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隔天,星期四上课时,我难得在做自己的事。
要对里见同学说些什么,要按照什么顺序说,拟定流程之后写在报告用纸上。
只要预先把该说的内容与表达方式先想清楚,应该就不会像昨天那样失态了吧。
(不过最大问题在于,要怎么解决里见同学的「烦恼」……)
如果我能够告诉她解决手段,里见同学应该也会很开心吧。不过我还没有想到方法。
(总而言之,先搜集江隅镇的资料吧。)
午休时我造访图书室。目的就是为了再度阅读关于江隅镇的资料。光靠网路上找来的资讯,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中午的图书室没几个人,相当安静。我找出了几本看起来能当参考的书籍,在座位上凝神阅读。
话虽如此,无论哪本书都没提到派得上用场的资讯。毕竟江隅镇只是个小镇,虽然历史悠久,但没有著名的名胜古迹。优待企业设厂试图振兴新产业的计划好像也不顺利。作者书写记事时,恐怕也因为没特色值得介绍而伤透脑筋吧。
虽然目前似乎成了天文观测的著名地点,但镇上也没有设立天文台或关于星象、宇宙的博物馆。姑且是设计了吉祥物般的角色,似乎也没有试着争取媒体上的曝光率。
换句话说,那是个缺乏观光资源与商业价值的,非常平凡的小镇。
(话虽如此,那终究是我出生的故乡啊……)
至今为止我鲜少回想起那地方,也从未想要回去。
这恐怕和我的双亲有关吧。不过我和双亲并非处的不好,而是出自相反的理由。
在我小学三年级时,我的双亲因为交通意外而逝世,我的生活自此发生巨变。
(好几年没去扫墓了啊……)
记忆中,父母的表情大多是笑容。因为当时母亲常常为年幼的我讲故事,因此让我喜欢上阅读文字。虽然父亲工作繁忙,连休假都不多,但待在家中时也常常陪我玩。
一家三口也曾经到双根山远足。在万里晴空笼罩下,无数绣球花盛开的光景,朦胧地存在于记忆中……
「啊啊,不行。」
我轻声低语,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一回想起双亲,记忆便止不住地向外溢出,让我差点被感情的浪潮吞没。
不过,现在重要的不是我的过去。要先想出方法来解决里见同学的烦恼。
「咦?」
目光驻足于一小则记述。介绍江隅镇自古流传的传说故事。
……据说古时曾有天狗的童男童女出现在村中,以其神通力救助村中居民。每一位孩童都和普通的村中孩童无所差异,然而齐聚一堂时,一人成为其他人的双眼,一人成为耳朵,一人化为双腿,发挥无穷的力量。一昼夜便能行千里,翱翔天际,横渡大海,力拔山河,祛除疫病,甚至能平水患与大旱。
这则记述不知怎地挑起我的好奇心。但叙述相当笼统,不太明白具体上的意义。
一个人能成为其他人的眼睛或双脚?这是什么意思?
这则记述是在搜集东海地区的民间传说或乡土故事的书籍上找到的。书本身看起来颇有历史。出版社的名称我也没听说过。
(拥有神通力的天狗孩童……)
而且似乎拥有神通广大的力量。能上天下海,开山辟地,简直像超人般。
(该不会这传说和我的心电感应有关系吧。)
比方说,天狗孩童的子孙就是我和里见同学之类的。换个想法,古时候来到江隅镇的外星人的子孙是超能力者,而我和里见同学也……
喂,我干嘛认真探讨这种可能性啊。
就算这传说与我和里见同学真有某种关系,也没办法用来解决目前面对的各种问题。还是别太认真去想吧。
科幻作品中有些外星人的子孙继承了超能力与恶势力战斗的故事,不过我绝对无法扮演那种角色吧。况且我不想要将自己的境遇戏剧化,或者特别视之。只是有一点点奇异的能力,就因此自豪或自怜,我觉得那样很危险。
(下午的课程开始之前还有一点时间。)
我走到之前推荐给原田同学的那本奇幻故事的书架。那本书已经被原田同学借走了,不在架上。不过同系列的合辑书还有好几册排在书架上。
有些合辑是以作家为分类,有些则是以主题为单位。我几乎全部都读过了。当然,这项阅读的兴趣是从我对超能力或异能的兴趣而来的。其他也有不少像是时间旅行或平行世界等主题的书,同样相当有意思……
嗯?
刚刚脑海内似乎灵光一闪。
时间旅行。时光旅行。时间悖论。
怎么回事。感觉好像……快要想到某个非常重要的,非常重大的环节了……糟糕,灵感已经跑掉了。
在我沉思时,上课钟已经响起。我只好赶忙回到教室。
到了下午,天气突然转坏了。
电视新闻的气象预报上提过这阵子的天气会不太稳定。今天也是,虽然预报上是晴天,但没过多久,灰色的云已经填满了天空。
(看这样子好像会下雨啊……)
不好的预感猜中了。放学后搭乘电车前往涩谷的途中,大颗的雨滴开始从天而降。
再加上电车在涩谷的前一站原宿停车,暂停行驶。据说是某处的车站发生了高架电缆事故。
(糟糕。迟到了。)
在一动也不动的车厢内,我焦急得直想踱脚。
(早知道昨天就先问过信箱地址,现在就能通知她会迟到……)
第一次约见面就迟到让女生等,就连我也知道这样不太妙。
现在里见同学应该已经抵达涩谷了吧。也许正在雨中等着我。
(这时候要是单向心电感应能连接上,至少就能知道里见同学现在的状况……)
电车终于重新开始行驶。抵达涩谷时,已经比约好的时间晚了超过十五分钟。
才走出验票口,我不由得手足失措。
人实在太多了!
涩谷我来过好几次,也曾经路过「八公像前」的出口。
但是,我未曾在此处与人约见面。
昨天会对里见同学说「八公像前」,也只是因为印象中那是个著名的碰面场所。
所以,我没想过八公像前,人居然会这么多。
今天并非假日,而且还下着雨,人潮却多到吓人。而且大家都撑着伞,看不清长相。
(里见同学在哪呢?)
我在人群中穿梭,寻找深蓝色西装外套的身影。冷汗开始冒了出来。
从站前广场到人行道之间的范围都找过了,还是没见到里见同学。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三十分钟。
(这堆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又是来做什么的啊?难道不觉得在家里休息比较舒服吗?)
