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失窃的信件

新生活的基本问题

桑幸——桑潟幸一副教授转任垂乳根国际大学已一个多月,新生活依旧没步上轨道。

大学课程方面,以桑幸的情况,就像不断发射失败的太空梭,没有轨道可言。令他困扰的是,如何打发晚上的时间?尤其是怎么解决晚餐。在敷岛学园丽华女子短期大学(俗称丽短)教书的东大阪时代,晚上不必工作的日子,桑幸黄昏便泡在居酒屋懒懒地喝酒,再吃炒乌龙面或饭团充当晚餐。公寓的徒步圈内有数不清便宜美味的居酒屋,假如想转换心情,不管是烧烤、寿司、大阪烧,门槛恰恰好的店附近都有。除了平日常去的一军店,「候补」店也能搭配出毫不逊色的菜单,无可挑剔。居酒屋的选手阵容,战力极为坚强。

相较之下,垂乳根国际大学最近的车站——肥原站一带,只能用「凄惨」两个字形容。若说东大阪是百花缭乱的乐园,肥原就是荒野枯原。若说东大阪是海产丰富的鄂霍次克海,肥原就是死海。若说东大阪是奥林匹克运动会,肥原就是荒村的村民运动会。

居酒屋不是没有,猪排店「猪平」的下酒菜颇为丰富,评价不错,铁路沿线的烧烤店「鸟林」也不差。虽然跟东大阪的店家完全不能比,嗳,还算能忍受。

不过,这两家店有个问题,就是垂乳根国际大学的相关人士会频繁光顾。「猪平」的里肌猪排和绞肉猪排很受垂乳根的学生与教职员欢迎,往往会遇到认识的面孔。「鸟林」则是被垂乳根的招牌学系——国际交流系当成据点,每次都会有个疑似在教英文的眼熟西洋胡子巨人盘踞吧台,阻止桑幸单骑突入。在同僚和学生会出现的店里,不可能静下心喝酒。

不是没有垂乳根相关人士不会去的店,但没人去,也是有道理的。

车站后面的居酒屋,坐吧台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会唱卡拉OK,吵得要命。人称「耕哥」的秃老头似乎不满足同伴的吹捧,还会像司仪般对坐在普通桌位的桑幸来段开场白:「感谢光顾肥原『西露比亚』,小弟由~衷感谢。接下来,『西露比亚』的招牌卡拉OK超级舞台即将开唱,由小弟一路唱到底,客人尽管待到最后,尽情~享受!」桑幸简直吓坏。而秃老头唱的是<New York,New York>,还附上一段使用粉红亮片高礼帽与手杖等道具的舞蹈。不过衣服是租来的。

前奏响起,吧台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便声援连连:「哟,开头就来这首!」「肥原的亚斯坦(注:佛雷·亚斯坦(Fred Astaire,一八九九~一九八七),美国歌手、歌舞剧演员。),耕哥!」「今天很带劲喔,特带劲!」慎重起见,说明一下,店名「西露比亚」虽特别,却是很普通的廉价居酒屋,只是角落多摆一台旧式的雷射伴唱卡拉OK。所以,耕哥是在吧台与桌位之间,通往充满浓浓芳香剂气味厕所的狭窄走道上,拿着回音大到穿脑的麦克风,又唱又跳「New York,New York」。

接着,耕哥连续唱<My Way>、<Stardust>、<Feeling>,全是西洋歌曲,最后抛出一句「Thank you! Thank you so much!」下舞台。之后,就是老头子和老太婆的青春歌谣及演歌大会。在这家店,想安静喝酒是不可能的。「西露比亚」隔壁有家寿司店,桑幸穿过短门帘,坐到吧台一看,玻璃柜内一片惨淡,宛如暴风雨后的沙滩,散落着无精打采的沙丁鱼和色泽暗淡的章鱼脚。不料,出来招呼的师傅益发死气沉沉,脸色差得像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三天的鲭鱼。桑幸先点啤酒,请师傅捏乌贼寿司,没想到一拿饭粒就掉满桌。没见过散成这样的寿司、手指没力成这样的寿司师傅。没其他客人上门,安静归安静,但寿司松散成那副德性,却贵得简直是敲诈,桑幸不想再去第二次。

当然也有荞麦面店。菜单写着「纯正手打玉露荞麦」,名字是很有那么回事,点来一看,面条粗细不一,且松软易断。酒很普通,下酒菜倒是超凡出众——难吃到这种地步实在厉害的意思。吃鱼糕像在嚼塑胶,山菜天妇罗黏得像纸黏土。

踩遍各种地雷后,桑幸决定主要光顾县道旁的「兽民」(注:应是影射连锁居酒屋店「鱼民」。)。最近的连锁居酒屋意外地还不赖,菜单多样化,又便宜。唯一的缺点是,不适合单独去。「兽民」也有吧台座,不过,背对成群热闹畅饮的客人,孤伶伶地埋头喝酒吃菜,感觉不太舒服。加上垂乳根的人不时会出现,半点轻忽不得。哎呀,桑潟老师,你一个人?目前尚未遇见这种搭讪的情况,他仍坐立难安。

不然的话,就得搭电车到其他地方,但也不太对。这下真的只能在家开伙了——桑幸认真考虑时,陷入不得不付诸实行的局面。这部分后文会交代,在此仅简单描述桑幸调职一个月后的生活。有必要交代吗?要是读者问起,作者也无从回答。

COSPLAY教师

上一回<受诅咒的研究室>提过,桑幸担任文艺社顾问,研究室成为喜爱COSPLAY的文艺社杂物堆放处。打算在招生活动上COSPLAY护士的社员,要桑幸一起COSPLAY医生。

新学期的第二个星期一,是桑幸的COSPLAY出道预定日,木村社长指定他在午休时间到「世界和平馆」前——当然,是穿白袍、挂着听诊器、戴头镜的打扮。

桑幸一点都提不起劲。这也难怪,即使桑幸是COSPLAY狂热分子,一把年纪的大学教师,光天化日下在校内玩COSPLAY,像什么话。而且,桑幸并不喜欢COSPLAY。或者说,直到最近他才晓得COSPLAY是一种文化现象。更何况,桑幸身兼老师与社团顾问,没必要跟社员做相同的事。为何我要下海?桑幸愈想愈疑惑。尽管如此,桑幸心底深处,却潜藏着「没办法不下海吧」的认命感,完全屈服于将人类定义为COSPLAY动物的文艺社压力。他有种待在裸体族的的村子里,却只有自己穿着衣服的感觉。

另一方面,想到要COSPLAY,桑幸其实悄悄心生期待。虽然不到顾影自怜的地步,但想像着将被世人讥讽为COSPLAY蠢师桑幸,他感到一丝丝快感。既然如此,别半吊子扮医师,不如直接扮女装——桑幸的灵魂妖异地蠢蠢欲动。

恶,那谁啊?难不成是桑幸?好厉害,他完全豁出去了。还真敢,等于是在告昭天下嘛。有够恶心,可是他超敢。看起来挺像一回事。嗯,搞不好满合的。噢,仔细瞧瞧不坏哪,桑幸。

话虽如此,星期一早上到校后,从纸袋拿出白袍、听诊器和头灯时,桑幸仍不禁愣住。我真的要穿戴这些玩意,大白天的在众目睽睽下走出去?我的人生到此为止吗?不,莫非这是新的人生起点?这会是一种蜕变、是新桑幸的诞生吗?之前一直认为绝不可能COSPLAY,其实我意外合适吗?

