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帕士兵的故事
终于到出发的日子,我背着行囊,站在广场。感受着周围群众的视线,我心情十分愉快,虽然不是刻意的,却自然地挺起胸膛。
「今年是你们三个选中,身心状态调整好了吗?」
复眼队长挺直背脊,在我们面前灵活地走来走去,边问道。
「是!」我精神奕奕地回答,左右两人也应声。
站在我右边的是有名的鹏炮大哥,他在城郊养牛为业。应该也不是成天跟牛打交道的关系,他的体型非常庞大。小时候,我们经常玩库帕士兵的游戏,把其中一个同伴当成库帕,不然就把大树或仓库当成库帕,假装与之作战;不过,我也经常偷偷跟在鹏炮大哥身后,喃喃低语「库帕在那里」,思考消灭他的计策。我们只差五岁,但鹏炮大哥非常壮硕,手臂犹如树干,胸肌仿若岩石。甚至有传闻说,由于胸膛挡住,鹏炮大哥看不见自己的肚脐。
鹏炮大哥终于被选为库帕的士兵,大伙似乎感慨良多,我也很感动。我从以前就觉得,鹏炮大哥或许能与库帕势均力敌地对抗。为什么不快点选中鹏炮大哥,让他去打倒库帕?我和朋友都纳闷不已。
「可能是鹏炮大哥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担心没顺利打倒库帕,会害大伙失望吧。」有人这么认为,但我觉得实在是多虑了。
没想到我会和鹏炮大哥一起被选为库帕的士兵。
倒是左边咬着指甲的卷发男子,怎么也会选上?我望着他,有些说不出话。
拿着刚分发的长柄刀,男子毫不隐瞒自己的胆怯,微微垂着头。前几天在广场排队时,他排在我前面一点。
鹏炮大哥一身黑皮革装备,露出不少肌肤,可窥见强健的肉体。由于皮肤晒得黝黑,也像披着一层坚硬的甲壳。我莫名勇气倍增,有幸能与鹏炮大哥一起出征,我心怀感谢。
觑向另一边,虚弱男子遭沉重的装备压得脚步踉跄,我忍不住想抱头。这种伙伴没问题吗?
往右看,可靠无比;往左看,忐忑不安,多么半吊子的状态。
「今年就是这三人。」复眼队长大声说,「你们获选成为前往打倒库帕的士兵,做好觉悟了吧?」
从复眼队长的表情,看不出他的想法。他总是睁着一双大眼观察四周,极少开口,也像在生气。
致词非常简短,反倒令我骄傲。比起又臭又长、大伙听得无聊的演说,快快出征更俐落帅气。
我们向左转,迈出步伐。前方的卷发男无精打采地行进,我跟在后头。我们要绕广场一圈,再离开城市。
城里的人站在一块,形成一堵墙。他们拍手、挥手,甚至弯身膜拜。母亲的身影也在其中。她用力鼓掌,赞扬着出征的我。不知何时制作的,有人挥舞着旗帜,满脸笑容。
绕行广场一圈,来到城门口,送行的人墙一路绵延。取下门闩,打开城门,眼前是一片混合沙砾与泥土的大地。越过择树林,我们继续前进。不晓得库帕会从何处出现,不过,走着瞧吧!
大伙离开顽爷家后,单独留下的号豪把顽爷便溺用的容器拿到屋外的水缸清洗,再回到床边。
「其实我有些问题,想趁其他人不在时请教顽爷。」号豪开口。
呃,我们还在这里——我和库洛洛说是说了,但号豪当然没理我们。
「好像在偷听,真不好意思。」虽然我不觉得多抱歉,总之先道歉。
「是啊,我们又没打算要听。」库洛洛笑道。
我们并不讨厌听人类谈话。
不一会儿,号豪发问:「顽爷,在战争中落败,是怎么回事?」
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床上的顽爷。以为他睡着,却冒出一句:「号豪,这是什么意思?」依顽爷的年纪,口齿算是相当清晰,而且不管对象是谁,语气都像跟朋友说话般轻松。
「我们根本不了解战争。」号豪解释,「只晓得很久以前也曾与铁国打过仗。」
「嗯。」顽爷应声。
「战败会怎样?」
「我也不清楚。」
「顽爷怎么可能不清楚?」
「之前的那场战争,我尚未出生。」
我望向库洛洛,「原来还有顽爷出生前的时候。」
我一直认为国家成立前,顽爷就躺在这里。犹如地面的青苔,与这块土地同化。
「唔,谁教顽爷有种永生不朽的威严。」库洛洛点点头。「可是,冷静想想,自己出生前时间已存在,你能相信吗?」
我一时不懂库洛洛想传达的意思。不过,即使脑袋理解是母猫生下我,且在我张嘴吸奶前就有人类和猫,也没有真实感。「总觉得我出生后,一切才开始。」
「就是啊。虽然难以置信,但在顽爷出生前,世界便已存在。」库洛洛说。
号豪觑着顽爷的神情,「第一场战争结束,是在库帕的士兵制度建立前吗?」
「库帕的士兵制度约始于一百年前。」顽爷回答。「第一场战争发生在更远古的时代,我也不是很清楚。」
「是嘛。」
「可是,我听人提过战争。或者说,听到耳朵都快长茧。」
「比方?」
「战败是多么悲惨。」
号豪的脸似乎一僵,我看不清楚,但一道微弱的痛苦呻吟传到我们坐的地板上。
「我是从父亲口中听来的,而父亲应该是从他父亲口中听来的。父亲常讲述国家打了败仗,碰到多么凄惨的遭遇,像是敌军进占的情形。」
「眼下,我们的国家也被敌军进占。究竟出过什么事?」
「号豪,告诉你,一旦打了败仗,」顽爷仿佛在谆谆教诲,「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出什么事、碰到怎样的遭遇都不奇怪。」顽爷歌唱般接着道:「我听过太多类似的例子。明明是很久以前,却忘不掉那烦躁的感觉。」
「你说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到底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打了败仗,就不能反抗,必须听从敌方的命令。必要的东西会被夺走,非必要的东西也会被夺走。」
「连非必要的东西也会被夺走吗?」
「掠夺本身就是一种快感。假如抵抗,便会遭受暴力,小命难保。即使不抵抗,有时也会遭受暴力。打了败仗,就是这么回事。」
号豪站着,深呼吸一口。「那么惨?」
「用上一百个惨,再加一百个惨,都不足以形容。」
「这形容也真惨。」号豪轻笑,顽爷应道:「是啊。」
不久,号豪恢复严肃的语气。「那么,这次会发生同样的情况吗?」
「不晓得。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号豪咽下口水。他手臂肌肉紧绷,握住拳头。「还是该在被干掉前,先发制人比较好吗?」
顽爷没立刻回话。以为顽爷睡着时,他又冒出一句:「嗳,别勉强。号豪,你也有家要顾。」
「这样下去,恐怕会落得凄惨的下场。不管是我的家人或其他人。」
「不管任何事,都只能顺其自然。」
「顽爷一向达观嘛。」
「我一直躺在床上,也没有家人。你们不来看我,我大概明天就会死掉。不必等战争,我已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我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死活全依你们的意思。某种程度上,我早看开,干脆顺其自然。」
我身旁的库洛洛扬声抗议:「不是有我在!」「唔,还有猫陪着我。」顽爷回应库洛洛似地补充。「不过,坦白讲……」
「坦白讲?」
「在我心中,不管今天死,或拖到明天才死,根本没差。纵使等到明天,也没有任何事能让我惊讶。」
「今天冠人惨遭杀害,不是很令人惊讶吗?」
「嗯。可是,」顽爷沉着应道:「人总免不了一死,没必要大惊小怪吧?」
「你要问的就是这些吗?」顽爷确认道。「不,还有一个问题。」号豪接着说。「是关于幼阳的事。」
「幼阳?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
「十年前,幼阳被选为库帕的士兵,踏上征途,最后回到城里。」
我边听边点头,幼阳应该是唯一生还的库帕士兵。
「真是出乎意料。」明明是发生在孙子身上的大事,顽爷却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谈论睡着时猫偷舔他的耳朵。
「幼阳倒在哪边?」号豪问。
「城墙外头。」顽爷回答。我心想,原来如此,城墙有毒刺,幼阳无法轻易进城。但顽爷仿佛看透我的心思,继续道:「当时冠人尚未补强城墙,所以墙并不高。他应该是没体力翻越城墙了吧。」
「之后冠人把城墙加高,还铺上成片的毒刺。」号豪插话。
「或许是瞧见幼阳遍体鳞伤地回来,了解到库帕的可怕。冠人认为得预防万一。」顽爷解释。
能够判断必须为将来做准备,冠人果然是称职的一国之君。我想起已不在世上的冠人。
「嗳,总之幼阳倒在城墙附近。」
不久,有人发现遍体鳞伤、意识模糊的幼阳,带他到冠人那里。
「记得是星期丁。」顽爷说。
「好怀念,那时候仍是星期制。」
听着两人的话,我想起确实会有「星期」制度。
「那时候幼阳……号豪,比你小一些吧。」
「别说那时候,他永远比我小啊。」号豪发出笑声。「以前我们常玩在一块。幼阳跟着我,后面跟着小他两岁的弦,三人排成一串跑来跑去。」号豪说得断断续续,像是被自己的话鲠住。与其说怀念,更多是对少了中间那个玩伴感到怅然若失。
幼阳居然比号豪小,我十分诧异。由于「重返城市的库帕士兵」幼阳的故事,发生在我出生前,我一直以为他是古早时代的人物,肯定较号豪年长。
「回来后,幼阳有没有说什么?」
「说什么是指什么?」
「比方,他们去打库帕,却只有幼阳回来的理由。」
「还有,他怎么没变透明吗?」
「没错。」号豪应道。「幼阳刚回来的模样,我记忆犹新。他浑身是伤,意识不清,但不是透明的。」
「若是透明的,你就看不出他浑身是伤了。」
「幼阳没提起库帕吗?究竟是何种情况,他怎会回来?」
「他没讲几句话。不过,你也记得吧?他身上有被库帕刺伤的痕迹。」
「啊,对。」号豪蓦地想起般,提高嗓音。「是遭库帕射出的刺穿透的伤痕。起先我判断不出怎么刺伤的,是冠人告诉我的。」
「据传,库帕会甩动树枝,射出尖锐的树皮和果实。就是那些利器刨挖、贯穿的伤痕。」顽爷的话声走了调,仿佛是自己被刨空。
「顽爷,幼阳为何没变透明?」号豪又问一次。
顽爷哪可能知道答案?不要以为问顽爷,事事都能获得解答。
然而,顽爷还是开口。「比方,这样想如何?」
「比方?」
「幼阳他们或许没能成功打倒库帕。」
「没能打倒库帕?」
「喏,根据传说,将库帕推下悬崖后,迸裂的库帕体内会猛然喷出水分。士兵淋到会变透明。」
「是啊。」
「换句话说,要是没能把库帕推落山谷,便不会被水泼到吧?那么,自然也不会变成透明。」
「顽爷,你的推测不对。」号豪摇摇头。「隔年起,我们不就没再派出库帕士兵?这表示他们已打倒库帕。」
「嗯。」顽爷似乎早料到号豪会反驳,「这个推论确实不太对。」
「那你干嘛这样说?」号豪一脸错愕。顽爷噗哧一笑,满不在乎地答道:「要是你接受这个答案,就省了麻烦。」
「顽爷真是难以捉摸,教人不晓得能不能相信。」
顽爷的语气颇开心:「其实,我认为幼阳……」
「幼阳?」
「他只是逃回来罢了。」
「只是逃回来?」号豪复述,像在咀嚼话中含意。
「把库帕推落谷底,无可避免会溅到水,变成透明。那么,在打倒库帕前逃走,不晓得会怎样?」
「意思是,幼阳临阵脱逃?」
「当然,我不认为他胆小到一开始就逃跑。他遍体鳞伤,想必是历经一场激战。或许是身负重伤,心生恐惧,才逃回来。」
「哦。」号豪应声。
「所以,幼阳没变透明。记得吗?进家门后,他不停说着『对不起』及『原谅我』。」
「好像吧。」
「他不仅向我道歉,还不断向担心地赶来的冠人道歉。他不也向你和弦道歉了?身上有伤,血流不止,他应该已神智不清。简而言之,这是他发自心底表达『我逃走了,对不起大家』的心情。」
「这样说来,确实也是。」号豪顺从地点点头。
「幼阳没撑过五天,始终在胡言乱语。一下害怕,一下激动,一下道歉,他果然神智不清了吧。加上那身遭库帕刺穿的洞,实在不像打赢库帕。」大概是忆起当时的情景,顽爷不禁叹气。躺着发出的叹息,是往上飘浮,还是会从床铺掉落地面?
