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论你是什么人都没关系。
「贵未,家里在讨论下次连假一起去旅行,你要不要去?」
母亲这通电话,是在贵未已经相当习惯在东京独自生活的时候打来的。
「旅行?」
「没错。虽然我知道你还有大学的课要上可能不方便,但我想还是要先跟你说一声。」
西野贵未。这个名字的由来是源自于她的父母。从父亲—贵志和母亲—未惠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组合而成。她的外表很平凡—应该被归类为不起眼才对。不过个性老实,念书也相当认真,现在已经是20区上井大学医学院的医学系生了。
「下次的连假吗……我还有报告要做,可能很难挤出时间。」
贵未的视线落在手边的参考书之后如此回应。虽然她现在只是一年级,还没开始上与国家考试相关的课程,但这是她拚命挤过窄门才考上的大学。由于她鼓起干劲把课表排得满满的,所以报告相对也很多。她认为自己将来要当上拯救人命的医生,因此空闲的时候也常常在阅读医学书。
「果然是这样。我知道了,我会买土产回来给你,大学好好加油喔。」
「嗯,不好意思,也替我向爸爸和弟弟问好。」
母亲大概早就猜到贵未会这么说了吧。她很干脆地接受贵未的答复,彼此道过再见后便挂上电话。
「旅行啊—」
贵未把手机放到桌上,用力伸了一个懒腰。说起来,小她两岁的弟弟明年就要考大学了。父母也许是想趁他还有时间的时候,全家人一起出去旅行。
「……我是不是应该一起去?」
回绝后才开始想这个问题。
贵未心想,以后应该还有机会一起出去玩吧。于是心思又再次回到报告上。
「贵未早安~报告做完了吗?」
「西野同学跟你不一样,当然已经做完了。」
翌日,贵未来到大学,系上的女孩子便开口唤她。第一个出声的人是白石,是位妆容完美的开朗女性。而对白石泼冷水的人是糸濑。她是医生世家的大小姐。
贵未往两人旁边坐下,拿出报告说道:「嗯,我做完了。」
「我说贵未,你也不要老是在念书,偶而一起出去玩怎么样?」
白石睁着闪亮亮的大眼对贵未邀约。
「西野同学,你还是别答应的好。因为她只是想找你去联谊充数。」
「干么这样!我说过了,那只是大家一起开心玩乐而已!」
听到糸濑这么说,白石大声辩解着,只差没叫她别拆自己的台。白石老是像这样,一见到贵未就要邀她去参加联谊。
「想想嘛,贵未现在也没男朋友对吧?而且一起出来玩的都是排行前几名大学的男生,下次的连休有空吗?男朋友是大学生活的必需品啊!」
贵未现在确实没男朋友,但她才为了念书婉拒家庭旅行。而且她也能想像得到,像自己这样外表不起眼的女孩子就算参加了,也不会有人把她当一回事。
「抱歉,那天我有事。」
「咦~为什么啦~」
糸濑看见纠缠不休的白石,厌烦地说道:「你真的很缠人。」
「不然糸濑也可以,陪我去啦!」
这次白石换成把矛头转向糸濑,双手合十向她请求。
「下次连假,我姐姐要带未婚夫回来,所以交代我要一起出席。」
糸濑的姐姐是在大学医院工作的护理师,似乎在和同一个职场上的医生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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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不愧是医生世家。我也好想和高水准的男人交往~」
「那你就应该好好培养品德。」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本人就是品德的化身好不好!根本是品德之子!」
「麻烦你拿本字典查查品德是什么意思。」
拚命叫屈的白石,以及轻描淡写看待的糸濑。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像在演相声一样,贵未不禁笑了出来。「真是的!」白石夸张地鼓起双颊,糸濑看了也露出笑容。
下午的课程结束之后,贵未向白石她们道别,去贩卖部买自己爱吃的哈密瓜面包,然后到外头的长椅上坐下。上井是所有相当规模的大学,占地辽阔,处处充满绿意。从枝叶间透下来的柔和阳光相当宜人。
大学生活很顺遂,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足,以白石的话来讲就是没有男朋友吧。
贵未过去只有过一次交往的经验。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个学长向她告白,两人就这样开始交往。只是第一次约会进行得并不是很顺利,于是关系就自然消灭了,自此之后贵未便完全与男女交往无缘。