桑幸漫无边际地寻思时,坊屋海人副教授送文件过来。仔细一瞧,戴狐眼造型眼镜、顶着飘逸褐发的副教授,居然穿深蓝底白花纹的和服与和式裤裙,赤脚踩着厚齿木屐。什么打扮?难道他终于头壳坏去?

「啊,这是森鸥外(注:森鸥外(一八六二~一九二二),小说家、翻译家、陆军军医。代表作有《舞姬》等。)。」

一身明治时代书生打扮的副教授察觉桑幸的疑惑,出声解释。

「午休时间,东校区的草地上要举行社团宣传活动,我准备穿这样参加。我担任少林拳法社的顾问。」

看来,他们也打算在招生时COSPLAY。可是,少林拳法与森鸥外有何关系?

桑幸一问,书生装扮的森鸥外答道:

「哦,老师不晓得《LOVING怦然心动☆义勇队》。那部漫画里,年轻的镜花(注:指泉镜花(一八七三~一九三九),小说家,主要作品有《高野圣》等。)、鸥外、漱石、子规(注:指正冈子规(一八六七~一九〇一),俳人、歌人,明治时期的代表文学家。)等文人会登场,当然个个是帅哥俊男。镜花使的是西洋剑,鸥外擅长少林拳法,就是边学医边打拳的设定。附带一提,漱石是以环法自由车赛为目标,正在练习自行车。」

桑幸听得一头雾水,总之他是在COSPLAY。不过,何必一大早就这么折腾?

「换衣服很麻烦啊。何况,这身打扮去上课,学生满捧场的。比起遭到忽视,有人捧场当然好,老师不觉得吗?不觉得噢?啊,可惜赢不过茂吕老师。」

由于长得和即身佛一个模样,而获得「即身佛」绰号的日本文化系老教授是渔捞社的顾问。近几年的招生活动上,他都穿碎白花和服,外罩短蓑衣,腰挂鱼笼,踩着草鞋,挥舞代表大丰收的旗子。而且是在广场,独自一人。

「厉害的是,渔捞社没半个学生COSPLAY,只有茂吕老师。很难以置信吧?啊,我也一样。不过,少林拳法社成员穿功夫装,说什么只有我COSPLAY,实在是自打嘴巴。那么,我先走啦。」道别后,练少林拳法的书生森鸥外,踩着木屐,发出「喀啦叩咚」的吵闹声响离开。

看情况,在垂乳根,老师COSPLAY是一种常识。这么一想,虽然觉得很蠢,却轻松不少。相较于短蓑衣配丰收旗的「渔民」,「医生」根本是小菜一碟。

到了午休时间,桑幸总算做好心理准备,匆匆吃掉预先买好的炒面面包。此时,木村社长打手机通知,COSPLAY因雨取消。望向窗外,的确在下雨,体育馆前的树木灰蒙一片。这么一来,他又不禁感到有些可惜,人类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

文艺社改成下星期三COSPLAY,桑幸重新下定决心,不料,那天中午突然要开招生委员会议,星期四也是相同情况。到了这个地步,桑幸渐渐觉得忍无可忍,暗暗咒骂起招生委员长鲸谷教授:你就是要妨碍我COSPLAY吗!

星期日,桑幸在住处悄悄换上白袍,挂起听诊器,并戴好头镜。揽镜自照,嗯,造型还不赖。桑幸假装自己是在进行诊疗的医生,拿听诊器四处按。理所当然,不管是按到柜子、桌子或电视都没反应。接着,他按到开着的电脑主机上,「嗡」地巨响传进耳中,吓得他「呜噢噢」地惊叫。桑幸脱下白袍,洗完澡又穿一次。这天直到睡前,他共换穿三次白袍。

翌日星期一,桑幸想着总算能COSPLAY,又下起雨。星期三要开会,星期四一早天气晴朗,桑幸抵达学校后,立刻前往鲸谷教授的研究室,表明就算中午开会,他也不能出席,排除万难等待午休的到来。

上午的课结束,回到研究室一看,文艺社全员到齐,终于要上场。社员随性说着「老师好」,向桑幸打招呼,并从纸箱挖出服装和小道具。

桑幸十分紧张,先在办公桌前坐下,问:你们吃饱了吗?社员回答,由于下午第一堂大伙都没课,想等午休完再用餐。桑幸下午有一年级的必修课,他已先备妥「饭团组合」(二九〇圆),虽然趁现在吃比较好,却没食欲。不如先泡个咖啡吧,桑幸从办公桌抽屉取出豆子,突然有人喊「桑幸老师」,吓得他连应声「是」都哑嗓。大概是要COSPLAY,紧张过头。

「我……我立刻准备。」桑幸语气慌张。

一贯身穿古早车掌小姐般怪异深蓝套装的木村都与社长说:

「啊,不是啦,请老师出去一下。」

「出去?为什么?」桑幸难掩困惑地问。化电眼浓妆、穿热裤的早田梨花,像打工的酒家女似地娇嗔「我们要换装嘛~」。「哦,这样啊。」桑幸站起,不小心撒出袋里

贴着「桑潟幸一副教授」名牌的门,「砰」一声关上。岂有此理,不满的情绪在桑幸肚里翻搅,却无计可施。大势已定,桑幸只是溪流卷走的一片竹叶。竹叶顺着水流冲往厕所,顺着水流小解,便意自下腹油然而生。于是,桑幸干脆顺着水流在马桶间关一阵子打发时间,还算是幸运。

从厕所回到研究室时,门碰巧打开,社员准许他进入。踏进研究室,他发现情况有些古怪。原以为社员要COSPLAY护士,但根本不是。

「扮护士的反应不太热烈,我们决定改扮鬼太郎(注:水木茂的漫画作品,多次改编成动画及电影。)。之前扮过,道具都留着。」头罩灰布的木村社长边说明,边拿眉笔在鼻子底下画胡须。

「桑幸老师看得出我们分别在扮谁吗~?」抱着眼珠老爹塑胶玩偶的早田梨花问,桑幸点点头,很快认出木村社长扮的是鼠男,护士山本是穿条纹背心踩着木屐的鬼太郎,扎两条辫子搭水珠图案洋装的早田梨花是猫女,牙牙的竹竿上挂着代表一反木棉的布。他唯独不晓得披黑斗篷、戴高礼帽的游民女大生神神,也就是神野仁美的角色。社员解释,她扮的是梅菲斯特。原来如此,桑幸又点点头,想起鬼太郎的漫画里确实有这号人物。

可是,最费解的是暴龙藤井。她穿着普通的运动服,脸上只涂灰色。见桑幸一脸纳闷,大伙催促「给桑幸老师瞧瞧」,暴龙藤井便摊开叠起的厚纸板。约莫两张榻杨米大的厚纸板涂成灰色,她从正中央的洞探出头。啊,是涂壁!就是涂壁没错。桑幸没来由地感动,社员也纷纷发出赞叹。

「暴龙的涂壁超炫的!」

「简直像到爆。」

「我们全被比下去了。」

「根本赢不过。」

社员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很快着装完毕。「我们走吧!」木村社长一声号令,众人迈步移动。

那我呢?我要扮哪个角色?话来到嘴边,桑幸慌忙吞回去。没有我出场的份吗?鬼太郎一行无视桑幸无言的疑问,嚷着「我们走喽!」浩浩荡荡离开研究室。至少在COSPLAY鬼太郎方面,社员似乎对桑幸没任何期望。

搞什么,丢下我一个人看家!桑幸暗骂着,灵魂却不住呐喊:

——不然我也能扮个鼠男啊!