「那库帕呢?」
「幼阳逃走后,被其他士兵和复眼队长合力打倒了吧。」
「是找到库帕的根吗?」号豪问。原本默默聆听的我,向旁边的库洛洛确认:「是这样传的吗?」
「据传,当时发现全部的树都在地底下相连,于是复眼队长找到根源,一刀砍断。砍断的地方喷出水,淋到复眼队长。」
「所以,复眼队长回不来吗?只是变透明,人活着吧?」我想起顽爷的分析,复眼队长可能是不会变透明的体质。
库洛洛的尾巴左右摇摆,「不,倘若传说是真的,就是砍断的根飞散,刺死复眼队长。」
呜哇!我用尾巴捣住眼睛。其实我不是想捣住眼睛,纯粹是想表示「好惨」。
号豪在我头顶上方对顽爷说:「即使如此,幼阳也不算逃走。」
「冠人讲过相同的话。由于担心幼阳,冠人经常来探望,并告诉我『幼阳应该会努力奋战』、『要克服恐惧不容易』。或许冠人是了解一切,才这么安慰我。」
「号豪,你见过复眼队长吗?」一会儿后,顽爷问道。
「小时候见过几次。」号豪回答,直盯着空中,仿佛那里浮现孩提时代的光景。「复眼队长几乎不在城内,偶尔看到他,就觉得很开心。大家会喊着『啊,是队长!』跑上前。」他一脸怀念。「之后便能向朋友炫耀遇到复眼队长。」
「那个人很冷漠吧?」
「我对他的印象,只有很冷漠、很可怕。」
「看不出是生气或高兴。大家都说,他不会表现出感情。」
「他总是板着脸。」
「可是,有个一直在观察复眼队长的人,发现一件事。」
「发现什么?」
「复眼队长心情好的时候,会微微扬起左边的眉毛。」
太难看出来了吧!我忍不住大声说。
「真难看出来。」号豪也不禁苦笑。「究竟是谁发现的?」
「是幼阳。」顽爷回答。「他对复眼队长非常感兴趣。」
「哦,」号豪皱起脸,「是这样吗?」
「你知道复眼队长的优点吗?」
「勇敢?」
「不对。」
「体力及敏捷度?」
「不对,是认真。他是个一板一眼的家伙。」
「是吗?」
「他小时候的样子,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是他继任队长更早更早以前的事。其他孩子在广场玩耍,他却独自在旁边堆石头。从小他就沉默寡言,大家只会说不晓得他一个人又在干嘛,没多管他。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堆的石头逐渐变成一座塔。约莫花了一年左右吧。」
「这么久?」
「超过一年。大家都很惊讶,很佩服。那石塔仿佛在挑战堆石头的世界纪录,非常壮观。」
当年顽爷没躺在床上呢——我默默想着,同时赞叹,原来顽爷见证过复眼队长的孩提时代。
「那石塔在哪里?复眼队长堆的石塔。」号豪追问。
「没了。」顽爷冷冷回答。「堆好后马上就遭到破坏。」
「谁破坏的?」
「当时的国王。」
「冠人?」
冠人会做那么过分的事吗?我和库洛洛面面相觑。
「是冠人的父亲。」顽爷接着道。「他说国家规定不能擅自盖房子,把塔全弄坏了。」
「不过是孩童的游戏,干嘛不睁只眼闭只眼?简直就像酸人。」
「毕竟他是酸人的祖父,性格相似也不奇怪。虽然不到酸人那种地步,但国王总是爱作福作威的。」
「冠人不会这样。」
「冠人是少数的例子。」顽爷斩钉截铁的语气,透露出他曾在漫长的岁月中见识过许多国王。「国王这种人,通常不管人民死活,只要会定期送上贡品就好,顶多把人民当成支撑自己生活的柱子。所以,毁坏孩童花一年堆成的石塔时,他笑着调侃:『亏你这么努力,全都白费了。人生就是如此严苛。』」
号豪毫不掩饰内心的不快,「真是令人火大。」
「位高权重的家伙都是这副德性。不过,复眼队长倒是不怎么生气,一脸淡然。明明是个孩子,该说忍耐力过人吗?那究竟是何种特质?还有一次,他挨父母骂,居然躲进水井,攀在井壁上整整三天。」
「正因是这样的性格,才能继承复眼队长的使命吗?也才能不厌其烦地,每年带着库帕的士兵前去战斗吗?」号豪应道。
「他一板一眼,既没朋友,也没家人,或许恰恰适合那种工作吧。」语毕,约莫是记忆忽然在脑海发光,顽爷又开口:「这么一提,以前圆道上有个女人向复眼队长发问。」
当时,我还能用自己的双脚走路——顽爷补上一句。
「发问?」
「那女人的儿子前年被选为库帕的士兵。『我儿子有没有尽力对抗库帕?』她问复眼队长,语气很迫切,我印象十分深刻。明明年纪比我大,她却像个孩子般无助。」
「比顽爷大?可能吗?」
「你把我当成什么?以为我生下来就是这把年纪吗?」顽爷笑道。
「城里的人都觉得,顽爷打出娘胎就睡在这张床上。」号豪耸耸肩,半认真地回答。
「搞不好喔。」
「不过,女人为何这么问?想知道儿子是否光荣达成使命吗?」
「由于站在女人身后,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复眼队长面不改色地答复:『不必担心,你儿子确实达成了使命。』然而,她又确认似地问:『那他果然不会回来了吗?』」
「她希望儿子回来吗?」
「号豪,这是理所当然的。」
「库帕士兵的故事里,母亲高兴地目送儿子离开。」
「是啊。不过,那只是传说。何况,不管什么人,心里想的,不一定会表现在外头。即使脸上笑着,很多时候内心都在哭泣。事实上,孩子不见,没人会不寂寞。我也是,在幼阳被选为库帕士兵离家时,便彻底体会到这一点。没人希望孩子离开身边。」
原来是这样吗?听着他们的对话,我觉得十分新鲜。一直以为选上库帕士兵非常光荣,虽然可能是传说造成的观感,但我相信获选为士兵,亲人也会纯粹感到高兴。
「那位母亲对复眼队长说:『他能回家是最好的。』」
「回家?」
「没错。不管变透明或怎样都没关系,总之她希望孩子回家。」
「复眼队长如何回答?」
「他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不会随便敷衍,于是面色不改地开口。」
「他怎么讲?」
「你认为,身为复眼队长的我,能对库帕的士兵说『好了,我们回家』吗?」
号豪顿时沉默。
安静下来的室内,只听得到库洛洛搔脖子的声响。
「铁国士兵进占那一天,大概就是这样吗?」我问。目前,我听到名叫号豪的人在顽爷家说话的场面。
「这样是哪样?」多姆猫反问。
「哦,因为意外地没发生什么事。」
「冠人遭到杀害了。」
「没错,可是没有居民被抓,也没有暴力行为,比想像中平和。」
「或许吧。」多姆猫同意。「不过,这也反映出敌军的从容。他们认为随时都能动手吧。」
「随时都能动手?」
「跟打仗时不一样,战争已结束。敌方赢得胜利,接下来不就能慢慢处置我们?军队长途拔涉,进城第一天悠哉些也不坏。」
「哦,很有可能。」语毕,我也觉得确实如此。今后要接掌这个国家,加以支配,先来个下马威,灌输恐惧是一招,但稀释敌意、友善管理应该也颇有效果。
蓦地,我脑中浮现经常在新闻看到的大公司收购案。收购时,与其抱持敌对的态度借金弹攻势强迫吸收,不如采取一定程度的控管,让收购的公司继续经营,减少花费的心力,好处也较多。
「对啊,想成企业收购就行了。」
或许类似铁国在漫长的拉锯战后,终于收购这只猫隶属的国家。
那么,是为了更换社长才杀掉冠人吧。其他的社员,也就是这个国家的人民,应该能和过去一样继续生活。
简而言之,独眼兵长等士兵,等于收购一方的企业派来的新管理高层吗?
