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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六章

库帕士兵的故事

「喂,小子,这边这边!」听到呼唤声,我倏地清醒。脸颊好痛——回过神,地面就在眼前。我不知何时倒地,慌忙起身,摸到的泥土里掺着小石子,粗糙的触感刺激我找回意识。

一种砸下重物的「咚、咚」声追在身后。我想回头,传来一阵斥喝:「不要回头,快跑到这里!」复眼队长在我的右斜前方,距离相当遥远。

周围净是杉树。由于枝叶遮挡,四下一片幽暗。阳光照射不到,全是树荫。

复眼队长所在的地方很明亮。去到那里,便能脱离森林吧。

我连滚带爬拼命跑。不逃到明亮的地方,我就要被埋在树荫下死掉了。

我闪避四下耸立的杉树,焦急狂奔。

我知道有个庞然大物在后头追赶。速度绝对不快,但听得见缓慢而确实逼近的声响。

「快过来!」

复眼队长一脸严肃地呼叫我。画在帽上的众多眼睛,注视着我全力以赴。

冲出森林后是一片荒地。

四下豁然开朗,阳光展臂迎接我。

此时,后方传来声响。

我奔跑着,总算回过头,确认后方的情形。

是杉树。它用不知该称为脚还是根、分成三叉的树干踏着地面,也就是用三只脚引发巨大的震动。同时,许许多多的树枝朝四面八方延伸。树枝前端挂着叶片,宛如垂下的手掌。

好白。

从树皮到枝叶,都是白灰混合般的色泽。

几时从蛹变成这模样的?

每天早上睡醒,我们四人便分头巡视林中蛹化的杉树,严加戒备,却无法察知变化的征兆。

某日,我们穿梭在森林里时,大地忽然震动,白色杉树从后方追过来。

复眼队长拉扯我的胳臂,我才发现自己瘫坐在地。我吓到腿软,无法支撑身体。我应着「是」,想要站起,隋即又瘫坐下去。

「怎么!你不是这么没用的家伙吧!」复眼队长大喊。「你不是要保护城里的人,才来到这里吗?你不是来战斗的吗?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

复眼队长的话点燃我体内的火焰。我以无形的手煽起火苗,很快蔓延全身。选上库帕士兵的我,不能暴露这种丢脸的丑态。

「你可是万中选一的士兵啊!」复眼队长吼道。

我踏稳脚步,站起身。途中我没再跌倒,朝复眼队长指示的方向笔直跑去。「鹏炮大哥他们呢?」我边跑边问,复眼队长使个眼色。

在前面。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很远的前方。

再过去肯定就是山谷。

只差一点——倏地,我感觉衣服被往后扯,身体顿时变轻。我飘浮在半空中,视野摇晃,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因为我正在旋转。发现这个事实之际,一个庞然巨影逼近背后。

接着,我便被拉上去。杉树长出许多枝干,其中一根枝桠的尖端勾扯住我背部的衣服。

转头一看,是树。是树掀起来的皮,乍看恍若全身受伤。树皮虽是白色,表面仍湿湿黏黏,让人无法不联想到昆虫刚羽化的状态。

脖子被勒住,意识逐渐远离。体温散失,胯下冰冰凉凉。

我会被吃掉吗?不,会被甩到岩石上砸碎吗?

勉强找回方向感,身体依旧倾斜,但我瞥见站在地上的复眼队长。

他在叫喊。

他是在叫我加油?叫我快想办法?说再见?还是骂我太没出息?我完全听不出,但复眼队长不断朝落入库帕手里,在半空中踢动双脚的我大吼。

我只能不停挣动双腿。

地面轰响着,库帕缓缓步向复眼队长。

复眼队长仰望着我,往后退一两步。与其说是逃跑,更像是拉开距离,思考对策。

我手足无措,已有可能被库帕杀死的心理准备。想到再也没办法踏上地面,不禁后悔,早知道就更珍惜站立、行走的每一个动作。

此时,一道光亮起。

下方的地面有东西发光。光并不大,小小的,却仿佛能贯穿人般锐利无比。

太过炫目,我不禁闭上眼。不料,身体忽然变得自由,自由得令人不安。

全身被一种强风灌入的感觉包围。就像冰冷的空气从屁眼穿过肚子,搔抓着胸口。

我掉下去了。

赫然睁眼,就看见地面。我急忙翻身,于是肩膀着地。虽然疼痛,但我滚着滚着,很快便站起来。

突如其来的强光,似乎惊吓到库帕。我们连库帕有没有眼睛都不清楚,总之,库帕的树枝放开我的衣服。

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发光?

「快跑!」前方的复眼队长挥舞手臂,催促着我。

库帕从后面追来,影子延伸,覆上我的背。不用看也知道,我们的距离愈来愈近。我不停狂奔,分趾鞋袜脱落,变成打赤脚。

双脚仿佛不属于我,自顾自移动。一路连滚带爬,但我只能不断地跑。每当背后传来巨大的脚步声,我便一阵踉跄。

持绳索的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我前方站起。他们估算着拉绳索的时机。

快跑!复眼队长叫喊。

脚差点绊在一起。

库帕就在身后。「咚!咚!」的树木脚步声,及随之飞扬的土块,从背后扑天盖地而来,洒在后颈上。

大概是复眼队长下达指示,鹏炮大哥和卷发男起身,紧紧拉起枝叶编成的绳索,挡在我前方。

原本应该在我通过后再拉起,不然我也会撞上绳子。

可是,准备已完成。

原来如此,我懂了。由于我和库帕离太近,等我逃走再绊倒库帕太困难。只能连我一起绊倒。

虽然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但我立刻醒悟「这样就好了」。我就是被选来打倒库帕的,能够顺利引导库帕绊到绳子,并一同命丧谷底,也算是得偿夙愿。

身子往前倾。

鹏炮大哥的神情紧绷,是在担心我吗?还是,被我身后的库帕震慑?我无从判断。

绳索就在眼前。

我会撞上去,随追赶过来的库帕一块坠落山谷吧。

「扑倒!」

复眼队长的话声冲进耳膜。咦?我往旁边一看,复眼队长的手朝下挥舞,做出以掌心压住地面的姿势。

来不及思考,身体已滑落。我伸出双手,顺势扑向地表。一个前翻,横倒后继续滚。一路泥土刮刺皮肤,我身体斜倾,不停翻滚。

终于滚过绳索底下。

可是,我停不住。视野旋转中,我看见地面的尽头,前方就是山谷。我伸手触地,试图靠十指煞车,却仅仅抚过。再使劲下压,随即传来一阵锋利的痛楚和清脆的声响,指甲断裂。我会滚下山谷吗?

我边滚边睁大双眼。面朝上方时,瞥见一棵巨大的白杉飞越蓝白色天空。库帕被绳索绊到脚,失去平衡,往前倾倒。

覆着白皮的大树,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山谷中。

我的身体停止滑行,指甲断裂处渗着血。

我慢慢站起,环顾四周后,低头检查膝盖和胳臂上的擦伤。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不远处大力喘息,调整呼吸。

我走近他们,询问刚刚那是什么光,但两人也一脸纳闷。鹏炮大哥说,一踏上地面便发光了。

「库帕掉落谷底没?」卷发男问。

「还在半空中吧?」鹏炮大哥走过来,想窥探谷底。

此时,一阵剧烈摇晃,像是重物撞击地面,震撼四周。我知道,库帕总算掉进谷底。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我们早就晓得后续会怎么发展。库帕碎裂,含有的水分会喷洒出来。一旦淋到,我们就会消失。

「咦,可是没有水呀?」卷发男看着自己的身体,摩挲皮肤,四下张望。

不是的——我心想。水会从谷底喷上来,水滴会飞得高高的,然后再坠落吧。水慢一点才会出现。

我做好心理准备。像在确认是不是下雨般,鹏炮大哥手心向上。

我犹豫着该不该闭上眼时,水花如同细雨,从天而降。头发濡湿,衣服濡湿,我不禁微笑。达成任务的成就感,让身体中心爽快地颤抖着。我们并未死亡,只是变得透明。

「其实,我发现反击的手段。」待顽爷讲完「上一场战争的可怕往事」,医医雄开口道。

「反击的手段?」弦低喃,我也纳闷地问:「手段?」

当时,众人担忧着未来,一片鸦雀无声,所以「反击」和「手段」两个字眼,听起来强而有力。

医医雄举起右手中的小皮袋:「就是这个。」

哦,原来如此!我不禁欢呼。

「那是什么?」库洛洛眯起眼,想透视袋内。

「我猜是黑金虫,刚才医医雄在家里磨虫子。」

「黑金虫?这个季节,黑金虫不是都还躲在地底?」库洛洛接着说,昨天不是才在这儿讨论过吗?

「它飞进医医雄家。」我没解释可能是老鼠不慎挖开黑金虫的巢穴,而是自夸:「是我打下的。」就像这样——我慢动作示范如何跃起打虫。来,睁大眼瞧仔细。

医医雄向其他人说明:「今天有只黑金虫跑进我家。」

「现下并非黑金虫的季节。」丸壶质疑。

「但就是有虫飞进来,还是猫帮我打落的。」

意外的是,人们似乎颇兴奋。原以为大家反应会很冷淡,嫌「区区黑金虫的毒能干嘛」。

「医医雄,你有何打算?」丸壶问。「你要怎么利用那些毒?」

「我就是来顽爷这儿商量的。」医医雄回答。「我想让铁国的士兵吃下黑金虫磨成的粉。」

「啊,果然是这样。好,很棒的点子!」丸壶亢奋地高喊:「就这么办吧,快!」一副要立刻飞奔出去,拿毒药泼敌国士兵的模样。

「可是,昨天也提过,铁国士兵不见得会乖乖吃下。」

「掺进水里就行。」顽爷随即回答。

「掺进水里?」弦有些疑惑。

「这样啊。」医医雄应道。

「掺进水井吗?」有人间。

「水井不够确实。」顽爷否决。「城里的人可能会不慎喝下。不是掺进水井,以前我去冠人家时,入口旁边有个大大的容器。」

「哦,水缸。」医医雄依旧语气平淡,但似乎有那么一点起劲。

「有水缸吗?」库洛洛望着我。

「嗯。」

踏进冠人家,左边靠墙处有个大水缸。那是搓揉泥土后烧制而成,平常装满水。其他人类的家中也有蓄水的水缸,不过,冠人家的水缸格外大。口渴时,我偶尔会去舔舔水,天气太热的日子,也会偷偷浸一下脚降温。

「对啊。」丸壶兴奋不已,「没错,把毒药掺进水缸就行。士兵住在那栋屋子,总要喝水吧。这个点子好,或许能把他们一举消灭。」

众人佩服不已,纷纷应着「有道理」。我觉得他们开心得太早,但他们早就喜上云霄。「在水缸里下毒,这下就能解决困境。」

「可是,要怎么到冠人家动手脚?一靠近就会引起注意。」弦问。

唔,这也是个问题——人们抱起胳臂,陷入烦恼。

「库洛洛,你怎么想?你觉得黑金虫毒药的作战能成功吗?」

「很难说。」库洛洛兴趣缺缺地舔前脚。「带着毒药在水缸里下毒,除非做得巧妙,否则会引起怀疑。」

「这样如何?」丸壶提议,「找酸人过来。」

「找酸人过来?为什么?」弦问。

「酸人能接近铁国的士兵啊。」丸壶有些激动,大概是等到具体可行的反击机会,卯足了劲。只要脑袋浮现念头,他就无法不付诸行动。

我认为这点子不坏。

「嗯。」菜吕点点头。医医雄则怀疑,酸人不会照他们预想的行动。

此时,库洛洛伸长背,回望身后。

「怎么?」

「不用去找酸人了。」

「咦?」我才在纳闷,酸人已无声无息闪进门口。

「又聚在这里,你们到底在想什么!」酸人粗声粗气,态度依旧高高在上,宛如一把割开空气的小刀。

酸人突然登场,医医雄他们颇为错愕,气氛一阵紧张,每个人都僵在原地。然而,没有任何人害怕。以前,只要酸人骂「你们在干嘛」,人们就会吓得瑟缩。依酸人的心情,有时会挨揍,有时会被无故找碴。毋宁说,酸人大半时间都在找别人的碴,所以大家只能拼命辩解,向他求饶。

短短一天内,情况便完全不同。铁国士兵进占不到一天,势力关系倾刻改变。

「酸人的立场也变弱了。」我感慨道,「或许本人最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医医雄转向酸人,「你来得正好。」

「咦?」

「我们有事拜托你。」医医雄打算实行丸壶提出的方案吧。

不料,「觉得正好的是我。」酸人以不容分说,充满压迫感的语气打断。「我也在找你,医医雄。」

「找我?」医医雄指着自己。

「医医雄怎样?」菜吕问。

「听着,铁国的兵长要我带你过去。」酸人撇着嘴巴。那是他看到人们不知所措、伤心悲叹时,感到欢喜的表情。

「他们需要医生吗?」医医雄大概觉得那是个大好机会。然而,酸人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是号豪。」酸人脸上的笑容加深。「听说,号豪供出你的名字。」

医医雄陷入沉默。

「什、什么意思?」丸壶的脸色一沉。

「什么意思?」弦也不安地问。

「听好,铁国的士兵拷问号豪。我不清楚详情,总之,号豪报上你的名字。看来,号豪似乎准备拖你下水。」

顽爷家仿佛冻结般,鸦雀无声。

「好了,快走。」酸人催促医医雄。他用力推着医医雄的肩膀,医医雄不禁呻吟。「号豪报出你的名字,快跟我去冠人家。我看你也完蛋啦。」

「我是清白的。」

「这部分铁国的士兵会问个仔细,我只负责带你过去。」

「唔,这也算是天赐良机。」医医雄凝视装着黑金虫粉末的袋子。

「嗯,是啊。」顽爷出声。「酸人,我们有事拜托你。」

「拜托我?顽爷在说啥。」

「大伙刚刚在烦恼,该把这个重责大任交给谁,你来得正好。」

「什么跟什么?」面对出其不意的要求,酸人一阵困惑。

「我们恰巧讨论到这一点。」

「对,提到要拜托酸人。」丸壶鼓起双颊。

「带医医雄去铁国士兵那里,是你的任务吧?」顽爷继续道。「那么……」

「怎样?」

「你得帮忙下毒。」

「啊?」酸人一愣。「下毒?这是在讲哪桩?」

在场众人仿佛要趁酸人混乱时,把一头雾水的他卷进来(当然,他们根本没想那么多),滔滔不绝地进行游说:「你待会儿不是要回自家吗?不会有人怀疑你。」「没错,谁都不会怀疑!」「你不是说站在祖国这一边吗?」「希望你替我们下毒。」

「所以,什么下毒?你们在讨论哪件事?」

「这里有磨碎黑金虫制成的毒药。」医医雄举起手中的小袋子,像在教导孩童规则。「倒进你家的水缸就行。铁国士兵住在你家,只要喝水就会中毒。很简单。」

「乱来,」酸人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那样会死人的。」

「没错,不过死的是铁国士兵。」

「乱来!」酸人再度怒斥。

「酸人,你父亲冠人打造守护城市的城墙,用的就是黑金虫的毒。你也效法你父亲,借毒药打倒敌人吧。」丸壶嚷嚷道。「你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还是,那纯粹是随口说说?」

酸人一时语塞,随即又逞强骂道:「你那是什么口气?」可惜,依然缺少魄力。

「难道不是吗?」菜吕站在他背后。「酸人,你不是我们这一边的吗?你要出尔反尔?那么……」「我们只能好好教训你一顿。」「是啊,下手吧!」「而且,他们是你的杀父仇人,你居然要投效敌营吗?」

他们对酸人多到不能再多的不满,或者说,这座城市长年累积对酸人的不满,随时都会爆发。

顽爷高声大笑。库洛洛也赞叹:「瞧瞧这场面,多热闹。」

酸人似乎察觉情况不妙,支吾一阵,回答:「还用说吗?我是这个国家的一分子。」那完全是为了摆脱危机,落荒而逃的态度。

「这样的话……」

「好吧,我答应。」酸人严肃地点点头。

「呜哇。」我和库洛洛对望。「真的假的?」「超可疑的。」

酸人语气急促。「我明白了。带医医雄过去,趁机把毒药倒进水缸吧?懂啦,我做就是。」

「你当真?」众人再次确定,并逼问:这不是随口说说的吧?

「你们不相信也没办法。不过,铁国也是我的敌人。」酸人的话声铿锵有力。

「那你刚刚为何犹豫,不立刻接受下毒的任务?」丸壶质疑。

酸人皱眉道:「我会害怕啊。」

「害怕?」

「被迫做这么危险的事,哪个家伙会一口答应?老实讲,谁都不想干这差事吧?」

「库洛洛,你觉得呢?酸人究竟在想什么?」

「或许他什么也没想。」

「咦?」

「搞不好,他真的满脑子只想着自保。」

「意思是,他会背叛?」

「他没想这么深吧。」

「话说……」酸人突然低声下气,「我方才发现一件重要的事。」

「啥事?」丸壶粗鲁地反问。

「不是有人提到,铁国士兵是我的杀父仇人。没错,我不能原谅他们。」酸人一阵激动,像被自己的话煽动。「所以,我会协助你们。不,请让我助你们一臂之力。」

「你是怎么啦?」丸壶和菜吕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理解忽然干劲十足的酸人。

「我脑袋一片混乱,坦白讲,我只考虑到自己。可是,我总算醒悟,不能轻易放过他们。」

「你干嘛?」丸壶又慌张地问。

医医雄冷静地将手中的小皮袋交给酸人。「我们一起去冠人家,我会引开铁国士兵的注意力,你趁机把毒药倒进水缸。」

酸人颔首,应声「好」。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噤声不语,气氛沉重无比。喘息、叹息、吞口水声、无意义的举动纷纷出笼。

「好,走吧。」医医雄开口。在场众人类全挺直背脊。

酸人缩起下巴,问道:「你不用先回家一趟吗?不跟孩子或老婆说一声?」

「啊,也对。」医医雄答道。「的确,去看看家人吧。不过,提起这些,好像要一去不返。我打算办完事就回来。」

「当然。」酸人点点头。

医医雄环顾四周,开玩笑道:「你们那什么眼神,简直像在目送邻人赴死。」

「欸,库洛洛,你认为医医雄回得来吗?」我问。

「难说。号豪也没回来,不太乐观。」

「我们等你。」弦刻意轻松地说,眼眶却泛泪。

「啊,对了,医医雄。」

「怎么啦,顽爷?」

「万一……」

「万一?」

「万一你得供出谁的名字,就报我的名字吧。」

「顽爷的名字?什么意思?」

「我会全部担下来,就丢给我吧。」

医医雄一顿,应道:「我不打算说出任何人的名字。」不过,他又沉默片刻,或许是短暂地想像起即将面临的遭遇,接着他叹口气,低语:「万一我说了顽爷的名字,还请原谅。」医医雄的脸上难得出现情感的龟裂。

谁都没能立刻反应。半晌后,丸壶出声:「别放在心上。」

「既然都要说,你报出顽爷的名字就是。」弦附和。周遭隐约飘过一股柔软平静的空气。

「酸人,拜托你了。」菜吕上前几步,用力握住酸人的右手。「我相信你。」丸壶跟着过去与他握手,弦也一样。

「啊……嗯,好的。」面对陌生的状况,酸人有些手足无措。尽管拼命隐藏,但感觉得出他正为受到信赖而感动。

医医雄随酸人离开顽爷家后,阴郁的空气盘旋不去。或许是号豪与医医雄都不在,缺少领导者的缘故。我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们,暗想下一个发言的人,会不会成为中心领袖?

弦打破沉默。「顽爷,这是我听美璃说的。」

「说什么?」

「以前成为库帕士兵的幼阳,不是回来了吗?」

「是啊,虽然遍体鳞伤。」

「幼阳很了不起。」菜吕出声。「他打倒库帕,是勇敢的男子汉。」

「客套话就省省吧。」顽爷笑道。「幼阳体无完肤,浑身是血,连脑袋都不正常,形同已死。那不能算是平安归来。」

「美璃说,幼阳的手指和脚,都遭库帕射出的石子砸出许多洞。」

「美璃记得真清楚。没错,肉被挖出洞,骨头碎裂,血也止不住地流,就像古老传说描述的一样。那等于是死了,根本称不上英雄。」

「弦,怎么突然提起幼阳?」

「哦,美璃说……」

「弦只会『美璃』说、『我家美璃说』。」丸壶调侃他。

弦满脸通红,继续道:「美璃曾听幼阳低喃『石头发光』。由于石头发光,他才能逃离库帕。」

「哦。」顽爷一脸怀念。「是啊,我也听到了。」

「他果然这么说过?」弦不禁提高音量。

「幼阳告诉我,他是趁石头发光逃掉的。」

「到底是怎样?」丸壶不耐地问。急性子的他,听到别人谈论自己不懂的事,想必很烦躁。

「喏,库帕士兵的传说中,不也提及发光的石头吗?」弦解释。

「是啊,的确。」我也记得,传说里的主角被库帕抓住,千钧一发之际,地上的石头发光,害得库帕放掉主角。

「没错。」丸壶和菜吕不约而同道。

「那么,」弦深吸口气,「搞不好真的有发光的石头。」

「真的有发光的石头?」丸壶颇为讶异。

「你是指,传说中打倒库帕的发光石头?」菜吕蹙眉。

「我不晓得是不是石头打倒库帕,不过石头发光,库帕吓一跳,传说中的主角才能逃脱。假设幼阳讲出一样的话,从前库帕所在的地方,也许真的有发光的石头。你们觉得呢?」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发光的石头本身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若传说与幼阳描述的情景相符,其中可能有某些理由。

「发光的石头……」丸壶开口。

「原来真的存在吗?」菜吕愣愣道。

「对。」弦敛起下巴,语气明确。「那么,搞不好能拿来当武器。」

「武器?」

「帮助我们挺身对抗铁国士兵的武器。」弦的口吻活泼许多,周围瞬间一亮。从战败遭到敌国支配的昨天起,这个国家——至少这座城市,充满隐没于黑夜的沉重,然而,此刻却降下一道微光。或许是虽然只有一点,但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明朗的缘故。我不禁觉得,不管是黎明到访,还是漫漫长夜,仿佛都由人类的一个表情决定。

「拿来当武器?行吗?」丸壶怀疑。

「简直胡扯。」菜吕抽动鼻子。

「不,这是有可能的。」顽爷加强语气。

「是啊,毕竟它都能放射出惊吓库帕的强光了。」弦激动得倒嗓。「或许也能让铁国的士兵看不见,变成我们强力的武器。」

「嗳,前提是真有那种石头。」菜吕摸摸眉毛。

「要怎样弄到发光的石头?」顽爷问。

「很简单,喏,根据传说,往西北方前进就会碰到库帕的森林,照着走就行吧。」

「未免太笼统!」我这只猫比人类先哀叹。往西北方走应该就能抵达——我实在不觉得凭这点线索便能找到目的地。

最后,众人没想出弄到「发光的石头」的具体方法。

一定是「如果能弄到发光的石头」这样的对话本身太不现实。只是大伙一起痴人说梦,互相安慰。别提取得发光的石头,连西北方也去不了。

「库洛洛,我出门一下。」

「你要去哪里?」

「去看看医医雄。他被带到冠人家,不晓得会怎样。」

比起这边的痴人说梦,感觉医医雄那边的事会更有意思。

不快点去,或许会错过好玩的场面,我匆匆赶路。医医雄踏入冠人家时,酸人能成功将黑金虫的毒粉掺进水缸吗?机会难得,我想亲眼目睹。

喏,快跑啊!尾巴催促似地朝前方摇晃。

看见冠人家的门口了。

视野闯进一道小影子,尾巴咕溜一转。我停下脚步,放眼望去。

是老鼠。

该说是学不乖吗?一阵寒颤般的兴奋窜过体内,我努力按捺下来。

不同于上次,不是大批老鼠,而只有两只。一只体格壮硕,另一只额头上有白点,都挺直背,用双脚站立。那是「中心的老鼠」和「远方来的老鼠」。

他们在冠人家的墙边安分地等待。我以为他们会溜走,或停在原地不动,没想到,他们慢慢走过来,我大为惊奇。他们细长的尾巴晃动,怎么样就是会刺激我的欲望。

「你们在考验我的耐性吗?」我挖苦道。「中心的老鼠」没放在心上,向我打招呼:「见到你太好了。」甚至还说:「我们正在等你。」

真会讲话——我心想,同时觉得真讨厌。不是因为不愉快,而是不知如何是好。对方和自己一样会说话,想袭击的欲望便会萎缩。

「等我?你们怎么晓得我会来这里?」我问。况且,先前他们不是声明「假如有事,就到仓库」吗?