真的,论起鼠男,桑幸有自信扮得比木村社长称职一百倍。虽然涉及性别与体型,但桑幸更具优势。学生时代,我的绰号就是「鼠男」啊!在扮演鼠男上,我的实绩优异,没人比我适合。瞧瞧,木村社长那算啥?那样就自以为是鼠男吗?等级未免太低,根本只是个变态。鼠男得卑躬屈膝、狡猾卑鄙,同时散发出既非妖怪也非人类的苦恼与哀愁啊!

话说回来,桑幸头一次发现自己居然对鼠男如此斤斤计较。可惜,角色已被抢走,观察得再仔细也没用。独自留在研究室的桑幸,一颗颗捡起打翻的咖啡豆。捡着捡着,体内涌起一股恨不得诅咒全世界的强烈情绪。

既然如此,我就单独COSPLAY给你们看!无关文艺社,我要完全独立,不受任何人指挥与干涉,凭自身的意志COSPLAY。我要独立进行COSPLAY活动,就算别人说「很丢脸」,也不能阻止我!

看哪、看哪,怎么样,很丢人吧?你们上的是这种老师任教的学校,一定会被当成蠢蛋大学。或者说,早就是蠢蛋大学。

桑幸想像着主动化身鼠男,惹得学生连连皱眉,在校园昂首阔步的自己,兴奋到「咕呼、咕呼」地急促喘息。然而,捡完豆子时,他的心急速萎靡。

若我有一个人COSPLAY的气概,人生应该会更海阔天空。连COSPLAY都不敢,或许我永远都COSPLAY不成……想到这里,桑幸热泪眼眶,鼻腔一阵酸楚。

桑幸坐回椅子,取出背包里的「饭团组合」,大口吃起来。

鲸谷教授的提案

遵循女子短大时代的传统,垂乳根国际大学的教授会,只有教授才能参加。这种旧时代的陋习现今已难得一见,对身为副教授的桑幸却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丽短的教授会也一样,容易拖得又臭又长。原因在于,总有些人对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异常吹毛求庇,针对文件里的用语或措词热烈讨论半天,尽是添麻烦。丽短的某次教授会上,曾为致词开头「新秋之际」的定义,激烈争辩三小时。加上有一群人把教授会当成表达自我主张的场域,趁机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导致一场会开得没完没了。

丽短时代,桑幸心目中的教授会,彻头彻尾是忍受荒谬无理的修练道场。光是不必参加教授会,就有赚到的感觉。

取而代之,副教授必须参加两周一次的副教授及讲师会议。不过,这纯粹是宣布教授会决定事项的场子,较能简单结束。至于桑幸其他的业务,还有一周一次的系务会议、几个不定期举办的委员会会议。原本还算轻松,名叫鲸谷光司的人物,却彻底粉碎桑幸的乐观。

这个大型信贷公司的前任董事、把桑幸从丽短挖角到垂乳根国际的恩人——鲸谷教授担任招生委员长,老是在午休时间召开会议,害桑幸错失COSPLAY的机会,先前已提过。至于为何需要开那么多会,简单地讲,那些都是鲸谷教授的个人演讲会。

鲸谷教授一向认为,垂乳根的教师缺乏危机意识,经常激昂诉说的主题,便是振兴校园全体的招生精神。

「大学教授都是一些少爷小姐出身,天真得不像话,以为学生会自个儿从天上掉下来。不然怎能那样悠哉,不当一回事?」

换句话说,鲸谷教授对教授会有所不满。据桑幸听到的消息,由于鲸谷教授开口闭口都是招生问题,受不了的教授们联合抵制他发言,希望他若有提案,就当招生委员会的正式见解上交书面报告,所以他才会频繁召开委员会。

可是,就算要提案,到高中进行招生宣传、寒暑假举办大学体验营、校庆的学校介绍等等,教师的招生活动已排得满满的,实在很难想出新方案。

因此,鲸谷教授的演说,从头到尾都是精神训话。招生委员会唯一的意义,就是供在教授会上吃瘪的鲸谷教授发泄不满。鲸谷教授也许能获得满足,但被迫聆听的桑幸等人倒霉透顶。桑幸甚至真心地想,干脆抓几只小猫代替他听训。

精神训话除外,鲸谷教授只提出一项具体方案,即学生成绩计分的改革。

「上次出席教授会,真是吓到我,他们居然不给没缴期末报告的学生学分。哪有这种荒唐的事?学生可是缴了学费。不给缴学费的学生学分,那怎么行?要不要交报告是学生的自由吧?毕竟缴钱的是学生。不料,另一个老师发言,表示他每次上课都点名,缺席超过一半堂数的学生就当掉。我问他,你疯了吗?只不过是缺席、没来考试,就不给学生学分,这种毫无常识的事竟在校园横行,大学这地方简直教人目瞪口呆。「愤慨的鲸谷教授提案,建议学生选好课后一律打上「优」。由于他是认真的,招生委员会便以委员会的名义制作文件。至于收到这份提案,教授会上反应如何,就不关桑幸的事了。

话说回来,鲸谷教授垂下蜘蛛丝救出桑幸的地狱,也就是敷岛学园丽华女子短期大学——俗称丽短,原本去年度结束后便要闭校,但过程中发生一些有的没的情况,决定继续撑下去。于是,桑幸不免心生怀疑,从丽短转调垂乳根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只看工作内容,丽短与垂乳根没两样,至少改为四年制大学的第一年,因缺乏四年级生,任课堂数很少,算是相当轻松。虽然多出丽短时代没有的业务——文艺社顾问,且生活机能不太方便,反过来讲,也有更接近东京的优点。总体而言,这次换工作算是正确的判断吧,桑幸下了正面的评价。

若丽短是地狱,垂乳根当然也称不上天堂,嗳,大概算是炼狱(注:天主教教义中,炼狱位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是灵魂死后暂时受罚的地方,偿清罪孽后即可上天堂。)吧——然而,这样的想法持续不久,随着月底来临,桑幸再次被推入地狱谷底。

薪资条的数字

掉进地狱的原因,出在薪资明细上的「实领金额」栏数字。

110,350

不管看几次都一样。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桑幸茫然注视这行数字。原以为是一百一十万零三千五百圆,但不可能有这种事。无论怎么看,都是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斜看正看,同样是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

怎么会是这种数字?明细上印着「本薪」195,500,已经够少的。不过,在丽短也仅有二十万出头,半斤八两。差异在于津贴的部分,交通津贴、住宅津贴、职务津贴、本薪调整,上述项目全是零,不然就是才五百圆左右。待在丽短时,光这些加起来就差不多有近二十万,现在全没了。相反地,互助保险、雇用保险、互助会费、税金等代扣部分整整被扣86,450,最后剩110,350。看多少次都没变,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

「桑潟老师已是资深教师,不过,还是得从副教授的第一级薪水领起,所以大概会少一点。」桑幸冷不防想起鲸谷的这番话,当时他就有股非常不祥的预感。可是、可是,这哪叫少「一点」?这种金额教他怎么过日子?

