击的是芙兰榭丝卡,她看到我时露出有点傻气的惊呼。
「谢谢你。」
「啊,不会。」
我简短地向她道谢,她也简短地回复我。
下一秒,我用左手拔刀出鞘,射向欲从背后袭击芙兰榭丝卡的哥布尔眉心,但准头差了一些,正巧射进它亢奋大开的口中,它飞身向后、跌落仆倒。
「谢、谢谢您!」
「不会。」
真不想再用那把小刀啊。
虽然还有心情想这种事——我视线瞟向两只巨魔,精灵们正与之酣战,却无法给予致命一击,只能拖延时间。
仔细一看,可以发现他们身手并非那么矫健,从隔着一定距离战斗拖延时间这黏来看,居住于『魔力秘林』的精灵其实没多少实战经验吗?可是看向菲洛纳,又觉得他身手不凡。
「正好,芙兰榭丝卡小姐,你跟我一起来。」
「是的!」
芙兰榭丝卡的回答果然无一丝犹豫,我说了声真有精神,便丢弃长剑、脱离与哥布尔等魔物的战线。
「请问我们要去哪里呢?」
「我们去攻击另一只巨魔,菲洛纳他们的战况好像不太理想。」
「咦咦!?」
耳边传来芙兰榭丝卡的惊叫,我将精神集中至右手,翡翠色魔力瞬间聚集,创造出拥有近似银色刀身的长剑。
「艾路曼希尔德,要上啰。」
『嗯嗯——大闹一场吧,莲司。』
「我可不打算大闹一场。」
由刀身颜色,可知获得解放的制约只有一个。似乎现在只有我战斗的意志——意即干劲符合条件。
真是的,敌人可是巨魔,真希望至少能解放四个制约……但制约就是制约,我也无计可施。这如果是我或艾路曼希尔德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东西,我也不会那么辛苦了。
我奔向巨魔,稍微放慢速度配合芙兰榭丝卡。
「你能照我说的做吗?」
「当、当然!」
很好,我空了一拍后回答:
「我去砍它。若它举起右手,你就在它左脚下做一个陷阱,让它掉进去。」
「是的……然后呢?」
「这样就好。」
『拜托你了,芙兰榭丝卡。』
接着,我放芙兰榭丝卡一个人,径自冲向巨魔身后,心想至少先弄伤它一只脚。我砍向它右膝后方,却因坚韧的皮膺而无法得逞。
尽管本知如此,我还是不禁喷了一声。
巨魔转向我,就算被射了这么多箭,但遭到斩击,还是能感觉到有人接近至身边。
或许是觉得与其攻击远方放箭的精灵,还不如攻击砍它的我较省事。巨魔俯瞰着我,我们四目相交,一股压迫感令我陷入心臓被紧揪的错觉。
它利用转身的惯性,如树干般的左臂平扫而来,我往后一跳避开。
手臂挥击——光是风压就能把人震飞,但我稳稳着地。真是个强到不象话的。要是直接遭受攻击,一定会变成肉沫。
它接着举起右手,想把我打烂。
为了保护我,精灵们射出援护的箭雨,却依旧无法贯穿巨魔的皮虏,被皮虏弹飞的弓箭弹落地面。
『芙兰榭丝卡!』
宛如呼应艾路曼希尔德的嗓音,巨魔左脚地面刚好出现一个大洞,这是我之前教她的陷阱魔法。
巨魔本欲挥下高举的右臂,将重心都放在左脚,却因突然出现的大洞失去平衡。朝我捶下的右臂挥空,脸重重摔到地上。
它的右手打到我以外的地方,伴随一道轰声,地面微微摇晃。虽然遭受强烈冲击,但巨魔
没有弱到会因此受伤。它立刻抬起头,表情因愤怒而扭曲,环顾四周一会儿后……捕捉到我的身影,
巨魔维持倒下的姿势,想用右手捉住我。但我冷静预测它的动作后退,尽管未能给它任何伤害,不过对拖延时间与引开它注意力来说,有十足的效果。
「艾路曼希尔德,让芙兰榭丝卡小姐再做一次。」
『我知道了。』
若与芙兰榭丝卡会合,可能会使她成为巨魔攻击的对象,我索性单独行动。
我紧盯巨魔,它正巧想㈱㈱吧起身。
「呼。」
我紧握右手的神剑,吐出一口气,整顿心神。
之后,巨大右手襄来,我使剑挥向欲抓住我的右手,弹开粗壮的手指,逃过一劫。
站起的巨魔屈身向前,张开大嘴,发出暴怒的咆哮,喷出近似腐臭的口臭及四处飞散的唾液。
我用左手握住斗篷衣襬遮住口鼻,躲过唾液喷溅。
『莲司,它要过来了。』
我不选择迎击,而是往后一跳,它的右脚落在我方才所站之处。
地面为之霣撼,扬起一阵沙尘,巨魔气息混乱,似乎对躲开攻击的我感到烦躁。
