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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终结于2 0.6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KADOKAWA

该文本以台版《2 终结于2》译本为原本,对照新装版内容合并修改而成。

1

我跟真面先生交换了联络方式,答应他虽然可能不会太频繁,不过我会看情况跟他联络。报告电影的进度——这应该没有很奇怪,可以说是一个赞助者跟一个电影工作人员之间很平常的关系。

可是,我大概会跟真面先生报告超乎赞助者与工作人员之间平常所会讲的话吧。光是报告进度,可能只要说「目前进行到剧本阶段」、「现在正在画分镜」之类的,但我知道真面先生想要的不是这种等级的消息。如果想理解最原小姐,他必须搜集更多资料。

我虽然是至今为止跟最原小姐接触最久的工作人员,但我对她还是一点也不了解,紫伊代小姐搞不好还跟她更心有灵犀。我在旁边看她们沟通的情形,完全搞不懂最原小姐到底是怎么指导紫伊代小姐创作剧本,因为她们根本连日文都没说出口。

到头来,可能只好把所见所闻全都报上去。我自己没办法筛选,只好把所有情报统统往上报,包括最原小姐是怎么把一个超级骇客逼到快要发疯的地步,她又是如何熟悉小学生之间流行的某种鄙俗游戏等等,这些资讯看似跟电影无关,但就了解她这个人而雷,搞不好会成为重要关键。

我恐怕会丢给真面先生一大堆资讯吧。

到那时候,我希望自己对最原小姐也有更多了解。

这对这部片来说一定有加分作用。因为当演员的我,如果能够摸清导演在想什么,一定可以让电影呈现出更好的成果。或许这种想法也可以说是我为自己卑劣的行为所找的借口,不过,我更希望把它想成是一种比喝茶闲闲等待更积极的做法。

所以,今天如果能从将要拜访的那个人口中听到一点最原小姐的背景,那就太棒了。我一边这么想,一边骑着脚踏车。目的地很近,就在西荻洼,离吉祥寺只有一站,那种还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根本不用搭电车。这一带有不少旧书店跟小酒馆,学生时代我常跟朋友来这里鬼混。

听说有个女演员,就住在西荻洼。

根据最原小姐的说法,某位曾经跟她合作过好几出电影的女演员住在那里。这消息听在一直担心找不到女主角的我耳里,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更何况对方还曾经演过电影呢。对于陷入五里迷雾,不,根本是在两万里大海中迷航的最原小姐的拍片情况来讲,这消息简直是空中射入的一道明光。

偏离了中央线的路线后,我朝着悠闲的住宅区方向骑。

骑了差不多五分钟,在由住宅区渐渐转换成商店街的街道上,我握紧了煞车。

在巷子的一角,伫立着一栋五层楼高的旧公寓。一楼是间店铺,散发着某种昭和时代唱片行的气息。我抬头看着挂在上面的招牌。

「VIDEO CD RENTAL 放映馆」。

真是个让人想说「可不可以写清楚到底是影片出租店还是电影院」的招牌呀,总之,看来是间影片出租店。

其实我从以前就知道这家破破旧旧的出租店,不过从来没来这里借过影片。大学时每次骑脚踏车经过都想进去看看,但总是懒。吉祥寺那家TSUTAYA的片子还算多,在这里借的话得跑回来还,很麻烦。所以直到今天之前,我一次也没进去过。

我再次拿起地图确认,目的地应该是这家出租店没错。

拉开了非自动的店门,我走进店内。想到自己从第一次发现这家店起直到真的走进来,居然花了四年,真是感慨良深。

店里的摆设大概会让深爱电影的电影狂热分子受不了吧。

大量的录影带沿着狭长室内的墙壁一层又一层往上摆,直摆到手碰不到的地方。是的,是录影带,怀念的VHS,在这个光碟横行无阻的现代社会里逆向操作的磁带。我一边怀疑现在还有多少人拥有VHS播放机,一边往店里头走去。

后头的空间宽敞多了。这间店是前窄后宽像蚁穴一样的形状。不过里头的大空间也被录影带占满。摆放过多录影带的架子跟架子间,间距很小,要跟其他客人错身而过都有问题。不过没客人就是了。

