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昭告世人,吾人即「美食家」月山习。
这事发生在金木与利世相遇的前几年。当时的金木还在以「人类」的身分过日子,误以为这个世界风平浪静—其实这个地区,早已有喰种的存在。
月明星稀的夜晚,他的眼中只有一个猎物。而他所看中的部位是小腿肚。据说眼前这位每天下班后都会跑一段马拉松的男人,过去也曾跑过箱根的马拉松路线。
但是,这个男人现在已经失去能够跑步的腿了。当他察觉到背后的可疑人物,拚命拔腿狂奔的姿态尽管很美,但是对身为「喰种」的自己而言,这就跟追逐一个幼子没两样。
「飞跃于大地的肌肉……没有一丝多余的完美比例!这一瞬间,我要感谢你为了让我咀嚼,在人生中不断奔驰的生命!」
空无一人的公园正中央,一个失去双腿的男人躺在自己身上汩汩流出的血海当中,因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得不到回应实在是件令人寂寞的事。不过他手上已经有了这只狂烈刺激着食欲的腿了。
「你尽管放心,这双腿当然是我的主菜,何况你都已经替我入味了。就让我在肌肉组织死去之前大快朵颐吧!」
月山脸上浮现恍惚的神情,舌头缓缓由下往上舔舐着手中那只小腿流下的鲜血。
要说他是少年,他的体型已经相当修长;要说他是青年,他的脸上又残留着些许稚气。像石榴一般染上赤色的双瞳,向世人声明他并非人类,更酝酿出一缕妖艳的色香。
月山习,十六岁。
在太阳支配世界的时候,月山就跟「普通高中生」一样追求学问,但他的真实身分是—「喰种」。
他相信自己是神选之子,天生就不同于一般凡夫。为了迈向更高的层次,不可或缺的就是「美食」。
「成为让我更加闪耀的食粮吧!」
月山端正的脸孔因为张开血盆大口而扭曲,他正准备一口咬下男人的小腿。
就在这个时候。
「……!?」
一道刺眼的闪光灯亮起,接下来便是喀嚓喀嚓的快门声。月山嘴里一边咬着男人的腿肉,一边搜索着光线和声音的来源。但是他还没搞清楚状况,一个预料之外的声音就已经响起。
「太棒了!我终于拍到啦—!」
眼前这位右手拿着数字单眼相机,空空的左手握拳往星空高高举起的女孩,从容貌判断,年纪应该是小学高年级左右。
月山原本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进食上,少女的出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结果尚未仔细咀嚼的肉就这么滑下喉咙。听到咕噜一声,月山终于回过神来,排山倒海的怒气让他浑身颤抖。
「……竟敢打扰我用餐……」
晚餐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就被他囫囵吞下。少女完全没有察觉到月山的愤怒,还不断蹦蹦跳跳着,仿佛在用全身表达自己的喜悦。
「……把我的第一口美食还来!!」
月山扔下手上的人腿,脚往地上一蹬,猛烈的冲击在地面上挖出一个坑。月山笔直往少女的方向奔去,张开血盆大口打算取她性命。数秒后,这里就会多一具尸体—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
「好险!」
少女缩起身子,手脚敏捷地躲到溜滑梯后面。
月山立刻一拳砸烂溜滑梯的支柱。「好厉害!」少女发出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赞叹声,一溜烟地逃走了。她背上的背包左右摇晃着。
竟然能够躲过月山习的攻击,月山心想,这小妮子该不会是「喰种」吧?还是喰种搜查官?但是她身上没有「喰种」的味道,也感觉不到人类拿来对付喰种的「昆克」,只飘着极其普通,到处都有的人类香味。
少女似乎十分熟悉周边的地形,她毫不犹豫地往市中心跑去。跟月山挑选来当晚餐的飞毛腿男子比起来,她似乎跑得更快。少女在巷道中奔驰,若无其事地穿过别人的家,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展现出奔放的动作。
月山把店门口的东西当作跳板往上一跃,抓住电线杆的踏脚钉,像单杠选手一样利用反作用力一口气飞上建筑物的顶端。
「你这个……!到处钻来钻去的little mouse!!」
沉重的跑步声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显得特别突兀。即便看不见她的身影,月山也能凭借感觉捕捉到她的动静,毕竟他拥有罕见的敏锐嗅觉。
少女终于跑进一条狭窄的巷道,停下她的脚步。追逐战到此结束了。月山从屋顶上翩翩落下,在离她一小段距离的位置着地。
少女背对着月山就地坐下,身体不住轻颤着,是害怕得发抖吧?
月山再次观察少女的样子。娇小的个子、一头率性的黑色短发。也许是因为坐着的关系,她整个人看起来圆滚滚的,就像一只小仓鼠。
这副身体竟然完全引不起他一丝兴趣,月山不禁感到佩服,世上居然会有如此没有魅力的人类。
但是,打扰月山习用餐的罪孽是很深重的。这份郁闷该如何发泄呢?月山一边想着,一边往少女的方向走去。
「锵锵—!」
就在这个时候,少女突然转过身来。她的双眼透露出喜色,果然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她到底在想什么!月山一瞬间呆在原地。少女骄傲地对着浑身僵直的月山大叫:
「你看,很帅对吧—!」
少女手上拿的是笔记型电脑。然后,放大成全屏幕的照片……
「……这不就是我吗!」
照片的主角正是刚才准备一口吞下猎物的月山。
「嘿咻!」少女站了起来,直盯着月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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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月山习吧?」
这次带来的冲击更大,少女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这只仓鼠究竟是何方神圣?
