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脑里有个天使。
十一月已经过了一半的某个礼拜一,我到待过一段时间的吉祥寺事务所收拾东西。说是收拾,其实东西本来就不多。我将私人物品一样样塞进包包里,接着简单打扫一下流理台跟扫了扫地。这间事务所,这个月底就要退租了。
我开始挑选有哪些可以拿回家用的东西,免得浪费。洗碗精跟卫生纸就带回家吧。书籍的话,想要的留下来,晚点打包。少女漫画……嗯,还是留在这里。白板跟会议桌拿回家也没地方摆。电脑该怎么办呢?我觉得这台电脑应该比我用的那台好,可是这种高单价的东西就这么带走好吗?虽然说主人已经不在……而且我还真的满想要的。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把放在冰箱上的盒子拿下来。盒子里放着最原小姐买的顶级纸杯。这东西我倒是没有拿走的打算,不过还是先别丢吧,放着搞不好晚点会用到。
电铃响了。
「你在收拾啦?」
舞面真面先生带着点心来到事务所。
2
我把宝特瓶茶饮倒进顶级纸杯里。刚刚我料得果然没错,我在服务方面的直觉真是神准,我看我哪天要是靠演戏吃不饱,干脆改行去开咖啡店算了。
「那台电脑你干脆带回家吧」
真面先生坐在会议桌旁,喝着茶说。
「好啊」
我把自己的茶放在桌上,跟着在会议桌旁坐下。既然真面先生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那台电脑早在真面先生的经费进来之前就买了,所以不管有没有他的许可我都可以带走,不过,我就是个想要身旁厉害一点的人给自己肯定答案的平凡小市民,总觉得这样比较安心。
「反正里面也没有什么重要资料」
真面先生咕哝着说。
在那件事之后,真面先生好像派人彻底调查过这间事务所。我没待在现场,所以不晓得他们到底进行了哪样的调查,大概曾派了鉴定员之类的人过来吧。那台电脑之前也被拿走,恐怕从硬体到软体都被查了个滴水不漏。
但这种调查也很合理,毕竟发生过那样的事。
只是,我无来由地就是知道,即使把这个地方整个翻过来,也查不出个什么。
因为所有线索,都在那个人脑中。
「我觉得我对最原小姐……」
真面先生平静地说出那个名字。
「……感到很抱歉」
真面先生看着桌面这么说。
我什么都无法回答,只好静静闭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也不知道哪样才算好。关于最原小姐的这一连串事情,到底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怎样才能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这些事情我都毫无头绪。答案不存在我心中。
我无言地盯着桌面,刚倒了茶的纸杯静静地摆在桌上。
买这个纸杯的人已经不在。
适时,真面先生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来说:
「哦,数多,你误会了……」
「嗯?」我问:「误会什么?」
「我刚才没说清楚。我的意思……不是对于夺走最原小姐的性命感到抱歉」
「咦……?」我疑惑地回问:「那是对什么感到抱歉?」
「我呀,」真面先生抬头遥望远方说:「我对于没能及早阻止她的电影完成感到抱歉。如果我能早一点看穿她的计划,就能阻止最中看那部电影。这件事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咦?我不小心露出一脸怔愣的表情。
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
真面先生失落地说:
「最原小姐或许期待有人可以阻止她的计划」
3
「什……什么意思?」
我的身体往桌面探出,认真地问。
期待有人可以阻止她的计划……?