我随兴地拿起一卷录影带,老旧的外盒上写着「透明人与蝇男」。让人觉得很奇怪的是,它写的是「与」而不是「VS」,到底什么意思……真令人好奇,但我放了回去。我可不是来借影片的,何况我家也没有录影带播放机。

穿过用架子隔成的通道,我往蚁穴的心脏部位前进。

柜台前没有半个人。

走近一看,还是没有人。我靠着柜台往后头窥探,发现里头好像有一个人,正背对我悠闲地看影片。真清闲,我看这家店应该跟「夜蝶」有得比。

「不好意思~」我说。那个人回头一看,才发现我站在那里。她「啪哒」地把影片停下来,一边说「哦哦哦」,一边从后头走出来。

「欢影广临~」

眼瞳颜色有点淡的这个人,说出一个词句。

是个外国人。

这个外国女生留着一头褐发,面容姣好。虽然一看就知道她是外国人,但又看不出来她到底是哪一国人。乍看之下好像是欧美人,但再看一眼,又觉得她可能混了东方血统。这女孩子身上有股「既可能是任何一个国家的人,也可能不是任何一个国家的人」的奇特气息。

这个外国人穿着一件印有「放映馆」文字的围裙,对着我亲切地微笑。

「您有我们的会员卡吗?」

「哦,呃……」我赶紧挥手,「我不是来租录影带的」

「What?You are not租录影带的客人?我们不借厕所唷。You沿着前面那条马路,walk to车站的路上有间小七,那里可以借厕所唷」

……什么鬼?这个人不是外国人吧……?

这个伪外国人的日文讲得超级奇怪,但日文发音未免太漂亮了。还有,外国人根本不会讲「小七」吧?何况那句「小七」的发音,可不是刚来日本的外国人就能讲得如此道地。我知道有些人不讲「小七」,讲「Seven」。

算了,总之她是个外国人,管她是真是假。

看来应该是这个人没错。

「请问你是娜妲莉吗?」我问。「娜妲莉·莉莉·葛兰佩拉小姐?」

「Oui,你为什么知道我的name?你是stalker?」

「不是不是!呃,我叫数多一人」

「数多?Nice to meet you」

「奶……奶酥吐蜜油」

我尽可能展现出我所有的英文能力,接着握手。异文化交流来了。

「你找我有什么business?」

娜妲莉睁大双眼、斜歪着头。不愧是外国人,反应的确比较夸大,还好脸长得漂亮,看起来就像一幅画。我觉得她好像是从迪士尼卡通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是最原最早小姐叫我来找你的」

「OH!」

娜妲莉像个外国人一样夸张大喊。她说「OH!」耶。

「最早?最早!」

「对对,最早小姐」

「最早叫你来找我的意思,就是要拍片罗?要拍片了吧!耶~IT'S SHOW TIME!」

娜妲莉高兴得笑容满面、手舞足蹈,姿势之大几乎可以说是在跳舞。就算她是外国人,这种反应也太夸张。我看她应该是演歌舞片的吧?

「WOO!好久没拍片了耶!她好久没跟我联络,我都以为她转行了~Marvelous!好,那我赶快跟店长说我要请假!嗯……可是先下班再跟他说好像也无所谓……That's right!干脆拍完再说吧~Bingo!」

喂,要请假的话最好先跟店长报备一下。我以同是打工仔的身分劝阻,娜妲莉小姐大喊:「Oh,sorry,I understand!」嗯,是个直爽的好人。

看娜妲莉在狭窄的柜台里发疯似地又蹦又跳,我心底总算松一口气。本来还很担心她可能不会答应,心里忐忑不安,没想到一讲出最原小姐的名字,她马上就答应了,看来跟最原小姐的交情不错。

娜妲莉边哼着歌,边脱下身上的围裙往后头的空间一甩,像在甩斗篷一样。我根本没叫她马上就来事务所呀,请先上班吧,突然跷班跑来事务所可伤脑筋了。但这女人甩围裙的动作实在太美,让我看得恍神,忘记说话。

原来如此……这女人可能真的是个很迷人的女演员。

姑且不论她讲起话来像个伪外国人一样,其实她的表情跟动作都很有韵味,闪耀着光彩。如果讲得抽象一点,应该说是很有「风华」吧?虽然她的脸蛋比不上紫依代小姐那么精致,不过上银幕的话,很明显是娜妲莉比较上相。不愧是最原小姐曾多次起用的女演员,才跟她见面五分钟,我已经被她吸引了。如果她可以把那张嘴巴闭起来,简直就像一幅画。

不过,这也带来一个问题:我觉得跟她对戏的人会很辛苦。

如果男演员不足以跟她的华丽风采抗衡,整体画面看起来会完全失衡。若是现在叫我跟她对戏,我撑得住吗?