相当久以前碰面的高中朋友,曾感慨「我们公司遭外资企业收购」。一起喝酒时,他叹道「我们这些被吸收的公司,一定会被当成奴隶一样使唤」,我觉得他是杞人忧天。不过,他醉得很厉害,我安慰「那是被害妄想」,他便回「他们一定打算把危险的工作全塞给我们这些旧员工」,害怕得哭出来。
「不会有那种事的。」我鼓励他。
对方应道:「他们不会让自己的部下做讨厌的工作,一定会丢给刚被收购的我们。」
约莫是记忆连锁性地唤起其他记忆,我又想起别的事。
最近,我在任职的公家机关筹备每年都会举办的大型活动时,突然有其他部门的部长打内线过来,冷不防地宣告:「每年我们单位的职员都被你们抓去帮忙,但今年起不借人。」对方因人事异动刚坐上部长的位置,大概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吧。他一口咬定「那不是我们部门的业务」,丝毫不理会我的解释,最后只好接受对方的决定。
要说我从那件事学到什么教训,就是「更换主管,方针也会改变」吧。
由此看来,虽然这只猫的国家只是换了个国王,或许会出现戏剧性的变化。
「是说,你们国家的一天,跟我们的一天一样吗?」我忽然介意起这一点。他们可能没有时间概念,但似乎有「天」或「年」的概念。我很好奇是不是跟我们的认知相同。
「从早上到下一个早上是一天。」
「对了,你们也有星期制。」刚才的话中提过。
「以前好像有星期丁或星期乙,季节的称呼也不一样。」
「现在没有星期了吗?」
「我出生时就没有,好像是冠人突然决定的。一下制定星期,一下又废除。」
我曾听闻,国家统治者上任后,制定历法是首要任务之一。不知是真是假,但我觉得很合理。若要改变前任统治者的规则,彰显自身的存在,更换历法和货币不失为有效的手段。
听完我的看法,猫说明:「可是,冠人并不是继位后改变历法,是某天突然宣布。」
「这样啊。」
「冠人做任何事都非常慎重、小心翼翼,唯独在这方面多是临时起意。」
「一时兴起吗?莫非是想转换心情?」我推测。
过一会儿,「对了,那天离开顽爷家后,发生不少状况。」多姆猫接着说。「被接管的第一天还没结束。」
「什么状况?」
「我发现弦摇摇晃晃地走向枇枇家。」
「枇枇是……」我把大纲倒带,想起先前猫告诉我的内容。「胸脯很大的美女?」
「那叫美女吗?」猫颇计较小细节。
「她不漂亮吗?」
「我不懂人类的审美观。而且,喜欢女人乳房大也莫名其妙。要喝母乳的婴儿就算了,长大后乳房根本用不上。」
我不由自主地脸红,「能继续说下去吗?」
「枇枇遭到铁国士兵攻击。」
听完顽爷和号豪的谈话,我向库洛洛打声招呼便离开。我边走边盘算今晚要睡哪里,却瞥见弦的身影。又来了,我不禁傻眼。不久前才踏出顽爷家,居然又在外头闲晃,没防备也该有个限度。懂不懂什么叫禁止外出啊!
大概是想避免发出脚步声,弦以蹑手蹑脚的不自然姿势,步向枇枇家。
他找枇枇有事吗?
弦家就在对街。我蛇行前进,只见弦弯下腰,凑近枇枇家墙上的通气孔。
我看过好几次收敛不住性欲的年轻人,像这样歪歪扭扭靠近枇枇。每次枇枇都冷淡打发对方,尽管如此,城里的男人仍无法克制地为枇枇神魂颠倒。怎么赶都赶不走,活似受花朵吸引的蜜蜂。
这种时候弦还要偷窥吗?我苦笑。
以前我也曾撞见几个男人偷看枇枇家。他们多是未婚的十多岁小伙子,趁夜前来,把胯下朝墙壁推挤摩擦,兴奋不已。他们会做出那么不像话的举动,枇枇在屋里想必露出无比撩人的姿态吧——我暗想着,兴致勃勃地望向门口,但枇枇大半时候只是躺在床上。那他们到底在干嘛?实在教我傻眼。
或许弦是承受不住紧张和恐怖,为了缓和不得不紧绷的敏感神经,才跑来窥探枇枇的睡相。
我这么猜测。
然而,目光移向枇枇家门口,却发现枇枇和一名男子纠缠在一块,我吓一跳。尾巴迅速摇晃,警告我:「虽然不清楚详情,不过事态不妙。」
黑暗的屋子里,枇枇仰躺在木圆桌上,穿肮脏皮衣的男子压着枇枇,动作很粗暴。我立刻看出那是铁国士兵。他的脸涂得黑黑绿绿,捂着枇枇的嘴巴,想尽量安静地完事。
铁国士兵怎么会在这里?
八成是在巡逻经过时注意到枇枇。
我不擅长分辨人类,而且铁国士兵脸都画得花花绿绿,所以不是挺确定,不过,这家伙颇像白天在广场举枪指着弦和枇枇的士兵。啊,很像,肯定是那个人——内在的另一个我也同意。
当时盯着枇枇身体的士兵,喷散出与发情期的我们一样的欲望气味。
约莫是这么回事吧,我暗暗推测。
这个士兵在外头巡逻,瞥见屋中的枇枇,便克制不住欲望冲进去,演变成眼前的情况。
「这个国家打了败仗,现在归我们管,就算袭击一下女人,应该也不会出问题。」士兵恐怕是抱持这种心态。
然后,弦走在路上,或是从家里望向窗外时,察觉枇枇家不太对劲。
枇枇的体格在女人中算是强健的,面对士兵也无力抵抗吗?她的手抓过半空似地游移,脚也没有力气,只是垂挂在那儿。
此时,弦终于破门而入,脸上是我不曾见过的表情,虽然屋内很暗,但看得出浓浓的亢奋。他咬紧牙关,瞪大双眼,嘴角发颤,还握着一根木棍,显然愤怒凌驾了恐惧。
枇枇和谁交尾,跟弦有什么关系?脑海首先浮现这个疑惑,很快我便想到,弦应该是为士兵强迫的举动愤怒。确实,目睹酸人对哭泣的女人霸王硬上弓的场面,实在不舒服。一开始只是觉得何必这样,可是看着看着,渐渐会忍不住想拜托他住手。
弦气得脑门快喷烟,握着棍子的手抖个不停。
士兵背对门口,而枇枇仰躺着,所以没发现弦。他们失去了自我吧,真是窝囊。人类就是这样。
「喂。」弦的第一声细得像蚊子叫。当然,两人都没听见。再大声一点啊,我从旁鼓励。
「喂!」弦总算提高音量,拿棍子用力往石地一敲。
士兵吓一跳,撑起上半身。他的下半身围着腰布,或许尚未进入完全的性行为。士兵头发凌乱,呼吸急促,双眸兴奋充血,肩膀上下起伏,转身面向弦。慢慢爬起的枇枇,衣服破裂,丰满的乳房露出一大半。
「你在做什么?」弦问。或许他想怒吼,可惜声量不大。
「弦,看不就知道啦?」我噗哧一笑,忍不住要抬摃。
士兵情绪不太稳定,仿佛拼命让遭欲望支配的脑袋冷静下来。
枇枇的脸颊濡湿,涌出的泪水画出一条发光的线。枇枇总是昂首阔步,从不示弱,看到她哭,我十分意外。
「滚开!」弦忽然抓狂般,也像孩童失控般抡起棍子。
士兵的反应迅速。弦也不是迟钝,但士兵发现面临攻击后,行动非常敏捷。他瞬间翻身,推开弦,举起旁边的枪。
愤怒得挥舞棍子的弦,立刻屈于劣势。
「弦,不妙!」
那武器不是会发出巨响?又要制造噪音——我做好心理准备,尾巴摇晃起来。虽然不是故意的,但尾巴恰恰垂在眼前,挡住视线。尾巴啊,你是打算代替眼皮吗?