「梅森·乔布尔」公寓月租七万二千圆,加上水电、瓦斯、电话、网路费,约莫八万五千圆。如此一来,生活费只剩两万五千圆多一些。得靠这点钱张罗吃喝、交际、服装、娱乐才行。

提到娱乐费,依桑幸的情况,首先是以漫画和将棋(注:一种日本棋盘游戏,规则类似象棋。)杂志为主的书籍,其次是电玩。再来是DVD,有时买、有时租,但九成当然都是成人片。其他就是网路赛马,不过,他只买奖金高的,买的也不多。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不下两万圆。那么,只剩五千圆。

桑幸与时尚无缘,几乎不花钱置装,问题在于交际费。他极不擅长应酬,没有朋友,丽短时代不曾跟同事去喝酒,学院的尾牙和迎新欢送会也都缺席。桑幸根本没打算把钱花在社交上,似乎认为自己是「一匹狼」。在这节骨眼,他是不是一匹狼无关紧要,虽然罕见,桑幸仍会收到红白帖子,这个社会意外地处处充满人情。不能小觑结婚的红包、葬礼的白包,一、两万转眼就消失无踪。碰上红白帖子,当场就变成赤字。

还没完呢。不晓得能否归在娱乐费里,不过,单身的桑幸一个月也会想去一次风月场所,那就大赤字了。况且,他还没算进伙食费。别说赖在居酒屋喝到爽,连米都买不起。

假使月薪无法撑持,只能靠奖金。然而,想想津贴全遭删减,感觉不必抱太大期望。不是开玩笑,极可能没奖金。最后究竟会变成怎样?

~会怎样?会怎样?会变成怎样?~桑幸哼唱着,重新凝视明细单,仿佛用力盯着,数字就会变形。可惜,数字依旧是110,350。看几次都一样,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

会不会是弄错……?对,肯定是弄错,像行政人员电脑输入错误之类的。桑幸思索着,所有津贴被删减一空,肯定会引起暴动。此刻,教师们看着薪水明细,想必愤怒得浑身发抖,不可能不闹出事。具体上会闹出什么事?脑海倏地浮现,头绑毛巾的教师们,持棍棒在校园哇哇叫着奔跑,宛如农民起义的情景。不过,他立刻反省,这实在有欠真实性。总之,会发展成一场不得了的大骚动。

这下不得了喽,桑幸嘲笑似地低喃,想像起园村事务课长向众人下跪道歉的场面。为何是园村?因为桑幸认识的行政人员只有园村。幻想中,遭桑幸等人斥责「今后不许发生第二次」,园村说着「小的知错」,几乎要把头埋进土里求饶。好吧,这次放你一马——白日梦里的桑幸傲然宽恕时,现实的桑幸注意到一个事实,不禁愕然。

会不会只有他的薪水弄错?

没错,不无可能。果真如此,该怎么办?当然,去事务室订正就行,根本想都不用想。但等一下,事情没那么简单——桑幸进一步思忖,纯粹是弄错没问题,可是、可是,万一没弄错呢?

前往事务室,拿薪水明细单给职员看。欸,是不是弄错啦?职员接过单子,我瞧瞧……嗯,没错,老师的薪水只有这丁点。咦,啊咧咧?难道老师以为薪水会更多?啊哈哈,怎么可能。拜托,是桑幸老师耶,顶多就拿这样吧——类似的画面不断冒出,桑幸整晚无法成眠。

隔天,桑幸顶着比平常阴沉混浊的脑袋去到学校一看,并未发生暴动。上午望向教室的窗外,不见持棍棒的群众在校园徘徊,遇到的教师也没特别生气的模样。

桑幸焦躁地参加一点半的系务会议,围坐长桌旁的同僚虽然有些无精打采,但感觉一如往常。不愿错看掠过众人脸庞的不安,桑幸瞪大猜疑的双眼,却没任何发现。会议结束,桑幸耐不住焦虑,喊住坊屋副教授。

怎么啦?副教授一派轻松,神采奕奕,看不出半点阴影。桑幸再次确认,这不是脑袋有想法的人的脸,下定决心开口:「我想问一下薪水的事。」

「哦,薪水。」坊屋的语气不甚在乎,「听说会砍掉很多津贴,不过也砍得太离谱了吧。一般状况下,肯定会引发暴动。」

对嘛,果然还是该暴动——桑幸开心起来。话虽如此,坊屋的态度实在不像要掀起暴动。

「可是,嗳,这也没办法。只能打工撑过去。」年轻的副教授轻巧地丢下一句,便说要去和少林拳法社的学生吃饭。学生希望他扮「森鸥外」,他觉得在外头COSPLAY不太妥,又觉得搞不好会意外有趣,颇为犹豫——他撇开薪水问题,油腔滑调地讲起没人打听的事。

「房总工业大学的空手道社也会到场。老师知道房工大吗?对,就是日本第一的文盲大学,他们似乎会COSPLAY参加。对方要COSPLAY,我们不能输人——这岂不是人之常情?不是吗?果然不是吧。搞不好单纯是我喜欢COSPLAY。或者说,我是不是扮上瘾啦?啊,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桑幸回答「没有」,坊屋便说声「掰掰」,匆匆去变身「森鸥外」。

总之,这下就明白,不是只有桑幸的津贴被删。明白归明白,坊屋却不怎么介意,桑幸颇为疑惑。总不会是满脑子COSPLAY,忘记薪水的不对劲吧?还是,虽然津贴被砍,但金额因人而异?

「今后的时代讲求绩效,大学也要引以为本,不然说不过去吧?不论勤奋与否薪水都一样,老师们也提不起干劲,是不是?」桑幸又冷不防想起鲸谷教授的话。

那该怎么办?追上坊屋,问他拿多少薪水最快。不过,行得通吗?若坊屋的薪水和他八斤半两就没问题,证明薪水没搞错。万一坊屋拿的远远多过他……光想就恐怖。况且,如果坊屋的薪水较多,便无法证明桑幸的金额是错的。「你薪水多少?」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启齿。

还是得去事务室确认——桑幸下定决心,离开会议室后,直接走向事务室。薪水明细一早就放在外套胸前的口袋。对,去事务室,一切就会明朗。

桑幸踏出A馆。西校区一片绿荫,树影高大浓密,行经的学生仿佛都染上绿意。满是龟裂的建筑物阴森森,埋没在草木间,令人联想到废弃的医院。

穿过县道进入东校区。夕阳下,草坪围绕的全新大楼璀璨生辉,仿佛来到完全不同的大学。少了西区的阴郁,好似也失去知性。桑幸目不斜视,朝着建筑师竭尽全力盖的呆板八层建筑F馆前行。刚过下午三点,事务室应该还开着。

桑幸走过入口大厅右侧的通道,瞥见左侧写着「人事课」的门牌。那里掌管着教师薪水的相关事务。两道门中的一道开着,桑幸探头一看,长长柜台的另一头,几个穿灰制服的小姐坐在办公桌前。阴郁的空气从室内冷冷流出,桑幸不禁联想到即将倒闭的公司。走廊通风口的塑胶零件,仿佛在低喃「沉滞沉滞沉滞」般发出声响。建筑物很新,内部却又老又土,果然是盖在千叶的缘故吧。