我也知道自己过度焦躁而变得不太理性。精神状态不是很健康。
(该不会已经回去了……或是,身体状况又突然变差……)
也有可能是因为交通事故。突然生病。和男朋友商量后被阻止了。临时改变心意。
许多不好的想像浮现脑海。长裤的裤管下缘已经被溅起的雨水完全浸湿。
我焦躁至极,想要放声大叫「里见同学!」。就在这时。
「那、那个,水上同学……!」
一个纤瘦的人影跑向我,踩着雨水发出啪沙啪沙的声响。
自淡紫色雨伞的边缘,我窥见里见同学白皙的脸庞。
「里见同学!」
我不由得大声呼喊,同样拔腿跑向她。我安心到觉得有点脚软。
我们同时朝着不会被雨淋到的位置移动。
「不好意思,我以为我记错了见面的场所,跑到其他地方找你。」
「不是啦,是因为我迟到了……抱歉,要是先交换联络方式就好了。」
「呼……」
里见同学轻吐一口气。制服已经被雨打湿。脸上泛着红潮,汗水浮现在额头,呼吸好像也有点喘。
感觉好像已经耗尽所有体力似的。
(发型和之前不一样……)
里见同学今天将长发绑成辫子,除了平常的蝴蝶发夹之外,还加上了其他发夹,让浏海平贴在额头前。是因为下雨所以避免让发型乱掉吗?也许是不安或警戒心的一种表征也说不定。毕竟是要和不熟悉的对象独自见面,想要让外表尽可能显得朴素之类的。
「那个……你一个人来的?」
「嗯?」
里见同学将漆黑的双眸转向我。光是这样就足以令我感到慌张。
「那个,我原本以为里见老师会一起来。」
「啊,没有……」
里见同学微微地摇了摇头。水滴自紫色雨伞边缘坠落。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大哥……那个,我是说里见老师。」
「啊,是这样啊。」
有点出乎意料。
不过,仔细一想,这件事就算是对恋人也无法轻易说出口吧。毕竟听起来很可疑而且难以解释。
「这个嘛。」
我环顾四周。
「总而言之,先找地方坐下吧。餐厅之类的地方。」
「好、好的。」
我们自车站前的人潮中脱离,走进雨中。
里见同学似乎对我还怀抱着警戒心。跟在我背后,与我保持着两到三步的距离。
我在车站周遭绕了一两圈,但却一直没找到能进去的店。
(搞砸了……)
我原本以为像涩谷这么大的闹区,随便走个几步应该就能找到家庭餐厅或速食店之类的地方。
但是实情出乎意料地并非如此。车站前的大楼一栋比一栋大,里头全是令人感到目眩的精致餐厅,光是要走进去就需要勇气。
好不容易找到适合的餐饮店,却因为雨天而座无虚席,店门口排着队伍。
(要是早知道会这样,就该事先调查清楚……)
就算后悔也太迟了。里见同学一语不发地老实跟在我背后,但她心里肯定觉得「这个人还真不可靠」。
不,如果这样那还无所谓。她的身体容易疲惫,我却像这样带着她走个没完没了,要是让她的身体又不舒服的话……
「那个,你会累吗?」
「啊,嗯。我还好。」
我战战兢兢地问,虽然她回答时的口吻颇有精神,但呼吸似乎不太顺畅。
我是不是至少该帮她拿书包呢。
不过,主动提起好像又显得好像在装熟,我说不出口。
一路走到车站的另一侧,总而言之找了栋可以避雨的大楼走进去。时常出现在电视上的有名大楼。
这样一来总算可以先收起雨伞。只要站上手扶梯,至少就不用挪动双腿。
「上面好像有很多餐饮店……」
我这么说道,里见同学则稍显不安地点了点头。大概是心里在揣测我打算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吧。
虽然她没说出口,不过似乎已经累坏了。我得快点找到地方让她坐下才行。
在手扶梯上,里见同学站在我后方两阶的位置。感觉视线从后方传来让我不太自在,腰间像是有蚂蚁在爬似地痒。
(是不是拿男朋友的体型在比较呢。)
和里见老师的背影相比,我的体格看起来肯定十分寒酸吧。我无法抑制这种想法浮现心头。
「这里也客满了啊……」
一直来到大楼的顶层,仍然没找到能进去的店。
咖啡厅是不少,但每间店都气氛热络,不太适合压低声音交谈秘密。
我已经带着里见同学走了超过三十分钟。
「那个……」
走在我背后的里见同学停下了脚步。
「这里可以吗?」
她示意的位置是在靠近大楼顶层的空间,有一片宽敞的窗户能俯瞰涩谷的街景。
看起来像是通道兼瞭望台吧。但经过的人数并不多。瞭望台的地面铺着颜色沉稳的地毯,有种客厅般的气氛。
窗边设计了长椅般的阶梯供人休息,有零星几个人坐在上头。大家似乎一面谈天,一面俯瞰着涩谷的街景。
「这种地方就好?真的?」
「嗯。我无所谓。」
我想,应该是管不了那么多,总之想先坐下来休息吧。
「是喔,那就这样吧……」
我们在瞭望窗的边缘处,无人的窗前坐下。窗边的阶梯被擦拭得相当干净,坐在上头也毫无抗拒感。
实际坐在那阶梯上头后,感觉意想不到地舒适。
幽静程度适中,和旁人之间也能保持距离。好像也不用担心对话内容被其他人听见。似乎是个讲悄悄话的理想场所。
俯瞰的视野也很棒。从宽敞的落地窗可将涩谷尽收眼底。原本杂乱无章的街景,被雨水濡湿后似乎也多了几分诗意。
再加上空调效果适中,不冷也不热。
「呼……」
像是不自觉似地,里见同学长长吐出一口气。
「抱歉,让你累坏了吧。」
「啊,不会。我没事!」
里见同学着急地连连摆手。辫子也跟着摇摆。
「早知道会这样,还是约在镰仓比较好啊。其实我对涩谷并没有很熟,却说要在这边碰面……」
「不熟吗?啊,是这样啊。」
里见同学显得有些意外。
「是不熟啊。咦?为什么这样问?」
「没有,那个……」
里见同学稍微别过视线,思考台词似地停顿半晌。
「因为水上同学读的是东京的学校……我原本以为水上同学应该时常和友人一起到涩谷之类的地方出游。」
「没这回事啊。我的高中在板桥,离池袋那边比较近。」
「放假时常常到池袋玩吗?」
「啊,算是吧。池袋,还有新宿。有时候和朋友去帮垒球队加油。」
一时之间虚荣心作祟,撒了没必要的谎。
「水上同学有很多朋友呢。上次也有人陪水上同学一起搭车来到镰仓。」
「你是说中岛和原田同学吗?嗯,那时他们两个其实也是因为担心我。」
对喔,里见同学对我这个人还完全不了解。包括在学校内总是独自一个人,别说是和朋友出游,就连谈话对象都没几个。
也许是因为中岛和原田同学上一次的过度宣传,里见同学误以为我是个成绩优秀而且在班上也颇有人气的人。
(撒了个奇怪的谎啊。要不要先把事实说出来呢……)
不过,应该也没有必要突然暴露自己的缺点吧。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得谈。