然而,不同于我的猜想,没听见任何声响。
我战战兢兢地挪开尾巴,只见另一名男子抓住弦高举的手。男子出现在弦的身后,个头比弦高一些,长着胡子,右眼盖着圆布。
是独眼兵长。
「好痛……」弦呻吟着,当场蹲下。从背后抓住弦的独眼兵长加重力道。
「你在搞什么?」独眼兵长的话声响起,似乎在质问士兵,也就是他的同伙。
「我吩咐过,今天不许轻举妄动。」
「啊,是。」士兵睁着眼,顿时语塞。他揣着武器,频频偷瞄室内。「不过,可是……」他试图解释,却说不出话。
独眼兵长松开弦的手。他看出弦不会再攻击,于是不防御也不威吓,径直走向士兵。他瞥枇枇一眼,既没出声,也没流露一丝情欲。
「走了。」他轻推士兵的肩膀。
不知是太过兴奋以致脑袋空白,还是跟不上状况而茫然若失,弦拼命调整呼吸。
独眼兵长与士兵离去时,经过弦的身边。弦下定决心,出声喊住他们。
独眼兵长停下脚步。
「呃,谢谢。」弦道了谢。对着敌人,且是在刚目击那种场面后,道谢显然太奇怪,感觉像摇尾乞怜,但弦应该是真心的吧。看着制止士兵袭击女人的兵长,我也有些佩服。不愧是兵长,能够冷静处理。
然而,兵长却不带感情地开口。「别搞错,我只是叫他现在不要擅自行动。」
「咦?」
「该自由行动时,他还会再来,然后为所欲为。」
「怎么能这样……」弦一脸茫然。
「记住。」兵长强调,「我们迟早会为所欲为。」
弦怔在原地,喃喃复述:「为所欲为?」
士兵回头,欢喜得笑逐颜开,仿佛在说「得逞了」。独眼兵长瞄到士兵笑,嘴角也略略放松,露出微笑。
「居然还笑得出来。」弦不禁懊悔。
「开个玩笑,别当真。」独眼兵长补上一句,但弦没笑。
临走之际,独眼兵长告知:「明天我们会逐一检查你们的房子。」听起来像要他做好觉悟,也像在叫他提早准备。
「要检查什么?」
独眼兵长沉默地盯着弦。他觉得没必要回答弦的问题,暗自火大吗?或者,他在犹豫该不该回答。「检查有没有可疑人物。」
「可疑人物?」
「外地人。」
「那是指谁?」弦目不转睛地凝视对方。
独眼兵长细细打量弦后,板着脸就要出去,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我问你。」他指着弦。
「什……」虽然害怕,弦仍挺直背脊。「什么事?」
「你听过库帕吗?」独眼兵长说。
咦?我十分疑惑。他们怎会晓得库帕?弦也「咦」一声,睁圆双眼。
「以前,这个国家有库帕的士兵。」
「你知道库帕的士兵?」
「知道。」独眼兵长敛起下巴,「直到十年前,这个国家每年都会派遣库帕的士兵出去。详情你清楚吗?」
「详情?什么意思?」
「关于库帕士兵,说出你所知的一切。」独眼兵长倏地把枪对准弦。虽然安静,却带着仿佛要刺穿人的压迫感。
「为何要告诉你?」尽管害怕,弦仍努力抵抗。
「我纯粹是好奇,这个国家是怎么流传库帕的故事。告诉我也没损失吧?还是你想为这点小事丢掉性命?」独眼兵长应道。
弦震慑于独眼兵长的气势,支吾一会儿,还是开口:「我所知的库帕是……」他说的内容,与我知道的大同小异。每年会选出几个男人离开城市,在国家边陲的杉林与杉树库帕对决。
独眼兵长听完,与旁边的士兵交换一眼,像是期待落空。「你知道的是那样的内容?」他显然失望不已。
「我只知道这种内容。」弦回答。
独眼兵长叹着气,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弦马上凑近枇枇。
「你不要紧吧?」
枇枇不停流泪,「嗯、嗯」地点着头。约莫脑袋仍一片混乱,她没办法正常讲话。不过,她边整理被撕破的衣服,边恳求:「弦,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枇枇擦掉眼泪,但我看见泪水很快又流了下来。
独眼兵长和士兵消失无踪,弦烦恼着不知怎么安慰枇枇。没有比烦恼着不知说什么的人类更无聊的事物,我立刻失去兴趣,离开枇枇家。
走一段路后,我听见背后有动静,停下脚步。与其说是声响,更像落叶着地般的细微叹息。
是老鼠,老鼠走在圆道边缘。我的尾巴紧绷地竖起。
尚未亲眼确认,心中已点着火。我缓缓转过头,发现三只老鼠。月光下,他们的躯体鲜明地浮现在黑暗中。看到我,他们浑身一僵。
我从正面注视着老鼠们,身体已趴伏在地,后腿微微踢蹬泥土。为了平息涌上心头的兴奋,脑袋下达「冷静」的指令。然而,应当送出指令的脑袋,热到把这个想法蒸发掉了。
该在何时冲出去?我调整呼吸,瞪着前方。
老鼠一动也不动。
一会儿后,我猛地一蹬,老鼠们瞬时转身,逃之夭夭。
追呀!追呀!我满脑子只剩这个念头。来自太古的指令,急促地窜遍全身。
三只老鼠并排着,往同一方向跑。倘若各奔东西,很容易就能混淆我的判断,但他们没用这一招。
这就是老鼠的愚笨之处。
与其说是奔跑,我更像用力再用力地伸展身躯。欲望从鼻头探出手,拼命往前伸,只想快点逮住老鼠。我受到欲望的牵引,忘了疲累。地面的触感消失,我仿佛飘浮在半空。
然而,过度沉浸于那种浮游感就会跌倒,我从经验中学到教训。回过神,拉回在奔跑的自觉,把地面踹向身后。脚一踹,电流便钻过体内。喜悦的信号窜遍全身。
老鼠们逃往左方。
我加快速度,画出一个大弧,改变方向。
距离逐渐拉近。
只要再一扒,就捞到老鼠。再一扒、再一扒——我不停奔驰,不知不觉远离圆道,接近水井附近。眼前一片开阔,长着好几棵落叶高木。天气好的日子,人类会在此晒衣服。这种树的枝干上有刺,我不太喜欢,也很少爬。不过,看中日照充足的优点,白天我常来。夜间造访倒是睽违许久。
老鼠穿过树木之间。
愚笨的不是老鼠,而是我。
老鼠穿过两棵邻近的树木之间时,我听到怪声,一股风从头顶压下。咦?我紧急煞车,抬头仰望。夜空若是一大块布,就像剪掉一小片,罩到我身上。有个网状物落下。
察觉危险时已太迟。
藤蔓编织的陷阱盖在我身上。没什么重量,也不疼痛,但我动弹不得。脚虽然能动,但被密密麻麻的藤蔓缠住,跨不出步伐。
原来是网子。为了防止牛羊移动,我看过人类利用木头组成栅栏,或以撕得细细的布制作网子。而这是藤蔓编织的网子,虽然不大,却紧紧包覆我。
这不是天然形成的。
谁做的?人类吗?还没想到这里,我已知道答案。
「是我们做的。」
我维持背着藤蔓网的姿势转头。他们站在前方。是老鼠,而且是一大群。
发现老鼠,我的体内又燃起欲望之火。蠢蠢欲动的期待和唐突的饥饿感,让我心痒难耐。不过,脑袋立刻教训身体:「现下不是抓老鼠的时候,你被困在网子里啦!」
显然这是前所未有的状况。
约十来只老鼠,排成两排,但后面太暗,看不清楚。
「这是我们设的圈套。用好几条藤蔓编成,再从树上撒下。」
说话的确实是老鼠。是第一排正中央的老鼠,他的外表比其他老鼠要白上一些。原以为是体毛,其实是沾满白沙。
预先备妥网子,代表这并非偶然。想必是要限制我的行动,才从树上抛下吧。
三只老鼠逃到这里,应该也是安排好的。那么,他们肯定是故意在毛上沾白沙。为了在夜晚显得较醒目,为了方便我追踪,才在身上洒满白沙。
更重要的是,我对老鼠说话的事困惑极了。我从没想过老鼠会不会说话,就像我从没想过石头会不会帮自己搔痒。
头上传来振翅声,我趴着歪头望去,只见黑金虫飞近。这个季节他们应该还在地底下休眠,现在却四处飞舞。我不禁怀疑,眼前的状况是否并非现实?但我很快想到,大概老鼠制作陷阱时,拔出周围的植物,不小心挖开黑金虫的巢穴
虽然无法清楚地确认,但从振翅声听来,飞虫不只一只。从休眠中惊醒,虫子慌得六神无主。
尽管知道碰到黑金虫也不会中毒,依然会害怕。我压低身体,尽可能远离虫群。
「非常抱歉,」老鼠开口,「但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和你体格相差太大,万一遭到袭击,很难坐下好好协商。」
这家伙侃侃而谈耶!我惊奇不已。「协商?谁跟谁?协商什么?」
「我们和你们,老鼠和猫。」
「老鼠找猫协商?这暂且不管,能帮我拿开网子吗?」我咬住身上的网子。
「我们有事商量。」老鼠再度开口。那显然是从嘴巴发出的声音,比起话声,更像体毛的振动声。尽管在交谈,感觉却不同于一般的交谈,也不同于平常听见的人类话语。
「到底是什么事?」
「请不要再袭击我们。」老鼠回答,我的胡子遭电击般颤抖。
起先,我听不懂老鼠的要求。袭击?什么袭击?
「我们不会妨碍你们,也不会与你们作对。然而,只要在广场或屋里碰上,就会遭到你们全力追捕。」
「啊……唔,没错。」哪里不对吗?
「每当遭到你们袭击,我们就会为自身的命运悲叹。换句话说,至今为止,我们都视为无可奈何的事。」
「无可奈何?」
「我们鼠群中,自古就流传着各式各样的故事,解释猫把老鼠当成眼中钉、猫非追捕老鼠不可的理由。」
「故事?」
「我们的伙伴会犯下大罪,十恶不赦、卑鄙无耻的滔天大罪。就是这样的故事。」
「具体内容呢?」
「每个故事不太一样。不过,结尾都是『所以,我们老鼠才会遭猫追捕』。」
「我头一次听闻。」我试着挣扎,仍逃不出网子。
「因为这是专属我们的故事,我们需要的故事,而我们从未质疑过真实性。不,尽管困惑,却只能接受。老鼠本来就会被猫追杀,猫本来就会追杀老鼠,两者职责不同,无法改变。」
这么严重吗?我忍不住想。这是需要深入思考的事情吗?
太夸张了吧。
可是……我又想,在他们心目中,原来是这么严重的事吗?
由于那恭敬的语气,感觉老鼠比我聪慧许多。天地仿佛瞬间逆转。
我们猎捕老鼠。
所以老鼠是低等的。
这真的是正确的看法吗?
老鼠比猫低等,这究竟是谁决定的?
「但是,重新省思后,我们得到新观点。」正中央的老鼠朝我走近一、两步。「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真的是理所当然吗?一直以为是宿命而接受的角色,真的无法扭转吗?如同忍受大雨和暴风,对于眼前的不幸,我们只能逆来顺受吗?不,不是这样的,并非毫无可能,我们已觉醒。过去,面对巨大的岩石,我们只晓得绕道。由于害怕、恐惧、不敢正视,我们选择绕道。不过,我们决定换个观点,意即『应该先推推看』。试着动手推,岩石或许会移动,最糟就像嵌在地面的山,一动也不动。总之,先推推看再说。」
「你们口中的推石头,就是设陷阱抓我?」
「非常抱歉。可是,不调整一下立场和力量的差距,实在无法对话。」
「那是强人所难。」我解释。「一看到你们,我们就无法克制冲动。不是心怀恶意,更不是故意作对,而是原始的本能。你们懂吧?」虽然相当自私,不过我只能坦白。「或许听起来很不负责任,但我们也不懂为何想猎捕你们。即使你们要求停止,我们也不晓得该怎么办。」
站在正中央的老鼠沉默片刻。
其他老鼠与身旁的同伴窃窃私语,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话说回来,为何找上我?」我有些疑惑。「城里多的是猫,为何独独把我骗到这里?。」
上当、落入陷阱,我感到十分屈辱。
「只是碰巧。」老鼠答道。「好不容易完成陷阱,在思考要选择哪只猫对话,恰恰看到你。」
碰巧被选上、谁都无所谓——听到这个答案,我既不失望,也不觉得特别倒霉。
「你们有代表吗?」老鼠问道。
「咦?」
「猫族的代表是谁?」
「想都没想过。」
理所当然,城里还有其他猫。有年轻的猫,也有上了年纪的猫;有公猫,也有母猫。选一只猫当代表,那会是谁?我头一个想到库洛洛。不过,大伙愿意去他那里集合,听从他的指示吗?好像不可能。
我们会聚在一块说话,那纯粹是对等地聊天,根本没想过要达成任何共识。简而言之,就是几只猫一起发发牢骚,想到什么说什么,对别人根本没兴趣。我这么向老鼠解释。
「原来猫是这样的吗?」老鼠颇为惊讶。
或许它是想说:原来你们是一盘散沙?