不过贵未对现状相当满足。距离渐渐缩短的同学,以及一天天慢慢习惯的20区街景。这里有着在家乡无法感受到的刺激。
贵未大口咬下哈密瓜面包叹道:「真好吃。」表情也松懈下来。这也是在老家品尝不到的味道。
随处可见的生活,一个普通人的日常。她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直到那一瞬间,她迎向突如其来的终结。
二
连休第一天,贵未报告一直写到深夜,所以隔天睡到太阳高升的下午一点才醒来。她确认放在床上的手机。
「啊。」
打开一看,是弟弟传来的邮件。主旨是「照片」,信中附上一张应该是在旅行的地方拍下的照片。
「哇~好好喔。」
绿油油的度假胜地。一定是不擅长操作手机的妈妈拜托弟弟寄的。
『谢谢你,我也好想去。』
她将消息传出后,弟弟立刻就回传了。
『如果你有来就不会这么冷场了说。』
看来父母和儿子一起出游的状况,对弟弟来说有点尴尬。不过旅行才刚开始,现在三人也还在车上。
『帮我提醒爸爸开车要小心。』
『他说知道了。』弟弟回复贵未的消息后,两人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她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好要吃食物后打开电视。
今天第一条新闻是关于「喰种」的报导。好像有「喰种」出现在5区,并且还袭击人类。
值得庆幸的是,有位小学生觉得那个「喰种」很可疑而去通报〔CCG〕,所以成功捕获了。这位男童过去也曾拯救过差一点被「喰种」袭击的女性,新闻上以大大的标题写着「小学生,立大功!」。男童表示:「我长大以后想进入〔CCG〕工作。」
「『喰种』啊……」
虽说20区和其他地方比起来,受害的情况比较少,可是对贵未这样一个人生活的女性而言,「喰种」依然是令人担心的存在。围绕着众多谜团,传闻满天飞的「喰种」究竟是何方神圣?尽管「喰种」非常可怕,她一辈子都不想遇上,但是她总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见过「喰种」之后才能判断。
贵未又看了一会儿谈话性节目,直到她觉得内容有点腻了便关上电视。她将用餐过后的碗盘拿到洗碗槽,一边哼歌一边洗碗,脑中恍恍惚惚想着今天的计划,晚餐是不是要去评价很好的定食屋吃呢?当她想到这里,手机突然响起。
「来了来了~」
贵未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双手,急急忙忙跑去接电话。她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住在老家附近的亲戚打来的。
「……?真难得。」
贵未接起电话,心中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而接下来听见的消息,对她「随处可见的日常生活」划下了休止符。
『贵未!你爸爸他们、你爸爸他们发生交通意外了—……!!』
从未想过会动摇的地面刹那间扭曲变形。
她的家人在车道狭窄、并且有许多急转弯的坡道上,与下坡的卡车相撞,现在已经被送到急诊室。
这是贵未唯一得到的情报。她在不清楚详细情形的状况下,直奔ATM领出所有的现金,火速搭上出租车。但不管她再怎么着急,路程也要两个小时以上。心脏剧烈跳动,呼吸急促,她觉得自己快要缺氧了。
贵未不断拨打着双亲和弟弟的手机,无论如何都想听到家人的声音。但是,她联系不上任何一个人,只有手机的电池空虚地不断减少。贵未再次读著白天和弟弟互传的邮件,那时一切都还一如往常。她用不安颤抖的指尖回复最后那封邮件:『你们在哪里?人都还好吗?』。
「一定要平安无事……!」
尽管她不断祈祷、恳求,还是没有任何回音。
当贵未到达医院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她立刻跳下车往医院飞奔。
「不好意思,我是西野!听说我的家人遇上交通意外被送到这里来……!」
她对着柜台的女性大喊,对方回答:「请稍候一下。」过了一会儿,一位看起来像是医生的人出现了。
「不好意思,我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呢……!?」
医生看着贵未,浮现沉痛的神色。
—为什么要露出那种表情?
「……您的双亲几乎是当场死亡,弟弟则是在送医途中不幸丧生。」
—你在说什么?