真面先生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其实很单纯,但因为这之间有种矛盾性存在,所以乍看不容易发现,但只要理解这项矛盾的原因,剩下来的就很容易了解」
真面先生像在说给他自己听一样,继续说道:
「我之所以会发现她电影里隐藏的秘密,都是因为你透露消息给我。我按照你的消息去分析后,才发现最原小姐的计谋,可是还是被她抢先一步……但总之,我从你这里掌握了很多情报,电影方面的进度、演化论的议题、她的创作观,还有关于爱的理论」
我点点头。这些都是直接跟最原小姐接触的我,把我从两人相处的经验中得出的想法透露给真面先生。
「我问你,你已经拍完了这部电影」
「是」
「那你觉得,你去上的那两堂演化论的课,对你的演技真的有什么帮助吗?」
「……这……」
我回忆起那两堂课,伊藤老师的课不但有趣而且很有内涵,那两堂课无疑让我的知识更丰富。可是,那两堂课对于这部戏有什么帮助呢……?如果说我的演技是否因为那两堂课而提升,我恐怕只能摇头。这件事情都已经结束,我还是不知道最原小姐为什么叫我去上演化论。
「她叫你去上课的原因很简单」
真面先生说,我抬起头来。
「因为她想要暗示你」
「……什么?」
「你也许觉得很意外,但我觉得她就是想暗示你,才会叫你去学校上演化论这门能成为解开她计谋之关键的课。她希望你能发现她电影里的秘密,发现《2》跟最中之间的关联。除了这门课之外,她还告诉你关于爱的想法、她的创作观,这些全都是她给你的暗示。她一直不断提供你各种能看穿她企图的暗示呀」
我觉得很茫然。
为什么呢?可是……
「这不是很奇怪吗……?她干嘛要故意这么做……?」
「因为她希望你阻止她,阻止《2》这部片播出,不要让最中看到这部电影」
真面先生的解释让我愈听愈迷糊。
「可是,这不是很奇怪吗?最原小姐不想播出的话,干嘛一直拍这部片……?她可是把所有心血都花在这部片上头。这半年来,她连睡觉的时间都舍不得,所有心血全耗在这部片上。更何况她从十年前就生养了最中,十年来一贯的教育就是为了让她看这部片……花费这么多心思,投入这么多努力在《2》这部片,她怎么会想要我阻止她呢……?」
「因为《2》跟『1』,」真面先生打断我:「是创作的顶点」
「顶点……」
「何谓有趣、何谓美、何谓感动,一切答案就紧系在《2》跟『1』上头。电影跟最中,极致的电影跟极致的鉴赏者。过往人类所有的文化,根本是为了创造出这两者而存在,所以《2》跟『1』正是创作的终点,也就是……目标。我不知道当最原小姐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时,或说当这个念头在她脑中跃现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在想什么。那应该是一个我们凡人无法想像的世界吧。不过,我猜她那时候应该是『想创作』又『不想创作』」
真面先生的话直接通往我心底深处,进入心底的黑洞掩埋起来,静止不动。
他的话很矛盾。所谓「想创作」又「不想创作」,根本是完全相反的欲望。这番话是十分矛盾的阐述,两者是背离的。
但我发现自己无来由地接受了他的观点。因为,这是任何人都会有的矛盾感受。有些事你明知去做的话,它就会结束,可是不希望它结束;但同时间,你又渴求付诸行动。例如,想看一部非喜欢的电影,可是快看完的时候,又希望它永远演下去,
我回想起已经是好一段时间之前所发生,「潘朵拉」剧团的新人公演。
那时候,名侦探普拉瑞斯所挑战的正是人类的矛盾。
「当《2》跟『1』完成时,创作便结束了。创作这项概念于是迎来终点。但最原小姐天生就是要创作,她是个创造者、创作天才,她打从心底热爱创作这回事。可是,她一定要面对这项矛盾。她停止不了创作、无法不创作,为什么呢?因为她是个创造者。所以,她干脆亲手培养出一个可以阻止她创作的人物。她从一开始就挑中这个人……」
我抬起头来。
意思是……
「我吗……?」
真面先生点点头。
「我想最原小姐从一开始就选中你,所以她把所有讯息都告诉你。所有跟这部电影会带来的结果有关的暗示」
我……
给我……
最原小姐希望我阻止她……她希望我阻止她拍完《2》这部电影,阻止她完成作品……
「不过,实际上是我跟你合作解开了谜题」真面先生黯然地微微一笑。「可是就算我们两个人合作,还是没有办法。完全败给她了,真是输得很惨」
我现在总算听懂真面先生在说什么。
啊啊……真的……
真的……对不起她。
我真是没脸面对最原小姐。她把一切资料都帮我准备好,剩下来的,只要把它解决就好,我却浑然不觉。我站在舞台的正中央,完完全全演了一场丢人现眼的戏。我这哪算是什么男主角,根本是个废物。我在心中向已经不在的天才导演低头谢罪,打从心底深深为自己的烂演技致歉。
可是,不管我怎么道歉,都不可能重拍。
「我那时候没有别的选择」真面先生像放弃似地说:「那时候我只有那条路可走。我对于错过她最后的心愿、让她带着失望离去、对于只能以那种形式结束一切的自己觉得很失望。但我……我怎么能看着她那样为所欲为?我无法成为她那种人,无法到达她所在的高度。我想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追得上她。所以我只能以一个身而为人的角色、人类社会的一员,保护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
这是真面先生的忏悔。他对于以那种形式结束最原小姐的事件感到羞愧而吐露的心声。
可是,我无法责备他。
不,我想谁也不能责备他吧。真面先生的决定应该是正确的,我只是现在没有办法肯定他。我现在就像个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的小孩子一样,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责怪一个有勇气做出决定的人呢?