拉开距离、专心闪躲,便可拖延时间。尽管我有自信能避开它的攻击,目前呼吸也无分毫紊乱,但持绩曝露在巨魔的致命攻击下,依然对精神不好。我多次躲过攻击,大大拉开与巨魔的距离。我感受到些许头疼,或许是因为过于集中精神。
「真是的。」
我欲重整阵势地转身朝向巨魔,它再度发出威吓的咆哮。
下个瞬间,一只箭飞向它左颊。巨魔摸了摸脸,似乎感不到痛觉,却露出惊讶般的表情。
「莲司!」
是一道最近听惯的声音。
随着菲洛纳的叫喊,飞箭再度袭向巨魔左颊,射在与方才相同的地方。技术要多高超才能达成此般削举。这次攻击似乎见效,巨魔捣着脸,庞大身编往后退几步。
我看向箭飞来的方向,而更后方——可见到另一只被精灵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巨魔。
「喷。」
『还没死啊。』
艾路曼希尔德说出我的心声。此刻,攻击我的巨魔,将目标转移到菲洛纳身上。
「可真忙啊,这家伙!」
我不屑地喊了一声,转了转右手的神剑(艾露曼希尔德),跑向巨魔身后。尽管体力与防御力都是怪物等级,但幸好它脑袋不怎么灵光。菲洛纳避开巨魔的攻击,我则从身后用剑劈向它的脚。
持绩了一会儿后,巨魔又将攻击目标转向我。如此一来,便换成我闪避攻击,菲洛纳射箭引开它的注意。射出的箭矢看似在晃动,或许是因为带有魔力,这是借助元素精灵力量的魔法。
「莲司,能杀掉它吗!?」
「现在还不行!」
我看向神剑剑柄,镶嵌余剑柄尾端的翡翠色宝石中,有七颗小宝石,当中仅有一颗发光。表示目前除了我的干劲外,没有其他符合解放制约的条件。
该怎么办才好?在我思索时,巨魔再度跌倒。我看向它脚边,原来是左脚又掉进地上的窟窿。
但下个瞬间,菲洛纳以令人叹为观止的神速接近巨魔,拉弓射向它跌倒后毫无防备的双眼。他前后射了两箭,看起来却宛如同时射穿双眼,真是神乎其技。
这家伙也强得不象话啊——
『莲司,有东西正在接近!』
「什么?」
脑中传来艾路曼希尔德的嗓音,我当下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不过立刻注意到『魔力秘林』远方的树木开始东倒西歪。
我绷紧神经,认为应该又是巨魔——但其前进方式与方才的巨魔迥然不同。它没有避开树木前进,而是挥倒树木奔来。
声音不同,这在森林前进的某物每走一步,地面便为之震动,不过传来的地鸣比巨魔更强烈。
「到底是什么啊!」
今天运气真糟,我握紧神剑(艾露曼希尔德),接着倏地看向菲洛纳,他正和芙兰榭丝卡一起跑过来。
即便很难杀死巨魔,但弄瞎他两眼后——总之已解除眼下的威胁。巨魔发出愤怒的咆哮,双手攻击空无一物之处,它失去以气息与声音判断敌人位置的冷静,只要不接近它就没问题。
「莲司,你帮了大忙。」
「那是我要说的——话说回来,为什么会有巨魔?」
「不清楚,我们监视住着哥布尔的洞窟时,它从里面爬了出来。」
那是怎样?
「那山洞有那么大?」
「不,不论入口大小或深度……都不是能容下巨魔的规模。」
『——莲司。』
地鸣越来越大,间隔缩短。在森林中行进的某物加快速度——是开始奔跑了吧。
「……又是巨魔吗?」
『不是。』
艾路曼希尔德回答追在菲洛纳身后的芙兰榭丝卡。
「这声音是……艾路曼希尔德大人,我们还是第一次直接像这样讲话呢。」
让他听见声音了吗?菲洛纳对艾路曼希尔德的嗓音产生反应。也是,在这种非常情况下,不让他听见反而麻烦。
『怎么?你果然察觉了啊。』
「一头黑发,名字又叫莲司,很容易察觉。」
『莲司,他这么说喔。』
这可真是切中要害。菲洛纳取箭搭在弓上,我右手握剑,转向森林。
「但芙兰榭丝卡小姐当时可没发现。」
「……唔。」
耳边传来芙兰榭丝卡可爱的咕嚷声,但现在没时间调侃她。
在森林中前进的压迫威越发强烈,不知道在菲洛纳所说的洞窟当中到底有什么。
再怎么想也不可能有答案。这任务结束后再去森林……不,下次要潜入山洞吗?光想就让人忧郁。
「——哈」
我无奈一笑。啊啊,安宁的日子……真的遥不可及啊,现在也是。为何一回过神,自己往往已身处前线?为什么我现在会和巨魔对峙,冒险犯难,还握着剑啊?