演技方面,拼命努力的话总会克服一点;但像她那样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的天生光彩,我连一丁点也没有。如果她是一朵盛开的花朵,我就是底下的花萼吧。咦,花萼到底是哪个部位?我就是连这种细节也想确认,保守谨慎又放不开的演员。

正在转圈圈的娜妲莉发现我在注视她,一双灵活的大眼睛眯了起来,对我露出微笑。我也对她笑,心想:该死,等一下就去练习吧。

最后,我把事务所的联络方式告诉娜妲莉,也跟她交换手机信箱。我跟她说现在来事务所的话恐怕没什么事做,只能请她喝茶而已,不如等剧本完成后再通知她。我工口诉她剧本进行得很顺利,她马上又激动起来。

「太期待了!最早的剧本每次都很amazing!」

「娜妲莉,你从很久以前就认识最原小姐吗?」

「从学生时代就认识啦,我们是best friend唷!」

我想起之前觉得可以跟她打听最原小姐的事。她们好像是老交情。

「你说学生时代,是大学吗?」

「对呀对呀,井之艺」

「那不就是我的学姐?……完全没想到。咦,最原小姐在学生时代是个怎么样的人?」

「pandemonium(万魔殿)!」(※万魔殿,意指魔界的中心。出自诗人弥尔顿的作品《失乐园》。)

我觉得这个字应该不是用来形容人的,不过这个字又带点真实性,让人没办法反驳她。最原小姐大概度过了非常混沌的大学时期吧,真庆幸一切在我入学前就结束了。

总之,我今天已经顺利达成使命。

「那我先走罗」

「跟我搭配的是二见吗?」

娜妲莉笑着问。

我吓一跳,问她:

「二见?」

「二见呀」

「什么二见?」

哦,她刚才是指搭配的演员吗?

「是演员吗?」

「That's right!二见是演员唷~!而且是充满miracle的actor唷!在我的knowledge里,是number one!我们以前一起在最早的电影里演过戏!」

二见。

「actor」的意思是「演员」吧?以前一起演过戏的意思,表示最原小姐也认识他罗?既miracle又是number one的actor……身为演员,我不禁对他有点好奇。

「而且呀~」娜妲莉双手捧住脸颊,做出可爱的表情:「他们两个很steady耶~」

「嗄?」

「steady呀!」

「steady?」

「就是恋人嘛!Sweetie,G.I. Joe。你懂吗?」

虽然我听得懂,但G.I. Joe是军事间谍吧(※「G.I. Joe」原为美国玩具厂商于一九六四年生产的十二寸军事可动人偶。后来以此为依据,由漫威出版公司改编成漫画,甚至也改编成动画。)?

我不断反刍娜妲莉不清不楚的这段话。steady加上sweetie再加上Joe?Joe是日文「情」的意思吗?也就是说……

不、不,我还是搞不懂。

换句话说……

「二见是最原小姐的……男朋友?」

「Honey Moon!」

虽然对最原小姐很不好意思,但我此刻比之前发现居然有人赞助了三亿圆的时候还惊讶。

最原小姐居然……有男朋友?真不晓得是怎样贪奇好异、慧眼独具、个性奇特的男子。这世上居然有人能胜任「最原小姐的男朋友」这个充满陨灭、劫难又惨澹的角色!真不敢相信……喔,该不会是受到歼灭万魔殿的恶魔这种崇高使命所驱使,远从欧洲跑来的大法师吧?不,对方可是万魔殿啊!你的法术怎么可能敌得过!

