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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地狱
桑幸——也就是桑潟幸一副教授,是在今年四月,年方四十的不惑之春前往千叶县权田市的「垂乳根国际大学」赴任。
在这之前的十年间,桑幸任职于东大阪市生驹山山脚下的「敷岛学园丽华女子短期大学」——俗称丽短,专门教授日本文学,因此算是睽违十年重返关东。大学教师换学校本身并不稀罕,但桑幸原先打定主意要在丽短赖到退休,所以形容这次的调任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桑幸才是最感到意外的那个人。
桑幸打算在丽短终老天年的理由很简单。除了关西地区偏差值敬陪未座的丽短,桑幸实在不认为世上还有哪一所学校会雇用他。何况,从都内中坚私大文学系一路修完同一所大学博士课程的桑幸,即便是丽短,能谋得专任教师的职位,本身就形同一种错误,是一种奇迹。当时,桑幸只在学报发表过两篇有关太宰治(注:太宰治(一九〇九~一九四八),本名津岛修治,日本战后的无赖派文学代表作家,作风颓废、自虐而讽刺,代表作有《人间失格》、《斜阳》等。)的论文,内容既短又乏善可陈,合计超过十个笔误。桑幸能够在丽短谋得一职,全靠为他介绍工作的京阪大学名誉教授,兼紫绶褒章(注:日本政府所颁发的褒章之一,颁发给学术、艺术、运动等方面有杰出贡献者。)得奖人的山室启太郎的政治力量。
世道意外地好混,桑幸怀着过于天真的期待,认为再混几年,或许就能重返东京的大学,但他的如意算盘实在是打错了。十年来,桑幸连一篇论文都没发表过,别说是论文,他根本连像样的研究也没在做,竟然肖想会有其他学校延揽他,才是不晓得脑袋在想什么。尽管如此,桑幸仍满怀希望地相信总有一天能摆脱号称学界第一烂的丽短,是因山室名誉教授退休后,依然拥有对国文学界潜在的影响力。
桑幸是山室名誉教授的再传弟子。桑幸的大学恩师梅木昭夫教授——绰号阿梅,是山室的弟子,也是女婿。阿梅甚至被自家养的黄金猎犬米克踩在脚底下,毫无政治影响力,在学术方面亦毫无建树,撇开山室名誉教授女婿的身分,找不到半点可取之处。但是,站在桑幸的角度,只要阿梅具有「山室名誉教授的弟子」的长处,其他都无所谓。
不料,五年前,山室名誉教授罹患摄护腺癌,在病床上诅咒着长年来的宿敌、仇恨不共戴天的东都大学西冈俊哉教授,撒手人寰。对桑幸而言,也意味着蜘蛛丝断了。走到这步田地,桑幸不得不正视逃离地狱的可能性破灭的现实。说得更详细点,失去岳父这个后盾的阿梅,比破水桶没用。破水桶还能充当鼓敲,但拿阿梅来敲,只能敲出一堆灰烬——阿梅此生唯一的嗜好就是生火,他成天在庭院里生火烧东西,衣服和头发总是沾满灰烬。
桑幸犹如槁木死灰,别提研究,连书几乎都不读了。除了网路文章,他会看的文字只有八卦小报和漫画,会热心撰写的文件只有报出差费的申请单,会敲打电脑键盘,只为了在3ch(注:影射全日本最大的网路匿名留言版2ch。)上PO文毁谤在媒体大出锋头的大学老师。桑幸的知性一年比一年退化,脑细胞加速死灭。反正丽短也只栖息着勉强会写自己名字和片假名的所谓文盲学生,不会有太大困扰。
上课时,学生几乎全低着头看手机、打简讯,其间穿插一些拿出粉饼优雅化妆、涂指甲油的女生。不过,这还算好的,有些甚至会突然脱到剩内衣裤,直接更衣换装。习惯后其实没什么,虽然得去高中宣传招生、忙教务和学务等行政工作,但比起一般企业,假多到不行,薪水也不差,把丽短称为「地狱」似乎有失公允。不,毋宁说丽短这般温吞的环境,只要不介意空气混浊,也可能形同天国。
然而,在某一方面,丽短仍毫无疑问是炼狱。十年之间,丽短不断刷新招生不足额的纪录,且一年比一年糟。毕竟真正的少子化海啸就在眼前,情况实在不可能好转。
丽短能够撑着没倒闭,多亏经营美容整形外科的理事长家族,不仅开设有机化妆品邮购公司及美体沙龙,还成立包括和服教室及模特儿经纪公司在内的全方位美容公司,并将短大收归公司旗下。即使丽短单独来看是赤字,但以「活着,就要美丽/Beauty or Death」的广告脍炙人口的敷岛全方位美容公司,整体是黑字就没问题。可是,不景气已持续数个年头,赤字部门何时会遭断尾都不奇怪。加以最近桑幸经常耳闻,由于理事长家族的经营方式漫无章法,集团情势不大妙,突然废校也绝非不可能。
万一丽短倒闭……显而易见,所有教师都会被抛到寒天冻地中。桑幸既无实绩也无长才,又一把年纪,不管在哪种行业,都很难再创第二春,唯有饿死街头一途。夜夜躺卧的床铺底下,隔着一片地板,便是张开黑暗大口等着吞噬他的茫洋虚无。每晚躺上床,恐怖与不安的冰冷舌头便扎扎实实舔上桑幸的背脊,令他毛骨悚然。吐出这冰舌的恶兽,完全就是栖息在地狱的幽鬼。
所以,这次调任到千叶的大学,无疑是拯救桑幸逃离地狱的蜘蛛丝。纵使逃离后不是前往天国,毕竟也是得救了。或者说,纵使等在桑幸面前的是另一个地狱、更为惨酷的地狱……不不不,不能冲得太快。首先该略为仔细地交代,桑幸在新天地安顿的情形——虽然若问有何必要,作者也答不上来。
蜘蛛丝的由来
梅花早已凋零,樱花蓓蕾差不多要变饱满的三月底,桑幸首次踏上权田市。由于得寻觅新住处,桑幸应该更早过来的,然而,直到最后的最后,他都无法相信自己的幸运,所以拖到确定蜘蛛丝真的不会断的最终阶段才行动。
看见获救的希望,反而会焦虑不安,这是人之常情。转调新学校的手续不断进行,桑幸仍深信蜘蛛丝绝对会在最后关头断掉,早做好会摔回地狱的心理准备。不这么想,他就不安得快发疯。相隔几十年,桑幸重读芥川(注:芥川龙之介(一八九二~一九二七),日本小说家,有许多短篇作品,题材多来自古典作品,文字精练冷峻,反映丑恶世相。代表作有《罗生门》、《竹林中》、《蜘蛛之丝》等。)的《蜘蛛之丝》,夜夜泪湿枕头。
怀着这种心情,难怪来到离学校最近的肥原车站时,桑幸不禁茫然若失。
啊啊,我得救了!虽然难以置信,但绝不是梦。我真的得救了!这么一想,桑幸内心充满感激,颤抖不止,对名符其实、乡下土味全开的肥原车站,便丝毫不以为意。出身埼玉县熊谷市的桑幸,原本十分轻蔑千叶,根本不抱任何期待。可是,两个多小时就能到大都会的惊人事实,远远胜过一切。
两小时!只要短短的两小时!这样已足够,再奢求会遭天谴。面对肥原车站前,宛如路边贩卖的油画般廉价、俗气、肮脏又无趣到极点的商店街(甚至称不上商店街,仅仅是农田和空地旁,并列着几家穷酸店铺的站前道路),桑幸平伏仰望,瞻仰膜拜。
啊啊,太幸福了,我是多么幸福!桑幸近乎烦人地再三咏叹,边喝着在车站自动贩卖机买的罐装咖啡,走向站前的房屋仲介公司。读者或许会觉得他太夸张,不过,在这个阶段,桑幸的至福感包含一个重要的因素。调职确定下来时,丽短终于决定废校。换句话说,桑幸在岌岌可危、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一劫。
在丽短,遭到解雇的教师们抱怨与悲叹连连,有人发起行动,呼吁大伙团结一致,要求学校继续经营。然而,敷岛学园即将在神户设立新学校,会把一部分教师调过去的流言一出,所谓的团结便如春阳下的薄雪般融化消失,只剩不安与猜疑的暴风在众人头顶呼啸肆虐。
桑幸能够超然地冠身于纷纷扰扰中,比什么都高兴,也非常感激。能够一脸得意地发表感想,批评「理事会的做法实在太蛮横」,这样的优越感让他内心一片暖洋洋。
一天,桑幸在教职员厕所听见马桶间里传出呜咽与呻吟:「今后我该何去何从,噢呜呜呜!」不折不扣就是地狱死者的哀号。桑幸确信,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是遭到开除、流落街头的平行世界的自己的哀号,吓得浑身颤抖,并且再次吐出放心的叹息:我是这个世界的我,真是太好了。
话说回来,提到邀请桑幸转任垂乳根国际大学的是谁,其实是他以前在丽短的同事——鲸谷光司教授。
鲸谷教授原本是一家大型信贷公司的董事,由于是理事长的老朋友,才到丽短教书。鲸谷借《黑道大哥教你真枪实弹经营术》一书跻身学者,以实务经验获得的知识与见解为主轴,倡导独特的沟通理论,这亦成为他在光艺社出版的著作名称《讲理让你赚大钱》。鲸谷来丽短第三年便当上系主任,众人都看好他会晋升校长,两年前他却毅然抛弃丽短,前往他还在信贷业时大力融资的法人经营的学校,也就是垂乳根国际大学。
换句话说,那个具备栖息于地狱沼泽的鲶鱼风貌、操着一口浓浓大阪腔、顶着油滋滋青蛙肚的男人,就是垂下蜘蛛丝挽救桑幸的释迦佛陀。
不过,鲸谷怎会找上桑幸?从今年度起,与丽短同是女子短期大学的「垂乳根女子短期大学」改为四年制的男女合校「垂乳根国际大学」,必须增加教职员,应该是原因之一。然而,仅仅如此,实在没理由特地聘请桑幸。即使学者业界不断朝智力、能力低迷迈进,像桑幸这等无能的人仍相当罕见。
那么,原因究竟为何?直接跳到结论,就是企图在垂乳根国际大学呼风唤雨的鲸谷教授想要更多能操控的棋子。鲸谷是个无时无刻都在卖弄权力的家伙,发现有权力可贪,便会紧咬不放;尽管只有一丝丝,嗅到权力的气味,便会如捕捉小虫的变色龙射出黏答答的舌头。要在私大扩张势力,除渗透经营层外,还必须掌握教授会。而在垂乳根国际大学,从短大时代延续至今的庆明大学(注:影射日本名校庆应大学。)派阀占尽优势,变色龙鲸谷于是陷入苦战。
姑且不谈内容,专攻沟通理论的鲸谷本该隶属改为四年制的新大学明星学系——国际传播系或职涯发展系,却被驱逐到日本文化系这种不起眼的阴暗角落,全是受到庆明派阀压迫所致。没错,就是可恨的庆明派阀。鲸谷的信念一向不只是「跌倒也不白白爬起」,更是「在捞到甜头前绝不爬起」。他发誓卷土重来,卧薪尝胆,首要之务便是把日本文化系建设为霸业的据点,而第一步即为此次的人事案。
不管是拥有出色实绩的优秀人才,还是近乎白痴的呆瓜,在碰上系主任及校长选举的时候,都平等地拥有一票。即使是对民主主义抱持否定观点的鲸谷也深切了解这一点,既然如此,比起难应付的聪明人,容易摆布的呆瓜好用得多。非学者出身的鲸谷认识的大学人,仅有在丽短的前同事,简单地讲,在这极为狭隘的选项里屏雀中选的「所谓容易摆布的呆瓜」,就是桑幸。人生在世,什么才是幸福,真没人说得准。
桑幸还有那么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因能力被相中。虽隐约察觉前述的理由,桑幸的自尊并未受创,反倒满足地眯起眼睛想着:啊,幸好我是个容易摆布的呆瓜,万岁。
称得上「自尊」的东西,早在蝥伏丽短的十年之间消磨殆尽,甚至没在桑幸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新生活,新希望
桑幸查过官网后,发现要到垂乳根国际大学,得从肥原站搭二十分钟的公车。虽有固定班次的公车,不过是早晚往返的校园巴士。
起初,桑幸计划住在生活机能便利的地方,搭电车去上班,行政人员却要求他尽量住在学校附近。校方打算没事就找他去处理杂务吧,桑幸不太高兴,但身为雇员,不得不仰人鼻息,这点程度必须忍耐,最后还是答应。反正到时看情况再搬家就行,桑幸深知这种自由率性是单身才有的特权。
不过,仔细想想,桑幸早已收到聘书,住在大学附近纯粹是行政人员的要求,何况只是在电话里一提,根本没必要听从。桑幸大可佯装不知情,住在市原或千叶,甚至是住在都内。说得极端点,就算继续待在熊谷老家,也不是不能通勤的距离。尽管如此,桑幸依旧打开站前房屋仲介公司的门。即使取得聘书,他仍害怕对方会丢下一句「我们不需要你了,请回吧」。现今大学一片萧条,谁都无法保证不会发生这种不合理的状况,凡事小心为上。
距离车站步行五分钟处有栋叫「梅森·乔布尔」、不晓得以哪国话命名的鱼糕状公寓,桑幸决定租下房仲最先介绍的这个物件。此处共八户,两层楼,桑幸住在一楼的一〇四室。格局是二房一厅一厨,两间房约三坪大,厨房和饭厅是木板地,附卫浴,需缴一个月的保证金,及给房东一个月的礼金,不用管理费,月租七万两千圆。虽然也是选择不多的缘故,不过这栋公寓落成四年,建筑相当新,加上南侧是农地,采光良好,桑幸的评价很高。房租比想像中便宜,而且不同于关西,第一次租房需要的保证金和礼金等费用低于预估,促使桑幸轻率下决定。此外,还有「反正不会永远住下去」的心态作祟。
办完手续,离开房屋仲介公司时,已是下午一点半。桑幸昨天睡在老家,早上配着母亲煎的澳洲牛排、饺子及猪肉味噌汤扒了三碗饭,其实不太饿,但午餐还是得吃。于是,他走进踏上此地便注意到的中华餐馆,点了蟹肉炒蛋烩饭和拉面套餐。拉面的鱼高汤味道太浓,不合他的口味,整体来说无可无不可。
话说回来,肥原感觉生活机能很差。车站的另一头有零星几家店,走一段距离到县道,沿线也有家庭餐厅和烧烤连锁店,最重要的居酒屋打烊时间不太清楚,就目前看到的几家,都死气沉沉地座落在黑暗中,无法怀抱期待。站前有便利商店,隔壁第三栋是寒酸的「东东超市」,其实是连生鲜食品也没有的杂货店,以后要购物,恐怕只能光顾那里。
如此一想,在生活机能方面,以前的东大阪真是块宝地。附近的商店街店家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烧烤店、大阪烧店、乌龙面店不用提,还有许多便宜美味的餐馆和居酒屋。桑幸在大阪很少下厨,几乎天天在居酒屋喝酒配菜代替晚饭。
因此,在居酒屋度过的时间,占据桑幸大半的人生。住家附近没像样的居酒屋简直是致命的缺点,但桑幸并未太沮丧,反倒有些欣喜。他决心趁机戒掉泡居酒屋的坏习惯。
不单是居酒屋,要让生活焕然一新,桑幸的念头十分强烈。即将迎来的新生活,没有居酒屋介入的余地。桑幸规画的新生活,是知性的生活,简而言之,桑幸下定决心重拾研究。
研究,我要进行学术研究!桑幸暗暗握紧拳头。我原本是勤奋向学的人,十年来会自甘堕落抛开书本,全是大阪害的——桑幸自我分析。我根本不适合大阪,撇开便宜美味的居酒屋、乌龙面店、烧烤店、大阪烧店等诱惑,酷热窒闷的空气逼得我无法做研究。整座城市的人不停搞笑说相声的喧嚣,害我的脑袋变得如温室般暖洋洋地雾成一片。是大阪把人搞成呆瓜。
那么,千叶就不会把人变成呆瓜吗?在千叶变成呆瓜的可能性也很大,但至少能确定肥原是个没什么诱惑的地方。当然,人需要娱乐消遣。贪婪地读书、孜孜不倦地做研究、专注地写文章,看非成人片的DVD、前往单馆上映的电影院看小众电影,并勤奋地参加演唱会及参观剧场。然后,若稍感疲倦,或者大型研究告一段落,便无视随处可见的居酒屋,去银座尝尝高级寿司(!),不然去大仓饭店吃中华料理(!),再不然就去六本木(!)、青山(!)、惠比寿(!)的酒吧来杯苏格兰威士忌,犒赏自己。我啊,辛苦了。在酒吧独酌,搞不好还会碰上美妙的艳遇。
改变一下生活形态.就会有这么多好事等着我。身处沙尘在春风中漫舞的房总(注:房总为日本地方古国名,约为现今的千叶县及茨城县一带。)乡间,梦想无边无际地扩展。穷乡僻壤的千叶本应黏在青森旁,居然邻接东京,这样的奇迹带来梦想和希望。
不过,坦白讲,桑幸决定洗心革面、奋发图强,不晓得已是第几十次。每逢季节更迭、新年度到来,他都会痛定思痛;连假结束、换新电脑、改变房间摆设时,他会赫然醒悟。换房间电泡、勇者斗恶龙破关、感冒病倒又痊愈时,他会躬身反省;甚至只是买一百圆的原子笔,他都会兴起念头:对啊,我得痛改前非,动手研究吧!把这类小决心全算进去,桑幸每三天就有一次会打算刷新生活,却不曾付诸实行。读书研究顶多持续半天,绝大多数是下下决心便无疾而终。
一切都是大阪害的,最主要的是,丽短那不断冒出甲烷泡泡的混浊沼泽般的环境太糟糕。不过,这次不一样,改善生活的契机是前所未见的强大,或者说,从大阪搬到东京附近的那一刻,生活就不可能不刷新,他也不可能不洗心革面。离开大阪,搬到千叶。千叶这部分虽然令人有点介意,但桑幸感觉灵魂的根本已起变革。
离开中华餐馆后,桑幸喃喃自语:好,接下来要干嘛?既然来到这里,不去大学露个脸也很怪。于是,桑幸背着惯用的小背包,走向县道旁产业废弃物放置场前方的公车站。
云层逐渐覆盖天空,可是不像会下雨。桑幸踏上每当车子经过就卷起大片烟尘的县道,查看公车时刻表,发现这个时间带两小时只有一班车。啊啊,什么烂乡下——桑幸脱口骂道。确认下一班车约二十分钟后会到站,他决定等车。
公车早晚每小时也仅有两班,看情况得骑脚踏车通勤。桑幸打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搭校车,据许多同业表示,坐校车听学生聊天,想到教的是这种家伙,会陷入不可自拔的绝望。听到包括自己在内的教师坏话,似乎同样有害心理健康。
桑幸不考虑开车。虽然他持有驾照,但纯粹是当身分证用,近十五年来,一次都没摸过方向盘。自从开父亲的车在关越自动车道发生意外,他便莫名恐惧驾驶。当时,他开的Corolla打滑,冲上中央分隔岛后停下,全家人僵在座位上,而车内音响播放着海豚(注:海豚(イルカ)是日本的创作女歌手,以一九七五年的<残雪>(なごり雪)成名。)唱的<残雪>。幸亏没人受伤,不过想到万一后面紧跟着卡车,全家可能会携手归西,桑幸的胆子便一点一滴溃散。
绝不能开车——桑幸再次叮咛自己,不料,一个黑暗得惊人的念头如鱼儿窜过内心的沼泽: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其实就该死掉了?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啊……尽管立刻赶走这个念头,然而,刚迎接新生活,他的心已像老旧的橡皮球坠地不起。在肥原下车时的至福感消失无踪,明明初来乍到,却仿佛住了十年般烦腻。相较于上午驻足车站时的亢奋,落差大得难以置信。
或许是桑幸对大学已无丝毫幻想。即使如此,对「新职场」稍微怀着希望也不为过吧?至少不是丽短,光是这一点,不就该欢欣雀跃?我逃离地狱了,我应该是幸福的。斜睨同事溺毙在汪洋中,独自跳上救生小舟,我不是该笑得阖不拢嘴吗?怎么会如此心灰意懒?产业废弃物放置场前的公车站,桑幸坐在与产业废弃物没两样的半朽长椅上,摸不透自己的心绪。
桑幸没有第六感或预知能力。论起迟钝,可谓天下第一。唯独这次,桑幸对等在前头的未来隐约有所预感——而且是只能称为「灾难」的未来。
三辆大型油罐车喷出漆黑废气疾驰而过,扬起的沙尘瞬间遮蔽长椅上的桑幸身影。待烟尘平息,桑幸取出在车站拿到的面纸,擤擤鼻涕。
与事务课长面谈
垂乳根国际大学位在县道旁。以农地为主,民宅、仓库和工厂零星散布,如此半吊子的乡间风景中,县道蜿蜒而过。
西侧有矮山逼近,算得上是点缀,但仍甩不掉农田正中央冒出学校的突兀感。嗳,只要在千叶盖大学,八成都是这样吧。桑幸并无特别的感想。
隔着道路,校园分为东西两侧。依网路上查到的资料,东侧是改为四年制大学后扩建,以油漆味还没完全挥发的全新米白八层楼校舍为中心。邻栋是三层红砖建筑,一旁是停车场,另一头是操场,周围刚栽植的草皮上,绑着支架的樱花树散布。主要建筑呈乏味的箱形,勉强可归为极简风格,但有种偷工减料的印象,散发慢性景气萧条下的建筑况味。整体虽摆脱不掉廉价的印象,至少是刚落成,保证干净明亮。
相较之下,西侧是以前女子短大的校园,最高的建筑是四层楼,每栋都又灰又暗,暮气沉沉。不过,由于树影郁苍,桑幸不禁联想到古老的集合住宅区,颇有昭和时代的感觉。
桑幸毫不犹豫地走进东校区大门,向警卫打声招呼,走到名为F馆的八层建筑物。一楼有着以玻璃墙隔出的事务室,他告诉服务柜台「我是新来的教师桑潟」,希望能见负责人,于是穿灰制服的女职员一脸迷糊地说声「请稍等」,朝屏风另一头呼唤,随即出现一个穿辣椒红运动服的平头男子。
啊,是桑潟老师吗?柜台传来确认般的男声,桑幸听出是在电话中交谈过几次的园村课长。光从嗓音猜想,对方应该又矮又肥,没想到领桑幸进办公室的人,不仅肌肉结实,个子也高,宛如格斗技好手。「这边坐。」园村踩得拖鞋巴哒巴哒响,领着桑幸到办公室角落的会客区。建筑和家具虽是全新的,里头装的人却脱不了陈旧的印象。
「呃,所以老师今天来是……?」
看到在对面坐下的平头那蛤蜊般的双眸流露困惑的神色,桑幸心情大坏。春假干嘛跑到学校?给人添麻烦,啧!桑幸感觉对方正暗暗咂舌,也在内心用力骂回去:老师来学校不是天经地义吗?谁规定春假就不能来学校?