我急忙左右张望,害怕周围有众多老鼠的眼睛,像网子般密密观察我。

「这次其他老鼠没跟来吗?」

我猜,「中心的老鼠」一定是顾及同伴的安全,判断他俩出面才是聪明的做法。原来如此,真是体恤同伴的好领袖。

然而,事情却非我所想。「中心的老鼠」开口:「我们希望瞒着其他老鼠和你谈谈。」

「瞒着其他老鼠?」

「是的。我和这位『远方来的老鼠』谈过,认为或许该向你们重新提案。」

「你是指交换条件吗?告诉我们情报,但要放过你们?我还没跟其他的猫讨论。」我只能据实以告。「之前强调过很多次,我们无意识中便忍不住要追捕你们,即使想住手,也不容易……」

「没错。」「中心的老鼠」附和。

「没错?什么没错?」听到意外的发言,我不禁一怔。

「我们仔细想过。你们猫表示,不是故意要追捕老鼠,而是无法压抑冲动,这一点能够理解。当然,即使如此,也不能逆来顺受。只是我们认为,己方有必要付出一些努力。」

到底会冒出何种提案?我毫无头绪。接着,「中心的老鼠」面不改色地说(不过,我原本就看不出他们的表情变化):「能不能减少攻击的老鼠数目?」

「减少?数目?」

「嗯,是的。」「中心的老鼠」淡淡地继续道。「我们会贡献一定数目的老鼠。相对地,请不要对其他的老鼠动手。」

起初,我听不明白对方的提案,一时讲不出话。

「我们决定先理解你们的欲求。可是,处在不知何时会遭到攻击的情况下,无法安心过日子。」

过日子——这说法让我赫然一惊。我一直以为,老鼠只是存在一隅的生物。老鼠也要过日子,当下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不过,要怎样……呃,选出献给我们的老鼠?」

「我们自行选择。」「中心的老鼠」看看「远方来的老鼠」回答:「我会和他,或其余同伴商量决定。」

「根据何种基准?」我没这么问。对方没义务解释,就算我听完,也没什么用处。即使他公开,也可能是无法以我们的尺度衡量的基准。

「实际贡献的老鼠数量和时间必须再讨论,但我们会依约把一定数量的老鼠交给你们。」

「然后,随便我们追捕吗?」我的脑袋仍一片混乱,眼前老鼠谈话的内容实在异常。我以为他很聪明、从容大度、讲求逻辑,某些部分却与我们扞格不入。「如同我刚提过的,」我姑且试着说明:「我们攻击老鼠的理由是出于原始的欲求,并非规律的行动。纵使你们献出固定数量的老鼠,我们也可能没心情,不去理睬;相反地,也可能一时冲动,无论在场的是哪些老鼠,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上。」

「我们会在选中的老鼠身上做记号。我正在考虑,往老鼠尾巴末端抹上黑色的果实汁液。你们依记号选择追捕的老鼠就行。」「中心的老鼠」完全不顾我们在鸡同鸭讲,以一贯的语气继续道。

一旁的「远方来的老鼠」面无表情,静静地聆听,并未插嘴。

「可是,被选中的老鼠一定不情愿吧。他们不会反对或抵抗吗?」

「我们会解释。」「中心的老鼠」回答。「一直劝到大伙接受。」

「一直劝到大伙接受?」我的尾巴摇晃起来,仿佛在摸索谈话的方向。

「遭指明去让猫追捕,没有老鼠会毫无抵抗地接受。我们也有生命、有想法、何孩子、有日子要过。可是,我们能请他们积极思考,当成一桩重要的任务。」

「哦……」我只能呆呆应声。

「比方,这是我刚刚想到的,你们猫和我们老鼠在大家面前决斗如何?」

「你以为老鼠和猫决斗有胜算吗?」

「目的不在得胜。不过,对老鼠而言,就有一个『与猫决斗』的重大使命,而你们则能体验到『追捕老鼠』的快感。不参加决斗的猫在一旁观赏,也能身历其境,发泄一些欲求。」

「被选上的老鼠能接受吗?」

「他们可视为与巨大的敌人对抗,是充满勇气的行为。目的是挺身对抗,死亡不过是结果。」

原来如此,我忍不住应道。虽然不觉得合理,但「中心的老鼠」确实渐渐说服我。

「然后,这大概是最重要的一点。」「中心的老鼠」又开口。「在决斗的过程中,血淋淋地揭露剥夺生命的行为,也许能对你们造成某些影响。」

「什么意思?」

「追捕老鼠的行为,等于是在剥夺一只有意识老鼠的生命。希望你们透过客观的场面,自觉到这一点,而非一味冲动、随波逐流地行动。」

「不好意思,你讲得太难,我不敢说我听懂。」

「对不起。」

「如果这样不行……」「中心的老鼠」接着道。

「怎么?」

「采用之前提出的方法也行。请让我们选出的老鼠,为你们工作。你们可任意使唤,相对地……」

「要放过其他老鼠吗?」

「是的。」老鼠回答,目光倏地转开。他注视着我背后,我一回头,看见加洛。他似乎是路过,可能是发现我们,僵着抬起右前脚的姿势远望。「噢,多姆。」他慢慢走近,「我正在想你呢。」

我一点都不想他。

老鼠们浑身颤抖。

「哦,老鼠们也在。」加洛的尾巴摆呀摆,像在探索空气般摇晃。

「加洛,不能捉他们。」麻烦的节骨眼又碰上加洛这家伙,我内心一阵苦涩。难得对方打算稳妥地解决,跑来毛毛躁躁的急惊风加洛,原本能顺利了结的事也会搞砸。

「知道啦,知道啦。」加洛天生油腔滑调,经常随便打包票,这会儿也只是随口说说吧。「我是懂得自我克制的好猫。」

「一点可信度也没有。」

「多姆,你不就平静地在跟他们交谈吗?我也没问题。嗨,你们好,我是加洛。」他向站在我旁边的两只老鼠打招呼。

「你好,请多指教。」「中心的老鼠」回应。「远方来的老鼠」向他附耳低语。

「老鼠真有礼貌。」加洛一脸佩服。

「加洛,你不要紧吗?」我担心地问。

「什么不要紧?」

「要是你开始心痒,最好离远一点。嗳,虽然没必要对老鼠顾虑那么多,不过我们冷静地在商量正经事。」

「尽管放一百个心。你不妨剖开我的身体瞧瞧,除了骨头和肉,剩下的全是自制心。」

听到这句话,我益发担忧。

此时,冠人家的大门口传来人声。是独眼兵长。

「你就是医医雄吧?进来。」独眼兵长命令道。

老鼠们似乎被人的气息吓到,瞬间消失。这种时候他们溜得特别快,一眨眼就无影无踪,或许是他们生存的能力之一。搞什么,不见啦?加洛略带遗憾地埋怨。

「对了,加洛,铁国的士兵找医医雄过去。我打算到冠人家瞧瞧,你要一起来吗?」

「不要。老鼠就罢了,我才不跟人类打交道。」

冠人的家门前站着铁国士兵。他们围住来报到的医医雄,立刻把他拖进屋里。我听见医医雄问:「号豪怎么了?」

士兵没回答,默默带医医雄进屋。与号豪被抓去时相比,动作斯文太多。号豪是四个人合力抬走的,或许是他激烈抵抗,士兵没别的办法。乖乖服从的对象,铁国的士兵没必要动粗。

步入屋内,墙边的一名士兵俯视着我说:「啊,猫又来了。」他没生气,也没嫌烦。

「何时想去哪里,是我们的自由。」我答道,但在他们耳中似乎只是愉快的叫声,所以他们仅仅别开视线。

刚到时没发现,总是摆在正中央的桌子——那是冠人以木头自制的桌子,挪到旁边。柜子再次挡住秘密入口。

医医雄笔直站着,慢慢环顾周围。「号豪在哪里?」他望向里面的房间。

「他在另一间房等你。」独眼兵长走上前,与医医雄面对面。清瘦的医医雄个子高一些,但论威严与强壮,显然独眼兵长更胜一筹。「他指定你来。」

医医雄表情不变,「反正是你们硬逼他的吧?」

独眼兵长用力摇头,笑道:「不,是他主动告诉我们的。」

「怎么可能?一定是受你们强迫。」

「他告诉我们,你是这个国家最能信赖的聪明人。」

医医雄像在闪避挖苦般,没多加理会,径自走到里面的房间。

「不要随便走动。」独眼兵长警告。其他士兵闻言慌了手脚,想抓住医医雄。医医雄粗鲁地挣扎,喊着:「不要碰我!」

「安分点!」

「以为叫我安分,我就会乖乖听从吗?」

我不禁感到奇怪,这一点都不像医医雄。他不是会不理智地鲁莽行动的人,而且遣词用句也变得粗暴许多。是在紧绷的状况下,失去冷静吗?不过,我马上想到答案。

医医雄约莫是想引起注意。

入口附近,我背后的墙边站着酸人,紧张地悄悄拿着小袋子。那是医医雄交给他,装有黑金虫毒药的袋子。水缸就在他旁边。

为了方便酸人下手,医医雄故意做出招摇的举动。

所以,他才会大步走到隔壁房间,引起士兵们的注意。

枪很快就登场。独眼兵长举起短筒枪对准医医雄,喊道:「乖乖站着不准动。」几名脸上涂颜色的士兵跟着举起枪。

好,趁现在——我心想。

酸人啊!我甚至想大叫。酸人啊,立刻走到旁边,把握在右手的粉撒进水缸!

好,进展如何?

酸人并未行动。

他以为自己是长在那里的植物吗?一动也不动。

我忆起稍早之前,众人在顽爷家呼唤酸人的名字,轮流与他握手的场面。交给你了,我们相信你,一定要成功下毒……在场所有人都鼓励酸人,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目送他离开。

那究竟算什么?

酸人只想自保,不一定会站在同胞这边。连我都觉得,若受众人深深信赖,不可能会背叛。自信比人类更客观审视人类的我,实在太嫩。

酸人举起右手,扯开嗓门报告:「医医雄准备下毒!」

居然选在这种节骨眼背叛——我佩服不已,打了个哈欠。

冠人家——当然冠人已死,不该叫冠人家,总之屋里一片寂静。

铁国的士兵全注视着站在近处的酸人。至于医医雄,他浑身紧绷,一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独眼兵长的嗓音低沉,电流般震动我的尾巴。

那是一种分不出愤怒或惊讶的激动,仿佛透露出他过去的暴力行为。

「喏,你们瞧。」酸人举起袋子。「这里装着磨碎黑金虫制成的粉。」

所有人都转头看酸人,独眼兵长走过来。他的步伐很大,每一步都强而有力。「黑金虫?」

「只要磨碎,就能做出毒粉。城墙的刺涂的也是这种毒。」

「哦,那个啊。」

铁国似乎也晓得黑金虫的毒。

「这是他准备的?」

「不只是他,是众人讨论决定的。他们打算把毒药掺进那个水缸。」酸人左手指着水缸,毫无尊严可言,完全是谄媚的态度。

独眼兵长顿时胀红脸,没遮住的眼睛瞪得快充血。他的嘴唇颤抖,呼吸也有些急促。

不妙。当然,不妙的不是我,而是医医雄。医医雄恐怕会遭愤怒的兵长凌虐。

「酸人,你在干嘛?」医医雄一字一句地质问,语气粗暴得难以想像。他的双臂受制于士兵,但张开的嘴里伸出舌头,那股魄力几乎要卷住酸人。

「酸人,你是什么意思!」我第一次看到医医雄大吼。

酸人不见一丝愧疚。

「你要怎么跟大家解释?」医医雄的神情变得凶狠,口沬横飞。他的脸一向如石头般坚硬,不显露任何变化,此刻却潮红歪曲。「等你回去,小心被打死。」

「医医雄,我才不会解释。你以为会是谁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事?医医雄,你吗?不是吧?去报告的是我。」酸人恢复冷静,一脸理直气壮。「倒是你,你认为能平安回家吗?」

医医雄顿时沉默。

「放心吧,医医雄,我会转告你的家人,说你英勇奋战过。」酸人继续道。

「差劲透顶。」医医雄语带不屑,总算恢复原本那种压抑感情的冷静。「你真是个差劲透顶的人渣,连那里的猫都比你高尚太多。」

是指我吗?

废话,这还用比!

我好想高声主张,可是没吭声。反正说了也没人懂。

酸人听到医医雄的斥责,板起脸。「居然拿我跟猫比,真不愉快。」

「那是我要讲的话。」我反驳。

「医医雄,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告诉你的家人,你是多么窝囊地向铁国的士兵摇尾乞怜。」酸人双眼闪闪发光。

我的尾巴一个旋转,向后看似地伸出去。什么事?人类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转头一看,另外两个士兵走进来。中间夹着弦。

「弦,怎么了?」医医雄的神色一沉。他怎么也没料到这种情况吧。

「我、我好像也被叫来。」

「谁叫你来的?」医医雄凝望独眼兵长后,瞥向酸人。「我什么都还没说啊。」

「你就是弦吗?」独眼兵长问。「号豪也报出你的名字。」

两名士兵拉扯弦的胳臂。大概是觉得痛,弦轻声呻吟。他可能是脚下一绊,突然向前扑倒,变成四肢跪地的姿势。由于视线高度与我接近,我忍不住关切:「弦,真糟糕,你还好吗?」弦的脸就在旁边,我无法不出声。

弦虚弱一笑。危机当前,猫却悠哉地待在这里,他或许感到滑稽吧。「你总是在我附近呢。」他对我说。

咦,他听得懂我的话?我有些兴奋,其实并非如此,弦纯粹是自言自语。「如果你能拯救我们就好了。」他低喃。

瞬间,我仿佛被刺中胸口。我只是在一旁看着人类,我有这样的自觉。可是,一旦发现人类也认为我们是单纯的旁观者,且完全不期待我们帮忙,便觉得自己极为无力、不负责任。旁观的立场非常狡猾。

「喂,你也过来站着。」独眼兵长指着弦。两名士兵默默拉起弦。

医医雄和弦被命令站在放水缸的墙边。

独眼兵长及其他士兵面对着两人。

「喂,你们搜过号豪家吗?」酸人嚷嚷。「他家里应该有从我家偷走的刀子。」

那不是你塞给号豪儿子的吗?我目瞪口呆,不禁叹息。

「不管遇上任何事,我都不会说出任何人的名字。」弦虽然一脸苍白,却咬紧牙关,颤抖道。

「名字?」独眼兵长神情有些紧绷。「你们藏匿谁吗?」

其他士兵也一阵紧张。他们的身上散发出浓浓的疲劳气味,是汗水与泥土的气味。想想来到这座城市之前的战斗与长途跋涉,所有人一定都累坏了,或许是疲劳导致他们神经敏感。他们的脸还是一样,涂得花花绿绿。

「是不是有谁来城里?」独眼兵长又问。涂着颜色的面孔,看起来几乎不像人脸。

医医雄和弦面面相觑,纳闷着独眼兵长为何这么问。我也仰望他们,困惑道:「这是在讲什么?」

「昨天你提过,你们在调查有没有可疑人物。那是在指谁?」弦反问。

我蓦地想起,弦在枇枇家曾和独眼兵长短暂交谈,内容就是「可疑人物」及「库帕」。于是,弦接着说:「你很介意库帕的事,库帕士兵的事。」

独眼兵长转动脖子,约莫是压到骨头相连处,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听着,我们必须向你们说明。接下来,我会逐一说明。」

「说明什么?」医医雄和弦同时间道。

「关于库帕的事。」

「我上次不是讲过了吗?你还不满意吗?」

「不满意。」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独眼兵长的话声恢复平静。「听好,这个国家的人称为库帕的巨大杉树……」

「你们也知道库帕?」医医雄十分诧异。

「知道。」答完,独眼兵长随即板起脸。「不过,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是现在已没有的意思吗?

医医雄也有相同的疑惑。「你的意思是『现在已没有,但以前有过』吗?」

独眼兵长冷哼一声,像在嘲笑无知的孩童。「不是,从来就没有那种东西。」

这个国家和铁国看待库帕的观点不同吗?我想到今早美璃的推测,铁国与这个国家的战争可能与库帕有关。

「喂,跟这些人讲再多也没用,还要再罗嗦吗?快点带去地下比较好。」酸人相当不耐烦。

「地下?那是哪里?」医医雄心生警戒。

独眼兵长没回答。「喂。」他再次举枪瞄准医医雄,就是那把稍微超出手掌大小,打爆冠人脑袋的枪。

「你要杀我吗?」医医雄浑身一颤,神色紧绷。但他很快平复情绪,冷静地确认:「号豪也是这样被你杀死的吗?」

「不是的。」独眼兵长神情一松,「我在考虑,干脆让你使用这把武器。」

「让我使用?」医医雄眨着眼,不知怎么反应。

「理由呢?」弦问。

「我把这枪借你,你跟酸人决斗如何?」

「这、这是干嘛?」酸人颇为惊慌。「什么意思?」

「我们都累了,有点厌倦眼前无趣的状况。」独眼兵长一脸认真,又转动起脖子,像在为肩颈酸痛而困扰。「所以,想观赏余兴节目。来决斗吧,库帕的故事之后再谈也无妨。反正库帕的故事不会跑掉。」

「我们怎么可能决斗。」酸人嘟嚷。

然而,医医雄没立刻否定。他表情沉重,仿佛下定决心。「医医雄?」弦担忧地唤道。

哦,难不成医医雄打算跟酸人决斗?

我猜想着。果真如此,就有一场好戏可看。

我兴奋不已,尾巴开心地高高竖起。

「谁来……」弦低喃着,像是六神无主、软弱地哀叹。谁来解救这个状况呀——他试着寻找能够依靠的对象。

此时,传来一道声响。虽然仅仅是风拂过树木般的细微声响,弦却感动无比地脱口:「是透明士兵!」医医雄闻言,望向弦。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是在惊讶弦的胡言乱语,还是有同感。

「透明士兵,马上解救我们吧!」弦大声呼喊,独眼兵长等人吓一跳。

我不能不同情弦。因为我知道,乘着无人的马进城,及弄出他听到的声响的并非透明士兵,只是一只老鼠。

透明士兵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弦,你真会一本正经地说蠢话。」酸人嘲笑。「怎么可能有人来救你们?」

「谁晓得?或许透明士兵已抵达,并打倒一个铁国士兵。」

「我说你啊……」酸人目瞪口呆。

此时,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

一道烟雾窜过我们的附近,及人类的脚边。

灰尘扬起。

一小团东西从左至右跑过去,迟一些,又有另一团东西跟上。

人类抬起脚,睁圆眼睛,顿时一阵骚动。自己的脚仿佛被疾走的烟尘席卷,他们狼狈不堪。

士兵们根本没看清那团窜过的东西,望着不同的方向,惊慌失措地嚷着:「怎么了?怎么了?」

「是透明士兵吗?」弦瞪大双眸,喃喃低语。「请救救我们,透明士兵!」

不是透明士兵啦!我真想纠正他。

只是老鼠溜过,猫追上罢了。

我的视线捕捉到滑行般紧贴在墙边逃窜的老鼠。那只「中心的老鼠」从外面闯进来,飞奔而过。他就像巨大水滴溜过光滑板子般,跑得十分顺畅,相较之下,追在后头的那团黑东西——加洛,举止笨拙粗糙许多。

加洛以爪子制住滑空的脚,撞上墙壁,又追过去。他双目炯炯发光,完全失去自我。

加洛终究无法忍住追逐老鼠的冲动。

他遵循太古的指令,全心全意地跑进这里。

老鼠拼命地跑,从尽头墙上的小洞奔出外面。

至于加洛,他显然太慢降低速度,或过度沉迷于追逐,以为能穿过那个洞穴。这是常有的目测错误,他应该先用胡须确定能不能穿过那个洞,却疏忽此一步骤。

他想把头钻进洞里,不料结结实实地撞在墙上。

由于冲得太快,加洛四肢都撞上去,全身因冲击塌扁,贴在壁面。一时半刻之间,他就好似一块贴在墙上的薄布,不久后,便像从头部掀起般逐渐剥落。他轻飘飘掉下,不停前后折叠,倒落在地。

完全就是这种景象。

「加洛。」我不愉快地唤道。

加洛从薄薄的布状「砰」一声膨胀变回猫形,不免有些尴尬地喊着「嗨,多姆」,突然细细舔起手。「嗨,多姆,原来你在这里。」他这次总算不好意思说「我正在想你」了。

「剖开你的身体,里面不是满满装着自制心吗?」我走近,忍不住傻眼道。

「哈哈,我就是这样。」加洛不害臊地回答。「吓到你啦?」

「当然。」

人类受到的惊吓更大。他们很久之后才发现是猫,差点尖叫。

「啊,那家伙在哪里?溜走了吗?」独眼兵长出声时,弦已消失无踪。

冲出冠人家时,阳光轻轻抚过我。

我寻找弦的踪影。弦没去广场,他离开冠人家又折返,转到屋后,朝城市外围奔去。

跑了一会儿,我发现弦的背影。他蹬着地面,双手划过半空般奔驰。

「弦要去哪里?」身旁传来话声,加洛也跟上来。

「继续待在冠人家,可能会遭士兵严刑拷打,所以他拼命逃走。」

「真亏他逃得掉。」

听到加洛的话,我回道:「加洛,都是托你的福。」

「就是说嘛。」加洛答得理所当然。

弦喘着气,脚步踉跄,我和加洛追赶在后。「没想到弦跑得挺快。」「好累啊。」我们边交谈,边紧紧尾随。

弦跑进前面的羊舍。围着栅栏的草地上,覆有屋顶的那座大型羊舍里,羊群正呆呆的——真的是呆头呆脑地聚在一块。弦笔直穿过栅栏间的通道。

我和加洛没走通道,直接越过草地。羊群浑身泥巴,里着说不上是干净还是肮脏的毛皮,嫌吵地看着我们。

「多姆,仔细想想,这些家伙或许也会讲话。」加洛有感而发。他奔跑着,身体微微摇晃,话声跟着弹跳。

「羊吗?」

「连老鼠都会讲话,体型更大的羊搞不好也会讲话,只是我们没主动搭讪而已。」

「原来如此,不无可能。」

不过,我也不想跟羊交谈,更不曾好奇羊的想法。他们被剪毛、挤奶,有时被砍断头再剥下毛皮,当成食物。「羊就是这种角色吧。」我只是看着,从没想过他们对于自己的立场有何感想。如果能与他们对话,或许会浮现这些问题,但实在麻烦。

通过羊舍时,弦停下脚步。此时,我总算发现弦来此的理由。

「哇,原来这些家伙在这里。」加洛仰起身子。「这些家伙好恐怖。我瞧瞧,一、二、三。」他算起徘徊的马。

在近处看到的马,一身光滑毛皮漂亮极了,触感想必很舒服。但那细长脸孔上的眼睛看不出在想什么,且不同于牛羊,充满一种神秘感。马的呼吸非常粗重,脚毛毛躁躁地不停踏来踏去,也教我害怕。

弦虽然战战兢兢,但拼命把弄着缰绳。缠在马臀部的皮带系于栅栏上,他正试图解开。

「他们的尾巴也很特别,简直像人类的头发。」加洛说。

确实,从臀部垂下的尾巴,跟我们和牛羊的尾巴不一样。马的尾巴弹跳起来,仿佛在探索动来动去的弦。

「弦在干嘛?」

「他是不是想骑上去?」

「骑?骑这种动物?不可能一下就会骑吧?」

「不许动!」后面传来叫声。回头一看,刚穿过羊舍而来的独眼兵长,举枪对准弦。他旁边站着另一个士兵,也举起长筒枪。长筒枪架在肩上,以双手支撑。

弦微微弯身,手搭着马的臀部。奔跑后的呼吸尚未平复,他的胸口和肩膀剧烈起伏。

他们背后那一大片蓝白色的天空,仿佛索然无味地腑瞰此处。

马不晓得明不明白状况,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在原地踢踏。

「不准动。」独眼兵长警告。「你想对马怎样?」

弦瞥向独眼兵长,又回望马,然后注视着士兵的枪,停下动作。他一脸苍白。

我走近仰望独眼兵长。兵长可能也一路追来,呼吸急促。

士兵把枪口对准弦,站定身子。「要怎么处理?」他向独眼兵长请示。

「真是麻烦。」独眼兵长撇下嘴角,半带着苦笑道:「原以为会更容易。」虽然看得出颇有余裕,但他无疑也在迷惘犹豫。

加洛拍拍我的身体,兴趣缺缺地用尾巴戳我。「喂,弦要干嘛?」

「大概是想去寻找吧。」

「找什么?」

「发光的石头。」这是我的猜测,毕竟弦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它。下毒的计谋失败,号豪和医医雄被抓走。即使弦会想去寻觅根据不明、连存在与否都不晓得的武器——发光的石头,也不奇怪。尤其弦非常老实,任何事都会相信。

「我要去,」弦大声宣告,「我要去库帕那里!」

不出所料。

至于加洛,他犀利地指出:「我不太清楚,可是弦像那样拼命时,通常不会有好结果。」

虽然只看得到一只眼睛,但我知道独眼兵长的表情益发凶恶。「你以为真的有库帕?」

「我要去库帕那里。」弦很坚持。

独眼兵长和士兵一阵紧张,纳闷道:「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有点麻烦,或许他已失去理智。这下棘手了。」士兵应道。

独眼兵长点点头,约莫是在指示开枪吧。

蓦地,脑海掠过弦在冠人家注视我的眼神。「要是你能拯救我们就好了。」弦悄声道,显然已死心。可以说,根本早认定「猫就是不负责任、没用」。所有人一定都这么想。

我不否认。站在我们的立场,人类的行为与我们毫无关系,在一旁看着,也算是排遣无聊的一环。不管是弦骑上马,或遭铁国士兵抓回去都无所谓。

矛盾的是,一旦知道根本不受期待,我也会心生不甘。

然后,我的心境发生奇妙的变化。

要是没人能够解救弦,是不是该由我伸出援手?我暗想着。

「喂,多姆,你怎么啦?」

听到加洛的呼唤,我才发现自己重新站起。我仰起头,压低身体,确定脚的弯曲度。冲喽,要冲喽——我指示身体准备跳跃。前脚一点一点踩着地面。冲喽,要跳喽。膝盖蓄势待发。

我还没开口,加洛也做出一样的动作,躁动不安地扭着身体。

我踹蹬地面,视野立刻抬升,身体变得轻盈感觉真爽快。加洛也几乎同时跳起。

我瞄准独眼兵长,跳到他面前,伸出右前爪袭击那只没被布遮住的眼睛。像要削下木头般,斜斜挥下。

加洛跳上旁边士兵举起的枪。士兵失去平衡,发出尖叫。

该说不愧是兵长吗?他闪过我的爪子,身子后仰,头跟着避开,所以我扑了空。

我暗忖会直接落下,便勉强扭转身体,扑向独眼兵长。后仰的他被我吓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一道震动后,我失去上下左右的感觉。「多姆、多姆!」加洛呼唤着我,但我无法立刻转过去。

比起我,尾巴似乎能干许多。尾巴悠然伸起,像是丢下我先找回方向感。

我总算爬起,发现自己站在倒地的独眼兵长胸口。

「是猫啊。」独眼兵长呻吟道。接着,我的皮肉感受到一股压迫,吓一大跳。他抓住我的后颈。

一旦被揪住后颈,我们猫就会浑身脱力。虽然不难受,但四肢和身体都会颓软,失去活力,陷入懒散的状态,觉得什么都不去做,垂晃摇摆着也不赖。

第一只猫出生在世上时,便已具备这种习性。据库洛洛说,似乎是方便母猫搬运刚出生的小猫的设计。换句话说,这也是来自太古的指令吗?