「你干嘛那么惊讶?最早也是个女孩子呀」

「嗄?我没有……」

光是听到最原小姐也是个女孩子这种事,我就已经无法接受了,更何况她还交得到男朋友?这种事实我的脑袋无法处理。

「哎,该怎么说呢,你知道嘛,天雷勾动地火呀……」

「意思是……」

娜妲莉刚刚的日文那么完美,但她接下来说的句子又让我听不懂。

「最早还生了个女儿唷!!!」

2

一回到事务所就看见最原小姐在悬挂夹式晒衣架,而且还是在会议室的正中央、桌面的正上方。晒衣架以水晶灯之姿垂挂而下,真碍事。

「为什么要挂这个?」

「我要挂紫依代小姐的原稿」

「为什么?」

「这样可以给她立体性的意见」

原来又是最原小姐那一套深奥难以理解的剧本修改法。我一头雾水,完全难以参透。所以,把稿子挂起来的话可以让稿子熟成吗?她会不会是把晒稿子跟晒柿子什么的搞混了?

后头的房间依旧门户紧闭,我想紫依代小姐大概正在里头,埋首于即将要被最原小姐晒起来的稿子。

看着最原小姐认真调整晒衣架的姿势……嗯哼,这样呀。可是,不管她再怎么像个家庭主妇一样调整晒衣架,还是看不出她是个已婚妇女,完全看不出来。长得像个高中生的她,再怎么拽弄那些晒衣架,看起来也只像在帮忙做家事的女儿。她真的有孩子吗?妈妈年轻得像个高中生一样的美梦,还是留在轻小说中就好吧。

最原小姐心满意足地看着她调整好的晒衣架。

我帮我们两个人倒了茶,在桌边坐下。最原小姐听说娜妲莉已经答应演出之后,只是轻轻笑了笑,说声:「那女主角就没问题了」看来娜妲莉的确是颇受信任的女演员。

「嗯……」

「嗯?」

「呃……」

我努力思索到底该怎么开口,但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最后还是单刀直入地问:

「最原小姐……你真的结婚了吗?」

「没有呀」

「咦?」话题才刚开始,我马上就搞错情况吗?「可是,我听娜妲莉提到关于二见先生的事……」

「喔」最原小姐稀松平常、没特别惊讶地点点头说:「我们没办理结婚手续」

「哦……是这样呀?」

原来如此,就是所谓的同居吗?

「你们不打算结婚吗?」

「我想呀,可是……对方不想」

……虽然不晓得他们之间的情况,不过我可以想像得出那位未曾谋面的二见先生,肯定吃了不少苦头。那两人之间,想必一定发生了什么难以解释的难处。二见先生,你放心,我站在你这边!

「我听说他也是演员」

我稍微主动探听。毕竟同为男演员,实在忍不住好奇。

最原小姐拽来放在桌上的便条纸,用原子笔写下一个名字。

「他叫做『二见遭一』」

「是怎样的人呢?」

「怎样呀……唔,像垃圾一样吧……」

我快哭了。怎么会有人用「垃圾」形容自己同居的另一半呢?难怪人家不想跟她结婚。难怪啊,真的好可怜。

「不过呀,」最原小姐又补充一句:「他是很棒的演员唷」

她像刚刚提到娜妲莉时一样,轻轻地微笑。

那证明了他们的信赖关系。

「我们还生了孩子呢」

最原小姐在我问出口之前,便先主动提及。

「我听说了,你有个女儿」

「她叫做『最中』」

「怎么写?」

「zui zhong」

有说跟没说一样,但我大概明白啦……话说回来,他们没办理结婚手续的话,女儿应该是跟着最原小姐姓吧?所以是「最原最中」?真难写,考试时一定很头痛。

「她今年几岁?」

「小学五年级」

「……十岁?」

最原小姐随意点了点头。

虽然是我自己问的问题,我却被答案吓到了。十岁……十年前,最原小姐不过也才二十岁吧……所以她大学时就已经生了孩子?到现在我还是难以想像最原小姐学生时代会是什么样子,至于她还有个小孩,更是完全在我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外。

「我女儿很可爱唷」

连称赞自己女儿可爱这么正常的一件事,最原小姐做来就很奇怪。

「请问……」

「嗯」

「你为什么会……跟二见先生在一起呢?」

我只是单纯想知道,也很坦率地问。

最原小姐,这位最原最早,为什么会愿意跟一个男演员的人生有所牵扯、跟他生小孩,还跟他共度人生?