「我恰巧到附近,顺道来瞧瞧。」桑幸回答,又匆匆补句:「其实也不用特地过来啦。」他想表达「垂乳根国际这等程度的学校,老子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弦外之音。虽然老早就丢弃自尊心,陈酿的虚荣心倒是浓稠到家。
要是让对方产生「这家伙因为有人收留,竟欢欣雀跃地跑来探情况」的想法,就太气人了。刚浮现此念,桑幸便确信眼前的平头一定这么想,绝对是以为他找到出路乐不可支,于是强烈憎恨起辣椒红运动服男子。我迟早非宰了你不可!下定决心的桑幸益发气愤难平时,女职员送上茶水,杯底还附着茶托。桑幸见状,感觉自己似乎被当成一个人物,杀意顿减几分。
桑幸端茶靠近嘴边,平头又开口:
「是水球啦。」
水球?听着没头没脑的话,桑幸一脸疑惑,只见园村露出乍看很强健的牙齿一笑。这人笑起来简直像病得快翘辫子的狗——桑幸默默想着,对方继续道:
「就是水球啊,water polo。我也负责指导水球社。在垂乳根大学,水球是传统运动。甚至有学生是为了加入水球社才入学。」园村似乎认定桑幸会对他一身运动服打扮感到好奇,自动自发地解释他前一刻还在体育馆练习。原来如此,难怪园村穿得像体育教师,桑幸恍然大悟。接着,换园村问:
「桑潟老师讨厌水球吗?」
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桑幸一次也没针对水球这个主题思考过。他根本连水球打起来是什么情景都不曾目睹,谈不上喜欢或讨厌,但男子盯着桑幸的蛤蜊眼充满不容妥协的坚毅,桑幸有些震慑。这家伙是会把人依喜不喜欢水球归类,然后暗中策画彻底歼灭讨厌水球的一方的危险人物。
「说不上讨厌。」桑幸小心翼翼地回答。
于是,园村如同害病的狗般露齿微笑:「真的吗?」
「真的呀。」
莫名受到威胁的桑幸语带防备,园村反问的口气变得像是在挖苦:「咦~真的吗~?」桑幸旋即决定加入痛恨水球的结社。
「校园里有能举行正式比赛的大型游泳池,当然是温水游泳池。遗憾的是,由于经费问题,冬天不能使用,温水游泳池根本失去意义。依照规定,四月一日才开放,今天只能在体育馆练习。」园村滔滔不绝地聊起桑幸毫无兴趣的话题,接着提及一件桑幸有点介意的事。
「不过,四月起能使用倒还好,往后可难说。传闻今年度似乎要延后开放游泳池。」园村愤慨不已。「嗳,的确是愈来愈拮据。」
「拮据……是指财政方面吗?」
丽短的地狱仍记忆犹新,桑幸忍不住追问,园村用力点点头。
「那么糟糕吗?」桑幸益发不安。
「隆冬啊。」园村回答。
「隆冬?」
「是的。与其说是冬天,更接近冰河时期。对了,老师抽烟吗?」园村突然改变话题。
怀着「冰河时期」这个巨大的疙瘩,桑幸表示「不抽烟」,于是园村嗯嗯点头,说道「这年头都是如此呢」,然后撇开财政问题,告诉他基本上校内禁烟,但设有几个吸烟区。
「依世间潮流来看,应该要全面禁烟,不过有一部分的人就是戒不掉,不少学生也要求设置吸烟区。老师知道吧,最近女生抽得比男生凶。」
很多女大生爱抽烟,这种情形桑幸已在丽短见识过。
「其实,我也爱抽烟。这边的东校区完全不能抽烟,真伤脑筋。有教师想要在研究室里偷偷来一根,可是一抽烟,这栋建筑的烟雾侦测器马上会启动,引来消防车。关于这一点,桑潟老师的研究室在西边,所以没问题。啊,老师你不抽烟。」园村说得好像不抽烟是人生一大损失。
听到「研究室」三个字,桑幸想到参观自己研究室的具体借口,随即提出。不料,园村突然「啊啊」地叹息。
好半晌他都没接腔。桑幸猜不出那叹息与沉默的意味,便出声:
「其实也不是今天非看不可……」
话一出口,桑幸不禁怒火中烧。我只是想瞧瞧自己的研究室,为何要这么卑躬屈膝?既然如此,老子今天非看到不可!没进去研究室,老子誓不罢休!
「有些资料想确认一下。」桑幸补上一句。他想起已委托宅配业者将丽短研究室的书籍和杂志送过来。
「什么资料?」
「呃,就是需要的资料。」
没想到对方会深究,桑幸有点愣住。
「老师是连假日都会在研究室工作的那一型?」园村又问。
「是啊。」桑幸回答,但在丽短时,他从未在假日或周末去研究室。然而,桑幸清楚听见对方「假日还工作?资料是啥资料?别搞笑啦」的言外之意,不由得涌现作对的心理。
「假日我多半在研究室里工作。」吐出漫天大谎的瞬间,桑幸真心想着:没错,从今以后,假日就到研究室读书做研究吧。
「研究室能待到几点?」
「平常A馆九点就关了,星期日应该是整天不开放,不过……」园村忽然压低音量,「晚上最好别待在那里。」
为什么?桑幸满心疑惑,但看到对方眯起的蛤蜊眼中散发出惹人厌的光芒,便难以启齿。
「这是去年的事。」
停顿一拍,园村捧着茶杯娓娓道来,那双上翻的蛤蜊眼颇吓人。
「有人从老师的研究室摔落。」园村告诉桑幸,去年有个教授从那间位在A馆四楼的研究室窗口摔下去,身受重伤。
「怎么会摔出窗外?」桑幸总算开口,可是园村没直接回答,反而提起别的事。
「那间研究室以前有个副教授上吊,从此以后……」
从此以后……就怎样!或者说,到底是怎样?快告诉我!园村没理会桑幸无言的质问,补上一句:
「换成是我,晚上根本不敢一个人待在A馆。」
乌云罩顶
决定住处的第三天,桑幸正式从大阪迁居过来,办理水、电、瓦斯等手续,买了一部分的生活用品,并牵好网路线等等,姑且做好新生活的准备时,已是新年度的前一天,三月三十一日。
开学典礼是四月三日星期五。在那之前,四月一日得参加新教师上任典礼及学系会议。明天开始上课——想到这里就意志消沉,虽然也可说像暑假即将结束的小孩子心理,但桑幸心境异样惨澹沉重,是前途笼罩着乌云的缘故。
原因除了园村课长告诉桑幸的事,还有昨天三十日,他在肥原车站附近的家庭餐厅巧遇系教务主任坊屋海人副教授,听到许多学校的内幕消息。
坊屋比桑幸年轻五岁,从垂乳根还是短大时就负责教日本语学,由于那头染褐的柔顺发丝及牛仔裤配连帽外套的打扮,即使介绍他是大学生也不会有人起疑,无论外表或精神上都是个轻浮的小伙子。他说有文件要拿给桑幸,约在肥原的家庭餐厅见面,这样的提议已是不折不扣的现代年轻人作风。坊屋身穿印有大笑骷髅头图案的连帽外套,交互吃着什锦饭和巧克力圣代,在检查手机简讯的空档与桑幸交谈。盯着眼前的副教授,桑幸迟钝地浮现「搞不好自己是旧世代人类」的感想。
所谓的文件包括年度行事历、课表、专题讨论课程(seminar)分配的说明等等。决定转任垂乳根后,一直没接到负责的科目之类的相关联络,桑幸脑袋充满疑惑,害怕遭取消内定,或被对方放鸽子说「啊,我们不需要你了,请回吧」,拿到这些资料后,隐隐在胸口燃烧的不安火苗总算熄灭。不过,仔细一看,一星期仅有七堂课。在丽短时,最少也有十二堂课,虽然更轻松,桑幸却又忍不住不安起来。向对面戴狐眼造型眼镜的男子询问,获得「改为四年制的第一年,学生只到三年级,课表才会这么排」的答案。
「而且学生比预估得少,少太多。第一届新生就招不满!根本不到五成!超不妙的。上头大概会拿『改制第一年,又太晚招生』的借口自我安慰,实在天真,想得有够简单。亏他们打出男女合校的招牌,入学的男生竟然只有一个,ONLY ONE。即使不是NUMBER 1,ONLY 1未免太惨。这年头取啥『垂乳根』当校名,简直糟糕透顶。虽然脑中闪过搞不好能出奇致胜的念头,仔细思考还是不可能,果然行不通。之前提过要改校名,但事到如今,换名字肯定也没用。一切为时已晚,覆水难收啦。」以轻浮的口气揭露大学窘状的坊屋,接下来也向陆续喝了饮料吧的可乐、咖啡、热乌龙茶的桑幸提供各种资讯,听得桑幸顶上覆盖的乌云益发稠密。
这几年,垂乳根女子短大和丽短一样,招生不足,每况愈下,会改为四年制大学,说是自暴自弃地孤注一掷,虽不中亦不远矣——坊屋解释。如此蛮干的结果,第一年便招不满学生。改制后,上年度的短大二年级生可免试直升大三,学费也打折大优待,然而,升学人数却寥寥无几,景况凄凉。
简而言之,尽管从快沉没的丽短泥船跳上救生艇,没想到救生艇也是艘泥船,坊屋说得愈多,桑幸的失望与不安愈强烈。唯一的希望,就是现实中丽短已沉没,而垂乳根仍在划水挣扎,实在是虚无缥缈的希望。关于这一点,打扮年轻的副教授强力保证,垂乳根何时会倒闭都不奇怪,不倒闭才有鬼。
其余就是学务方面的话题。桑幸被要求担任入学考试委员、招生委员、图书委员、生活指导委员。身兼四个委员有点多,不过我试试看好了——桑幸这么一说,副教授便解释入学考反正差不多是免试入学,题目随便出出就好,何况在精简节省的大号令下,日本文化系暂时没有图书预算,所以图书委员也无事可做,实质上只有两个委员的工作。入学考随便考,没有图书经费的大学,这倒是令人耳目一新。
桑幸在丽短当过生活指导委员,没必要再询问职务内容。生活指导委员就是去警局接偷窃或嗑药、半夜在闹区游荡遭警方辅导的学生,及规画教学参观日、把品行或成绩恶劣的学生家长请来恳谈。
至于招生委员,桑幸也看出蹊跷。总之就是业务员,负责拜访各高中和补习班,请对方把学生送到本校,可谓现代大学教师最重要的工作。桑幸满心这么以为,没想到招生委员不必外出推销。专任教师从教授到讲师,所有人一周最少要去高中校园推销大学一天,但招生委员主要是「内勤」工作,包含联络高中、为跑「业务」的教师安排行程。看样子,招生事务变得相当组织化。一问之下,原来信贷业出身的鲸谷教授是现任招生委员长,在这方面大展长才。
「再怎么宣传推销也没用吧。在河江补习班(注:影射日本大型连锁补习班「河合补习班」(河合塾)。)的排行榜上,垂乳根国际大学在关东地区漂亮地敬陪末座。居然不是最后一名,反倒吓坏我。短大时代,我们始终独占车尾的宝座。悲惨啊悲惨,现在又这么不景气。你知道我们的薪资吗?好像从今年度起,要大幅删减各种补贴。恐怖的是,没人晓得究竟会被砍多少,毕竟我们没工会。还是有啊?我不太清楚。不会四月开学后,月底看到薪资明细吓破胆吧?还有什么要问的?」
此刻,桑幸的头顶已乌云密布,但听到「还有什么要问的」,仍下定决心提出前些日子记挂在心的疑问,也就是园村课长告诉他的A馆研究室怪事。
那天,桑幸向园村借了研究室的钥匙,前往A馆,却没能进入研究室。因为正门玄关紧闭,他想请人开门,走到警卫室探看,竟不见半个人影。这时他已有些发懒,加上不同于东校区,遍布蛛网状龟裂的灰色建筑隐身在郁苍的森林中,宛如一栋古老的医院。虽然不愿承认被园村的话影响,桑幸确实有点受到惊吓。那么坚持需要资料,最后两手空空返回,光想就丢脸。幸好园村要去针炙,提早跟着桑幸离开,所以桑幸立刻折回F馆,把钥匙还给其他职员。
「听说有人从研究室摔下来?」桑幸迟疑地开口。
「哦哦哦哦,你一下就问到重点!」坊屋露出灿烂的笑容。
「没错,有人摔下来,的确曾有人摔下来。这件事挺有意思的。唔,原来老师分到那间研究室,最好有个了解。事情发生在一年前,四月底的星期五。」
像是忘记刚刚还说之后有约想快点谈完,打扮年轻的副教授喜孜孜地谈起「事件」。
409的四月幽灵
摔下研究室的,是名叫牛腰肇的六十岁日本语学教授。他从A馆四楼409室的窗户掉到底下的杜鹃花丛。尽管幸运捡回一条命,但摔断大腿骨等多处,伤势不轻,之后便直接退休。当时是晚上九点半左右,四周空无一人,牛腰又没有手机,只得独自爬到二十公尺外的公共电话亭叫救护车。
重点在于坠楼的原因,但叙事者先发制人地声明「不是自杀」。想自杀的人,会拖着重伤的垂死身躯匍匐前进二十公尺吗?如此反问的叙事者更进一步补充,牛腰是个杀也杀不死的混帐臭老头,要是去泡温泉,一早就会叫陪酒小姐来一起喝啤酒,并在浴池蝶泳。这样的话,他怎会坠楼?