「不好意思,猫都是这副德性。」
「那么,请转告其他的猫,今后不要再攻击我们。」
「我刚才解释过,实在很难。」我正想回应,老鼠却抢先开口:
「下次就是石头了。」
我抬起头。虽然黑暗掩盖夜晚,但树干与枝极化成更漆黑的影子存在其中。然而,再上面是何种情形?真的放了石头?随时都会砸下吗?看不出来。不过,应该不是虚张声势。老鼠的语气是认真的,不像开玩笑。虽然我不清楚老鼠懂不懂开玩笑和幽默。
石头攻击,具体会是怎样?
掉下一颗小石头,敲个一下——想必不仅仅如此。
会很痛吗?不。搞不好不是喊痛就结束的程度。也可能感到疼痛的瞬间,已变成一团肉酱。
恐惧之前,我更感到疑惑:这些老鼠抬得动那么大的石头吗?
接着,我脑中浮现人类利用绳索,搬运砍下来的大树的情景。只要齐心协力,孜孜矻矻地去做,即使是困难的大工程,也能成功完成。
「可是,我不认为这是一场有意义的对话。」我拼命佯装冷静,以掩饰我的窘迫。
「什么意思?」
「你们希望我保证猫不会再袭击老鼠,还出言威胁我,不答应就扔石头下来。」
说完我才想到,万一他们反驳「咱们老鼠平时的遭遇更凄惨」就糟了。
「不这么做,就无法站在对等的立场交谈。」老鼠接着道:「我们平时的遭遇更凄惨。」
「啊,我猜得真准。」
「我们只是走在屋子里,就会被猫开膛剖肚。」
我端详起自己的前脚。确实,我也干过那种事。
「所谓的『没有意义』,不是那个意思。即使在这里说『我保证猫不会再袭击老鼠』,也无法确保其他的猫会遵守。就算我当场承诺,让你们放了我,今后仍可能毫不在乎地继续猎捕你们。」
老鼠闻言,一阵骚动。他们左右张望,交头接耳。黑暗中,小小的团块仓皇地移动。
他们在讨论什么?
观察他们的互动,我想到一点。
难道老鼠根本没想过我会撒谎?他们是不是根本不晓得,世上有毁约、不守信用的情况?
看着眼前老鼠的反应,感觉得出他们极端不知变通与笨拙。
不久,中央的老鼠开口:「我们认为,只要你愿意答应,就会守信用。」那只老鼠旁边有一只体型稍大的老鼠,毛色比其他老鼠更深一些,让我有点在意。「你会守信用吗?」
想平安度过危机,就不能太不讲情面。话虽如此,我也不晓得是否该拍胸脯担保。我能想到的计策不多。
「我保证,从此以后绝不攻击老鼠。这一点我立刻就能答应。」尽管怀疑自己真能抗拒来自太古的指令吗?但我只能这么说。「可是,我不知道其他的猫是不是也会答应。毕竟我不是他们,而他们又不在这里,无法商量。」
「那怎么办?」
「晚点见到同伴,我会跟他们谈谈,说服他们不要再攻击你们。如果是这样的条件,我能够承诺。」
老鼠再度陷入沉默。一阵风拂过,叹息般的触感抚过我的毛和胡须。黑金虫从我头上「咻」地飞过。噢,好可怕。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人类的话声:「这网子般的玩意是什么?有只猫困在里头。」
一名士兵替我拉开身上的网子。在夜色中看不清楚,不过他的脸依旧涂着颜料。不打算洗掉吗?还是他们没有洗脸的习惯?
「是孩童做的网子吗?」士兵纳闷道。
「做网子干嘛?」
「抓猫之类的。」
「抓猫干嘛?」
「天晓得。真可怜,喏,出来吧。」士兵拿刀子俐落地切断藤蔓。
成功逃脱的我理着毛。虽然很感谢士兵的搭救,但也想表现出「其实我的处境没那么危急啦」的从容。这种爱唱反调的心态,不知是所有猫的天性,还是只属于我的个性。我以后脚搔搔耳后,看着从身上四处飞散的毛。
逃脱的安心感并未立刻涌现。
我寻找老鼠的踪迹,却没瞧见半个鼠影。大概是察觉人类接近,早就一哄而散。
黑金虫仍在空中飞舞,但我已能自由行动,便感觉没那么恐怖。
士兵和另一个人说:「原以为今天就能结束。」
「谁教天不从人愿。」
我抬头仰望,确认那个人的长相。他俩普通地交谈,我有点惊讶。由于是打败这个国家的敌人,我以为是冷血、用武器杀人的恐怖集团,但听着他们的对话,又和这个国家的人类没两样。
两名铁国士兵站在黑暗中低声聊天,偶尔发出笑声,我更是诧异。冷酷无比的士兵也会打诨说笑吗?
「晚到的那匹马是我们丢下的吗?」一名士兵说。「那马突然跑来,上面却没坐任何人。」
「或许吧。也可能是某人骑来,然后躲在某处。」
「烦哪,老碰上意料之外的情况。」
提到那姗姗来迟的马,铁国士兵似乎也颇为困惑。难不成真是透明士兵骑来的?
「继续巡逻吧。」一个人说着,迈出脚步。
「万一看到城里的人,要怎么处置?我可能会忍不住。」
「不忍住,先前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他们也为食欲和性欲等各种欲望烦恼着。蓦地,我想起刚刚那个无法克制欲望、意图强暴枇枇的士兵。虽然不晓得他先前的努力是不是变成泡影,但他挨了独眼兵长的骂。
目送持枪的两人离去,我伸个懒腰。先伸出前爪,身体往后拉,再把重心往前移。所有关节舒展,仿佛感受到血液流过全身。
我不禁打起哈欠。
铁国士兵进占的第一天结束。
朝城市西北方前进,第三条圆道旁有座饲养牛羊的畜舍,我睡在稻草堆旁。看着对城里局势一无所悉的羊群悠哉打呼,我想着「你们未免太悠哉」。但论悠哉,我们猫是五十步笑百步吧。
我担心着黎明会不会到来。沉入黑暗的这个国家,会不会永远陷在夜色中,变成夜之国?我无法不忧虑。
睡醒一看,天色已亮。即使国家战败,敌国士兵杀死国王,人们的心情沉到谷底,早晨依旧会造访。
伸懒腰,打哈欠。从前脚到后脚、胯下、尾巴,仔仔细细舔过一遍后,我离开羊舍,决定前往广场。今日阳光灿烂。
踹开脚下的泥土,身体配合律动弹跳,这是状态良好的证据。尾巴也轻飘飘地浮游着。
肚子饿了。
得吃点东西才行——我边走边想,和公主擦身而过。公主是大眼睛、长毛、体型丰满的猫,应该小我半岁。不久前,她生了三个孩子,现在却不见踪影。
我喊住她,她悠然止步说:「今天几乎没看到人类。」
「是啊,不能外出嘛。」
「为什么?」
「公主,你不晓得吗?」
「不晓得什么?」
「战争结束,铁国的士兵来了。」
「战争结束?噢,之前好像在打仗。」
我为公主的反应目瞪口呆。「可是,实际上人类的事与我们无关呀。」她一脸不在乎。「战争结束,打赢的人类过来了吧?输的一边可能会不高兴,但赢的一边想必开心无比。赢的一边掌握主导权,所以我们去跟他们要食物就行。谁输谁赢,和我们没太大关系。」
原来也有这样的观点。
「对了,多姆,你吃早饭没?」
「还没。」
「可以去弦那里。弦吃剩一堆,足够分给我们。」
「弦大概没胃口吧。」
「怎么说?」
「昨天晚上,他在枇枇家看到枇枇遭铁国士兵侵犯,心情很低落吧。」
「枇枇遭士兵侵犯?」
「八成是要发泄性欲。」
「哎呀,那枇枇真是惨。」公主语气平淡。「不过,惨的是枇枇,又不是弦,他干嘛没胃口?」
「弦吓到了吧。他恐怕是在担心,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士兵会不会找上他家、老婆美璃会不会被侵犯。」
「这样啊,所以弦才一脸苍白。嗳,弦平常就是一副懦弱相,今天确实更胜平常。」
我心想,弦不仅面色惨白,人肯定也相当虚弱。往弦的家走去,弦还真的一脸惨白、一派虚弱。
我只是探进门口,弦就浑身一震,差点举起手中的牛刀。
「弦,是平常那只猫。居然拿刀吓猫,你是怎么啦?疑神疑鬼的。」美璃调侃道。「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你怕成那样,能做的事也做不成。反正日子总是要过,不如看开点。」
弦点点头,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不难猜测弦的心思。他想告诉美璃「目前的状况比你想像中糟糕」,一句「我担心你的安危」应该已到喉头。只见弦咽下口水,把话吞进去,改口道:「提到库帕……」
吃着地上木碗里的芋粥和肉干,我抬起头,舔舔嘴边。
「库帕?」
「铁国的人会晓得库帕吗?」弦说。
「怎么突然这样问?」
「其实,昨晚我遭铁国的士兵——那个兵长以武器威胁,问了一些话。」
「咦?弦,那是什么时候?你碰上危险?」美璃双眼圆睁。
「发生很多事。」弦皱起眉。
「很多事?」
「他们命令我,说出我所知的库帕事迹。可是,我根本不清楚详情。」
「库帕是在十年前左右被消灭的吧?」美璃的表情一暗。「那么,你记得幼阳归来的情形吗?」
弦无力地应道:「如今回想,也是既心痛又害怕。」
「我也一样。不过,当时看到幼阳归来,我们太开心,或许没搞清楚状况。」
「幼阳不断低喃『救命』。」弦的神情像在咀嚼、忍受着不愉快的记忆。
「他说『救命』、『原谅我』,是还困在与库帕战斗时的情绪吗?」
我忆起昨晚顽爷与号豪的谈话。他们猜测,幼阳是不是在对抗库帕的过程中逃走?幼阳会不会是怀着罪恶感,才反复呢喃着「救命」、「原谅我」?我觉得颇有说服力。
「弦,你记不记得,幼阳的脚趾被切断了吧?」
「是吗?」弦语带懊恨,「我想不起来。」
「大概是太难受,你才会忘记。他的手指和胳臂不都被挖得坑坑洞洞?」
「是啊。」
「那真的很可怕。」
「但幼阳怎么……」弦望向门口,似乎觉得能从那里窥见过去发生的事。「怎么没变透明?」