「因为我爱他呀」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最原小姐时,她所说出的字眼。

爱。

如此简单,不带一丝怀疑,唯一的答案。

「你对我的事很好奇吗?」

「嗄?」

我吓一跳。感觉她好像同时看穿这个对她很好奇的我,还有为了跟真面先生报告而必须多了解一点她的事情的我。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狂跳。

她的表情看起来连我的心跳声也听到了。

最原小姐微微一笑。

「这就是爱唷」

3

像一段被包覆在气泡里的时光。

六月底,一个周六的深夜。剧本仍在进行中,天气不冷不热的深夜。紫依代小姐那天罕见地停下手边的工作,出来和我、最原小姐一同围着会议桌吃饭。紫小姐吃完饭、回房继续工作前,有段短暂的时间,我跟她一起听着最原小姐讲话。那是在绵绵不绝的剧本创作期间里偶然发生,短暂、像待在气泡里一样的时光。

「让我们来想想创作的可能性」

最原小姐像平常一样地说着。

「我现在所说的创作是广义的『创作』,这个字包含许多意思。戏剧、小说、漫画、音乐、绘画、雕刻、电影,这些都是所谓的『艺术』以及『娱乐』。从中衍生出了种种概念及作业。这些概念与作业的集合,便是所谓的『创作』。创作这个字眼的含意如此多元且广泛,但由于它们有一项共同的概念,因此我们可以用一句话来定义它,那就是『为了打动人心而创造出来的事物』」

「打动人心……」我复诵她的话。

「住宅跟桥梁也是人创造出来的东西,但它们并不是为了打动人心而创造的,因此不属于创作。即使可以打动人心,但里头如果未包含明确的目的与意志,那也不能算是创作。但是,当我们在一项定义上头又添加另一项定义的话,原有的概念便会变得模糊。例如『意志』与『思识』的定义,便隐含相当程度的暧昧性。无限猴子所打出来的文字是一种自然现象,但我们又该如何区别我们的自由意志与自然现象有何不同呢……」

讨论的内容开始有点复杂,夹杂我听不懂的概念。

「请问什么是无限猴子?」

「无限猴子定理」

紫小姐在旁边为我解释。

「这个定理是说,即使是随机打字,只要一直打下去的话,最终可以打出具有意义的字句。让一只猴子无限期地在打字机上乱打,总有一天会打出莎士比亚的钜作」

紫小姐一气呵成地说道,像本活字典一样。我跟她相处了三个星期,这时才发现她的学识相当渊博。

「可是,那只是自然现象,根本不是创作……」我皱起眉头说:「毕竟猴子在打字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呀」

「不过,我们的精神活动也只是自然现象呀」

最原小姐倒打了我一耙。对哦,人类的大脑活动也是自然现象嘛。咦?不对,人有意志呀。想到这一点的瞬间,我突然领悟最原小姐刚才那番话的意思。「意志」的定义本身暧昧不清,因此基于意志所创造出来的「创作」,其定义也变得模糊不清。原来如此……

「就这层意义而言,TMS也可以算是创作」

「TMS?」最原小姐的嘴巴里又冒出我听不懂的字。我往紫小姐的方向转头,紫小姐便为我流利地解释。

「Transcranial magnetic stimulation,穿颅磁刺激法。透过将能产生磁场的电流线圈靠近脑部,让脑内神经细胞在磁性脉冲的影响下引发微量电流,使得神经元兴奋。这项方法已经被应用在临床科学上,可以治疗忧郁症等等」

「噫……把电流线圈靠近脑部可以影响心情?」

紫小姐点点头。太可怕了……理论的部分我了解,电流跟磁性会互相作用,所以只要把电流线圈靠近脑部,就可以改变脑中的电流。可是,这种方法未免太暴力。

「做法是把环形线圈靠近脑部」紫小姐比手画脚地跟我说明,好像是使用一种装了环形线圈的棒子。的确,那是「为了打动人心所创造出来的物品」,但不能算是创作吧?如果依照最原小姐的定义,或许可以归为创作的一种,但我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我了解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最原小姐好像看穿我的心思一样说:「叫为,TMS并不具有将心『引往』特定方向的意识」

这我可以接受,她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了。

「对呀,用电流线圈刺激脑部的话,并不能掌控受刺激者的情绪会往哪边波动」

这种做法之所以能改善忧郁症,大概是因为大部分时间,它都可以把人的情绪诱往某一方向。可是这不能否认,这种做法很粗糙的事实。

「我觉得,既然没办法预测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心情变化,应该不能把它跟电影、音乐混为一谈」