「牛腰老师觉得有人从后面推他,引起相当大的骚动,警方也来进行调查。」
然而,警卫在晚上九点巡逻并替A馆上锁时,馆内空无一人。案发后,警卫也立刻查看研究室,发现409室的门锁着,钥匙在坠楼的牛腰西装口袋里。
「换句话说,如果牛腰老师是被人推下楼,研究室里就非得有人不可。这是必然的。那么,老师一直跟谁在一起?但牛腰老师又说只有他一个人,颇为矛盾。更何况,房间还锁着,实在说不通。所以,没多久牛腰老师便否认说过是被人推下去,改口说是觉得有人推他,人的主观与客观之间有着巨大的隔阂等等,硬拗起来。大概不好承认是不小心摔下去,才脱口撒谎吧。嗳,万一是不小心掉下去,真的很蠢。而且,要从那里的窗户摔下去并不容易。牛腰老师似乎在研究室喝酒,可能是喝醉了。不过,喝醉酒不小心从窗户摔下楼,也够脱线的,应该说,需要非常强大的脱线力。啊,这脱线力呢,是我的原创概念,满好用的吧?我想推出一本叫《脱线力拯救人生》的书,桑潟老师,你在出版社有没有朋友?」
据预定推出畅销巨着的作家分析,身怀十足脱线力却未能获救的牛腰教授坠楼疑云,真相追根究柢如同下述:
牛腰傍晚就在研究室喝烧酎。之所以锁门,是因校园全面禁酒,锁门是避免被抓包。喝着喝着,牛腰有点困,便躺在沙发小憩。他没开灯,所以九点来巡逻的警卫也没发现教授在研究室里,于是锁上A馆。九点半左右,牛腰教授醒来,猛地爬起,迷迷糊糊走向窗户,不小心摔下楼。
「以上是脱线睡迷糊说,是搞笑的推测。另外,还有一种推测。」叙事者倾身向前,讲得益发起劲。
「这种推测比较灵异,也就是幽灵作祟说。我偏好搞笑的推测,但灵异的推测在学生之间极有人气。恐怖小说中不是常出现遭到诅咒的房间?就是那种路线。史蒂芬·金也写过类似的作品吧?只要进去某个房间,所有人都会发疯的那部作品(注:指美国恐怖作家史蒂芬·金的小说(一四〇八),传说住进某家饭店一四〇八号房的客人皆会发疯而死。房号四个数字相加,即为西洋忌讳的数字「十三」。)。附带一提,A馆四楼的409室,便是会让人发疯的受诅咒房间。历来分配到那间研究室的老师不是发疯自杀,便是离奇死亡。哎哟,好恐怖,真的满恐怖的,对不对?」
叙事者似乎没顾虑到眼前的人,便是接手那恐怖到不行的研究室的倒霉鬼。桑幸暗暗想着,对方立刻打圆场:
「当然是瞎掰的,这是一种都市传说,网路上总会有类似的瞎掰情节恣意横行。嗳,A馆既破旧又阴森,怎样都摆脱不了灵异传闻,感觉都能供黑泽清(注:黑泽清(一九五五~),日本导演,被誉为日本新世代恐怖片大师。)的恐怖片取景了。啊,你知道吗?A栋的厕所还是蹲式的。」
然后,话题渐渐偏离,谈到大学教师最关心的校内政治生态,也就是日本文化系在政治角力中遭受的差别待遇。
改为四年制大学后,垂乳根国际大学拥有两大学院,新成立的重点学院——资讯综合学院,及统合短大时代的家政系与幼教系的健康福祉学院。资讯综合学院位在新的东校区,健康福祉学院位在原本的西校区。然而,原属资讯综合学院的日本文化系,却独独规画在西校区A馆。叙事者解释,这是日本文化系被视为累赘,受到晚娘拳头般的歧视对待。
「实际上,国际交流系、职涯发展系找来知名的教授,投注相当多的心力,但日本文化系的老师全是些垃圾嘛。」
叙事者并不在乎口中的垃圾之一就在眼前。不过,桑幸也不怎么受伤,他好歹有自知之明。况且,坊屋副教授的言词中,透露出自身亦属垃圾的认命感,由此而生的低水准同类意识抚慰了桑幸的心。无论待在何处、无论是哪一方面,桑幸都能将周遭的水平匀得低低的以获得舒适感。
由于话题转到熟悉的校内政治,桑幸安心不少,打算趁机将灵异问题一扫而空,便抓紧变轻松的气氛确认:
「那么,研究室有人上吊也是瞎掰的?」
「啊,那是真的。」
桑幸一问,坊屋随即回答。
「事隔二十年,我并非亲身见闻,不过,好像是在百叶窗框上吊自杀。」
桑幸顿时血色全失。年轻副教授用吸管滋滋滋地吸起杯底剩下的巧克力圣代,安慰道:
「但不要紧,我刚刚提过,分到那间研究室的人不得善终的谣言,几乎都是编出来的,顶多一半是真的。所以,没啥大不了。基本上能放心。」
桑幸益发心慌意乱。「那不是编造的部分呢?」
一问出口,他才惊觉还是不知道为妙,可惜为时已晚,坊屋又滔滔不绝起来。
「我直接知道的有两件,加上牛腰老师总共是三件。」
去年春天,牛腰教授分配到409室,也就是换新研究室不久就坠楼。在他之前使用409的幼教专门讲师冈山,则是因精神问题离职。冈山老师只在409待了一年,而他之前是一个姓濑川的英文老师使用——坊屋接着说。
「依我所知,大家会认为409有古怪,即为濑川老师的缘故。濑川老师是第一个吵着研究室闹鬼的人。不晓得是有点病态,抑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每年一到春天,他便会到处嚷嚷『有鬼、有鬼』,不肯来学校。」
「那个人在409待了几年?」
「四年左右。没多久,濑川老师就真的出事。他在九十九里滨跳海。」
「跳海?」
「我得声明,那不是海水浴场的跳水活动。啊,一般也不会这么以为吧。」
「自杀吗?」
「应该吧。不过,最后他被渔船救上来。更有意思的是……」坊屋又逼近一些。桑幸虽不想再听,但事到如今也不能捂住耳朵。
「409通常是在四月闹鬼。起先,我们以为是濑川老师容易在春天失常,然而,接下来的冈山老师——跟你一样是新任教师,四月刚开学,他竟也说起类似闹鬼的话。冈山老师个性纤细,连假期间便住进医院。接着,换牛腰教授登场。压轴好戏总在后头,牛腰教授表示一旦鬼怪出现,他就捉起来使唤打杂。老师知道<怪物师>吧?这是落语(注:日本传统表演艺术,类似中国的单口相声。)的段子。牛腰教授夸下海口要治鬼,特地搬去409,没多久便坠楼。事情发展至此,感觉诅咒之说也不全是虚构。」一头柔顺发丝的副教授口若悬河,突然又想起似地补充:
「啊,对了,那个上吊事件当然也发生在四月。总之,就是四月幽灵。所以……」坊屋无比愉悦地瞟着桑幸,「过了四月就安啦。」
新学期开始
第一周算是风平浪静地过去。
感觉障碍最大的研究室,在白天有人时进去就没什么。桑幸完全不能通灵,对灵异现象也毫无兴趣。他念研究所时住的公寓房租便宜到夸张,传闻以前的房客开瓦斯自杀,桑幸却满不在乎。
研究室比丽短的更宽敞一些,老旧程度相同,打扫过干净许多。问题所在的窗户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是钉死的,上层是左右滑动式,位置略低于胸口,的确,这种构造很难不小心摔出去。话虽如此,如果是睡迷糊,也可能一个恍惚掉下去吧——桑幸努力淡化不安。窗户正下方是树丛,虽然摔落四楼,但没撞上水泥地或石子,才能免于一死吧。
从窗户可俯视平房的餐厅,另一头是树林。桧木与喜马拉雅杉形成一片浓密的墨绿,掩盖远处的钢筋水泥豪华体育馆,树林上的天空十分宽广。丽短的研究室在一楼,只能看到干涸的喷水池,论研究室的优劣,桑幸判定垂乳根胜出。
设备方面,垂根乳国际也胜过丽短,不过,桑幸判断内容物的水准是半斤八两。入学典礼上,当地选出的国会议员等来宾,脸上大大地写着是应酬出席,新生与家长则一副「我们不该待在这种地方,可是没办法,只构得着这里」的态度,一脸扫兴地排排坐。其中两、三个莫名兴奋的新生,引来包括教师在内的众人疑惑的目光: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才能开心成那样?这些景象都与丽短相同,连相互推诿从「天」而降的无意义麻烦差事的学院会议也和丽短如出一辙。不过,既然在场主持的都是院长鲸谷教授,学院会议的氛围一模一样,也是理所当然。
「各位老师,第一要务是推销啊,推销。接着是教育,研究摆最后。面对这种学生,也没什么好研究的啦。想研究就等退休后,爱怎么研究都随便你。今后的大学,老师不能高高在上,也不能关在研究室。多用用你们的脚啊,脚。要当个推销一把罩的大学教授,Sales Professor,这才是目标!」
鲸谷还是老样子。至于鲸谷与丽短时代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正邪恶地策画将国际交流系等其他学系扯下来,因此更加显得容光焕发、精力十足。
日本文化系共有六名专任教师,教授三名,副教授三名。这次的会议有一名教授缺席,除了鲸谷教授与坊屋副教授之外,桑幸第一次见到其他两个同事。
古典文学的老教授茂吕育男脸上谄媚的笑容不绝,从态度谦恭这一点来看,可谓具备十足的Sales Professor资格。遗憾的是,不晓得是不是假牙不合,他口齿不清,更糟的是前言不搭后语,几乎没人听懂。每次鲸谷教授发言(或者说,撇开纯粹报告业务事项的坊屋副教授,几乎只有鲸谷一个人在讲话),茂吕便发出「哦哦」、「原来如此」的感叹声附和,鲜明表达出身为系主任跟班的立场——原本桑幸这么以为,岂料事后听坊屋提及,茂吕教授是鲸谷教授在系里的头号敌人,桑幸不禁迷糊了。
初见面的另一个副教授是专攻民俗学的薄井聪太,人如其名,存在感极为薄弱,会议中坚守沉默,一次也没发出超过「嗯」、「是」之类一个音节以上的话声。由于过度死气沉沉,桑幸猜想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但似乎并非如此。会议结束回到研究室时,桑幸已连他的长相都想不起来。
业务方面就像前些日子坊屋告知的,不过,桑幸又多一项任务——学生社团顾问。桑幸分配到负责文艺社,询问具体上该做些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什么都不必做,学生有需要会找上门,他只得无奈接受。如果分到运动社团,要带队比赛挺麻烦,幸好是文艺社,桑幸暗暗松口气。
对了,在这场会议上,桑幸窥见未来透出一丝微弱的曙光。上午在校长室进行新任教师就职典礼时,日之丸国旗旁,挂着以女性乳房意象设计、令人大惑不解的校旗——校旗姑且不论,还出现一面图案陌生的旗子,宛如燃烧的太阳有着和平标志的脸,相当古怪。这么一想,东校区那栋红砖色三层建筑「世界和平馆」的活动大厅,正面入口也有相同的图案。在会议现场一问,原来是宗教团体「生命之园」的徽章。听到「生命之园」从几年前起投资学校,改为四年制大学时,也是头号出资者,桑幸的内心瞬间亮起明灯。
「不管什么钱,钱就是钱。这就是世界的根本原理。」桑幸打心底同意鲸谷教授的话。尽管从没听过「生命之园」,但得知教团以于叶、茨城及开祖的故乡和歌山为中心,拥有众多信徒,桑幸在内心大喊快哉。他不晓得「生命之园」是怎样的宗教团体,不过,既然是宗教团体,绝对很有钱。换句话说,垂乳根国际有个强大的吸金机器——虽然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总之有个资金坚强的后盾。没错,不管什么钱,钱就是钱……桑幸心头微微雀跃。
下周开始正式上课。毕竟是刚上任,就算是桑幸也不得不备课,况且有其他行政事务,所以星期五、六过得很忙碌。不过,忙归忙,桑幸一样睡到中午,在家庭餐厅填饱肚子,边喝饮料吧的咖啡边翻娱乐小报和新出版的漫画,快三点才坐在研究室电脑前,只是这么点程度的忙。
电脑机型有些落伍,但第一天就发下来,桑幸以为研究环境还不赖,没想到是要他尽快处理招生委员的工作。鲸谷教授交代下周前要做好宣传行程表,及预定前往招生的高中与补习班清单,这是主要业务。其实,只要打开列给他的高中及补习班网站,挑出必要项目,并将手写的资料输入电脑就行,半天便能解决,星期五、六桑幸却都在研究室待到闭馆的九点。
回公寓待在房里没事干,到时就会出门去喝酒。桑幸打算戒掉从傍晚就赖在居酒屋喝酒的坏习惯。更重要的理由是,在学院会议上,茂吕教授以听不出是恭维还是挖苦的语气问:据说桑潟老师假日都在研究室待到很晚?桑幸一时不明白茂吕的话,随即想起他曾对事务课长园村撒谎。虽然实情不明,似乎已传出「新来的副教授是热心研究的老师」这种与事实大相径庭的风评。尽管是自作自受,也够麻烦的。不过,桑幸颇为中意「热心研究」的形象,体内虚荣机器自然发动,他决定不要立刻毁坏形象。
星期五,他以丽短时代沿用至今的咖啡机煮咖啡,啃着便利商店买来的薯条,边逛喜欢的部落格,瞄瞄YouTube,然后摸一下工作,天色转眼变暗。绿意盎然的校园幽幽亮起夜灯,A馆附近的人影消失,不过,瞧见森林深处的体育馆灯光浮现.便知道校内还有人。除了运动社团,体育馆周末也会开放给一般民众使用,通常是到晚上十点。那么,在九点A馆闭馆前,校内绝对有人。桑幸如此想着,体育馆灯光显得格外可靠。
什么「受诅咒的研究室」,根本没啥大不了,桑幸站在窗边嘲笑道。窗外景色渐暗,随着馆内人群散去,不安冒出头,但透过百叶窗隙缝瞥见体育馆的灯光,又放下心。不管外头再阴暗,研究室的日光灯依然亮晃晃。
九点过去,戴着看似异样坚固的黑框眼镜的中年警卫,来到研究室告知:「老师,要关门了,请准备回家吧。」桑幸顿时成就感满溢,暗暗大喊:我赢啦!当然是指赢过园村不敢一个人晚上待在A馆的那番话,及坊屋的灵异故事。怎么样?我很厉害吧?我意外地神经大条吧?胆大包天吧?桑幸的自信无止境膨胀,嘴里流泄出「呵呵呵」的笑声。
不过,桑幸会待到九点,全是为了等警卫来叫他。目的是希望「桑潟幸一副教授是个勤奋向学的老师」的风评,透过警卫的口中散播至校园。虽然没特别的好处,但他想趁转调新大学的机会稍微改变形象,这就跟国中转学生的心情一样。在丽短,桑幸的基本形象是「阴沉胆小的懒惰鬼,宅男教师桑幸」,落脚垂乳根国际大学后,他打算改造为「有些乖僻的孤高研究家桑潟幸一」。差不多是从眼镜换成隐形眼镜的感觉。
第一天星期五,桑幸颇担心警卫是不是真的会在九点出现。时间一到,警卫真的来敲门,他在心中满意地点点头,不忘装模作样地在电脑前伸懒腰,低喃:「哎呀,这么晚了。」
第二天星期六,桑幸殷殷期盼警卫来敲门,等得煎熬难耐。他好想快点找个地方大吃大喝,刚过八点便浮现「干脆打道回府」的念头,最后决心克服难关,按捺下来。同时,他也体认到买冰箱、把研究室整顿得随时能小酌是当务之急。
这天,对总算现身的警卫,桑幸说出与昨天不同的台词「哦,这里很安静,特别适合研究」,终于甘愿回家。接着,星期日到来。头一桩怪事,便发生在这一天。
星期天的异象
星期日早上十点过后,桑幸看完NHK的节目《将棋的时间》,搭电车前往市原。他在车站前的吉田家(注:影射知名牛丼连锁店「吉野家」。)吃了牛丼,便到友都九喜(注:影射日本知名电子商场「友都八喜」。)选购冰箱,指定店家星期一送货。接着,他去佐藤洋华堂(注:影射日本知名零售百货店「伊藤洋华堂」。)买脚踏车,也要求宅配到府。原本他想,既然要买,干脆挑辆时髦的越野单车,可惜手头不宽裕,只得选最便宜的中国制红色淑女脚踏车。而后,他到百圆商店购入洗衣夹、浴室清洁用品,去BOOK ON(注:影射日本连锁二手书店「BOOK OFF」。)补充游戏片和漫画,在假锅咖啡(注:影射连锁咖啡店「真锅咖啡」。)喝杯卡布其诺,又搭电车返回公寓。等卸下所有战利品,已下午四点多。