独眼兵长站起后,依然拎着我不放。舒服的感觉让我变得毫无防备,恍惚出神。但弦出现在我的视线前方,他在马的旁边跳来跳去,试着爬上去。

马的脖子后面到背部铺着皮制装备,弦把脚勾在上面,撑起身体。

「喂,多姆!」加洛在底下叫着,带着苦笑说:「你怎么被抓啦?」他的话声听在我耳里,也一样模模糊糊。「你可能会被直接砸在地上。」

独眼兵长身体动了起来。他伸出手,踏出一步。

伴随我「咦」地惊呼,身体被抛出去。像扔石头一样,强而有力。对独眼兵长来说,这几乎是反射性、出于想设法攻击的念头采取的动作吧。

我飞越空中。景色变化,风粗暴地搓揉着我,身体慢慢旋转。我瞥见蓝色的地面,原来是天空,而蓝色刚越过头上,又看到地面和加洛,两者也随即消失不见。我不住旋转着。

这是我头一次在天空飞行这么长的距离。而且,是与自己意识无关地被抛掷出去,更是搞不清状况。幸好,我的身体比脑袋先起反应。尾巴摇晃,校定方位,似乎在调整身体的方向。

所有声响消失,四周旋转的景色看得我神魂颠倒,差点向上天祈祷,希望永远在空中翻转。

高度渐渐下降。眼前出现一道褐色墙壁,我吓一大跳。那不是墙壁,是马。要撞上马了!我倏地睁眼,一头撞上。我借前脚的肉掌缓和冲击。由于害怕掉下去,便伸出爪子。着地技巧不坏,甚至称得上高明吧。

不过,爪子抓住的是动物身体,而非地面,似乎相当不妙。

马发出凄厉的惨叫。

马几乎要站起般高高抬起前脚,我怕被甩下来,爪子深陷,刺进马的屁股。事后,我才发现直接被甩下来比较好,当时我只知道拼命攀紧。

马发出更刺耳的叫声往前冲去,想必很痛。

加速的马吓坏我。

弦还撑在那里。他没被跑出去的马甩下,而是用抱住的姿势紧攀着。他把左脚塞进垂下的装备,右脚没地方摆,但配合马的摇晃,趁身体撞上的瞬间,终于成功跨上马背。

马的臀部挂着行李袋,我滑进袋里。马的速度很快,跳下去很危险。我探出头,往后一望,只见变得小小的加洛目送着我,呆立原地。

马剧烈起伏摇晃。「我很快就回来!」我朝加洛叫道,但实在不认为他听得见。

独眼兵长愕然伫立。他注视着骑马离开的我们,但没骑别的马追来。士兵举起枪,独眼兵长却制止般伸出手。

他放弃了吗?

马刚开始跑是受疼痛刺激,但一跑起来就不愿停止吗?还是找到该回去的地方?马脚步没停,轻快地继续驰骋。我们穿过圆道前进。

「喂,先停下,停下来!」趴在马背上的弦喝道。「叫你停下啦!」他急得发脾气,拍打马背。

不料,马反倒跑得更快,我们差点被甩下。未知的高速、未知的震荡,身体猛烈摇晃,脑袋随之震动,没办法好好思索。

不知不觉间,我们来到城市的北端。

高耸的外墙围绕城市,马稍稍后仰停步。

弦笨拙地紧抓着马爬下去,走向出入口。可从内侧取下门闩,打开城门。

弦抱起粗大的门闩,蹲身抬起,挪到旁边。

城门慢慢打开,逐渐看到外面的景色。

此时,马再度跑出去。约莫是对墙外的风景有所反应吧。

「啊!」弦慌忙折返,已来不及上马。

马甩开弦,冲出荒野。

或许是待在广大辽阔的土地,马感觉到解放,于是无法止步,飞快前进。

只载着我的马,一心一意踢蹬着地面,像要发泄累积的欲求,哒哒哒地不停奔跑。

扩展在周围的土地,震慑了我。配合马奔跑的速度,景色不断往后流逝,很难掌握到全貌,但触目所及都是荒野,遥无尽头的景象让我茫然若失。荒野无边无际,辽阔得教我不禁怀疑现在也不停往外扩张。

前进一会儿,出现一座山。没何树木,只是一块突起荒地般的隆丘,看起来也像是人类的乳房或臀部。偌大的土地各处都散布着这样的山。

这片土地究竟绵延到何方?

放眼望去都是相同的景色,奔驰在永无终点的土地上的孤绝让我战栗,另一方面,却也有种获得解放的舒畅。

我钻进行李袋。

依偎着马匹的摇晃,我阖眼睡着。

「然后,」多姆老弟准备万全般望着我,「回过神时……」

「嗯。」

「我来到这附近。」

「原来如此。」

多姆老弟在我胸口摇着头,胡须规律地震动,我仿佛在看精巧的模型。

「马呢?你骑来的马在哪里?」我维持仰躺的姿势左右张望。虽然把神经集中在耳朵,却没听见脚步声。

「不在了,我已和马道别。」

那种说法简直像是抛弃长年交往的女友,滑稽好笑。

「你移动多远?呃,你骑了几天马?」

「我不记得几天,也不晓得距离。」

「你们的国家现在情况如何?」

「不清楚。我烦恼着怎样才能回去时,不经意发现你。」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这也是我得思考的问题。接下来有何打算?我想像起自己会不会一直躺着,晒成人干,变成标本。不能断定全然是妄想吧?标本的说明牌上该不会写着「戴绿帽的男人」?啊,果真如此,我手里的股票怎么办?股价会怎么变动?应该先确定一下收益再出门的。处在什么状况还担心这种事,我不禁要苦笑。

「那绳子不是很容易解开。」

多姆老弟说,我才注意到自己不停在扭动。我摇晃身体,尝试松开绑在身上的藤蔓。

「难道……」我脑中浮现一个点子,「这样下去,藤蔓迟早会枯萎,变得脆弱,到时就能切断这绳子。」

「或许吧。」多姆老弟没嘲笑,也没佩服,坦率地同意。

「不过,还没等到藤蔓枯萎,我可能会先凋零。」我不由得叹气。「而且也会饥饿,失去体力。」

「或许吧。」

「你一开始说,希望我听你的故事,因为你的国家面临重大危机。现在我听完了。」

「嗯,是啊。」多姆老弟打了个哈欠。刚刚他提到,哈欠只是无意识的生理现象,并不表示他觉得无聊或悠哉,但不管从哪个角度,怎么看都缺乏紧张感,就是一派悠闲。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我走?要我听你的故事,我也听完啦。」

多姆老弟倏地站起,拉长背脊,回望右侧,仿佛在嗅闻远方的气味。

怎么啦?我正要出声,他开口:「非常非常多的士兵,正要前往我住的城市。」

「咦,铁国的士兵吗?」

多姆老弟点点头。「我不是骑马来的吗?我一直躲在行李袋里。」

「马中途没停下吗?」

「马愈跑愈慢,偶尔会停顿,换成踱步。」

「马跟你都饿了吧。」

「是啊。行李袋有少许蔬菜及谷物,喏,和『远方来的老鼠』骑来时一样。我吃了那些东西,所以还好,但马似乎很难受。不过,途中有能喝水的地方,马得以暂歇一会儿。那里能喝水,也有马能吃的草。」

「你是在哪里下马的?」

「那里。」

「那里?那里是哪里?」

「就是喝水的地方。我跟马喝水时,远方传来脚步声。是非常吵闹、粗暴的声音。」

「粗暴的声音?」

「是马。许多马和人类过来,大概有五十人吧,一半的人都骑马。」

我想像起二十五匹马和五十个人类的景象。

「他们可能也是来喝水的。我立刻躲进草丛,观察他们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的马呢?」

「被过来的人类抓住。他们说『原来在这种地方』,或许是他们认识的马。」

「认识?他们认得那匹马?」

「是啊。」多姆老弟回答。「那本来就是铁国的马,是独眼兵长他们骑来的马。然后,我偷听他们的对话,知道他们正要前往我们的国家。」

「五十个人?」我颇为惊讶。「咦,铁国的士兵不是早就到你们的城市?」我随即恍悟,「是第二批啊。之前是先发队,或者说派去预做准备的吗?」

「嗯,第一批就类似接管的先发队。」多姆老弟也接受这推测。「那五十个人或许是负责正式接管。」

「原来如此。」

「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忙。」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虽然在听到猫讲话时就该怀疑我的耳朵机能,但我是在另一次元感到讶异。「帮忙?我吗?」

「没错。」

「帮忙你救国?太勉强啦。」我说。「我们势单力薄,而且没有武器。」

「希望你跟我一起去找武器,就是发光的石头。先找石头。」

「发光的石头?先找石头?」

「没错。」

「帮忙找石头而已,没问题。」我应道。萍水相逢也是前世修来的缘,虽然就算是前世,我也不觉得和会讲话的猫能有什么缘。「不过……」我还是不得不提出介意的疑点。

「怎么?」

「你不是根本不关心人类吗?即使人类的喜怒会影响猫,但你也不会因此想解救人类吧?」他怎会突然为了铁国士兵大举进占而慌张?我感到不可思议。

「哦,答案很简单。」多姆老弟眼珠骨碌碌地转。「我听到士兵在水源处的谈话。」

「他们说什么?」

「『到那个国家后,万一粮食不够怎么办?』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应道:『抢他们的粮食,假如还是不够,随便抓城里的动物吃就行。』」

「噢。」

「那大概是指我们猫。」

危险的不仅仅是人类,猫也自身难保。得知此事,多姆老弟的危机意识觉醒。话虽如此,马不见踪影,他忧心地四处乱逛,不晓得怎么办,饥肠辘辘时,发现倒在地上的我。

「我被你吓到,本来想逃跑。因为很可怕。」

「我很可怕吗?」我忍不住想告诉他,世上没有比我更不可怕的人。不幸遭妻子背叛,却无法动怒,只会窝囊地愁眉不展。若说窝囊成这样实在可怕,我不否认,但我和「可怕」这个形容词是无缘的。连每次健康检查抽血,看到自己的血都会贫血。「我明明这么人畜无害。」

「我实在害怕,便把你绑起来。我担心万一你发飙,可能会踩扁我。」

「你这么小一只,真难为你了。」

「我拉起藤蔓,将另一端勾在各个地方固定。这一带恰恰长着桩木。」

「你怎么会想跟我讲话?」

「我原本没那个意思,不小心就说出声。」

「哦。」我又想起学生时期钻研过的康德。「孤单的人类为了把心情传达给其他生物,好像会模仿各种声音,向周围宣示自己的存在。」

我记得康德提过类似的话。即使明知语言不通,人类依然会对动物说话。而这是自然的反应。

「或许你也是一样的心情。」

「是吗?总之,我发现能跟你沟通,顿时改变想法。如果有你协助,或许可靠得多。」

「协助?」

反问后,胸口的压迫感消失。以为是心理作用时,我察觉缠在身上的藤蔓松脱。是多姆老弟为我解开藤蔓。

「我就相信你说的,你没那么粗暴,你不可怕。所以,能请你协助我吗?」

我慢慢弯曲膝盖,感觉在活动润滑油不足的齿轮。手也能够扭转,于是我扶地撑起上半身。

我躺在地上应该没很久,站起来看到的景色却十分新奇。我在原地做几下膝盖伸屈运动,多姆老弟慌忙远离。他的尾巴膨胀,毛发倒竖,变得像团拖把。张大眼仰望着我的他,看起来比刚才小巧许多。我向他伸出手,把他捞起来。

「你说协助,是帮忙找发光的石头吗?那我们去找吧。」若问我相信有那种东西吗?我也不清楚。不过,与猫交谈,听到奇妙国家发生的战争后,我觉得一切都像是真的。

「不,或许不需要石头了。」多姆老弟第一次失去先前的聪慧,露出踌躇的神色。

「不需要石头?」

「没错。不必管石头,你能跟我一起来,拯救我们的国家吗?」

「我吗?」

「大批铁国士兵已出发前往我们的国家。不只是人类,他们甚至想伤害猫。」

「老鼠也是。」我有些坏心眼地补充。「老鼠一样会遭殃。」

「没错,没错。」多姆老弟点点头。「不小心就忘了,不过没错,老鼠一定也不会有好下场。」

「可是,我能做什么?现在前往你们的国家,追得上他们吗?」

「只能试试。」

多姆老弟定睛注视着我。

不过……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回答:「我们走吧。」我已厌倦借口一堆,裹足不前的自己。

把猫放到地上后,我重新绑好鞋带,就要出发了。钓鱼小船翻覆,我差点溺死,皮鞋却没怎么弄湿。

我弯身准备抱起猫时,瞥见一样东西。草叶相叠的地方掉着一个沾满泥土的机器。拿起来一看,是数位相机。机型很老旧,连厂牌都看不出,或许不是日本制。

「那是什么?」多姆老弟在底下问。

「相机。」

「什么是相机?」

这样啊,他们的国家没有相机——我顿时明白,刚要解释,忽然想到一件事。

「会不会是这个在发光?」

我低语,多姆老弟一愣:「发光?」

「发光的石头指的会不会就是这玩意?」

「怎么说?」

我暗暗思忖。不晓得相机的人,看到突然亮起的闪光灯,很可能会吓一大跳。库帕的士兵或许是在哪里捡到这个相机,就算不是这个,也可能是捡到别的相机,然后按下快门。闪光灯吓到他们,符合库帕的传说情节。能不能这样推测?

果真如此,那就有些遗憾了。

发光的石头不能当成对抗铁国的武器。

为什么?

因为那只是一台相机。

「好,抱着我,出发吧。」多姆老弟一派轻松,完全不懂我内心的不安。

「居然相信我不会欺负你啊。」

「你是骗我的吗?」

「不,我是很安全的普通人。只是很佩服你愿意相信我。」

「我是从老鼠那里学来的。」多姆老弟应道。「停止怀疑,相信别人,也是一个选择。」

该往哪个方向前进?

多姆老弟在我怀里抽动小巧的鼻子,像是在斟酌风向,然后举手(或者该说举前脚?)指示「大概是那边」。我决定遵从他的决定。

广大的荒野绵延,我对徒步前行有些不安。粮食够吗?会不会在旅途中饿昏?走十公尺左右,便找到我的背包。

多姆老弟注意到背包,「哦,刚才也看过这个袋子,不晓得是什么东西,而且好大。」

「这是我的行李。」我提起背包,里面装着携带用食品和瓶装水。开过的宝特瓶空了,另外还有两瓶。虽然物资不丰富,但我安心许多,有种得救的感觉。

别说是标帜,在连道路都没有的茫漠土地上前进,实在教人害怕。会不会永远走不到尽头?自己会不会在哪里倒下?

不过,走一段路后,这种恐惧就消失无踪。最近妻子外遇引发的一连串事情,或许导致我视野变得狭隘、倨促。比起恐惧,能去到任何地方的解放感,更让我觉得舒适。甚至较搭船出海,享受钓鱼心情舒畅。走在没有道路的荒野上,也是愉快的经验。

走了约一小时左右,我们便发现可疑的痕迹。

疑似马和人类脚印的痕迹排成好几列,延伸到遥远的前方。

看得出是源自我们走来的方向,再往右方前进。

「多姆老弟,铁国士兵可能经过这里。」

「对,没错,这是他们留下的痕迹。」

我直盯着脚印,顿时受到鼓舞。或许追得上的期待,还有我或许派得上用场的雀跃,同时涌上心头。我幻想着大展身手:心情十分亢奋,踏出的脚步也变得强劲了些。

风从左边抚过我的侧脸。这风究竟是从哪里吹来的?

后来,我在路途中完全放空,默默专注于行走。

蓦地,我萌生一个小小的疑惑。这小小的疑惑幼苗一下就冒出子叶。稍早之前,多姆老弟提及「国家大小」,我颇为在意。我记得,溜进国王冠人家地下室的老鼠证实,独眼兵长曾说「铁国比这个国家大太多」。

「如果那是真的,不,这刚才也讨论过……」我又想旧话重提,「战争怎么会拖了八年之久?」

多姆老弟随着我的步伐上下震动。「喏,那是铁国独眼兵长的片面之词,大概是为了威胁他们而撒的谎吧。」他提出和刚才一样的解释。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我问。

「咦?」

「要是你们国家真的像独眼兵长所说,是比铁国小许多的国家呢?」我并非想使坏为难对方。只是以我最近的心境,实在无法不去想:「我们是不是该怀疑一下信以为真,甚至完全没想过要怀疑的事情?」我惦记着遭深信不疑的妻子背叛的事实。

我们夫妻之间没有问题。

然而,那是我这么以为而已。

更进一步来说,过去的人生中,我一直相信人类与猫无法交谈。

这些都是已崩解的事实。

其实,我们夫妻之间有问题,我和猫也能交谈。

多姆老弟歪着脑袋,开口:「假设我们的国家很小,又会怎样?战争为何会持续八年之久?」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对于信以为真的事,也有必要怀疑一下。」

我把深信家庭圆满、毫不怀疑的自己重叠上去。

不是「妻子怎么会外遇」,而是该从「我们夫妻是不是根本没顺利过」思索。

「怀疑什么?」

「好比库帕。」

「怎么讲?」

「真的有库帕吗?」

多姆老弟没立刻回答。他目不转睛地仰望着我,也像在沉思。「你觉得没有吗?这么一提,独眼兵长也说没有库帕。」

「你们国家的人民都相信有库帕,而且派出库帕士兵,这些事实我并不怀疑。」

「那你怀疑的是哪一点?」

「依我的常识,很难相信有库帕这种树。或许实际上根本没有库帕,你们的国家却要人民相信。」

「谁?谁要人民相信?」

我一时想不到答案。一定是我老婆!我真想这样回答。万恶的根源就是她!

不过,多姆老弟的下一个问题,给了我更进一步的提示。长相可爱的他困惑道:

「如果没有库帕,库帕的士兵是去哪里、做什么?」

我不知不觉放慢行走的速度。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

同时也是一针见血的指谪。

倘使没有库帕,那么,库帕士兵的制度究竟是什么?

「总不会是离开城里,从此消失吧?」多姆老弟质疑。「还是你要说,他们全变透明?」

我也想起变成透明的库帕士兵传说。我不认为人类会变成透明,当然,这是超出我常识范围的未知国家、未知人民的事情,不好断定人类绝不可能变成透明,不过我还是难以接受。

「库帕士兵究竟是前往何处?」我不禁脱口而出。「会不会是借着打倒库帕的名目,被带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别的地方是哪里?

我也不清楚。

说起来,我是多姆老弟国家的局外人,只是听到他描述清况,准备参一脚而已。

「我是半途加入的嘛。」我语带自嘲及内疚。

「什么意思?」多姆扬声问。

「我是个半途加入、凑热闹的人。」

我绝不会了解多姆老弟和他国家的人民是什么状况、有多苦恼。因为我不可能了解真实。

我偶尔会拿背包里的粮食吃。味道就像紧急口粮,没什么滋味,不过现在不折不扣就是特殊旅途中的紧急状况,所以我也不期待能享受美食。

途中睡了两次。不知为何,太阳一直没有落下,即使感觉「应该要天黑了才对」,却依然是白天。是因太阳仍逐渐西斜,所以体感时间与实际时间搭不起来吗?手表坏了,无法掌握时间。我抢在身体感到疲倦前在荒野躺下休息几次。装在胸口的多姆老弟睡相非常安详,连我也情不自禁被带进他舒适的梦乡。不过,我也忍不住想抱怨:居然睡得这么香,我可是为了你特地行军。

荒地上没有装备也没有被子,对于用背包代替枕头入睡,我并无多大的抗拒感。或许是气温适中,晚风拂过肌肤十分舒服,感觉像浸泡在风与月光混合而成的温水中。从仙台出发的时候,季节即将入夏,现在这个地点不一定也是如此。不过气候确实十分宜人。而且在广大的、看不见尽头的土地正中央(不管躺在哪里,自己仿佛都位于正中央)自由伸展身体,也非常快意。

我躺在地上享受泥土的触感,把脸凑近地面,凝目细看有没有生物,可惜连虫子也不见一只。有几棵草,我拔起一棵,心想根部或许会有小虫,但肉眼看不出来。也有长着花瓣的植物,或许是借由我不认识的小飞虫传播花粉。

醒来后我们便出发,追踪延伸到前方的脚印。我也担心过,万一下雨脚印可能会消失,却根本没看见半朵乌云。

多姆老弟的国家究竟是怎样的地方?

我能做什么?还有,万一被卷入危险,我将会如何?

若说没有豁出去的心态是骗人的。我原本就是因发现妻子外遇,自暴自弃,冲动跳上小船出海,所以也可算是那件事的延续。

气候宜人,随时都能休息,脚步还是渐渐变得沉重。疲劳积累在大腿,尤其右脚跟的水泡破掉,磨擦的疼痛实在难耐。我停下来,脱掉鞋子,确认磨掉的皮,却无计可施。最近我都关在房间跟电脑大眼瞪小眼,为上市企业的股价变动忽喜忽忧,这久违的徒步旅行,不免对身体造成负担。

「如果有OK绷就好了。」我喃喃道,多姆老弟好像连那是啥都不知道。

为了减少疼痛,我改变走路方式,拐着右脚前进。这下换左腰哀叫起来。

「对了,你怎么想?」走着走着,又休息两次后,多姆老弟问我。

「怎么想?指的是……」

「老鼠的事。」不晓得是不是有点难为情,多姆老弟别开视线。

「老鼠的事?」

「『中心的老鼠』找我们谈判。」

「这么说来,我都忘了这件事。老鼠的新提案是什么?」语毕,我忽然想起。「啊,他要献上老鼠。」

多姆老弟点点头。「他们表示要定期给我们几只老鼠。不过,我们看到老鼠,还没意识到就会忍不住扑上去,这样的约定毫无意义。」

「反倒有点强人所难呢,『请你们务必收下老鼠』。」我说着,也觉得真是残忍。被选来献祭的老鼠岂不是太凄惨?而且,这样老鼠就能幸福吗?「不,这不是在追求所有老鼠的福祉。」

「所有老鼠的福祉?」

「因为献给猫的老鼠,最后还是会被杀掉。」找补充道。

「唔,是啊。简而言之,猫与老鼠的战争是个无解的问题,是永远不会结束的战争。」

「猫跟老鼠的力量一开始差距就太大,或许根本不能称为战争。」我没特别的用意,语毕却不禁「啊」地叫出声,记起耿耿于怀的地方。真的是很小的地方,连小刺都算不上。

「怎么?」

「我在思索你们国家的状况。」

「你还无法相信我的话吗?」

连你也会计较我相不相信呀?我忍不住苦笑。妻子常把「相信我」和「你不相信我吗?」挂在嘴边。「不是的,只是有些介意。喏,根据你们的长老顽爷的话,以前你们不是也跟铁国发生过战争吗?」

多姆老弟点点头。「对,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顽爷出生以前的事。顽爷出生以前是多久以前,我根本无法想像。总之很久以前,我们的国家战败,铁国的士兵来了。」

「然后,你们国家的人民陆续遭到传唤,被逼着说出同伙的名字吧?先破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好进行支配。」

「顽爷是这么说的。我认为是可信的,因为这次战败,铁国的士兵也打算故技重施。」多姆老弟接着道。「号豪遭到囚禁,被迫招出医医雄和弦的名字。」

「我介意的是更大的问题。」

「更大的问题?」

「你们在过去的战争中输给铁国吧?」

「对,人类是这么说的。」

「既然已分出胜负,怎么又发生战争?」

听到我的话,多姆老弟一愣。他还是老样子,在我的胸口、肮脏的夹克口袋附近缩成一团,但很快钻出来,搂住我的脖子问:「什么意思?」

耳畔响起猫的话声,我又禁不住想:真的吗?真的有这种猫吗?我在跟猫交谈吗?会不会是我擅自把单纯的喵喵声解释成人话?或许是过于孤独,耳朵和大脑的功能出问题。

话虽如此,我也只能回答猫:「既然已透过战争打出结果,就没必要再开战吧?」

「该不会是后来恢复原状?」

「恢复原状?你是指,恢复战争前的状态吗?」当然,这不无可能。比方,我住的国家也是如此。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落败,受美国支配的日本现今已完全变成一个主权国家。多姆老弟的国家可能在很久以前败给铁国,受到支配,之后变成对等的立场,又发生战争,是这么回事吗?「可是,怎会一再发生战争?」

「因为……」多姆老弟说到一半,突然伸出头,身体几乎探出夹克外。然后,他微微侧着脸,鼻子抽动,高高竖起尾巴,想利用天线探查状况。

「怎么?」我问,他并未回答。

察觉他的异状,我跟着望过去。

「哦,有岩山。」

荒野中有呈碗状隆起的岩山。或许是距离遥远,无法确切掌握实际大小。稍微张望,四处可见类似的岩山,看起来像是平坦辽阔的土地,其实是凹凹凸凸的。

「我来的时候也注意到,很像人类的乳房或屁股。」多姆老弟应道。

「确实满像的。」

「在你住的地方,男人也喜欢女人的乳房或屁股吗?」

我耸耸肩,「这一点应该是共通的,虽然我最近连老婆的裸体都没看过。」

「这样啊。」多姆老弟仰望着我,淡淡建议:「那你不妨趁现在仔细瞧瞧那座岩山。」

居然叫我看岩山代替女人的裸体?「那座岩山很特殊吗?」

「在那座岩山前面,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多姆老弟指示,我又移动目光。

岩山右侧更前面的地方,看得到宛如一团豆粒聚集的颜色。大概是人类聚在一起的影子吧,但看不出人数。

「对。」多姆老弟说明。「那就是铁国的士兵,还有马。」

我凝目观察,打扮陌生的人们旁边有许多马。大部分的马都站着休息,也有些弯起脚,身体伏在地面。或许距离没想像中的远,算算确实有五十人左右。

「再过去一点就是我们的国家。好厉害,我们居然顺利到达。」多姆老弟的话声一下子变大。「比来的时候快好几倍,多亏有你。」

铁国士兵聚成的人墙另一头,有座像是防波堤的墙壁。真如多姆老弟所言,那就是围绕国家的圆形城墙。

「该怎么做?」

「现在跟你一起靠近或许很危险。」

「咦,你不是要我帮忙的吗?」

「不,我刚才想到一点。」

「什么?」

「铁国的独眼兵长跟他的手下,不是在我们的城里吗?」

「嗯,但我也只是听你说过而已。」

「假如你此刻走出去,那边的铁国士兵一定会备感威胁吧。」

「备感威胁?我威胁到他们?」

「嗯,光是靠近,就足以吓坏他们。」

我了解多姆老弟话中的意思,但简直是活生生和平范本的我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吗?