我默然不语,沉默笼罩着我们。
我忽然想起,在座谈会之类的场合上,如果大家突然都安静下来,法文里将这种沉默描述为「天使刚刚经过」。
「我打算把最中找出来」
真面先生抬起头说。
最中。
最原最中从那天起便行踪不明。
「你有什么头绪吗?」
「几乎没有。要找她应该很困难吧,毕竟她是天使……找她的难度比找一个普通人高多了。不过,现今世上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这名天使的存在,所以我没办法不找她」
「找到她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不知道,数多。不过……」
真面先生轻轻笑着。
「未知正是诱人之处」
「……潘朵拉的盒子吗?」
真面先生又轻轻笑了。
忽然,有人狂暴地打开事务所的大门,连门铃都没按。
进来的是未咲小姐。
她今天还是以戴着面具的姿态出现,脸上是那天破掉的面具。她把那副从中一分为二的面具用胶带跟胶水黏起来,继续戴在脸上,看起来好惨。不过她还继续戴着,看来大概是真的很喜欢那副面具。
「该走了吧!」
未咲小姐语气很冲地说,听起来心情很差的样子,把我吓得频频颤抖。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说:
「呃,未咲小姐……」
「干嘛!」
好可怕哦,吓死我了。我诚惶诚恐地问:
「如果……找到最中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杀死她!」
未咲小姐杀气腾腾地说。
「我要将她千刀万剐、下油锅、钉针山!我要她死得体无完肤、面目全非,再挂在东京晴空塔的顶端当成祭品,让她成为新的观光景点。啊哈!天使不是喜欢高的地方吗?就让她待在那么高的地方不是正好吗?哦,对了,宇宙!没错,把她扔出宇宙吧!喂!真面!你快去买个火箭!」
「等你找到之后再说吧」
真面先生回答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答案,站起身来。
「总之,这件事先这么告一段落……对了,数多」
「是」
「如果我找到最中,要不要通知你?」
真面先生若无其事地问,好像这只是一件日常琐事。
我回答:
「呃……不用」
稍微犹豫一下后,我摇了摇头。
「不用通知我」
「好」
真面先生依然若无其事地点头。
「那么,以后有缘再会吧」
「嗯」
「谢谢你」
说完,真面先生带着未咲小姐一起离开事务所。就如同他所说,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碰面。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两人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可是,我很高兴认识他们。真面先生这个人很不可思议;至于未咲小姐,我直到最后还是摸不透。不过我想,我的脑里一定有一个地方会永远记得他们。
抱起打包好的电脑,我推开事务所的大门。
4
回到公寓,我把电脑放下。桌上型电脑真的好重,我边喘气边把箱子推到角落,心想等一下再来处理。
我打开连同电脑一起带回来的纸袋,里头有少许私人物品跟带回来使用的日用品。
还有那些纸杯。
我把杯子从袋子里拿出来,放在矮桌上,然后打开冰箱看着之前买回来的宝特瓶饮料。来个西式下午茶好像不错,不过,此刻我想还是喝日本茶好了。我拿出最原小姐爱喝的那种茶饮,「喀啦」一声扭开瓶盖。
「叩叩」两声。
那是我已经听惯的声音。这几个月以来,我不晓得已听过多少次。那是敲桌的声音,用纸杯连敲桌子两下的声音。
我拿着饮料走回屋内唯一的房间。
最原最中正在等我倒茶。
5