「对了。」
我慌张站起身。
「我去买点饮料好了。刚好那边有便利商店。」
「啊,要去的话我也……」
里见同学正要起身时,我阻止了她。我想让她尽量多休息一下。
「里见同学在这边顾位子。我马上回来。」
我拔腿跑起来——
但立刻咒骂着自己的愚蠢,转身回到里见同学面前。
「那个……你想喝什么?」
我买了咖啡,帮里见同学买了无咖啡因的茶后回到观景窗边。里见同学说医生要她尽量别喝具刺激性的饮料。
我顺便买了女孩子可能会喜欢的小点心。里见同学显露几许喜色。我终于觉得稍微挽回了一点颜面。
在我采买的同时,里见同学似乎忙着整理仪容。用手帕擦拭被雨淋湿的头发或衣物,拉平制服的皱褶,膝盖并拢等待着我。
「那个。请问多少钱?」
大概是不想随便欠人情吧。我决定顺着她的意收下。
纤细指尖夹着的硬币递到我面前,在这瞬间——
为了不让肌肤相触,我们之间涌现了一股奇异的紧张感。
要是碰触了,会不会像上次一样造成记忆的溢流,或者意识彼此融合呢。我想里见同学也这么想着吧。
在我们终于能松口气静下来谈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五点半。
「真的很抱歉。事前的准备太糟糕。宿舍的门禁之类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已经递出了外出申请书,通知今天会稍微晚一点回去。」
「这样啊,太好了。」
在千金小姐聚集的学校内,这方面的规则果然比较严谨吧……当我这么想的同时,里见同学慌张地再度摆了摆手。
「啊,但是也不能够太晚。比方说外宿之类的……」
「没没,没问题啦。没有要过夜啦,绝对没有。」
我也慌了起来。她果然觉得我是个轻浮爱玩的人吧。比方说会和女生在外头过夜的那种。
里见同学,会和男朋友外宿吗……不,毕竟双方的身分是老师和学生,该把持的界线应该会严格把持吧。
不知为何我不着边际地妄想着莫名其妙的事。看着那裹在深蓝制服中的纤瘦身躯,以及腰际和脚的曲线,妄想就不由得浮现。
对话的间隔拉长,我们一言不发地啜饮各自的饮料。
窗外仍在下雨。雨滴沿着眼前的大型玻璃窗滑落。在玻璃窗的另一头,大楼纷纷点起霓虹灯。透过淋湿的玻璃窗,看起来像烟火般美丽。
「接下来。」
我让心情稳定下来,切入正题。
「啊,嗯。」
里见同学也抬起脸,挺直了背脊。
「关于昨天那件事。」
「…………」
里见同学的表情僵硬。
「在保健室,手碰到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吧?」
「是的,那个……」
里见同学咽下唾液,白皙细瘦的咽喉发出声响。
「短短一瞬间,我和……水上、同学的……」
恐怕是因为还不习惯叫我的姓名吧。语调显得不太自然。
「我们的精神像是连结在一起一样……该怎么说,心灵,或者说意识连系在一起,有某种东西从我的心里流向水上同学那边。」
「我也有那种感觉。我感觉到里见同学的记忆流入我的脑海里。有点像是电影的快转一样,速度非常快。」
里见同学表情紧张地问我。
「流过来的记忆大概也不是全部,而且大部分都直接消失了。不过有一小部分里见同学的记忆还残存在我这里。我也觉得这种事会让你很困扰就是了。」
「我的……哪些记忆还残留着呢?」
里见同学的上半身稍稍倾向我。这一点自然是她最在意的地方吧。
「像是母亲过世时的事,还有进入宿舍时的事,还有……」
「…………」
「里见同学,一直以来瞒着周遭旁人的事……」
「!」
里见同学缩起肩膀与背脊,浑身僵硬。原本就纤细如蝴蝶般的里见同学看起来更加瘦弱了。
眼眸中浮现了畏惧神情,视线摇摆不定。
这件事被我知道之后,我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而我接下来又打算对她说些什么——她无从预测,所以深感不安吧。
「请问是怎么样的内容呢……?」
她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问我。我轻吸了一口气,说道:
「梦境。」
「…………」
「里见同学有时候会做的梦,那场梦的内容。关于那场梦的记忆,昨天在手碰触的时候,传到我这边了。」
「…………」
「里见同学有时候会做奇怪的梦,是吗?」
「……是的。」
「感觉异样地真实,就算清醒之后印象也不会消失,能清楚记住的梦。」
「是的。」
「这种时候,梦境的内容,不久之后一定会在现实中发生。比方说母亲过世,或是父亲前往国外。」
「…………」
「里见同学,你是预知能力者吧。」
二
预知能力。
那就是里见茧子的秘密。
里见同学能在梦境中预知不远的将来会发生的事。
预知能力者。未来视。预言者。
换句话说,里见同学也同样是超能力者。
「你会以一个月到两个月一次的频率,在梦中预知自己即将遭遇的事。而且是遭到老师斥责或受伤,这一类负面的事。」
「…………」
里见同学纤瘦的身体颤抖着。摆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虽然那模样令我感到不忍,但我仍然继续往下说。
「所以你做了那个梦,才会那么害怕。在昏暗的森林里全身冻僵找不到路的梦。因为你知道,那将会在不远的未来,以某种形式实现。」
「…………」
「在昨天之前,我也不晓得。不过这样一来,有许多事就说得通了,或者说,这样我就能理解了。这种事,的确没办法轻易告诉别人吧。」
「这种……奇怪的事。」
「嗯?」
「很奇怪……对吧?这种事。预知还有预言之类的……很不正常对吧?」
声音颤抖着。十六年间,里见同学对任何人都无法透露的秘密,在这一瞬间被一个不晓得从哪里跑出来的男高中生完全说中。
「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做梦都觉得害怕,也很不舒服……但我也不是自己主动想要知道未来的,所以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
「我的心电感应也一样。」
「咦……」
里见同学抬起了脸。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心电感应与不认识的人连系,常常为此烦恼或是觉得很困扰。所以,里见同学的心情我可能稍微能体会吧。」