若无其事地走进去,尽量轻描淡写、开朗地问「我想确定一下,这单子是不是哪里弄错」就行。对,就是这样。桑幸深深下定决心,为了调匀气息,先前往通道尽头处的厕所。他朝小便斗撇着不想撇的尿,不停告诉自己「没错,没啥大不了,根本没啥大不了」,折回人事课途中,却忍不住犹豫,过门未入。暂且出到大厅,再度折返,桑幸仍不敢踏进人事课,一路走至厕所。没办法,桑幸又尿一次。奇妙的是,明明刚尿过,还是挤出一点。人体真是神秘,桑幸默默想着,经过走廊,不知不觉步向大厅。

桑幸没察觉自己在办公室前来来回回,但人事课的职员早就注意到有个男人在门口徘徊,像懦弱的野兽般频频窥探室内。

那是在干嘛?不断出现在门口,脸上贴着恶心下流的笑……令人联想到庙会贩卖的玩具面具的那副表情,儿时某个黄昏,我曾在发生命案的住家附近空地撞见——离婚过两次的人事课长,突然遭噩梦般的回忆攫住。他悄声命令邻座的女职员,去打听那男人的目的。因为他怕得不敢亲自上阵。

女职员走到门口,恰恰遇上第四次从厕所折返的桑幸。于是,女职员问:「有什么事吗?」

桑幸大吃一惊。前一刻才想着「这次一定、一定要冲进办公室」,化身悲壮决心的结晶,对方却主动接触,吓得他快腿软。就像要捞水里的贝壳,冷不防竟遭贝壳一口咬住。

这完全是偶然,但女职员很年轻,算得上美人,于是桑幸益发狼狈。当然,说是美人,毕竟这里是千叶,而且是出自桑幸的观点。平常,桑幸便把特定年龄层的女性分类为「美女」及「非美女」。他心目中的「美女」,是出于「有没有资格成为自己伴侣」这种极端一厢情愿、痴心妄想的定义。

「请问有什么事?」

「这份明细是不是弄错?」

「明细吗?好的,稍等一下。呃,没有错,明细是正确的。」

「这样啊,谢谢。」

瞬间,桑幸脑海浮现一连串画面,怕得浑身冻结。眼前这个或许将与他结为连理的女性,如果知道他是赚不到几毛钱的家伙……

咦,这个人自称是副教授,薪水居然只有这么一点!简直吓坏我,那不是比我还少吗?这比打工族凄惨,难不成他是天生的窝囊废?还是当红的下流阶级?下流大学教师?我听过传闻,竟然是真的,好惊讶。

在这个阶段,桑幸压根没想到出于职务之需,对方随时能查到他的薪资。对方询问:「有什么事吗?」桑幸慌张回答「不,没事」,便踉踉跄跄地离开。

桑幸从F馆落荒而逃,宛如返巢的小动物般走回A馆。途中,他做出结论:这件事暂且搁着吧。即便真的弄错,也不可能永远错下去。行政人员迟早会注意到,并回溯修正,只要静心等待即可。不管怎样,不公不义总会得到平反。虽然得花上一点时间,正义必定会实现,忍耐到那时就行。贸然行动、操之过急不会有好结果,顺其自然才是王道。自然至上。

话说回来,薪水是由谁决定的?桑幸突然心生疑惑。他猜是理事长、校长或系主任,又觉得应该都不是。最后获得一个结论,薪水不是谁决定的,自然而然便是如此。没错,重要的是自然,顺其自然。今后就顺其自然吧,这是日本人至高无上的处世之道。

至此,桑幸也察觉自己隐约发现薪水并未弄错,而是自然决定的。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原来如此,他只值这点金额,有钱拿就该谢天谢地。

桑幸突然这么想,并非谦虚,而是出于拼命要刨挖出自身有多凄惨的自虐心情。提到坏心眼地嘲笑别人,谁都比不过桑幸。于是,前往A馆的路上,脸庞被浓浓绿荫覆盖的桑幸,彻底嘲笑自己一番。这种情况下,发出嘲笑的是桑幸,受嘲笑的也是桑幸,抵达A馆研究室时,桑幸感觉自己像栖息在石底阴湿泥土的蝼蚁。可是,就算是蝼蚁,不也坚强地努力求生存吗?桑幸鼻腔一阵酸楚。

此时,桑幸发现研究室前站着一个人。穿异样招摇的绿褐底黑条纹西装、提着古董般的红皮革小旅行袋伫立的男子,肯定是来彻底践踏他、把他推入更凄惨的深渊的地狱酷吏。那个提包里装着鞭子,将会拿来鞭打学狗爬的我的屁股吧。桑幸已能听到皮鞭的咻咻挥舞声。啊啊,请尽情凌虐我吧。反正我一无所有,没有东西可以失去。桑幸豁出去,大步走近男子,并出声招呼。

出乎意料的是,这名陌生男子说是为桑幸捎来福音的天使也不为过,所以,世间的发展与变化绝非直线性。尽管男子无法抚平桑幸饱受摧残的自尊心,却对经济拮据的他伸出援手,提供一个具体的方案。

而这也是桑幸卷入神秘事件的开端。

幸运使者

外表与桑幸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叫「柿崎秀友」,名片上印着「塔姆哥股份有限公司总务部次长」,及住址、电话号码与电子信箱。

塔姆哥是以率领老虎、蜥蜴与小鸭布偶的东干久(注:东干久(一九六九~),日本影星,艺人,拍过许多广告。),满脸笑容地唱「~塔、塔、塔姆哥好放心!塔、塔、塔姆哥好安心!~」的广告闻名的保全公司。桑幸听过名字,可是,塔姆哥的人怎会找上门?

桑幸全身竖起警戒的尖刺,隔着长桌,与条纹西装男面对面坐下。他没坐在窗前的办公桌,而是坐到长桌,且是靠门的位置。这样方便随时拔腿逃跑,或者说,不必刻意去想,便能无意识地防卫,完全反映出胆小桑幸的人生写照。平日,他与拥有「塔姆哥总务部次长」这种头衔的人根本无缘,自然会提高戒心。

「我是来谈先前在电话中提到的事,老师说星期四下午有空。」大概是发现桑幸看到名片后一脸狐疑,男子解释道。

可是,桑幸一时想不起是哪通电话。对方补充「是关于春狂亭猫介的事」,他才找回记忆。约莫五天前,他确实接过那样一通电话。

之所以会忘记,一方面是天生迷糊,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够,桑幸一辈子都不愿想起「春狂亭猫介」的名字。说穿了,桑幸其实没忘记这通电话,只是假装忘记。因而,刚才桑幸是假装想起。非得这么拐弯抹角,全是春狂亭猫介害的。

事情得回溯到六、七年前,桑幸隶属的学会「日本语文学研究会」,编纂一部大辞典《日本近代文学家总览》。这是由角谷才三等知名作家、评论家监修,全十八卷的大型出版计划,身为学会成员的桑幸也分配到执笔工作。如今回想,那简直像一场梦。当时,桑幸还紧抓学问的一角不放,燃起熊熊野心要负责撰写太宰治的条目,并试图说服担任责编的京阪大学名誉教授山室启太郎。

