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全家自杀的话,
就该彻底让大家都死了才对啊。
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活下来呢?
我忘记了。真相。但是有时候会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掠过,像是戴上笨重的护目镜,熔接铁片的时候一样。飞散的火花交叠,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见的、不能确定是否真的看见过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小小的气泡不断上升。白白的气泡又像雪又像星星。周围一片昏暗,好像冻结般的安静,只有水中无数的小气泡发出淡淡的光芒,朝天空描绘出无数道细线,就算伸出手也无法抓住。气泡只会逸出上升的线条,然后若无其事地摇晃着再度成行,朝上方前进。
不,或许是这个身体掉下来——或是沉下去——也未可知。
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的瞬间情景。眼前只有在高温下渐渐融化的金属。
烧灼金属的味道四散。火花描绘出曼珠沙华般的纹路。
我感觉到冰冷的手抓住我的脚踝,醒了过来。一直都是这样。我从床上坐起来,掀开毛巾被检查脚踝,没有任何异状。脚踝上冰冷的感觉分明强到似乎会留下手印似的。
「喂,你没事吧?刚才抖了好大一下。」
听见声音我才发现悠助站在房中央。
悠助叼着没点的烟望着悦也。
「你从哪进来的。」
「大门啊。门没锁耶。」
悦也下了床,去厨房洗脸。木板地面感觉温温的,外面传来往来车辆的声音。好像已经接近中午了,从厨房的小窗照进来的阳光非常强。
睡觉的时候冷气似乎关掉了,现在室内像蒸笼一样热。悦也把汗湿的T恤扔进洗衣机里,然后回到床边。悠助站在原地抽烟。他拉开窗帘开窗,一丝微风吹进来,把白烟慢慢吹往房间里面。
「好了吗?」
悠助问。「在下面。」悦也回答。
他从纸箱里拿出洗过的T恤和内裤,捡起掉在地上的牛仔裤,走向浴室。虽然总是想着要买衣橱,但只是用想的而已。
悦也房间里的家具只有床,而且还是悠助的二手货,弹簧都已经坏了。他没有桌椅,所以吃饭都坐在地板上随便吃,电话也直接放在地上。他也没有电视。除去隔间的墙壁,到厨房有大约七坪半的空间,因为没有家具,看起来比实际上要宽敞。
他冲了澡,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悠助已经抽完烟,正望着窗外。扔在厨房水槽里的烟头吸了水变成褐色涨起来。
悠助转过身,对着用毛巾胡乱擦着头发的悦也笑了一下。
「你也差不多该买一张新床了吧。」
「我是有这打算。下次搬家的时候。」
「骗人。什么时候、要搬去哪里啊?」
「重森市。应该是今年夏天就会搬吧。」
「为什么要搬回那种偏僻的地方。」
「没为什么,没有非住在东京不可的理由啊。」
悦也把毛巾也扔进洗衣机里,背向悠助,好像要避免他继续追问。「你来确定一下完成度。」
他打开便宜的三夹板门,走下阴暗的楼梯。悦也现在的住宅兼工作室是建龄应该已经超过五十年的两层楼建筑。这里离运河很近,有很多住家和小工厂,就算制造一点噪音,这附近都不会有人抱怨。对岸则高楼林立,在雾气弥漫的早晨看起来像是幻想中古代王国的海市蜃楼。
悦也把一楼当成工作室和车库。以前这里好像是模具工厂,没有窗户,地板是水泥。
悦也拉起面对街道的卷门,先把中古的小卡车开到路边停着。小卡车停在里面的话,就完全没法工作了。话虽如此,交货的时候没有交通工具也不行。搬家的原因之一就是工作场所太狭窄了。
悠助蹲在工作室的角落,检查今天早上才完成的铁门。门上有典雅的花草水印图案,仔细看还有两只小鸟在嬉戏。
悦也从小卡车上下来,用脚踢开散落在地上的铁屑,走到悠助旁边。
「怎么样?」
「做得很好。」
悠助从口袋里拿出尺来确定尺寸,满意地点头。