月山将少女的危险程度一口气上修,并且对她更加警戒。
少女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东西。
「你看!」
她爽快递出一张学生证,是月山就读的晴南学院大学附属高中。上头有她的大头照,旁边写着她的名字「掘千绘」。
「掘……千绘……?」
「叫我『掘千绘』就好了。」
掘千绘将学生证收起来,露出爽朗的笑容。
「我跑得好累,真想吃点甜的!」
这是一间营业到深夜的咖啡厅。掘千绘坐在月山的正前方,正以惊人速度狂吃特大号的圣代。秋风扫落叶的态势仿佛几百年没吃过东西,吃相难看到了极点。
「……你就不能用淑女一点的方式吃东西吗?脏兮兮的囓齿类。」
月山手里端着咖啡,态度十分嫌恶。她倒是很干脆地回应:「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淑女。」从外表看来,她确实从头到尾都离淑女这两个字非常遥远。
这样的女人竟然跟自己就读同一间高中,而且好像还同年级。
「你身上有一股独家新闻的味道呢。」
掘千绘以飞快的速度吃完圣代,连果汁都一饮而尽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了。
独家新闻。这么说,她是打算把消息卖出去,还是拿来威胁他?
但她只是抚着手里的相机,叽叽呱呱说着自己的成果:「所以我一直都在跟监你!结果真的猜中了!我好满足!」
难道她想吊他的胃口?月山将咖啡杯放到杯盘上,开口问道:「你有什么目的?」掘千绘听了歪着头。
「目的?已经完成了啊?」
「……pardon me你说什么?」
「这就是我的目的。」
掘千绘晃了晃手上的相机。
「我想拍到厉害的照片所以才跟踪你,成果出乎我的期待呢!所以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不可能吧。我月山习决定性的独家新闻,怎么可能只拿来做个人兴趣收藏而已!」
「咦?你希望我公布吗?我现在就可以办到喔。」
掘千绘伸手要拿背包里的笔记型电脑。
「non non……你先冷静下来,我的小朋友。」
「咦—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抱怨着,乖乖按照月山的意思把背包放回去。
话说回来,他可是「喰种」,几个小时前还在啃食人腿,这个女人在他面前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而且她还若无其事地用相机拍下,对人类来说极尽残酷的捕食现场。
这份精神力究竟从何而来?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真人不露相,她其实是个破天荒的大人物?毕竟她能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拍下决定性瞬间的照片。他反倒比较容易接受这样的解释。
「拍照对你来说是一种非常崇高的行为吗?崇高到你不惜赌上自己的命?」
月山改从另一个切入点套她的话。大部分的人类只要被问到自己赌上热情的事物,都会很乐意向对方分享。不过换做是「喰种」或许也一样就是了。
「我没想过那么复杂的事,而且我也不想死。」
掘千绘大概对这个话题腻了,她上下晃动着双脚,完全没有捧场的意思。
「我真不明白,不然是为什么?」
「咦—?」
掘千绘遥望着远处,沉默下来。没关系,就等下去吧。不管她说出多琐碎的字眼,他都有自信能解读她的深层心理,揭露她的本性。
「……啊,我有点想睡了。」
掘千绘的回答背叛月山的期待。她粗鲁地打了一个大哈欠,揉着眼睛站起身来。
「对了,我没打算给其他人看这张照片,我也是很爱惜生命的。谢谢你的圣代,再见。」
她背起沉重的背包,迈开步伐向外头走去。
「等等!囓齿类—!」
掘千绘完全不理会月山的制止,结果她硬是把帐单留给他之后就离开咖啡厅了。
「Santo cielo岂有此理!!没想到上天要给我这样的考验……」
被留下的月山又点了一杯咖啡,陷入沉思当中。
要杀她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是,在自己尚未搞懂她这个人之前就下手杀掉,似乎操之过急,何况这也有可能是陷阱,如果轻易露出獠牙,说不定会倒吃一记超乎想像的回马枪。
『月山,你还是注意一点比较好。』
此时,一个稳重的声音在月山的脑海里响起。声音的主人是咖啡厅「安定区」的芳村店长。前几天上门的时候,他给自己这样的忠告。
不过当时他告诉芳村,自己没有死角,所以没必要担心。
「芳村先生,你说的就是那只小老鼠吗?」
所以说店长真的不容小觑。月山用指甲轻轻弹着咖啡杯。
二
晴南学院大学附属高中是一所名门学校。其教育方针是尊重学生的自主性与创造性,崇尚个人的价值,并且以提高独立自主的能力。学校的卖点不仅仅是高偏差值,许多家境富裕的小孩都在这里就读,可说是一所贵族学校。
「早安,月山同学。」
「你今天的气色看起来也不错呢。」
「早安,charming girls。你们的声音仿佛是天使的吟唱。」
美丽的词藻,优雅悦耳的声音。看着眼前这些打从一出生,就在父母精心教养下成长的女孩子,月山回以迷人的笑容。
「什么charming……」
「那种恶心话,亏他还真说得出口。」
高中部和小学、国中部不同,也有许多来自一般家庭的学生,所以粗鄙的人也不在少数。月山把视线投向在教室角落说他坏话的人。
「不管谁看见她们都会这么认为,我不过是代为说出口罢了,发自内心的赞赏被否认还真让我受伤……」
「我说错了吗?」月山又补上一句,眯起了双眼。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独特气势压倒了那群学生,他们随即闭上嘴。即便不露出獠牙,弱者还是敌不过强者。
「噢,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月山离开教室,朝着前面第二个班级走去。他想见的那个人还没来上学,因此他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双手抱胸大约等了十分钟。
「……来了。」
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传到月山耳里。是昨晚拍下自己捕食画面的掘千绘。仔细一看,她脖子上挂着相机,还背着不符合学校规定的大背包。
月山直起身子,往她那边走去。她总算是察觉到他的存在了。
「早啊!」
但是,掘千绘说完这句话就立刻转身进入教室。真如同她昨晚所说,因为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所以不打算跟他继续牵扯下去了吗?