贵未被领到的地方是太平间。一打开门,冷飕飕的凉气便滑过肌肤。前方摆放着三具遗体。来到这里之后,贵未更加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
「这是您的家人没错吗?」
听到医生这么说,贵未整个人弹起来开始往前跑。距离明明很短,但她却像在沼泽中奔跑一样,身体异常沉重。骗人!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她在心底拚命地否认。贵未伸出双手,触碰遗体。她揭开盖在遗体脸上的白布,定睛看着爸爸的脸。包裹在绷带下的爸爸—颜面变形,已经看不见原本的模样。
贵未死命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接着揭开妈妈脸上的白布。妈妈受到的伤比爸爸还凄惨,她不禁别过头。剧烈的头痛让她什么都无法思考,膝盖喀哒喀哒地打颤着。她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弟弟身前,揭开脸上的白布。
「……骗人的吧。」
躺在眼前的弟弟虽然身上有伤,但他与无法辨识脸部的父母不同,闭着眼睛仿佛在沉睡一般。
「这是骗人的吧……!」
贵未抓住弟弟的肩膀,大力摇动。
「你们在骗我对不对!!」
贵未朝着弟弟大声呼喊,音量几乎要撕裂她的喉咙。但是弟弟还是没有醒来。不只是弟弟,爸爸和妈妈也一样。贵未的家人,她最珍贵的家人……
「快张开眼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仅仅一瞬间就全都消失了。
贵未对接下来的事只有模糊的记忆。听警方说明、亲戚聚集起来、守夜、丧礼,都像流水一样滑过。和他们相撞的卡车司机似乎也伤重不治。由于双方都过世了,加上缺少目击证人,搜证变得相当困难,但警方推论两边应该都有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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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礼过后一个礼拜,贵未在头七结束后回到20区的公寓。虽然亲戚都劝她再休息一阵子,但她办不到。
「我还有大学的课……」
她当初告诉邀约自己去旅行的妈妈,自己有大学的报告要做所以不能参加。妈妈听了对她说,大学好好加油喔。
「上课要迟到了……我得去大学才行……还要做报告……」
贵未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将大学的参考书摊在桌上。
「我必须做什么来着……我该做什么才好……」
她的脑子无法运转。只要一开始思考,剧烈的头痛就会袭来。贵未按着额头,浑身动弹不得。
只剩视线慌忙地四处游移,目光所及之处并非参考书上的文本,而是手机。贵未拿起手机,打开邮件。是一封她已经反复念到几乎能背起来,弟弟传来的邮件,还有一张拍下壮阔景色的照片。
他们看到这幅风景的时候一定都笑得很开心吧,然后还一边聊着要是贵未也有去就好了。
「呜……」
贵未的眼眶慢慢热了起来,浮现的热度又带来另一波热意。
要不要一起去旅行?这样询问她的妈妈。
因为贵未没有参加旅行,特地把照片传给她的弟弟。
她叮咛开车要小心时,回以「了解」的爸爸。
这三人最后惨不忍睹的样子。
「呜……呜……」
贵未双手掩面,止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不要……我不要这样……!」
人全死了,只剩她一个人苟延残喘下来。
三
贵未回到大学的第一天,一进入讲堂就看见白石和糸濑的身影。平常总是会兴高采烈向她搭话的白石,今天只讷讷说了句「早安」就闭口不言。
「新闻也有报导,真难为你了……」
「谢谢。」贵未回答糸濑。光是这句话就已经让她耗尽心力。白石和糸濑也不再继续追问下去,两人都陷入沉默。
这是睽违许久的课程。贵未拚命追着教授的声音,以及写在黑板上的文本,但全都左耳进,右耳出,什么也没停留在脑子里。
「怎么办……」
下课后,贵未呆呆看着一片空白的笔记本喃喃自语。
到最后,贵未那天什么都没做,所有的课程就这么结束了。回去的时候,她往家的方向走,却一而再、再而三撞到路上的行人。一回到家就会想起家人,泪流满面。晚上也睡不着觉,等到她回过神来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然后再度前往大学。
贵未没有任何食欲,脑中只知道非得把东西塞进胃里不可,靠着这样的坚持囫囵吞下能量果冻饮,但不论她吃下什么都尝不出味道。之前贩卖部那款超级喜欢的哈密瓜面包也引不起她的兴趣。
笔记本上还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写,只是任由时间就这样过去。贵未连以往究竟是如何生活都回想不起来。
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