然而,以(越境的鲫鱼)出道文坛,当时刚凭《身为蟑螂的花袋》(注:花袋指的是田山花袋(一八七二~一九三〇),明治时代的自然主义派代表作家。)获二岛由纪夫奖(注:影射三岛由纪夫奖。)的先锐评论家高泽树江抢走太宰治的条目,桑幸落得负责一堆连听都没听过的文学家条目,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春狂亭猫介就是那些冷门文学家中,一个散发格外冷门之感的可疑分子。可是,春狂亭猫介究竟是啥碗糕?是落语家之类吗?桑幸纳闷地调查,发现猫介是除了搜集江户艳笑小品书籍,及自作川柳(注:日本江户时代中期流行的一种口语短诗,讲求讽刺、滑稽与机智。)外,还着有一部《双关语大辞典》的作家。然而,春狂亭猫介似乎是所谓的覆面作家,查不出他的相关经历,搞得桑幸前往国会图书馆,又询问出版社,折腾老半天。为取这种白痴笔名的无名作家跑得快断腿,实在有够荒谬。

说起来,《双关语大辞典》是什么玩意!瞧不起日本文学吗?开玩笑!桑幸在国会图书馆阅览室,不耐烦地翻阅《双关语大辞典》,突然看到「太宰治」三个字。虽是偶然,但过于凑巧,桑幸的目光不禁被铅字吸引。

太宰治(小说家 日 一九〇九~一九四八)

「那边走来一个好土的武士。」「哦?这样(斜阳)啊。」(注:好土的武士(dasai osamurai)音近太宰治(Dazai Osamu),这样(sayou)音近太宰治的代表作之一《斜阳》(shayou)。)

桑幸忘不了自身受到的冲击。或许他就是从那一刻起,放弃所有的研究,停止知性活动。当时,心中一隅是不是轰隆轰隆地彻底崩塌?

上面写的一行文字,成为左右一个人命运的关键,致使一名日本文学研究者对日本文学产生根本性的质疑。这么一想,春狂亭猫介可说是了不起的文学家。不管怎样,那都是「好土的武士」、「哦?这样(斜阳)啊」,杀伤力实在太大。每次回忆就浑身脱力,桑幸嘴里流泄出干涸的笑,感觉热情与精力咻咻滋滋地蒸发殆尽。

忘掉猫介吧。桑幸暗下决心,可是愈试图摆脱,猫介愈是盘踞在脑髓深处。全身细胞仿佛都烙上「春狂亭猫介」,就像在DNA的次元遭猫介附身。

即使白天顺利忘掉,一到夜里,猫介就会出现在梦中。有时是垂死的黑脸老人,有时是喊着双关语、赤身裸体乱窜的原始人。数不清个猫介在无尽的旷野奔驰,或长着翅膀的猫介将天空遮蔽得一片漆黑。有时则是桑幸本身变成猫介,为聚集在公园的民众表演双关语,乞讨赏钱。

猫介从背后追来,强迫桑幸听双关语。可是,桑幸绝对不能听,所以拼命逃窜,但猫介死缠烂打,不肯放过他。桑幸吓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躲进土仓库。以为能放心时,唯一的高窗冒出猫介巨大的脸,咧到耳边的大口讲起双关语。不久,双关语填满土仓库,他就要窒息……

从梦中惊醒后,桑幸躺在床上想着,春狂亭猫介或许就是他命中注定的作家。命中注定的作家猫介。他会不会是为了读猫介的作品而生?思索一会儿,桑幸垂下头,握住胯间一物,咕呼呼无力地笑了。

「桑潟老师……」

坐在长桌斜对面的男子,向仍盯著名片的桑幸轻轻点头致意才开口:

「您为春狂亭猫介尽了许多心力,我们真的很感激。」从这样的说词听来,穿招摇的条纹西装、系玫瑰绣花领带,名叫柿崎的男子,约莫是春狂亭猫介的亲友。

哦,也没有啦——桑幸暧昧地回话。招摇西装男以推销话术般的清晰口吻,继续道:

「其实,春狂亭猫介在上上个月过世。他从以前就患有肝病,心脏也不好。虽然直到最后神智都非常清楚,毕竟年事已高,所以算是寿终正寝吧。」

这样啊,春狂亭猫介死了。思及此,桑幸呆愣半晌,他根本没想过春狂亭猫介居然还在人世。春狂亭猫介出生于一九〇九年,桑幸会记得,是因为那也是太宰治出生的年份。

「我想老师已知道。」柿崎说,桑幸应着「不,我不知道」,突然对没人通知他春狂亭猫介的死讯大为不满。既然猫介去世,身为唯一写下有关猫介像样介绍文章的人,他不是该第一个接获通知吗?桑幸甚至视猫介为命中注定的作家,他有权为猫介送终不是吗?

我被排挤了。懊恨破坏桑幸的心情,回答「我不知道」的语气倔傲许多。话虽如此,即使接到白帖,桑幸前往吊唁的机率,万分之一也没有。

「这样啊,真是失礼了。我们担心会给老师添麻烦,所以没联络。」柿崎应答如流。「不过,报上也曾刊登讣闻,我以为老师肯定晓得。」

春狂亭猫介的讣闻登在报上?桑幸头一次听说。他长年没订报,去咖啡厅也只看八卦娱乐报,才没留意到吧。话说回来,猫介是讣闻需要登报的大作家吗?桑幸兀自纳闷着,换柿崎发问:

「老师知道春狂亭猫介的本名吧?」

「唔,大概。」桑幸含糊其词,他早就忘记。撰写《日本近代文学家总览》的条目时,唯独查不到春狂亭猫介的资料,他只好向日本语文学研究会的事务局求救。最后,山室名誉教授亲自写信来,附上春狂亭猫介的生平简介。桑幸几乎是全部照抄交差,会毫无印象也难怪。

「春狂亭猫介本名叫鹤濑直治。」柿崎看穿桑幸什么也不记得,不等他回答就说下去。「老师想必知道,鹤濑是塔姆哥的前身——爱国警备社的创始人,也是塔姆哥的会长。」柿崎那双有点三白眼的瞳眸盯着桑幸。他皮肤晒得很黑,显得眼白异样地白,仿佛带有陶器的质感。

「呃,是的。」桑幸点头,其实根本一无所知。他记得当年写过猫介在战前和战时都是陆军士官,战后创办一间爱国什么的公司。可是,他不晓得那就是后来的塔姆哥。

这样啊,原来春狂亭猫介是塔姆哥的会长。桑幸颇感意外,涌起一股千金难买早知道、近似后悔的情绪,但想想就算知道也不能怎样,兴趣随即冲淡。不过,至少厘清一个疑点:春狂亭猫介这种莫名其妙的阿猫阿狗,为何会收入《日本近代文学家总览》?山室名誉教授与政界等各方交游广阔,八成是在财界占有一席之地的塔姆哥会长猫介拜托的。如今山室教授也已归西,桑幸顿时对完全失去兴趣。

「那么,你来是有什么事吗?」桑幸的口气冷漠许多。现下再与春狂亭猫介有任何瓜葛,也捞不到半点好处。

然而,桑幸判断错误。这个感觉会在锦糸町(注:东京墨田区的闹区所在,亦有知名的风月场所。)小酒家弹唱吉他的塔姆哥男——柿崎,为桑幸带来大有甜头的消息。

猫介的问候函

五十万。柿崎表示,会给五十万圆的酬劳。不是五万,也不是五千,更不是五百,而是五十万!不必说,桑幸一阵紧张兴奋。听到「五十万」这个数字,他才想到要泡咖啡招待客人。

那是什么酬金?这事说来有些古怪,柿崎表示要继承第二代春狂亭猫介。

这个阶段,桑幸尚未听到五十万的事,因此没热情招呼,而是不悦地沉默。唯独听到这句话,他诧异地怪叫:

「继承?」

「嗯,是的。」受到桑性反应的激励,柿崎滔滔不绝地说明初代春狂亭猫介,也就是塔姆哥会长鹤濑直治,组织一个叫醉狂连的团体。这是由猫介众弟子组成的团体,他们订做相同的浴衣,泛舟闲游、举办川柳句会,或进行双关语风流对战等活动。

桑幸知道泛舟和句会,双关语风流对战倒是头一次听说。桑幸问那是怎样的活动,对方说是一群人前往山野,分成两队,相互想出双关语以决定胜负,是江户时代就有的风雅游戏。桑幸不是很懂,但也不想深究,便没追问。

「初代猫介自觉不久于人世,决定从醉狂连中选出继承人。继承人将承袭春狂亭猫介的名号,接下编纂《双关语大辞典》的工作。老师晓得《双关语大辞典》吧?」

嗯,非常清楚。可是,我怎会知道那种东西……?桑幸莫名感到悲哀,点点头。柿崎维持着有点戏谑,表面却装严肃的神情继续道:

「毕竟那部辞典的目的,是要网罗古今东西的双关语,编纂工作相当不容易。如老师所知,目前只出到第四集。总之,前代是完美主义者,为了想出一个双关语,有时甚至会苦思恶想好几个星期。」

苦思恶想那么久,最后却得到一句「好土的武士」?桑幸暗暗吐槽。此时,柿崎转头望向研究室墙边的书架。

「记得我们寄过《双关语大辞典》给老师。」

的确,《日本近代文学家总览》刚上市,桑幸便收到已出版的两集,之后又收到新出版的一集。

「应该在架上。」桑幸跟着望向书架,但占据两面墙的铁制书架,不仅塞满书本、杂志和文件,还有文艺社的COSPLAY道具等为数庞大的杂物随意丢在空位,目前已是一片混沌的状态。

虽然完全是浪费纸资源,不过,即使是底层学者桑幸,仍会收到学会杂志等书籍。桑幸只会把收到的书从包裹拿出来,然后直接扔到书架上,因此,研究室的书架不折不扣是座废纸收集场。还会把书从包裹里拿出来,或许就值得嘉许了。

从丽短转任垂乳根国际时,废纸收集场也原封不动地移植,所以《双关语大辞典》必定在某处,只是无法立刻掘出。没想到,柿崎在桑幸后方,《灵媒侦探小阎魔》的COSPLAY用上吊人偶背后发现一本。这人眼睛好利,桑幸暗暗赞叹。柿崎说「就在那边」,于是桑幸伸进上吊人偶的胯下,从废纸堆里挖出一本浅黄色的布面精装书。

封面上印着《双关语大辞典——思想家篇(一)》,及「春狂亭猫介编着」等文字。尽管觉得不要打开比较好,桑幸却鬼迷心窍般翻阅,铅字随即不容分说地映入眼帘。

卡尔·马克斯(哲学家 德国 一八一八~一八三三)

「就是那个头发卷卷的人。」「哎哟,脸蛋真俊。」(注:卷卷(kaaru)音近卡尔,「哎哟,脸蛋」(ma,rukkusu)音近马克斯。)

桑幸匆匆阖上书本。冷就罢了,他早知道一定很冷。可是、可是,「哎哟」是什么?这是谁在说话!这家伙是谁啊?

桑幸难以压抑心中的愤怒。但会陷入这样的情绪,证明他已落入猫介的魔掌。

「请借我看一下。」柿崎取过桑幸手中的书,随意翻页后说:「这是第三集,大约是四年前出的。不,是五年前。哎呀,真怀念。里面也采用一些我想出来的双关语。」

那太好了——桑幸不痛不痒地想着。柿崎停止缅怀,问道:

「这本书有没有附信件?」

「信件?」

「嗯,是问候函。应该夹在书里。」

桑幸毫无印象。「没有信件吗?」见柿崎又在梭巡书架,桑幸在内心骂着「怎么可能有」,边回答:

「大概没有吧。」

「没有吗?」

「没有。」冰冷地回绝别人真是痛快。看到有些不知所措的柿崎,桑幸不禁窃喜。

「若有那封信,会是很大的帮助。其实,我遇上一点状况……」柿崎似乎是为那封信而来。

柿崎向幸灾乐祸的桑幸说明原委:

初代猫介很早就决定要让柿崎继承名号,这是醉狂连内部公认的事实。然而,初代猫介过世后,亲戚佐藤佑司跳出来表示,他握有第二代继承人的证书,同时,醉狂连也出现一群佐藤的支持者。于是,醉狂连分裂成两派,即柿崎派与佐藤派。不过,醉狂连大多支持柿崎,问题出在初代猫介的家属推举有血缘关系的佐藤,如今是两派律师僵持不下的局面。此时,冒出一封关键信件。

几年前,将《双关语大辞典》第三、四集分送各界时,猫介也附上问候函,其中几封提到他「将指定柿崎秀友继承第二代,请多关照」。这对柿崎一派是决定性的有利证据,信件共有五、六封,其中一封或许是寄给桑幸。柿崎就是想拿到这封信。

接着,柿崎提出五十万的金额。若桑幸找到信,他就支付五十万圆做为报酬。

听到肯给报酬,桑幸相当感激。

「报酬五十万圆如何?视情况可能会有律师来打扰您,询问一些事,是包括这些在内的谢酬。」柿崎直白而理所当然地语气,桑幸也十分中意。不愧是长年任职企业的人,谈钱却不显下流,甘拜下风。

桑幸想替客人泡杯咖啡,又担心对方觉得他听到钱就哈腰谄媚,遂边起身边观察。只见柿崎一脸凝重地看着纸箱里的COSPLAY服装,和小阎魔上吊人偶。

「每天这个时间,我都会喝咖啡。」

桑幸牵制道。柿崎眨眨眼,像是听不懂。

「哦,这样啊。」

「是啊,这是我长年来的习惯。」

「这样啊。」柿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就是这样。」桑幸坚定地说,心想如此千叮万嘱,应该已达成效,便问「你要不要也来一杯?」从抽屉里取出豆子。

「那我就不客气了。」柿崎应道,又担忧地开口:「老师觉得信件还在吗?其实,我拜访过其他地方,但没人保留。老师是我唯一的指望。」

「这个嘛……我不太确定。」桑幸磨着豆子,佯装侧头沉思。不过,信件不可能不见。

「是装在信封里吗?」

「对,是高级直式信封。」

「直式信封啊……这就难说了。」桑幸又装出没把握的样子,却益发有自信。若是直式信封,应该找得到才对。

以前,桑幸被迫担任日本语文学研究会的营运委员时,曾不慎弄丢寄到研究室的会费收据信封,吃足苦头。从此以后,他便养成只要是通讯类的东西,全放进办公桌抽屉的习惯。

抽屉爆满后,便连同学生的报告、考试答案纸等统统塞进纸袋,堆到书架上。这是桑幸长年来的做法,也是导致书架变成废纸放置场的最大原因。尽管想着至少该整理一次,但十年转眼过去。调任垂乳根国际,搬迁研究室时,好不容易有大扫除的机会,然而,不论丽短或垂乳根,都再三交代要小心处理个资,加上报告类与私人信件不能当一般垃圾丢弃,只得保持原状。

如今回想,幸好坚持贯彻懒散之道——桑幸恭喜自己。不管怎样,杂乱堆在眼前的废纸山中,埋藏着价值五十万的宝藏啊!