「那你觉得所谓的『心情变化』又是什么意思?」最原小姐丢出一个很大的题目。

「就是心情状态改变了」紫小姐毫不犹豫地回答。每当出现这种极端的问题,我总是考虑太多,什么也答不出来,但紫小姐总是清楚俐落地马上答复。

「对。当我们欣赏创作品时,感到快乐、悲伤等等情绪,这就是最低层次的精神变化」

「最低层次?」我问。

「如果更进一步去触动『心』这个存在,我们可以改变一个人之所以快乐、悲伤等等心情感受的基准,也就是造成价值观的变化」

最原小姐接着缓缓地说:

「例如,看完棒球电影后,感动得想成为棒球选手;看完动物影片后,感动得喜欢上动物。这就是一个人的价值观发生了变化。能打动人心的创作可以让人在接触它之后,产生思想的质变。讲得更大胆一点,一个人在接触这项创作之前与之后会是不同的人。如果只是一部分的喜好改变,人仍旧能以未受改变的部分,维持他原本的人格特质。但如果在创作的一开始,就以改变一个人的价值观这种巨大变动为目的,你不觉得,应该能将一个人塑造成完全不同的人吗?」

最原小姐的论点非常宏观。让喜欢棒球的人,去看会令人喜欢上足球的电影:让讨厌蔬菜的人,去看会令人喜欢上蔬菜的电影——只要不断地反复操作,最后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价值观。这非常合逻辑,可是又有点科幻。

「即便如此,」最原小姐露出一丝浅笑说:「这也不过是创作所拥有的可能性之一」

话题又回到原先的地方。

创作的可能性。

「创作能够彻底改变一个人。可是除此之外,创作还有许多其他功能。我们可以借由创作来达成许多事。既然如此,在创作所拥有的诸多可能性之中,最正确的是什么?创作,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为了什么……」

我漠然地复诵这个问题,同时思考着最原小姐刚才的话。身旁的紫小姐也露出相同的表情,正在思考问题的答案。这个题目很庞大,是至今为止最为庞大的一个议题。

何谓创作?

「我一开始就提过,创作是种打动人心的存在。那么我们换个方法来问:『为什么要打动人心?』」

最原小姐冷静地继续对我们说。

「我们为何要创作?」她浅浅一笑,「这个答案就在于人的自由意志」

像一段被包覆在气泡里的时光。

不热不冷的夜晚,紫小姐跟我和最原小姐一同聊天。短短三十分钟的闲聊极其自由,话题到达很远的地方。我们没有找出任何答案,只是像自然现象一样,在飘动的空气里浮呀动呀。

4

我骑着脚踏车穿过树梢间洒满了阳光的井之头公园。梅雨季里难得放晴。今年雨水少,对主要以脚踏车代步的我来说是个好消息。

六月已经来到尾声。

剧本动工、女主角人选确定之后,这个月终于展开前置作业。但可惜紫依代小姐的剧本还没完工,等她剧本写好后,我们才能进行分镜作业。虽然不晓得最原小姐画分镜的动作有多快,但长篇影片的分镜工作花上几个月也是常有的事,搞不好我还得再等上一阵子才能站在摄影机前拍戏。

急也没用,我干脆去公园的小卖店买烤麻糬丸子转换心情,连同最原小姐她们的份共买了三份。公园著名的三福丸子分量不少,三份搞不好吃不完。

回到事务所大楼,我按下按键,等电梯下来。

看着楼层显示慢慢从五楼往下移,随着「叮——」一声,门打开来,电梯里站着一个大约是小学年纪的小女生。

她的浏海中分、往两旁夹起,因此露出干净的额头。

咦……这女孩该不会是……

我往旁一站,让她出来,她对我微微致意,接着便走出大楼。我跟着走进电梯。

回到事务所,我看到最原小姐正一如往常地在看剧本原稿。

她的发型跟我一分钟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刚才该不会是最中来了吧?」

「是啊」最原小姐点头。

果然!刚刚那个小女生是最原小姐的女儿。

「我刚才在楼下碰到她」

「很可爱吧」

最原小姐得意地说。嗯,的确是很可爱,而且看起来很聪明。说实话,跟她妈妈相比,女儿看起来还比较聪慧。有这样的母亲,做孩子的也很辛苦吧。

「啊,她要是再待久一点,就可以吃到烤麻糬丸子了」

「我帮她吃吧」

不用担心,你的份我本来就有买。我照例倒了茶。

「最中怎么会来这里?」

「我叫她帮我拿换洗衣物过来」

换洗衣物?我好奇地心想,最原小姐又不像紫依代小姐那样每天都不回家,要换洗衣物干什么?