A馆星期日和假日并不开放,不过桑幸早就打听清楚,向警卫室通报一声,便会帮忙开门。只是,星期六回家前,警卫问桑幸明天会不会来,计划星期日去东京的桑幸回答「不会」。不料,踏进住处,桑幸才想起漏掉一件鲸谷教授交代的工作,于是取消远征东京,在附近的市原把需要的物品买一买。
星期日看卡通《海螺小姐》(注:原作为日本漫画家长谷川町子的四格漫画,是日本国民漫画的代表性作品,曾多次改编成动画。),夏天吃凉豆腐、冬天配汤豆腐下酒,是桑幸长年的习惯。此刻出门去学校工作,六点半前实在回不了家,但刚上任就搞坏鲸谷教授的情绪,可不太妙。反正就职典礼已结束,若说无所谓也是无所谓,但鲸谷教授仍掌握桑幸赖以维生的蜘蛛丝,思及那个青蛙肚的鲶鱼脸或许会剪断蜘蛛丝,桑幸便无法摆脱不安,还是小心为上。
下了公车,桑幸走到大学前,东门和西门和平日一样开着,且门旁都有警卫室。犹如神社社务所的西侧警卫室没人,于是他去仿佛游乐园售票亭的东侧警卫室打招呼。
桑幸表示想进A馆研究室,几乎是在打瞌睡、年轻得像打工学生的警卫便假惺惺地机敏拿起电话,联络A馆旁的警卫室。可能是没人接听,他随即取出手机,终于接通。
警卫说「请重复一次您的大名」,桑幸回答「我是日本文化系的桑潟」。接着,警卫通报「是桑潟老师来了」,「嗯、嗯」地对手机点几次头后,转告桑幸:「那边的警卫会打开后门。」
警卫的态度整体而言很殷勤,看起来也像敬畏着新到任的副教授。基本上,在丽短无论是行政人员或警卫,都颇为轻蔑桑幸,所以桑幸十分满足这一连串的应对。果然,制造孤高研究家桑潟幸一的形象是正确的——桑幸自信昂扬地前往西校区。
即使是星期日,操场和体育馆也有活动举行,校园随处可见零星人影。桑幸经过A馆正面入口的玻璃门,绕到后方,如警卫所言,紫丁香树下有道生锈的铁门。转动门把,发现锁着,稍等一会儿也没人过来处理,桑幸猜想警卫或许是打开其他入口,便到A馆警卫室询问,小窗内却空无一人。
搞什么!垂乳根国际首屈一指的研究家,孤高的学者桑潟幸一大人移驾光临,居然敷衍应付,算哪门子事!桑潟郁闷的愤怒岩浆在肚子深处滚滚翻腾,折回紫丁香树下后,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忽然从A馆右侧现身。男子穿着图案令人眼花缭乱的味噌色罩衫,说着「不好意思,让老师久等」,点头如捣蒜地走过来开门。
对方穿的不是制服,桑幸没立刻认出,但那是晚上总会到研究室提醒关门时间的戴黑框眼镜警卫。虽然不晓得他为何一身便服,既然已帮忙开门,也没啥好抱怨的。穿味噌色罩衫的警卫彻底恭敬谦逊,桑幸的怒意平息不少。不过,桑幸仍觉得不能表现得太宽大,便对鞠躬陪笑、不断道歉的警卫,尽可能沉声丢出一句「谢了」,推开门。桑幸自认表现得够冷酷,且威严十足。
进入A馆,前方是玄关,左右是楼梯,电梯在右侧楼梯旁。
桑幸没有运动的习惯,加上毫无节制地大吃大喝,体型有些发福。他的肚皮不像话地鼓起,活像吞下一整个西瓜。目前脂肪只限肚腹,穿上衣服便不怎么显胖,桑幸颇引以为豪。在丽短接受的最后一次健诊中,他的中性脂肪及胆固醇过高,医生建议去车站等地方时尽量走楼梯。可是,桑幸才不会乖乖任人指使。走路比跑步好,站着又比走路好;坐着比站着好,躺着比坐着更好。这是桑幸年轻起一路实践至今的基本处世方针。
因此,桑幸毫不犹豫地按下电梯按钮。电梯门打开,进入后按下「四F」,门关上,停顿一拍上升……突然,传来宛如钥匙落地的「喀嚓」声,眼前霎时一片漆黑。
起先,桑幸搞不清状况,喃喃自语着「啊咧咧咧」。但相同的状态持续,从脚底涌起的恐怖洪水淹没桑幸,呼吸渐渐困难。他想求救,却只能「啊呼、啊呼」地喘息,叫不出最重要的声音。为了确认状况,或者说是过度惊惶,桑幸伸手摸索,发现前方有一道细微的光。原来显示楼层的按键上方亮着橘色小灯,桑幸这才明白是停电或某些原因导致电梯故障。虽然恐慌减轻几分,呼吸依旧困难。即使如此,他仍想起电梯设有紧急通讯的对讲机。
橘灯旁的金属板上有许多小洞,大概是麦克风。桑幸凑上前,发出「呃……」一声便接不下去。半晌后,「呃……喂?」他试着出声,但没回应,便又「喂喂、喂喂」几次。渐渐地,他觉得一直「喂喂」太单调,便改口:「欸,电梯停喽……」仍毫无回音。别提回音,感觉根本没接通。
此时,恐慌的岩浆骤然自脚底涌升,濒临爆炸边缘之际,桑幸想起手机这玩意。对了,我有手机!不要紧,我跟世界连在一起!桑幸拼命安慰自己,急忙从口袋掏出手机,电力满格,液晶荧幕闪烁着苍白的光芒,可靠无比。
桑幸准备拨号,手不禁一顿。我要打给谁……?桑幸的通讯录有不少名字,不过绝大部分是丽短的前同事与东大阪的居酒屋或按摩店,不是这种状况能求救的对象。虽然有一些研究所时代的学长或同学的号码,但多年音讯不通,很难说出「我困在电梯里,请帮帮我」。不,就算自报姓名,搞不好对方还想不起是哪号人物。对方应该不至于反问「你是谁」,却很可能待他如陌生人。
桑幸姑且算是学会的一员,参加研讨会时,尽管跟许多人打招呼,然而一回神,绝对是处于落单状况。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花时间与不写论文、不发表研究的桑幸打交道毫无益处。何况,桑幸个性阴沉易怒,莫名愤世嫉俗,会有人想亲近他才怪。桑幸多少有自觉。
最恰当的做法,是打给垂乳根国际大学的办公室,桑幸却不晓得号码。那么,只剩老家吗?星期日的这个时间,老母应该在家。
此时,桑幸阴郁的心情如水坝决堤,悲哀的洪水瞬间满溢。一把年纪的男人陷入窘况,居然只能向家乡老母求助,像什么话?简而言之,这代表他在世上可有可无,是会遭人嗤之以鼻,摆摆手打发「啊,你不用了」的存在。待在漆黑的地方,不被任何人发现,也不与任何人交流地度过一生,是不是才最适合他?桑幸沉浸在悲哀中,闹起别扭。闹别扭、自暴自弃,接着耍性子,是桑幸的固定行为模式。
既然如此,老子就永远赖在这里!桑幸咬牙切齿,暗自嚷嚷。在别人主动找到我,求我出来前,我要销声匿迹,永远藏在这里!尽管下定决心,却有一点小困扰,桑幸从刚刚便感到尿急。
不管啦!桑幸干脆豁出去。就尿吧!不然要漏尿喽——桑幸丑恶地嘲讽着,面目狰狞。谁教你们把快尿出来的人关在电梯里,可不是我的错。啊啊,看样子,我只能尿喽,要尿喽,快憋不住喽。桑幸胡乱想着,忽然想到119。对了,到这步田地也没办法,不打119不行。桑幸毅然决然按下号码,却没接通。他重拨好几次后,仔细一瞧,荧幕上没出现天线记号。
收讯圈外,意思是我是圈外人。我一直都是圈外人,我一生都是个圈外人!这想法涌上心头的瞬间,桑幸的眼眶一热,豆大的泪珠滚落。他噢噢呜呜地发出海象鸣叫般的呜咽声,脚下突然「喀哒」一震,电梯重新启动。
最后,桑幸仅泪湿脸颊,免于尿湿胯下。然而,桑幸尿湿胯下的危机并未解除。
笑声及死亡诱惑
电梯若无其事地停在四楼,理所当然地打开门。
桑幸踉跄逃出电梯,冲进走廊旁的厕所小解。在洗手台洗过脸后,他换上「全心投入研究的热血学者桑潟幸一副教授」的神态,缓缓通过阴暗的走廊。桑幸的409研究室在西翼最角落,左右两排的门全关得紧紧的。
来到研究室前,开锁进门后,桑幸立刻察觉异状。是窗户,百叶窗半开着。描述得更精确点,是左边放到底,右边卡在一半,变得倾斜。
昨天回家前,桑幸明明已放下百叶窗,如今却是开着,表示有人拉开。在丽短,假日也会打扫,自然会以为是清洁人员拉开的,但若是清洁人员,怎会关得这么随便?百叶窗偶尔会卡住,为何不重新拉好?事实上,桑幸轻扯几下,百叶窗便「唰」地一声关得妥妥贴贴。
好像哪里怪怪的。这么一想,研究室和昨天回去前有些微不同,沙发和桌子都稍稍偏离原位,电脑摆放的位置也不太一样。更明显的是,房里飘散着昨天没有的味道。那是一种腐烂、烧焦的……还不到如此浓厚的地步,不过确实有股异味。
莫非是「受诅咒的研究室」终于显露本性?尽管觉得荒唐,桑幸仍思考了一下。他对超自然领域一知半解,却不禁想起这类电影中,恶灵留下散发异臭物质的画面。幼稚的恐惧即将在腹内扩散之际,桌上的电话响起。
桑幸吓得仿佛心脏被一把揪住,但接起一听,话筒中传来悠哉的男声:「啊,这边是警卫室。电梯有点故障,老师不要紧吗?」桑幸吁口气,回答:「我差点被关在电梯里,不过没事了。」其实事情可大了,桑幸会撒谎,一来是懒得说明详情,二来是星期日到学校却受困电梯太丢人。差点漏尿甚至痛哭流涕,更是撕破嘴都不能说。不管怎么想,这都太背离孤高学者的形象。
「A馆毕竟是老房子……」话筒另一头的男子没完没了地辩解,桑幸打断他,丢出一句「今后管理上请多留意」便结束通话。接着,他拉扯绳子,卷起百叶窗,将窗户完全打开。
夕阳染得校园的森林一片殷红,沿着道路盛开的樱花白若石膏。天空罩着薄薄的云,依然透出十足的蓝。高处有鸟群飞过。
饱含花香的春天气息吹进窗户,扑上脸颊,桑幸成功驱逐盘踞在研究室的邪气。那只是清洁人员做事马虎吧。然而,如果打扫过,办公桌旁的垃圾桶怎会和昨天一样丢着纸屑和咖啡滤纸?桑幸刻意忽略此一事实。至于臭味,要说昨天有怪味,似乎真的有股怪味,反正开窗就会消散,不必放在心上。
桑幸敞开窗户,面对电脑。没错,清洁人员太不尽责。「之后得抗议一下。」他咕哝着,开始工作。可是,时节虽已入春,风仍相当寒冷。他以咖啡机煮咖啡,顺手关上窗户。见日头逐渐西沉,便放下百叶窗,打开电灯。
所谓的工作,只需将统计用纸上的手写表格及图表输入电脑,非常简单,但数量比想像中多。七点过后,桑幸吃完预先买来的便利商店回锅肉便当,继续与电脑奋战。重新投入工作不久,他听到怪声。
那像是在窸窸窣窣说话与低笑,桑幸以为是哪里开着电视,但A馆应该没别人。他有点介意,于是拉起百叶窗,打开窗户探出头。四楼其余研究室和楼下都没灯光,对面的学生餐厅一片黑暗,也没人在附近交谈。
大概是谁边聊天边经过下方的路吧——桑幸找到合理的解释后,关上窗户和百叶窗继续工作。不料,怪声再度出现。「太奇怪了吧?」桑幸不禁脱口,站起寻找声源处,发现似乎是来自天花板。他原以为是楼上的办公室,又想起这里已是最顶楼。忽然,他注意到靠走廊的天花板附近的墙上,有个疑似通风口的洞,怪声就是从那里传出。但通风口怎会传出怪声?实在可疑.桑幸把椅子搬到墙边,站上去凑近一听,果真有怪声。那毫无疑问是笑声,而且是哈哈大笑,桑幸顿时毛骨悚然。
跳下椅子,回到桌旁,突然有人「叩叩」敲打窗玻璃。桑幸吓一大跳,僵在当场,「叩叩」声再度响起。有人在打信号——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恐怖的气息充塞四周。冰冷的汗水流过背脊,鸡皮疙瘩爬满全身。此处是四楼,外墙没有阳台或屋檐能够攀爬!此时,外头又「叩叩」地传来信号声。
蓦地,桑幸的脑中浮现奇妙倾斜的百叶窗。百叶窗呈「/」状,仿佛斜切过脖子,是死亡信号。想到这里,桑幸缩到极限的胆子「啪」地破裂。「哇啊啊啊!」就在他恐慌呐喊时,室内灯光倏然消失,落入黑暗,只剩笑声回响不绝。
呜哇哇哇哇——桑幸尖叫着逃出研究室。
垂乳根文艺社登场
新的一周到来,正式开始上课。
教室的情况与待在丽短时没两样,原本期待多少会有新鲜感,却一点也没有。才上第一堂课,桑幸已有在此任教十年的错觉。
不过,世上没有比「新鲜」一词与桑幸距离更遥远的事物。不光是他本人就站在新鲜的对极,只要是桑幸眼见、耳闻、触摸到的,都会立刻失去鲜嫩与活力,某种程度上,说桑幸近似米达斯王(注:希腊神话中获得点石成金能力的国王,由于摸到的东西都会变成黄金,反而陷入绝境。)也不为过。事实是,桑幸买回家的蔬菜会迅速枯萎、一时兴起添购的盆花两三下就凋零。往前回溯,小时候在学校里,只有桑幸种的牵牛花长不大,负责喂养的兔子不仅干瘦还脱毛。
桑幸教授的课程包括「日本文学概论」、「日本文化诸相(2)」、「文章技术」、「儿童文学论」,全部拿丽短时代的笔记照本宣科就行。况且,日本文学或日本文化不该刻意去教或学。只要生长在日本,呼吸日本的空气,就应自然习得。若无法习得,表示根本没必要学——这是桑幸的主张。因此,他认为不教也无所谓。
星期一早上踏进研究室前,由于昨天刚发生怪事,桑幸颇为抗拒。星期日他顾不得锁门就冲出研究室,仰赖标示逃生门的绿灯下楼梯,借透进玄关玻璃门的夜灯亮光奔出后门,头也不回地跑到公车站,一辆计程车恰恰经过。返抵公寓,冲澡时他才发现左膝很痛,似乎是不知不觉撞伤。
星期日晚上,桑幸下定决心,不管怎样都要换一间研究室。然而,隔天到学校,他却说不出「研究室闹鬼,能不能想想办法」。何况,这种事该向谁抗议?找鲸谷教授肯定会惹来一阵冷笑,园村和坊屋也许会同情他,但不可能帮忙换研究室。搞不好他们会听得兴致勃勃,徒增气恼。
桑幸战战兢兢地窥探没上锁的研究室,看似毫无异状。桌上的电脑和文件、吃剩的便当都维持原样。桑幸蹑手蹑脚走进去,拉开百叶窗,早晨的阳光盈满室内,昨晚的经历宛如一场梦。只听得到鸟鸣,没听见狂笑。当然也没人敲窗。
膝盖很痛,加上单独待在研究室,随时可能发生怪事,桑幸像小兔子般惶惶不安,心脏怦怦跳。不过,他决定等学院会议时,再提出更换研究室的要求,在那之前就尽量别留在研究室。只是,这样恐怕难以维持「孤高的学者桑潟」的形象。既然不能待在研究室,当然没办法研究呀——他在心中呢喃,感觉研究之路冥冥中受到百般阻挠。啊啊,难得有心向上,却没办法好好做研究,莫非我是个不走运的学者?桑幸颇为认真地哀叹。
话说回来,昨天那些怪声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想到就发毛,还是别想吧,但忍不住就是会去想,无可奈何。虽然不知是否怨灵作祟,不过确实有谁敲窗。这表示对方绝不会是普通人类,然而,到底是何方神圣?正因不晓得才恐怖。尽管是大白天,桑幸却感觉窗外有道盯着他的视线,坐立不安。星期一刚过中午,他便匆匆回家。
星期二下午,招生委员会的会议结束,桑幸准备离开研究室时,听见敲击声,吓一大跳。其实那不是敲窗声,而是敲门声。他松口气,说声「请进」,门便接着打开。
「打扰了。」一名身穿疑似求职用深蓝套装的女子,走进研究室,向背对窗户坐在桌前的桑幸行礼,递出名片。看来是推销员,八成是要拉保险之类的,我不需要啦——桑幸不高兴地想着,姑且接下名片。出乎意料地,上面印着:
「垂乳根国际大学 文艺社代表 木村都与」
那么,对方应该是学生。桑幸再次端详,对方确实满年轻的,但怎么看都不像学生,像是已出社会好几年。与其说是显老,倒不如说她浑身散发世故的气息。况且,劈头就递名片的举动,实在不像来找老师的普通学生。
「听闻老师接下文艺社顾问的职务,身为代表,我来向老师打声招呼。桑潟老师,今后请多多指教。」穿深蓝套装的女性脸孔上贴着职业微笑。「啊,请多指教。」桑幸回话,感觉仿佛在陪孩童玩上班族游戏。
「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名叫木村都与的推销员打扮学生,把纸袋放到桌上。袋内装着紫色纸包。听到桑幸问「这是什么」,对方笑意更深,艳红嘴巴咧得犹如漫画中的猫。
「御崎堂的瓦片烧,是手工烘焙的。我们最近都是瓦片烧。」
桑幸不晓得她口中的「我们」是指谁,「最近都是瓦片烧」也语焉不详,还是道了谢,收下瓦片烧。可是,为何是瓦片烧?