『来了。』
要出现了……我心里知道,也察觉到。
「喷。」
出现在我们前面的是巨大鬼怪(巨魔),却与其他两只不同。
体型不分轩轾,但这只的虏色浅黑,瞳仁蕴含浓浓血色。并非艳丽的赤红,而是黑浊深红。忘了闭上的口中流出黏浊唾液,牵着丝垂落下巴。口中露出的尖牙缺损、破烂不堪,皮虏伤痕累累,可看见淡粉色肌肉嫌维,两脚吃力地支撑巨大身躯,左腕不知能否动弹,全身上下布满严重损伤。
……这身体已经腐烂,不,是正在腐坏。
尽管身体是这种状态,这只黑色巨魔仍露出充满敌意的目光瞪视我。
不是远方与哥布尔们战斗的冒险者,不是拖延巨魔脚步的精灵,亦不是怒声吼叫张牙舞爪
的同类,而是看着我。
它双眼中带有意志与智能——和芙兰榭丝卡携手对抗过的黑色半兽人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右手。
黑色半獣人除了体色以及能使用魔法,其他皆与一般半兽人无异。
然而,眼前的巨魔……右手明显变质。身躯明明早已腐败,右手却发出如黑曜石般的耀眼硬质光芒,正常巨魔手臂肌肉发达、如树干粗壮,但这只巨魔的手又粗上一圈。以体型而言,完全不平衡——彷佛仅有右臂是从不同生物身上移植而来似地怪异。
我曾见过这样的「手臂」与感觉,黑色巨魔的模样不适到令人作呕——甚至感到愤怒。
「咦……?」
「你有见过这种情况?」
芙兰榭丝卡彷佛察觉什么,欲言又止。菲洛纳将视线从巨魔身上移开,转向芙兰榭丝卡。那只黑色手臂瞬间如长鞭似地伸长,这并非修辞譬喻,而是真的变长。右臂蜿蜒爬过地面,如蛇行般朝我们扑来。
而且是只能将人类生吞下肚的大蛇,黑蛇如洪水侵袭而来的模样,令人不禁寒毛直竖。
『过来了!』
艾路曼希尔德发出警告,但实战经验较少的芙兰榭丝卡果然慢了一拍。不知是否对黑色巨
魔感到恐惧,抑或心中有所犹疑,她竟驻足原地不动。
菲洛纳急忙抱着芙兰榭丝卡往后一跳。
艾路曼希尔徳
我则往前一踏,手持神剑(艾露曼希尔德)狠狠剌向黑曜色大蛇的侧腹。与坚硬的外观不同,攻击的触感十分柔软。我的刀身从白银转为翡翠,神剑变得更加锋利。
若对方是魔神眷属,我亦能放手相搏。虽然并非万全状态,但敌人若为眷属——又有欲守护的伙伴在身边,我便能好好一战。
被艾路曼希尔德剌伤的伤口流出腐坏体液,散发恶臭。
但这样无法阻止它的动作。黑曜色大蛇全力前进,扯开一道更大的伤口,发狂似地紧追在菲洛纳与芙兰榭丝卡身后。
「别小看我!」
我宛如要剜取血肉般旋转剑身,若剑锋过于锐利,就用剑脊在不扩大伤口的状况下,阻止它前进。
我好不容易才让它停下动作,但它将无法捕捉到猎物的怒气发泄到我身上,蛇首一抬——冲着我挥下蛇头所在的拳头。
我慌忙往旁边一跳,拳头砸向地面,地面爆炸似地裂开。
这是魔力。
(插图)
并非魔法,只是运用魔力使劲一挥的攻击。然而,正因单纯才极具破坏力——视线所及皆充满沙尘与黑色魔力光芒。
下一秒,黑曜色大蛇冲破尘埃,张开血盆大口(手掌)急袭而来。
「——!」
我以破竹之势挥舞翡翠神剑,一刀两断劈开黑色巨魔的手掌——但它毫不介意似地一把捉住我。
「可恶!」
是它没有痛觉,还是我力量不足?这样被抓住迟早会被捏扁,我站稳双脚,意欲抵抗,但似乎会输给巨魔的蛮力。
辗压我的力量增强,握力加剧,身上每块肌肉都受到压迫,骨头发出悲鸣,呼吸变得困难。我咬紧牙根、双手使力,仍无法挣脱禁锢,反而被握得更紧。我的身体浮在半空中,被黑色巨魔抓起。
「嗯……唔——!」
『莲司!?』
艾路曼希尔德发出哀号。
「闭……嘴!」
你不要发出那种声音,别发出哀号——快哭出来般的嗓音。
这样不就会令我想起,想起与你定下的约定,以及那个已经无法实现、不能实现的誓言。
我们曾约定好,我不会哭泣——并发誓不会让你流泪。
我的身体突然充满力量,又一道制约解放,为了『实现约定』。
「别小看我——!」
我蓄劲使力,奋力抵抗抓住我的手,撑开一道细微缝隙。
「艾路曼希尔德!!」
她创造出一把只为斩击而生的短剑,为了斩断这只手臂的利刃。
尽管远远不及当时,但要斩断假货绰绰有余。我利用这道缝隙,切断它的手指,挣脱禁锢,逃向空中。
逃离压迫的解放感让我深深吸一口气——但黑色巨魔这次像是要拍扁我,攻击滞留空中的我,不会飞行魔法的我无计可施,遭打落地面。
被地面与黑曜色大蛇夹击,我受到比方才还强的冲击,尝到全身骨头被捏碎的刺烈疼痛,意识瞬间渐远,甚至无法惨叫出声。为使自己保持清醒,我紧咬嘴唇便已精疲力竭。
「啊I唔!」
将我压在地面黑曜石大蛇回到身躯。我用因痛楚而迷潆的双眼盯着这幅景象,尝试挪动身体,一股剧痛袭来。虽然它放开了我I但我似乎无法动弹。
这也是当然的,一般人类被摔到地面后,自然无法动弹。耳鸣响起,我咳了一下,彷佛有什么卡在喉咙,我侧脸吐掉聚稹在口中的鲜血。
『莲司,你能动吗?』
「可恶——人类可是很弱的啊,不要随便欺负我们……混账。」
我第一次讲这话是对谁?因痛楚而意识睽眬的脑内,隠约想着这件事。
视线之中,黑色巨魔再度靠近,明明身体已腐坏殆尽,动作却比想象快,话说回来,它刚刚是拖着这副身体在森林中奔跑吗?