不,现在安心还太早。因为她已经知道他的秘密了。
打从那一天起,月山就开始密切观察掘千绘。
「掘同学吗?这么说也许不太好,不过她在学校是出了名的怪人。」
不管向谁打听她的事,每个人都口径一致,说她是个热爱拍照的怪人,异想天开、不受拘束的家伙。
月山以往不曾意识到她的存在,但开始注意之后才发现,她休息时间会在中庭追着虫子,放学后则爬上大树拍摄天空的照片,简直一刻不得闲。
「又是掘同学。」
「她还真有活力。」
月山一边倾听着周遭的窃窃私语,一边注意掘千绘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毫不迟疑的演奏记号。她身上到底蕴藏了多少能量?
「……嗯,来了吗?」
此时,月山的听力范围内出现别人的脚步声。
「月山同学,可以跟我过来一下吗?」
休息时间,级任导师—松前来到教室。
「好的。」月山跟着她到走廊上去。
「……需要我将她处理掉吗?习少爷。」
松前用周遭听不见的声量说道。月山静静地摇着头告诫她:
「松前……你有这份心意我很高兴,但这是我的问题。如果能克服这次的困难,我觉得自己就能升华到另一个境界。毕竟自己的事还是得靠自己解决才行。」
松前是月山家的佣人,当然—也是「喰种」。
「这真是……我自以为替习少爷着想而过度干涉,实在是太羞愧了。」
「没关系,你的心意我都明白。话说回来,你已经替我调查她的事吗?」
松前恭敬地颔首。
「是的。掘千绘来自非常普通的一般家庭。她是因为入学考试的成绩优异,所以可以靠着领奖学金就读本校,但入学之后成绩就起起落落,还曾发生过差点领不了奖学金的情况。」
看来她也不是热心向学的人。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选择这所学校?正当月山浮现这个疑问,松前便提到:「她选择就读本校的动机,似乎是因为『离家最近』。」恰巧解开他的疑惑。
「之后,她就一直维持能够领到奖学金的水准,不过诚如您所知,她把所有的热情都投注在拍照上。虽然没有参加社团活动,但摄影社的顾问看过她的照片之后,认为其中有拙劣如孩童的作品,也有难以想像是外行人拍出来的神照。」
她拍照的水准也跟念书一样起起落落吗?就像一只没有目的四处乱跑的天竺鼠。
「我也曾经在她班上执过教鞭,我对她的感想就是难以捉摸。要说她认真,她也没有那么努力念书,但品行也没有差到让人觉得是坏学生。」
「意思是难以判别她是愚者还是贤者吗?简直就像塔罗牌的『0』号牌,『The Fool』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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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无法派上什么用场。」
「不,没关系。如果之后有什么消息再告诉我。」
「遵命。」
看来普通的方式对她行不通。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物,调查之后竟然会发现这么多谜团。也许自己应该修正一下以往对人类的认知。
「……发生什么事了吗?」
月山回到教室,一坐到椅子上,隔壁的女孩子就开口向他询问。她有着像绢丝般美丽的黑发,以及一对散发出知性的眼瞳。但是眼底深处有一股和外在形象不同,仿佛闪光般眩目的热情。
「Miss伊卡尔,你听见我们的对话了吗?」
「你们讲得那么大声,我几乎都要以为是故意讲给我听呢。掘同学怎么了?」
一般人不可能位于嘈杂的教室中,还听得见走廊那边交头接耳的声音。但是,对「喰种」来说又是另外一回事。
「喰种」就潜藏在日常生活里。她也是一位置身于人类社会中的优秀「喰种」。每每见到她尽量不引人注意,以柔软的姿态融入人类社会的态度与努力,总是让他由衷钦佩。
「其实我被她拍到『用餐中』的照片了。」
「……骗人的吧?」
「idiot me愚蠢的我……是真的。」
月山耸耸肩,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为什么没杀了她?」她皱着眉问道。
「因为我还没掌握到她的本质。」
「真是拖泥带水……」
她不可置信地低语着,此时掘千绘刚好从走廊上跑过去。两人就这么眺望着她的身影。
「我以前对她没兴趣所以不清楚她的事,不过那只little mouse似乎是校内有名的怪人。」
「要说起有名,你也不遑多让就是了。毕竟你可是名门望族月山家的公子。月山家在政经界交游广阔,影响力惊人。我记得你们是从祖父那一代开始发迹的?」
「因为我祖父也是一位冒险家。他靠着出口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累积家产,是我的骄傲。」
月山将手摆在胸口表示尊敬,用自傲的口吻说着。
「不仅如此,你本人文武双全,俊美的外表跟模特儿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拥有这些条件的情况下,那些奇怪……异想天开的举止,就算别人不愿意还是会注意到。真亏你们家族的人可以过得如此招摇,还不会暴露身分,这点我由衷感到佩服。」
话说到这里,掘千绘又从走廊另一头跑过去。两人再次停下对话,视线往她身上投去。
「不过话说回来,她这么吵闹,你以往竟然都没注意到她。从这一点可以感觉到你的『筛选』有多么严苛。」