「…………」
「你的是预知能力,我的是心电感应,不太一样就是了。不过,无法向任何人寻求意见所以伤透脑筋,这一点是相同的。」
里见同学语带犹豫地问我。
「水上同学,也觉得很伤脑筋吗……那个心电感应。」
「真的很伤脑筋啊。而且是七年来一直很烦恼!」
我立刻回答。口吻不由得稍微激动了些。
「我也曾经怀疑那是不是幻觉,也没有自信敢说自己精神正常。」
「所以昨天水上同学说的话,的确是真的啰。我的想法,会传到水上同学那边。」
里见同学神色显得不安。
「思考的内容不会传过来。顶多就心情,或是模糊的感情之类的……会清楚传达给我的,是五感的感觉。看见的事物,听见的声音,味觉,嗅觉,触觉。」
「……」
「我也知道这种事听了就不舒服。我之前也觉得也许别告诉你比较好。」
「不,不会的。希望你能告诉我,这样比较好。」
她这么说,让我稍微放心了些。
「不过,我还是没办法相信。感觉有点混乱……不知道该怎么整理。」
「我会仔细说明的。我就是为了解释清楚,才会像这样请你与我见面。我想想……」
该从何开始谈起呢。我试着回想起顺序。
「啊,对了。稍等一下。」
灵机一动,我从自己的书包中取出了报告用纸。花费了今天在学校所有的上课时间,我整理了一份关于单向心电感应的笔记。
「我原本思考过该怎么向里见同学说明,所以写在纸上整理。不过我觉得直接请你读会比较好懂。」
笔记上有几处我自己加的删节线,还有对话框般的追加注释等记号,其他人读起来也许会觉得有点杂乱吧。
不过,比起像昨天那样开口,说到喘个不停差点缺氧,这样应该要好上许多吧。
将报告用纸递给里见同学后,她微微睁大双眼。
「哇,字好漂亮。」
意想不到的方面受到称赞,让我愣了好一会。我从没想过自己的字漂亮与否。
「…………」
里见同学说完便专心读起我的笔记。我不知怎地突然觉得坐不住,虽然没有那必要,我连忙站起身走向厕所。
「呼——…………」
当里见同学消失在墙壁的另一侧,我马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肩向下一沉。虽然看起来像驼背,不过旁人的视线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好、好紧张……」
肩膀僵硬得像是变成了石块。试着做肩部运动,便发出骨头相碰般的声响。
仔细一想,上一次像这样和谁促膝长谈,是多久前的事了?
如果把对象限定为女生,这说不定是我这辈子第一次。
和中岛或原田同学聊天时,我基本上是扮演倾听的一方。说穿了,我说起话来就是比较笨拙。
(不过,里见同学应该远比我更紧张吧。)
毕竟她不懂得如何与「大哥」之外的所有男性相处,进入源氏山女子高中后,应该几乎没和同年龄的男生交谈才对。
这样一个女生,在下雨天从镰仓来到陌生的涩谷,而且我还迟到了,找不到能休息的餐厅而被带着到处乱转,一直以来当成秘密的预知梦也曝光了……
我无法想像她正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
(里见同学还好吧?希望她别又发烧昏倒了。)
尽可能早点让她回宿舍吧。我这么想着,又买了瓶饮料消磨时间,回到刚才的场所。里见同学似乎已经将笔记读过一次,正在重读开头的部分。
「……怎么样?」
将无咖啡因的茶递给她,战战兢兢地询问。
笔记上写了至今为止与心电感应相关的大概经过。比方说,心电感应第一次连接的经验、国中一年级时见到「茧子」的长相、并未目睹更衣或入浴等私密的场面(这点非常重要)、之前不晓得她和里见老师正在交往,以及曾经见过在夜晚的森林内迷路的噩梦等等。
「我……」
里见同学对我露出了困惑至极的表情。
「我看见或听见的事物会在不知不觉间传给水上同学……我还是无法相信。」
「我想也是。」
「不过……这都是真的吧。连之前梦中出现的『绣球花的蓝色』这个词汇都写到了。其他还有些只有我才知道的事……比方说,和父亲没什么交谈。」
里见同学压低了视线。我不由得以辩解般的口吻说:
「我觉得这种事其实算是侵犯个人隐私。但是我自己也没有办法。就和里见同学的预知梦一样,没办法控制。」
「…………」
「不过,我在笔记上也写了,其实次数不算很频繁。大概两个月一次而已,每次心电感应连接的时间也很短,也许不需要太在意。」
「…………」
「所以我之前觉得该一直瞒着你。况且我之前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不过之前在清水寺遇见你之后,心电感应的次数渐渐增加,我开始想,这也许不能只当成我一个人的秘密。」
「…………」
「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直很迷惘,觉得或许还是别告诉你会比较好……」
「对不起。」
「呃?」
意想不到的一句话,让我发出了怪声。
里见同学拿着我的笔记,俯着脸。
「原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一直造成水上同学的困扰。」
这次轮到我连忙摆手。
「等一等,先等一下。里见同学完全不需要道歉。该道歉的是我。偷窥了你的生活。」
「不过,水上同学也没办法控制吧……我什么都不晓得,上次在餐厅见面时,态度很失礼……」
「那个也是理所当然的啦……」
「我想我当时的确说了些很过分的话。尽管如此水上同学还是担心我,顾虑着我的感受……真的非常谢谢你,水上同学……那个,请问怎么了吗?」
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现在几乎泫然欲泣。脸颊滚烫,眼窝的深处冒着火,倾尽全力压抑才按捺下哽咽。
「难、难道我又讲了什么失礼的话吗?」
「没有。抱歉,没什么。」
说实话,这根本就不是没什么。
我在这七年间一直思考着,要是见到了「茧子」,对她表明单向心电感应的存在后,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她一定会生气吧。大概会感到厌恶吧。或许会觉得恐惧吧。她会觉得我很恶心,也许会憎恨我也说不定。我一直这么想像着。
毕竟,虽然与我的意志无关,但我长期窥见女生的私生活却也是事实。无论她会怎么想,都是没办法的事。