很多厌倦现成产品的客人会来订做门板、户外灯和窗子装饰等东西。悦也的工作是切割、敲打、扭曲铁片,做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悠助在建筑师事务所上班,托他的福,悦也靠着做铁工多少能餬口。
「门牌也做好了。」
薄薄的长方形铁片上有着跟门板一样的花草水印纹。客户的名字以钣金法做成浮雕的文字。
悦也指向工作台,悠助瞥了一眼,愉快地耸耸肩。
「我总是好奇你做这种纤细的东西时是什么表情。」
「哪有什么表情。」
悦也戴上工作手套,开始包装门板和门牌。悠助只抽着烟在旁边看热闹。
悦也把货物搬上小卡车,让悠助坐在驾驶座旁边,发动车辆。车子开过河川,横越东京往西边开去。
今天是星期日,市中心塞车并不严重。收音机放着古典音乐,但对音乐不熟的悦也并不清楚是哪位作曲家的什么曲子。他本来伸手要换台,但又停了下来。悠助闭着眼睛好像在听音乐。悦也觉得冷气太强了,改为转动空调的控制钮,把温度稍微往上调。
车内阻挡了外面的炎热,安静得好像要睡着了。穿越绿意浓厚的市中心,车子进入了青梅街道(注:指从东京都新宿区经由东京都青梅市至山梨县甲府市的街道,历史悠久。),道路两边都是拉面店和廉价商店。悠助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下个红绿灯左转。」
「嗯。」
「搬家是很好,但是田代小姐要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不怎么办啊。我们又不是在交往。」
「是吗?」
「是。」
他和田代惠美一起去过家具展示会和美术馆好几次,回家的时候一起吃晚饭,就这样而已。这不能算是交往吧。
「但是你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啊。要好好对待人家,她是我太太的朋友欸。」
悦也是因为对展览有兴趣,又刚好有时间,所以人家来约他就答应了。他的言行举止应该并没有暗示他对对方有好感,因为他确实没有对她有特别的好感,田代也没有表示过喜欢悦也。或许她的眼神或指尖表达过吧,他非得察觉这种细微的暗号不可吗?
我才不管呢。悦也自暴自弃起来。
「是你硬要介绍给我的好吧。」
「我是亲切地介绍给你。」
悠助沉思地交抱起双臂。「你没问题吗你。我一直以为那方面你是秘密主义者,看起来好像不是这样。」
悦也沉默不语。他的左脸感觉到悠助小心翼翼好像在探索着什么的视线。
「果然原因还是那个吗?」
那个是什么啊。要是这样反问,悠助会怎么回答呢。他有勇气回答吗?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态度暧昧,回避重点,绕着弯子说:「但我还是把你当朋友,关心你的。」一直如此亲切。
「我现在只想专心工作。」
听到悦也的话,悠助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但也微微失望。
位于阿佐谷住宅区的小屋外观几乎都已经完成了,客户一家人来看即将完工的甜蜜的家。内部装潢和外观工程的业者今天都休息,建筑师悠助用钥匙打开门,让客户看屋内的状况。
客户夫妇大概三十五岁左右,他们表情都非常愉快。两个小儿子争先恐后地脱了鞋子换上拖鞋,在新家里跑来跑去。孩子的喧哗和大人的笑声在贴着防尘布的空间里回荡。
悦也没有跟他们一起进去。他把门板、门牌和工具从小卡车上搬下来。他拆掉包装材料,把门板嵌在已经装好的门柱上,检查门的开关状况。沉重但不俗丽的铁门跟白色的外墙非常相配。
他把门牌钉在门边的墙上。两个孩子大概在室内探险完了,走到屋外。两个穿着同样衣服的小孩好像很稀奇似的摸着悦也做的铁门。
「有小鸟!」
哥哥说。「是什么鸟?」
悦也瞥向兄弟俩。两人都抬头看着他,显然是在问他。
「你们喜欢鸟吗?」
「嗯。我们知道好多种鸟。鸽子啦、麻雀啦、乌鸦啦、白文鸟啦,还有,还有……鱼狗!」
两人无忧无虑,也不怕生,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悦也,但全身都表现出亲密和信赖感。弟弟躲在哥哥背后,好像在害羞地看着悦也。他可能是觉得只要有哥哥在就完全没问题吧。哥哥也知道这一点,半是夸耀半是要让弟弟安心似的,时不时就转头过去看他。