「……我可不会死在这种地方。」
『莲司?』
「因为我跟人约定好……我不会死。」
我曾与许多人定下约定——我不会死、会好好活着,活着……回来,杀死魔神。
为什么大家会对我有所期待呢?明明是个差点遭巨魔半成品杀死的男人,到底为什么会对我寄予信赖呢?
……被人信赖,不就会想响应这份期待,努力奋战,吗?用尽全力还是无法成功,曾多次失意丧志……却依然勇往直前。
「我真辛苦啊,可恶。」
当我确认自己身体状况时,传来一阵地鸣。某人在呼唤我的名字,另一人则发出尖叫。
听到这种声音,即使再痛、再辛苦、再难受,都得挺身站起不是吗?
『莲司……你没事吗?』
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脑中响起艾路曼希尔德难得一闻、打从心底担心的嗓音。
我不禁莞尔,胸中浮现微愠的情绪。
「我看起来像没事吗?」
『嗯,看来很有精神。』
我抬起头,看见黑色巨魔正朝我而来。与方才不同,它跛脚拖行身躯移动,身体似乎已不堪腐败折磨。
虽然不知原理为何——但这巨魔并非拥有魔神(涅伊菲尔)的力量,仅是容器罢了,它甚至承受不起如此庞大的力量。
「哈——我还挺得住。」
没事的,虽然擦伤与疼痛令我眼冒金星,但似乎没有骨折。
我的双脚确实站起,右手握住神剑(艾露曼希尔德),用力转转左肩,确认左手状态,光是这样就让我无法支撑身体平衡,脚步踉跄。
巨魔拖着腐烂的身躯以我为目标,这光景十分滑稽。它仅剩下右手还有力量,现在没有变成蛇形,是普通的手臂,除此之外的部位看起来都比我还凄惨。
我烦恼着该如何是仔时,菲洛纳从我身旁奔出,而芙兰榭丝卡挨到我身旁扶着我。
「莲司大人!」
「芙兰榭丝卡小姐……」
一开口喉咙便阵阵发疼。听见我沙哑的声音,她的美丽容颜不禁因悲伤而扭曲。
「没事的,我还活着喔。」
我开玩笑要她至少露出平常的笑容,却令她更加难受。
我搔头苦思该怎么办,但头上似乎肿了一块,按下去便感到疼痛,令我不禁皱起脸。
『我们先撤退。』
「是的!」
芙兰榭丝卡想撑起我的身体带我离开——却遭到我拒绝。
「咦?」
「我不会逃走,这时候不可退让。」
此时,菲洛纳踏着巨魔右臂化成的黑曜色大蛇,拉弓射向巨魔头部。一如往常地轻盈。他根本没露出瞄准的姿态,却能准确射穿巨魔头颅。
腐烂的皮肤已无法抵御箭矢,却令人疑惑是否有造成损伤。腐坏的肉体尽管被射成剌猬也无法令其右手动作有一丝迟疑,
不久,菲洛纳用尽箭矢,拔出腰际的长剑。
『但你的伤势……』
「傻瓜,打起精神——对手可是『魔神眷属』,怎么能说丧气话?」
我两手握住神剑(艾露曼希尔德),平举至眼前,集中精神。
「怎么换你被我念,那是你的工作吧?」
『唔。』
你要是这样,连我都会变得不安,要一如往常,毫无任何不同——
「我耍白瘫时,你就念我。我们不都是这样吗?」
『……你这家伙……』
脑中响起她与往常无异的无奈嗓音。
「艾路曼希尔德,要上了!」
『……你撑得住吧?』
「哈——你以为我是谁。」
即便不愿意承认、想否定,但事实不会改变,也无法改变。
「见神弒神,不论来几次都一样!」
唯有战斗的意志,不会再次屈服。
我的身边有我想守謓的伙伴,为了守护他们,我要弒神。
那便是我和你(艾露曼希尔德)的力量。
而且——我做了约定,与众多的友人、伙伴、战友——与我曾应守护却不幸殒命之人。
『解放的制约共有四项。』
「我知道了。」
我挥下平举前方的神剑,同时,一道怒吼响彻平原。
这是被菲洛纳射穿双眼的巨魔,盲目的怪物四处破坏触手可及的地面或岩石。
这道怒吼宛如炒热气氛的音乐,我拼命驱使受伤而踉跄的双脚,奔向黑色巨魔。
而芙兰榭丝卡似乎对我说了些什么,可是我没听清楚。
菲洛纳注意到我奔来,利落地爬上如蛇扭动的右臂,登上巨魔肩膀,拔起插在腐败躯体上的箭矢搭上弓,还真是个无懈可击的万能精灵。
『我要斩了他,快退下!』
菲洛纳从右肩跳落的当下,巨魔举起右臂攻击我,值左脚立刻掉入陷阱,身体失去平衡。是芙兰榭丝卡。
通常这时候,应该将逃跑列为优先,一思及此,我不禁微笑。
伸长的拳头宛如要剌穿天空,下一刻往下一劈,落点却大大偏移我的所在之处。地面为之震撼,土石飞扬。
我跳上敲击地面的巨魔右手,仿效刚才的菲洛纳往上爬。