贵未手里拿着罐装果汁,坐在大学里头的长椅上,一面眺望着景色一面心想。就连枝叶间洒落的阳光都让她感到刺眼。
等贵未察觉到的时候,知情的系上同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跟她保持距离。家乡的朋友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才好,只能在一旁默默守着她。
她成了孤单一人。
「……当初是不是应该一起去旅行……」
贵未喃喃自语,并不是特别想讲给谁听。
「……要是一起去就好了……」
要是一起死就好了。
现在还有必要念大学吗?医生虽然可以拯救他人的性命,但是却无法拯救贵未心中最重要的人。她不禁心想,既然如此应该也没必要继续留在医学系念书了吧。
—其实,我已经死了。
失去家人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脏就已经被撕裂,粉身碎骨而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只不过是具空壳。
好想念爸爸,好想念妈妈,好想念弟弟,好想念大家。这样的心情愈来愈强烈。
「……啊。」
贵未手上那罐没动过的果汁从掌心中滑落,掉到地上,里头的液体洒了一地,罐口的部分沾上草屑和泥土。
贵未拾起内容物流光光的空罐,叹了一口气。
「……我必须振作一点。」
她从长椅上站起,走向自动贩卖机,把空罐丢到垃圾桶里之后,投下两枚百元硬币,又买了一罐果汁。贵未拿起喀当一声落下来的果汁,往下一堂课的教室走去,她万般艰难地踏上前往教室的阶梯。
远方传来学生欢笑的声音,无视贵未抱着郁闷的心情,被关在孤零零的世界里—
「嗨。」
突然有个男人的声音从贵未的背后响起。她吃了一惊,反射性回过头看,有个男人正从后方走上阶梯,往自己的方向靠近。他的身材瘦长,戴着一副眼镜,脸上挂着让人有好感的笑容,应该是同一个年级的学生。
「零钱,你忘在自动贩卖机里了。」
男人说着,把零钱递给她。看来是她在买果汁的时候,忘了把零钱取走了。因此对方才特地拿来还给她。
「啊、谢……谢谢……你……」
贵未用断断续续的口气道谢,接下零钱。一般来说,对话应该到这里就结束了才对。
「你是一年级生吧?叫什么名字?」
男人不知道想到什么,开口询问贵未的名字。尽管觉得不可思议,贵未还是回答:「我是西野。」男人听了表情突然散发出光彩。
「西野!?跟我很像呢。我叫做西尾。」
男人笑着。
这阵子会来跟贵未攀谈的人,全都知道她失去亲人。大家都小心翼翼窥探着她的脸色,以不刺激她的方式,带着沉重的表情跟她说话。他的笑容对贵未而言有种奇妙的眩目感,她感觉不太舒服,于是便转开视线,也许是不愿被他看见狼狈的自己。
人家特地把零钱拿来送还,她的态度却这么不领情,他应该会不高兴吧。贵未心里这么想,但男人却说了意想不到的话。
「西野同学,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吧。」
「咦……!?」
贵未的嘴里发出傻乎乎的声音。
「下次一起去玩。」
「咦……!?」
男人更进一步讲到这个份上,贵未的眼睛终于有焦距。或许对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她实在无法理解,一个看起来很受欢迎的人为什么会邀自己一起出去玩。
「手机号码几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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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未内心还在纠结的时候,他已经拿出自己的手机,把号码告诉她。虽然还是搞不清楚状况,但她也在他的催促下拿出手机。
「西尾同学……没错吧……?」
确认过后,他再度露出微笑。
「锦。我叫做西尾锦,你叫我锦就可以了。」
「锦……同学?」
「对。」
晚上再跟你联系。锦说完后便挥手向她告辞。被留下来的贵未呆呆站在原地。难道是在作梦吗?她怀疑地看向手机的通信录,上头确实写着「锦同学」的电话号码,仿佛在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现实。
这就是她与锦的邂逅。
那天晚上,贵未回到家里之后,把手机放在桌上,目不转睛盯着。
「……果然只是在说笑吧。」
这么想还比较自然。外表看起来很有女人缘的锦,不可能会对贵未这样的女人产生兴趣。
不过这起突发事件,让贵未稍微回想起一点现实的滋味,自己也曾有过像那样跟别人交谈的日常生活。
只是,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很久。贵未再次想起自己的家人,整个人伏在桌子上,悲伤的情绪渐渐涌上来。要是能就这么陷入沉睡,永远别再清醒就好了。明天要是永远不要到来该有多好。
「……咦?」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突然发出收到消息的提示音。贵未慌慌张张地确认,跳出来的名字是—「锦同学」。