「你在找工作?」桑幸很介意对方的求职套装打扮。木村都与否认后,自我介绍目前就读二年级,明年打算继续升三年级。
「所以,我至少会和老师相处三年。总之,请多多关照。」
我才是,请多指教——桑幸回礼,却觉得哪里不对劲。眼前这个女人,光是服装已够古怪。他会以为是求职套装,是因那是深蓝色的。即使底下穿的不是窄裙而是长裤,布料仍相当不可思议,薄薄的化学纤维散发出油膜般的光泽,诡异万分。
再来是鞋子。那勉强算得上是高跟鞋,但鞋跟如圆木般粗厚,超越俗气,简直到达粗笨的境界。此外,她肩背的黑皮包,仿佛巨大版的珠扣零钱包,整体造型媲美古早年代的巴士车掌小姐。再加上没怎么精心打理的娃娃头、只有口红异常刺眼的日本面具脸,唯一能确定的是:土到极点。或者说,她站的地方根本是异世界,不愧是来自蛮荒之地千叶。突兀的是,她竟应答如流。
「然后……」木村都与继续道,似乎要切入正题,于是桑幸劝她坐下。不料,她又老练地婉拒:「不,我站着就行,谢谢老师。」
「桑潟老师后天的星期四下午有空吗?」听到这个问题,桑幸拿起桌上的行事历一看,回答「五点前要开会」。于是,木村都与又问:五点后能否占用老师一点时间?
「我们要举行文艺社的会议,希望老师也能莅临,好向老师介绍社员。不晓得老师方便吗?」木村都与的语气仍十足恭敬。
桑幸答应后,她俐落地说:
「那么,后天下午五点,我们在餐厅休息室见。我们会派人来接老师,如果临时有事,请联络我。」
木村都与在桌上的名片写下手机专用的邮件地址,补上一句「还有……」,将按压式的金色原子笔收进肩包,又笑容全开。一连串的举动,怎么看都像推销员。
「老师应该能理解……我们想拜托老师一件事。」如此开头的文艺社代表,提出的要求并不寻常。即使她堆满职业笑容,桑幸也无法轻易点头。文艺社希望能将物品寄放在桑幸的研究室。
「你们没社团办公室吗?」
「没有。以前似乎有社办,后来没了。」
「文艺社不是正式社团吗?」
「没错,是颇有历史的老社团,也有许多社团学姐。可是,不只我们社团,文化系的社团几乎都变成难社。」
一问之下,原来「难社」是难民社团的简称。去年拆除老朽的学生会馆后,便没盖新馆,不少社团沦为难民。
「各社团只好到处流浪,没地方放东西实在伤脑筋。」
难社几乎都使用顾问老师的研究室。或者说,这才是顾问老师最重要的功能。
「渔捞社超可怜的。他们工具很多,像是钓竿、鱼叉之类的。」
渔捞社,又是个陌生的社团。木村都与解释,那是在各个季节前往海边或河川,潜水或撒网捕捞鱼贝类的社团。好厉害的社团,不愧是蛮荒地区千叶。
「可是,桑潟老师分到409研究室,文艺社真是太幸运了。」木村都与说得像桑幸的研究室变成文艺社的杂物室,已是既定的事实。
「这间研究室是我们近来最重要的主题。」
「什么意思?」
「就是『受诅咒的研究室』。」木村都与又露出漫画猫般的笑容,解释文艺社最近以推理悬疑和BL(注:Boys' Love的简称,源自日本,是一种创作的类型,以男性之间的爱情为主题。)为中心,接下来的同人志(注:同人志源于日本,为一群同好共同创作出版的刊物,题材包罗万象,但近年以动漫周边创作为最大宗。)预定推出「受诅咒的研究室」特集。自从牛腰教授住院后,校方便关闭409研究室,学生无法出入。文艺社偷偷弄到备份钥匙,趁夜潜入A馆,千辛万苦进行调查。
「被警卫发现就糟了。之前为了调查,我们吃过太多苦头。顾问老师的研究室是409,就能尽情调查,超幸运的,或许是创社以来最幸运的事。老师意外地是个Lucky Guy。」
本村都与由衷欣喜地说。桑幸有点意外,他常被损为扫把星,头一次有人称赞他是福星。不过,既然有备份钥匙,不就表示她们随时能进来研究室?空房间也就罢了,但目前的主人是桑幸。桑幸指出这一点,眼前的巴士车掌小姐不甚在乎地应道:
「校方大概更换过门锁,所以得打份新钥匙,待会儿请老师把钥匙借给我们。倒是老师有没有注意到任何异状?研究室有没有发生怪事?」对方一派轻松地问,桑幸疏于防备,不小心回答的确有些怪事。
「果然!」木村都与激动地追问:「怎样的怪事?出现不明物体吗?」
「也没啥大不了的。」
震慑于木村都与的气势,桑幸差点倒弹三尺。此时,伴随「哒哒哒哒」地轻快脚步声,一条黑影冲进室内,宛如一阵旋风——黑影以让人想这么老套形容的方式现身后,站在木村都与旁,连珠炮似地问:什么?出了什么事?是什么不妙的事吗?
搞搞搞搞什么啊?桑幸看着新登场的人物,哑口无言。
牛腰教授为何……?
黑牛仔裤搭配黑连帽外套,戴黑毛线帽,这个一身黑的人物,也是文艺社成员。
这么一说,来者的服装、长相确实是女学生样貌,但在和木村都与不同的意义上,氛质完全不像学生。桑幸没怎么去过,可是,眼前的女孩感觉会在爵士咖啡厅的吧台阴暗处调制兑水威士忌,边贩卖自己的诗集。就算门开着,他也不曾遇见如此不客气地直闯进教师研究室的学生。很快地,桑幸便发现来者的不客气,不仅止于进门的方式。
「你们刚刚提到什么怪事?说吧。」对方连声招呼也没有,便径行质问,语气冷淡得教人愕然。
桑幸愣愣回答「听到笑声之类的」,站在木村都与旁的黑帽女发出「咦」一声,把原本就够大的黑眸睁得更大,盯着桑幸。那正是所谓的铜铃大眼,眼睛上下比左右宽,看得桑幸啧啧称奇。
「笑声,是怎样的笑声?一个人,还是很多人?从哪里传来的?」震慑于卷土重来的连珠炮质问与铜铃大眼,桑幸指着天花板的通风口说:「我也不确定,感觉是从那边传来的。」两名女学生垫起脚尖观察通风口。接着,一身黑的女孩又发问:
「就桑幸你听起来,那是怎样的声音?」
是啊,就桑幸我听起来……讲到一半,桑幸不禁哑然失声。
他当然晓得,丽短的学生背地里都叫他「桑幸」。虽然曾在近铁电车上听见有人谈论「桑幸基本上是个傻蛋吧」,在家长会时也曾被学生的母亲称呼「桑幸老师」,但还没有学生当面喊过他「桑幸」。
「我们想听听桑幸你的感想。现场第一手的消息,懂吧?」
这女的是什么来头?或许是察觉桑幸的疑惑,木村都与介绍她是文艺社的二年级生,神野仁美。黑衣女的头抖了一下,想必是在颔首招呼吧,但看起来完全是瞧不起人的样子。
「嗯,桑幸不吭声。可是,究竟怎么会有笑声?」神野仁美喃喃自问,似乎立刻决定抛弃张口结舌的桑幸。
「社长怎么想?」神野仁美询问木村都与,无视于桑幸,直接走到窗前。
「神神呢?」木村都与也站到窗前,眺望外面的景色。神神好像是神野仁美的绰号,可是,谁管你神什么神!研究室的主人本大爷就坐在旁边,不要自顾自地聊天!尽管暗暗抱怨,桑幸仍不晓得如何处理这种状况,还在寻找适当的话语,神野仁美已离开窗边,摸起柜子上的咖啡机。
「能喝咖啡吗?」
「不行啦,你这样老师不是很为难吗?」木村社长对桑幸一笑,责备社员的无礼。
不料,神野仁美站在桌前,盯着桑幸问:
「会吗?桑幸会很为难吗?」
这么单刀直入地逼问,就算为难也讲不出口。或者说,他根本不知怎么回答「桑幸会很为难吗」这种问题。最后,他嘀咕着「我原本差不多要走了」,却从柜子抽屉取出咖啡豆。由此可见,他已完全被牵着鼻子走。
「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木村都与边行礼,边迅速清洗柜子上的客用咖啡杯,装水过来,然后指示「太浓会胃痛,请煮淡一点」,教人搞不清究竟是客气还是厚脸皮。再加上那一贯的职业笑容,桑幸根本摸不透这女的在想什么。
研究室里,除了桑幸的办公桌,有张能容七、八人面对面坐下的长桌。神野仁美在长桌旁的铁椅子坐下,于是,刚才客气地没坐的木村都与,也在她对面坐下。很显然地,两人压根没要动手煮咖啡。没办法,桑幸只得用咖啡机附的磨豆机磨豆子,组装好滤纸。
「可是,牛腰干嘛爬到电话亭?」神野仁美一副等着咖啡端上桌的态度开口。「怎么讲?」木村都与问。「换句话说……」神野仁美侃侃而谈,完全是在咖啡厅聊天的气氛。搞什么,我是咖啡厅店长吗?桑幸半自嘲地想着,但事到如今也不好把两人赶出去,至少要加入交谈。他观察着插话的时机,却不明白在自己的研究室为何得看别人的脸色。
「刚刚看了一下,要是掉到409室正下方,去警卫室求救比较近吧?牛腰怎么会特地爬到反方向的电话亭?」神野仁美提出疑问,接着站起,在身后的白板画起建筑物的平面图。
没错,409室位于A馆西侧角落,警卫室在A馆西侧的小径另一端。而电话亭则是在与A馆正面平行的路左弯后,得往大门走好一段距离的旧礼堂前方。
「他大概是以为警卫不在。不过,警卫室也有电话,去警卫室还是比较快吧?」
的确,警卫室屋檐下设有一台公共电话。从坠落地点可移动到达的范围内有两台电话,以直线距离来看,一台在六至七公尺外,另一台在二十几公尺外。
「那么,牛腰为何爬到比较远的电话亭?唔,耐人寻味。」神野仁美整理问题。整理问题是无妨,但她干嘛学电视剧里的侦探讲话?桑幸实在难以理解。最匪夷所思的,是她那种不把老师当老师看的态度。
以桑幸的立场,当然应该不高兴,可是,他却把咖啡倒进杯子,甚至询问要不要砂糖和奶精?至少能确定一点,室内有其他人,「受诅咒的研究室」就不可怕。
「谢谢老师。」脸上依然挂着职业笑容的木村都与客气地道谢,在咖啡里倒进三条糖包。桑幸觉得未免倒太多,但她喝一口,感激无比地说「好好喝」,大概平常就这么重口味。
「社长觉得呢?」喝着黑咖啡的神野仁美问。
「嗯?」
「牛腰为何要爬到比较远的电话亭?」
「是啊,何必呢?」专心喝咖啡的木村都与,似乎对推理悬案有些缺乏热情。
「从坠落的地点来看,警卫室是死角,所以他没注意到警卫室设有电话?」
「牛腰教授在垂乳根教了二十五年书,不可能不知道。」
「也是。」木村都与点点头。于是,神野仁美仿佛在自问:
「何况,这次同样是在四月出事。虽然不晓得桑幸听到的是什么笑声。」
「409的四月幽灵吗?」
坊屋也提过,看来这是校内普遍的说法。话说回来,这么随便地把「桑幸、桑幸」挂在嘴上叫,他渐渐觉得再自然不过,真是奇妙。
「事实究竟是怎样?」木村都与低喃,带着职业笑容转向坐在办公桌前喝咖啡的桑幸。「老师怎么想?」
「我吗?」
「老师有没有意见?」面对突如其来的询问,桑幸一阵困窘。木村都与约莫是顾虑到晾在一旁的桑幸,要是没挤出像样的发言,实在有损面子。于是,桑幸呢喃着「这个嘛……」拖延几秒,却毫无灵感,最后决定借反问来逃避。
「你认为呢?呃……神野同学,是吧?」桑幸刚开口,对方随即应道:
「Call me神神。」
「啊?」
「就是,Call me神神。叫我神神就好。」
喔喔,叫你神神……喂,我们是朋友吗!尽管十分不满,但对方说得那么堂而皇之,桑幸也不好发作。
「大家都叫木村社长为『社长』或『木村社长』,多指教啦。」
我才是,请多多指教——喂,我又不是你们的朋友!桑幸在内心呐喊,嘴里仍小声重复「神神和社长啊」,夺回主导权的机率化为零。
「那桑幸就叫桑幸吧。」即使对方这么说,桑幸已无从抵抗。他正觉得伤脑筋时,一旁的木村社长出声救援:「那不太好吧?」
「至少该称呼桑幸老师。」木村社长纠正道,带着职业笑容转向桑幸:
「对不对?桑幸老师~。」
服务学生的精神
星期日下午五点过后,木村社长到研究室接桑幸。于是,桑幸随她前往东校区的「世界和平馆」。
「世界和平馆」的一楼设有餐厅和休息室。待在休息室,透过玻璃门可将操场一览无遗,空间宽敞明亮,摆着许多中间色的圆桌与s型吧台,由于是新落成,十分干净整洁,品味以千叶来说也不差。相较之下,A馆对面的学生餐厅古色古香,外观与「学生餐厅」的称呼颇为匹配。话虽如此,味道姑且不论,这边的旧餐(旧学生餐厅)便宜许多,所以较受欢迎。
抵达「世界和平馆」,只见一个穿粉红迷你裙与膝上白袜的褐色卷发女孩站在入口。木村社长介绍她是文艺社成员早田梨花,并要桑幸将研究室的钥匙交给她。他们打算今天把文艺社的物品搬进研究室。
拿教师研究室当社团教室使用,未免太荒唐了吧?桑幸昨天在系务会议上提出抗议,却当场遭到驳回,说是很普遍的情况。
「服务,服务学生是第一要务啊,桑潟老师。眼下这个时代,资讯不断透过网路流出外界,一旦服务不周,立刻会影响招生,而且影响可大喽。传出任何负面风评,一击便能让我们毙命。听好,总之要取悦学生。什么都行,反正得讨学生欢心,让学生高兴。学生希望你跳脱衣舞就跳,叫你下跪就开开心心下跪,这就是招生秘诀,绝不能违背。不过是借个研究室,有啥大不了?」鲸谷教授教训道。桑幸暗想,提到服务学生,盖学生会馆才是第一要务吧,但他没资格批评。
「桑潟老师负责文艺社还好,」茂吕教授帮腔,「顶多是书和杂志。像我担任顾问的渔捞社,才叫不得了。老师知道投网吗?没错,是投网,投出去捕鱼的网子。老师以为那网子收一收只占一点点空间吧?你这么以为吧?你就是这么以为吧?或者说,请就这么以为吧。可是,令人惊讶的是,那网子其实大到不行,即使收起来都很大。是收起来之后喔,而且有鱼腥味。当然,问题不光是投网,还有木炭啊露营道具等等,搞得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渔捞社的顾问是茂吕教授,桑幸吃惊之余,内心稍稍庆幸自己负责的是文艺社。
会议结束后,坊屋副教授喊住桑幸,表示想商量专题讨论课程的工作分配,于是两人留下。桑幸佯装闲聊,试探地说「这里有些学生好像不把老师放在眼里」,用纸杯喝着咖啡的坊屋不甚在乎地应道:
「这年头老师和学生像朋友满普通的,并不稀奇。虽然一提父母和老师,直到尾崎丰(注:尾崎丰(一九六五~一九九二),一九八〇至九〇年代的代表歌手,因唱出青少年的叛逆与脆弱,以及学校和社会的不合理,受到众多年轻世代支持。)那时代都是小孩的仇敌,如今反倒更接近朋友吧?」
「可是,要是没有一条界线,老师怎么做表率?或者说,怎么教学生?」桑幸委婉地反驳,坊屋又轻巧应道:
「没那回事,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可教。」
最后的意见桑幸赞成,但总觉得难以释怀。此时,坊屋接着说:
「我猜猜,老师是在介意学生叫你『桑幸』吧?」
桑幸心头一惊。虽然不仅仅如此,不过,这的确是原因之一,差不多是说中了。只是,坊屋怎么会知道?