我叹一口气,往她的纸杯里倒茶,接着在桌旁坐下。看着公寓里的小桌子跟最中,仿佛像看见事务所的会议桌跟最原小姐的缩影一样。
「我刚才跟真面先生讲过话罗」
我喝了口茶说。
「嗯,我知道呀」
最中也喝了口茶说。
「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啦」
「在哪里?」
「你们旁边」
她说完拿起一本漫画给我,那是我刚才放在事务所的少女漫画。我又叹了口气,看来她刚刚人就在那里,但我完全没发现,真面先生跟未咲小姐也没发现。要是发现的话,最中大概会被未咲小姐杀个半死吧。当然,前提是未咲小姐要办得到才行。
「我用了催眠术之类的技巧」
最中轻松地说。我有点没办法相信,但又叫自己要相信她应该可以办到这种事。要是跟我说她是个催眠师,我大概会说「骗人!不会吧!」,可惜她不是,她是个天使。
那件事之后,最中一直跟我住在一起。
那一天。
在吉祥寺IDEA看见母亲惨死的样子之后,最中当场崩溃大哭。那时候的她根本不是什么天使,只是一个被夺走母亲的小女孩。
之后我背起理樱,和最中三个人一起离开那个地方。至于最原小姐,我实在无能为力。不晓得后来怎么了?既然新闻媒体完全没有报导,大概真面先生做了什么处理。
隔天我把理樱送回家。理樱醒来后一直追问最中怎么了,看来两人真的是很好的朋友。我总不能告诉她,最中变成一个天使,于是支支吾吾地蒙混过去。
在那之后,最中一直跟我住在一起。
她已经连续十天睡在我这里,我要帮她准备饭菜、准备换洗衣物、陪她打电动;她躺在地上看午间连续剧时我还要叫她滚开,让我用吸尘器吸地板。也就是说,最中所有生活起居都由我照顾。
这种事有点莫名其妙,凭什么要我照顾她的生活,她根本不需要人照顾吧?她可是天使耶,哪有什么一个人办不到的事。令我感到目瞪口呆的犯罪行为,只要她想,她也办得到;就算离开我,我相信她仍能舒舒服服地生活。
可是在跟她一起生活的这段期间,我发觉一件事。
她的确是天使。
可是,她也是个孩子。
像个小大人的说话口吻以及身上拥有的神奇力量可能会让人忘记她是个小孩,可是,她的确就是个十岁的小女生。而我身为一个二十二岁的成年人,不能抛下她不管。于是在她的要求下,我们一起生活了。我这辈子说正经的还没跟小孩子一起住过,幸好她很像她妈妈,所以要跟她一起生活我还算是得心应手,而她也完全知道该怎么对付我。那个好久没玩的猪叫游戏真是令人百感交集,非常难熬。
我心里如此忧郁愤慨,但最中丝毫不在乎,现在开开心心地在看少女漫画。喜欢少女漫画这一点还真的跟她妈妈很像。
算了,至少她现在恢复了精神。
不过眼前的问题是……
「喂,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呀?」
我边叹气边问。
老实说,我真的累了,育儿疲乏。我只不过是个刚从大学毕业半年、连自己都没办法照顾好的半吊子演员,突然莫名其妙要跟一个十岁的小女生一起生活,这么急遽的生活变化让我精神衰弱。如果这是发生在漫画或连续剧里的剧情,大概会描述得很温馨吧,可惜现实离戏剧太远……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天使!天使耶!剧情的设定未免太丰富,我要求这出戏重写。
听我这么问,最中抬起头来。
接着,她又低下头继续看漫画。
「喂,你怎么都不想呀?」
「你怎么知道我没想?」
我指了指她的头,头上没有那个光环。
一起生活一阵子之后,我发现她头上那个光环好像只有在她认真思考的时候才会出现。真面先生说,那个光环是大脑扩张的结果,所以大概只有她思考时才会出现。她头上没有光环的时候,通常没在用脑。
「搞不好我只是使用催眠术让你看不到」
「咦,你用了催眠术吗?」
「没用」
啧,真是个让人受不了的死小孩,简直跟她妈一模一样。到底是怎么做才能养得这么像?