「一旦城里的独眼兵长及铁国的士兵发现这件事,你觉得他们会有何反应?」

「咦?」

「倘使你是铁国的独眼兵长,会如何应变?」

「就算问我……」我不禁想像,换成我是铁国的士兵或独眼兵长,会采取什么行动?

「不会想对我们国家的人行使暴力吗?」

我一时无法会意。「你能讲得更简单明了些吗?」

「假设城外的铁国士兵遭到攻击,他们应该会认为是敌人干的。为了对抗,他们或许会攻击就在身旁的敌人。」

「不,还是很难懂。」或许是我的理解力有问题,我觉得颇惭愧。「简而言之,就是城外的同伴遭到攻击,城里的独眼兵长他们可能会自暴自弃,攻击城里的人,是吗?」

「没错。就算没自暴自弃,也可能为了谈判这么做。」

「意思是,城里的人会变成人质吗?原来如此,的确有可能。」如果知道自己的同伴遭到攻击,确实可能抓住附近的敌人当人质,威胁道:「喂,不给我住手,小心这家伙没命!」

「人质?什么是人质?」

多姆老弟问,所以我简单说明,就是为了谈判,拿对方重视的人当盾牌。

「哦,没错,要是他采取那种人质战术就糟了。」

「那到底该怎么办?」惶惶不安站在原地,没多久就会被发现。

「你留在这里。」

「我留在这里?那你呢?」

「我去城内探探情况,确认铁国士兵的动向。要是他们没发现外面的动静,或城里的人确定安全,你就行动吧。」

「行动?」

「赶走他们就行。」

赶走他们就行——瞧他说得那么简单,但我仍应声「好」,完全就是骑虎难下。「可是,我要怎么判断何时该行动?你会回来告诉我吗?三不五时就回来吗?」

那应该很浪费时间,也称不上是有效率的做法。

「你躲在那边的岩山后面,士兵应该不会发现。」多姆老弟望向前方圆形的山。

「躲在那里?藏得住吗?」我担心地问。他交互看看山和我,回答:「静静待着别动就不会被发现吧。」然后,他跳下我的身体,完美地在空中翻滚后着陆,吩咐:「时机一到,我会给你信号。」

「信号?什么信号?」

多姆老弟说明刚刚想到的打信号方式,轻快地跑掉。

我跑过荒野。移动双脚的瞬间,我心想:「咦,真新鲜。」这也难怪,因为我出城的时候是骑马,回程的时候一个古怪的人类抱着我,好久没用自己的脚走路。靠自己还是较有安心感。

脚底的肉球触感有些异于城里。这边的地面石子很多,有点痛。

途中,我停步回头,嗅嗅风的气味。那古怪的人类不见踪影,想必是照着我的指示,躲到岩山后方吧。他应该会在那里等我打信号。

继续前进,来到铁国士兵集合的地点,意外地并不远。

头戴皮帽,身穿皮衣的他们各自休息着。再走一会儿就到我们居住的城市,或许是在抵达目的地前的小憩。有人把比身体更大的皮布铺在地上躺着,也有人坐着闭目养神。不同于独眼兵长那群人,他们脸上并没有涂颜色。

他们是怎么跟城里的士兵联络的?

除了人类,还有那种动物——马。有的马静静待着,有的则趴在地面休息。或许是察觉我接近,他们微微睁开眼皮,但没流露出更多的兴趣。

一群男人坐起来喝东西,我就要穿过屈身坐下的三人旁边。

「有猫。」其中一人发现我。

「从哪来的?」理所当然,其他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是追着老鼠过来的吗?」另一人推测。

「或许是混进马的行李跑来的。」第一个发现我的男人说。我想告诉他答案已很接近,原本我就是混在马的行李中离开城市。「去程是骑马!」我回答。

「要不要捉来吃?」男人冒出可怕的提议,我停下脚步,尾巴的毛差点没倒竖。万一尾巴打算应战,我也只能奉陪。总不能让尾巴独立作战。

然而,那似乎是玩笑话。那边的士兵反对:「接下来可能要开始作战,我不想消耗多余的体力。猫很难抓的。」

「欸,」一个人对其他两人说:「那个国家究竟是何种状况?原本不是都丢着不管?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国家。我们完全没得到说明,就被派过来,至今仍一头雾水。」

「我也不清楚,只在出发前天晚上接到『你们要去那个国家』的通知。说起来,我甚至不晓得有这样一个国家。」

「真的假的?」另一个士兵笑道。「你也读点书吧。」

「这一任的国王企图心很强哪。」

「国王都是如此。」

「有一支军队先去那个国家了吧?」

「不是应该由他们迅速镇压,两三下解决吗?」

「就是不顺利,才会派我们来。」

「没想到先遣队会碰上那种事。」

「到底碰上何种遭遇?折损多少兵力?」

「逃回来的士兵怎么讲?」

「听说情绪太激动,问不出所以然。总之,马的脚印确实是通向那一国。只要追上去,应该就能抓到他们。」

他们的对话有许多地方无法理解。「有一支先派去那个国家的军队」是指谁?独眼兵长他们吗?还有「碰上那种事」是哪种事?

是有个铁国士兵遇害的事吗?

「不是那一国的人干的吗?」

「还不清楚详情。」

「那种国家,丢着别管不就好了?根本不值得我们这样大费周章。」

「之前的战争打赢后,那个国家也几乎没半点用处。硬要说……」

「你是指挖矿吗?」

「那种矿石还需要吗?」

我听得愈来愈糊涂。他们口中的「那一国」应该就是我们居住的国家,但矿石指的是什么?

「不过,那座城墙有点棘手。」把饮料袋摆到旁边的男子指着前方。那是围绕着我们城市的墙壁。

「虽然是个小国,城墙倒是挺坚固的。」

「墙上好像抹有毒药,所以不能爬上去。要是被刺到可不妙。

「那要从哪里进去?」

「城市的北边有门,用蛮力突破就行。其实,我们也带着破城门的道具。前顶是尖的,钻进去一撬,门闩立刻碎裂。」

男子语气太轻松,我禁不住一个哆嗦。

我们国家的人类拼命做出来的城墙和城门,居然那么不堪一击吗?

总觉得最后一丝希望也断绝,我茫然失措。

刚才男人说「小国」,是在形容我们的国家吗?铁国有我们国家的五十倍大,这是真的吗?疑问接连浮现脑海。

「喂,猫在看我们。」另一个男人可能是觉得我的视线毛毛的,不太高兴。

「走开。小心把你吃掉!」

士兵挥挥手赶我。虽然我想再待一阵子,还是决定离开。万一被吃掉,就得不偿失。

我踩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步向前方的城墙。脚底的肉垫逐渐习惯荒野地形的起伏。

我轻巧地前进,接近城墙。这是我们城市的外墙,总算走到了。城墙从外侧看上去森严无比,覆盖着许许多多尖刺,感觉很诡异,难以靠近。

由于是许多石头堆砌而成的墙,且相当厚实,别说人类,就算牛或马来撞,应该也纹风不动。以防御用的城墙来评断,盖得相当好。

我走到出入口的城门。木头做成的大门紧闭。弦打开挂在内侧的门闩时,马儿趁隙溜走,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那到底是发生在几天前?

只要穿过这里,就是我熟悉的城市——我喘口气,不,我原想喘口气,却大为错愕。

我没办法进去。

我靠到门上,伸出爪子,抓了几下。虽能削下一点木屑,可是距离挖洞太遥远。

刚才的铁国士兵说,他们有工具能轻易打破这道门,居然有那么厉害的东西。那会是怎样的工具?靠我的爪子是不是也有办法?我暗自期待,但不管怎么拨弄,门都不动如山。

继续磨蹭下去,铁国大军很快便会抵达。想到这里,我就坐立难安。

「喂!」我放声喊道。我担心的不是人类,而是猫。万一铁国的士兵到来,这个国家不仅是人类,连动物都会遭殃。「喂,敌人要来了!」

谁都可以,附近没有猫吗?我朝城墙另一头大叫,设法传送警讯。

然后,我左晃晃、右踱踱,漫无目的地来来回回。

尾巴用力拍打着地面。尾巴比我焦急吗?

我看看背后的荒野,又在城墙附近徘徊。

不知士兵何时会来,得快想想办法。

是不是索性心一横,别管尖刺,直接爬上墙壁?这个想法逐渐占据我的脑袋。

现下已无暇顾及毒刺。

我得尽快回到城里,通知猫群有危险逼近,警告他们:「快点躲起来!」

我回到城门前,奋力刮木门一阵,但爪子都磨平了,疼痛不已,却一点也没有要挖出洞的迹象。

爬墙吧。

我下定决心。

为了冲刺,我拉开距离以便助跑。我退后一步,再一步。

踏紧地面,压低姿势,准备冲出去。

好,要冲了。就算刺得遍体鳞伤,也要翻越城墙,进入城里。

会很痛吗?

不过就算中毒,也要一段时间才会发作。

只要翻过城墙,就能跟第一只见到的猫说明一切。

心跳加速,我微微挪动四肢。默念「好」的同时,我抬头注视前方,往地面一蹬。

朝石头堆成的城墙笔直冲刺。墙壁逼近,体内的恐惧逐渐膨胀,但我要自己忽略,全心全意冲刺。

一跃而起,顺势往上跑——我原本这么打算。

不料,墙下的地面哗啦啦地崩塌,开出一个洞。

怎么回事?我眨着眼睛,连忙踩稳四肢,试着紧急煞车。泥土崩落,烟尘弥漫,包围着我。隆隆声响不绝于耳,我浑身紧绷,仍止不住坠势,差点一头撞上墙壁。总算停住时,鼻头前方就是尖刺。

我吁口气,恰恰吹上尖刺。

接着,我走到崩陷的洞穴旁。

城墙另一端爬出一颗沾满沙子的猫头。

「加洛!」我惊讶地叫道。

「嗨,多姆。」加洛抖抖身体,甩掉毛上的泥土说:「我正在想你呢。」

钻过加洛挖的洞穴,经过墙底下,我成功进入城市。

「我离开城市后过了几天?」我舔过全身、理好毛后,问道。

加洛回答:「我想想,三天吧。」

「三天?才三天?」

「什么意思?喂,三天很久耶。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担心得要命。」

我们前往广场,从圆道经过圆道,朝内侧走去。

「可是,真的多亏你帮忙,我正烦恼该怎么翻墙过去。实在没办法,我准备直接翻墙。」

「直接翻墙?你会刺的伤痕累累,然后被毒死。」

「那样也无所谓。」

听到我的话,加洛睁圆双眼:「喂喂喂,多姆,你还好吧?」

「不过,你在那时候出现,真是救了我一命。」

「是不是?感谢我吧!」加洛说着,脚步却有些匆促。「多姆,听到你骑的马穿过城门,离开城市,我吓坏了。」

「你专程去城墙那边查看吗?」

「是啊。我心想,或许有一天你会回来,为了让你到时有捷径进城,便帮你在墙下挖个洞。挖了我整整两天。」

「真的吗?」我不是怀疑,而是很感激加洛的行动。「没想到你这么帮我。」

「记得感谢我啊。」加洛又说。「然后,我刚才听到你喊『喂』。」

「我叫得很拼命嘛。」

「我钻过洞穴,探头一看,还真的就是你。」

「你帮了我大忙。」

「不会啦,反正我很闲。」不知是不是在掩饰害躁,加洛理起毛。「记得感谢我啊。」

「可是,加洛,去到城墙那边很累吧?」光从广场走到城墙,就是相当远的一段距离。说完,我赫然一惊。「现在要回去广场,也是件大工程。」

「多姆,怎么?你在急什么?」

「其实……」我说明原委,「其实有更多更多的铁国士兵,很快就要过来。」

「咦,更多的铁国士兵?」

「他们已到城墙外,随时都会闯进来。从刚才的城墙那边,应该也看得见。」

「喂喂喂,真的假的?」加洛回望刚刚钻出城外的地面。

「有约五十名的士兵,还有马。」

加洛瞬间沉默。一会儿后,他开口:「终于要正式接管吗?」

「人数很多,我觉得真的实在不妙。」

「这里的人类真可怜。」

「很可怜啊。所以,我才这么急。」

「没必要慌成那样吧?这完全是人类的问题。」

「不是的。」

「不是?」

「不只是人类,他们也想危害动物。」

「怎么会?」

「我听到他们的谈话。」

「真的假的?」

「真的。」

「这下糟了!」加洛大叫。

我边附和,边苦笑。原本当成与自己无关的事,悠哉旁观,一旦知道自己会受波及,就大叫「这下糟了」,实在太单纯,太容易明了。

「快回去找库洛洛商量吧。」加洛突然着急起来。

「不过,就算回去,也没办法通知人类。」

「只要拼命倾诉,他们应该会懂吧?」加洛说,但我觉得他这话并没有多认真。「好了,快回去吧。」

「即使现在赶路……」不管用走还是用跑的,到达广场时,日头都已下山。

「不必担心。瞧,那边不是有铁国士兵吗?」加洛把脚伸向城墙附近的小屋。

只见铁国士兵骑马从城墙那边过来。

「他们好像会轮班到城墙外。」

「轮班?」

「对。大概是要调查城墙外的情况,应该也是想确认同伴是否顺利抵达。他们骑马来来去去,所以,你消失之后,我偷偷跳上马屁股的行李袋到这里。」

「原来如此?」

「喏,多姆,恰恰出现。」铁国士兵骑马经过我们旁边。

「咦?」

「喂,多姆,走啦!不要落后。」加洛催促着,快步前行。

等一下——我连忙跟上,狼狈地心想,那么容易就能跳上去吗?加洛不理会我,迅速往前,我紧紧尾随。加洛爬上地面隆起处,一跃而起。我不假思索地模仿,勉强上了马。

我们擅自搭便车,马当然吓一跳,身体抖动几下,但士兵似乎没发现。或许他以为马是因为地面的凹凸而弹跳。

行李袋没办法装下我和加洛两只猫,我们只好各别抓住行李袋上的绳子。

马载着我们,轻盈地往广场前进。我看到骑马士兵的背,虽然瞧不见表情,但他拼命策马奔驰。是发现同伴已来到墙外吗?他的背影散发出「得快点向独眼兵长报告」的使命感。

「可是啊,多姆。」加洛忽然出声。

「嗯?」马上摇晃得很厉害。

「如果他们是在等同伴来,不觉得没必要放上门闩吗?」

「咦?」听到加洛的话,我蓦地想起,铁国士兵进占的第一天,加洛也提出相同的疑问。

「就城门啊。铁国士兵到这里后,一直锁着城门不是吗?为什么?」

「没想到你也会介意这种小事情。」

马一眨眼就穿过好几条圆道,比想像中更快抵达广场。马在广场附近放慢速度的时候,我们数着「一、二、三」跳下。

仔细想想,「远方来的老鼠」也是这样进到这座城市的吧。而城里的人类误以为是透明士兵来拯救他们。

「这马真是厉害。」加洛一脸佩服。

「咦,出什么事?」我疑惑道。

广场聚集一大群人。就像铁国士兵进城当天那样,城里的人类大半都来到这里。

「哦,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加洛东张西望。

我们穿过群众的脚边,观望广场的情况。

此时,有个影子从我们背后小跑步靠近。「多姆,你回来了。」影子说。是库洛洛。「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听到这话,我才发现「这样啊,我也可能永远见不到加洛和库洛洛」,不禁庆幸能够平安返回。

「我总算设法回来了。」

「也是托我的福啦。」加洛插嘴,但我没异议。「没错。」

「怎么样?外头有什么吗?」库洛洛问。看见库洛洛离开顽爷家在外头晃荡,我觉得非常稀奇。

「有什么是指什么?」

「有没有发光的石头?为了得到发光的石头,弦不是想骑马出城吗?」

「啊,对了!」我这才想起自己骑上马的经纬。

「看来你完全忘记这件事。」

「我忘得一干二净。」我老实承认。「没有,」我摇摇头,「没找到发光的石头。或者说,我连自己去了哪里都不清楚。」

虽然没找到石头,但我发现奇妙的人类——我原想补上这句,却又住口。解释起来太麻烦,而且目前那不是最紧急的。

「然后,库洛洛,其实大事不妙,敌人马上就要过来。」

「敌人?」库洛洛讶异地问。「敌人不是早就来了吗?」

「不是的,还有更多的士兵等在北侧的墙外,不久便会进城。」

「要展开更正式的支配,是吗?」

「库洛洛,先不管那些,大家怎么都聚在广场,不是禁止外出?现在是反过来,禁止待在家里吗?」加洛望着广场,疑惑地抽动鼻孔。

「不,不是的。好像要举行决斗。」

「决斗?」加洛怪叫着,望向我。他的眼神满是好奇。不,比起决斗,等在墙外的铁国第二批军队不是更重要吗?虽然这么想,我也忍不住好奇:「决斗?」

「多姆,你骑马出去后,丸壶、菜吕那些男人站了起来。」库洛洛说明。

「站起来?」应该不是指从椅子上站起来吧。

「他们拿起可充当武器的东西,冲到冠人家。不,不只是男人,女人也是。」

「库洛洛,你看到啦?」

「丸壶他们发出吼叫般的呐喊,总之是激动万分地跑过屋前,我不禁产生兴趣。追上去一看,他们聚在冠人家前。喏,多姆和加洛都不在,只能亲自去瞧瞧,我就出门了。」

「搞什么,平常都推给我们喔?」

「是啊。不过,那时只剩下我,不得不自个儿跑一趟。」

「顽爷赞同丸壶他们的行动吗?」

「顽爷说:『我了解他们的心情,但未免太有勇无谋。』」

「嗯,是啊。没错,实在乱来。」加洛听得目瞪口呆。「武器只有牛刀、小刀之类吧?哪可能打得赢?」

确实,若是碰上铁国的枪,一眨眼就会被打得落花流水。别提受伤,应该会死一堆人。

「丸壶真有胆。」我一脸佩服,库洛洛应道:「不是有胆,他想必非常不安。」

「不安?」

「有胆识的人会再观望一阵子。大概是号豪和医医雄都不在,丸壶内心很不安。他不安得受不了,便想付诸行动。人类大闹时,是需要恐惧的。」

「这是顽爷说的吗?」

「不,这是我的看法。」

「然后呢?独眼兵长他们有何反应?」

「状况相当紧迫。独眼兵长和士兵们拿着枪,走出冠人家,与丸壶他们对峙。」

「即使看到枪,丸壶他们也没退缩吧?」

「因为他们既兴奋又害怕,总之情绪高亢。」

「铁国的士兵有没有开枪?」

我在脑中想像,镇压骚动的过程是不是已有人牺牲?

「独眼兵长说很多话安抚丸壶他们,可是场面乱成一团,平息不下来。于是,冒出『砰』一声枪响。」

「果然。」

「是朝天空射击,应该算警告吧。众人瞬间安静,此时,独眼兵长大喊。」

来决斗吧!

「决斗?什么跟什么?」

「独眼兵长说:『我们来进行一场决斗,如果你们的代表获胜,就答应你们的要求。』」

「哎呀,」加洛轻笑,「实在难以置信。我不认为铁国的人会遵守诺言,那只是信口开河,随便说说吧。」

「我也有同感。」前来接管的敌人,不可能只因一次决斗落败,就收兵撤军。况且,「你们的要求」指的是什么?愿意让步多少?未免太笼统。

「是啊。」库洛洛附和。「约莫是要平息骚动,才随口承诺。事实上,丸壶他们也稍微安静了一点。」

「真的假的?」加洛愉快地笑着。「头脑会不会太简单?」

「我也这么想。」库洛洛换副语气,「不过,后来听到顽爷的话,我恍然大悟。」

「顽爷说什么?」

「只要有一丝可能,人就会想赌一把。难道不是吗?听到『在决斗中获胜,或许能得救』,人便会暗忖『那就等到结果出炉吧』,然后踌躇再三,不敢贸然行动。独眼兵长很聪明,丸壶他们立刻安静下来。现在,台上即将举行决斗。」库洛洛解释。

「谁跟谁决斗?」我问。

此时,周围人类的喧哗声停止。

我望向台上。

不知不觉间,独眼兵长已上台,身后站着约十名士兵。他们应该累积不少疲劳,不晓得是不是干燥龟裂,涂在脸上的颜色似乎随时都会剥落。

人类又吵闹起来,声浪震动着我的毛。窸窸窣窣,真的要决斗吗?吱吱喳喳,号豪怎么啦?唧唧咕咕,视决斗的结果,我们可能得救吗?窸窸窣窣,不管怎样,结果都会很惨吧,医医雄在哪里?他还没回来吗?吱吱喳喳,到底该怎么办?

独眼兵长扯开嗓门。

在场的人类同时沉默。

现在开始决斗。这个国家的代表与铁国士兵的代表将在台上面对面,轮流对彼此开枪——独眼兵长说明。

枪上有个叫板机的部分,只要扣下,就会射出子弹。双方轮流扣一次板机,其中一方手按在地面,另一方即获胜——独眼兵长继续道。

「倒下去就输了。反过来想,即使被击中,只要能撑住不倒下,就不算输。」独眼兵长的语气像在开玩笑。「简而言之,即使脑袋被轰掉,站着就不算输。」

「哪有人死掉还能站?」加洛质疑。

「没有吧,那只是玩笑话。」库洛洛说明,但现场没有一个人笑。

「有问题吗?」独眼兵长的话声响彻四周。

一开始没人出声。明明应该埋怨「不要擅自搞什么决斗」,却没任何人抗议。

「为何大家要听从独眼兵长的话?」加洛困惑地问。「他们应该要生气,叫他别擅自决定。」

「是脑袋混乱了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比起脑袋混乱,他们更期待在决斗中得胜,换取获救的机会。」

「人类实在太乐观。」我有感而发。

「以为很乐观,却又悲观得要命。难道不能中间一点?」加洛叹道。

「为什么是弦!」某处传来丸壶的叫声。「为什么决斗的人是弦!」

我望向库洛洛,「是弦吗?」

「没错,是独眼兵长决定的。这场决斗,是弦与酸人对决。」

「咦,铁国的代表是酸人?」加洛吓一跳。「那家伙真的变成铁国的人?」

「独眼兵长很狡猾,很聪明。」库洛洛解释。「站在铁国的立场,这比派他们的同伴出场决斗保险。」

我不禁暗忖,或许独眼兵长想观赏同一国的人类彼此厮杀的余兴节目。想看别国的同胞互相残杀,借此取乐。

「没人会想让自己的同胞涉险吧。」库洛洛说。

「就是啊,讨厌的事最好交给外人。」加洛点点头。

库洛洛和加洛的对话莫名触动我的心,就像留下一道爪痕。讨厌的事交给外人去做确实比较好,这么一想,我脑中的臆测逐渐成形,似乎将带来重要的启示,然而征兆一下就消失。

接在丸壶之后,周围的人也发出抗议,不同意弦当他们的代表。

「我来当代表!」丸壶叫道,但独眼兵长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毫不理会。

我忍不住环顾人群,寻找弦的家人。不知弦的妻儿现在是什么心情?