这时我突然惊觉,后头的房门开着。咦,紫小姐不在里面吗?我忽然发觉今天的情况有点不对劲,为什么最原小姐在看剧本,紫小姐却不在这里?

「紫小姐不在吗?」我问。「她从来没有把稿子放着跑出去过耶」

「因为写完啦」

「嗄?」

最原小姐一边整理原稿一边说:

「这是定稿」

「定稿……你是说……剧本完成了?」

最原小姐「嗯」地点头。我兴奋得转头看月历。

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

紫小姐是在本月一日开始创作,不到一个月居然已经写好了,比我预料的还快。啊啊,真不愧是紫小姐……

我把目光从月历转回最原小姐手上的那叠原稿。

紫小姐跟最原小姐花了一个月所创作出来的剧本。

到底写了些什么?

「你要读吗?」

「咦?」

「我印一份给你吧」

最原小姐说着,走到后头房里用电脑列印一份给我。咦……可以让我看吗?喔喔,我终于可以看到紫小姐写的剧本。

被最原小姐赞叹为「世界第一」的紫小姐写的剧本。

好期待呀,太期待了!

「有些地方还不够成熟」最原小姐看着列印出来的稿子说:「只好用分镜补强」

这么说我才想起,对唷,剧本写好后,接下来就是画分镜图。

「分镜图要由你自己来吗?」

最原小姐很自然地点头。我本来以为她可能会找人设计,看来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本片的分镜图要由导演——最原最早亲自动手。原来如此,难怪要拿换洗衣物,她打算从今天起睡在办公室吗?不愧是最原导演,斗志旺盛。

「大概要弄多久?」

我故意若无其事地问,这感觉是个很花时间的作业。

虽然每部片的情况不同,不过在画分镜图时,要先假设实际拍片时会是什么情况,因此需要准备大量资料。有时光靠想像描绘出来的场景,一到拍片现场会发生「这种东西实际上做不出来」的悲剧,所以画分镜图时要不断搜集资料、到处勘景,不是只在纸上随兴创作就好。把平面的剧本化为立体的拍片现场,这就是所谓的分镜图。

所以,画分镜图是必须同时动脑与进行实际作业的工作,有时很花时间,有些极端一点的导演甚至会在这项工作耗上几年,所以我才很关心我们这部片的分镜图会弄多久。

最原小姐拿起印好的原稿,「啪啪啪」地翻了翻后回答:

「两天吧」

她把原稿递给我。

我给她一个无比怀疑的眼神。

「……你会不会说得太夸张……」

「两~天~~~~」

后来她又更正为两天到二十天左右,但我还是觉得,二十天就能画完电影的分镜图实在太离谱。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会弄多久吧……真忐忑……

假设一、两个月内能弄完,那已经算是非常顺利。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如果可以在八月底完工,我会雀跃得手足舞蹈。我在心里跟电影之神祈求,可千万别搞到一年……

接着,最原小姐把看似装了换洗衣物的袋子跟茶水拿到里头的房间。

我望向她给我的剧本。

单独一个字跃然于原本洁白的封面上。

《2》

这是片名。

最原小姐以前说过,早在写剧本之前就已经决定好的片名,小小地印在剧本封面的中央。

「那我动工罗」

我抬起头来,看到最原小姐正伸手准备拉门。

「你把紫小姐的份留着,我等一下吃」

她说完便拉上房门。被她发现我买了三份。本来我想无论如何一定要留给辛辛苦苦完成剧本的紫依代小姐吃的,可是,最原小姐一旦宣示了某样食物的主权,根本不可能让出来。我看我再去买一份给紫依代小姐吧……

这会儿,会议室里已经没有别人。

单独留在会议室的我遏抑着心底的激动,打开《2》的剧本。

那是一段爱情故事。

男主角与女主角相遇、互相倾慕、陷入情网、最后结合的爱情故事。

一段极其普通的情爱故事。

那么普通、那么常见,像是在谁身上都会发生的所有爱情故事的雏形。完全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特点,就是一般很常见的爱情故事。