「我说……你最好还是认真想一下」我用责备的眼光瞪着她。「帮你准备三餐不是多麻烦的事,只是……你现在根本不上学,接下来该怎么办?你不想的话怎么行呢……」
我已经是个成年人,没想到讲出这些话还是有点辛酸。到底接下来要怎么跟她一起生活下去呢?该怎么教养一个天使?老实说,这问题对我来说太大,这件事只有最原小姐可以办到。我相信对任何人类来说,这都是一个大问题。
「总之,你应该去上学。啊,可是真面先生还在找你……这样可能有点危险」
「就是说呀」
最中放下漫画,轻轻点头。这些小细节看起来简直是她妈的翻版。
「我也有些话想跟你说,正好真面先生已经走了」
「嗯?哦……原来如此」
我了解了,最中是想等到真面先生不会来这个地方之后再跟我谈。原来她很小心别被他们找到。
「不对」
最中摇了摇头。
「我才不怕被真面先生他们发现呢」
「咦,你不怕?」
「被发现也不会怎么样呀,他们又捉不到我」
最中潇洒地说,真是自信满满。
「那不然是……」
「我怕真面先生在的话,你不好说话」
最中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中分往两旁夹起的浏海跟那对灵活的大眼,都让人不由得想起最原小姐。
「数多先生」
「是?」
最中直直看着我的眼。
忽然间,那个白色光环浮现在视野里。
啊啊……好久没看见这个白色光环。我出神地看着这个像生物般在空中旋转、无比神秘的光环。现在,她的脑筋正在转动,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我已经发现了」
最中说。
「数多先生。数多一人,井之头艺术大学毕业,打工仔,演员。电影《2》的男主角。被我母亲从剧团发掘的无名新人——数多一人。
魔法师。黑色魔法师。一身黑衣、脸上被一副黑色大墨镜遮住、身兼超级骇客的魔法师,我母亲的朋友——『吉祥寺的魔法师』。
这些,全都是你演出来的。
父亲——二见遭一先生」
我脑海里响起场记板的声音。
「卡!」
数多一人的镜头就此结束。
6
我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啊……真漫长。
好久没演这么辛苦的角色。
「居然被你看穿了……天使真厉害」
我不禁感叹。之前还窃喜地心想应该没问题吧,没想到居然已经被发现。所以她从那一天起就知道了吗?从她变成天使的那一天。这么说,这段日子以来她都假装不知道地跟我一起生活?虽说是自己的女儿,但实在太恶劣了,简直像极了最原最早。
「请你解释清楚!」
最中很生气。看她的脸就知道,从光环释放出来的压力也知道。这机能还真方便,不过也因此帘人战战兢兢的,反而不好说话。
为了跟自己的女儿解释,我开始回想遥远的记忆。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
「一切要从你出生那时候讲起。你妈……最原小姐想出这次的计划,于是我们便照着那计划把你养大——一个为了观看《2》而存在的『1』。这十年来,我们非常仔细地教养你,就像把积木笔直堆起、直堆到天那么高一样地教养你,让你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失误地照着我们心里描绘的样子长大。当然,我也一起教养你。然后经过十年,你终于符合我们心里的想像,接下来就是电影,我们必须要拍《2》这部片。这一次我们两个人也是一起合作。一开始,我就打算以男主角的身分参与演出,但这次计划的规模实在太庞大……最后,最原小姐决定另外找赞助者跟剧作家来帮忙。可是人一多,风险就会增加,于是我们为了不要节外生枝,决定让我以执行制作人的角色待在片场」
「执行制作人……?」最中轻声重复一次我的话,她头上光环释放的压力变大了,大概是一边听我说,一边在努力思考。
「表面上我是这部片的男主角『数多一人』,可是你想一想,如果我想掌控片场的情况,就不能以最原小姐的熟人身分出现。若是大家知道我跟最原小姐的关系,我说出来的话就不够自然,没有人要听,因为人家会觉得我跟她是站在同一边的。如果是一般片场那还无所谓,可是这一次的情况特殊,我们要留意很多人,特别是真面先生」