没想到他真的跟自己联系了。贵未吃惊地确认内容。
『辛苦了,你在做什么?』
虽然只是很普通的对话,但看见对方问她在做什么,还是让她心跳漏了一拍。贵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急急忙忙环顾四周,然后看见一直摆在桌上没动过的参考书。
『我刚刚在念书。』
这应该是无可挑剔的回答吧。她紧张地寄出,立刻又收到回信。
『真了不起。对了,你念什么系?』
『医学系。』贵未回复。一寄出,锦就立刻回信。
『很厉害嘛。我念药学系。说不定我们有重叠到的选课?』
之后两人继续互传一些没什么重点的消息,他的言谈中没有同情也没有哀戚。正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对话才能成立,贵未也因此松了口气。
『那我们明天一起念书吧,晚安。』
在长长的对话后,贵未和锦订下一起念书的约定,结束消息往来。
虽说是文本,但贵未已经很久没有和人有这样的对话了。结束久违的交谈后,贵未感觉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疲倦一口气涌上。不光只是疲倦而已,连睡魔都被唤醒了。她揉着眼睛,深深陷入床铺中。
然后,睡得像一滩泥一样死。
四
跟锦长谈后的隔天,贵未醒来,吃惊地发现外头太阳高挂,房间一片明亮。
「咦、咦、我睡了这么久吗……!?」
今天第一节就有课,不过看来是赶不上了。贵未连忙为接下来的课程做准备,她站在洗脸台前面,紧盯着自己很久没关注的脸孔。虽然今天一觉到天明,但打从意外那天开始累积起来的疲劳全都表现在脸上。
「……为什么会来找我说话呢?」
贵未按着苍白没有血色的脸颊喃喃自语着。之前早上都随便梳理自己的她,今天特地细心打扮好了才出门。
「……啊,你来了,西野同学。」
「你、你好……」
那天的课程结束后,贵未来到昨晚约好一起念书的地方,锦已经站在那里了。原本还在半信半疑,不知道锦会不会出现的她,认真打量着真的依约在那里等待的锦。
「怎么了?」
「啊、不,什么事也没有……」
贵未心想自己的举动很失礼,急急移开视线。锦见状笑着说道:「真是一板一眼啊。」
「不必这么拘束,西野同学,你的名字叫做贵未对吧?我可以直接叫你贵未吗?」
「啊、好……好的。」
「都跟你说了不必用敬语。」
锦脸上挂着笑容说道:「那里有空桌子。」带着贵未走过去。贵未跟着他来到不会被太阳晒到的位子,两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来。锦从包包中拿出参考书和数据。贵未看了不禁睁大双眼。因为看似轻浮的他,参考书上却有认真阅读过的痕迹。
「一个人念书很容易会偷懒,麻烦你监督了。」
说完,锦便开始读起书来。贵未也慌慌张张地拿出自己的参考书,就在她伤脑筋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回想起从发生意外之后就没有好好念过的部分。贵未开始复习,努力填补之前的空缺。
那天两人一直用功到夕阳西下,约好下次出来的时间后便向彼此告别。
「到底是为什么呢……」
虽然疑惑还是没有消失,但是贵未觉得自己的心情变得轻松多了。
两人后来还是继续相约一起念书。渐渐地,中间也会参杂几次出游的邀约。在一起的时间慢慢多了起来。
跟当初邂逅的时候相比,锦的口气变得稍微随兴了一点,贵未也能以比较轻松的态度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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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希望永远不要到来的明天,变得令人迫不及待。由于有锦陪在身边,贵未心中的伤痕一点一滴地愈合起来。
「贵未好像在跟药学系的西尾交往喔。」
贵未坐在大学区域内的长椅上等待锦的时候,这句话飘进她的耳朵里。她定睛一看,白石和糸濑正肩并肩走在一起。听见两人正在谈论自己,贵未觉得有些尴尬,便躲到旁边的树干后面。她们没有察觉到贵未的存在,继续聊了下去。
「听说有人看见他们两个穿着浴衣去参加祭典。大家都在传他们是不是在交往,不过应该是肯定的吧?不过西尾在女性关系上的评价不太好,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西尾啊……那个人明明很受欢迎,为什么会挑上西野同学呢?就算只是想玩玩,应该也有更好的人选才对。」
言谈中轻蔑的语气让贵未浑身打起寒颤。
「你真敢讲啊,糸濑。」
「你还不是一样,之所以约她去参加联谊,不就是因为觉得她可以当个不错的绿叶吗?」
「是这样说没错啦~」
两人不知道贵未也在一旁听着,肆无忌惮地讨论。