「茧子」会理解我其实并没有恶意吗。会不会就这样站起身逃走呢。搞不好我还会被送进警察局或医院。我一直这么担心着。
不过,我从没想过,「茧子」会像这样对我道歉并感谢我。
至今为止,我因为「茧子」的问题而费了许多功夫。有时烦恼有时迷惘,屡次重复着难堪的失败或是白费功夫,也曾经因此而消沉不已——
但现在里见同学的这句话,让我觉得一切都有了回报。
(这个女生就是「茧子」,真是太好了……)
我真心这么想。「单向心电感应」联系的对象是这位里见茧子,真是太好了。
「不好意思,真的没什么。」
我擦拭眼角,挤出笑容。
「该怎么说,只是突然间有点激动。」
「?」
里见同学似乎不明白,她的话语让我多么的喜悦,对我来说是何等的救赎。
不过,我也不能就这么自个儿感动下去。还有非谈不可的事情还没讲完。
「对了,关于这阵子里见同学梦见的预知梦。」
里见同学倒抽一口气,绷紧了表情。
窗外的涩谷仍然笼罩在雨幕中,暮色一点一点地转浓了。
三
我向里见同学介绍了位于三浦半岛的江隅镇的双根山。
好比那是我小时候生活的故乡,而该处目前正以星象或陨石试图振兴观光产业等等。
不过,天狗的传说我决定别提起。要是让她觉得「这个人该不会相信他是天狗的子孙吧」,说不定人格又要遭受怀疑了。
「江隅镇……总觉得好像曾经听过这地方。」
里见同学的两道柳眉微微蹙起,陷入沉思。
「但是,究竟是在哪听到的呢……我也喜欢天文或星座,也许是在某本书上读过,所以有印象也说不定。」
「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我诞生的城镇出现在里见同学的预知梦中。」
「嗯。」
「如果那场梦真的是预知梦,里见同学不久后就会在那个江隅镇的双根山上迷路。」
「…………」
「里见同学的预知梦,每一次都肯定会实现吗?」
「大致上是这样没错。」
神色不安的里见同学点了点头。
「就算刻意避免符合梦中的情境,最后终究还是会发生。梦见受伤的梦之后,就算特别注意也还是会受伤。有时虽然与梦境不完全相同,但会发生类似的事。」
「这样啊……」
「我会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去江隅镇呢?」
「这你问我我也答不出来……」
「说的也是。对不起,这明明是我自己的问题……」
里见同学歉疚地垂下眼眸。我不由得慌了起来。
「不是那个意思啦,你不用道歉。这也不只是里见同学的问题。」
「咦?」
「因为里见同学梦见的预知梦,我也会透过心电感应知道。当里见同学作恶梦时,我也会跟着睡不好。所以……」
里见同学惊觉道:
「说,说的也是。不好意思,我真的给水上同学带来太多麻烦了。」
里见同学又想低头道歉,我更加慌张地阻止她。
「哇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想说麻烦之类的。」
我想表达「像这样与里见同学讨论对我也有好处。所以里见同学没必要单方面感谢我」,但这意思似乎并没有顺利传达。
我们之间明明有心电感应存在,但为何想法会像这样搭不上线呢。
「总而言之。」我硬是把话题导回正题。
「我们得想个应对方法。只要能知道预知梦何时实现,我也可以事先在附近待机。」
「但是,我不能这样再给水上同学带来麻烦……」
「会不会造成我的麻烦,这种问题你就先摆一边吧。现在先来思考该怎么避免预知梦实现。先把这件事放在第一。」
「啊,是的。我知道了。」
里见同学点头同意。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对自己感到几许讶异。
(真难想像。我居然能像这样指正女生,给人家建议……)
况且还是面对这么可爱的女生。能像这样斩钉截铁地清楚表达意见,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
「那个,水上同学,请问你怎么了吗?」
「咦?啊,没事。抱歉,没什么。」
我连忙抛开无谓的思绪。别再想这些不重要的小事,得想办法解决里见同学的预知梦。
「重点在于,只要能知道会在何时,为什么前往双根山,这样就好了。」
「嗯。」
「你有预定要去三浦半岛吗?比方说学校的活动,或是和朋友去玩。」
「不,完全没有……」
伤透脑筋似地,里见同学蹙起柳眉。
「在过去的经验上,梦见预知梦之后到梦境实现为止,时间大概是多久?」
「每次都不一样。有时候是做完梦的隔天立刻发生在现实中,最长则是过了差不多半年,连我自己都忘了的时候发生。」
「嗯~这样啊……要是预知梦到实现为止的期间是固定的,那就能在那一天提高戒备了……」
「啊。」
里见同学以拳轻敲手掌。
「我想应该不是在暑假时期。因为在梦中我身上穿着制服。」
「对喔,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是这样。我之前也想过,既然穿着制服,也许是刚下课没多久。」
「还有,那套制服不是夏季制服,和我现在穿的同样是春秋制服。」
「春秋制服?」
「是的。我们学校除了冬季和夏季制服外,还有春秋时节的制服。差不多会在六月中旬换成夏季制服。」
「也就是说,从现在算起,到六月中旬前的某一天放学后,里见同学会前往双根山。」
「嗯,有可能。」
「原来如此。嗯,这样一来时期就越来越清楚了。」
感觉自己成了名侦探似的。像这样和其他人商量讨论,对我而言是相当罕见的经验,让我不由得有点开心。
也许里见同学也一样吧。不知不觉间,那双大眼睛中神采开始涌现,表情也变得柔和自然,纤瘦的身子微微朝着我前倾。
「六月的中旬。」
我重复一次。
「是的。这套制服会穿到六月中旬为止。」
里见同学点头。
「所以说,只要撑过这段时间就能安心吧。到时候就能确定预知梦并没有实现,已经不用担心了。」
「不过,秋天也会有段时期会换上这套制服,也有可能是发生在明年……」
「但是你刚才也说了,没有梦见过时间间隔半年以上的预知梦。」
「是的。不过没办法保证之后每次也是这样。」
这点应该是里见同学说的有道理。我的心电感应也是,到目前为止已接连造成我从未经验过的事态。就算没有前例,也无法保证未来不会发生。
「嗯~……」
我双手环胸低吟。
「呜嗯~……」
里见同学也发出可爱的沉吟。
我们两个像是对着镜子似地摆出同样的姿势,对着彼此低着头思索。
虽然我本身没有经验,但如果高中生情侣一起写作业或准备考试时,大概就像这种感觉吗?