真面。舞面真面。
我想起那个头脑超级好的有钱人。
「我必须好好掌控真面先生,要让他出钱拍片、完成电影,最后还得让他心满意足、毫不怀疑地离开。这真的很辛苦……我们也想过干脆隐瞒到底,不要让他发现《2》这部片的真实意义,可是那个人头脑很好,一定会发现这部片有哪里不太一样,一旦发现,他肯定会追查到底,所以在拍片期间,我只好扮演透露资讯给他的间谍角色。还好辛苦有了回报,一直到这部电影拍完之后,我们成功让他误以为自己已经解开这部片的所有谜底。啊……真是累死我了。真的很辛苦耶,最中……
对我来讲,对真面先生演戏其实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我是个演员嘛,也曾经好几次在你妈的命令下做过类似的事。但这一次情况不同。我在事前调查的时候发现一件麻烦的事,那就是真面先生有个很厉害的秘书,这个秘书还会读心术。可是……你想想,这也太扯了,又不是小说,怎么会有读心术?我想一笑置之,但你妈说:『既然他有个会读心术的秘书,我们就要想办法对付。』于是,我便开始漫长的热身准备。我开始一个人住,只为了演好数多一人这个角色。我告诉你,我从四年前就住进这间公寓——以数多一人的身分,为了演好数多一人这个角色。接着在万全的准备之后,我参加了剧团,最后参与这部片的制作。这段期间,我一直在心里磨练演技,磨练到就算碰上读心术也不怕的程度」
最中听得茫然地张开嘴巴,头上光环不断转动。
她这么惊讶也是必然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太离谱。
「有一次,未咲小姐说要读我的心……那一次她到底有没有读出来呢……嗯,应该有吧,她有种难以解释的神力。更何况这世上都有天使了,有个会读心术的算命师也没什么好奇怪。嗯……我想一定有」
我往肯定的方向去想,因为我希望自己的努力确实在她面前成功了。话说回来,未咲小姐的确很不可思议,要说她拥有超出物理现象的能力,我也会相信。所以最原小姐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这女人从未判断错误。
最中头上的光环愈转愈快,她此刻应该拼命在理解我刚才说的一大段话。以她的周波数之高,一定马上就懂。我女儿已经到达凡人所不能及的世界。
「总之……」把来龙去脉简单说明完后,我叹一口气,「还好辛苦有了代价,整体来说,算是照着我们的剧本走」
最中直直盯住我。
「照着剧本走?」
她头上的光环很明显地飞快旋转,释放出压力。我不知道那算是什么样的能量,既不是动能,也不是热能,而是一种难以理解的压力朝我排山倒海而来。突然间,我像身处深海般笼罩在一片高压下,非常难受。
「照着剧本走?」
最中又重复一次。
「整体来说是呀。我们拍完《2》,也让你——『1』看了《2》,因而演化成为天使。真面先生现在还在找你,可是你已经不怕了,毕竟你是天使。当初我们预设的难关如今已一一突破,所以说,『照着剧本走』并没有说错唷」
「如果真的照着你们的剧本走」
最中的光环释放出「感情」。
那是强烈到能杀人的感情。
「真的照着剧本走的话……」
「嗯?」
「难道妈妈死掉这件事——」
最中睁大眼睛瞪着我。
「也是照着剧本走吗?」
那是一双想知道真假的眼睛。
那是一双逼问我良心真伪的眼睛。
我……
「我,」我实话实说:「我真的没想到她会被杀死」
听见这个答案,最中的眼眶滚出一滴泪水。
那是滴跟天使或人类都没有关系,连一厘米也不到,就只是一滴水。
我看着正在哭的最中,我的女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没有劝慰她、拥抱她,或甚至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我没有那个资格。最中是为了最原小姐哭泣,而失去最原小姐的原因出在我身上,所以,即便我是她父亲,我也没有资格安慰她。