「当初发生那起意外的时候,她消沉到让人不忍看下去,现在倒是重新振作起来了,所以说女人这种生物也很现实。不过这样也好吧?至少不必担心她会自杀了。要是同一个系上的人自杀,会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两人讲着讲着,从贵未眼前走过。独自一人留下的贵未,双手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贵未到现在还是不明白,锦为什么会跟自己交往,她也认为锦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对于别人给自己的低劣评价,她无话可说。
只是,糸濑最后说的那句话,她实在无法释怀。
重新振作起来。这句话重重压在贵未身上。
「……贵未?你在做什么?」
贵未低着头靠在树干上,姗姗来迟的锦疑惑地问道。贵未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回应:「没什么。」
「没事就好。待会想做什么?要来我家吗?」
「啊、嗯。」
贵未走在锦身旁。从行道树之间洒下的阳光照亮脚下,风一吹,树枝便摇曳生姿。美丽的景象让贵未眯起双眼。
「今天的天气真好。」
锦也抬头望向枝叶间的微光喃喃说道。两人共享一样的心情令人喜悦—但也让她难受。
多亏有锦陪在身边,以往只能抓着痛苦回忆不放的贵未才有办法积极向前,但这也表示,她思念家人的时间减少了。她忍不住会去想,自己这样是不是很薄情。
到达锦的家之后,贵未取出在贩卖部事先买好的哈密瓜面包,吃一顿简单的晚餐,锦也啃着他从便利商店买回来的白吐司。
贵未的兴趣是四处探访美食,但锦跟她不同,对食物没什么兴趣。他总是吃得很朴素,几乎让她担心会不会营养不良。
他买回来的食材常常过期,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这不太像神经质的他会做的事,但贵未好几次都看见像摆饰品一样放在冰箱里的食材。
「厕所。」
吃完吐司的锦,放了音乐之后便走进厕所。就在贵未侧耳倾听音乐时,锦单手拿着罐装咖啡走了回来。他总是喝黑咖啡。
两人持续一会对话之后,锦像是要打下对话的休止符一般,伸手抚上贵未的脸颊,贵未也顺势倒在锦身上。
跟锦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很舒服。
贵未也思考过其中的原因,她所想到的答案是「领域」。锦不会去过问贵未不希望别人触及到的领域—家人,就如同他主张自己的领域一样。锦自己也不会提起他的家人。
锦是看穿她的一切刻意不去触及?还是单纯的偶然?又或者—因为他尝过同样的痛楚?
激情过后,锦喝着咖啡,贵未则是窝在棉被里,抬起头来看着锦。
她想跟锦在一起,但是,她不能原谅打算重新振作的自己。
贵未心想,如果那一天,失去家人的当下,她也参加旅行的话会怎样。原本她认为,如果自己有参加旅行就能和家人一起共赴黄泉,但现在她不这么想。
如果她当初答应一起去旅行,父亲就会到东京来接她,这么一来车子行经的路线就会不一样,通过事故地点的时间也会改变。那一天、那个时刻、那个瞬间,她的家人就不会出现在发生事故的地点。
一切都只是假设。但是这个「假设」不断地控诉贵未,或许就是她的选择将家人逼上死路。所以贵未无法原谅自己。不,她不可以原谅自己—
「真是个好名字。」
突然,出现一个没头没脑的声音。
「……咦?」
贵未抬起不知何时垂下的头,看见锦细细吟味似地说道。
「『尊贵的未来』—所以是『贵未』……」
其实只是从父亲贵志和母亲未惠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罢了,并没有那么深刻的涵义。贵未原本应该可以如此简单地回复。
「……」
但是锦的话语撼动了贵未的鼓膜和心脏。尊贵的未来,爸爸和妈妈赐给她的东西。
以往她只能回想起家人躺在太平间的样子,但是现在,三人生前的模样再度复苏。
开朗的爸爸、稳重的妈妈,表情有点不耐烦的弟弟,每个人都笑着注视贵未。仿佛在鼓励她别一直停留在原处,快点起步向前走。
如同她的名字一样,走向尊贵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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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你在哭吗?」
「没事。」贵未双手掩面回答他,但泪水就是停不下来。
一直以来心中抱持的罪恶感以及内心对自己的苛责,缓慢、安静地随着泪水一起流了出来。
—谢谢你,锦。
是他重新拼凑起自己支离破碎的心。
贵未对他的感激想必一辈子也不会消失吧。她希望能陪在他身边,直到他不再需要自己为止。不管发生什么事,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她都要陪着他。
贵未的心意,成了通往苦难的入口,但永远都不会褪色。
「因为有你的陪伴,我才够得救……所以,」
—没关系,你要活下去喔。
不管他是什么人都无所谓。
只要他还是他,这样就行了。
这就是「人」与「喰种」之间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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