啊,思考又转到莫名其妙的方向上。我得认真一点才行。因为这问题可能攸关里见同学的性命。
「……像这样担心着不知什么时候会发生,我会觉得干脆早点发生比较好。要不然就自己主动跑去江隅镇,早点按照梦境让它实现算了……」
里见同学仿佛叹息似地喃喃说着。
这句话刺激了我脑袋中不知哪个开关。
「啊……!」
中午时在图书室呼之欲出的灵感,清楚地回到了我的脑海中。这次我紧紧抓住了那突发奇想。
「对了……还有一招。里见同学,别担心,我想到能让预知梦无效的方法了!」
「咦?」
里见同学圆睁着双眼。
「像你刚才所说的,自己主动去实现梦境就好了。前提是先准备好安全对策!」
里见同学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这个嘛,简单说是这样的——」
我整理脑中思绪,娓娓道来。
「简单说,和我——和其他人也可以,找个雨天一起去双根山。然后暂时分头移动,在山里头,你一个人走在那边,不需要太长的时间,顶多五分钟或十分钟就好。」
我对自己的灵感兴奋不已,话似乎越说越快。不行,我得慢慢讲,要让里见同学也确实听懂才行。
「在雨天,自己主动去双根山……然后呢?请问之后该怎么做呢?」
「然后,你就稍微扭伤自己的脚,让左脚踝受伤疼痛。虽然会痛,不过这就先忍耐一下,接下来就『假装迷路』,总之就是按照梦境中的状况去行动。当然,在这之后就能马上与我会合,接下来就下山回家就好。」
「啊,原来如此……我好像懂了。」
里见同学白皙的脸庞上绽放开朗的光彩。她的反应带给我勇气,口舌也运转得更流畅。
「对吧?像这样自己主动让梦境成为现实。只在形式上实现『在双根山中迷路』的情境。」
「嗯,嗯。」
「这样一来,既然与预知梦相同的状况发生了,就不用担心再度发生相同的事。虽然感觉好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就是了。」
「说得也是。嗯,我明白了,我觉得有道理。」
里见同学的双眸闪闪发光。
「我完全想不到这种方法。水上同学果真很聪明呢。好了不起。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
里见同学坐在位子上,身体喜悦地上下摆动。我从没有被一个女生——而且还是这么漂亮的女生——这样直接了当地称赞,让我非常害臊。
「没有啦,只是记得以前读的书上有类似的故事,才会想到这个方法。其实并不是我的点子。」
「那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嗯……在以时间为主题的科幻作品合辑上读到的故事。」
中午时我在图书室内,看见了那本书的书背。
「主角拥有预知能力。能够事先察觉不久的将来会发生的意外。」
「啊,听起来有点像……」
「对,有点像你。故事中,主角尝试了各种方法想阻止预知中出现的意外,但总是不顺利。」
「嗯。」
「随着故事的进展,主角又做了个预知梦,告诉他不久的将来会发生的意外。这次一定要阻止意外发生。主角为此苦苦思考,究竟该怎么做才能避免不幸的未来化为现实。」
「啊,于是他就……」
「对,就是刚才那个方法。在预知真的实现之前,先人工营造类似的状况。主角为了达成这一点而费了许多功夫,但故事最后终于成功预防了意外发生。」
「喔喔……」
里见同学像是理解了似地,深深吸了口气,反覆点着头。
「听水上同学这么说,真的让我觉得,为什么之前都想不到这方法呢。我真的是太笨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啦。没有像这样和你讨论的话,也许我就没办法回想起那个故事。尽管我以前读了许多关于超能力或异能的故事,也想不到。」
「只靠自己一个人,思考果然免不了有疏漏呢……」
「对啊,真的。」
我和里见同学感触良多地对着彼此连连点头。
「话说回来,我要是能更早想起来就好了。真是糟糕啊,记忆力不够好。」
我苦笑着说,里见同学听了,连忙使劲左右摇头。
「没这回事。虽然我也读过各种相关的书,但还是不晓得那篇小说。」
「主要是和预知或预言有关的书?」
「是的,像是在学校的图书馆。不过小说类的我比较少读……」
超能力会登场的科幻小说,对里见同学来说或许不太容易亲近吧。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像这样梦见未来的事。就算告诉别人,别人也不一定会相信,担心会引起谣言,或被人家觉得精神有问题,要是被带到医院去该怎么办才好。」
「嗯,嗯。我很能体会。真的。」
里见同学的话语似乎也同样渐渐变得顺畅。
「所以我一个人胡思乱想,只是一直迷惘而已……我总觉得,要是有个人能和我商量讨论就好了。」
「不过,你没告诉里见老师吗?」
「因为那个人的想法比较实际,这类话题我觉得他不会认真跟我讨论。」
「那个人」这字眼听起来有种大人的感觉,让我暗地里吃了一惊。
「我会找时间告诉他。啊,是不是别告诉其他人比较好?」
「嗯~……要是造成骚动感觉很麻烦。我也没把心电感应告诉任何人。」
「家人和上次一起来的友人也都不晓得?」
「嗯。该怎么说,有点难以启齿。」
其实我没有双亲,与中岛和原田同学也没有那么亲昵,这些事我就先不提了。
「说得也是……我也暂时先观察情况好了。要告诉别人的时候,我会再找水上同学商量。」
「嗯,总而言之就先这样吧。」
里见同学再度将视线转向我写的笔记。
(这么一来,我与里见同学共享了对恋人也说不出口的秘密?)