我将右手的神剑(艾露曼希尔德)靠在肩上,摆好架式。下一刻,地面——被我当作垫脚石的黑曜色大蛇开始扭动。我一回头,便发现它从手腕处呈软件动物之姿,追了上来。
然而,动作与方才相比慢上许多,这是因为菲洛纳朝它射箭,分散它的注意力所致。
「还真热情啊。」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往前攀登的脚步变得轻盈,不知是身体开始分泌肾上腺素,还是艾路曼希尔德的魔力加持,脑中切断来自全身的疼痛信号。
我以双手高举艾路曼希尔德,确定攻击位置。若本体(巨魔的肉体)已经腐烂,必定有其他因素支撑这个身躯——正是现今疯狂追赶我的右臂。
我望向它与身躯的连接处——巨魔的右肩。
「看我把你劈成两段。」
我丝毫不减奔跑速度,凌空一跃,瞄准腐败身躯与黑色右臂的连接处——一口气挥下神剑。
这把曾斩杀魔神(涅伊菲尔)的剑劈进巨魔腐败的身躯,未感到丝毫阻碍地将连接处一刀两断。
巨魔右臂与我同时落地,而那身躯隔了一拍后,也跪地倒下。
果然已经死了啊,巨魔呈跪姿过了一会儿,便受地心引力往前仆倒。
「呼……」
全身到处都痛,果然以血肉之编对抗神祇还是有其极限啊。
正当我这么想时,被切断的右臂开始扭动,从切面冒出的触手将我打飞。
『竟然还活着!?』
我以为下一刻要被甩上地面,身后却传来柔软的触感,一抬起头,便发现菲洛纳已接住被打飞的我。
「THANK YOU。」
「THANK……?」
「是谢谢、感恩的意思。」
头好痛,好想吐,啊啊……真是的,一旦拿出干劲准没好事。
我这么想,撑着菲洛纳,靠自己的双脚站稳。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眼前失去躯干的右臂正痛苦扭动,宛如真正的蛇一样。
我别开视线,发现与魔物战斗的冒险者们、与巨魔对峙的精灵们——还不仅如此,连哥布林、狗头人、巨魔都注视着这里。
想到当初,魔物们窜出森林、丝毫不在意冒险者们,理由或许是要逃开这黑色手臂。
魔物们不会害怕要杀死自己的冒险者、骑士,总是无畏地攻打过来。
但是……它们还是会惧怕被不知名生物寄生,身体不受自己控制。
巨魔右手如张开上下颚寻找猎物的大蛇,下一秒骤然停止,捕捉到现场唯一依然疯狂躁动——那只被夺去双眼的巨魔。
下个剎那,它用连解放四项制约的我都看不清楚的速度奔过去——撕咬那个肉体,寄生到新的巨魔身上。
「这是寄生虫喔……」
我长叹一声,再次打起精神。
「该怎么办?」
我看向菲洛纳背后,已经没有箭矢了。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啰。」
我一如往常地转动神剑(艾露曼希尔德),走向夺走巨魔意识的黑色寄生虫。
说实话,要杀死它,最好使出能让它灰飞烟灭的力量,或是找到藏在某处的核心部位。
无论如何,都只能拼死奋斗。
「所以我才讨厌战斗。」
我讲出口头禅,但艾路曼希尔德什么都没说。
我疑惑地望向右手,却无声无息。
「怎么了?」
『……不,若解放所有制约,这种家伙根本不堪一击……』
「哈——」
艾路曼希尔德流泻难受的嗓音,若她有肉体或许在哭吧。
我回想起她落泪的脸庞——摇了摇头。我为了隠藏这份心情,露出笑容回应她这难得的发言。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
至今为止,我不晓得想过几百遍……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一路奋战过来。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种话。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很难用了。」
『唔。』
尽管如此,我依然祈求得到你,选择了你。
忘却此事的艾路曼希尔德令人不觉莞尔……甚至感到爱怜疼惜,我再度转了转神剑。
我不经意地望向远方,与精灵酣战的独眼巨魔想要逃走,这使我笑出声。这倒也是,这才是聪明的选择。
「要上了喔。」
我果然与英雄的头衔不相称。
我害怕得双脚几欲顗抖,双手亦然。我紧握艾路曼希尔德想蒙混过去,内心却觉得无计可施。
这到底是第几次毫无胜算的战斗?