「这两只鸟不在图鉴上的。」
「为什么?」
「因为是我脑袋里的鸟。」
「喔。」
悦也拴好门牌,转身面对两兄弟。
「几岁了?」
「五岁。」
哥哥说。「三岁。」弟弟说。弟弟好像没办法只举三根手指,就直接张开手掌。「三岁是这样吧。」哥哥把弟弟的大拇指和小指折下去,弟弟不高兴地避开。
悦也也有弟弟,很久以前的某个晚上淹死在海里了。
自己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却替别人的家和亲人制作物品。他觉得这很神奇。
工作结束,他把悠助送回家。
「真希望他们不要星期天来看房子啊。」
悠助抱怨道。「我老婆最近好像也很忙。我们几乎都见不着面,起码周末也该在家啊。」
这不是在放闪就是在说他们最近处得不好吧,悦也坏心眼地想着。
「要去重森市找房子的时候也叫我一声。」
「干嘛。」
「我也顺便回一下老家。我妈一直要我在盂兰盆节的时候回去,但我老婆不愿意。」
「我不会在盂兰盆节的时候去,会塞车。」
「没关系。跟亲戚见面也很麻烦,总之『一年回去一次』就可以了。」
烦死了。悦也一如往常沉默地忍住了对多年好友、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朋友的感觉。
日高悦也是全家自杀案件中唯一的生还者。
悦也的老家重森市应该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的,但是悦也本人却不太记得了。为什么只有自己活下来,为什么爸妈选择带着孩子一起死?一家人到底是过着怎样的日子,为什么会走到全家自杀的地步呢?
他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了解了事情始末。他调阅了当时的新闻报导,也不时听到一些传闻。因此自己到底亲身经历过什么,还是一切都是想像,或者是用后来听到的情报捏造出的记忆,悦也自己都糊里糊涂无法分辨。
他觉得好像是日子过得不好。爸妈常常吵架,因为没有钱。
五岁的悦也和差他两岁的弟弟在小公寓三坪大的房间里,尽量不惹爸妈生气,安安静静地看图画书。图画书是讲一有人呼救就赶去帮忙的英雄的故事。英雄的脸是甜面包做的,他会毫不吝惜地把面包撕下来给哭泣的小孩吃。
悦也的父亲好像是在日本料理店当学徒,在那里认识了当女侍的女人,两人结婚后开了一家小饭馆,生意好像很差。两人抛下一切离开故乡到东京来,可能觉得孤注一掷没有退路了吧。悦也懂事的时候,爸妈就已经为钱烦恼,成天大吵大闹,虽然这样不知怎的弟弟还是出生了。
父亲在家里不做饭,母亲去店里不在家。店里没有半个客人的晚上,他和彼此之间气氛险恶的爸妈一起在柜台吃已经不新鲜的生鱼片。要是傍晚有客人的话,就随便买个便当给他,让他自己回走路五分钟的公寓,和弟弟一起吃冷掉的炸鸡或是可乐饼便当。他并没有特别觉得不满,因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有别种生活。
他们一家只一起出去吃过一次饭。他和弟弟跟爸妈一起坐上破旧的白色汽车,上街兜风,离开市区沿着海边开。这辆车也用来运货,所以车里充满鱼腥味,但他心情很好,并不在意。弟弟也兴奋地笑着。那天爸爸开车很小心,妈妈也没毫无来由地就骂儿子。
四个人在海边的小镇下了车,后方就是苍绿山脉的小镇,山坡上种着大片像管子一样不可思议地连在一起的绿树。「是茶树。」父亲告诉他。
父亲走进一间平房。母亲抱着弟弟,牵着悦也的手跟在后面。房子里很阴暗,有干草般的气味。悦也并不明白那是住在这里的顽固老人的体臭,以及插在暗暗的金色佛坛前线香的味道。他只觉得很恐怖。毫无笑容默默坐着的老人,打开的门里面深处阴暗的佛坛,都很恐怖。
爸妈对着老人说了很久的话。父亲有时候会大声起来,有时候好像要哭了;态度既像是恳求,又像是恐吓。悦也在房间里觉得好无聊,就跟弟弟一起到院子里去玩。他找到能画出白线的小石头,在没车的路面上画画,乌鸦麻雀鸽子等等的画。鸟对悦也来说,是隔着窗子看见的最接近的生物。悦也很会画画,弟弟看见柏油路上出现大鸟,非常高兴。