不对……错了……不是这样。
我想,我搞不好对最中完全没有罪恶感。我根本不觉得我对这孩子做了什么坏事。面对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我不觉得我做错什么,所以我没办法安慰她。
讲出来可能没人信,可是我很爱她。我深爱这个我自己的女儿。
可是,我更爱最原最早。
所以我——二见遭一——从以前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都只为了最原最早一个人而活。只要是她的想望,我就去做;只要是她的希望,我就完成,就算那个希望会夺走她本人的性命也一样。
我在心底向最中道歉。我对自己的女儿做了很残忍的事,感到很抱歉,可是我不后悔。
因为最原小姐一定会——
她一定会挂着一贯的浅笑为我们高兴。
「妈妈……」
我抬头看最中,最中已经不哭了。她用意志力让自己即将滑落的泪水别再滚出眼眶,咬紧牙关说:
「妈妈才不会高兴呢!」
她的话语像看穿我的心声一样往我而来。刚刚她真的读了我的心吗?搞不好吧。现在的她肯定轻而易举就能办到。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神」
最中冷冷地说。她的光环又出现了,旋呀绕呀,但已经没有刚才那股高压。她已经压抑下悲伤、控制住怒气,在短短时间内重新取回自制力。
「妈妈应该跟你说了吧?说我会变成神」最中继续以清冽的声音说道:「可是我没有。我看完《2》以后,精神的确产生演化,可以知道以前不知道的事,看见以前看不见的东西,拥有以前没有的能力。可是,就只是这样而已。我可能比别人厉害一点,头上的光环也可能真的是天使的光环,我可能真的变成以前的人梦见的那种天使。可是……可是,我只有变成天使!没有变成神!妈妈……妈妈……妈妈失败了」
我惊愣得目瞪口呆。
哎呀……最中。
这小孩……怎么会这样想?
「妈妈说神位在创作的极致,可是,我没有变成神」
「因此,创作还没结束呢」
我忽然想起:对了,是这样没错……这孩子是最原小姐生的,那个不世出、出类拔萃、天才最原最早的女儿。
「爸爸」
「……嗯?」
「虽然妈妈失败了,可是她留下我」
「嗯」
「妈妈跟我说……」
最中脸上露出跟最原小姐一模一样的微笑。
「把接下来的做完吧」
听见她这么说,我笑了。
对呀……是呀……
要把最中变成「1」本来就有困难。
这孩子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是个极致的鉴赏者。
因为她是最原最早的小孩呀。
最原小姐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创作?
我们走出房间。
我牵出脚踏车,让最中坐在后座。在日本骑脚踏车载人是违法的行为,但最中是个天使,警察可别算错呀。我好不容易才终于结束漫长的工作,没想到又要开始忙了,演员这一行还真是没得休息。
「爸爸」
后座的最中问:
「为什么你这么会演戏?」
这问题真是问得人全身发痒。怎么会被一个看穿自己演技的人这么说呢?太可恨了。好啦,我当她是在称赞我。
「因为我喜欢最原小姐呀」
我有点害羞地说。
「你不觉得她是全世界最棒的导演吗?」
「是呀」
「所以罗,在全世界最棒的导演身边,一定要有一个最棒的演员」
我稍微演了一下才讲得出这种话。不晓得后座的最中现在是什么表情?不过,那孩子那么像最原小姐,一定是像她那样微微地笑了。
我还得多练练,多练一下演技,要练到不会被变成天使的最中看穿的程度,要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这就是我这个演员的创作。就像最原最早不断创作电影,我也要不停演下去。
为了见识最原最早见识到的世界。
为了踏进最原最早创造出来的世界。
我想像着那离我可能还很远的世界。
心想,去见最原小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