可是这段爱情故事很好看。

太好看了。

好看得不得了。

它没有拐弯抹角,只是直截了当、正面且真挚地描绘一段男女之间的情爱。

我一边读一边想,现在让我乐在其中的并不是这份剧本,不是这段故事,也不是我对于即将进行的电影的想像。

我一边读剧本,一边享受「恋爱」。

恋爱本身具有的意义。

组成恋爱这件事的纯粹要素。

我享受着「恋爱」这回事。

其中的恋或爱都是那么美好,完全不觉得那是被人设计过才表现出来的。它只不过是一段恋爱,而我全心全意、毫无遮掩地享受这段美好的恋曲。

这是一段百分之百的爱情故事。

读完后,我翻回第一页。

第二次读完后,我又再翻回第一页。

后来额头好像碰到什么东西。

我抬起头来,模模糊糊地看到最原小姐的脸从我眼前往后退,后来双眼终于对准焦距,我看到她站在桌子的另一侧。

咦……她对我的额头做了什么?用手指弹我?感觉好像不太一样……咦,不会吧?不可能!她刚刚对我的额头做了什么!不、不可能,不可能!我慌得赶忙摸摸自己的额头,摸到一半发觉自己脸红了。咦,你不可能那么做吧?

心里一急,我开口想跟最原小姐讲话,却突然噎住。

呃咳!我咳嗽起来。奇怪,喉咙很干,我感冒了吗?怎么会突然感冒呢……好痛,喉头好像紧紧的。

我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咳嗽。这时候,最原小姐突然把一叠纸往我面前「碰」地一放。

是画着方格的分镜图纸。这是画分镜时使用的一种上头印有方格的纸张。对了,画图的话需要用纸,她是想叫我帮她印点纸来。

可是我突然发现,纸上用铅笔写了小小的字,那不是空白的方格图纸。既然不是空白的,印了就没有意义啦。

最上头的纸张上,用优美的字迹写着:

《2》

「弄好了」

什么东西弄好了?我开口想问,结果又不停咳嗽。怎么回事?我的喉咙真的好奇怪。最原小姐帮我去冰箱拿了饮料倒进杯子里,太可怕了,这个人居然会帮我倒茶,完蛋了,我要倒大楣啦!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咕噜咕噜地把茶喝下肚。喉咙舒服多了。

「你、你说什么弄好了?」我清清喉咙问道。

「分镜图呀」

「咦?」

她说什么?

「你不是才刚走进房间工作吗?」

最原小姐指了指月历。

「今天三十号啦」

「……」

我顺着她的手势望去,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今天不是二十八号吗……?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到画面显示着「6/30」。奇怪……窗外天色已暗,可是我刚刚去买烤麻糬丸子时是白天呀。

「你最好吃点东西」

最原小姐又帮我倒一杯茶。我喉咙好渴,一口气喝光。

眼前,那叠分镜图就摆在那里。

我诚惶诚恐地将它拿过来,像在洗牌一样快速地翻过一次。

不是空白的,上头真的有画图,也有文字说明。画完了,真的画完了,上头的每一页都画着极为精细的图,并以文字辅助说明。分镜图真的画好了。

我茫然地将分镜图放下,无法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忽然间,我注意到另一个跃然眼前的事实。

刚刚……我刚刚读的那份剧本,居然已经变得——破破烂烂。

我看得出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就是知道。可是知道归知道,能否理解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好诧异,感觉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样。

剧本之所以那么破烂,是因为我把它翻烂了。

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

到底我……读了几次?

我吞吞口水,喉咙还是好痛。感觉头脑里好像有大量汗水涔涔流下。记忆慢慢涌现,慢慢追上现实。刚才我虽然知道却无法理解的记忆,现在像黏液一样,缓缓从我脑部的缝隙渗透进来。我知道了,我一直在读这份剧本,一直、一直读,连续读了两天。

「晚点没关系」

最原小姐开口。

「麻烦你去真面先生的事务所通知他们一声」

我抬起痉挛的脸孔。

「准备好后,我们就开拍吧」

最原最早小姐浅浅一笑。

「电影要开拍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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