昨晚号豪和顽爷也有相同的疑惑。他们期待透明士兵会现身拯救这个国家,因而特别计较这件事吧。
「其实,我问过幼阳。」美璃说。
「问过幼阳?」
「问他怎么没变透明。」美璃叹口气。「幼阳那么痛苦,根本意识模糊,我还问得出口。现下想想,我实在狠心。」
「唔,你也是没办法。那幼阳说什么?」
「他说『发光』。」
「发光?」
「那时幼阳不是已有点不对劲?他脑袋一片混乱。」
「确实。」
「嗯,所以我觉得不能当真。可是,事后仔细思索,发现跟那个传说提到的一样。」
「那个传说?」
「最后石头发光,库帕放掉抓住的士兵。然后,士兵脱逃,把库帕推落山谷……」
「哦,的确。」
啊,很有可能——我也想起,根据传说,后来透明的库帕士兵拉起一个快掉进谷里的少年。透明士兵会拯救国人的说法,就是源于这段描述。
「我联想到这一段,便问幼阳:『石头发光了吗?』唯独那时,幼阳确定地点点头。我也跟你提过此事。」
「我没印象。」
「亏人家特地告诉你。」
「当时还小,不能怪我。」
「明明不是小孩子的年纪了吧?」
「是吗?」
「就是啊。然后,幼阳又说出奇怪的话。」
「那我大概也不记得。」
「他说『库帕带我回来』。」
「咦?」
「他不是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吗?我们都很惊讶,他那种样子居然能回到城里。可是,幼阳说是库帕带他回来的。」
「库帕?库帕不是敌人吗?怎会带幼阳回来?」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幼阳果然是神智不清了。」
美璃似乎接受弦的说法,又忽然大喊:「啊,我刚想到,从幼阳回家的隔年起,就没派库帕士兵出去了吧?」
「因为复眼队长没回来,库帕也不再出现。」
「之后,我们就开始跟铁国打仗。」美璃稍稍提高声调。我还在纳闷,她居然说:「我曾怀疑,战争是不是跟库帕有关?」
「战争与库帕有关?什么意思?」弦一脸吃惊。
「什么意思?」我也想问。然而,美璃无视我,继续道:
「或许是库帕消失,铁国才会攻过来。」
「因为库帕消失?」
「比方,过去铁国即使想攻打我们的国家,却碍于库帕在国境之间,无法动手。」
「铁国害怕库帕?」
「嗯,也可能是物理上的阻隔。」美璃微微一笑。
「你是指,库帕挡着他们?」
「搞不好是伸开双手堵在那里,想像起来有点好笑。」
「换句话说,库帕其实是在帮我们?」
「应该也不是。只是,库帕不再出现后就发生战争,我觉得两者或许有关。」
「有道理。」
「果真如此,难怪昨天铁国的兵长会问你库帕的事。他们可能也知道库帕。」
「有道理。」弦应道,我也附和。
「啊。」美璃又拉高音调,目光有些激动闪亮。「难道,」她似乎是说着说着,灵感源源不绝。「打倒库帕时,也借助了铁国的力量?」
「这……」弦颇为惊慌,「我想都没想过。」
想都没想过呢——我也点点头。
「我百思不解,到底怎么给库帕致命的一击?」
「是复眼队长……」
「传说中,找到并破坏根部,便能消灭库帕。可是,为何一直没办法消灭库帕?你从不觉得奇怪吗?」
「要说奇怪,的确是很奇怪。」
「所以,搞不好是利用铁国的那种武器。」
原来如此,枪啊。拿来对抗库帕似乎也挺有效。
「倘若是铁国协助我们打倒库帕,我们怎会与铁国开战?」弦单纯地感到疑惑,「协助我们打倒库帕后,就闹翻了吗?」
这时,弦的儿子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早安。」他揉着惺忪睡眼,抱住美璃。「我要尿尿。」
虽然禁止外出,也不能在家中便溺,于是弦应道:「站在门口,尿出去外面吧。」
「嗯,好。」孩子清澈而纯真无邪地回答,开始尿尿。「如果喝掉尿尿,会变成尿尿,再喝下去,又会变成尿尿,好像能持续到永远。」他说着一段毫无意义的童言童语。
我看着弦的儿子小便。他觉得好玩,朝我走来,想把尿撒在我身上,真是无聊的恶作剧。然而,就算无聊,要是淋到小便可不好玩。
我连忙逃往广场。
只见猫伙伴聚在一起,原以为他们在谈话,随着距离接近,我不禁刷白了脸。
加洛、公主和年长我几岁的葛雷,围着一只老鼠,随时都会扑上去。
昨晚我才承诺「会说服其他的猫不要攻击老鼠」,这状况实在不妙。我拉大步伐,加紧赶过去。
「啊,多姆。」加洛回头,悠哉地打招呼。「我正在想你呢。」
又来这套,我吃不消地想着。「你们在干苏?」
「瞧,我们逮到这家伙。最先是公主的小孩发现,追着他跑,可是一直抓不到。」
「所以,我们来示范怎么捉老鼠、整老鼠。」葛雷得意地舔舔前脚,用舌头细细磨擦爪间。他一身灰毛,但也像日出前的天空,是一种黯淡的青色。
老鼠小小的身躯颤抖着,细长的尾巴无力瘫在地面,仿佛吓得魂飞魄散。他微微抬起上身仰望我。我看不出那双眼中的感情,察觉体内冒出一股难耐的兴奋。
好想立刻飞扑上去,把爪子掐进它的毛皮。不然,希望它立刻拔腿窜逃,我就能全力追赶。
我艰难地压抑这股情绪、这股兴奋。今天的我,已不是昨天的我。「等一下,其实我要跟你们谈谈有关老鼠的事。」
「多姆,谈什么老鼠的事?」加洛像是以话声戳我。
我道出昨晚的遭遇。我掉进陷阱,受到「要从上面丢石头,把你砸扁」的威胁,被迫答应今后不再袭击老鼠。
加洛、葛雷和公主边理毛,边听我叙述。然后,他们搔搔全身,搞得一堆毛漫天飞舞。
听完我的话,公主皱起眉。「欵,多姆,你干嘛扯那种谎?老鼠才不会讲话。」
旁边的小猫们也歪着头,尾巴左右摇动,好似在鼓噪:「真是爱胡说八道。」
「我没撒谎。」
「难以置信。」葛雷悠哉地歪着脑袋,悉心舔脚。一会儿后,他抬起头。
「葛雷,你忘记收舌头。」
「啊,是吗?」葛雷的舌头缩进口中。
「老鼠不会讲话。」加洛附和公主。他后脚大开,专注舔着腿根半晌,又望向我。
「加洛,你忘记收舌头。」
「啊,喔。」加洛缩回舌头。
「多姆在做梦吧,什么老鼠会讲话。」公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要吞掉我。受到大伙的质疑,我渐渐失去自信。无可奈何,我对眼前的老鼠说:「喂,你会讲话吧?」
「多姆,别胡言乱语,老鼠哪可能讲话。」「老鼠才不会讲话。」「多姆,这玩笑不好玩。」
大伙都把我当成拼命扯无聊笑话搔扰他们的神经猫,真伤心。不料,老鼠接着开口,表明「我会讲话」,把其他猫吓得同时倒退三尺。他们眼睛睁得老大,尾巴膨胀好几倍。
我觉得找回了面子。「瞧,我没骗你们。」
「怎么会?」公主双眼圆睁,边打哈欠边理毛,滔滔不绝地问:「老鼠怎么会讲话?」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
加洛和葛雷面面相觑,显然心慌意乱。
「对不起,我走在路上,就被各位包围了。」老鼠继续道。「我逃离几位小先生,正不知所措。」他望着小猫。
「而且,他们很有礼貌。」我前脚伸向老鼠,作势介绍。「昨天忘记问,你们何时会讲话的?」
「喂,多姆,昨天是这只老鼠设陷阱害你吗?」
「不晓得,昨天有很多老鼠。」
「何时呢?我出生时,身边的同伴已会讲话。」
「哎呀,你还满伶牙俐齿的。」葛雷语带困惑,「真是吓坏我。」
此时,我已拼命压抑住扑向老鼠的欲望,其他的猫想必也是如此。为了借理性将来自太古的指令赶进脑袋深处,我出声问:「可是,你们以前怎么从不跟我们讲话?」
「对呀。」
「追着你们时,你们也不喊『放过我们吧』,也不叫『禁止用爪子抓』,昨天却突然对我讲话,还提出重大要求,希望我们不要再袭击老鼠,究竟经历怎样的心境转变?你们改变方针,认为不能维持现状的契机是什么?」
「哦,契机是那个吧。」加洛插嘴。
「那个是哪个?」
「说到昨天,不是发生特殊的重大变化吗?喏,铁国士兵不是进占这个国家?」
「那是契机?那怎么会是契机?」
「哦,具体上我不清楚,不过总觉得有关系。」
「铁国士兵来了,于是老鼠开口讲话,什么跟什么啊。」葛雷也颇疑惑。
「所以,具体上我也不清楚嘛。」加洛依旧是老样子,态度随便。「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们报以白眼,但加洛那不负责任的胡猜,虽不中竟亦不远矣。
老鼠解释:「昨天从遥远的地方来了一只老鼠。从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一只不认识的老鼠,骑着巨大的陌生动物到来。」
「巨大的陌生动物?是马吗?」老鼠似乎不晓得马的名称,或许对马的名称根本没兴趣。
「嗯,那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又巨大,又迅速,完全看不出究竟沉不沉稳。」葛雷似乎也在广场目击到马的出现,神情带着畏惧与憧憬。
「咦,那是什么?」公主看着我们。「早知道我也去广场凑热闹。你们怎么不喊我一声?」
「那是叫做马的动物吗?原来如此。」老鼠冷静地出声。「来自远方的老鼠,就是骑着那动物进城。他一路摇摇晃晃,注意到时,已身在这座城市。」
「啊。」我忽然想到一点。
「怎么?」加洛望着我。
「莫非……」昨天迟到的那只马,上面坐的就是老鼠吗?