「嗳,这也是原因之一。」桑幸狼狈地回答。
「前一所学校的学生,是不是叫老师『桑幸』?」坊屋问。「唔,是啊。」桑幸不得已,点点头应道。于是,坊屋又说:
「主要是网路的缘故啦。老师以前的学生,和垂乳根的学生在网路上交流。我瞄过网站,写着很多有的没的事。简单地讲,就是垂乳根的学生PO文,想打听新老师的来历,那所学校的学生就回一堆文。恐怕在老师赴任前,『桑幸』这个绰号已在本校传开。毕竟连我都知道了嘛。」
多么可怕的时代。桑幸感慨万分,不过,至少了解学生劈头就叫他「桑幸」的理由。话说回来,坊屋提到网站上「写着很多有的没的事」,他感到讨厌极了。反正不可能是好话,但看过内容的坊屋一脸没事地喝着咖啡,桑幸简直尴尬到极点。虽然希望坊屋告诉他是哪个网站,亲自确认,念头一转,又觉得闭上眼睛才是为自己好。
「这个绰号算不错的。」坊屋半带着笑继续道。「学生在网路上叫我『三郎』。居然叫三郎……就是取自坊屋三郎(注:坊屋三郎(一九一〇~二〇〇二),日本演员。),老师也晓得吧?坊屋三郎,古早年代的喜剧演员,现在的学生不可能认识,连我都只耳闻过名字。」
坊屋语带自嘲,桑幸听着心情开朗许多。看见别人自嘲的模样,桑幸大抵都会欢欣愉悦。
「然后,老师知道茂吕老师的绰号吗?」
桑幸表示不知道,坊屋露出仿佛在强忍爆笑的痛苦表情,揭开谜底:
「茂吕老师的绰号叫即身佛(注:日本密教系的佛教一派,将主动进地洞绝食入定、木仍伊化的憎侣称为「即身佛」。其观念源自密宗的「即身成佛」。),很没头没脑吧?即身佛,就是那个即身佛。茂吕老师会带专题讨论课的学生去山形参观即身佛,不料,那个木乃伊长得和茂吕老师一模一样。由于太过相像,寺里的人还问他愿不愿意成为即身佛——这当然是瞎掰的,实在好笑。从此以后,他的绰号便叫即身佛。」
桑幸的心情益发开朗。
赏花与COSPLAY
目送拿到钥匙的迷你裙辣妹小跑步往西校区离去,桑幸与木村社长踏进「世界和平馆」。
桑幸询问,是那女孩一个人搬东西吗?木村社长说会有男丁帮忙。桑幸追问是哪来的男丁,木村社长解释,房工大推研的成员愿意出借小卡车。
听到房工大,会误以为是膀胱大(注:房工(boukou)和膀胱(boukou)在日文中同音。)也难怪。不过,当然不可能真的叫膀胱大学,这是房总工业大学的简称。据说,房总工业大学位在离垂乳根国际大学开车七、八分钟的地方,垂乳根的文艺社与房工大的推理研究社很早便有交流,文艺社的东西之前都暂放在房工大那里。
五点过后,休息室仍有几个学生,喝着自动贩卖机的饮料,吃着零食,边聊天或玩纸牌游戏。
木村社长穿过休息室,打开玻璃门,走出户外。外面是一片草皮,高度勉强比人高的樱树区一隅铺上布,坐着三个人。樱花就快凋谢殆尽,但还有一些残株,简而言之,他们似乎在赏花。没瞧见那冷漠的女孩——黑衣女大生神神,桑幸稍稍松口气。
木村社长请桑幸在空位坐下后,也在旁边坐下。询问桑幸想喝什么,桑幸表示想喝温的,木村部长便用纸杯倒红茶给他。
「算是在赏花。」
一贯穿着巴士车掌套装、背珠扣肩包的木村社长,开心地说。
不用你说,看就知道啦。不过,既然是赏花,不能少了酒吧?酒呢?没酒吗?想必没有,又不是大杂院赏花(注:落语的段子之一,主要讲述大杂院的一群住户要去赏花,但太过贫穷,酒菜全用代替品充数。),没酒还赏花。尽管垫布上摆着盛装零食的纸盘,桑幸毫无动手的兴致,何况冷毙了。虽然有阳光,风却冷飕飕。
算是在赏花?开玩笑……桑幸暗暗埋怨着,忽然想起鲸谷教授「服务学生第一」的训诲,于是默默喝起红茶,如坐针毡。一方面是暴露在寒风中,更要命的原因是与他坐在一起的学生模样。
最令桑幸心惊的是右手边的护士。从保温瓶倒红茶给桑幸的,便是这个穿淡粉红护士服的女孩。可是,怎么会出现护士?
垂乳根国际大学应该没有护理系。木村社长介绍那女孩名叫山本瑞穗,桑幸忍不住询问为何要扮成护士,她回答:
「这是COSPLAY(注:COSPLAY,亦称角色扮演,为一种次文化表演活动,以扮演动漫画或游戏、电影角色为多。)~。」
原来如此,是COSPLAY。不过,干嘛COSPLAY?丽短也有玩COSPLAY的学生,教室曾冒出穿水手服或打扮成女仆的女孩,可是,看到护士是头一遭。桑幸姑且打听是不是有活动,但似乎纯粹是她的兴趣。由于不会给别人添麻烦,没必要干涉,只不过,怪就是怪。
「小瑞最近都扮护士,」木村社长补充,「之前是哥德萝莉(注:正式名称为哥德萝莉塔(Gothic Lolita),乃日本吸收欧洲哥德文化发展出的独特艺术风格,反映在装扮上多为黑色系、梦幻颓废、装饰繁复等。)。」
「我从哥德萝莉毕业了。」护士回答。
「不过,从萝莉毕业就换成护士,未免太没头没脑。」木村社长应道,另一个人发出野蛮的叫声:「对对对对对,没错、没错,没头没脑!」众人同声爆笑,护士也跟着一起笑。
桑幸一样觉得没头没脑,却不明白哪里好笑,所以笑不出来。即使如此,一脸无聊好像不太合群,于是他呵呵呵地低笑。
「讨厌,怎么连桑幸老师也笑人家。」护士山本拍打桑幸的背,又引起更大的尖叫声。笑声漩涡中,背对娇小樱花树而坐的桑幸,默默拿起纸盘上的盐煎饼啃着。
剩下的两个社员服装平凡,但外貌绝对出众。牙牙——押川千惠是高个子眼镜女,特征是一笑就会露出牙龈。尽管她的齿列非常健康,不过,身为一个年轻女孩,桑幸觉得她最好尽量别笑。然而,她又非常爱笑。每当有人开口,她就「对对对对对」、「有有有有有」,或「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发出民谣歌曲吆喝般的附和声,并像玩具猴子似地直拍手,笑得后仰前合,激动万分。
另一个是藤井丽花,是外表最具冲击性的社员。简单地讲,她是个胖妞。不是小胖妞,而是具备女相扑选手般的威严。她和普通人差不多高,却拥有宽广的体型,宛若大木桶,脸庞也颇巨大。双颊圆滚滚,眼鼻埋在颊肉里,显得极小。她的绰号似乎是龙还是虎的,一入学便参加摔角同好会,以暴龙藤井的选手名登上校园特设竞技场。原来如此,拥有这种体格,与其搞文艺,更适合玩摔角吧。遗憾的是,暴龙藤井选手在出道战中伤及左膝,不得不引退。之后摔角同好会解散,她便转进文艺社。
这个暴龙藤井也很爱笑。明明不怎么好笑,她也会打从心底「哒嗄嗄嗄嗄」大笑。每次一笑,双眼就埋得益发深密,胸脯到肚子的肉随之颤抖,景象骇人。
木村社长说明,文艺社成员名单上超过二十人,大部分是幽灵社员,实际上参加活动的仅有六、七人。这里的四人,加上刚刚见过的迷你裙辣妹,及今天打工会晚到的神神,似乎便是主要社员。
众人在草坪上坐了二十分钟左右,就挨不住寒冷进到休息室。桑幸想回研究室,但木村社长打手机联络迷你裙辣妹,得知东西还没搬完,希望他再等一下。没办法,桑幸只得坐回原位。
「卡车好像掉进田里。」木村社长报告。
「耶!房工大!」押川千惠露出牙龈叫道,众人「噗嗄嗄嗄嗄」地哄堂大笑。光听到房工大,她们就笑成这副德行,看来是一群窝囊的家伙。桑幸感到有些愉快,嘴里仍吐出一句:「可是,对方是好意帮忙吧?」
「话是没错。不过,不晓得该说总是脱线,还是无法彻底阿宅化,那群人做什么都是半吊子。」木村社长发表否定的评语,其他社员「嗯嗯嗯」地点头。看来,房工大的风评不怎么样。
「你们不用帮忙搬吗?」桑幸问。这次换护士山本回答:
「有梨花就没问题。房工大那群人,只要是梨花的命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耶!跩娇系女王早田梨花!」押川千惠立刻帮腔。「跩娇系女王」这种外星话,桑幸第一次听到,但总觉得能理解。
话说回来,学生社团之间的交流,从古至今似乎流行不缀,青春哪。她们与房工大会合后,肯定会一起去喝酒或唱卡拉OK吧。桑幸问她们等一下要去附近哪里,她们回答没要去哪里。
「我们很少去喝酒,毕竟有未成年的社员。」木村社长解释。
「你们不是会联谊吗?」
「跟房工大?」
「嗯。」桑幸点点头,牙牙押川千惠马上露出牙龈尖叫「怎么可能!」,暴龙藤井则「噗嗄嗄嗄嗄」地大笑。看样子,房工大真的逊到爆。不过,她们都交流些什么?桑幸一问,众人面面相觑,仿佛在讨论:「交流什么……」
「像今天这样要他们搬东西,」木村社长出声,「还有交换同人志。」
「提到同人志就好笑。」押川千惠旋即接过话,引来阵阵笑声。「根本看不懂在写啥鬼。」
「同人志的书名也是一绝。」暴龙藤井补上一句。「对对对对对!」押川千惠激动地附和。
「不行,太好笑,我说不出口!」暴龙藤井捧着肚子艰难地开口。「小瑞,拜托你,给你说!」
收到委托的护士山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蔷薇花园,上次是蓝色霹雳。」语音刚落,爆笑便到达最高潮。
确实,推理同人志取名《蔷薇花园》挺好笑的,《蓝色霹雳》太没品味了吧。房工大真的是群大呆瓜——桑幸跟着笑,但想到嘲笑的矛头不一定何时会指向自己,顿时觉得无法轻忽大意,又绷紧神经。
话题接着进入招揽新社员的策略。开学典礼后,文艺社每个午休都会与其他社团一起在餐厅前摆摊,招揽新生,可惜反应不佳。
「大伙一块COSPLAY比较好。」护士山本提议。
「搞不好不错。」平日就形同在COSPLAY车掌小姐的木村社长表示同意,接下来好一阵子,众人热烈讨论着谁要扮演哪个角色。
「牙牙还是要扮欧蒂娜(注:动漫画作品《少女革命》的女主角。)吧?」
「那杀伤力真是有够大。」
「真的。可是,不及社长的影艳(注:高河弓的漫画作品《天使夜未眠》(ア—シアソ)中的男性天使调查员。)吧。」
「我扮不了。」
「咦,为什么?」
「我姐抢走衣服。」
「木村姐!茂原的激动姐。」
「木村姐也玩COSPLAY吗?」
「玩啊、玩啊,她会在公司宿舍或去上野赏花时COSPLAY。」
「在赏花活动上COSPLAY?挺炫的。」
「那公司没问题吧?」
「不行,没救了。去年没奖金,我姐说要砍了老板。赏花到后来大家呕吐成一片。」
「咕恶!」
「有够刺激!」
「从中学起,木村姐不是一直都扮峰不二子(注:动漫画作品《鲁邦三世》中的性感神秘女怪盗。)?我之前看过。」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
「木村姐的峰不二子,男生不是看得口水直流?」
「反倒很搞笑吧。」
「嗯嗯,笑死我了。」
「欸,我觉得大伙一起COSPLAY哈利波特也不错。」
「啊,说不定不赖。可是,不会有点过时吗?」
「过时了噢?不好意思。」
「牙牙喜欢那种的。」
「就是说咩。既然要玩,来扮天使禁猎区(注:由贵香织里的奇幻漫画作品。描述异世界的天使与恶魔两派势力的抗争,画风瑰丽繁复。)怎样?」
「不行啦,太花钱。」
「不然重现神神的怪医黑杰克(注:手塚治虫的漫画作品。后面提到的皮诺可即作中人物,是从畸形囊肿取出的小孩,身形玲珑。)如何?」
「耶!传统白袍路线!」
「我想再看暴龙扮的皮诺可!」
「那简直惨不忍睹好吗?」
「咦,哪会?那叫出奇致胜。」
「如果要穿白袍,干脆全部COSPLAY护士怎样?」
「那太莫名其妙啦!」
然后,又是一阵大爆笑。桑幸已放弃加入欢笑圈,默默啜饮没味道的红茶,啃着盐煎饼。
或许是时值下课,以中间色统一的休息室内,学生比刚才多,热闹滚滚。玻璃窗外笼罩着浓浓暮色,一片昏暗中,白樱朦胧浮现。月亮高悬在操场上的天空。
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疑问不停涌上桑幸的心头,仿佛置身于梦境般的抽离感中。他任凭休息室的噪音及文艺社成员的对话灌入双耳,静静端坐在米白椅子上。
研究室的上吊尸体
早田梨花到「世界和平馆」休息室交还研究室的钥匙时,已超过六点半。
「辛苦啦!」社员们异口同声地慰劳。早田梨花报告,小卡车卡在农地水沟里脱轮,多亏路过的其他卡车司机帮忙拖出来,总算没事。房工大成为笑柄,大伙又嘲弄一阵。桑幸出声关切房工大的学生,迷你裙辣妹早田梨花那双因化着无敌眼妆,而像贴上塑胶人工物的瞳眸转向桑幸说:
「我叫他们回去了。」
原来如此,房工大被打发走了。愈想愈觉得他们是一群可怜人。
休息室的学生三三两两站起。最后一班校车是六点四十分,坐在椅子上没动的人是打算搭七点多的公车吧。当然,其中应该有在附近租屋的人。桑幸骑脚踏车上班,没必要介意时间。话虽如此,他也不必奉陪下去,拿回钥匙后,便准备离开,木村社长却挽留他:
「神神快到了。」
老子干嘛非等那种冷漠无礼的臭女人不可?
木村社长补上一句:「她想趁四月调查研究室,今天会尽量赶过来。」
开什么玩笑,我没空陪你们玩素人侦探游戏。不料,木村社长乘胜追击:
「得在四月结束前调查完毕,谁教409只在四月发生怪事。」
「耶!April Host!」押川千惠叫道。不是host,是ghost啦。什么host,是亚涅斯特·霍斯特(注:亚涅斯特·霍斯特(Ernesto Hoost),荷兰前踢拳手。曾为K-1(立式综合格斗赛事)四天王之一。)吗?是K-1吗?暴龙藤井吐槽,掀起一阵爆笑。
不好意思,我今天没时间,叫神野仁美明天再来——桑幸婉拒道,在爆笑余音中坚定地站起,他已到达极限。虽然不很确切地明白是何种因素,又是怎么触及他的底限,总之,他已到达极限。
离开「世界和平馆」,外头一片漆黑。想到要折回A馆就累,但背包放在研究室。没有背包,明天骑脚踏车上班时会很麻烦。桑幸步出东门,穿越马路,进入西校区。他有些心不在焉,约莫是与文艺社成员的交谈——或者说交流,造成的创伤吧。
桑幸跟不上话题,一个人遭忽略,就当是没办法的事,也可说是不出所料。在丽短,桑幸与学生是不同星球的居民。即使换到垂乳根国际,状况仍然不会有戏剧性的改变。
这次桑幸会受伤,倒不是被学生的话题圈子排挤,而是途中硬被拖进重力圈所致。
文艺社搞什么COSPLAY?虽然桑幸感到疑惑,但姑且与他无关,反正不可能和二十几岁的小姑娘谈得来,于是桑幸默默坐着,却意外被扯进话题里。
「要走白袍路线,桑幸老师一起扮或许不错。」护士山本冷不防地提议。
「啊,好耶,扮外科医生之类的。」
「外科医?挺王道的。」
「耶!直江庸介!」
「那是谁?」
「《白影》(注:原作为渡边淳一的《无影灯》,二〇〇一年由中居正广主演,第二次拍成电视剧。)啊。你不晓得吗?中居演的。」
「我知道,渡边纯一写的吧?我还满萌的。」
「萌谁?」
「当然是渡边淳一。」
「耶!梨花的老头萌!」
「这个喜欢《爱的流刑地》(注:渡边淳一的长篇小说,曾改编为电影、电视剧。)的女人!」
「可是,要扮外科医生,财前是不是比较好?从氛围来看。」
「谁?」
「你不晓得财前吗?《白色巨塔》(注:山崎丰子的长篇小说,多次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财前五郎为作中主角之一。)啊。」
「财前我知道,搞不好颇合。」
「通报『财前教授总会诊!』接着医院的走廊上,一团实习医生跟在他身后。」
「哦哦。」
「实习医生满萌的。」
「很萌、很萌!」
「我比较萌病人。」
「耶!小穗的恋绷带癖!」
「还有恋点滴癖。」
「根本是变态。」
「老师觉得怎样?」木村社长转头问桑幸,「是不是倾向扮财前?」
事情的发展过于突兀,桑幸张口结舌。此时,护士山本插话:
「假如财前不行,小孤岛大医生(注:山田贵敏漫画原作的电视剧,也译《离岛大夫日志》,描写医师五岛在缺乏医疗资源的荒僻离岛奋斗的故事。)也不错。」
听到这一句,牙牙——押川千惠又激动附和:「五岛!有像、有像、有像!」暴龙藤井也盛大地晃动肥肉,「哒嗄嗄嗄嗄」地笑。
待笑声略微平息,木村社长一脸严肃地开口:
「老师,你有白袍吗?听诊器和头镜我们会准备。」
午休时间,走向餐厅的学生看到在「世界和平馆」前的广场,摆摊招揽新生的社团,包括网球社、排球社、书法社、插花社、摄影社……不知为何,其中掺杂一名外科医师与数名护士。那是啥?咦,文艺社?哦,是COSPLAY吧。护士就算了,那个医生是谁?根本不像学生。咦,那是桑幸嘛。真的,是桑幸耶,桑幸。不过,桑幸怎么会COSPLAY医生?原来桑幸是那种家伙?他是个超爱COSPLAY的老师,好蠢。哎,有什么关系,反正挺好玩的。只是,干嘛在学校搞COSPLAY?没错。难道他在扮小孤岛大医生的主角?大概吧。要是真的,未免太爆笑。好笑、好笑,笑死人——桑幸脑中浮现这样的场景,浑身发僵,继续啃着盐煎饼。
穿过县道,桑幸进入西校区。这里比东校区阴暗许多,树木蓊郁,夜灯也不够明亮,但能嗅到一股鲜甜的气味,应该是花香吧。
从大门笔直前行,右侧是双层的B馆,左侧是旧礼堂。礼堂入口的石阶旁有座电话亭,牛腰大概就是爬过去打119求救。的确,离A馆所在的西侧颇远。摔下四楼后还能爬这么远,生命力惊人。坊屋提过,要杀牛腰不打爆他的头不行,桑幸仿佛能理解他的意思。经过电话亭前,里面好像有人影,但话筒挂得好好的。
约莫是赏花时着凉,鼻水流下,桑幸从口袋掏出面纸一擤。旧礼堂与餐厅之间的小径上,摆着两个有盖的大垃圾桶。桑幸打开「可燃垃圾」桶的铁盖,传来骨头倾轧般「叽叽叽叽」的声响。桑幸扔掉面纸,直接走向A馆。
不到七点,A馆玄关已无半个人影。对面餐厅的窗户也放下窗帘,一片阴暗。
桑幸步入昏暗的玄关大厅,压下电梯按钮的瞬间,突然感到非常不舒服。像是冰冷的舌头舔过脖子,桑幸浑身哆嗦。电梯下来,门打开后,看着内部散发苍白光芒的方箱,前些日子历经的电梯故障记忆复苏。方箱与棺材的形象连结在一起,桑幸有种预感,一旦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桑幸放弃搭电梯,改爬楼梯。他在三楼就没力了,仍不断发出「咕噎」呻吟,勉强爬上最后一阶。从楼梯间眺望西侧走廊,一道道排列齐整的门紧闭,空无一人。日光灯下,走廊地板显得又湿又黑。
踏上走廊,脚步声格外响亮,好似在暗渠中前行。桑幸感觉有人跟在后面,不禁加快速度。
抵达研究室,回头一看,走廊没有人影。他稍稍宽心,掏出钥匙开门。步入室内的瞬间,冷不防被一棍击中般,一股神秘的浓密气息扑上来,恐怖的情绪揪住心脏。里面有人!回过神,他已在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或许是还不熟悉,迟迟找不着。焦急寻觅开关的短短几秒钟,桑幸的目光确实捕捉到那东西。
就在拉下的百叶窗右边。淡淡的月光透进窗叶缝隙,凸显出欲融入黑暗的那东西的轮廓。
轮廓不甚清晰,但桑幸立刻晓悟,那是人。有人吊在窗框上!遭绳子圈住的人四肢无力垂下,头不自然地往前弯折。
上吊的尸体——桑幸拔腿想逃,脑袋却狠狠被敲一记,跌倒在地。
落入陷阱
电灯突然亮起,有人间:还好吗?桑幸啊呜呜地呻吟,额头疼痛欲裂。于是,有人再次关切:没事吧?他抚着太阳穴,总算挤出一句「没事」。蓦地,他想起那具上吊尸体,爬起来喊着:不得了,有人上吊啦!只见站在旁边的人正拨打手机。对方穿得一身黑,看来是冷漠女神神。
此时,桑幸发现自己躺在研究室门口附近的地上。原来他搞错逃跑的方向,迎面撞上门旁的墙壁。疑似神神的女孩冷静地讲电话,桑幸猜想是在联络警方或消防队。真是可靠,就交给她处理吧,桑幸再次瘫倒。稍微放下心,太阳穴便疼得更厉害。
「去一趟医院比较好。要叫救护车吗?」讲完电话的人俯视着他问。这冷淡的口气,没错,就是神神——神野仁美。
伸手抚摸,额头渐渐肿了起来,但大致上无恙。撞上墙壁后,桑幸是从脚开始瘫软,所以脑袋没撞地。或许只是惊吓过度,腰腿使不上力,也就是所谓的吓软腿,其他地方似乎没受伤。重点的是上吊的人,那才是眼前的要紧事吧。我没大碍,上吊的人呢?桑幸问。低头俯视他的神神,面无表情地应道:
「上吊的人?」
「窗边有人上吊。」
「哦,你是指那个。」神神一脸索然。看来,这家伙不单冷漠,还天不怕地不怕,显得更加可靠了。桑幸打定主意,把一切托付给对方,继续瘫在地上,呆呆望着天花板的日光灯。
神神离开桑幸,走近窗边。听到奇妙的声响,桑幸撑起上半身望去,发现神神站上椅子,凑近观察上吊尸体,当场吓傻。这根本已超越胆大包天,更令人惊吓的是,神神准备将尸体从窗前放下,并搬过来!桑幸刚要呜哇哇哇哇地狼狈惨叫时,神神开口:
「这是假的。」
「假的?」
「就人偶啊。看出来了吗?」
神神面无表情地说,把那东西放到长桌上。人偶……?当然,不然怎么可能轻易解下和搬动。哈哈,是人偶啊。哈哈哈,桑幸吐出不成声的笑,浑身一软,又像片生鱿鱼般瘫倒。
怎么,是人偶啊。这样啊,哈哈。哈哈……可是,怎么会有人偶?桑幸的鱿鱼身躯顿时冒出猜疑的尖刺。……我懂了,是恶作剧,捉弄新老师的恶作剧,就像《少爷》(注:日本明治时代作家夏目漱石的代表作品之一,主角是刚从大学毕业的热血教师。)里的蝗虫或蚱蜢。不必说,安排这场恶作剧的,就是喜欢COSPLAY的文艺社及房工大。找我去赏花,趁机吊一具人偶吓我。哈,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总算明白。是啊、是啊,我彻底上当,完完全全掉进陷阱!