我看向得到全新身体的魔神眷属,与方才不同,这个可是新鲜的肉体,活动力也大为提升。
与之相比,我全身擦伤,现在也觉得快要昏厥。或许是刚刚过于逞强,连抬脚奔跑都很难,不知是否能实时闪躲对方的攻击。
胜算若有个万分之一或亿分之一还算好,如同在偌大沙漠中寻找一颗迷你鐄石的无力感,使我心中染上绝望。
我讨厌受伤,更恐惧死亡。心里明明很清楚——但英雄这种人必须战斗,绝对要获得胜利。
——而胜利与弒神皆需要一定的代价……能让人忽略这份痛楚与绝望。
『好的,我们上吧莲司。』
黑曜色大蛇抬起蛇首,朝向天空——无限延伸。
巨魔的身躯向苍天咆哮,宛如对女神(爱丝特莉亚)和精灵神(翠尼利亚)宣战。
要来了。
我以直觉估计时机,往旁边一跃,同时,如长鞭弯曲的黑色手臂劈向地面。我无法想象该如何迎击,尽管使出斩击,但黑色手臂的质量非常巨大,一定会被狠狠压扁。
大地龟裂,不仅砂石,甚至迸出土块及埋在地下的岩石。
虽然未被正面击中,但冲击波似乎能令人失去意识——下一秒,在我摆好态势准备迎接下一波攻势前,黑蛇横劈扫过地面,将我弹飞。
我彷佛树叶或草芥般飞向空中,再狠撞向地面。即便如此,身躯在地上翻滚的速度依然没有减缓。
『莲司!』
「我还活着!」
我顺着翻滚的劲势站起,右手仍紧握神剑(艾露曼希尔德)。
受到那种冲击,竟还能站起,真想夸奖自己的韧性。
黑腕巨魔已在远方,我确认这点后,将神剑化为翡翠色魔力,使之消失于空气之中。取而代之,我左手出现装饰黄金工艺的美丽长弓,右手则拿着翡翠色的箭矢。
我将箭矢搭上弓,瞄准目标——在我放箭前,爬行于地面的黑曜色大蛇便发动袭击。
要被抓住了!当我这么的瞬间,黑蛇停下动作,令人联想到獠牙的手指近在眼前,如睥睨一切似地狠瞪着我……不过,它未攻击我,反而望着其他方向。
视线彼端是方才与哥布尔等魔物战斗的冒险者。不知是否前来为我助阵,数名魔法师与弓箭手攻击黑色手臂。
「住——」
黑曜色大蛇猛然朝向他们冲去,以一种人类无法追上的速度爬行。
「你的对手是我!」
我朝大蛇放了一箭。
裴翠箭矢于空中留下璀璨残光,于地面轰出一个窟窿。我紧接着射出第二箭、第三箭,但皆未打中目标,黑蛇速度过快,即使瞄准,也会被它闪过。
我焦躁地朝巨魔的身襄射出第四箭。垂直飞翔的箭矢,彷佛不受地心引力干扰,射中巨魔左肩,并伴随魔力爆发,炸飞它的左臂。
没瞄准好,差得太远——
正当我这么想时,惨叫声传出,是魔物及冒险者们的声音。
我将弓变回剑,全力奔驰,双脚却不听使唤、无法前进。我明明拼命前进,可是速度彷佛仅有平常一半似地缓慢。
攻击冒险者们的右臂抬起蛇首,掌中叼着细长的I像是人类手脚般的物体。
「住手!」
跑啊,跑啊,跑啊,快跑啊……双脚却停下脚步。
在那双手脚之间,我看到一张脸,是人脸。睁大的双眼因恐惧而扭曲,七孔流血,不论是谁都能看出他已经死了,
我见过这个人,在战事开始前,我们曾短暂地谈过话。他是那个紧张的少年,名字叫什么?
啊啊,我想起来了。
想起他名字的瞬间,黑色右臂撞向地面。鲜血以及——人的四肢飞向空中,那光景竟看起来异常缓慢,令我的四肢更加沉重。
我驻足止步——深深地吸气……再慢慢吐气。
我放松全身的力气。
黑腕回复原来状态。
巨魔的身袭恢复原状。然而,仅有那只手臂异常肥大,并不自然地鼓动。
恐怕正是在咀嚼掌中握住的『肉』。
『莲司。』
「我知道。」
我感觉力量返回四肢,五感变得敏锐。吹抚发梢的微风,远方响起的阵阵悲鸣,摇动的秘林枝丫——以及刺痛肌虏的杀气。我手中的弑神武器(艾露曼希尔德)倏地剑气纵横。
翡翠色魔力形成一道烈焰,使刀身明灭变幻。
我挑剑一划,魔力浓烈到甚至能于空中留下轨迹。
『这样就解放五项了。』
「我要杀了它。」
伤口当然并未愈合,但痛楚已从身上消失,艾路曼希尔德的魔力支撑着我的肉体,使我能够放手一搏。
速度提升至以往之上,我疾步趋前,逼近黑色手臂。黑曜色大蛇也为了迎击,在地面爬行袭来——下一秒钟,它前方的地面竟然高升隆起。
是魔法,从魔力流向可得知,应该是身在别处的芙兰榭丝卡为我筑起一道防壁。不过,这
道墙无法阻止巨魔脚步,瞬间被击碎……我将黑蛇血盆大口般的巨掌从纵向斩裂。
被我切开的手意圈赶紧愈合伤口,却被我回刃一砍,斩飞左半边。黑色肉片飞舞于空中,令人作喔的腐败血液如雨,飞散在草原上,将一片绿意染黑。
我闪过脏污血雨,瞪视身籁由灰转黑的巨魔——右臂。
我用两手握住神剑(艾露曼希尔德),扭曲身体,将剑身藏至背后。
原本轻盈易使、剑身细窄的剑变形为——比我还要巨大的大剑。我加重原本轻盈如薄翅的武器重量,变成攻击目的并非斩击而是碾碎敌人的大剑。