街灯亮的时候,爸妈才终于从老人的家里出来。悦也本来要跑过去,却迟疑起来。两人神色黯淡,无力地踩着庭院的砂砾往前走的样子就跟影子一样。
父亲看见悦也和弟弟,很稀奇地对他们笑了一下。
「回家吧。路上顺便吃个饭。」
「好啊。」
母亲爽朗地回应。「你们俩也饿了吧。」
离开小镇,沿着海边开了一会儿,就有家庭餐厅。「在这里吃吗?」父亲说。这是悦也第一次进餐厅,他很紧张。店里都是带着孩子的夫妇和年轻男女,其乐融融地吃饭。
他们被带到风景很好的后方座位。话虽如此,太阳早已西沉,海面昏暗,大窗外面只有漆黑的空间。他把脸凑近玻璃,看见白色的浪头和忽明忽暗的红色小点。那是什么光呢,悦也心想。「嗯,要点什么呢?」父亲打开菜单,兴趣缺缺地说道。
悦也和爸妈点了汉堡套餐,弟弟吃儿童餐。儿童餐上面插着小旗子,还有可以带走的小玩具车。悦也觉得儿童餐比较好,但他没有说出来。难得爸妈心情都很好,不要把他们惹毛了。
汉堡很好吃。四人再度上车。爸妈态度一变,两人都沉默不语。还不到五分钟,弟弟就握着玩具车,躺在母亲腿上睡着了,跟母亲一起坐在后座的悦也也越来越想睡。车子沿着海边缓和的曲线前进。
车速渐渐加快,悦也睁开眼睛,突然的猛烈撞击让他从座位上跌下来。他醒过来的时候车子里一片昏暗。弟弟在哭叫。悦也撑起身子,水淹到他膝盖上了。
「妈妈,淹水了。」
悦也说。父亲像野兽一样吼起来,母亲则高声大叫。母亲紧紧抱着弟弟。悦也想要靠近,却被母亲猛地推开。母亲趁势用拳头敲打窗玻璃,好像坏掉的机器一样,不停重复一句话,腔调和抑扬顿挫都很奇怪,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妈妈好奇怪。他望向驾驶座求助,但父亲根本不转向这边,只默默地坐着。悦也不安害怕好想哭,但既哭不出声也流不出眼泪,只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母亲不断用拳头敲打窗户的同时,海水涌进窗子里面。悦也被水包围,分不清上下左右。他不断挣扎。救命,谁来救我们啊。但是没有人来。一只冰冷的手握住悦也乱踢的脚踝。他死命踢脚,两手乱挥,最后的一口气从嘴里吐出来。他觉得在黑暗的水中上升的白色气泡很漂亮,然后悦也就渐渐失去了意识。
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爸妈跟弟弟一起沉在九月的海里。悦也被爷爷收养,住进发出干草气味的平房里。
附近的大人都对他很亲切,上小学后他也交了朋友。他跟住在附近的吉田悠助特别好,他们一直到高中都上同一所学校,悠助不仅会念书,体育也很强,总是被大家簇拥着。悦也不太说话,功课和运动也都勉勉强强,只有美术特别好。要是没有悠助的话,他应该进不了朋友的圈子的。
悠助在悦也面前不会提过去的事。但是同学说「日高好冷淡啊」、「那家伙怎么有点阴沉」的时候,他会私下责怪他们说:「悦也是有原因的啦。」
「你们到高中才跟他同学所以可能不知道,他们家只有爷爷一个人。他爸妈自杀了。」他志得意满地装出同情的样子说。悠助满足同学好奇心的言行悦也知道得很清楚。
悠助是个让人不爽的家伙,但是悦也并不抱怨。他们从小就是朋友,他不想讨厌他,悠助会很温柔地关心他也是事实。自己之所以阴沉是因为个性使然,还是真如悠助所说「是有原因的」,他自己都无法判断,自然也不能抗议了。
祖父在悦也高三的那年春天死了。祖父临终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问他说:「你恨我吗?」悦也说:「不恨。」为所欲为去了东京就断了音讯的儿子突然出现来要钱,通常都会拒绝吧。祖父一点也不有钱,但是他在面子和良心的驱使下把悦也养大了。悦也非但不恨他,反而很感谢他。
但是他无法忍着不去想「要是」和「为什么」。