那第三只马停在广场后,发出跳下马的轻微声响。不单是我,站在附近的人类也听见了。这段插曲,强化人类祈求库帕士兵变成透明,前来援救的愿望。
「莫非什么?」加洛问。
「那会不会是老鼠下马的声响?马的腰上捆着行李,老鼠能藏在里头。」
「咦,什么什么?那透明士兵呢?」
「假如是老鼠弄出的声响,就不会是透明士兵。」
比起透明士兵前来救国的想法,老鼠跳下马的解释现实许多,也无趣许多。
「这么说,那是铁国的老鼠?」我推测道。
「铁国?」老鼠反问。
「先前跟我们国家打仗的敌国。」
听到我的解释,老鼠一脸茫然。「国?」他歪着头,不安地左右张望。
「多姆,这些家伙大概不懂什么是国家。」葛雷出声。
「他们怎么可能懂?」加洛不耐烦地把前脚探向老鼠。
「那老鼠是从哪里来的,这一点并不清楚。」老鼠接着道。「原本他住在很遥远的土地,目击许多人类经过,及人与人打斗的场面,慌忙逃进袋子里。」
「啊,那是不是发生战争的地方?」我问。提到人与人打斗的场面,我第一个就想到战场。
「战争?」
「老鼠连战争都不晓得?」加洛笑道。
「不过,其实我也不懂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公主插话。
「嗯,倒是没错。」我附和。
「追根究柢,战争是怎么开始的?」加洛语带不耐。「多姆,你讲讲看。」
「唔,听说八年前冠人曾向大家解释。」
「你听谁说的?」
「库洛洛。」
「库洛洛真是无所不知。」
「库洛洛是听顽爷说的吧。」库洛洛总是从顽爷那里获得各种消息。八年前的某一天,冠人走上高台,向全城人民宣布战争开始。
听到突如其来的开战宣言,广场上的人类想必都脸色发青,不知所措吧。不,搞不好会没真实感,茫然若失。自己的国家在遥远的某处与别国发生战争,应该是距离遥远的恐怖,但他们能够想像这事不关己的恐怖,视情况或许会降临在目前生活的城市吗?
冠人似乎告诉人民:「这座城市暂时不会受到影响,可是请大家别忘记,我们的同胞正在国境上奋勇作战。」
然而,接下来的八年,日子平静地过去。所以,对这座城市的人民,战争就像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风暴。库洛洛表示,顽爷是这么说的。
「喂,老鼠啊,那个来自远方的老鼠逃进袋里,然后呢?」加洛催促道。
「那个袋子是绑在那巨大动物身上的行李。他躲进去后不小心睡着,醒来时,已到这座城市。」
「能不能直接讲重点?」加洛似乎失去耐性,语调变得有点刺耳。「远方来了只老鼠,所以怎么啦?」
「那只老鼠,啊,我们称他为『远方来的老鼠』,那只『远方来的老鼠』……」
「哎呀,『远方来的老鼠』,多没创意的称呼。」葛雷笑道。
「可是简单明了。」我回应。
「他告诉我们,『只要老鼠开口讲话,猫也能听得懂。』」
「原来如此。」
「我们非常震惊。」
「我们才吃惊好不好。」加洛说。
「是呀,我们也非常震惊。」
「从没想过猫听得懂我们的话。」
「以为我们没那种能力吗?」
「不,只是从没有想过我们能与猫对话。」
「那人类又是如何?」我问。「你们靠近过人类吧?听到人类交谈,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与我们共通的部分当然听得懂,但人类对老鼠而言,纯粹是巨大的动物。」
「那猫呢?」我追问。「不是巨大的动物吗?」
老鼠沉默片刻,摇摇尾巴。「我不晓得怎么形容。」见他苦恼着,我们耐性十足地等待,不久,他回答:「算是灾祸吧。灾难,或者是悲剧。老鼠会死掉,不是因为被树压死、被水冲走、生病,就是被猫抓住。如同我们无法和突来的豪雨、导致手脚麻痹的疾病对话,我们也没想过能和猫对话。」
起先我无法理解他的意思。没料到在老鼠心目中,猫居然就像一种疾病。
「不过,『远方来的老鼠』告诉我们,猫也听得懂老鼠的话,然后提议,或许能试着坐下来谈谈,请猫不要再随意攻击。于是,以中心的老鼠为中心,大伙一起动脑,进行昨天的计划……」
我不懂什么是「以中心的老鼠为中心」,不过,那只代表和我谈判的老鼠,就是所谓「中心的老鼠」吧。和「远方来的老鼠」一样,命名很单纯,但也反映出他们质朴的天性。
「多姆,怎么办?」加洛瞄向我。「你答应老鼠,再也不袭击他们吧?那包括我们吗?」
「也不能算完全答应。」我并非想抵赖。「总之,还是得跟大伙商量。」
「你跟库洛洛说过吗?」加洛问。
「还没。」
「那家伙很博学,或许会有妙点子。」
「可是,」公主的尾巴甩过来,「即使想着不要袭击老鼠,你真的办得到吗?喏,库洛洛常挂在嘴边,驱动我们的是……」
「来自太古的指令。」我再清楚不过。「确实,这不是凭自身意志便能解决的问题。现在我也好想扑上眼前的老鼠。」
尽管听见我们的对话,老鼠却颇为从容。纵然语言相通,思考回路也不同吗?我实在想不透,他如何面对可能遭攻击的情况。
「若是方便,」我提议,「能不能让我见『远方来的老鼠』一面,跟他谈谈?」
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多姆,你去见那只老鼠干嘛?」
「我也不晓得,大概是想听听国外的事吧。或许……」我灵机一动,还没细细寻思,便脱口:「在『远方来的老鼠』住的地方,猫与老鼠是和平共存的。」语毕,我强烈地感觉或许真是如此。「所以,他劝这边的老鼠找猫谈判。由于他们成功和解,才认为可行。会不会是这样?」
「不过,我们有必要费工夫遵守约定吗?」公主略嫌麻烦,「又没益处,维持现状不是挺好?」
「啊,也是。」加洛恍然大悟,开始理毛。
「可是,昨天老鼠相信我的承诺。他们根本没想过我会随意毁约。背叛他们,我会良心不安。」
老鼠浮现「你们究竟在谈什么?」的表情,望着这里。他正襟危坐,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我怕输给体内沸滚的欲望,决定舔舔背后的毛,打理打理,转移注意力。
此时,后方传来吵嘈声。是人类。
包含小猫在内,在场的七只猫,瞬间竖起尾巴。
回头一看,广场另一头,恰恰就在对面的第一条圆道旁,站着一群人。
「发生什么事?」公主把一双大眼睁得更大,接着像要对焦般眯起。
城里的人排成一列。并非整齐划一,而是有些散乱,显然不甚情愿。一群持枪的铁国士兵包围他们。广场四周的民家也有铁国士兵,似乎正在拖人出来,好调查屋内。
「欸,那是在干嘛?他们的脸怎么是那种颜色?」公主慢半拍地为我们吃惊过的事情吃惊。
「那是铁国的士兵啦。他们在脸上涂抹泥巴或草木的颜色,打仗时大概就是用这副模样上战场吧。」加洛解释。
听到人声,我再次望向广场。丸壶冲出队伍,想殴打旁边的铁国士兵,但很快遭到压制。丸壶实在太冲动了。
只见丸壶被推开,一屁股跌个四脚朝天。
哎呀——我心里唉唉叫,尾巴像要捂住眼睛般摇晃。其他的猫也做出相同的举动。「丸壶真是顾前不顾后的家伙。」加洛目瞪口呆。
「那么,各位有何打算?要去见『远方来的老鼠』吗?」老鼠语气平淡,仿佛对广场的情况毫无兴趣。
「多姆。」加洛呼唤我。
我纳闷地转头,他说:「你舌头忘了收。」
「啊?喔。」我立刻缩回舌头。
「你们怎么决定?」老鼠问。
我望向加洛他们,提议:「找一只猫当代表,去见『远方来的老鼠』吧。要推派谁?」
「那还用说吗?」加洛吐槽。
「当然是你。」葛雷紧接着说。
「那么,你去见了『远方来的老鼠』吗?」我问多姆老弟。一直坐在我胸口的他,身体随着我的心跳微微上下起伏。
听着他的话,我涌出一股亲密感。渐渐地,他在我心中不再是单纯的猫或多姆,我突然想叫他「多姆老弟」。就像读过企业创立的幕后传奇,或该社长的自传后,会对持有股票的企业产生亲近感。
「我在仓库见到那只老鼠。」多姆老弟回答。
「然后呢?」兴致勃勃追问的我,显得有些好笑。
「从第二条圆道往西北方前进,有座保管粉的仓库。老鼠带我去那里。」
「什么粉?面粉吗?」
「粉就是粉。用植物磨成,可溶于水,或混合其他材料,搓成丸子。是吃的。」
大概是面粉或米粉之类的吧。
「光吃粉没味道,我们平常不太会过去。仓库空气中总是飘着粉,待久会呼吸困难,而且视野不清,不太好玩,也不好睡,我们顶多跟着需要粉做食物的人类走一趟。约莫是这个缘故,老鼠才会当成根据地。」
「看样子,老鼠很怕你们猫。」我蓦地想起,多姆老弟口中的老鼠主张「与其说猫是动物,更接近灾祸」。总觉得老鼠很达观,字义上看来虽然奇怪,但远比我们有人品修养。
「即使如此,听到老鼠从没想过能跟我们沟通,满惊讶的。」多姆老弟应道。「恐怕他们也没把猫当成动物。」
「你们不是一直认定老鼠不会讲话?其实是半斤八两吧。不过,你们真能遵守照约定,不袭击老鼠吗?」
「非常困难。何况,根本不可能要所有的猫立刻改变心态。」
「可是,老鼠办到了。他们一眨眼就改变全体的方针。」
「那要归功于……」多姆老弟斟酌着措词,「他们有『中心的老鼠』。」
「什么意思?」
「猫没有中心领袖,毫无向心力。我们不曾一起做决定,然后遵守。在这层意义上,人类有国王,或许较接近老鼠。」
我想起一支最近赔钱的股票。
那是一家销售鲜花的公司,遭其他企业收购后,高层大换血。
由于原本是靠独裁社长杰出的领导力及经营手腕获得成功,后来公司犹如无头苍蝇,发展方向乱七八糟,风评愈来愈差。
不,仔细想想,我的职场也一样。只要部长异动,业务方针就会随之改变。打内线通知「不能让我们部门的职员做白工」的新部长,即为一例。
我订阅的股票投资杂志一换总编,内容倾向马上跟着变,专题报导的编选也会反映出个性。
不仅是公司,国家也不例外吧。
简而言之,社长、执政党、为政者、「中心的老鼠」念头一转,组织的方针便会不同。
猫的情况则相反,因为没有领导者,很难进行生活的重大变革。多姆老弟的主张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仓库的门关着,好几根圆木绑成的板状物堵住出入口。要进去时,至少得由两个人合力搬开,所以我们猫没办法从大门通行。
我沿着墙壁前进,来到后方,发现地面附近的墙壁破损,开了个小洞,于是凑上鼻子。我们猫依靠胡子测量空间,确认能否通过。只要胡子进得去,身体就进得去。尾巴会自己跟上来。
久违的仓库内,空气一样污浊。
无数个牛皮或羊皮制成的大袋子堆叠在一起,占据仓库一半以上的空间。袋里装着植物磨成的粉。
我穿过袋子之间的空隙,来到空旷处。刚才那只老鼠看到我,颔首致意后,抬起头。我跟着望去,袋子山顶端站着一排老鼠。
我吓得浑身一震,尾巴的毛倒竖,脸颊紧绷,发出「嗄」的威吓声。
粉袋上,有只老鼠出声:
「你是昨天的猫吧?我刚刚大致听过说明。你想跟『远方来的老鼠』谈话?」
对方俯视着我,应该是「中心的老鼠」吧。
没多久,两只老鼠轻巧地跑下皮袋。
右边是「中心的老鼠」。虽无醒目的特征,但他的额头有个小白点,可当成记号。
「这位就是『远方来的老鼠』。」「中心的老鼠」看着左边的老鼠介绍。
「远方来的老鼠」没表现出感情(或者说,我不会分辨老鼠的感情),注视着我问:「你想知道什么?」
「你是昨天骑着那只巨大的动物——马,来到这座城市的吗?」
「是的。」「远方来的老鼠」回答。他确实是在讲话,嗓音听起来却有些干燥无味,就像纯粹的声响。「我在平常生活的地方醒来,发现附近倒着人类,及疑似打斗声。」
我忍不住想插嘴问清楚,究竟是何种情况。「那是人类战争开打的地方吗?」
「什么是战争?」我晓得「远方来的老鼠」不是在装傻。他们对人类的特征没兴趣,对人类的行动,也只晓得大概。
「所谓的战争……」我思索着该如何解释,其实我不是很明白。我想,这个城市的人类应该也不完全明白吧。「这边的国家和铁国,两边的人类不是在对抗吗?许多人类互相残杀。」
「啊,原来如此。就像你说的。」「远方来的老鼠」用力点头。「好多好多人类在争执打斗。」
是战争即将结束前的情景吗?