巨魔像是要呼应我,身体与手臂的连接处——从右肩长出两只新手臂。不,那并非手臂,而是触手。
匍匐爬行的黑色触手没有手指。我看着这异样的光景,望向它从手肘以下被切开半边的右臂……这次要将它的右手肘完全劈飞。
「过来啊,大块头。」
我宛如吐露愤怒与憎恶之情般低语。
下一秒钟,触手如长枪朝我刺来。
耳边传来划破空气的声响,触手的速度快到令我难以目视。我透过至今杀死无数魔神眷属、夺走无数性命——培养出来的直觉,挥向对方。
触手前端被我弹开,在空中重整态势。
下一秒,一道从旁飞出的人影斩裂触手。
「莲司哥,你没事吧!?」
这个声音我有印象,与一年前没有不同。这是今年满十八岁,却仍像个少年的男孩。他的黑发因跃起的风压而往后吹拂,白色斗蓬亦随风摇曳。
不同于翡翠色他手持令人联想到天空的苍穹色长剑,那是托付给『勇者』的他、寄宿女神与精灵神力量的圣剑。
「宗一。」
我呼喊他的名字时,被圣剑劈开的触手切面沸腾般地冒泡,又长出新的触手——比刚才更锋利尖锐,是为攻击而生的触手。
『小心后!』
宗一的手不停闪烁,不,是宛如闪嫌般地疾速出剑,将袭来的触手切成微尘。
他的身体能力依然强到没天理,宗一使出不会被血污沾身的利落步伐,切断、闪避、玩弄敌人。
然而,一旦被切断便立刻再生的触手也不寻常。它不断增加触手数量,变得更敏捷、更锐利,每根触手都彷佛具有自我意识般地典向宗一。
有几根朝我袭来,亮出锐利枪尖,不过依旧被宗一斩断。
厉害到这种程度,不禁令人猜想他背后是否有长眼睛。
这使我浴血奋战至洗乎濒死的敌手,对宗一而言并不怎么样。
这场对峙持绩了数十秒,先败阵下来的是黑色手臂。它撤下方才袭来的无数触手,与黑腕合为一体。
我与宗一同时后退,与巨魔拉开距离。
「你依然在和强敌战斗呢,莲司哥。」
「我觉得和强敌战斗,气息还不紊乱的你更厉害啊。」
「是吗?」
宗一嘿嘿傻笑,发出与肃杀战场格格不入的腼腆笑声,
说真的,对你而言,这强敌也跟随处可见的小怪I样弱吧。我用一种不知是佩服还是无奈的眼神看着他。
被我们无视的巨魔再度咆哮。
「没事的。」
「嗯?」
「阿弥也来了。」
(插图)
下一秒,以发出咆哮的巨魔为中心,空中出现一个金色魔法阵。
八角(八芒星)形外有三重圆圈,画着几何学圈样以及远古精灵使用的古代文字。
黄金覆盖了整片天空。同时,周围迸发金黄色的魔力光辉,宛如飞舞于白画的小萤火虫。
魔力光芒原本浮现于我们身旁,现在则往上攀升,朝天际飞去,与魔法阵合而为一,正好能包围住巨魔。这魔法阵与我所知的阿弥的魔法相比,规模虽然较小,威力却强大到需要耗费普通魔法师一辈子的魔力。
巨魔似乎察觉到危险,意欲逃走——下半身却猛地向下沉。这是我教芙兰榭丝卡的陷阱魔法,若是阿弥的魔力,别说单脚,甚至可以瞬间做出能让巨魔庞大身躯完全陷落的大洞。
轰!
大气为之撼动。
魔法阵中射出光柱,紫电烧灼视野,附近一带被炫目光芒包围。这道光速的冲击比音速还快,彷佛整个世界都在霣动,静电瞬间攻过全身。
接着剩下的,仅是一片黑色。炭化的巨魔以及……依旧毫发无伤的黑色手臂。
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的巨魔化为焦炭,风一吹便颓圮倾倒。而仍保留原形的右臂便往地面——往窟窿落去。
我见状,走向那个洞。
「话说回来,为什么宗一你们会在这里?」
「因为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我的直觉总是很准。」
『这样啊。』
「啊,艾路小姐,好久不见。」
『对啊。』
战斗明明尚未结束,你们还真悠哉。
我扛着大剑行走时,黑腕从洞穴中爬出。不知是否受到阿弥魔法攻击的影响,它的模样似乎比刚才小。
若将方才战斗的手臂比喻为巨蛇,现在的大概只能算是猪(半兽人)的程度。
「……这是什么?」
即使变小,形状仍未改变,依旧维持黑曜色的皮肤。然而,如蛇一般爬行在地的姿态诡异到了极点。宗一见到这异样的物体,不禁顿了一顿。
「谁知道。」
黑腕摆出类似蛇的动作望着我们,宗一举起青色圣剑,却被我制止。
他露出不解的神情望向我——但马上从大剑的形状以及我的状态……看出如今解放了几项制约。
我用双手握住扛在肩上的大剑,高髙举起参
「——你这混账,给我消失吧!」
我想起来了,那少年的名字是罗伯,罗贝亚诺……
脑中想着他的名字,我挥下大剑,使出所有魔力——解放五项制约所得到的魔力。
与浮现空中的金色魔法阵降下紫电的情况相反。我的剑劈击地面,这次翡翠色魔力冉冉升空,而最后剩下的仅有一个大洞,是个可掩埋巨魔半身的深井。
「呼。」