此时,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文艺社成员从走廊跑进研究室。想必是神神打电话叫她们来的吧。
社员围住仰躺在门边的桑幸,低头俯视他,口口声声问「没事吧?还好吗?」听起来颇为担忧,但不必怀疑,她们内心都在大笑。我知道,你们俯视着落人陷阱的野兽,正大叫快哉是吧?啊啊,请吧、请吧,趁机尽情地一起嘲笑我吧。桑幸暗暗呐喊着,继续赖在地上。他突然被一股欲望攫住,想将窝囊耻辱的模样彻底暴露在世人面前。
看哪,怎么样,丧家之犬露出了它的肚子。呜呜哀鸣着露出肚子,你们看个仔细吧。看不清楚?要我拉开衬衫,亮出西瓜般浑圆的肚腹吗?要我展现甲虫幼体般又白又凸的圆肚子吗?看呀,不是你们说要看的吗?这些全是你们干的吧?看呀、看呀,这就是我的肚子,愚蠢丧家犬的大肚腩。
桑幸受骗上当的愤怒,不知是遭压抑还是隐匿,并未浮出表面,唯有呕气的心情浓得化不开。在文艺社成员的注视下,悲哀之水从身躯深处渐渐渗透上来。桑幸语带哽咽地开口:
「星期日的事也是你们干的吧?是你们把电梯弄停的吧?我知道的。还有笑声、敲窗声,全是你们的杰作。我知道,我都知道,够了吧?不要再闹我。」
说着说着,悲哀之水泉涌而出,一滴泪从桑幸的眼角滑落。
文艺社成员神情古怪,愣愣盯着瘫在地上的男人。
「星期日电梯停了吗?」神神发问。不愧是神神,唯独她丝毫不显困惑,或者说,她根本是规格外。
「敲窗声是指什么?」
「是你们把我关在电梯里的吧?没关系,不用说我也明白。你们早知道我在圈外吧?没错,我就是圈外人,被排除在外的孤独之人!」
听完桑幸意义不明的话,社员们困惑地面面相觑,只有神神的步调没遭打乱。
「有人敲窗吗?这里可是四楼。」
神神走近窗边,拉起百叶窗,打开窗户,往外探看:
「怎么敲的?办不到吧。会不会是风吹来的东西撞上窗户?」
神神话音刚落,桑幸随即应道:
「才不是,是有人咚咚咚地敲窗。就是你们吧?是你们干的吧?我都知道,所以不要再吓我。够了,放过我吧,你们回去吧。」
泪眼汪汪的桑幸仰躺在地,语带哭腔。他边泣诉边滋滋滋地吸着鼻涕,脸庞被泪水和鼻水糊得闪闪发亮。
你们回去,回去啦。文艺社成员围着不断哀求的桑幸,依旧满脸迷惑。她们交换眼神,渐渐感到好笑。这种状况确实滑稽,因此好笑的成分益发浓厚。
先是迷你裙辣妹早田梨花「科呵呵」地轻笑出声,接下来想必会产生连锁反应,引起大爆笑。在那之前,神神叫道:
「原来如此,我懂了!」
于是,社员全望向窗边。
「你发现什么?」木村社长问。
背对窗户的神神回答:
「我已解开『受诅咒的研究室』之谜。」
「真的假的?」暴龙藤井打岔。
「当然是真的。」神神还是老样子,表情毫无变化,却流露一丝得意。神神右手抓着下巴,摆出侦探架势,继续道:
「而且,我也拆穿了409四月幽灵的真面目。」
在后门待机
下周日傍晚,桑幸离开公寓,摇摇摆摆地骑着脚踏车,依吩咐在规定的时刻来到垂乳根国际大学的西校区后门。
交代他这么做的,是以侦探自居的冷漠女大生神神。她告诉桑幸,若一切顺利,星期日黄昏会打电话给他,要他在家等。桑幸遵循指示,在五点多接到通知。神神以近乎命令的口气,叮嘱他避开正门,不能被任何人发现,晚上六点前到后门。桑幸无从抵抗。
毕竟他仰躺在地,露出肚子,呜呜呜地呻吟。沦落到那步田地,再也无法挽回。桑幸怀着北国湖泊般无尽深沉的认命感度过周末,迎接星期日。
话说回来,至今为止,桑幸也认命过许多次,但这次没有任何具体的对象,不晓得究竟是对什么认命,因而断念之深,是前所未见的激越。其深处是一片无垠大海,不断下坠的桑幸化为栖息在认命汪洋中的一条鱼,静静蜷缩在光照不及的黑暗角落。一旦变得如此,桑幸反倒卸下重担,轻松许多。
嘿嘿,我是丧家之犬,我就是丧家之犬——桑幸按着古怪的节拍低喃,带有豁出去的耍赖感。不好意思,我就是丧家之犬,怎样?没错、没错,随时能露肚皮给你看,干脆连小鸡鸡都亮给你看如何?他甚至萌生出扭曲的志气。
关于研究室的上吊人偶,木村社长辩解那绝不是要吓唬桑幸,而是《灵媒侦探小阎魔》里的角色道具。在奈良知名古刹工作的龙禅寺小阎魔,是个小和尚侦探,总背着受害者尸体勘查现场,借通灵感应来破案。COSPLAY小阎魔时,上吊尸体是不可或缺的道具。鬼才晓得那种屁事!桑幸在内心学江户汉子呐喊,却没勇气当面教训把青春年华耗费在COSPLAY上的文艺社成员。
尽管并未完全摆脱大伙联手设计他、害他出糗的疑虑,停伫在认命深海中的桑幸鱼已无所谓。想陷害就陷害吧,来啊、来啊,我随时都能配合跳进陷阱——自暴自弃的心态支配了桑幸。
早田梨花和房工大一起搬进研究室的物品,书籍只有五箱,但录影带、DVD、COSPLAY服等杂物数量惊人,研究室顿时狭窄许多,犹如儿童剧团的后台。与其说是借研究室给文艺社,更像是桑幸寄住在文艺社社办。不过,嗳,没被赶出去就该偷笑了——桑幸完全接受现实,十分平静。
接近神神指定的晚上六点时,桑幸在后门下车。一旁的森林射出手电筒光线,有人叫道:「桑幸老师,这边、这边。」桑幸牵着脚踏车,循校地围墙铺设的简易道路走进林间小径。夕阳已藏身西方丘陵,但天际仍有一些亮度。
西校区有三个门,包括正门、同样面对县道的北门,及体育馆旁对着树林的后门。桑幸原本不晓得设有后门,不过社员指引他「沿校地前进,以体育馆为路标」,所以很快就找着。
文艺社成员已集合在森林里,到场的有木村社长、牙牙及早田梨花。暴龙藤井今天不能来,神神和护士山本潜入A馆。木村社长以手机通报:桑幸老师准备OK。
「我们在这里等一下。」木村社长说道。四人在森林小径面对面站着,仿佛在烤火取暖。不过,此处没有火,只能靠牙牙脚边一盏以手电筒来说尺寸极大的灯。桑幸赞叹「好大的灯」,早田梨花回答「跟房工大借的~」。她今天穿附蓬松毛皮的焦褐大衣,戴着遮住一半脸的墨镜,怎么看都是带客人一块去上班的酒店小姐。附带一提,木村社长仍是一贯的巴士车掌套装,牙牙外罩深绿连帽外套,足蹬黑长靴,活像在国道沿线卖菜的农家欧巴桑。
仔细一瞧,小径旁有个纸箱屋,屋顶覆盖塑胶蓝布,似乎住着游民。目前纸屋里空无一人。
桑幸习惯看到游民的住处,便钜细靡遗地观察。或许是源自潜意识的不安,担心不知何时会沦落相同的境遇。此刻,桑幸也带着检视房屋展示场的眼神,窥探纸箱屋。木村社长见状,出声介绍:
「啊,那是神神家。」
「什么意思?」桑幸一头雾水地反问。木村社长应道:「神神住在那里。」桑幸更觉没头没脑,于是,早田梨花解释:
「神神是游民女大生。」
原来如此,她是游民女大生……呃,那是啥?桑幸不禁一愣。木村社长说明,神神原本住在公寓,但付不出房租,变成游民。哦,这样啊,既然有无家可归的中学生(注:指田村裕的自叙作品《无家可归的中学生》。),出现无家可归的女大生也不稀奇——拜托,谁能轻易接受?况且,神神一点都不像个游民。社员替桑幸解惑,神神肚子饿就捡学生餐厅的剩饭,或捡打工的快餐店剩下的便当充饥。洗澡就到体育馆的淋浴间,那边还有媲美温泉的大浴池,衣物则寄放在朋友家,朋友会顺便帮忙洗衣服。
「神神觉得这里离学校很近,挺方便的。」木村社长接着道。「森林中能采到菇类与山菜,告诉农家她住这里,农家会送她白萝卜或青葱。她偶尔也会设陷阱捕麻雀。」
「神神超会捉麻雀。」早田梨花称赞。「比猫厉害。」牙牙附和。
桑幸一脸惊愕,重新打量起神神的「家」。
「我们社员大多很穷。」换早田梨花发言,木村社长和牙牙「对呀、对呀」地表示同意。
「虽然我妈赚满多的,却被我爸花光光。而且,他在外头有女人。」早田梨花补上一句。
「我爸也差不多,他是信用卡破产失踪。」牙牙笑着提起根本笑不出来的悲剧。「社长家小孩一堆。嗳,是几个人?」
「九个。奶奶和婶婶也住在一起,所以是十三人家庭。」
「每次听都觉得好恐怖。」
「应该去上电视节目的大家族特集。」
「就是说咩。」
这样啊,原来都是些穷人——桑幸的心境一阵祥和,想再多听一点贫穷事迹,但话题很快转开,聊起早田梨花的前男友骑机车冲进民宅居然没人受伤,还有牙牙的祖父老年痴呆,把洗衣精当成酒喝下去,被救护车载走,及木村姐在公司劈腿搞不伦等等,借以打发时间。
话说回来,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桑幸当然想知道,却不小心错失提问的时机。更正确的讲法是,他认为「反正无法违抗」,全身浸在认命之水中,又受自暴自弃的情绪支配,觉得问也没用。
不久,夕阳西下,天色暗得看不清彼此。木村社长依然不准大伙开手电筒,多次打手机联络。七点过后,木村社长结束通话,说声「我们走吧」,众人便鱼贯往后门移动。虽然没举旗子,但穿深蓝套装搭配巨大珠扣肩包,匆匆前进的木村社长,活脱脱是旅游巴士向导。
简朴的铁门两侧,铁丝网延伸而出。木村社长掏出钥匙开锁,真不晓得她怎么弄到手的。「保持安静,手机记得切成静音模式。」大伙遵循木村社长的嘱咐,进入门内,眼前就是体育馆。
星期日的这个时段仍有活动,窗户透出亮晃晃的灯光。人们运动发出的声响、球类弹跳声,及运动鞋磨擦地板的啾啾声,回响在馆内。
众人排成一列,沿着铁丝网在黑暗中前行。蚂蝠振翅飞起,仰头一看,天空挂着昏黄的月亮。
409研究室的访客
来到学生餐厅后方,众人兵分两路。
牙牙、早田梨花队原地留守,木村社长、桑幸队前往A馆。不过,桑幸只是跟着木村社长。他们避开警卫室,从东侧靠近A馆,走到建筑物背后的紫丁香底下,桑幸才晓得要进去A馆。
上个星期日,「孤高的学者,桑潟幸一副教授」便是从紫丁香底下的铁门进去。仅仅是一周前的事,却仿佛是遥远的过往,真不可思议。桑幸以为文艺社也周到地打了这道门的备份钥匙,没想到,木村社长直接转开门把,里面似乎已先解锁。
跟上星期一样,夜灯光线透进正面玄关的玻璃,微微照亮楼梯间。木村社长没搭电梯,而是走楼梯。到二楼后,木村社长脱下鞋子拎在手上,并吩咐桑幸照做,大概是要消除脚步声。桑幸乖乖听从。
踏上四楼,木村社长突然从导游变身电视剧里的刑警,她紧贴着墙,自楼梯间窥望西侧走廊。接着,她竖起食指抵住嘴唇,示意桑幸别出声,像只猫似地蹑手蹑脚,轻快溜过走廊,桑幸连忙追上。途中,木村社长暂时闪进女厕,观察走廊的情况片刻,继续穿越走廊。黑暗中,浮现消防器具的红灯及紧急逃生口的方形绿灯,成为微弱的光源。
木村社长在最边缘的桑幸研究室两道门附近停步,从口袋取出钥匙,打开409对侧面南的研究室门锁。即使在黑暗中,仍看得出写有研究室主人姓名的名牌「茂吕育男教授」。木村社长毫不迟疑地闪进绰号「即身佛」,也就是肖似即身佛的老教授研究室,桑幸尾随在后。木村社长怎么会有茂吕教授研究室的钥匙,桑幸不得而知。不过,既然是那个茂吕教授,许多人拥有他的钥匙也是没办法的事。
木村社长关门后,取出手机,借荧幕的光再次向桑幸比出「嘘」的手势。室内飘着奇妙的臭味,桑幸想起这里也是「渔捞社」的社办,总觉得整个就是蠢。平常,茂吕教授身上就臭臭的,原来撇开老人臭,还有这个房间的臭——桑幸恍然大悟,不合宜地拍一下膝盖。
木村社长自巨大珠扣皮包取出数位相机,将相机调到「录影」状态,打开一条门缝,钻出走廊。她要干嘛?桑幸从门缝偷看,只见木村社长把摄影机摆在茂吕研究室旁,装消防器具的铁箱上,并覆一块布伪装。明明皮包放在研究室里就好,不知是不是没随身携带会不安,她仍背在肩上,感觉很怪。
木村社长迅速折返,传出一封简讯。等待一会儿,手机便「哔哔哔」地震动,她瞄瞄画面,低语:「OK了。」
桑幸不明白什么OK了,伫立在黑暗无光的研究室,一股不安袭来。这会不会是陷害他的圈套?星期日晚上,在漆黑无人的研究室与女学生独处,万一当场被逮,遭指控性骚扰,可就百口莫辩。思及此,桑幸嗅到木村社长的发香,手脚一慌。开啥玩笑!然而,现下与女学生共处黑暗密室的情况,实在无从辩解。即使被误会两人有不纯的关系也不奇怪。
该逃吗?可是,木村社长尖叫就完蛋了。警卫一冲过来,万事休矣。被当成现行犯逮捕、告上法院、请求赔偿,最后遭到革职,招致千夫所指。啊啊,毁了,我的人生已毁,内心惨叫连连。渐渐地,桑幸觉得一根手指也没动,却无端受抨击太没天理,于是突发奇想:既然都会被抓,干了总比没干划算。没错,清清白白仍被咬定有罪,不如尝尝甜头再承受指责。那么,绝对要大干一场。或者说,不干才是脑袋有问题。
木村社长打开一条门缝窥看外头,想必是在观察斜对面的409研究室。眼前的猎物毫无防备地背对桑幸,甚至近到用不着伸手。此时,木村社长根本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也不是诱人的女孩等事实,从桑幸脑海消失无踪。只剩一名冒险在夜晚的密室与中年教师独处的「女学生」,如同即将遭猥亵教师毒牙蹂躏的年轻女子普遍形象。
说要大干一场,但要干什么、到何种程度都不明确,不过,只要动手,自然会水到渠成,尽力而为便是。桑幸呼吸急促,汗水涔涔。嗳,上啊,扑上去!深深的绝望与猥琐的欲望搅成一团,涌上心头,脑中掠过从背后搂住女体搓揉胸脯的画面,手掌仿佛传来触感时,一道白光冲击眼帘。
桑幸「啊」地轻叫,木村社长回头示意他安静。原来是走廊的日光灯亮起,对面成排的门清晰可见,当然斜对面409研究室的门也浮现在灿灿白光中。一定是谁打开走廊的电灯。
好一阵子没动静,桑幸不禁心生害怕,坐立难安。刚要问「怎么?目前是什么情况?」,远处传来「噢哇哇」地大叫。