要是那天爸妈得到一点钱的话,会不会就不选择自杀了呢?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活下来呢?决定全家自杀的话,就该彻底让大家都死了才对啊。真是任性又残酷的人。想到被这种人生下来,他简直想把自己千刀万刚。
想着哭泣的弟弟,他才设法熬了过来。弟弟并不想死吧,但是年纪小小的他跟爸妈一起沉入海底,自己却浮了起来。他踢掉了母亲想拉住他的手。
那个时候他脑袋里没有弟弟也没有爸妈,他只想活下去,就这样而已。他奋力朝海面而去,顽固而执著。任性又残酷的是自己。既然已经卑鄙地活了下来,就得活到死了为止。
悦也卖掉祖父的房子,拿到保险金,上了美术大学,到东京自己一个人住也不觉得孤单。他在此之前并不是没有感到孤单过。住在完全陌生的人之间,没人正眼看不管跟谁在一起都感到孤单的自己,反而轻松自在得多。
悠助也上了东京的大学,在他附近租了房子。「我担心你啊。」悠助开玩笑说。但那应该不是开玩笑的。悠助本人可能没有自觉,但他一定是为了不让悦也感到寂寞,所以才在附近找了房子。为朋友着想的悠助,为了朋友着想自己很得意的悠助,真是感激到要吐了。悠助这种紧迫盯人的言行举止,让人觉得沉重而不舒服。悠助常常邀悦也参加联谊和朋友聚餐。那个谁说对你有意思喔,他会在耳边这样说,然后真的帮他介绍。一开始悦也要是觉得女孩不错的话,就坦然交往;每个女孩都很可爱,性格也很好。不知道是不是悠助说过什么,也有尽量小心不提到悦也过去的人。
但是总是不成功。就算高兴地聊着天,或是感觉对方的温暖,他总是会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看见悦也沉默下来,女孩也会尴尬地陷入沉默,最后总是说:「我没办法支撑悦也。」「我没信心能幸福地跟悦也在一起。」悦也并不想要人支撑,也没有希望一起幸福快乐的过下去。他终于发现自己对对方没有任何期待,所以不断重蹈覆辙。对别人没有期待的人,自然没办法回应别人的期待。
在那之后悦也就不跟女孩子交往了。因为要假装爱对方,假装觉得她非常重要,实在太麻烦了。爱上某人,觉得她很重要,然后找不出任何的意义。结了婚,生小孩,然后呢?淹死在晚上的海里吗?
一个人就好。一个人很好。他之所以否定爱情,或许是因为有暴力倾向的关系。他认真地上大学,热心地敲打金属,尽量控制无意间伤人的言词,电车上看见站着的老人就让座,不麻烦任何人。他只是不觉得有必要跟特定的对象恋爱,要是怀孕就麻烦了所以性生活也不必了而已。这就跟素食者不吃肉,肝脏不好所以不喝酒是一样的道理。悠助带着担心的神色说:「你最近怎么啦?」「你说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啊。」他希望悠助不要这么爱管闲事。
截断或接合柔软的铁片,是可以专心投入的工作。悦也虽然也做椅子和各种物品,但他最喜欢的是屋子外面的部分;回家的时候一眼就可以看见的东西,住在里面是怎样的人的明显象征。
金属造型可以自己默默地作业,不用说话也能做出来。大学毕业后,就做这个为生吧,他毫无迷惘地决定。
他戴上笨重的护目镜,熔接铁片,飞散的火花交叠,发光的白色气泡不时在眼前浮现。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看见过的,还是脑子里虚伪的记忆;深深地沉下去,或许是浮上来也未可知。就像抬头望着下雪的天空一样,地面的触感消失了,心灵和身体都漂浮起来。
那是瞬间的幻影。工厂里充满金属烧灼的味道,鲜红的火花四散。
悠助虽然说他也要回老家,却不停地下了门、户外灯和窗饰之类的订单。于是悦也忙着工作,抽不出时间去房屋仲介那里找房子。
悠助的坏习惯又来了,悦也不爽地想道。悠助八成不希望悦也搬家,想让他尽量留在自己身边。
说是友情也太露骨,说是爱情又太扭曲。对没有阴影也没有伤痕的悠助而言,要是有能成为阴影或伤痕的地方的话,那就是「没有阴影也没有伤痕」这一点。在悠助看来,悦也充满了阴影和伤痕,所以他才把悦也留在身边,担心他、照顾他。这样让悠助觉得很高兴吧。我了解你的阴影和伤痕有多痛苦喔,因为我也有跟你很像的地方;但是一起加油吧,朝着光芒加油,我会帮你的。