「由他当代表哪里有问题吗?」独眼兵长明确地回应。「这个年轻人不是很适合担任你们国家的代表吗?」

加洛看着我纳闷道:「弦适合当代表?我倒不觉得。弦是个好家伙,但他一点都不强。」

「以不堪一击的意义来说,或许很适合。」我回答。独眼兵长可能是在讽刺这个于战争中落败,只能任人割宰的国家。

我歪着头张望。云拉成薄薄一条带子,但天空洁净平稳。

「好小哪。」我说。

「小?什么东西小?」

「我们呀。瞧,不管人类是不是要决斗、是不是要开战,对天空都没半点影响。」

「那当然。」

我仰望一会儿,天空仿佛悠哉地呼吸,呵开云朵。看着看着,我的身体似乎也染上那种蓝白色。

人群一阵紧张,我立刻察觉。气氛紧绷,仿佛有只巨大的手握住整座广场。

弦走上高台。

酸人也在那里。

两人拉开距离站着,各持短枪。他们战战兢兢地地紧握陌生的武器。此刻,这座城的人类命运可说全托付在弦的身上,但他的模样实在是太靠不住。

没人对弦说话。交给你、拜托了、加油——没冒出半句,每个人都屏气凝神。

然而,群众里有人提到「透明士兵」。「透明士兵呢?」「透明士兵何时才会出现?」「透明士兵不来救弦吗?」

加洛凑近,低问:「喂喂喂,怎么大伙都在讲透明士兵的事?」

「城里的人类都在讨论透明士兵到来的传闻吧。」

我望向台上的酸人。他似乎很不愉快,也像是不安。嘴角微扬,看不出是在笑,还是满心苦涩。

「库洛洛,这果然只是一场游戏。」我不禁加重语气。「即使弦得胜,敌人也不可能说『甘拜下风,那我们走了,再见』,拍拍屁股离去。」

「唉,是啊。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游戏吧。」

我忽然浮现一个念头,提议「趁现在去找号豪他们怎么样?」

「号豪他们?」加洛反问。

「为了这场决斗,铁国的士兵几乎都聚集在广场吧?现在冠人家那边一定没几个人守卫,或许可打开秘密房间的入口,进去里面。」

「哦,有道理。」库洛洛点点头。

我瞥见站在台上的弦,显然他十分不安与严肃。交互望着冠人家的方向和台上,决斗的结果也令我挂心。

可能是注意到我这副模样,库洛洛说:「啊,多姆,弦没事的。」

由于库洛洛很擅长预测天气,语气就像在宣告明天会放晴。我有些吃惊:「没事?弦会没事吗?」

「没错,其实稍早前,我看到酸人在跟弦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加洛问。

「酸人在跟弦商量?」

「就在刚才,我想铁国的士兵也没发现吧。他们在冠人家后面交头接耳,我偷听到一些。」

「他们在商量什么?」

「好像是要作弊。」

听到库洛洛的话,我心中涌现不祥的预感:「作弊?」

「说是决斗,也就是对方倒下,站着的一方胜利吧?独眼兵长不是那样说明吗?既然如此,弦开枪后,酸人假装倒在台上,决斗便宣告结束。就是这么回事。」

「喂喂喂,真的行吗?」加洛扫兴地说。

「怎么不行?这并未违反决斗规则。」

「酸人要故意输给弦吗?」我确认道。

「没错。」

「那样酸人有何好处?」

「是酸人向弦提议的。」库洛洛提高音量。「酸人说:『这是最后一个机会。我假装站在铁国这边,就是要等待时机。』」

「什么意思?」

酸人好像是这么说明的:

之前提过,挨你们的训后,我一直在思索。父亲遭到杀害,我决心无论如何不能放过那些家伙,想着该怎么报仇。不过这样下去实在没胜算,所以我假意协助铁国士兵。先前医医雄的下毒计划,实在行不通,或许你们是绞尽脑汁才想出那个点子,可是在水缸里下毒,不可能一口气毒死全部的人。就算死了一人,只要其他士兵还活着,你们统统都会遭殃,没有一个躲得掉。于是,我以另一种形式利用毒药。当时我假装背叛医医雄,博得铁国的信赖,现在才会被选为铁国的决斗代表。这是最棒的机会。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因为过去我实在太自私任性,但我终于醒悟。父亲一下子就被杀死,会保护我的,只剩这个城市的同胞。那个兵长谁不好选,偏偏选我跟你决斗。他打算让我们自相残杀,他们在一旁看好戏。他们把我们的生命当成余兴道具,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我要反过来利用他们。你一开枪,我就立刻倒地。决斗是倒地的一方落败,所以弦,获胜的会是你。那么一来,便等于我们国家胜利,对吧?

「哎呀,酸人竟然这么有想法。」加洛一脸佩服。

「弦也同意。他们是同一国的人,一起作戏很简单的。」

「真的没问题吗?」我不禁担心。

「会有什么问题吗?」库洛洛问。

「酸人不会背叛吗?」

「背叛?可是,这是酸人提出的点子。」

「加洛,这不是酸人常耍的手段吗?用临时想到的点子骗人、捉弄人。库洛洛,你不认为他会背叛吗?」

「我觉得酸人这次应该是说真的。」库洛洛继续道:「好,多姆,你和加洛去探探冠人家吧,我在这里观察情况。」

我牵挂着即将在后方台上举行的决斗,仍迈出脚步。难得独眼兵长和部下都聚在广场,我不想放过大好机会。

来到冠人家前面,准备进去时,后方爆出一道巨响,宛如空气破裂般魄力十足。忘记是第几次听到,不过,我知道那是枪声。

我和加洛身子一抖,尾巴的毛倒竖,僵在原地半晌。我望向广场,背后顿时人声鼎沸。

「是决斗开始了吗?第一枪是弦,还是酸人开的?多姆,你觉得是谁?」

「会是谁呢?」

由于不能折返,我继续走向冠人家。入口旁的墙上有个小洞,我们依序钻进去。

没有人的气息。屋里一片寂静,甚至前方加洛脚底肉球触碰地面的声响都听得见。

「有人吗?」加洛喊着,走进里面。屋中一片昏暗,有种异于上次造访时,士兵群集的紧张感。

我走近靠在墙边的柜子。「就是这里。这个柜子的后面有秘密房间。」

「秘密房间!好酷。」

「这栋屋子的地下好像有房间,入口楼梯在柜子后面,号豪他们就是被拖进去。」我边说明,先搭上前脚,试着推柜子,却一动也不动。我使劲加压,依旧不动如山。

加洛走到我旁边问:「要移开这个柜子吗?」他靠上去,借着体重开始推。

一样纹风不动。

「不行。」加洛放弃得很快,「根本连动都不动。」他夸张地喘着气,连尾巴都喘息似地跟着摇晃。

「人类很轻松就推开吗?」

「是啊,两个人合力,马上就推开。」

「怎么不做得连猫也能推开?」

我们再次挨在一块,用力推挤柜子。尾巴似乎总算愿意帮忙,膨胀得像根鸡毛掸,靠向柜子。可惜什么事都没发生。

「不行,先休息一下吧。我们不适合干这种苦力活。」加洛说起泄气话,放掉力气。

不适合苦力,这话有道理。我们熟悉跳跃、奔跑之类让身体如弹簧般迅捷活动的运动,但要对重物施力,实在做不来。只会让关节和肌肉变得沉重,搞得气喘如牛。

然后,加洛愤愤道:「坦白讲,这玩意真的会动吗?」不料,像要反驳他的疑问般,柜子往旁移动。

推的时候一动也不动,准备喘口气,柜子竟忽然挪动,我们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

其实是有人在另一头移开柜子。既然能从这里进去,当然也能出来。我们都忘了这天经地义的道理。

事发突然,我们吓一跳,完全遵守来自太古的指令「危险!快离开」,当场跳开,往同一个方向逃窜。

我们拼命挪动四肢,伸长鼻子,跳进室内角落的大袋子。

我把身体滑进铁国士兵的行李——堆在一处的脏袋子中打开的袋口。

视野变得狭窄,灰尘的气味包围着我。

感觉有谁在附近一直戳我。原来是自己的心跳声。

我把注意力转向袋子外面的情况。视野虽然变窄,但能透过小洞观察。我窥见柜子移开,有人走出。待疑似铁国士兵的人影离开,我探出袋口。

柜子已推回原位。

我爬出袋子,叫道:「加洛。」

「多姆,我在这里。」加洛从皮袋里现身。「吓我一大跳,柜子突然动起来。」

「走出一个铁国士兵,果然有秘密房间。」

「人类轻轻松松就推开。」加洛没有佩服,也没有气愤的样子。他原要爬出袋子,却「啊」地一顿。

「怎么?」

「袋子里的布勾到脚。」加洛再次钻进袋子,拖出一样东西。

「那是什么布?」

加洛在地上摊开那块旧布。

我呆呆看着,突然灵光一闪。「这……」我叫道,简直不敢置信。「这不是那个吗?」我一时想不起正确名称。喏,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愈是焦急,答案离我愈远。

疑问的漩涡出现在脑海,进一步搅乱言语,紧接着发生各种反应。而后,疑问的漩涡逐渐转弱,显露核心。

过去的所见所闻,及种种不对劲的感觉,借着一点小契机逐渐拼凑在一起,彼此融合,化成一个形状。

「加洛,我们回广场!」话声刚落,我已跑出冠人家。「去找库洛洛商量!」

「喂,多姆,等一下。」

「干嘛?」

「我们从刚才就一直来来去去呢。」

回到广场一看,人们注视着台上,神情紧绷。那与其说是惊讶——不,他们应该很惊讶,但更像是搞不清楚状况。

我钻过人们的脚边,想移动到能看清楚台上的位置,但人们的身体和头挡住视线,找不到适合的地点。

视野豁然开朗,就是这里——仔细一瞧,原来我在高台前。

我挺直背脊望向台上。

左边是举着长筒枪的酸人。

右边有段距离的地方站着弦。他像根棒子般伫立,呆呆拿着枪。

「多姆,你回来得真快。找到号豪了吗?」一道响亮的话声传来,回头一看,是库洛洛。他用屁股着地、后脚张开的姿势坐着,舔着肚子上的毛。虽然毫无紧张感,但他一定是在那里观望台上的决斗。

「决斗进行得如何?」

「一开始是弦开枪。」

「我听到很大的枪声。」

「但是没打中。」

我循着库洛洛的视线,往酸人背后更远的地方望去,只见广场旁的树枝折断。

「子弹偏离,射到那根树枝。」

「那酸人呢?有没有遵守约定倒下?」我问。然而,酸人仍大剌剌地站在看台上,答案不言自明。

库洛洛遗憾地叹口气。「弦一脸苍白,生气地指着酸人大叫:『你骗我!』」

「果然不出所料,酸人不愧是酸人,不负众望。」我开玩笑道。库洛洛不禁苦笑:「他辜负人民的期望,却没辜负你的期望。」

「可是,酸人那种态度,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多姆,什么意思?」

「酸人过去在城里作威作福,大伙不是都很厌恶他?讲好听点,也称不上受人喜爱。」

「是啊。」

「在这层意义上,酸人的立场反倒接近铁国士兵。若说该投靠哪一边……」

「该投靠铁国吗?或许吧。」库洛洛也同意。

「那么,决斗进行到哪里?轮到酸人开枪吗?」

「没错。瞧,他那得意的样子。」库洛洛伸了伸右前脚。

台上的酸人面露笑容,眉眼扬起,嘴巴开心地张开。

聚在广场的人们不知如何是好,愣愣看着事情发展。弦失败了,这场决斗已无胜算。希望破灭,没人能接受这个事实。

假如酸人失败,便又轮到弦开枪,或许他们都暗暗这么祈祷。

「接下来轮到我!」酸人举起枪大喊。

酸人一步、两步,慢慢走向脸色苍白、僵立原地的弦。双手依然举着枪。

然后,他把枪口对准弦的脑袋。

「咦?」弦瞪大双眼,仿佛在窥看枪筒内部。

略迟一拍,人群传出阵阵骚动。简而言之,就是用各种不同的说法抗议:「在那么近的地方开枪太卑鄙!」

台下抗议得愈厉害,酸人就愈开心,怪笑个不停。「记不记得铁国兵长怎么说明这场决斗?要我们互相开枪,但没规定该离多远,不是吗?那么,即使在这么近的地方开枪,也不算犯规。」他大声主张,枪口几乎快贴在弦的脑门上。「岂止没犯规,简直聪明到家。」

弦面无血色。他应该对酸人愤恨不已,现在却一副快吓昏的模样。

「哎呀呀,这下糟糕。」我说。

「酸人的手段真教人佩服。」库洛洛点点头。「他一定打算在这场决斗中射杀弦,赢得铁国的信赖。」

「实在聪明。」我佩服道。

「还有,酸人是打从骨子里喜欢干那种事吧。像是有人吓得惶惶不安,或绝望到陷入混乱。」

人们依旧怒气冲冲。这不算决斗!取消决斗!他们大声要求。

于是,独眼兵长站上前,甩甩手,仿佛在斥喝「罗嗦」。

广场上的群众瞬间安静。

独眼兵长开口:「事到如今,不准埋怨。刚开始决斗时,你们不是默默接受规则?弦开枪前,你们期待会赢吧?情势不妙就想反悔,未免太没道理。只要情况不利于己,便抗议不公平,没有比这种人更不讲公平的。不对吗?」然后,他朝酸人抬起下巴。「好,轮到你了。」

酸人笑容满面,几乎是把枪顶在弦的头上。

广场上的人们「啊、啊」呻吟,将到嘴边的话吞回去。

此时,加洛跑过来。「你在这里啊。我没跟上你,还在想你跑去哪里。」

我和库洛洛转向加洛。

加洛叼着刚刚在冠人家找到的布。

「那是什么?」库洛洛纳闷道。

「对对对,我要问这块布的来历。」我想起要找库洛洛商量的事。

「这是在那些家伙的行李中发现的。」加洛放下布。那块有点厚度的布虽然破损肮脏,仍看得出图案。我仔细观察布上的纹样。

布面画着许许多多的眼睛,宛如监视着四面八方,掌握一切事物。

「眼睛?这到底是什么?」库洛洛一脸疑惑。

「就是……喏,那个啊。」

「那个是哪个?」

「传说中,复眼队长的……复眼队长的帽子。」

「咦!」库洛洛惊呼。

我点点头。

「在哪找到的?」

「方才不是说过?在铁国士兵的行李里。」

「究竟怎么回事?」

可以导出的答案没几个。「就是……」我一开口,台上突然传来清脆的「喀嚓」声。

接着又是「喀嚓」一声。「喀嚓」、「喀嚓」,像是在空气中点火。

发生什么事?我抬头望去,只见酸人歪着头,努力把弄着枪枝。

「咦,怎么会?」他慌了手脚。

紧闭双眼的弦,战战兢兢地睁开眼。

「好,结束。」独眼兵长大声宣布。他嘴角扬起,微微一笑。「扣过一次板机就得换人。」

「等等!」酸人高喊。「我扣下板机,可是根本没射出子弹。这把枪是坏的!」

「那当然。」独眼兵长若无其事地应道。「因为我动了手脚。」

「咦?」

「喂,弦,轮到你。这次别射偏,在他旁边开枪没关系。」独眼兵长拍拍弦的肩膀。

「喂,那什么话!」酸人叫得更大声。

「抱歉,」独眼兵长回答,「若要说,我呢………」

我看看台上的兵长,然后望向加洛摊开的布——那块画着许多眼睛的旧布。

「我和这个国家的人民是同一阵线。」他继续道。

换句话说——

他就是复眼队长,率领士兵对抗库帕的队长。

「喂,多姆,究竟怎么回事?独眼兵长怎会站在弦那边?」

过度兴奋的人们,开始慢慢移动。我们怕被压扁,暂时避往广场角落。虽然离开现场,还是看得到台上的情况。

我们围成圆圈,三只猫讨论起来。

「加洛,他就是复眼队长。」我望向台上。独眼兵长要弦举起枪,站到酸人旁边。

「咦,多姆,你在讲什么?那些家伙明明是铁国的士兵。」

我看着一旁的库洛洛。「库洛洛,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

「一切都是谎言。」

「一切都是谎言?你话中一切,是指哪一切?」

漩涡又在脑海打转。该从何处讲起?我只能捞起漩涡里的断片,毫无脉络、支离破碎地说出口。

「独眼兵长,就是复眼队长。」

「你又来了。不就告诉你,他们是铁国的……」

「那些人也许不是铁国的士兵。」

「咦?」加洛睁大双眼。「那他们是谁?不是铁国的士兵,是何方神圣?而且,他们明明自称是铁国士兵。干嘛要撒谎?」

库洛洛弹胡子一下,开口:「能够想到的理由……」

「能够想到的理由?」

「不假装成铁国士兵,就没办法进来城里。」

「进来城里?为什么?」

「对了,城墙!」我大声说,回想起从荒野回来的情形。我无法翻越墙壁,在墙外一筹莫展。

「没错。」库洛洛点点头。「城墙上满是毒刺,难以翻越。想进来,只能光明正大地叫里面的人开门。如今,这个国家战败,所以他们佯装成铁国的士兵,进入城里。会不会是这么回事?」

广场一阵喧嚷,我们同时转过头。

铁国的士兵从台上走下。不,我们确定他们不是铁国士兵,但还不明了他们是什么人。总之,在独眼兵长的率领下,他们陆续离开广场。「目前是什么情况?」加洛突然跑出去,「决斗结束没?现在是什么情况?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想追上前,库洛洛指示:「如果猫很多,或许会被赶走。多姆、加洛,你们去探探情况。」比起冲动的加洛,我更希望库洛洛同行,无奈加洛已兴冲冲地跑走。

我留下库洛洛跟上。

「真的来来去去的。」加洛似乎玩得很开心。

士兵们排成队伍,齐步前进。大概是要回冠人家。

酸人呢?经过广场时,我觑向台上。人们挡住视线,看不清楚,我没办法,只得原地跳跃。原来酸人瘫软在地。他挨子弹了吗?我原本这么想,但没听到枪声。看来是吓到连站都站不住。他被丸壶等人团团围住。

「多姆,若那独眼龙真的是复眼队长……」走在旁边的加洛开口。

「这个猜测应该是正确的。」

「那么,为何他不告诉大家?」

「咦?」

「他干嘛不早点宣布:我是复眼队长,我回来了!难道有非隐瞒不可的理由?」

「啊,也是。」

「假使他是复眼队长,干嘛不堂堂正正回来?」

确实,加洛的话有道理。

「还是,传说中复眼队长舍命打倒库帕,如今不好坦白自己仍活着吗?」

总不会是那种理由吧。

从广场列队离开的士兵进入冠人家,我们也溜进去。

士兵们一脸严肃地站在墙边,脸部和来到城里时一样,涂满颜色。屋内弥漫着身心俱疲的气息,我用鼻子探探周围,充斥着汗水味。他们几乎是靠最后一丝力气撑着吧。

你们是谁?为何刻意冒充士兵,跟着独眼兵长来到这里?我好奇得要命。

「这样……」一名士兵询问独眼兵长,「就结束了吗?」

「嗯,是的。」独眼兵长点点头。「这样就行了吧。」他像在对自己说话。「你们也是,真的……」

他没继续开口。

几名士兵垂下头。他们一动也不动,以为是累到站着睡着,似乎并非如此。他们强忍着随时会爆发的情绪。

「喂,叫那两人过来。」独眼兵长下令。

柜子附近的士兵立刻行动。他们推开柜子,挪到旁边,消失在另一头。秘密房间转眼出现。

一会儿后,脚步声响起,人影沉重地扩散开来。屋内变得有点拥挤,因为号豪与医医雄随士兵出现在秘密房间的入口。感觉好久没见到他们。

「原来他们没事。」我低喃,加洛应道:「岂止没事,看起来活蹦乱跳的。」

「也不到活蹦乱跳,不过好像没受伤。」

「酸人呢?」号豪问独眼兵长。「情况如何?」

独眼兵长微微一笑,应道:「嗳,差不多就那样吧。那家伙什么都不懂,根本不晓得父亲的所做所为,只是个自私自利的蠢货。他刚刚吓到腿软,终于尝到背叛的可怕滋味。接下来随你们处置,想一吐怨气,就尽情泄愤。要杀要剐,都随你们便。」

「把他宰来烤,或许会意外好吃。」号豪笑答。

听着这段对话,我总觉得不太对劲。跟前些日子的气氛不太一样。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两人的对话没有紧张感。

号豪和医医雄与独眼兵长平等地交谈,甚至称得上友好。「原来如此,号豪早就知道。」我低语。

「知道什么?」

「那个独眼兵长就是复眼队长。」

「多姆,这是真的吗?」加洛半信半疑。

「号豪小时候见过复眼队长。」我忽然想到这一点。「他们并非完全不认识。」

「那么,号豪为何没立刻发现?独眼兵长来到这座城市时,他应该会认出那是以前见过的复眼队长。」加洛质疑。然后,没等我回答,加洛便已想通:「对了,他们脸上涂着颜色嘛。」

听到这些话,我忍不住呻吟。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在脸上涂颜色。

「那么……」我望向其他士兵,他们的脸也涂着色彩。我十分纳闷,为何要绘上那些令人窒息的装饰图案?若是要避免被认出真面目,就不难理解。

「现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门口一阵嘈杂,士兵带着弦进来。与在决斗台上相比,弦的脸色恢复许多,但依然惊慌失措,眼神游移。显然他是最搞不清楚状况的。

看到号豪和医医雄,弦总算稍稍松口气。「原来你们平安无事!」

「弦,辛苦了。」号豪露齿笑道。「决斗好玩吗?」

「号豪。」状况外的弦,迷迷糊糊地问:「这究竟是……」

「既然是你,一定顺利克服难关了。」医医雄说,弦眨着眼睛。

「坐那边。」独眼兵长(我已确定他就是复眼队长)指示弦。「抱歉,一直瞒着你们,我现在就来说明。」

「说明?」弦交互望着两旁的号豪和医医雄。「怎么回事?我一头雾水。」

「我们也只晓得大概,细节不清楚。」医医雄应道。

「弦,听好。虽然难以置信……」号豪皱起眉,指着兵长。

「难以置信?」

「这个人……」

「其实是复眼队长。」医医雄接过话。

「咦,」弦瞪大双眼,「什么意思?」

「而那些人,」复眼队长指向站在墙边,脸上涂满颜色的士兵说:「是库帕的士兵。」

「咦?等、等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正确地讲,是从前被当成库帕士兵带走的人。因为世上根本没有库帕。」

「什么?」

复眼队长的脸上明显浮现倦色。那应该不是突然冒出,而是长年的积累。疲惫好似化成汗滴,随时会从鼻头滴落。

虽然胆战心惊,弦却打量着复眼队长,嘴里咕哝着:「你真的是复眼队长?」接着,他望向站在墙边的士兵。

复眼队长笑道:「嗳,总之我马上说明。有疑问尽管提出。」

疑问太多了!我叫道,真想把接连浮现脑海的问题拾起扔过去、拾起扔过去,但我明白,复眼队长口中的「你们」不包括猫。无论何时,我们都在对话圈子外。

「库帕……」弦的话声沙哑,仿佛在求助。「你说库帕不存在?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库帕并不存在。」

「可是,直到十年前,每年都有士兵被带走。号豪的祖父也被选为库帕的士兵,真如你所言……」

「你最好叫他复眼队长。」号豪语带调侃,或许是想帮弦适应状况。

「假设就像复眼队长说的,」弦顺从地改口,「库帕不存在,他们究竟是去哪里、做什么?」

「库帕只是个名目。」复眼队长转动脖子,发出骨头倾轧声。「他们是被选去铁国的人。」

「选去铁国?」

「每年都由我挑几个人带往铁国。」

「目的呢?」

「你知道百年以前,我们与铁国发生战争,打了败仗吗?」

弦点点头,我们两只猫也跟着点头。「顽爷提过,那时铁国也派兵来接管我国。」号豪补充,「当时顽爷尚未出生。」

「顽爷还在啊,真怀念。」复眼队长叹道。站在墙边的几个士兵默默无语,却感慨地点点头。对啊,若他们是库帕士兵,一定住过这座城市,也认识顽爷吧。顽爷比在场何人都长寿。「如同顽爷所言,百年以前,我们国家打输与铁国的战争。于是,我们不得不接受铁国的统治,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弦纳闷地歪起头。

「没错,从那之后,这个国家就受到铁国的统治。」

「咦?」弦颇为讶异,「那……」

「跟你知道的不一样吧?」

「嗯。」

「把你过去学到的一切忘光。」复眼队长语气尖锐地说着,抓起附近的蜡石在脚边画圆。「你学的应该是,将圆剖成一半……」他由上而下拉一条线。

啊,是这个国家与铁国的关系图。我也立刻看出。

「我们已听过复眼队长的说明。」号豪和医医雄告诉弦,「你会大吃一惊。」

复眼队长拍拍图说:「圆的左半边是铁国,右半边是这个国家。然后,这个国家里有许多小城市。」他在右半圆里添上数个小圆。「而国王住在正中央的小城市,你是这么学的吧?」

「难道不是吗?」弦怯怯地问。「听说,战争是在……呃,我国与铁国的边界上,打了八年之久。」

「那是假的。」

「假的?」

「全都是假的。」复眼队长微微扬起单眉,用脚抹掉画好的图。「实际上是这样的。」他画出一个和刚刚相同的圆,说:「这是铁国。」

「整个圆都是?」

「没错。然后,这个国家在此处。」他拿蜡石在大圆右边画一个小小的圆。就是五十分之一左右,像是大圆的突起般的小圆。

弦严肃地盯着复眼队长画的图。「那个小圆是这个国家?在那个小圆里,有许多小城市吗?」

「不是。」复眼队长不带感情地否定。「这个国家只有一个城市。」

「只有一个城市?」

「就是这里。这个国家的国土,只有城墙包围的这座城市。就算用走的,也能从一端到达另一端。那就是这个国家的全部,明白有多小吧?」他以棒子戳戳小圆。「听着,你们从以前就被教导,这个国家与铁国是对等的,实际上并非如此。领土的大小和国力都是天壤之别。在铁国眼里,这个国家就像粒灰尘。瞧,你们连世上有枪这种武器都不晓得吧?」

「等一下。」弦打断复眼队长的话。「这个国家只有这座城市而已?」

「对。」

「可是,冠人有时会把其他城市送来的贡品,收进城墙旁边的仓库。那不是还有别的城市的证据吗?」

啊,说得也是——我也想起,其他城市会定期向这座城市进贡。

「那是冠人唬你们的。」复眼队长立即否定。

「那些究竟是……」

「只是铁国分发下来的物资,支配的一方拨出物资给受支配的一方。冠人告诉民众,送到城墙仓库的是来自其他城市的贡品,其实是铁国发放的物资罢了。」

「呃,」弦难掩震惊,「能让我整理一下思绪吗?」

「你尽管整理吧。」

「那么,百年以前,这个国家就一直受到铁国支配吗?」

「没错,也可说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我和加洛对望。「可是,多姆,这有点难以置信。因为我不曾在城里见到铁国的士兵。」加洛十分困惑。

弦似乎也有一样的疑问。「铁国怎么支配我们?铁国的士兵在哪里?我从没看过。」他征求同意般看着号豪与医医雄。

「说是支配,也有各种形式。」复眼队长再次指着大圆。「懂吗?一个大国,不需要对这么小的国家付出太多心力。」

「两者的差距那么大吗?」

「你觉得百年以前,铁国跟这个国家的战争持续多久才分出胜负?」

弦思索片刻,回答:「一年左右?」加洛说:「弦在讲什么鬼话,大小差那么多,三天就能决胜负吧。」医医雄则应道:「一天左右吗?」

「没错,一天。铁国一来,这个国家随即沦陷。」

「一天?」弦忍不住惊呼。

「在那之前,铁国只是对这个国家没兴趣。铁国认为,这种小城镇般的地方丢着也无所谓。若想占据,随时都行。」

「既然丢着不管也无所谓,为何会打起来?」弦质疑。「铁国比我们国家大那么多,不放在眼里,也没必要攻击吧?」

「我也这么想。但那是百年以前的事,我也不清楚开战的原因。不过,大概猜得到。」

「猜得到?」我问。

「比方,」复眼队长继续道:「铁国动怒了。」

「动怒?」

「对铁国来说,这个国家没有价值。可是,这个国家做出惹恼铁国的事,铁国才会派兵镇压。」

「铁国怎么会动怒?」

「人会为任何理由动怒。不过,这纯粹是我的推测,不一定是事实。」复眼队长叹口气。「如果还有其他促使铁国开战的理由……」

「会是什么?」

「上头换人。」

「换人?」

「国王的椅子一旦换人坐,整个集团的心态也会不同。为政者换人,方针便会改变。」

「那么容易就会改变吗?」

「没错。百年以前,铁国的国王换人后,忽然兴起一个念头。」复眼队长咧开嘴,仿佛在嘲笑自己。「『对了,干脆把那个小国也收归国土。』」

他的语气一派轻松,我忍不住觉得好玩。加洛也笑道:「战争会源于这样一点念头吗?」

蓦地,我联想到老鼠的事。他们也是在某个时间点突然换了副态度。过往,他们总是任我们追捕,如今却会找我们谈判,甚至提出古怪的意见。

到底是为什么?