也许原因出在她身上那股随处可见,完全无法令他食指大动的单调味道,以及丝毫感受不到魅力的幼儿体型。既然不是美食的对象,月山自然就在无意识中将她排除在外了吧。
「说起来还真是不可思议。她在金钱上明明不是那么宽裕,居然还使用品质一流的镜头。那可是JANON生产的高级品。」
虽然月山对庶民的金钱观不太了解,不过那应该是难以开口跟父母要的高价品吧。但是她也看不出有在打工的样子,月山不禁好奇她是如何得到那台相机。
「她好像把自己拍的照片当作摄影素材,上传到网络。」
「摄影素材?」
「对,如果拿去做为商业用途就可以收费的样子。因为数据照片的价格似乎还不错。」
原来她还有这方面的知识啊?月山对这位原本毫不关心的少女,涌起了些许兴趣。但是对方是个知道自己秘密的女人。
—我就先向她提出一个挑战看看吧。
月山看着第三次跑过走廊的掘千绘,笑意更深了。
当天放学后,月山找到在校舍一角的草地上匍匐前进的掘千绘。他随着她的视角望去,想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但是眼前除了草地之外什么都没有。尽管如此,喀嚓、喀嚓的快门声却从未停过。
「你在拍什么?little mouse。」
「咦?你在啊?」
掘千绘听到月山的招呼声后回过头,咻地一下站了起来。
「这个。」
她调了调相机,让月山看她刚才拍的照片。
「……失敬,我只看到草地而已。」
「那当然,我就是在拍草地啊。」
「为什么要拍那么无聊的东西?」
曾用相机将具有冲击性的「喰种」捕食画面收入镜头的她,竟然会拍摄平淡无奇的草地,月山心想这其中落差也未免太大了。但是掘千绘看起来却心满意足。
他或许失言了。
「—不,仔细看其实还不赖。一片片的青草沐浴在三棱镜下,闪着翡翠般的光芒……真是有意思。」
现在绝对不能让她不开心。月山将前言撤回,改用夸奖的方式迎合她。
「咦?会吗?我觉得很无聊说。」
掘千绘这么回答。果然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女人。
「那我真是失礼了。」
月山回答。接着他说出自己的计划。
「其实我待会有个地方想跟你一道去。当然,我没有加害于你的意思。」
月山窥视着她的表情,谨慎修饰自己的说词。虽然她是个难以捉摸的家伙,但这个提议应该可以让她上钩才是。
「我想你一定也会喜欢……」
「好啊。」
月山都还没放饵,掘千绘就一口答应了。她一边玩弄着相机,一边对着有些惊讶的月山说:
「好像很有趣的样子。」
原来如此,她的『嗅觉』或许也很敏锐。
三
月山带着爽快应承的掘千绘,来到跟高中有段距离的大学医院。
「月山,你哪里不舒服吗?」
望着一刻也安分不下来,四处拍摄医院外观和风景的掘千绘,月山开口:
「有件事想先说在前头。其实我非常喜欢人类喔。」
「喜欢到要吃下肚嘛。」
「我的意思是,即便不是以食物的观点来看待也一样。人类没有在野外生存必须具备的利爪和尖牙,却还是能在地面上繁衍。这股原动力是什么?而他们的本质又是如何?」
「不过你还是会吃啊。」
「是这么说没错。」
两人进入医院的电梯,往普通病房的楼层上升。
「这么大摇大摆跑到医院里头,没关系吗?」
电梯中只有他们两个。掘千绘随口问道。
「嗯,不要紧。一切都在我的计算之中。」
电梯到达八楼。这里不仅是病房,还有一个室内中庭。满地铺设的草皮以及绿意盎然的林木,创造出一个休憩的空间,几个住院患者和他们的家人正和乐融融地谈笑着。
「到了,就是这里。」月山眺望不远处的护理站,有几位护士在里头待命。其中一位年轻的女护士发现这边的动静,离开护理站往广场走来。
「月山,你又来了?这孩子是……哎呀,是晴南的制服呢。」
护士脸上挂著白衣天使的笑容开口询问。怎么看都不像高中生的掘千绘竟然穿着晴南的制服,她大概很吃惊吧。
「她是我的友人。」
「有这回事?」掘千绘立刻吐槽。
「共同拥有秘密的伙伴就称为朋友。」
护士听见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开玩笑地说道:「我觉得有点可疑喔。」但这句话不可能是发自真心的,毕竟他们两个看起来实在太不相配了。
接着,月山将护士介绍给掘千绘。
「这间大学医院处处都是绿意对吧?因为待起来很舒服,所以有次我就挑了一张长椅坐着看书,然后她就来找我说话了。她的态度亲切又细心,在患者中也非常受到欢迎。如你所见,她的脸上永远挂着美丽的笑容。」
「讨厌,你太过奖了,月山。」
护士的脸颊染上一片红晕。月山对着害羞不已的护士继续说:
「只是……她在谈一场痛苦的恋爱。」
「月、月山!?」
月山夸张地抚着胸口摇摇头,仿佛在感叹一场没有结果的恋情。
「心仪的医师一直不回头看她。但我认为只要有个契机,一定会很顺利就是了。因为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挡得了你的笑容。」
原本因为私事被爆出来而慌张失措的护士,在听见月山最后那句话之后,苦笑着说:「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背后有个人影慢慢接近。
「你在跟年轻的男人打情骂俏吗—!」
一个宏亮的声音骤然响起。原来是一位刚走出病房,高龄九十多岁的男性患者。他的脸上布满皱纹,前额已经秃成一片。那位患者从背后一把搂住护士。
「呀!真是的,不能这样啦!」
护士转身叨念着往她身上贴的患者。
「……嗯?」
这一瞬间,掘千绘不知道为什么按下了快门。
—原来如此。
老人放下咸猪手,嘿嘿笑着回到自己的病房。护士露出困扰的笑容对两人说道:「我先送这位先生回病房了,再见。」转身跟上老人。月山目送他们离开,开始向掘千绘说明:
「那位老人是因为心脏疾病住院,常常像这样到处游荡,对年轻的护士性骚扰。但是他马上就会忘了自己做过的事,也不会有任何罪恶感。」
而且,他也会忘记别人对他做过的事,是个非常健忘的人。
「不过,他似乎是位资产家,跟这间医院的教授也有亲戚关系,所以谁也不能对他大声一句。」
掘千绘一副完全没在听他说话的样子,只是低着头确认相机的屏幕。这女人无时无刻都这么自我中心,但月山并不讨厌她这种生存方式。
月山轻轻在她耳边低语:
「我要邀请你参加明天的晚餐秀。」
她闻言一惊,抬头看着月山。
「但是,我希望你能亲手拿到入场券。明天星期六,深夜零时,你得潜进那个老人的房间。到时候麻烦你先把窗户打开。一定能拍到不得了的照片。」
这就是鱼饵。月山希望她能天马行空地想像到时会发生什么事。然后,他要让她那颗小小的心脏充满期待。
掘千绘终于把眼睛离开相机,向等着她回复的月山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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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是一场愉快的晚餐。
月山的唇扬起一道弧线。
四
晚上七点半,太阳已经彻底消失无踪。掘千绘一个人来到大学医院。今天是跟月山约定好的日子。
她之所以会提早来到这里是有原因的。用一般的思维去想,要在深夜零时潜入医院本来就是一件困难的事。大门八成会锁起来,而且应该也会有警卫四处巡逻。因此她决定假装自己要探视住院患者,先行混到医院里头。
掘千绘第一个前往地方是女厕。进了单间之后,她从背包中拿出一套睡衣换上,将脱下来的衣服放进去,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最后拉上拉链。
接下来要找地方藏东西。掘千绘走向医院内的广场。那里沿路两旁种植一整排的杜鹃花。她避开有照明的地方,将背包藏进光线照不到的树丛后面。掘千绘稍微后退几步确认了一下,多亏黑漆漆的夜色,背包藏得十分隐密,完全看不到。
「啊。」
此时,广播的铃声叮咚叮咚地响起。
『……请各位访客注意,会客时间即将结束……』
这间大学医院的会客结束时间是晚上八点。前来探病的人在听到广播之后,陆陆续续离开医院。入口也有一大群患者在那里目送访客离开。
掘千绘在入口站了一会儿,出神地眺望着眼前的光景。外表看起来跟国中小学生没两样的她,即使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大家也只会认为她是因为父母离开而感到寂寞而已。
『会客时间结束。』
最终广播响起之后没多久,入口就锁起来了。掘千绘也混在回病房的患者当中进入医院。大学医院的患者数量动辄千人起跳,而且经常进进出出,流动量很大。医院这边也不可能记住所有的患者。
途中擦肩而过的医师和护士,看到走起路来理直气壮的掘千绘,没有一个人起疑。她和其他患者一起搭上电梯。
「接下来!」
电梯停在八楼的一般病房。从这里开始,情况就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
病房的护士跟外头的医师护士不同,他们对自己负责楼层的住院患者大概都有个底,而且这里的高龄患者很多,像她这样外表看起来像中小学生的人,要是在这里走动一定会显得很突兀。
掘千绘避开值夜班的护士,再度进入厕所。接着,她把马桶盖盖上,打算暂时坐在这里待命。目前医院里头还听得见喧哗声以及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有时患者会进来厕所,但由于里头不只一间,所以就算其中一间一直都在使用中的状态,也没有人在意。
掘千绘把玩着相机,欣赏自己拍的照片以此打发时间。里头有昨天在医院拍的照片,也有之前月山吃人的照片。
「……喔。」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医院开始放古典音乐,掘千绘抬起了头。
她确认时间,是晚上九点,该熄灯了。
曲子放完之后,医院里的电灯一盏接着一盏熄掉。掘千绘所在的厕所,外头的走廊也关灯了,几乎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掘千绘继续坐在马桶上等着,过了三十分钟才终于走出来。她踮起脚往外探头一看,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不过,几间病房内的小灯还开着,所以应该有患者还醒着吧。掘千绘把鞋子脱下来用手提着,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前进。
楼层的中心有一座护理站。掘千绘悄悄往里头看,大概有两、三个貌似护士的人。为了避免被他们发现,她压低身子慢慢走过去。护士们似乎忙着处理夜班的业务,完全没注意到掘千绘。
「到了。」
好不容易抵达的终点,不是大房间,而是位于楼层一隅的个人病房。昨天遇见的那位老人就住在这里。掘千绘将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头传出震天价响的鼾声。她轻轻把门推开。
「……?」
门一打开就飘出一阵甜甜的香气。气味非常强烈,是芳香剂吗?