他是便宜的装置。悦也是为了满足悠助的自尊心和优越感而存在的装置,但是悦也无法指责悠助欺瞒他的言行,他沉默地满足于装置的角色。不对,应该说他率先尽了这个角色的责任,因为他的工作大半都来自悠助。也可以说是因为悦也用悠助发现的阴影和伤痕为借口,不和他人往来,独自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中。
光是让悦也忙碌还不够,为防万一,悠助还教唆了田代惠美。
「吉田先生说日高先生可能要回老家了。」
有一天晚上田代打电话来说。「我想跟您见一面。要是您空得出时间来的话。」
老家。自己的老家是重森市吗?他毫无感觉。那么老家是他们一家人住的那栋现在不知道在哪的破旧公寓吗?不知怎的他也觉得不对。
想理由拒绝她太麻烦了,他估算了一下现在正在制作的门板还要多久才能完工。
「还要一阵子,没关系吗?」
他放下话筒,继续吃附近超市买的小菜和用微波炉加热的白饭。睡觉之前还得再工作一阵才行。
离开重森市已经十年了,景观并没什么改变。海边的道路,阳光下的海面,种着茶树的山坡都依然如旧。要说有什么改变,就是悦也祖父的家被拆掉,变成茶园的一部分。他们一家人最后一次一起吃饭的家庭餐厅也关门了,但看板还是原样,窗玻璃上蒙着湿气留下的厚厚灰尘。
悦也开着小卡车,经过餐厅旁边,在车站前的房屋仲介门口停下。短短的商店街没什么人,大部分的店都拉下了铁门。
房屋仲介的大婶盯着悦也的脸几秒钟后说:「哎哟。好久不见啊。过得好吗?东京怎么样?」
大婶把电风扇转向悦也,到办公室后面的冰箱拿出泡好的麦茶。
「吉田也跟你一起来了吗?」
「没有,我自己一个人。」
「他很忙吧。现在这么不景气,好像只有你们工作很忙。吉田先生的太太总是这么说。那是在炫耀吧。哈哈哈。」
她把托盘上的玻璃杯放在他手边。悦也轻轻点头道谢,喝了一口冰麦茶。
「我打算最近搬回这里来。有没有能当成小工厂用的车库或仓库,发出一点噪音也没关系的地方?小工厂希望至少能有十坪。」
「应该找得到啦。」
大婶面露惊讶地摇摇头。「你跟吉田先生的工作要怎么办呢?在东京比较方便吧。」
「现在有网路,不管住在哪里都可以接到订单。商品用货运寄就可以了,也可以自己开车送。」
「这样啊。那住在这里比较好,又悠闲,水也干净。」
大婶从文件柜里取出资料,让他看了许多地方。比较合乎条件的有两家,他要求去看屋。
「你开车来的,要是能自己去看对我比较方便。我得留在店里,我们家那位腰痛去医院了。」
大婶把钥匙给了悦也,复印了到那里的地图。
悦也看过两个地方之后,比较喜欢位于海边山坡上的那家。那里是农家的格局,有单独的大车库。虽然房子有点年纪,但维护得很好。
他回到房屋仲介处,还了钥匙,顺便签了租约。悦也在填必须的资料时,大婶略带顾忌地说:「盂兰盆节已经过了,你有去扫墓吗?」
「没有。」
「偶尔也去给你爷爷上个香吧。」
「好。」
大婶其实是想说连你爸妈和弟弟一起吧。
搬家以后每天都可以俯瞰海景了。
被夕阳染红的大海伴随他踏上归途。他们一家沉尸的大海。
这就像是故意用力按瘀青的地方,确定那里疼痛一样,悦也一面开着小卡车一面想着。一次又一次地按压,就算想要忘记,到了晚上梦境仍旧来找悦也。冰冷的手的触感现在仍旧紧紧抓着悦也的脚踝,不肯放开。
从重森市回来后两天,悠助就出现了。悦也因为忙着准备搬家,加上门板的交货期限就快到了,熬夜工作到中午才终于上床睡觉。
「喂。」
「干嘛?门板在楼下,你自己搬走好了。不好意思,我现在没办法开车。」
「不是那个。」
悠助拉开窗帘,掀开背着光线缩成一团的悦也身上的毛巾被。「你已经租好房子了啊。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回去?」
「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啊。工作你打算怎么办?不要随便做决定。」
「不管到哪里都跟现在一样做就好。」
悦也困得要命,火气渐渐大起来。「你才是呢,为什么随便跟田代小姐说那些没必要的话。」
「不是没必要的话。我觉得说了对你比较好……」
为了我?悦也笑起来。我难道要跟你挑选的女人交往,然后顺水推舟结婚生子吗?为了我?