想法改变了。

那么,想法怎么会改变?一只「远方来的老鼠」出现,对领导鼠群的「中心的老鼠」产生影响。

「百年以前,这个国家一眨眼就被收服。不过,如同我再三强调的,这个国家很小。」复眼队长继续道。「你真的强调很多次。」号豪调侃道,「这几天我不晓得听过几百次。这个国家很小很小很小,听到耳朵都快长茧。」

「在铁国眼中,这个国家根本不值得在乎,所以不打算多费心力管理,也就是怎么样呢?」

怎么样?我不出声地反问。

「他们决定让这个国家的国王管理。」

「国王?」弦反问。「是指……冠人吗?」

「那是百年前,所以不是冠人,而是冠人的祖父。不过,冠人后来继承王位,结果还是一样。铁国指派他们管理这个国家,换句话说,他们代代从事管理这个国家的职务。唔,硬要说,他们不算国王,而是领土管理员吧。」

弦又陷入沉默,大概是在脑中整理复眼队长目前为止的话吧。他拼命把过去所学的知识放到一边,更新为「真实」。「号豪和医医雄听过这些说明了吗?」弦问。号豪扬眉道:「我被带来这里后,大部分都已听说。」医医雄耸耸肩,回答:「全是些教人惊讶的事实。」但他脸上看不出惊讶。

「那么,」弦喘气似地问:「库帕是从哪冒出来的?」

「对啊、对啊,库帕在哪里?」加洛起哄。

复眼队长敛起下巴,瞥一眼周围的士兵。士兵们(不,他们虽是士兵打扮,但看起来不再像士兵)用力闭上眼,不清楚是在压抑感情,还是感情爆发的缘故。

「刚才我也提过,没有库帕这种玩意。以前虽有杉树变成怪物库帕的传说,但现实中并不存在。」

复眼队长接着说:「铁国物资丰富,有马,也有枪。你们只生活在这个城市,所以连马都不晓得,对吧?」

「没错。」号豪同意。

「冠人是不是经常离开城市,说要去巡视其他城市?」复眼队长问。

「这也没错,冠人会定期出城。」

「他是骑上铁国准备的马,去铁国的国王那里。」

「去铁国?做什么?」医医雄问。

「冠人接受指派管理这个国家,必须定期向铁国国王报告,有时也会接到新的命令。那种时候,应该都是骑马。」

「搞什么。」加洛鼓起腮帮子,「原来冠人骑过马,真没意思。」「这不是有没有意思的问题吧?」我灵光一闪,「那冠人或许用过枪。」「咦,是吗?」「他会不会偷偷藏了把枪?他都骑过马了,感觉也有枪。」

弦开口:「回到刚刚谈的,库帕士兵去铁国的目地为何?铁国带走我们国家的人,要他们做什么?」

「刻意要其他国家的人做的,会是什么事?」

「什么事?」

「答案很简单。」

「到底是……?」

「不想让本国人做的事。」

弦、号豪和医医雄面面相觑。

「啊,原来如此,有道理。」加洛当场应声,「如果我们有不想亲自做的事,或许会叫老鼠去做。」这番话比加洛所想的更一针见血。对铁国来说,这个国家就形同老鼠之于我们。只要心血来潮,我们就玩弄老鼠,平常根本没放在心上。

然后,我的脑中掠过「中心的老鼠」的话,也就是几天前他提议的内容。「你们不愿意做的事,或许我们可以代劳。」

「铁国逼迫从这里带去的人做可怕的事吗?」弦含糊地问道。

「你说的可怕的事,指的是什么?」

「比如……」弦眼珠子转来转去,思索片刻。「比如,对他们行使暴力之类的。」

「不是。」复眼队长果断地否定。

「不是吗?」

「铁国很大,物产丰饶,虽然他们会发动战争,但不是会随便折磨外国人的野蛮国家。听好,你的答案并不正确。他们另有目的,也就是山。」

「山?」

「山怎么了吗?」号豪皱起眉。

「铁国的东部有座山,山里有座洞窟。从外面要走完洞窟得花上半天,是非常深的洞窟。」

「复眼队长,那是一种比喻吗?」

「不是比喻,是真实存在的洞窟。洞窟里埋藏着会燃烧的矿石。」

「矿石会燃烧?」

「铁国称会燃烧的矿石为『燃料』,多方利用。拥有那种矿石,就不乏燃料。」

「那……」

「为了得到矿石,必须进入洞窟开采挖掘。很久以前,铁国就有许多人在洞窟工作,开采矿石。这是维持国家运作的重要工作,不过……」

「哪里有问题吗?」

「有毒。」

「有毒?」医医雄蹙眉。

「不知是来自矿石,还是来自洞窟某处,抑或两方皆有,总之,洞窟里飘浮着危害人体的毒素,或许是削掘矿石的灰尘弥漫所致。在矿坑工作的人,绝大多数都会生病。工作一年就会站不起来,咳个不停,转眼衰弱。也可能是挖着挖着,有毒的粉尘渐渐充斥洞窟。一年年过去,愈来愈多人病倒。」

「那不是很危险吗?」号豪说。

「没错,所以……」

「所以?」

「铁国不想让自己的人民牺牲。」

哦,原来如此。我和加洛几乎与弦同时叹息。

「为了挖掘矿石,才带库帕的士兵去铁国吗?」

「没错。百年前战败时,恐怕就是以这样的条件投降的吧。」

「怎样的条件?」

「每年派人挖掘矿石,相对地,铁国同意让这个国家保有某种程度的自治。」

「是冠人提出的吗?啊,不对。是那场战争结束后,这个国家的国王提议的。」

「大概也只有这个选择吧。依照约定,这个国家每年派一些人到铁国。不过,国王没直截了当地说明任务的内容。为什么?」

「知道是要去铁国工作,就没人愿意吗?」医医雄推测。

「这也是理由之一。更重要的是,国王认为说出实情,可能会遭遇危险。」复眼队长摸摸覆盖右眼的布。

「国王会遭遇危险?」

「听好,这个国家的国王都是由同一个家族担任。反过来说,他们能当国王的根据,只有『代代继承王位』这一点,与能力无关。所以,人民一旦发现国王是个对铁国抬不起头的窝囊废,可能会把国王拖下王位,也难怪国王会不安。大概是顾虑到地位会受威胁吧,国王一族发现,比起公布真相,维护威严更重要。」

「是吗?」弦似乎无法理解。

「于是,国王到处宣传库帕的存在,开始派遣士兵。以前,冠人曾问我:『你知道国王统治国家的秘诀吗?』」

「真的有秘诀吗?」

「冠人认为有。」

「是什么?」医医雄问。

「冠人说:『在外部安排一个危险又强大的敌人。』」

「安排敌人?」

「树立起一个敌人,然后大言不惭地告诉人民:『放心,我会保护你们。』如此一来,每个人都会仰赖国王,反抗的人便会减少。」

「冠人居然说那种话……」

「那个人满脑子只有这些事。所以,他在这个国家的外部,捏造一个恐怖的敌人。」

「那就是……」弦探询似地开口:「库帕吗?」

「没错,那就是库帕。」

「士兵是怎么挑选的?」号豪问。「男人们在城市的广场排队,应征库帕的士兵。我也好几次排在队伍里,接受复眼队长的许多问题。然而,我没选上。」

「挑选时有几项条件,必须是男人,且有体力。所以,库帕的士兵制度再持续几年,你,还有你……」复眼队长用下巴示意号豪和医医雄,「或许已被选中。不过,事实上,最后是抽签随机挑选的。因为我们想挑选各种人。」

「挑选各种人?」

「采取一定的基准,挑选出的人会大同小异。」

「挑选出的人会大同小异?什么意思?」

「其实,过往就是这样,大多是体格强健的男人,后来才改用抽签的。」

「如果都是类似的人,会有什么坏处吗?」

「没有,只是最好不要偏颇。」复眼队长深深叹口气,烦恼道:「该怎么说明呢?」动脑似乎也会消耗体力。「听着,我不是提过,百年以前,这个国家的人就被带到铁国,在洞窟里进行挖掘矿石的工作吗?」

「是啊。」

「一段日子后,那座矿山逐渐废弃。经年累月不断开采,洞窟里的矿石愈来愈少。」

「挖个百年,难免会减少吧。」

「没错,状况改变了。」

「只要有人挖,自然会有挖光的一天。」加洛似乎也察觉屋中的紧张感,小声地说。

「是啊,只要有人挖,总有一天当然会被挖光。」我应道。

「喂,多姆,怎么了?」加洛有些吃惊。

「嗯?」

「瞧,你的尾巴担心地摇晃。」他把鼻子转向我的尾巴。

确实,我的尾巴正摇摇摆摆,不安分地、随风飘扬似地晃动着。究竟是怎么了?我为何担忧?检视内心,我倏地想起。「对了,刚刚也提过,铁国的士兵已到城外,或许很快就要攻打进来。现在可不是悠哉谈事情的时候!」

「咦,那要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复眼队长继续道。「一经挖掘,矿石就会减少。看似源源不绝,其实是有限度的,加上发现其他燃料,总之,那座矿山渐渐变得不重要。」

「这么一说,总觉得好沮丧。」加洛有些感慨,我也有同感。

「不过,」复眼队长又道:「我们仍持续派遣库帕士兵,送进逐渐荒废的矿山。」

「理由呢?」

「铁国对矿石的毒性很感兴趣。」

「对毒感兴趣?」

「毒能加以利用,不是吗?为了调查,他们派人进洞窟挖掘矿石,试验哪种人耐得住毒性。」

「他们打算拿来当武器吗?」医医雄问。

「不无可能。所以,最好有各种特质、体格互异的人,避免选择类似的人。」

此时,一名士兵从屋外进来,走近复眼队长身边报告。即使紧紧盯着,也瞧不出复眼队长的表情有任何重大变化。

「好,我尽快说明完毕。」复眼队长语气有些匆促。「他们已逼近这个城市。」

「谁?是谁逼近这里?」弦一脸讶异。

我们猫已知道答案。

「铁国的士兵,正牌的铁国士兵。」

我和加洛对望。果然来了吗?

「那么,库帕的士兵呢?」弦也察觉现下不是悠哉的时候,语气有些焦急。

「库帕士兵被逼着挖掘矿山。不过,就像刚才提到的,目的已变成调查毒性。所以,我向冠人建议。」

「建议?」

「『是不是差不多该停止派人过去?』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没有再派人过去的意义。我拜托冠人和铁国协商,如果不行,至少削减派遣的人数。」

「冠人怎么回应?」医医雄的表情很平静。

「那家伙拒绝了。他愤怒地说:这怎么行!」

「怎么会?」弦仿佛在瞪视黑暗。「为了我们,冠人应该会试着和铁国谈判。」

「你们只看到他的表面。在你们眼前,他总是忧国忧民的模样,实际上并非如此。」

我不禁想起,复眼队长刚到城里时,冠人站在台上大声宣告:「不必害怕」、「我和铁国的国王已谈妥」、「铁国不会蹂躏我国」。那是拼命守护国家的王者之声,充满说服力。倘若那仅仅是表面上的说词,我们等于对冠人一无所知。

「那家伙的本性懦弱又自私。」复眼队长断定。「他这么说:万一我不再派遣库帕士兵,惹得铁国国王不悦怎么办?」

「真的吗?」号豪显然难以置信。

「真的。」复眼队长答完,又摇摇头。「不,话虽如此,你们也没必要对我的想法囫囵吞枣。」

「你的意思是……?」

「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自己去判断吧。」复眼队长直视号豪,淡淡回道。「这才是最重要的。」

「遭冠人拒绝后,你有何打算?」

「我有两个选择。」

「两个选择?」

「听从他的命令,」复眼队长轻叹口气,接着道:「或是去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弦咽下口水。

「你选择哪一边?」号豪追问。

「以前,我走在城里,一个妇人叫住我。那名妇人的儿子前年被选为库帕士兵,跟着我离开。妇人间:『我儿子有没有好好对抗库帕?』我认为,她是在关心儿子是否英勇奋战。」

这件事我最近才听过。

是顽爷吗?顽爷目击到那一幕。

墙边的士兵们传出啜泣声。每个人都低下头,不晓得是谁,拼命吸起流下的鼻水。「他们干嘛哭?」加洛一脸讶异,随即推想出答案:「啊,每个人都有母亲。他们是想起自己的母亲吧。」是吗?我似懂非懂。「我们有母猫,可是,就算想起母猫,我们也不会伤心。」我十分疑惑,加洛不耐烦地应道:「我们是这样,但人类就是会像那样哭哭啼啼。」

复眼队长望向士兵,但没特别说什么,便继续道:「我回答那名妇人:『你的儿子了不起地完成任务』。哎,现在想想,那并不是撒谎。即使不是去对抗库帕,她的儿子也在矿山了不起地执行任务。但是,对母亲来说,其实那无关紧要。儿子是否英勇奋战,她根本无所谓。」

「是吗?」

「然后,妇人又问:『他能回家吗?』『如果他能回家,才是最好的。』说着,她的眼眶都红了。」

「啊啊。」弦悲伤地呻吟。

「后来,我的脑中一直惦记着此事,化成一根刺,扎在我心上,怎么也拔不掉。不管我想到什么,都戳刺着我的脑袋,隐隐作痛。」复眼队长抬起头,露出孩童脸上特有的天真笑容。「然后,」他停顿一拍,「隔年,我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

「我带着三名库帕士兵前往铁国,途中走累要休息时,我告知『库帕的所在地就在附近』,并像平常那样在荒野歇脚。当然,世上根本没有库帕。让士兵相信库帕的存在直到最后一刻,是我的任务。不过,看到士兵埋怨脚酸、肚子饿、库帕很恐怖,我便不禁想着,带他们去铁国是不是一种错误?」

「你有罪恶感吗?」

「类似,可是有些不同。我总觉得,他们应该回家。」

「应该回家?」

「那时最年轻的一个,还算是少年的士兵问:『我回得去吗?』平常,我早就大喝:『你怎会那么懦弱!』但当下我给出不同的答案。」

「你怎么回答?」

士兵们又吸起鼻涕。仔细一想,复眼队长提到的士兵也在这里吧。

「『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打定主意。」复眼队长口吻明确,「假装带走库帕士兵,领他们到别处。」

「别处?」

「铁国与这个国家的边境上,一座有水源的小村子。铁国的人已不使用那里,是一块遭弃置的荒败土地,无人眷顾,形同废村。我以前就知道这么一个地方,便让库帕士兵过去避难。」

「避难?」

「一开始我以为是暂时的,没打算永远住下去。我希望带所有人一起回家,计划在那座村子休息一阵,再返回城里。」

「你怎么跟铁国解释?没看到每年该带去的人,铁国会生气吧?至少会起疑。」医医雄问。

「听着,不管我讲过多少次,你们都没理解到最重要的一点。需要再提醒一次吗?」

「啊,住对方眼中,这个国家只是小到无所谓的地方吗?」不愧是号豪,先一步点出事实。

「没错。所以,他们对库帕士兵没多大兴趣,我一年比一年体会更深。站在铁国的立场,顶多觉得『那个小国每年都会送人过来,不用白不用』。」

「那种制度早早废除不就好了?」

「我不是说过?是那家伙——冠人不肯改变。他害怕铁国,认为透过不断献上自国的人民,才能表达『没有忤逆铁国的意图』。」

我又想起老鼠,「中心的老鼠」或许也是相同的心理。讲得难听点,那个提案的意思就是:「送上其他老鼠给你们,所以放过我吧!」

「我让士兵躲在那座小村子,对铁国国王撒谎:『适合挖矿的人不多,而且很多男丁生病,今年暂时无法送人过来。』

「你这样告诉铁国国王?」号豪语气相当紧张。

「真亏你说得出口。」医医雄一脸佩服。「你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复眼队长耸耸肩。

「实在教人敬佩。」

单纯地听着,似乎只是在陈述平凡乏味的事实:「我试着向铁国国王撒谎,没想到顺利蒙过去。」但想像复眼队长当时的紧张和恐惧,便明白需要无比的勇气。嗳,话虽如此,那也是人类的事,跟我们没太大关系。

「我决定不再唯命是从,去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我早有觉悟,或许会当场被铁国国王识破谎言,丢掉性命。幸运的是,我全身而退。放手一搏,没想到根本没什么。别说是这个国家,库帕的士兵——当然也包括我,在铁国眼中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复眼队长自嘲地冷哼。「鼓起勇气,放胆一试,真是做对了。」

我联想到老鼠的话:我们决定试着推动眼前的巨石。

「我带着三名士兵,启程回国。这样一来,就能达成回家的目标。我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

「可是,你们没回来。」

复眼队长耸耸肩,「冠人不准。」

「实在难以置信!」

「当时的城墙没现在这么坚固。因为能自由出入,我先回城,打算向冠人报告。然而,根本没办法。我还没开口,冠人就问:『你确实把库帕士兵送去铁国了吧?』大概是对我的态度起疑,或有不祥的预感吧。于是,我搬出向铁国国王陈述的那套解释。『我带去的人生病,所以我送他们回来。我已和铁国解释过。』我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事。」

「不是吗?」

「冠人下令:『立刻杀掉那些人,改送其他人过去。快!干嘛磨磨蹭蹭!』」

「什么?」弦他们听得目瞪口呆。

「那家伙只在乎如何维持现状,认为每年都得乖乖派士兵去铁国。改变『过去一直很顺利』的事,他比死亡还怕。尽管那仅对他一个人有利。」

「可是,铁国不也答应了吗?」

「冠人说『那是铁国在考验我们的忠诚』,我回答『不要紧』,他便逼我证明。然而,要发出警告很容易,让对方相信安全却困难重重。」

「可是,」号豪质疑:「冠人一向冷静沉着,对我们国民非常宽容。」

「那是他塑造出的形象。」

「我不这么认为。」

号豪不赞同,但复眼队长并未生气,反倒满足地点点头。「要不要相信我,是你们的自由。不论任何事都毫不怀疑地囫囵吞枣,肯定会吃苦头。必须无时无刻心存怀疑,不要站在任何一方。最重要的是,对任何意见都要同等地怀疑。」

听着复眼队长那不是挑衅,也不是警告的淡泊发言,不单是弦,连号豪和医医雄也闭口不语。

「对冠人而言,重要的是保身,避免惹恼铁国,及有效管理城市。这么一提,冠人不是常更改历法?把星期二改成星期乙、星期午之类的,没多久又取消。」

「是啊。」

「每当铁国的历法变更,他就会配合变更。」

我蓦地想起,那个被绑住的古怪人类的话。统治者会透过改变历法,来主张自己的权威。

复眼队长也这么说:「铁国换过好几任国王,有定期改朝换代的制度。每次改朝换代,便会改变历法和季节的称呼。每次接到铁国的指示,冠人便把新规则套用在这个国家,因为他对铁国唯命是从。既然铁国大人这么说,小的当然照办。」

「后来呢?复眼队长照着冠人的吩咐,重新选其他人带去吗?更重要的是,有必要杀掉回来的库帕士兵吗?」弦的面颊抽搐。

「冠人认为,一度以库帕的士兵身分出城的人再回来,会无法解释。他们返回城里,难保不会说溜嘴。我无可奈何,只好说『重选太麻烦』,发誓会再带那三个人去向铁国解释。要是害他们被杀,不就毫无意义?」

「冠人接受了吗?」

「他咬着指甲,担心地低喃:『派生病的人去,铁国的国王不会生气吗?』我告诉他应该不要紧,他也不肯相信。他还担心:『万一铁园国王不肯息怒怎么办?』」

「不肯息怒的话,你要怎么办——是吗?」

「他丢出一句:『到时你就以死谢罪吧。』我承诺会照办,他才总算放心。」

「未免太自私!」加洛笑道。「冠人真的是那种人吗?」「对啊,要是酸人也就罢了。」我忍不住说。

同时,我也暗想,原来冠人和酸人其实是同一种性格。不知是代代从事的工作,还是天生的个性使然,总之,两人都只顾着自己。这或许是他们父子共通的人格特质。

「从此以后,每年我都假装带走库帕士兵,让他们逃到那座村子。我只能这么做。当然,冠人相信我每年都依约把士兵带去铁国。」复眼队长深深叹口气,望向墙边的士兵说:

「我不晓得向他们赔罪过多少次。明明答应带他们回来,却根本回不来。」

「然后,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

「顽爷的孙子……」

「幼阳吗?」

「嗯,没错,是幼阳被选为库帕士兵的那年。其他还有两人,我领着他们三人到荒野,打算一如往常,假装带他们去铁国,让他们逃往避难的村庄。但是,那家伙也不是傻子。」

「冠人吗?」

「他终于——唔,或许该说总算,总之,他察觉我有所隐瞒。」

「冠人察觉你放过士兵?」

「他骑马追上我们。稍早之前,他为其他事情去见铁国国王时,得知库帕士兵并未送去。在铁国国王眼中应该不是大问题,冠人却吓得面色惨白。他逼问:『你按规矩把人带去了吗?』至今,我的这只眼睛仍烙印着,当时他既焦急又愤怒,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的脸色。」复眼队长指着自己的眼睛。「我向他解释,铁国根本不需要库帕士兵,所以我在铁国放走他们。」

「在铁国放走?不是带去小村子吗?」医医雄确认。

「告诉冠人我让所有士兵躲在某个村子,他一定会命令我带路,到时事态会更棘手。那是我情急之下的判断,但连我都佩服自己真是做对了。嗳,反正,冠人听完我的解释……」

「怎样?」

「动手想杀掉我们。」

「咦?」「他居然那么做?」号豪等三人难掩惊讶。

「他手中有枪,一眨眼就射中在场的三个人,并瞄准我。那家伙天生就喜欢凌虐别人。人类里面,有些人是完全不会、也无法对其他人的痛苦产生共鸣的。别人的痛苦就是他们的快乐,那家伙也是如此。」

「这要是酸人我懂。」号豪低喃。「原来冠人也没两样吗?」医医雄低喃。

「连我都忍不住猜想,或许他们家族都是这副德性。」复眼队长忿忿道。

「跟多姆说的一样。」加洛一派轻松。「你猜中了,冠人真的有枪。」「是啊,冠人有枪。」

复眼队长接着说:「那家伙满脸欢喜地举枪对准三人。他想故意折磨、凌虐后再残杀他们,根本已忘记原本的目的。或许是遭到欺骗的愤怒与不安,令他丧失理智。我试图阻止,那家伙却反讥:『你自以为很了不起吗?』并朝我开枪。于是,我的这只眼睛……」他触摸覆盖右眼的布。

「就是那时候失去的吗?」

「一开始我觉得刺眼,接着发热。那种时候真的搞不清究竟出什么事,我完全没想到是眼球被打破。由于血流不止,虽然很没出息,但我认定自己没救了,就要死在那里。」他看起来也像在为自己的没用感到羞耻。「不料,地面突然发出一道闪光。」

「地面?」

「发出一道闪光?」

「地面发出闪光」这句话,我觉得似曾相识。

「我以为双眼都瞎了,但并非如此。一个人脚边的某物发射出强光,或许是石头。冠人吓得跌坐在地,我立刻扑上去殴打他。」

「明明一只眼睛已被打瞎……」

「当时,我还不是很明确地理解自己有一只眼睛被击中。我拼上老命,很快地,那家伙也开始应战。他开枪射我,我打不过,只好逃走。我流着血,连滚带爬地前进,总算逃到那座村子。没想到让大家避难的地方,竟成为自己的避难所。」

「幼阳也是。」号豪说。

「幼阳?」

「幼阳也逃走了。」号豪露出身体疼痛般的表情。「他回到城里。」

「咦?」复眼队长倾身向前,「什么意思?」

「幼阳遍体鳞伤地回到城里。」

「真的吗?」

「我何必向你撒谎?对吧,医医雄?」

「就像号豪说的,幼阳是唯一回到城里的库帕士兵。」

「不可能。」复眼队长要扭断眉毛似地,皱眉瞪着弦等人。

「为什么?」

「你们不晓得,但冠人射伤我和幼阳等库帕士兵的地点非常遥远。即使还活着,也不是能负伤走回来的距离。」

我的脑中倏地浮现美璃的话。幼阳说他是「被库帕带回来的」,美璃这么告诉弦。

难道那是真的?