关了灯的房间很难看清里头的状况。掘千绘进了病房之后,更加慎重地往房间内走去。
「……啊,睡着了。」
窗帘拉上的窗户旁边有一张大床,昨天性骚扰护士的老人睡得正香。掘千绘伸手在老人眼前挥了挥,老人没有任何反应。
「……哈啰~」
这次改用轻声呼唤,但老人还是没醒,因此她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
「……睡死了。」
看来老人似乎睡得很沉,或许服了睡眠导入剂也不一定。如果是这样,稍微一点动静应该不至于把他吵醒吧。掘千绘松懈下来,再次观察房间。
「好厉害—」
这里真的是病房吗?室内宽敞,里头不仅有厕所,就连浴室都一应俱全。另外还设置了沙发、茶几和冰箱,简直比一般的商旅还高级。
掘千绘往沙发一坐,远远看着老人。既然有能力住进这么高级的个人病房,这个人果然如同月山所言,拥有相当的财力吧。华丽的花篮、点心和水果并排放在架子上,这些慰问品仿佛在彰显著他的权力。
掘千绘从沙发上站起来,眺望着架子上的水果。充斥整个房间的香甜气味,应该就是来自这里。她拿起一颗看起来最贵的芒果,甜腻的味道立刻变得更加浓郁。她觉得很不可思议,将芒果翻过来一看,原来另一面已经腐烂变色了。
「哼……」
即便带慰问品来访问的客人很多,但似乎没有一个替老人整理礼品、喂他吃东西的人。放在一旁的水果刀也没有使用过的迹象。掘千绘再次回到沙发上坐下,看着自己昨天替老人拍下的照片。
「差不多了吧?」
掘千绘确认时间,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五十五分。跟月山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她伸个懒腰,往沙发上一躺。月光从窗帘的缝隙射进房间。
「……?」
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掘千绘连忙坐起身子仔细聆听。
脚步声在安静的走廊上前进,进入病房,然后再回到走廊,接着进入下一间病房,来来回回地重复着。看来是护士在巡房。
照这个情况下去,护士一定会进入这间个人病房。
「我想想—」
掘千绘环顾室内,想找个可以躲藏的地方。厕所和浴室应该很安全吧?但是护士的脚步声已经近了。
「没办法。」
掘千绘活用自己娇小的体型,钻到床底下躲起来。
就在她躲进去几秒后,病房的门打开了,手电筒的光线照亮室内。如果是巡房,护士在确认完患者的情况之后,应该就马上离开吧。掘千绘心里这么想着,但护士关上门之后没有来到老人睡觉的大床,而是往置物架的方向走去。然后就一直待在那里不动。
护士究竟在做什么?
掘千绘心中浮现疑问。此时她听见打开纸箱发出的喀沙喀沙声,然后是咀嚼的声音。
—是点心。
看来这位护士在擅自偷吃那些慰问品。护士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走到老人床边。躲在床底下的掘千绘看见护士逐渐走近的脚,是一双可爱的护士鞋,应该是位女护士。
此时,「啪!啪!」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她在拍落手上沾到的点心碎屑吗?
「喂,你还活着吗?」
「啪!」又有声音响起,但是跟刚刚的声音不太一样,听起来很有力道。
「快给点反应啊,要是不能确认你还活着,我要怎么去下一间病房巡视呢?」
一道鄙夷的冰冷声音。接着再度传来「啪!啪!」的声响。掘千绘明白了。
—护士在殴打老人。
「唔唔……」老人因为疼痛而发出呻吟声。但是护士的手并没有停下来。
「什么嘛,你还活着啊。真恶心。你就算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怎么不干脆去死一死。大家都在想你怎么还没死?还活着干么?好恶心、去死吧!所以为了大家着想,你就去死吧!」
护士对着老人破口大骂。比起残酷的内容,护士的声音反倒让掘千绘更在意。她听过这个声音。
殴打老人的声响在房间里回荡。此时,突然传来一声东西破掉的巨响。
「……很优秀的白衣天使吧?」
房间里响起男人的声音,明显就是月山。
「咦?什么?什么?」
护士被突然入侵的人吓到,脚一扭跌坐在地。床底下的掘千绘终于看见她的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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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昨天遇见的那位护士。
「咦?为什么……月山?等等,这里可是八楼啊!」
「抱歉,我把窗户给打烂了。我明明已经交代要先帮我把窗户打开,但little mouse似乎没放在心上。」
月山轻巧地跳进病房,掘千绘也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你、你是昨天跟月山一起来的……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不好意思,先让我们把话说完。她工作的态度怎么样?little mouse。她总是像这样,夜夜虐待平常看不顺眼的患者!」
月山深怕掘千绘不知道他在说谁似的,用手指着护士。尽管护士还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但她似乎也察觉到,眼下的状况对她而言不利到了极点,不禁害怕得浑身发抖。
月山盯着护士,伸手将被子掀开,露出躺在床上的老人。
「有内出血的痕迹呢。」
护士的身子震了一下。
「但是,他会忘记别人对他做过的事,就像他也不记得自己对别人做过什么事一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伤,也不会记得。所以周遭的人都认为是他自己不小心弄伤的,事情就这么了结。多棒的剧本啊!太了不起了!Bravo!」