那不是一个人的叫声,桑幸联想到有人在麻将桌上胡牌的场面。紧接着,伴随「砰」的爆炸般声响,门猛然打开。他发现打开的是409研究室的门,里面有人跑出来。
一个、两个……共计四个男子陆续现身,跑过走廊后,从桑幸的视野消失,似乎是奔向中央楼梯。不久,另一个男子出现,抱着巨大的筒状物。大概是惊慌过度,他差点撞上对侧墙壁,踉踉跄跄地勉强站稳,赶上先前的四人。啪哒啪哒,如连击大鼓般的脚步声在走廊回响,很快便远去,转眼消逝。只剩敞开的409研究室大门,及白光遍洒的无人走廊。
什么、什么、什么?桑幸在内心叫着,脑袋一片混乱。不过,他仍察觉正面瞧见的男子中,至少有两张认识的脸孔。他们怎会在这里?恍若看见梦中的登场人物,非常不可思议。桑幸从记忆中拖出那两张脸,摆在一起比对。
一张脸是戴黑框眼镜的警卫,另一张脸则是平头的园村事务课长。
惊人的真相
二十分钟后,桑幸与文艺社成员在后门附近的神神「家」集合。
不过,纸箱屋只塞得下两个人,所以大伙在林间小径上,围着电池式提灯,找圆木和砖头坐下,颇像在露营。
神神从「家」中搬出瓦斯炉和茶壶烧水,护士山本(不过,她今天穿牛仔裤和羽绒外套)将红茶包放进纸杯。
桑幸坐在倒放的旧水桶上,感觉像真的在露营。透过长出嫩叶的树林,望着云层间发光的月亮,他不止一次怀疑自己怎会待在此处?闻得到草木及泥土气味,这究竟是哪里?桑幸茫然啜饮红茶。
社员看着液晶画面播放木村社长拍摄的影片,高兴地哇哇叫。409研究室里发生什么事,桑幸已得到说明。简而言之,就是潜伏在A馆的神神与护士山本,打开四楼西侧走廊的日光灯后,从屋顶将上吊人偶垂降至409室窗外。同时,牙牙与早田梨花借用房工大的强力灯照向409室的窗户。于是,待在409室的人吓一跳,落荒而逃。
原来如此。可是,409室为何会有人。桑幸一问,木村社长得意地说,这次多亏神神的推理,希望神神解释。但神神想先喝红茶,桑幸只好乖乖等待。
难道园村他们和文艺社一样,想解开「受诅咒的研究室」之谜?会不会是素人侦探活动?桑幸暗暗猜测,但解释不通。不管怎样,那都是他的研究室,莫名其妙的人任意出入实在困扰。那些人怎会在我的研究室?桑幸再次客气地发问。
「再说,他们是什么人?」桑幸追问。
木村社长盯着相机荧幕回答:「事务室的园村课长和警卫叔叔,剩下两个不认识。最后拿天文望远镜跑出来的是猪平大叔。」
「耶!猪平大叔!」护士山本叫道。
「天文望远镜?那个臭老头是带着怎样的表情去买的啊?」牙牙附和。
「邮购啦,绝对是邮购。猪平大叔之前提过邮购的事。」早田梨花接过话。
猪平是肥原车站附近的一家猪排店。桑幸没去过,但那里的下酒菜丰富,是垂乳根相关人士经常光顾的店。
「不认识的那两人应该是朋友吧。」木村社长推测。
「同好之士!同好之士!」牙牙连说两次。
最后一个踏出研究室的是猪平的老板,他怀里的巨大物品是天文望远镜。可是,为何要拿天文望远镜?桑幸暗暗纳闷,想起园村等人的脖子上,疑似都挂着双筒望远镜。这样啊,同好之士。原来如此——桑幸不禁拍膝。
「你懂啦?」木村部长问。
「嗯。」桑幸点点头,「他们在赏鸟。」
瞬间,所有社员一齐垮下肩膀。
「怎么可能?是偷窥吧。晚上拿望远镜,除了偷窥还会想干嘛?」
晚上拿望远镜,通常不是观测天象吗?话虽如此,听到偷窥,桑幸也恍然大悟。那么,他们是在偷窥哪里?
「体育馆的女澡堂。」护士山本替桑幸解答。
「体育馆的女澡堂在二楼,外头有遮蔽。可是,从409研究室所在的角度,恰恰能透过天窗窥探里头。」木村社长接着道。
「体育馆前方不是树林吗?受到树林的遮挡,A馆其他地方看不到,唯独409室能看见,而且限定四月。」早田梨花补充。
确实,晚上从研究室窗户,可望见林子另一头的体育馆灯光。然而,倘若看得到女澡堂,桑幸应当会发现。姑且不提白天,那样的距离,即使夜晚无法看得一清二楚,也能分辨出是女澡堂吧。桑幸不可能错过大好机会,肯定会立刻冲去买望远镜。
听桑幸说看不到女澡堂,木村社长解释:
「今年碍于预算,游泳池从五号星期日才开放。」
桑幸想起,园村也提过这件事。木村社长继续道:
「体育馆的淋浴间整年都能使用,澡堂则是游泳池开放期间才能使用。」
原来如此,桑幸在研究室待到晚上,仅有三号星期五起的三天。星期五、六,由于景色新奇,他专注地凝望体育馆和树林,但游泳池——也就是女澡堂还没开放,难怪他没看出任何名堂。
星期日起,游泳池开放。不过,当晚桑幸仅仅在听到奇怪的笑声、确认外面状况时开窗,并未注意到体育馆。除此之外,桑幸只在被上吊人偶吓到那天,在研究室待到晚上,可是他根本无暇注意窗外。桑幸恍然大悟,又问:
「怎么会限定四月?」
这次换牙牙回答:「因为榉树。」
「榉树?」
「没错。」木村社长马上接着解释:「体育馆前的树几乎都是桧木、喜马拉雅冷杉,但其中掺进一棵榉树。榉树是落叶树,春季到秋季树叶茂密,但冬季会落叶,所以能从409研究室看到体育馆。」
「只有榉树落叶的时期,也就是冬季得以偷窥。可是,近十年来,冬季游泳池都没开放。通常到十一月的勤劳感谢日(注:十一月二十三日。)就关闭。」
「偷窥狂肯定很困扰。」牙牙插话。木村社长继续道:
「榉树会在四月长出新叶,游泳池也在四月开放。只有四月能勉强偷窥,进入连休假期就行不通。」
「真教人心急。」早田梨花站在偷窥狂的立场说。
「急死了、急死了。」牙牙附和。
「我们趁暑假晚上偷偷调查过409研究室,但榉树已长出叶子。」
木村社长语尾刚落,牙牙又插嘴:
「长得密密麻麻。」
「根本查不出所以然。不过,桑幸老师吓昏的那一晚,神神发现从研究室看得到女澡堂。对吧,神神?」
游民女大生神神深深戴着平时那顶黑毛线帽,默默喝红茶。她不是不高兴,而是对这个话题失去兴趣,心不在焉地想别的事。对吧,神神?一般情况下,笑呵呵地发问,本人毫无反应会冷场,却没如此,约莫是大伙已习惯。沉默片刻,不是护士打扮的护士山本开口:
「那么,四月幽灵究竟是怎么回事?」
「嗄,小穗,难道你还没看出?」木村社长一脸吃惊。
护士点点头,「不是很清楚。」
「有够笨的!」看起来绝不聪明的巨大墨镜女早田梨花评论。
牙牙不服输地反击:「耶!千叶偏差值最低女!」
众人放声大笑,护士山本也跟着大笑。桑幸摸不着头绪,唯一能确定的是气氛很欢乐。神神依旧面无表情,但感觉并不阴沉。
「所以,对偷窥集团来说,四月时409研究室有人相当不妙。于是,他们装神弄鬼,吓得别人不敢在夜晚靠近。这便是四月幽灵的真面目。」早田梨花得意洋洋地总结。护士山本微张着嘴,「噢噢」地发出赞叹。
「上星期日吓唬桑幸老师的也是偷窥集团吧,社长?」早田梨花抛出话题,木村社长补充说明:
星期日晚上,桑幸出现在研究室,对兴冲冲在游泳池开放第一天集合的偷窥集团,完全是意料之外的状况。接获大门警卫室通知的警卫叔叔,为桑幸打开A馆后门,随即切断桑幸搭乘的电梯电源,当然是要拖延时间,收拾409室的偷窥道具逃跑。一伙人撤退至某处,认为桑幸每晚都赖在研究室会造成困扰,决定吓吓他。四楼研究室的通风口与屋顶相通,桑幸听到的笑声,不是那伙人就是玩具笑笑袋的杰作吧。偷窥数年的他们,吓唬过研究室的主人好几次,早已驾轻就熟。不用提,敲窗及在绝妙时机熄灯,也是那伙人动的手脚。
「那些臭老头还真能干。」护士山本感叹。
「伟大的色欲。」牙牙接腔。
「或许他们是吓人吓上瘾。」护士山本又说。
「搞不好。」木村社长赞同。
「不过,他们要怎么敲窗?」早田梨花打岔。「那是四楼吧?」
「这个嘛,就是……咦?」木村社长原要明快地解答,思绪却卡住。
「用绳索绑住铅坠,垂下摇晃就行。铅坠撞击窗户,听起来就像有人在敲窗。」坐在树木残株上、拿枯枝在地上乱画的神神出声。以为她没在听大伙交谈,其实她听得一清二楚。
「对对对,就是这样。」木村社长笑道。「以上,证明结束。」
「OED。」牙牙接话。
「牙牙,不是OED,是QED(注:拉丁文quod erat demonstrandum的简写,「证明完毕」之意。)。」早田梨花立刻订正。「OED是别的啦,石油还是什么的。」
大概是指OPEC(注:Organization of the Petroleum Exporting Countries,石油输出国组织。)吧,桑幸暗想,但没吭声。这次换护士山本提问:
「那么,推吽吽下楼的也是偷窥集团?」吽吽想必就是牛腰教授。
「应该吧。」
神神打断木村社长的话,「不,牛腰是自己摔下去的。」
有人感到疑惑,于是神神丢开枯枝,拍拍手上的泥土,解释道:
「牛腰为何爬到较远的电话亭?只有一个理由。使用警卫室的电话,可能会被警卫发现。但牛腰必须湮灭证据,不希望被警卫发现。」
「什么证据?」早田梨花问。
「偷窥的证据。」神神即答。「我猜牛腰是偷窥集团的一分子,八成是园村课长邀他加入。牛腰选择409当研究室,也是为了偷窥。如果接收409的老师是同路人……」
「超LUCKY!」
「爱怎么偷窥,就怎么偷窥。」
早田梨花和牙牙纷纷附和。神神点点头,继续道:
「牛腰是在连休前坠楼。当时榉树已长出叶子,偷窥季节结束。」
「偷窥狂好遗憾,只能明年见。」牙牙带着节奏打趣。
「可是,牛腰不死心,千方百计想偷看,便探出窗外,拼命望向体育馆,最后不幸摔下去。」
超笨的!吽吽够蠢,真是执著的色老头——在众人盛大的爆笑声中,木村社长冷静地问:「那他要湮灭的证据是……?」
「牛腰拿着双筒或单筒望远镜摔下楼,一旦被发现,偷窥的事就会曝光,所以他才爬到礼堂前的电话亭。到那边的途中不是有垃圾桶?把望远镜扔进『不可燃垃圾』桶,盖上盖子,便不会被发现。然后,他再打电话求救。」
原来如此,护士山本出声。接着,众社员争先恐后地发言:
「不愧是神神。」
「千叶的游民女大生侦探!」
「好拗口。」
「不过,吽吽未免太强。」
「很强、很强。」
「平常会偷看到摔下楼吗?」
「不会、不会。」
「居然没死翘翘,真是厉害。」
「就是啊。还爬去垃圾桶那边,不愧是正港男子汉。」
「生命力媲美小强。」
「长相也媲美小强。」
「可是,会不会太傻啦?」
「超傻的。欸,回去前要不要吃波堤?」
「不要,没钱。」
「还是去猪平?」
「这点子有点邪恶。去恐吓老板,叫他免费请客。」
「太邪恶啦,有够邪恶。」
「人家喜欢猪平的绞肉炸猪排。」
「偶也是、偶也是。」
「老板的绞肉大概揉得特别带劲吧。」
「揉哪啊?」
「恶心,要吐了。」
「一边用天文望远镜偷窥,一边使劲揉呀搓的。」
「哎唷,好色。洒上白浊酱的绞肉~」
「呜哇!住嘴啦!」接着是一阵大爆笑。
确实,还有证据影片的处理问题。偷窥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行为,加上是由校方的行政人员与警卫主导,绝对会引发轩然大波。
「那影片你们打算怎么办?」桑幸姑且问问。
「保管在文艺社吧?」木村社长征询众人的意见。
「当然,这是重要的活动纪录。」早田梨花应道。于是,大伙七嘴八舌地提议:
「干脆当成同人志的附录。」
「要烧成光碟噢?」
「不行吗?」
「叫房工大烧。」
「那不如上传到YouTube。」
「吼,你真的很邪恶。」
「太邪恶了。」
「哎呀,总之是永久保存版。」
「就这样吧。」
「可以拿去向社团学姐炫耀。」
「对啊、对啊。」
「木村姐应该会喜欢。」
「肯定的,她八成会喜极而泣。」
「一定要给她看看。」
「给她看、给她看。」
「办个上映会怎么样?就我们自己人。」
「感觉很好玩。」
「不用找房工大吧。」
「找他们干嘛?」
「办在牙牙家可以吧?」
「再来喝生柚烧酎嘛。从庭院树上现采,产地直送。」
「好哇、好哇。」
「哦,我喜欢!」
「不要乱吐喔。」
依对话的发展,社员根本没向「上头」告发的想法。桑幸原本担心,万一公诸于世,事关垂乳根国际大学的名声,可能会惹来许多麻烦,听完不禁松口气。不料,众人话锋一转,矛头指向他,害他慌了手脚。
「不过,桑幸老师也会偷窥吧?」早田梨花率先发难。
「就是啊、就是啊,绝对会的。」牙牙叫道。
「搞不好明天就跑去买天文望远镜。」护士山本帮腔。
「桑幸绝对会买的。」
「毫无疑问,要我打赌也行。」
「嗳,食色,男人也。」
「待在409不偷窥,反倒危险哪。」
「反倒应该偷窥。」
「然后像吽吽那样摔下楼。」
「哈哈,好好笑。」
爆笑声四起,桑幸露出苦笑。此时,神神一本正经地问:
「你真的打算买望远镜吧?」
「我怎么可能去买?」桑幸依然面带笑容,其实稍稍动了购买的念头。想到只有四月能偷窥,他就莫名焦虑。早田梨花随即应道:
「那么,我家的望远镜没在用,送给桑幸老师~。」
谢谢……桑幸不能这么回答,含糊地应着,抬头仰望天空。朦胧的月亮爬得颇高,户外吹着湿暖的风,花朵的甜香弥漫。看样子,明天会下雨。
我差不多该回家了,神神说着,把提灯和家用瓦斯炉等用具收进纸箱屋,社员跟着起身。拜拜,明天见——众人七嘴八舌地道别,非常干脆地散会。
桑幸有种被抛下的感觉,突然一阵疲倦。他决定不要细想今天发生的一切,打开脚踏车锁。
先回家,冲完澡再喝个酒。桑幸暗暗盘算,刚要跨上脚踏车时,木村社长折返,说着「差点忘记」,递出一个纸袋。
「桑幸老师,麻烦了。」
木村社长留下这句话,便晃着肩包消失在黑暗中。桑幸取出纸袋内容物一看,是白袍与听诊器,还有头镜。月光下,桑幸盯着手上的道具,兀自伫立在森林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