悦也从床上坐起来,抬头望着把玩着香烟盒的悠助。
「喂,悠助,你这么不想离开我吗?想把我绑住吗?应该是吧,你想借着可怜我来自我满足吧。」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悠助脸色僵硬地低声说。
「咦?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喜欢我呢!你在可怜我的时候可能有点误会了吧,所以你才这么介意我跟什么样的女人上床还是不上床,真是恶心死了。」
悠助脸上血色尽失。是愤怒还是被说中了呢?悦也冷静残酷地观察悠助的表情。这样终于可以从这种烦人的处境中解放了吧,真是太爽快了,但他也想再花一点时间折磨他。
「我就直说了,我讨厌你。你每次来这里好像都在确认我有没有使用这张床,真是太可惜了。这床还能睡所以就睡了,但可完全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
悠助捏扁了烟盒的手微微颤抖。他眼眶发红。
「想说的话都说了吧,你满意了吗?」
「嗯,很满意。就跟你同情我自我满足一样满意。」
悠助叹了一口大气,转身静静地走出房间。
悦也仍旧坐在床上。他低着头。真是太荒唐了,为什么说个不停呢。虽然他八成说中了悠助真正的心思,但那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就像悦也在全家自杀之前的记忆一样,有部分是编造出来的。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掺杂了想像的故事,有谁能分辨出来呢?连他本人都无法确定。
悦也无法抵抗虐待狂般的快感,心中波涛汹涌;因为他不想被提醒自己是如何一直拘泥于过去,怯懦地看着别人脸色过活。
真是太悲惨了。
上野的美术馆正在举行洛可可时代的家具展。他越过大家的头顶,望着四脚雕花的布椅和过度装饰的水晶灯。身材娇小的田代应该什么也看不到吧,参观者多到让悦也替她担心的地步。
他们一路散步到谷中,在咖啡馆休息。田代收起黑色的阳伞,用干净的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星期天果然人很多。」
「是啊。」
「您工作忙吗?」
「不忙,已经告一段落了。」
系着乳白色围裙的年轻女侍送来两杯冰咖啡。悦也和田代为了掩饰尴尬的沉默,都伸手拿杯子。在黑色液体中载浮载沉的冰块互相碰触,发出清凉的声音。
「我想日高先生已经注意到了,我很喜欢您。」
田代把杯子放回桌上,用恬淡的口吻说。
「对不起,我……」
「您可以不用回答我,因为我已经知道您的答复了。」
田代微笑着打断悦也的话。「我一直很迟疑该不该说出来,但是吉田先生跟我说,您已经决定搬家了,所以我决定跟您说。」
「什么时候?」
「什么?」
「吉田什么时候跟您联络的?」
「昨天他打电话给我。」
到了这个地步还要管这种闲事啊,真是学不乖的家伙。悦也被他打败了,但同时也觉得安心,故意欺负悠助的罪恶感似乎消褪了一些。他或许还没完全放弃自己,这么一想欢喜的感觉让悦也胸中一热。自己真是太自私了。
「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
田代直视着悦也的眼睛说:「我不行吗?」
「不是这样的。」
悦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结果就坦白地说了。他没力气说谎,而且田代知道了事实,一定会吓得不敢再度接近他。
「吉田说过吗?我是全家自杀唯一的幸存者。」
「对不起。」
「请不要道歉,反正是事实。吉田从以前开始就喜欢到处跟人说我的过去。」
「吉田先生很担心日高先生。」
悦也笑着听田代说话。
「我现在并不想跟任何人交往。工作上有很多想做的尝试,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神,这算是个理由,但事实上我真的没有想恋爱的心情。」
「这跟日高先生您的经历有关吧。」
「大概吧。」
冰冷的手抓住悦也的脚踝。