月山对着护士鼓掌。啪地一声,拍手声骤然停止,月山慢慢放开双手,用指尖捏住老人内出血的部分。他的脸上浮现极其迷人的笑容。
「那么,晚餐时间到了。」
「啪嚓!」清脆的撕裂声在病房中响起。月山的指尖捏着从老人身上剥下来的皮肤。
「哇!」
护士往后倒退,发出一声尖叫。
「据说老人的皮肤是珍馐。独特的臭味和口感会让人上瘾,深受部分饕客的喜爱。」
月山慢慢将老人的皮肤放到舌头上。为了能够感受食物鲜美的滋味,他闭上了双眼,舌头像在舔舐一般将皮肤送进嘴里,用舌尖慢慢转着。然后他仔细咀嚼,在食物吞下喉咙之后,猛然睁开双眼。
「充分干燥而粗糙的表皮,以及被血液浸润的内侧,两种完全相反的触感交缠在一起,加上刺激舌头的独特涩味,交织出至高无上的合奏啊啊啊啊!」
月山张开双臂,像在仰望天空似的向后仰,他的眼睛染上一片赤红。
「骗、骗、骗、骗人……」
是赫眼。他的眼瞳闪着艳丽的红光。
「……怎、怎么了!好痛!好痛—!」
也许是疼痛终于传达到脑子,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醒了过来。月山舔了舔嘴唇,愉悦地对老人说:
「跟女性比起来,男性的平均寿命较短,九十多岁的男性数量更是锐减!像你这样的活化石非常稀少,价值很高喔!」
月山再次捏起老人的皮肤,一把撕下。
「啊啊啊啊啊!」
「皮肤上的白色皮屑简直就像粉末一样!确实是珍馐!」
「住、住手!拜托你快住手……」
「老人的皮肤很好剥,手感简直棒透了!进食之前的过程让这顿晚餐更加风味十足!」
月山一片一片剥着老人的皮肤。眼前的惨剧让护士双腿发软,动弹不得。她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声音也剧烈颤抖着。
「月山……你、你是『喰种』吗……?」
月山吞下口中的皮肤后回答:
「哼,我是『美食家』!究极美食的求道者!」
陷入恐慌的老人从床下滚了下来。他就这么趴在地上,向护士伸出手。
「救、救命啊……救救我……」
他伸长的手已经被月山剥去皮肤,露出底下带筋的血肉。
「救救我!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可以给你!我有钱!还有土地!拜托!求求你……」
老人的手臂像枯木一般细瘦,脸上涕泪纵横。他苦苦哀求着,指尖往护士眼前伸去。
护士吞了一口唾液,咬紧牙关。
「—滚一边去!死老头!」
她维持跌坐在地的姿势,直接伸腿狠狠往老人身上踹下去。
就在这一瞬间,黑漆漆的病房出现一道闪光,瞬间照亮整个病房,接着响起不该在此时出现的诡异快门声。
掘千绘将护士踹老人的瞬间拍了下来。
「Eccentric!让我惊艳到最后一刻吧!」
月山一边夸奖掘千绘,一边迅雷不及掩耳地伸手揪住她的睡衣衣领,轻轻松松将她举到与视线平行的高度。
「你这种无论他人多么痛苦也毫不在意的自我至上主义,我并不讨厌!我认为,人类之所以能够这么繁荣,就是对生存的执着,以及戴着善人的假面具,为了保全自身而欺骗别人,轻易选择背叛的残虐性!但是……」
月山对着掘千绘绽开笑容。
「—游戏就到此为止了……!!」
话一说完,月山就揪着掘千绘的身体伸出窗户。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以倒栽葱的姿势掉落地面。那里等着她的,是货真价实的「死亡」。
夜风沿着建筑物呼啸而过,房间的窗帘随风飘起。方才混乱的病房,一时之间变得寂静无声。
「回答我,现在映照在你眼里的是什么?」
月山含着愉悦的笑容对她说话,仿佛要揭露出她的一切、看穿她的内心一样,然后松开一根揪着她领子的手指。
「一涌而上的恐惧以及难以承受的绝望。世界瞬间失去颜色,你的内心开始感到冰冷……」
或许是呼吸困难,掘千绘的双脚啪哒啪哒地挣扎着,反作用力让她的身体小幅度地左右摇晃。
现在,她的选项十分有限。不是拚命反抗试着逃走,就是难堪地求他饶命。她会选择哪一种?
不管怎么样,这个让人捉摸不定的女人,隐藏在她内心深处那张名为情感的蓝图应该会浮现才对。
月山又松开一根手指。
—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只要再一下子,这只手就会完全松开,送她去敲开冥府的大门。月山等着掘千绘开口。
「……!?」
但是月山没有得到任何预料中的回应。掘千绘迅速抬头往天空一看,接着拿起相机,对准月山的视线。
她通过相机的取景窗盯着月山,然后按下快门。
「嗯……真不错。」
都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她还是像平常一样拿起相机拍照。这个事实让月山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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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那种能随意牺牲一切的精神病态者。对她而言,世间万物都存在于同一个领域。她用超越伦理的价值观,平等注视所有的一切。人类和「喰种」都一样,即便是狗和猫、鸟和鱼也都没有高低之分。因此,她能接受万物的原貌,顺从自己的好奇心行动,持续不断拍摄让自己为之激昂的照片。纯粹到了极点,完全凭借着本能的生存。
这种精神,跟为了追求美食不断挑战的自己或许很相像。
「……很有趣嘛!」
月山重新抓稳她的衣服,把她拉进病房。
「哎呀!」
刚才一直悬在半空中,掘千绘一时失去平衡感,一落地就摇摇晃晃,几乎要跌倒了。但是她很快就重新站稳脚步,说道:
「……啊,我还活着,真走运。」
明明才刚陷入九死一生的险境,她却只是轻快地庆幸自己的生还。月山见状突然灵光一现。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你就是赏玩的宠物!」
找到答案的月山欣喜不已。「咦咦?」掘千绘浮现怀疑的神情。