一想到我与里见同学两个人一同共享着那位里见崇老师也不晓得的秘密,暗自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不过,该不会因为这点事,害得里见同学与男朋友的相处变得不自在吧。)
要是真发生这种事,那就有责任问题了。不,这应该不算我该在意的事吧。
(……实际上他们两人的关系进展到什么地步呢。)
里见同学低着头专心阅读我的笔记,注视着那稚气仍未完全褪去的脸庞,不知不觉间,奇怪的念头又浮现脑海。看着那应该十分柔软的嘴唇,我便不由得想像「至少应该接吻过了吧」。
里见同学并未察觉我的视线,拘谨地并拢细瘦的膝盖与脚踝,长长的双腿直伸向地毯。当然我看不见裙底。
我回想起昨天躺在保健室睡着的里见同学的模样。当时她解下了领结,裙子也脱了下来。
昨天躺在床铺上毫无防备的睡姿与眼前的里见同学彼此重叠时,脑海中便随之浮现她与男朋友在床上的妄想……
(……我到底是在想什么啊。)
每当一发呆,就有莫名其妙的妄想接连冒出。眼前的里见同学有男朋友,这个事实不知怎地让我的情绪无法维持平静。
窗外仍是一面雨幕。
对了,听说涩谷有条著名的爱情宾馆街,那镰仓有吗?镰仓也有爱情宾馆的聚集地吗——我不着边际地想着这些无聊事。
「镰仓……」
「咦,怎怎怎、怎么了吗?」
我倒抽一口冷气。该不会是我的思考传过去了吧。
不过,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镰仓离水上同学的住处太远了。下次如果要见面,我觉得像这次一样约在中间点的某处比较好。」
「啊,嗯。好啊。这样我的确也方便很多。」
与狼狈惊惶的我全然不同,里见同学拿着报告用纸思考着。
「我会梦见未来,还有水上同学的心电感应,这两者之间有某些关系吗?」
「我不觉得完全无关。虽然听起来有点怪,不过我也曾经怀疑过,我和里见同学该不会是自幼分别的双胞胎吧。」
「双胞胎?」
她的语调拔尖,连连眨眼……这表情也很可爱。
「当然我也不是认真的啦。只是听说过双胞胎即使分隔两地,感觉也会相通之类的传闻。想说好像有点像。」
「啊,嗯。我也听说过那样的故事。」
里见同学似乎能理解。
「今天还没有发生过吗?那个,单向心电感应。」
她试探般询问我。
「嗯,昨晚到现在一次也没有。」
「要是变成一整天心电感应都连接着,好像会很伤脑筋呢……」
「是啊,对彼此而言都是。」
要是真变成这样,要过正常的日常生活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里见同学也会觉得很不自在吧。比方说沐浴或更衣……而且就连与恋人独处时,我也在旁观看实况转播。
就像这样。里见同学与她男朋友的身影一直挥之不去。
四
离开大楼时,我觉得我和里见同学已经熟识了许多。
为了不被雨淋湿,我们从地下道前往车站。循着标示步行前进,最后抵达了剪票口前。
「里见同学特别喜欢蝴蝶吗?」
我看了看她固定发型用的发夹,基于好奇而问。
「嗯。过世的母亲好像也喜欢,也许是因为母亲的影响吧。」
「你的母亲也喜欢蝴蝶啊。」
「是的。其他还有花……好像对各式各样的生物都有兴趣。」
里见同学一直珍惜着那蝴蝶发夹,也许是因为那发夹能让她感觉到与母亲之间的连系吧。
涩谷车站前的人潮比起刚才更加拥挤。我真搞不懂,大家是从哪边冒出来的,又打算往哪边去。
情侣或几个朋友组成的集团也很多。不过今天我对这些人感到不同于平常的亲昵感。(今天我不是一个人喔。)
里见同学就走在我身旁。尽管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不过里见同学应该已经可以算是我的朋友了吧。分享至今为止无法对任何人表白的秘密,今后也能合力面对接下来的问题。
我也终于拥有了这样的对象。和走在四周的人们一样。互相交谈,彼此扶助,能够互相帮忙的对象就在身旁。
这么一想,感觉突然间眼前一切变得宽敞而自在。自己身旁的世界突然间浮现了鲜丽的色彩,温暖地环绕着我。
——简单说,我应该是兴奋过头了吧。
毫无戒心,轻率无比。
走进剪票口后,我突然想到。
「对了,可以告诉我信箱吗?要是像今天一样约见面时有一方会迟到,就不会慌慌张张的。」
里见同学点头同意。
「啊,说的也是。请稍等一下喔。」
车站内塞满了人。一直站在原地会给行人造成麻烦,我们走到墙边,彼此拿出了智慧型手机。光是这一点小事都让我开心。
「嗯,我的信箱地址是……」
我口述让她输入。虽然应该有更简单地传给对方的方法,不过我从没使用过,所以不晓得。
随后我也请里见同学告诉我信箱地址,这样一来就能随时随地与对方联络了。
这时,自我身后走过的某个人,使劲地朝着我的背推了一把。
我来不及闪身,身体便撞上了里见同学,紧接着像是把她推向墙边般跌倒。
「呀……」
里见同学发出了细微的惊叫声。那柔软的纤瘦身躯与我的身体彼此紧贴,手与手,脸颊与脸颊相碰触。
在这一个瞬间,我与里见同学的意识再度相系。
我和里见同学的意识与记忆彼此融合。
但是,和昨天在源氏山女子高中保健室发生的状况不同。
完全相反的现象发生了。
昨天是里见同学的记忆流入我的脑海,但这次却是我的记忆或意识流向了里见同学那边。我自己也明白。同时也无从阻止。
「啊、啊、啊啊……」
维持着与我相拥般的姿势背靠着墙,里见同学的声音颤抖着。我则是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我的记忆和思绪,接连不断向外流出。
许许多多不愿让里见同学知道的事——
别说是很受女同学欢迎了,在学校连谈话对象都没有。
至今为止其实没有一个算得上朋友的对象。
所以光是找地方吃午餐都煞费苦心。
无论在何处都被当成碍事的家伙。
在某个家庭,也曾经被那边的孩子欺负。
不愿回想起的无数记忆。
总是一个人独处,毫不合群。
——因此,一厢情愿地觉得不擅长与男生相处的「茧子」是同伴。
尽管如此,为了像这样实际见面,也经历许多迷惘与错误。
虽然告诉自己对她没有恋爱情感,但却异样地在乎她与里见老师之间的进展。
还有,不久前幻想着里见同学与男朋友在床上的情景,全部……
「——!」
我好不容易终于把身体从里见同学身旁拉开。
紧靠在一起的时间,大概不到十秒吧。周遭的行人对我们毫不关心,鱼贯走过。
「…………」
里见同学仍在颤抖。精神恐怕还无法整理刚才发生的现象吧。
圆睁着眼睛凝视着我,表情惶恐而僵硬。
她肯定很受打击吧。我也一样。
「那、那个……」
她说到一半沉默,而我则是一语不发。
不想让她知道的许多事都被她晓得了。讨厌的记忆,丢人的记忆。还有自己其实是个愚蠢且缺乏社交能力,毫无内涵的空洞的人。
可耻的妄想也全被她看见了。就连心里好奇里见同学与男朋友的关系,胡思乱想的一切全都被她知道了。
自己的懦弱与丑陋暴露在他人的视线之下,想隐藏的部分全被看光,这究竟是多么羞人的事,我现在终于亲身体会了。
里见同学看起来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我无法忍受下去。
我什么也没说,任凭冲动拔腿就跑。挤进人潮之中,跑上通往自己要搭乘的电车的月台楼梯。
「水……水上同学!」
里见同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但我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转身回头。烧灼着胸口般的羞耻控制了我。
「水上同学,等等……」
里见同学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喘。尽管如此我也没有停止。无法停止。
唰。一脚踩在濡湿的楼梯上,滑倒了。
在我发现不妙时,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平衡。
「呀啊……!」
下一个瞬间我向后摔倒,撞上我身后的里见同学,两个人一起沿着楼梯向下滚。
——从楼梯上滚落之后,车站的站务员立刻把我和里见同学送进了医务室。
我只受了轻微的皮肉伤。但是里见同学似乎因为脑震荡,一小段时间内失去了意识。
心情仿佛一瞬之间从天堂落入地狱。
我坐在医务室的长椅上想着。
该不会这才是恶梦吧?