复眼队长说世上没有库帕,会不会其实有其他类似的生物?

「幼阳虽然回来,但已遍体鳞伤,且精神错乱。」号豪说明。我赫然想到,据说幼阳的身体被库帕射出的果实穿出许多洞,那会不会是枪伤?弦也讲出同样的话:「幼阳身上那些坑坑洞洞的伤……」

「是子弹射穿的伤口吧。如果是真的,那家伙内心肯定也不平静。」复眼队长应道。

「你是指冠人?」

「没错,他试图杀掉的幼阳居然活着回来。他想必很怕幼阳说出不该说的话。他去探望过幼阳许多次吧。」

「或许吧。」号豪回溯记忆,「顽爷提过,冠人担心幼阳,经常造访。」

「瞧瞧。」复眼队长没为猜中而得意,反倒不愉快地叹道。「嗳,总之,库帕士兵的制度就在十年前告终。因为我也不在了,那家伙应该会编造一个库帕被打倒的故事。」

「没错。冠人告诉城里的人,库帕不会再出现。隔年起,即使没派遣库帕士兵,库帕也没现身。」

「感觉他的确会编出那种故事。」复眼队长说。「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拼命安排出合理的情节。」

「没多久,我们国家就和铁国开战,那是怎么回事?」弦问。

「我也不知道。」复眼队长回答。「大概是冠人想制造一个库帕以外的敌人吧。」

「库帕以外的敌人?」

「刚才我讲过,冠人的统治方法一成不变。在国外塑造出可怕的敌人,然后安抚民众:『放心,我会保护你们。』」

「原来根本没有战争吗?」

「百年以前,与铁国的战争便已结束。我们一直受到铁国支配。」语毕,复眼队长伸了个懒腰。

「好,」复眼队长一派轻松,「差不多该走了。」

「咦,走?走去哪里?」弦问。

「刚才我提过,铁国的士兵已到这个国家附近。他们是正牌的铁国士兵,跟我们不一样,威胁性十足。」他微笑道。

「怎么回事?铁国的士兵为何会来?」弦颇为困惑。医医雄一如往常,沉稳地提出疑点:「这么说来,你们怎会伪装成铁国士兵进城?」

「多姆,为什么?」加洛问。我的尾巴摇晃,尖端指向旁边的复眼队长,仿佛在表示:「喏,他要开始解释了。」

「那座围绕这座城市的高墙,应该是那家伙为了防备我,才加以补强的。」复眼队长开口。

「是吗?」弦确认道。

「十年前,我遭冠人击中眼睛,浑身是血地逃走。话虽如此,没人发现我的尸体。那家伙或许是害怕,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听到你们的谈话,我才晓得幼阳虽然遍体鳞伤,仍回到城里,那家伙自然会猜想我也可能回去。」

「那座墙是要防止你进城而加高的吗?」

「大概。甚至加上毒刺,严密到家。几年前有人试图爬墙,惨遭毒死吧?」

号豪和医医雄互望一眼。「嗯,我想起有几个铁国士兵中了墙上的毒。」加洛抢着开口。

「印象中是铁国的士兵试图翻墙进来,却被墙上的刺毒死。」

「不是的。」

「不是吗?」

「反正,一定是冠人这么告诉你们的吧?」

「唔,是啊。冠人在广场向大家宣布。」医医雄答道。

「你们看到那些士兵的尸体了吗?」

「咦?」弦望向号豪,号豪则观察着医医雄的神色。「我们看到尸体下葬的场面。」

「但你们并未看到尸体的脸吧?冠人八成已处理掉。听好,那些试图爬墙而死的,并非铁国的人。」

「咦?」

「冠人应该知道,那些是跟我们一起生活的库帕士兵。」

「他们为何要爬墙?」号豪问。

「我们住在村子里,渐渐地,有四个人无论如何都想回家。声称会带他们回去的我,一点都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他们受不了吧。我了解他们的心情,也无法阻止他们。来到这座城外,他们爬上城墙,被发现时毒性已发作。三个人倒下,一个人见状,惊讶地逃回村子,告诉我们事情经过,我们才知道那座墙变得如此危险,更是回不来了。即使没有毒,爬墙原就不简单。如果在城墙旁停留太久,冠人一定会立刻采取对策吧。纵使想到方法翻越城墙,那家伙还有个杀手锏。」

「杀手锏?骑马逃走吗?」号豪指出。「哦,对,还有那一招。」复眼队长有些惊讶,苦笑道:「很多事我都没想到。我想到的是,那家伙可能会拿城里的人当挡箭牌。」

「挡箭牌?」号豪蹙起眉头。「什么意思?」

医医雄不愧是聪明人,一下就想通。「原来如此。确实,冠人能利用城里的人威胁你们。」

听到这话,我喃喃道:「人质作战吗?」荒野遇到的人类提过,以人做为挡箭牌,威胁敌人的方法。冠人或许会采取那种策略。

「追本溯源,在场的士兵全是这座城的居民。他们只是被选为库帕士兵带走,在这座城里也有家人。如果那些家人被持枪瞄准,我们就动弹不得。」

我望向士兵们。不知疲累还是自制,他们默默地、极力克制地伫立。这座城里还有他们的家人与朋友吗?经过十年以上,好不容易复返,却无法表明身分,只能假装成铁国士兵。他们的心情如何?

「所以,我们在某部分死了心。」

「对什么死了心?」

「对于回到故国。我不能害他们或他们的家人陷入险境,坚持要回来。保住一命,已值得庆幸。我们继续在那座村子种植粮食,如有需要,就潜进铁国调度物资。」

「你们能进去铁国吗?」

「可以。铁国原本就允许行商出入,低调一点就不会有问题。铁国非常大,大到对小事不太计较。仔细想想,那段日子其实不算坏。虽然不是最好,但也不差。至少小命还在。」

「但你们还是回来了。」

「没错。」

「你们改变心意?」号豪问。

复眼队长吐出一口气,他是在笑。「改变的是国王,铁国又换国王。」

「换国王?」

「我不是解释过?随着为政者更迭,国家的方针会轻易改变。铁国会定期改朝换代,而新登基的铁国国王,似乎是这么想:『那个小国一点用处也没有,赶快正式出兵消灭,确实支配管理吧。』」复眼队长回答。

「那……」号豪开口。

「是指这个国家吗?」医医雄接过话。

「什么赶快消灭,说得那么神气。」我不屑道,但加洛理所当然地说:「嗳,从力量差距来看,就是这样的关系吧。」

「简而言之,国王陛下认为,放任这个国家自治的时代已结束。」复眼队长语气有些夸张。「铁国将派兵过来。这并不是秘密,一踏进铁国,很快就听到这个传闻。我们也知道铁国在召兵买马,于是想到一个点子。」

「什么点子?」弦纳闷地偏着头。

「只要伪装成铁国士兵,就能进城。」

「冠人很卑鄙。」复眼队长说。

「真的吗?」号豪似乎仍无法相信,冠人是老奸巨猾的双面人。

「他一接到铁国国王要派兵过来的消息,立刻采取行动,以确保自身安全。」

「他做了什么?」

「他策马出城,与铁国国王谈判。不,那不是谈判,而是恳求。他恳求国王,说铁国怎么处置这里的人民都行,但务必放过他。铁国的人都在传:『那个从不知名的小国来的家伙,竟然不要脸地哭求国王。』传得那么难听,我听到差点掉泪。不过,多亏冠人的窝囊,我们才能够成功进城。」

「那天,为了迎接铁国士兵,冠人打开城门。」号豪或许是在回想,几天前来到广场的复眼队长军队。

「没错。所以,我们才能轻易通过城墙。冠人已和铁国决定好流程,他乖乖遵从安排。」

「那真正的铁国士兵呢?你们怎么冒充的?」医医雄问。

复眼队长敛起下巴,答道:「要前来这个国家,铁国的士兵会穿越荒野,经过我们居住的村子附近。那是国境旁,且有水源,方便绕道歇息。于是,我们趁机袭击。」

「袭击持有武器的士兵?你们打赢了?」号豪这么问,应该不是瞧不起复眼队长他们。

「我们准备万全:心态也完全不同。他们只是朝目的地移动,我们却是全力埋伏,这样的结果也是当然的吧?我们还用植物的藤蔓制成大网子,扔向士兵,让他们无法动弹。他们带着马,大网子罩住他们便会引发混乱。然后,我们趁机夺走武器,把士兵绑起来。」

「多姆,喂,他们用藤蔓做网子。」加洛低语。「跟你被老鼠算计的情形一样。」

反正,我就是掉进老鼠圈套的笨猫啦——虽然想闹别扭,又忽然忆起:「啊,原来是那个时候吗?」加洛搔着身体问:「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有只远方来的老鼠,一定是在那个时候跳上马的。」

据「远方来的老鼠」说,人类打成一团,所以他逃跑,钻进马上的行李袋。大概是复眼队长他们偷袭铁国士兵的时候吧。简而言之,「远方来的老鼠」以前住的地方,就是复眼队长他们生活的村子。

「那么,多姆,『远方来的老鼠』或许是目击到那个场面,才想到能用藤蔓做网子。」我觉得加洛的推测非常合理。「哦,所以他才会告诉这边的老鼠吧。他目击到复眼队长的手法,认为能做网子捉猫,便模仿设下陷阱。」「然后,多姆完全中计。」加洛又调侃我,但我没理他。

「我们抢走铁国士兵的衣物,在脸上涂颜色,以免被认出,接着返回故国。」复眼队长继续道。

「真正的铁国士兵呢?你们杀了他们吗?」号豪轻描淡写地吐出可怕的话。

「不,只是绑起来。不过,应该有几个人受伤。」

「那些士兵重获自由后,很可能追上来吗?」医医雄接着道。

「没错。」复眼队长重重点头,「你真聪明。」

「别调侃我了。」

「不,我是认真的。你的推论没错,士兵已追上来。」不知是否太过达观,复眼队长的语气颇悠哉。「不过,即使当场杀光所有人,迟早也会被发现。到时后果更不堪设想,只会加深铁国的愤怒。」

说到这里,复眼队长像从头走过自己的人生,并回顾结束一般,任务完成似地深深叹口气。「我们回来,已达成目的。我们除掉玩弄同胞的冠人。」

「然后呢?」号豪催促道。

「就这样了。」

「其实,我原打算在台上射杀那家伙后,立刻表明身分。因为我没想太多,一方面也是雪清怨恨,已获得满足。」

复眼队长心中怀抱的,应该是历经十年未曾淡薄的感情,但我无法理解那能不能称为「怨恨」,也无法判断冠人需不需要死。

「你没当场表明身分,有什么理由吗?」

「当然。」独眼兵长说,凡事都有理由。「那时不是来了一匹马?只有一匹马晚到。」

「是啊。」号豪点头。

「的确!」我跟加洛同时应道。因为那只马,城里的人才会期待透明的士兵来拯救他们。

「那匹马出现,我不禁有些犹豫。」

「你怀疑真正的铁国士兵追上来?」

「我们这些人里面,会骑马的只有两个而已。所以,我们仅带两匹铁国士兵骑的马,其余都留在村子里。那时我猜想,是铁国士兵设法解开身上束缚的藤蔓,骑剩下的马追过来。」

「可是,那匹马上不是没有人吗?」弦颇在意细节。

「或许是在广场前下马,藏身某处。总之,我认为当时表明身分太冒险。」

「为什么?」

「听好,我们害怕的是这种情形:假设我们表明身分,说『我们是库帕的士兵,原本是这个城市的人』,便能与家人团聚吧。但躲在暗处的铁国士兵偷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样?那家伙可能会捉住城里的人,威胁『不乖乖就范,小心你们的亲人没命』。这样的可能性非常大。」

哦,说穿了,这也是人质作战嘛。

「简而言之,一表明我们原本是这里的人,或许会立刻让城里的人陷入险境。」

「原来复眼队长想得这么深。」加洛一脸佩服,我也有同感。无人的马来到广场时,复眼队长——那时对我来说还是独眼兵长,总之,他思考半晌后,吩咐一名士兵「最好提防一下」。那一瞬间,他原要表明他们的身分,却临时打消念头,改变方针。

「我们决定在确保绝对安全前,先隐瞒身分,找出躲藏的铁国士兵。好不容易回家,却只能隐瞒身分,坦白讲,非常挫折。你们一定不了解那种徒劳感和失望吧。不过……」

「不过?」

「不过,既然都忍耐至此,也只能坚持到底。由于不知铁国的士兵躲在哪里,我们决定搜遍全城每户人家。」

「我一直以为,那匹马是透明士兵骑来的。」弦是老实人,毫不隐瞒地说。

复眼队长一开始应该不懂弦在说什么,沉默不语。「这么一提,上次你还在这里大叫『透明的士兵』。透明的士兵是指什么?」他讲到一半,似乎恍然大悟,提高音量:「啊,是库帕士兵打倒库帕后,会变透明的传说吗?」

弦点点头。「我以为是变成透明的库帕士兵,骑着马来救我们。」

复眼队长闻言,嘴巴张得大大的,像让空气爆发似地叹一口气。他的左眼眯起,眼角挤出皱纹,显然是在大笑。是感到太意外吗?复眼队长笑了好一阵子。我四下张望,其他站着的士兵也都在笑。

「你是认真那么想的吗?」复眼队长笑道。

「你是在笑我们?」号豪十分不高兴。不光是弦,城里许多人都把希望寄托在透明士兵身上。

「不,只是觉得好玩。」复眼队长回答。我觉得那是真心话,在这里笑着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非常幸福。「这样啊。」他调整呼吸,接着道:「你们以为那是透明士兵骑来的马。」

「是的。」

「但事实上,是铁国士兵骑马来追我们。」

「那家伙在哪里?现下还在城里吗?」加洛在一旁吵闹。

复眼队长神情紧绷。「听好,那家伙恐怕是在广场前下马,躲藏在城里的仓库后面或工具室,我们找到躲藏的痕迹。那人躲藏一阵子,在水井附近被我们发现,于是他举枪反抗。」

「对你们抵抗?」

「那名士兵告诉我:接下来会有更多的铁国士兵前来,你们别以为能全身而退。那不是恐吓,他的同伴应该已回铁国求援。」

「铁国士兵知道你们的真实身分吗?」

「不知道。或许他们以为,我们是在荒野突袭旅客的盗贼。这些盗贼穿上铁国士兵的衣服,准备为非作歹。如同我们期待的,士兵压根没想到我们居然是这座城的人。这也是当然的,我们采取的行动,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这个国家的友方。」

「而且,你们还杀害冠人。」号豪苦笑。

「对。不过那时候对方举枪,准备射击我们的同伴。」

「射击?」

「他嚷嚷着挥舞枪只,非常危险。情急之下,我才开枪。」复眼队长一顿,叹口气。「换句话说,我杀死那名士兵。现在想想,我实在太鲁莽,但木已成舟。」

「那尸体怎么处理?」号豪问。

「不是给你们看过吗?」

「咦?」「给我们看?」「什么时候?」

「我不是在台上亮出铁国士兵的尸体,逼问你们:这是谁干的!」

「是那件事啊!」号豪一脸惊讶。

「那件事……」弦呆呆地张口。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医医雄也睁大眼睛,呻吟似地说。

我和加洛的反应也差不多。「原来……」「是这么回事吗?」「原来那家伙是正牌的铁国士兵吗?」我们两只猫交换意见。

「不过,为何你要把我们全部召去,逼我们招出是谁干的?从你刚刚的的话听来,人分明就是你杀的。」

「是啊。」复眼队长愉快地点点头。「尽管知道是自己干的好事,却大叫:『是谁干的!』我可是卯足劲才憋住笑。」

「我们都快吓死了。」

「不好意思。总之,我决定利用那具尸体,透过逼问,把你们其中一个拉拢为同伴。」

拉拢为同伴?什么意思?

「铁国的士兵就要攻打过来,我认为应该对城里的人做出适当的说明。真正的铁国士兵突然出现,这个国家的人却惊慌失措,乱成一团,将完全无法应对,必须事前说明一番。但由我们说明,城里的人不太可能相信。因为那时我仍是敌方的队长,不是教人畏怯,便是惹来猜疑。事到如今,表明我们的真实身分,只会徒然引起混乱吧。那么,最好让这个国家最受信任的人统率。」

我蓦地想起,独眼兵长在台上扯着喉咙大叫「是谁杀害这名士兵」的场面。当时,广场上的号豪明确回答「不是我干的」。

「所以,你才选择号豪吗?」弦问。

「那个时候每个人都失去冷静,只顾着慌张,唯独他沉着地掌握状况,主张自身的清白。简单地说,他很能干。」

「既然如此,为何不好好说明?不用那么粗暴地拖来也行吧?」

「抱歉用了那么粗暴的手段。不过,恭敬地请他来,可能会引起城里的人怀疑。」

「怀疑号豪吗?」

「他怎会跟铁国的人变得那么熟?他是不是投效敌方?大伙肯定会议论纷纷,或胡乱猜测他遭到收买。粗暴地带他来才好,还能引起同情。」

「万一我不相信你们的话,你们打算怎么办?或许我会背叛你们。」

「到时候再严加应对就是。」复眼队长的话声冰冷,气魄十足。「不过,我并不担心。」

「为什么?」

「你以为我是谁?」

「谁?」

「我可是复眼队长。」

「你是复眼队长又怎样?」

「我挑选库帕士兵多少年了?」

「所以呢?」

「我有识人之明。」复眼队长的左眉扬起。

以前曾听闻,总是面无表情的复眼队长,只有在心情好时会扬起左边的眉毛。号豪也注意到这一点,以其他人类听不见的音量低喃:「未免太难看出来了吧。」

在场士兵的表情顿时变得柔和。「是啊,我们都是他选中的。」或许他们想起事情的开端,自己变成这样的最初原委。

「之后我也被带来了,这又是为什么?」弦问。

复眼队长闻言,咧开嘴巴,环绕嘴唇的胡子相当醒目。「得问这家伙。」他以下巴示意号豪。

「问号豪?」弦移动目光,号豪皱起眉应道:「我说出你和医医雄的名字。」

「为什么?」

「复眼队长问我,还有其他能信任的人吗?然后他表示,若想把情况告诉国民,并率领群众,一个人可能太勉强,需要其他人协助。所以,我说出你和医医雄的名字。」

「我们决定带你们过来。然而,我刚要解释,其中一个就骑马意图逃亡。」

弦「唔」一声,满脸通红。一下苍白、一下胀红,真是忙碌。他八成是想起拼命逃亡,试图跳上马的自己。「原来那个时候我不必逃。」他低喃。

「没错。你当时的行动,实在教我没辙。我压根没想到你会逃得那么拼命。倘若你要做出更乱来的事,我原打算射马让你停下。因为铁国的士兵已来到荒野某处,可能会惹出祸端。不过,在我动手前,马单独跑出城。」

不只是马!我好想大叫。我也一起出城了!

「净是些意料之外的状况。这下换城里的人吵闹起来,逼迫我谈判。」

「是丸壶他们。」医医雄向弦说明。「在不同于弦的意义上,丸壶也是个单纯的家伙。他一感情用事,便会立刻采取行动。」

「也因如此,我稍微改变方针,决定让你和酸人决斗。」

「为何要刻意那样做?」弦问。对于毫无解释就被丢进莫名其妙的决斗,他也不感到生气。

「那个酸人太碍眼。不管怎么看,他都跟冠人一个样,是自私自利的家伙。」

「在我们眼中,过去的冠人是个好人。」

「冠人表里不一,是个擅长伪装成好人的聪明人。在这层意义上,表里如一的酸人明了易懂,或许还算好的。总之,那样轻易向我们屈服的酸人太恶心,我看不顺眼。」

「不晓得酸人知道多少?」医医雄提出疑问。

「知道多少?」弦有些困惑。

「这个国家的秘密。比方,这个国家其实并不是国家,只是铁国的领土之一,而冠人一族纯粹是听从铁国国王的命令管理这里。还有,实际上没发生战争,那是捏造来操纵这个国家人民的虚构威胁。冠人告诉过酸人这些事吗?」

「这一点我也很介意。」复眼队长答道。「如果冠人打算让酸人继承王位,非把国家的秘密告诉酸人不可。但就我看来,那家伙——酸人,几乎是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冠人没告诉他?」

「冠人大概也明白自己的儿子不中用吧。对欲望太忠实,不懂忍耐。把秘密告诉他,很可能转眼传遍全城。」

「那他不打算让儿子继承吗?」弦不解地偏着头。

「冠人觉得那是很远的事吧。」复眼队长鼻孔翕张。「他自认能活得长久。不管怎样,酸人都是无可救药的人渣。父亲惨遭杀害,他却对杀父仇人哈腰谄媚,甚至满不在乎地背叛你们。我实在看不下去,想给他吃一点苦头。」

「所以才提出决斗?」

「不好意思,吓到你。」复眼队长向弦赔罪。「这不是借口,但若是你,一定足以和酸人决斗。」

「那么重大的任务,我不可能胜任。」

「不,你试图骑马出城的坚强我很欣赏。」复眼队长一本正经,接着说:「啊,对了,我还有事要向你道歉。」

「向我道歉?」弦指着自己。

「没错,当时我惹你生气了。」

「这是在讲哪桩?」

「我们归来的那天晚上,一名士兵去了城里的女人家。」

哦——我马上想起。

「多姆,那是在说什么?」

「是枇枇家。那天有个士兵去枇枇家,想侵犯枇枇。」

「性欲啊。」加洛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所以我也答道:「是性欲吧。」「人类这种生物,即使对方不愿意,也会想硬逼对方做这种事。」「百分之百准确。那时弦闯进去,阻止士兵。」

「哦,那件事。」弦似乎也想起,「那是什么情况?为何要侵犯枇枇?」

「若说是侵犯,也算是侵犯。」复眼队长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嗳,那家伙也是忍耐不住了吧。」他苦笑着望向墙边的士兵们。「因为总算能见到心爱的女人。」

「心爱的女人?」弦反问。医医雄脑袋动得快,「是以前跟枇枇住在一起的男人吗?」

「没错。我交代他们,在我允许之前,不能表白身分。当初拟定计划时,我再三警告,那家伙却一下就违反规定。男女之情实在不能小觑。」

「请别再提那件事。」墙边一名士兵出声。脸上虽然涂着颜料,但看得出肤色变深,或许是羞得脸红。

「枇枇知道吗?」医医雄问。

「两人面对面,一会儿就认出来。即使脸涂得花花绿绿也不妨碍,爱情的力量着实伟大。」

「队长,不要再笑我啦。」

「在感动的重逢后,这家伙叮嘱情人『不要告诉任何人』,然后为了发泄欢喜和欲望,彼此拥抱。此时你却……」复眼队长噗哧一笑,「拿着棍子破门而入。」

「啊,原来是那样吗?」

弦手足无措,困惑不已。

老实说,我也哑口无言。

「原来不是强逼人家,而是两情相悦。」加洛低声苦笑,我应道:「好像是呢,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弦阻碍人家的情路。」号豪出声调侃。

住场的士兵都开心大笑,仿佛有道轻盈的空气穿过屋内,连我们猫都感受到一股暖意。热辣辣的紧张氛围顿时缓和。

「好了。」复眼队长接着唤来墙边的一名士兵。他似乎叫了士兵的名字,但我没听清楚。

「什么事?」是刚才低头说「请别再笑我」、曾和枇枇住在一起的男人。

「我决定了,」复眼队长宣布:「你留在这里。」

「咦?」

其他人都望向士兵。

「你就跟那个女人一起生活。」

「跟枇枇吗?」号豪问。

复眼队长的表情变得严肃。「依照预定,我们将跟铁国士兵作战。不过,你留下来,跟那个女人一起生活。」

「队长,您为何突然这么说?」

「你们要和城外那群铁国士兵作战吗?」弦问。

「我们打算即刻出城,迎击铁国士兵。那样一来,对方会认为我们是盗贼,和这个国家没关系。这样应该能减少城市受到的损伤。」

「我们也一起。」弦随即出声,「大家一起对抗比较好。」

「没办法的。比起这些,你们更应该设法维持这个国家。这部分,我已跟他们谈过。」复眼队长望向号豪和医医雄。「如果我们无法击退铁国士兵,你们就照着我的话做。就说我们只是一群盗贼,接受铁国的支配吧。」

号豪默默点头。

「多姆,怎么样?你认为打得赢吗?」加洛问我。「你不是在外面看过铁国士兵?如何?」

我忆起进城之前,在城墙外看到的士兵集团,坦言:「我想很困难。」他们人数是这里士兵的两倍以上,而且对方有许多枪和马,我不认为复眼队长一行足以抗衡。

此时,刚才被吩咐「你留下来」的士兵,亢奋地表示:「我当然也要一起作战!」

「不行。」复眼队长当场打回票。

其他士兵也纷纷劝道:「你留下来吧。留下来,和你的女人活下去。」

「要这样说的话,大伙不也有亲人?你们得快点去见亲人……」枇枇的男人一慌,不禁激动起来。

「没办法让所有人如愿与亲友团聚。等铁国来接管时,事情会败露。不晓得谁会泄漏我们的真实身分,到时铁国对这个国家的管理会变得更严苛。不过,只有你一个,就不会有问题。」复眼队长的语气不容分说。其他士兵的话声像涟漪般扩散:「连我们的份一起活下去吧!」「你要好好跟女人亲热,活得快快乐乐!」「我们原本是不能回来的,光是能够重返故乡,便心满意足。」众人的细语声包围男人。

看着他们的互动,我似乎能了解他们是如何团结合作、齐心协力活到现在。弦「啊」地指着几名士兵,或许是他认识的人。

没多久,复眼队长拿枪站起,下令:「好,走吧!」士兵们全挺直背脊。「现在尽快往城墙出发。几个人共乘一匹马,其余用跑的!」

「不要紧吗?」号豪担心地问。「有没有胜算?」

复眼队长以近乎豁达的语气回答:

「与库帕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

骗人。

我立刻察觉,复眼队长他们不是去打胜仗。明知毫无胜算,他们仍挺身作战。

我默默想着,复眼队长接着说:「库帕士兵的职责,原本就是要保护人民,与强敌对抗。」他望向士兵们。「这些人就是被选来保卫家园的。虽然过了很久,不过,这正是他们应尽的义务。」

室内一片寂静。

「什么话。」一名士兵笑道。「选中我们的可是复眼队长。」「明明就是队长随便选的。」「对啊,谁被选上谁倒霉。」大家夸张地连连叹息。

他们的脸皱成一团,屋内气氛又因笑声变得柔和。

半晌后,我心想:啊,原来如此,库帕士兵是真的变成透明。

他们回到城市,即使现身在过去的亲友前,也是「看不见」的存在。在脸上涂颜色,是为了变成透明——隐瞒身分,化身透明,默默拯救众人。就是这么回事。

库帕士兵会变成透明,拯救这个国家。

完全就像传说中描述的。

紧接着,我腿一蹬,跑出屋外。既然掌握状况,能做的事就只有一件。

「喂,多姆!」加洛跟上来。「你要去哪里?」

差点忘记,我得打信号才行。

「加洛,来把天空涂成黄色!」

手脚贴着地面,我把四肢跪地的姿势缩得更小。我待在岩山后面,可是山丘不大,得弯身缩小体积,才能勉强躲藏。

我悄悄探出头,窥望士兵的状况。

他们——铁国士兵的行动耐人寻味。有人躺在地上,有人整理行囊,也有人围坐成圈,看似在聊天。

位在远方的他们显得非常小,杂乱无章地动着。我有种在观察昆虫生态的感觉。

不清楚是有人先站起,还是有人发号施令,但我发现他们东西收拾得差不多时,几十名士兵已骑上马,排列得整整齐齐。

大概是队长吧,两个人面对士兵高声训话。从这里听不到内容,但他们一次又一次指着前方多姆老弟他们国家的城墙,或许在指示接下来要一口气进攻。然后,那算是呐喊吗?所有人同时发出鼓舞自己的雄壮叫声。

终于要进攻了吗?