「我爸爸开车带着我们一家大小冲进海里。海水流进车子里,我在梦里挣扎,踢掉我妈妈抓住我的手。」
他是打算平淡地叙述,但田代把视线从悦也身上转开,好像很难过似的低下头。
「我妈妈或许想跟我一起获救,但也可能觉得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太可怜了,要抓住我也说不定。真相已经没办法确定了,但是我踢开妈妈活下来的事实一直都留在记忆里。」
一群中年妇女吵吵闹闹地走进店里,手里拿着「谷中灵园」(注:谷中灵园是位在日本东京都台东区谷中的都立墓园,也是一个公园化墓园。由于许多日本名人葬于此处,四月园中樱花盛开而成为观光景点。)的地图。
田代抬起头,小小声地说:
「日高先生的母亲也可能是想把日高先生推出车外,而不是抓住您。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吧?」
「我没这么想过。」
要是这样该有多好。这样就可以改写已经定案的记忆了。
「我要问一个很恶劣的问题。」
田代说着喝了一口冰块融化的咖啡润喉。「要是没有那次经验的话,日高先生会谈恋爱吗?」
「这种假设没有意义吧。」
因为那是已经发生的事。恋爱的回路之所以被切断是因为经验还是个性,悦也无法判断。
但是正如田代所说,或许编造一个新的故事也不错,因为他还要继续活下去。要是记忆无法消除的话,起码可以随他高兴窜改看看。
搬家的东西几乎送完了,房间越来越空荡。留下来的床垫像是小小的孤岛,悦也躺在上面,思索着母亲要帮自己逃脱的可能性。
她察觉了丈夫的决心,偷偷捡起庭院里巴掌大的石头,就算杀了他也非阻止不可。蹲在路边的两个孩子笑着跑过来,纯真的眼神毫无疑心。她不想让他们死。
但是她动摇了。一家人一起吃了晚饭,这些钱是最后的钱,明天开始日子要怎么过呢?死掉比较轻松,这样孩子们也不会留下悲惨的回忆。
车子沿着海边道路前进,找寻适合冲出去的地方,丈夫踩下了油门。怎么办,好可怕。她跟自己说至少全家人可以死在一起,这样心情稍微平和了一点。要用石头砸丈夫的后脑就趁现在;虽然这么想,但下不了手。好可怕。车子失控的话搞不好会冲出路面掉进海里。她不想成为杀人犯,那是丈夫的任务。丈夫没出息,他们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起码最后要他负起责任,负起责任让全家没有痛苦地死去。
有一瞬间他们浮在空中。她抱紧哭叫的孩子,发出悲鸣。好可怕,救命啊!无法呼吸了。谁来救命啊!丈夫也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但现在却像灵魂出窍了一样沉默下来,真是软弱。你想逃避到什么时候!孩子们要怎么办?这样是不对的,这个选择果然是错的。
她推开靠过来的大儿子,手握着石头砸窗子,一次又一次。皮肤破裂了,手指可能还骨折了,但是没关系,水已经上升到腰际。快点,快点破吧!
「只有你。只有你。」
她像念咒语一样一再重复。孩子从喉咙里发出空气的嘶嘶声,应该很难受吧,害怕得想哭都哭不出来。好可怜,一定会救你的。只有你。
不知道是第几次用拳头砸玻璃的时候,海水倒灌进来。快游!啊,不是那里。朝海面游啊,好活下去。
她抓住挣扎的儿子的脚踝,引导他朝向正确的方向。对,用力踢。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儿子推向车外,在还有意识的时候望着他跟气泡一起上升的景象。怀里抱着的小儿子已经没有心跳了。她紧紧抱着,他柔软的头发在鼻尖下漂浮。你到哪里妈妈都跟你一起去。
悦也闭着眼睛躺着,让身体习惯新的记忆,拼命想像有人回应了他的求救,充满了信赖和希望的故事。
火花在眼睑内侧四散。不对,是小小的气泡。被水面射下的一道光芒照亮,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悦也随着上升气泡的轨迹,深深潜入海中,沉到夜晚的海底,看见了白色的车子。他透过窗户看见靠着后座像是睡着了一样的父母、弟弟,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