那么,是几时的事?
我不知道老鼠的时间观念如何,所以无法精准掌握来龙去脉。老鼠的「以前」,与我们认为的「以前」一样吗?「现在」就是「现在」吗?
「人类互相厮杀吗?」
「感觉是有一方攻击另一方。然后……」「远方来的老鼠」望着身旁的「中心的老鼠」说,「我发现那个陷阱。」
「那个陷阱?哪个陷阱?」
「为了逃离那场骚动,我不假思索地跳进附近的行李。」
「陷阱是指什么?」
「理由之一是,那个袋子传出食物的香味。」
「我的问题被忽视了。」
「于是,我在袋子里啃着玉米粒,不知不觉睡着。」
毫不保留、毫不迟疑地全盘托出,是所有老鼠共通的特质,还是这只「远方来的老鼠」的个性?
「最后,不知不觉来到这座城市。」
「你以前到底生活在哪里?这个国家的某处吗?」我发问后,才想到在他们的认知中,根本没有国家可言,要问明白得费好大的劲。「喏,是像这座城市一样,有人类的住家吗?还是……」
「我们以前待的地方确实有人类,可是,跟这里有些不同。没有如此坚固的房子。有水源地,生长着草木,人类住在用木头盖成的简单屋子。是一下雨就会湿掉的简陋房屋。」
那是指其他的城市吗?还是铁国的某处?他确实是从城外的地方来的,但不清楚究竟多么遥远。老鼠的时间和地理观念似乎都很随便,即使问「有多远?」也只能得到「很远就是很远」的回答。
「人类在那里做什么?总是在打斗吗?」如果是战场、国境附近,人类应该随时随地都在互相厮杀。
「在那之前,那里的人也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
「他们栽种植物来吃,或去森林抓鸟吃,其他就是活动身体、讲话,没特别做什么。只是过日子。」
提到「森林」,远离这座城市,又有森林,我只能想到一个地方。「啊,那有没有会动的杉树不时出现?就是杉树的库帕。」
「杉树的库帕?」「远方来的老鼠」似乎无法理解此一词汇。不,这样叙述确实太没头没脑,我反省了一下。「你知道杉树吗?」
「杉树?」
「一种树。」
「树就是树。」
树就是树。人就是人。很远就是很远。对老鼠而言,事物似乎就是这样。
「树变成蛹后,有时会动起来作乱。」
「树不会变成蛹。」
「但库帕会。人类以前好像会为了消灭库帕而出动。」
「出动去哪里?」
「国境,离这座城市很远的地方。或许是你住的地方。」
「什么时候?」
「一直到十年前。你没听过类似的事情吗?」
「十年前是多久以前?」
「在你们的认知中,或许现在之前的时间全是『以前』。以前就是以前。」为了说服自己,我喃喃道。「你以前住的地方,可能就是那种树怪与人类抗争的地点。」
「为何你会这么想?」
「我也答不上来,直觉吧。」
「直觉是什么?」
「直觉就是直觉。」
「远方来的老鼠」沉默片刻。他的眼睛转个不停,是在回溯记忆吗?
仓库里响起小小的振翅声。黑金虫在飞,犹如在半空中画线般优雅地回旋,大概是从某处溜进仓库。我的目光追逐着虫子飞行的轨迹,老鼠们则不怎么在意。
「是说……」我呼唤老鼠。
「什么事?」老鼠一板一眼地回话。
「不是有虫子在飞吗?目前的季节,这种虫子应该躲在地底下休息。那是他们的习性,然而,此刻他们却在空中飞,你们知道原因吗?」
经我一问,老鼠才注意到虫子。
「昨天,制作抓我们的陷阱时,你们不是使用植物?大概是从土里拔出植物时,破坏了这种虫的巢穴。」
前方的两只老鼠对望一眼,「那又怎样?」
「虫子硬被吵醒,你们会介意他们感到困扰吗?」
「中心的老鼠」相当聪慧,他立刻应道:「原来如此,我们并不介意。你的意思是,对你们而言,老鼠就像我们心目中的那些虫?」
「是啊。比自己更弱小的东西,谁也不会放在心上。因此,我们从未深思过你们的处境,这不是在耍赖。不论是谁,都会不知不觉带给周遭困扰吧。」
原来如此,也有这样的看法——老鼠一本正经地沉思。
此时,仓库摇晃一下。
尾巴先起了反应,我注意到有声响。老鼠也痉挛似地发抖。「中心的老鼠」和「远方来的老鼠」后退几步。
他们转向声源处,即背后的门口,正确地讲,是人类的出入口。那里有道圆木门,门喀哒喀哒摇晃着。
有人来了。
我当场跳起,爬上皮袋。我觉得躲起来比较好,只是,朝皮袋山顶跑时,老鼠当然都吓壤了。老鼠集团闹哄哄地移到左侧,滑过皮袋表面般往下冲。尽管体型娇小,但十只以上的鼠群朝同一方向前进,皮袋山被压得倾斜,终于崩塌。三个装着粉的皮袋「咚、咚」地掉落。袋中的粉飞散,弥漫在四周。一片雾茫茫,站在皮袋上的我不禁闭上眼,不停打喷嚏。
「有人吗?有人在里面吗?」
仓库外传来弦的话声。
他一个人打不开圆木门吧,传来使劲推拉门板的喘气声。约莫是察觉我们的动静,以为有人在仓库。「请开门!」他摇晃门板喊着,「里面有人吧?」
「有猫和老鼠。」我回答,只是弦应该听不见。
「如果你是透明士兵……」弦接着说,我倏地睁大眼。视野依然蒙着粉雾,十分模糊,但还不至于无法动弹。刚爬上皮袋山,我立刻决定下去。回到地上后,我走近门口。
「透明士兵,请救救我们。假如你是变成透明的库帕士兵,就是这个城市以前的居民吧?」弦站在圆木组成的门外,语气急切。「这个城市的居民都被抓出家门,情况不妙。女人和小孩可能会集中到别的地方,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遭殃。昨天城里的女人差点受到袭击,不晓得今后会如何。你若是来救我们的,现下是紧要关头。请快点出来,赶走铁国士兵吧。」
搞什么啊?我有点哑口无言,连笑都笑不出来。弦想必是拼了命,但这么全心相信世上有库帕士兵,真的好吗?
仓库里的我,无法回应弦的期待。
「我们待会儿要去顽爷家集合,如果方便,能不能协助我们对抗铁国士兵?」
弦说,沉默半晌。门发出「吱」一声。
四下张望,老鼠已销声匿迹。刚才一骚动,他们便躲到别处避难了吧。
我循来时路离开仓库。绕仓库一圈,回到圆道后,我看见弦站在仓库门口,耳朵贴在圆木门上。仓库里是否真有透明的士兵,他一定也半信半疑,却仍想抓住任何一丝希望。
明明禁止外出,弦实在太乱来。我颇为傻眼。
紧接着,我听见一道尖锐的声响,近似巨人猛力拍手般的破裂声。正确地说,我不是听见,而是感觉到震动。背部到尾巴的毛瞬间倒竖。
是那种武器——枪。有人开枪,发出「砰」的巨响。
弦也注意到那道声响,离开门口,跑回圆道,又忽然停住,快步走近。我还在纳闷,他已蹲下,凑上来。
「原来是猫。喂,猫啊,这个国家究竟会变怎样?」弦对我说。
「问我干嘛?」我应道,弦当然不在乎。他停顿一会儿,开口:「透明的库帕士兵在哪里?」大概对象是猫,他一点都不害臊。
「很遗憾,没有什么透明的库帕士兵。」我回答。「昨天的确有东西从那只动物身上跳下,但其实是老鼠。那是『远方来的老鼠』的落地声。」
「透明士兵到底躲在哪里?」弦拱起肩膀。
「就跟你说没那种玩意。」亏我好意告诉弦真相,弦却听不进去,那就是弦的责任了。「不管这些,为何会有那枪声?你不好奇吗?快回广场吧。」
我站起来,决定先离开。我沿着圆道前往广场,弦随即快步赶上。
刚刚集合在广场的人类,发生什么事?
葛雷坐在广场前。「你有没有听到枪声?」我问。葛雷望向中央高台,「铁国士兵好像被杀喽。」
「咦,是谁?」
「不晓得,我又不认识铁国的人。」
「不是这一国的人,是铁国的士兵被杀?」我不是很懂。
「对。我不就这么说?铁国的士兵被杀了,哎呀呀。」
「谁下的手?」
「不清楚。」
「该不会……」我不禁脱口而出,「是透明士兵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