「我之前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你完全引不起我一丁点的食欲,如果用人类饲养宠物的概念来解释就说得通了!little mouse,从今天开始,我就让你成为我的宠物吧!」
「咦?我才不要。」
掘千绘果断拒绝,拿起相机确认自己拍好的照片。
「这就是人类被不愿近身的猫咪吸引的感觉吗?实在有意思!」
月山毫不介怀,砰砰拍着掘千绘的头。看她的模样,大小适中,应该很好养才对。
「……啊,对了月山,你知道博客的预约发表是什么吗?」
掘千绘放下相机,抬头看着月山,迅速改变话题。
「我当然知道。就是事先将文章写好,设置发表时间的功能对吧?」
「没错没错。其实我已经把之前拍到你进食的那张照片,设置在凌晨一点整的时候上传。」
掘千绘打算把那张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喰种」的残虐照片,上传到网络吗?但是她似乎又没有威胁、陷害月山的意思。
「万一我死了,实在不愿意自己最后连个尸体都没有,所以我就事先写好『犯人是晴南学院大学附属高中的学生—月山习,请大家帮我人肉搜索。』不过现在既然我捡回一条命,就得把预约发表取消掉才行。」
行动看似多余但却合理,看似愚蠢但却聪明机敏。
掘千绘望向刚才自己被拎出去的窗口,指着一段距离外的杜鹃花丛。看来她把行李藏在那里的样子。
「啊,不过我们要怎么离开这里?总不能大大方方从医院走出去吧。」
掘千绘用食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她没想这么多。月山见状不禁大笑出声。
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盘算,以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采取行动的她,不属于任何分类,就是独一无二,名为「掘千绘」的生物。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告辞了。」
成果丰硕,继续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哦?」
月山一把捞起掘千绘,踏上窗台。然后,他回头看向坐在那位哭哭啼啼的老人对面,努力屏住气息,情绪混乱到了极点的护士。月山投过去的视线让她浑身一颤。
月山对她报以微笑。
「你似乎能跟我们成为不错的『友人』。」
「咦……」
护士听不懂月山的言下之意,发出困惑的声音。月山不再开口,从窗户轻松一跃而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威胁自己性命的家伙已经离开了。但是,护士仍然瘫坐在地上不断发抖。太过恐怖的事态让她惊惧不已,身体无法动弹。
率先站起来的,是刚才还在地上爬的老人。但是他很快又再度跌倒,开始哭喊:「好痛!好痛……!」
护士看到老人丢人的样子,多少恢复了一些冷静。她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总之现在必须先回到护理站,报告「喰种」的事才行。她的手往病房的门把伸去。
「我不会忘记的……!」
此时,老人低沉的声音在病房中响起。护士吃惊地看着他。
「你对我做过的一切,我绝对不会忘记……!」
皮肤被剥下,身上到处都在流血的老人用锐利的眼神瞪着护士。
「我也要揭露你一直以来都在殴打我的事!你这个连照顾病人都做不好的臭丫头—!」
啪嚓!护士的脑中响起某样东西断掉的声音。一个在刚才的极限状况中已经不断被削减的东西。
护士收回伸往门把的手,沉默地转身走向老人。
经过老人身边时,她从白衣的口袋里拿出常备的手套戴上。
护士走到架子前面,水果在架子上散发出香甜的气味,一把水果刀就摆在旁边。她悄悄地拿起来。
「你、你要做什么……」
护士转头看向老人。
一线投射到病房里的月光,在刀刃上映照出森森的光芒。
五
大学医院那件事结束后过了几个礼拜。一天放学后,月山坐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喝着咖啡,对面坐着吃个不停的掘千绘。
「对了,你知道那件事后来的发展吗?」
吃饱喝足之后,掘千绘打开笔记型电脑,喀哒喀达地打着键盘。她将屏幕转过去给月山看。
屏幕上是一篇标题耸动的报导「患者惨遭杀害!大学医院的惨剧」。被害者是九十四岁的男性患者。
如果只是皮肤被剥下来,这点程度的伤只要迅速处理应该还能保住一命,但结果却是「惨遭杀害」。
「看来我被嫁祸栽赃了,我好可怜啊。」
报导指出,夜晚巡房的护士虽然拚命保护患者不被「喰种」杀害,但自己也遭到攻击,昏了过去。
「本来就是你的错吧。」掘千绘把电脑转回自己的方向。
「她内心深处原本就潜藏着这份残虐性,我早就感觉到了。」
听月山这么一说,掘千绘拿起相机将影像数据往回调,再度回顾护士被老人抱住时,她所拍下的照片。
照片上那位据说脸上永远挂着笑容的护士,用仿佛在看蝼蚁的轻蔑眼光狠狠瞪着老人。
「啊,所以我就回去找那位护士了。」
「你的嗜好也挺怪的。」
对护士来说,掘千绘是拍下自己决定性一瞬间的人。在适当的场合下,她说不定会加害掘千绘。即便如此,掘千绘还是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走在危桥之上。
「不管怎么说,她可是『勇敢的悲剧护士』,所以医院上上下下的人都十分同情她。」
「哦?」
「拜此所赐,她终于跟过去一直单恋的医师开始交往。她很感谢你喔,还说你就像神明一样。」
这是个残酷的世界。做好事不一定能救人,做坏事也未必会毁掉幸福。正因为如此才有趣。
「没有比悲剧女王更吸引人的题材了。」
月山舔了舔沾在唇上的咖啡。
「……我真等不及看她被幸福焚烧的那一刻。」
然而还不够,这种小玩意还远远不能满足他。
他的舌头依然渴求着能让他沉迷到无法自拔的至高「美食幸福」。
月山有预感,总有一天一定会遇上这样的机会,想到这里他的笑意更深了。
掘千绘见状,举起相机再次按下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