我四下张望,看到城墙。围绕多姆老弟他们居住的国家的城墙。

好了,情势会怎么发展?

不知是亢奋还是害怕,总之,我的心跳加速。

此时,我瞥见人影。大概是同乘一匹马过来的,几个人正从马背上跳下。

或许是刚刚抵达的。

他们排成一横列,摆出戒备姿势,就像要迎击这边的铁国士兵集团。那是多姆老弟他们国家的人,还是独眼兵长?我凝目细看,他们的脸上仿佛涂着颜色。

城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多姆老弟没事吗?

然后,我不由自主地担心起,只透过猫的描述得知的号豪、弦、顽爷等城中居民。

独眼兵长来到城墙外,或许是为了迎接第二军。

我这么想着,便发现这边疑似队长的马上士兵,举起长枪后,随即开火,显然目标是墙边的人影。枪声传遍辽阔的荒野。看起来小小的他们,枪一样很小,或许是此一缘故,枪声并不刺耳,反倒给人一种轻巧发射的烟火印象,但我仍大受震惊。马嘶声间或传来。

他们不是同伴吗?

不都是铁国的人吗?

突然,一抹黄色线条映入眼帘。

城墙另一边,一道烟雾朝天空缓缓上升,乍看犹如黄色的狼烟。原以为是光线反射,眯眼细瞧,我赫然惊觉。

是多姆老弟的信号!

我会弄出黄色花粉,一看到花粉,你就把他们赶跑——多姆老弟临走之际这么交代。或许会花点时间,但花粉会笔直冲上天空。

我得动身了。

我想起约定。

趁尚未犹豫得裹足不前,我先跨出步伐。

士兵手中的枪当然很可怕,但我只能相信自己的想法,挺身面对。

行走!前进!不要害怕!对方也一样害怕!我这么告诉自己,一步步确实踏稳。

墙边的人,也就是从多姆老弟的城市出来的人仰起身子。他们面对这里,所以先发现我,眼睛眨个不停。

或许是从他们的视线察觉异状,在荒野上列队的铁国士兵也起疑「背后是不是有什么?」慢慢转向我。

他们先看到我的脚踝和小腿一带,倏地睁圆双眼,目光茫然地往上移。仰望到我的胸口和脸庞时,他们个个张大嘴巴,一动也不动。几乎所有人的反应都相同,吓得无法动弹。我不禁感到好笑,内心萌生一点从容。

既然这样——我稍微放大步幅,用力蹬踏土地。我有些得意忘形,心想干脆来引发地震。随着我的动作,乘载士兵的马匹脚步踉跄。或许是不知所措,马匹又嘶叫个不停。士兵们拼命安抚马匹。

我迈步前行,俯视他们。

士兵狼狈地待在吓坏的马上,一副遇到怪物的表情。然后,有人大叫:「那是什么!怎么会有巨人!」

紧接着,其他人也怪叫起来:「好大!是从哪里来的?」「简直像棵大树!」

前方的士兵只有我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大,我的远近感有点错乱。

「那个巨人是什么!」他们对我喊道。

问我是什么,我也答不出。我只是个被老婆戴绿帽的没出息家伙,职业是公务员,任职于地区振兴部门。就算我能回应,也只答得出这些而已。

初次相遇时,我立刻就发现多姆老弟小得奇异。他比我所知的猫更小,而且从外形来看,他显然不是幼猫,而是成猫,所以给我猫咪公仔的印象。他坐在我的胸口说话时,我有种与玩具猫对话的古怪感觉。

从多姆老弟的描述听来,在他住的城市,人类与他的体型比例,跟我与一般猫咪差不多。于是我猜想,在多姆老弟居住的世界,人类是不是也很小?

多姆老弟会吓到,看着我仿佛撞见怪物,也是这个缘故吧。

然后,在荒野上瞧见他们和马匹的脚印时,便差不多确定答案。他们的脚印比我的小太多。

如今,这成为决定性的事实。

与我对峙的他们,体型只有我所知人类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大。

我的身高尺寸,在他们眼中非常值得惊异吧。

我原地踏步,用力摇晃身体。说好玩或许有些语病,但如同我的预期,士兵们都吓坏了。不少人摔下马,呆呆注视着我。

城墙附近的人——他们也一样只到我的膝盖高,全愣在原地。他们呆杵着,但我听到有人低语:「是库帕。」

咦?我吓一跳,想抗辩我不是库帕,而是人类。但在他们眼里,或许他们才是人类,我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物。

真是不可思议,我这个不起眼、没半点可取之处的人,仿佛突然升格成特别的存在,既尴尬又新鲜,有种身价飙涨的错觉。

不过,我的思考齿轮马上被疼痛打断。

一开始感到脚好烫,接着觉得好冰。不晓得是针还是棘,总之脚被刺了,我急忙查看。

士兵们举枪瞄准我。有枪声吗?没注意到,或许是我太兴奋。

往腿上望去,牛仔裤开了个洞,渗出血。子弹应该比平常小,可是超痛。或许是子弹很小,反而更锐利地穿刺。

脚上又是一阵疼痛。

我一阵毛骨悚然,盯着汨汨流出的血,似乎有点贫血,眼前天旋地转。景色顿时倾斜,惊觉不妙时,我已当场瘫倒。

地面轰响,马在嘶叫。

小人们哇哇乱嚷,左右跑开。他们在我的脸颊附近吵闹,或许是陷入恐慌。

我因疼痛和震惊无法思考,只能逞逞强。

「听好,不许再接近这个国家!」我几乎使尽最后的力气。

我没大吼的意思,但大概是受到惊吓,附近的士兵和马全翻掀过去。

「快逃!」在场的士兵叫道。「撤退!」

我听着这话,牙根打起颤。身体好冰,血液倒流,手脚不听使唤,抖个不停,显然是贫血。是中枪的冲击,还是目睹流血的缘故?

我会死在这里吗?我不禁心生害怕。脚好痛,景色渐渐模糊。

有人拍打我的眼皮,我勉强睁开眼。只看到一只猫,是多姆老弟。

「你还好吗?」

「我中枪了,我要死了。」

「要死了?没事的,医医雄刚帮你涂药。他用了各种工具,把枪的碎片从你的脚挖出来。」

「医医雄?」枪的碎片或许是在说子弹——我迷迷糊糊地想着。

我仰躺在地,微微起身一看,人们团团环绕在我周围。他们一样只有我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大,而且全「哇」地发出战栗的叫声。

我慢慢撑起上半身,人群便一口气退开。即使如此,他们依旧没离去,稀罕地远远围观。

一名男子来到我旁边。他姿势端正,一副学者气质,感觉很适合穿白袍,所以我猜他应该是医医雄,果然没错。他说:「我没诊治过你这样的人,但伤口应该不要紧。」

谢谢你——我正想道谢,鼻子忽然痒起来。虽然已淡到看不见,但还飘散在空中的黄色花粉刺激了鼻子吧。

我忍不住打个喷嚏。

我喷出一大口气,惊觉不妙时,医医雄已被吹得往后滚好几圈。

这景象似乎很滑稽,我听见有孩子在远处欢闹。

然后,我似乎成了那个国家的烫手山芋。

我体型庞大,不管身在哪里都非常占空间,一活动就担心可能砸坏墙壁。

而且即使他们好心提供食物,以我的体格来看,份量也不足以裹腹。

简直像个大饭桶硬赖在这里。

幸好我有带随身粮食,能够填饱肚子,不过水的方面,我喝掉的量在他们眼里非常惊人,所以我还是相当内疚。上厕所也非常麻烦,他们大小解的地方对我而言太小。没办法,我只好去远离城市的地方偷偷排泄。当然,虽说是偷偷,但我体型庞大,每个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更是让我难熬。

可是,他们并未怠慢我。

为了招待我进城,他们讨论要扩大城门,发现行不通,便邀我跨过城墙到广场。

我坚决婉拒入城,因为不晓得何时会不小心踏偏,破坏他们重要的城墙或水井,当然,我也害怕城墙上的毒药。总之,基本上我都待在围绕他们国家的城墙外,躺在荒野中度过。

我无法进城,于是他们出城来找我。定期会有人打开城门与我交流。

在小个子(还是该说小型?)的人面前跪坐谈话,是非常奇妙的体验。习惯后也不觉得有多怪,反倒愈谈愈热络。

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他们应该很想看看我吧。毕竟我是比他们大四、五倍的巨人,肯定像珍禽异兽般让他们兴致勃勃。也来了许多孩子。他们天真无邪,虽然提心吊胆,有时却非常大胆,会在我躺下的身体上跳来跳去玩耍,或观察我的耳洞取乐,忙得团团转。

听到独眼兵长他们其实是这个国家的人,而且是复眼队长和库帕士兵,我大吃一惊,其他人受到的冲击一定更大。但惊讶的浪潮过去后,他们便为士兵的归还感到欢喜。

我和顽爷见过一次面。不晓得是不是拆下床铺,几个人抬着他到我附近。

顽爷是个脸颊凹陷、无法自行起身的老人,但神采奕奕。眼神锐利。他看到我非常高兴,脱口道:「原来世上还有这般趣事。」然后,他兴致勃勃地问:「你住在怎样的地方?」「其他人跟你一样大吗?」「你平常都吃些什么?」其他人先前似乎只是压抑着好奇,见状也跟着发问。他们稀罕地摸着牛仔裤的布料,为鞋带感叹。

多姆老弟那些猫常来。不过,他们请求:「我们听得懂人话的事,能帮忙保密吗?」

我能和身为猫的多姆老弟交谈。

我能和这个国家的人交谈。

那么,我应该能成为多姆老弟与这个国家的人之间沟通的桥梁。然而,不知为何,即使猫说话,人类似乎也听不懂。是成见、常识阻碍两者的交流吗?

「如果人类知道我们听得懂他们的话,或许会提防我们,那样过起日子就不方便了。」多姆老弟解释,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我听从他的愿望,把能与猫交谈的事深藏在心底。

「不过……」多姆老弟有一次这么说。

对抗铁国士兵时,我被枪击中,多姆老弟正在广场外围第二条圆道踩踏黄色的花,射出花粉。那时库洛洛猫跑去告诉他:「来帮忙的人类没事吗?他可能会受伤,你应该带着医医雄赶过去。」

「有道理,说得没错。」多姆老弟同意,可是,他烦恼着不知如何告诉医医雄。烦恼到最后,他冲进医医雄家大叫:「城外不得了,快点一起过去吧!」

「我居然那样拼命跟人类讲话,连我都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多姆老弟告诉我。「不过,那个时候我真的是豁出去。而且,我也想早点知道你的状况。」

「然后呢?」

「发生奇妙的情况。」多姆老弟说着,无法信服似地噘起嘴巴。「医医雄的女儿走近,问我:『要去哪里才好?』」

「她听懂了吗?」

「不晓得,我也不是很明白。可是,听完我的话,她转告医医雄:『爸,快带着这只猫,赶往城墙那边。』」

「医医雄有何反应?」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就像平常一样冷淡,所以我觉得应该是讲不通,刚要死心,下一瞬间他便抱起我,跑出门外。」

「意思是,你的话传达给人类了吗?」

我问,但他左右摇头:「不清楚。从那之后,他们没再听懂过。或许当时我太拼命,那份心意打破人类与猫之间的藩篱。况且,不管我有没有请求,医医雄原本就很担心复眼队长他们。身为医生,他大概认为能帮上一些忙吧。」

「搞不好,人类其实听得懂你们的话,却一直假装听不懂而已。」

「怎么可能?」

我对人类自称是旅人,在荒野外的遥远地方旅行,偶然看见铁国士兵要攻打附近的国家,不忍看到以大欺小的状况,便挺身而出。

他们似乎把我当成救国英雄,再三向我道谢。

「这个国家有你这么巨大的人,铁国应该不会再来攻打。」自称弦的人感谢道。如同多姆老弟的描述,他似乎是纯朴正直的人。

「是吗?」实际上,我无法预测今后将会如何,语气模棱两可。「或许他们会召集更多士兵,卷土重来。」

我不是想吓他,但弦顿时脸色苍白。我后悔不该无凭无据信口开河,一旁的医医雄冷静分析:「他们不会那样劳师动众。付出莫大的代价支配这个国家,根本没有好处。」

我没看到多姆老弟的话中经常登场的酸人。决斗的事我已听说,后来他怎么了?

「他一蹶不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号豪告诉我。「因为再也没人理会他。他足不出户,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他跳起来。」

「真可怜。」我反射性地说,其实并不同情他。

人类大部分是在白天来找我。不晓得是害怕日落之后,天色一暗,我会露出凶暴的本性,抑或听到我的鼾声受到惊吓,没人敢靠近。所以,每到夜里,我就一个人躺在地上,尽情享受无边的夜空与灿星。

几天后,我不禁对无所事事感到过意不去。

人类说我帮他们赶走铁国士兵,不需要再贡献更多,但游手好闲,镇日躺着,教我坐立难安。

所以,我决定稍微劳动一下。

比方,挖掘地面寻找水源,或更进一步强化守护城市的城墙。我孱弱无力,从小学就最讨厌体育课,但毕竟拥有四倍大的肉体,其他人类非常高兴。

平常我都在政府机关努力制作文件,回家就坐在电脑前追踪股价涨跌,如今却像这样劳动身体,贡献心力,我不由得感到好笑。

不管是挖洞还是搬东西,都会引来「好棒」的赞美,受到感谢、依靠,我觉得也不赖。

连他们当中最健壮的号豪都比不过我(虽然是理所当然),总之非常爽快。孩子们的赞赏也带给我成就感。

此外,在政府机关的工作中,协助町内会及自治会的经验派上用场。我了解这种社群的需要。

也不是被那种快感冲昏头——不,正确地说,我真的得意万分,但我渐渐会去更远的地方。我做了一个可用水冲掉排泄物的厕所,并挖一个贮存雨水的大洞,拉出一条水路到城市。以前曾在书上看到古代遗迹也有冲水式厕所,我便试着效法。

我跟号豪和医医雄商量建造厕所,总算完成时,他们说:「请你来启用吧。」话虽如此,我实在没勇气在众目睽睽下排便,所以婉拒了。

又过几天,我和多姆老弟一起出远门。

为了扩张水路,需要挖掘地面的道具,也就是需要适合挖土的棒子,所以我想去荒野找找看。

注意到时,我已迷路。可能是渐渐习惯自己的身体是巨大的,我过于自信,觉得「只要大步行走,去哪里都没问题」,没留意方向就走远。多姆老弟大概也疏忽了。我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和多姆老弟商量,他说:「我在睡觉,也不晓得路。」

虽然迷路,但没有地图,只能继续走。

「啊,那棵树满适合的吧?」多姆老弟在我肩上悠哉地下指示,我不禁感到好笑,觉得自己像是受他操纵的机器人。

「没错,我们是来找东西,不是来迷路的。」我弯身捡起脚边的棒子。拿起来确实顺手,长度也刚好。但我试着挖地,两三下就折断。这么脆弱,没办法用在挖水路上。

「前面还有很多树枝。」多姆老弟又说。

放眼望去,地上确实散乱着一堆树枝,我们不知不觉间来到一片杉林。

「多姆老弟,这里是……」我仿佛受到树林吸引。

肩上的多姆老弟抽动鼻子,望着周围的枝叶。

「这里是不是库帕的森林?」我问。但现在已知库帕不存在,所以我也不明白「库帕的森林」意味着什么。

「啊!」我灵光一闪。

我想到了。

库帕是不是像我这样的人?

古时候,有人——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以我的主观来看),是不是曾出现在附近?然后,这一国的人偶然发现他,大受惊吓:「那个杉树怪是什么!」库帕的故事便由此而生,不无可能。

至于发光的石头,或许是从在我眼中平凡无奇的数位相机衍生出的传说。

那么,年轻人幼阳说的「库帕带我回城里」,实情是不是也是如此?尽管遍体鳞伤,却能回到城里,会不会是像我这样的人带他回来的?是不是偶尔会有像我这样的人漂流到这里?

「Cook Pine。」还没意识到,我已脱口说出。

「什么?」多姆老弟问道。

「以前我看过叫这种名字的树木。」去夏威夷的欧胡岛旅行时,看过高耸而形状尖锐的杉树。导游介绍:「这是库克队长发现的树,所以取名库克松树,Cook Pine。」当时,我对外形明明是杉树,却称为「Pine」——松树,感到不可思议,反射性地想起,喜马拉雅雪松在日文里明明叫「喜马拉雅雪杉」,但其实是松科。

「哪里不对劲吗?」

「没事。」我回答,脑中却浮现一个假设。会不会是很久以前,像我这样因缘际会漂流到这一带的人,注意到这种杉树,指着大叫:「Cook Pine!」而这个国家的人误听为「库帕」?

Cook Pine、Cook Pine,我反复默念,再改念「库帕」。有点像,又不太像,很微妙。

「咦,那是什么声响?」多姆老弟在我的肩上说,有些激动地抖动身体。

「声响?」我竖起耳朵,却没听到特别奇怪的声响。风微微吹动杉林,然后是自己的呼吸声,还有不晓得从哪里传来的浪涛声,只有这些而已。但我很快发现:「是浪涛声?」

附近有海吗?

仔细想想,遇到多姆老弟时,我已远离海边。

「是海吗?」

「什么是海?」多姆老弟问。「这种很吵又不太吵,像古怪鼾声的的声响跟海有关吗?」

他们不知道海?我赫然一惊。遇见多姆老弟的地方,也就是他绑住我的地方,同样感觉不到海的气息。

「海就是……」我幼稚地解释:「有很多水的地方。」然后,我加快脚步,就像被「百闻不如一见」这句格言催赶。

森林相当广大,我朝着海浪声奔去。

眼前突然冒出一片沙滩,呈港湾的形状。那里是一片大海。

就我看来,那只是一片海岸景观,但从未见过海的多姆老弟,或许觉得那里潜伏着会发出鼾声的巨大不定形生物。

多姆老弟从我肩膀跳下沙滩,散发出浓浓的警戒气息,全身的毛倒竖。瞧他的尾巴,简直快直冲天际。

「这就是海。我应该是从海的彼端过来的。」

「怎么来的?钻过来吗?」

我边解释,边四下张望,视线在右端停住。沙滩上有个白色物体,形状像放大几倍的婴儿用澡盆,孤零零地搁浅,原来是钓船。跟我乘坐的钓船非常相似,或者说,那就是我的钓船没错。

「这是什么?」

我一走近小船,多姆老弟便从后方小跳步追着问。

「我就是乘坐这个过来的,是能在海上移动的交通工具。」

多姆老弟兴致盎然地在小船旁绕来绕去,偶尔似乎会感受到未知的恐惧,发出嘶叫声,做出威吓的动作,但仍继续观察。

我看着小船,心生一股怀念,模糊地暗想:我是何时搭船来到这里?听到多姆老弟提议:「你可以坐这个回家呀。」我才想到「回家」这个选项。

「是啊,也有回去的选项。」我低喃。

「那当然。你在说什么?出了门就该好好回家,不都是这样吗?」多姆老弟教训我。

「该好好回家,是吗?」

我忆起自己应该回去的家。我已遗忘家人好一段时间,不忠的妻子是我猜忌与混乱的源头。为了维护精神,于是大脑刻意选择遗忘吧。

「不是吗?不过,我们猫没有家,若问要回去哪里,的确很暧昧。可是,出了门就会想要回家。再说,喏……」

多姆老弟高高跃起,跳进小船。说是小船,也只是一个如细长状洗脸盆的物体附上引擎般的简单小船,但尺寸毕竟是配合我,在多姆老弟眼中非常巨大。光是跳进小船,或许他便仿佛踏入一栋小屋子。

「喏什么?」

「喏,复眼队长和库帕的士兵不也回来了?」

「是啊。」他们平安归来,确实如此。复眼队长来找过我几次,他与我透过多姆老弟的描述想像的人物形象相去不远。只有一只眼睛十分锐利,刻画在嘴角和眉头的深纹有着克服重重难关的强劲,却没有让对方萎缩的狠劲,我不禁联想到默默投入工作的老师傅。他的话不多,看到我也仅有些微惊讶,便开口道谢:「感谢你为我们赶走铁国士兵。」

睽违十年回到故国,总算能够表明身分,他却不怎么开心。比起成功复仇的快感,恐怕更感到强烈的虚脱。他大概是在想那些无法带回来的库帕士兵吧。

「你成功了呢。」初次与复眼队长见面时,我不知怎么起话头,于是暧昧地说道。

不知是自嘲还是难为情,只露出一眼的他忽然展露笑容,回答:「是啊。」

「你现在心情如何?」我问。「琢磨不透哪,不过……」他应道。

「不过?」

「看到同伴回到原来的家,与家人拥抱,我觉得很好。家果然好。」

我觉得他的感想非常单纯、率真。

多姆老弟在小船里抬起头,对我说:「你坐这个回去怎么样?」

「咦?」

「你也不能一直待在我们国家吧?」

是吗?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我甚至没余裕去想这件事。

「可是,不确定回不回得去。」

我的小船卷入风暴,不知经纬和路径,随波漂流到这里。不是说循着原路折返,就回得了家。

「如果不能确定,你就不回去吗?」多姆老弟不是在挑衅,只是单纯地提出疑问吧。他一双可爱的眼睛直盯着我。

「不能平安回家,岂不是没有意义?」

「复眼队长他们可是克服重重困难回来。」

「这是两码子事。」

「先前我一直没问……」多姆老弟像在做柔软体操般伸展身躯。

「什么事?」

「你没有家人吗?没有想念的人吗?」

我想起妻子。这是一种从外侧观察自己的感觉,仿佛化身成第三者机关,观察我、忖度我的心情、预测我的行动。

如果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我的感情倾向于「没有想念的人」,另一方面,虽然只有一点点,却也有着「对不告而别的内疚」。

「你没有老婆吗?」多姆老弟开门见山地问。

「有是有,不过感情不好。」

「你们好好谈过吗?」

「我大概永远不会了解她的想法吧。」

多姆老弟说:「既然你能跟猫交谈,跟老婆交谈想必是轻而易举吧?」我不禁觉得好笑,约莫是被那种滑稽推了一把,我兴起「或许该回家」的念头。

「要是回得去,」多姆老弟点点头,叮咛:「别把这边的事忘喽。」

要忘掉这么奇异的体验很困难吧?

「这么一提,你们和老鼠的关系有进展吗?」遭铁国士兵攻击后,便是一连串忙乱,我完全忘记老鼠的事。「你们猫跟老鼠能和平相处吗?」

多姆老弟仔细舔起身上的毛,从胯下、大腿根部,一路舔到尾巴。

我静静等他理完毛。

「慢慢的啦。」多姆老弟有点害羞。「虽然没办法立刻变好,不过我觉得,如果能慢慢改善关系也不错。」

「光这样就是很大的改变吧。」不是安慰,我十分认真。倘若不改变彼此的认知,猫与老鼠的关系永远是平行线。即使是一点点,只要有心走近,两条线总会在某处相遇。这不无可能。

想到这里,我忽然察觉,我和妻子的关系是不是也一样?如果放弃、置之不理,我们永远不会有交集。若多少想修复关系,是不是也必须由我主动走近?紧紧拉住彼此倾斜的线,总有一天能交会。

吃不消地暗想「明明都被戴绿帽了」的自己,与开始考虑「回家吧」的自己,在脑中面对面。你要不要一起来?我邀请多姆老弟。然而,他眺望大海,兴趣缺缺地打了个大哈欠,唯独尾巴像在嗅闻潮香般,用力摇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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