不如说我希望这只是一场恶梦。我不愿相信这种糟糕透顶的事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真想早点从梦中清醒,回到现实。
虽然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日常生活单调而毫无色彩,不值一提。
但现在我反倒怀念起那单调的平稳。
脑袋开始胡思乱想些没意义的事。反正都是特殊能力,不要是心电感应,给我能回到过去的能力吧。这样一来就能回到失败之前。十分钟,不,只要五分,甚至回溯三分钟就好。至少让我能避免害里见同学一起从楼梯上摔下去的结局……
当然,这些逃避现实的想法无法改变任何事。
我害里见同学受伤的事实,就如同巨石般纹风不动。
在车站的医务室内,里见同学在我面前睁开眼睛时,我真的松了一口气。
里见同学好几次对着我说「我没事,没事的」。甚至想要对我挤出笑容。尽管她的脸色明明是那么苍白,额头甚至冒着冷汗。
医生走到我们身旁,告诉我「先让她休息」,因此我自里见同学身旁离开,走到旁边的房间接受治疗。
(如果撞到头的人是我该有多好……要不然我好歹也该骨折吧,这样还说得过去……要是里见同学对我大发雷霆,说不定感觉还会好一些……)
心情消沉至极的我,任凭没意义的思绪在脑海打转。
没过多久,里见老师赶到车站了。好像是里见同学拜托站务员联络的。
里见老师好像正好回到他就读的大学,因此才有办法立刻赶到。
「又是你啊。这是怎么回事。」
严厉的目光直盯着我,我也只能垂头保持沉默。
「茧子说错不在你。但我还是想向你把事情问清楚。是你找茧子出来的吗?」
「……是的。」
我短促地说,点了点头。心电感应和预知之类的不能说出来。
「你这阵子好像时常出没在茧子身旁。」
「…………」
「因为那孩子心地太过善良,今天同样也无法狠下心来拒绝你吧。早知如此,昨天就不该轻易放过你。」
「……对不起。」
「够了。剩下的事我会处理。你今天就回去吧。」
「那个,里见同学她……」
「等她恢复精神后我会带她回镰仓。以后不准再靠近茧子,懂了吗?」
我也只能回答「我知道了」。随后我没再和里见同学见面,从涩谷站搭上了山手线的列车。
车上异常拥挤。乘客中有些人看着我,露出狐疑的表情,有些人则感到厌恶似地板起了脸。
对喔,我一直没发现,刚才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时候弄脏了制服。而且脸上也带着伤口。人家大概以为我刚刚才跟人打了一架吧。
我在途中的车站先下了车,脱下制服外套。湿冷的空气朝着我扑来,身体猛打颤。
虽然下一班车立刻就到了,但我却不想搭上车。穿着衬衫走到月台的边缘,淋着雨蹲下身子。双腿失去了力气,一点也不想动。感觉到等车乘客的视线,但我不觉得在意。旁人要怎么想,我一点也不在乎。
刚才对人群感觉到的亲近感早已经完全消散。
至今为止的人生中,虽然经历过许多讨厌的事。
但如此绝望的心情还是第一次体验到。
*
日记 三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回到宿舍之后,我传了两封简讯给水上同学,但没有回音。
在那之后,我也放弃了再想办法连络的念头。
我还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讨论梦的问题的人。
和我之前想的一样,男生很难理解。对我来说太困难了。
在涩谷车站身体相撞时,水上同学的记忆流向我。
直到现在那仍然存在于我的脑海中。能像阅读书本一样读别人的记忆,是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在那时,水上同学至今经历的过去,还有现在的学校生活等情境,用很快的速度在我的脑海中一闪即逝。
和我自己私底下想像中的水上同学,差异很大。
水上同学在学校和公寓,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
失去了父母后,辗转寄养在各处的亲戚家……好像体验过许多辛酸。
水上同学好像很在乎我和大哥之间的关系。
而且,好像对我的身体,有很多想像……不过因为那像是快转的影片一样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所以我没办法看清楚。
我很吃惊,而且也觉得很受打击。我还以为他是个有礼貌又正直的人。
要是我那时能看得更仔细,也许我已经变得讨厌水上同学了。
不过,同一时间我也看见了一小部分,水上同学过去体验过的伤痛和痛苦。
光是自己的事就耗尽心力了,却仍然担心我的安危,为我着想。
所以,我还是没办法就这样讨厌他……
那时我非常的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水上同学好像也很震惊吧。
那时他的表情我一直记得。好像快落泪似的,很痛苦的表情。
虽然我没想太多就追了上去,却从楼梯上一起摔了下来。
水上同学心里应该也很受伤吧。
我想,水上同学大概不会想再和我见面了。
而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想不想再见到水上同学。
也许我和水上同学,真的不该相遇会比较好。
我想到了一件事。
水上同学告诉我,梦中的地点在江隅镇。也许我和江隅镇也有某些关系也说不定。我应该和父亲连络,试着问看看。虽然最近好一阵子没讲电话也没传简讯了。
只要知道这一点,也许就能找到线索,查明我和水上同学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或者我应该下定决心,直接去江隅镇一趟比较好呢。当然,要是在雨天前往可能会让梦境成真,要选个天气晴朗的日子。
总而言之,这样下去的话无法保持冷静。在我醒着的时候,总是想到水上同学,担心得念不下书。
要是有我能办到的事,无论是什么我都得试试看。
不只是为了水上同学,也是为了我自己。
关于江隅陨石以及「S」的备忘录(摘要)其三
……将陨石带到江隅镇的流星雨,在三年前也曾经洒落。
有可能这就是令S的能力显现的原因。
未来S身上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目前无法预测。不过既然在先进的阶段已经观察到特殊能力的萌芽,今后也有持续观察的必要性。
此外,是否该向本人告知这件事,还需要审慎评估。
(此处有涂抹痕迹)
……类似S这般的案例是否还有其他人呢。根据传承,江隅镇似乎会周期性地出现拥有法力或神通力的孩童。
这类孩童可借由彼此接触提升能力。此外,传说中,孩童聚集形成集团后,就能如同一个生物体般运作,发挥巨大的力量。
这也许可假设为一种子整体式的集合型生命体。可能接近珊瑚般「群体」,或者「超有机体」的概念吧。
对于那形式,我个人会联想到绣球花。
每一朵花尺寸小而娇弱,但齐聚在一起密集绽放开花,便能形成美丽且形状独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