啊啊,累死了,
魔神眷属已死,制约恢复原状。方才感觉不到的痛楚纷纷回巢,我痛得皴起脸,宗一却问心地笑了。
「怎么了?」
「没有,呃……就觉得真的是莲司哥。」
「什么?」
别说奇怪的话啦——我呢喃了一句,接着被宗一的笑容感染,朗笑出声,导致身体到处都痛。
(插图)
我还可以动,所以骨头应该没断,但确实受到损伤。我隠约凭感觉得知……凭感觉就能知道这种事,我开始讨厌习惯身体痛楚的自己了。
「啊。」
好一阵子,我们都没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时,宗一率先发出声音。
他看向我身后,而我也追着他的视线转头。
刚刚逃走的巨魔,单眼依旧插着剑矢,朝我们奔来。
是察觉到魔神眷属消失,才折回来吗?虽然它是魔物,但我为它这种习性感到可悲。
然而,这只巨魔在抵达我们面前之前,被地面中窜出的岩枪从股间刺穿至头顶,瞬间毙命,最后仅大力地痉孪一下……但也只有这样。
「莲司哥!」
当我和宗一面面相觑时,传来一道不符合现场状况的开朗声音。
我涌起身为男性不知该如何说明的情绪,看向声音的主人——阿弥。
「喔,阿弥,好久不见。」
「什么好久不见……我听说了喔,你趁我们上课的时候来偷看我们。」
「是弥生说的啊。」
算了,毕竟我也没有不准她说,但总觉有些尴尬,我不禁移开视线。
望向远方,发现受伤的冒险者们聚集到某处,应该是弥生在帮大家治疗。
她被人称为『圣女』,擅长回复的奇迹,伤者就交给她吧。
「莲司哥,你的伤还好吗?」
「嗯,没事没事,你看我还生龙活虎的喔》」
她露出与一年前分毫不变的活泼笑容,发型有点改变……似乎变得较为成熟,身高也长高了,与一年前完全不一样。
前几天,我在魔法学院的教室外隔着门板观察,不过面对面给人的感觉果然还是不同。此时,我再度转向宗一。
沉思了一会儿。
「宗一……你和阿弥的身高……」
「我有长高喔!?这一年内多少有长髙喔!?」
「这、这样啊。」
有需要那么激动吗?
总觉得——宗一与一年前没什么变。他似乎稍微比一年前稳重,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同。
身高却完全没变,我以前就觉得他比同年龄的男生矮了些,若这一年又都没长髙……嗯,算了,
『呵呵,宗一、阿弥,我都认不出你们了呢。』
「对吧,艾路小姐看得出来嘛。」
宗一喜孜孜地说。可是认不出来的意思跟长高不同啊。
……但我也没有戳破这件事的勇气。阿弥似乎也有所察觉,傻眼地叹着气,她依然对青梅竹马很冷淡呢。
我忆起方才宗一的剑技。比一年前更加凌厉,我似乎已无法与之抗衡了,连当他的练习对手或许都有困难。
至于我到底想说什么?让他生气似乎会很恐怖,所以还是别提身高的事好了。
「啊,对了。」
宗一想起什么似地高举右手。
我立刻想起这是什么意思,也伸出右手与他击掌。
啪的清脆声起。
举手击掌,每当事情顺利完成后,我都会和孩子们这么做。
与宗一拍完的右手转向阿弥,阿弥露出覼腆笑容,举起右手,再度发出一道清脆声响。但比起宗一,力道稍微弱了一些,与其说是互相击掌,不如说是手掌重叠的感觉。手真小,她今年也满十八岁了,不过还是双孩子……小女生的手。
「你长大了呢。」
「……那不是称赞人的话吧?」
「咦?」
我发出有些傻气的声音。她用手捣着嘴有气质地发笑,真的长大了呢。
之前明明还会让我直接看到她的笑容。这只是一个小小差异,大部分人应该都无法察觉。
我对她的成长感到高兴,同时又觉得些许寂寞。这就是心系女儿成长的父母心吧,真是五味杂陈。
『怎么了?』
「不,没事。」
要是这时说句你长大了、变得像大人了之类的赞美,大概又会多嘴讲些失礼的玩笑话,我便乖乖闭嘴。
面对青春期的女孩,必须很小心这种细节,尤其是提到容貌等时候。一不小心讲错什么便会踩到对方地雷,虽然这原则并非只适用在思春期的孩子身上。
不论对方是苣蔻少女或妙龄女性,与异性说话时必须慎选言词,我不知被纠正、甚至是被狠狠凶过多少次。
「那么,我们回魔法都市(奥方)吧。」
我将视线从阿弥身上移开,看向远方——那些远远看着我们的冒险者与精灵,其中也有芙兰榭丝卡以及菲洛纳的身影。
果然很引人注目,这倒也是,毕竟出现了『勇者』与『大魔导士』,还有我。
我们明明没什么特别的啊,
但我也习惯被人这样远远盯着了。
也习惯了——生离死别。
我从口袋中拿出徽章(艾露曼希尔德),用手指挪出,是正面。
幸运的是,从战场中活下来这件事,还是与宗一他们重逢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