人生真不晓得会在哪里碰上好运。桑幸喜孜孜地到茶水间装水,回到研究室后,正在讲手机的柿崎起身说:「不好意思,突然有急事,咖啡下次有机会再喝吧。」桑幸当然没理由挽留。

「如果找到信件,能麻烦您打这支电话吗?」柿崎掏出另一张名片,写下手机号码,低头递给桑幸。说要支付五十万圆当酬劳,态度却彻底谦恭有礼,桑幸颇为欣赏。

桑幸颔首答应,从办公桌抽屉取出自己的名片,表示有事可用电子邮件联络。没想到,柿崎竟应道:「既然如此,顺便告诉我汇款帐号比较方便。」于是,桑幸拿出提款卡,兴奋地想着「哎呀,五十万」,边把汇款帐号抄在别张名片上,交给柿崎。

柿崎又惶恐地行礼,说着请多多帮忙。拿起提包走到门口,穿条纹西装的身影突然停住。他突然想起般,对起身目送的桑幸开口:

「或许老师会觉得奇怪,不过是继承名号,何必这么拼命?」

柿崎似乎正侧脸观察桑幸。「呃,是啊。」桑幸嗳昧地应话,柿崎点点头。

「初代猫介,也就是会长留下遗言,继承他的名号、接下《双关语大辞典》编纂工作的人,会得到一大笔钱,算是年金之类的吧。」

柿崎疑似打高尔夫球晒黑的脸颊,刻画出像是羞赧、又像嘲讽的笑容。他的牙齿洁白得近乎残忍。

「这样老师明白了吧?」柿崎确认道。为了表示非常明白,桑幸哼哼哼哼地像吃草的小兔子,微微颤动下巴。这是桑幸深深理解某件事时的反应。

柿崎见状,收起笑容,留下一句「那我告辞了」,消失在走廊上。

探索信件

桑幸没等咖啡煮好,便着手寻找春狂亭猫介的信。

事关五十万圆,太重要了。尤其是所得锐减,桑幸见钱眼开到眼珠子快掉出来。他先从塞有约四、五年前的报告和信件的纸袋找起,却没看到类似的东西。喝杯咖啡后,他再接再厉。然而,找了将近一个小时,仍毫无斩获。

刚过下午五点,桑幸焦急起来。若随书寄来的只有信纸,他可能已连同书籍和外面的包装一起丢掉。不过,要是放在直式信封中,应该会留着。桑幸原本很笃定,但找半天还遍寻不着,他渐渐失去自信。想到五十万圆愈飘愈远,心情便随窗外暗下的天空变得阴沉。

话说回来,柿崎继承春狂亭猫介后,到底能拿多少钱?虽然不晓得塔姆哥总务部次长地位多高,薪水肯定不低,至少不会是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这样的人口中的「一大笔钱」应该相当惊人。年收一千万左右吗?那么,除以十二个月,一个月就是八十三万多,跟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天差地远。然后,只分给我少少的五十万?想到这里,桑幸愈来愈不爽。何况,搞不好不止一千万。难不成是……一亿!不无可能。逐渐暗下的室内,桑幸像头饥饿的野兽,双眼炯炯发光。若年收一亿,一个月就是八百三十三万多!与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之间的落差,巨大到教人发昏。日本的贫富差距居然已大到这种地步,桑幸不禁对政治涌出一股愤怒。

为了区区五十万,满心焦躁、双手沾满尘埃,岂不是太愚蠢?桑幸从咖啡机倒杯新的咖啡,一屁股在椅子坐下,有些发火地在内心大叫:不干了,老子不干啦!稍微冷静一想——不,用不着冷静,还是不得不说那五十万圆实在可惜。不管怎样,光是找到信就有五十万。桑幸,你要加油啊!桑幸,不要放弃啊!桑幸自我打气,慢吞吞地从椅子起身,再次走向书架。此时,有人叩叩敲门,文艺社成员现身。

「桑幸老师,你还没走?」木村社长打招呼,接着,护士山本、牙牙、神神这群老面孔一如往常,毫不客气地走进来。

起先只说要寄放物品,但备份钥匙也打了,研究室渐渐变得犹如社团办公室,这是桑幸的错觉吗?牙牙——押川千惠,与护士山本——山本瑞穗似乎在找东西,往纸箱乱翻,而老样子一身巴士车掌套装的木村社长则站着与桑幸交谈。另一个也是老样子,穿牛仔裤配黑色连帽外套的游民女大生神神——神野仁美不晓得在想些什么,默默眺望窗外。辣妹早田梨花与暴龙藤井则是不见人影。

「老师,连假后的星期四傍晚请空下来。」木村社长要求,说是想召开文艺社的会议。

「总算收到新社员,我们想向老师介绍。」

看来,鬼太郎多少发挥了效用。

「原本打算在这周办迎新,碍于诸多因素,决定改成下周,拜托老师喽。」

「有几个新社员?」桑幸以发问代替招呼,木村社长回答「三个」。今天没扮护士,穿着奇妙的轻柔梦幻衣装的护士山本插话:

「不过,这次以文艺社来说,算是中大奖。对吧?」

「没错。」高个子牙牙附和。

「有男生入社了。」木村社长说明大奖内容。

桑幸听闻,从女子短大改为四年制男女同校的第一年,只有一个男新生。这也是鲸谷教授高喊存亡危机的最大根据,男学生不增加,就没有未来。即使不是鲸谷,只要是大学相关人士都有相同的想法。如何吸引男学生,是下年度的招生重点。反过来看,稀有的男学生究竟是怀抱何种心态入学,势必引起关注。或者说,一个男人只身闯入女人国的状况,引发众人的好奇与关心,而文艺社竟抢到这唯一的男学生,确实可谓中大奖。话虽如此,也说不清到底算什么奖。

事实上,远离窗边,如咖啡厅常客般佣懒坐在长桌旁铁椅子的神神,就当场发表否定见解:

「这算哪门子大奖?」

「要问哪门子,也没人说得上来。毕竟是ONLY ONE的男生嘛。」护士山本应道。

「看他那副德性,基本上没啥路用吧。」神神冷酷地反驳。

「确实,满微妙的。」牙牙点头同意。

「就算现在没路用,喏,日后也有成长的机会啊。」木村社长语带否定,仍展现出责任感。

「感觉成长无望。」牙牙说。

「彻底无望。」神神简短地结束ONLY ONE男生的话题,接着问:「这是什么?」拿起桌上的《双关语大辞典》随手翻阅。看来,文艺社成员对男新生的评价不怎么样。

「双关语,大辞典……猫介。哈哈,好笑!感觉超蠢的!」从旁窥望的护士山本发表感想。当然,她的见解有误。不是「感觉」超蠢,而是真的蠢到家。

「莫非刚刚来的那个条纹西装男是春狂亭猫介?」神神盯着桑幸问。

「不是。不过,你怎么知道有人来?」桑幸反问。众人回答,午后众在研究室时,有个穿条纹西装的男子找桑幸。

「我们告诉他老师在开会,没关系吧?」木村社长说。

「嗯。」桑幸无可奈何地点头,「那个人现在不是春狂亭猫介,但不久后就会继承春狂亭猫介的名号。」他这么说,其实是想惹大伙笑。

「那么,他果然是猫介嘛。」牙牙应道。

「说得精确点,是第二代春狂亭猫介。」桑幸修正。

「什么叫继承名号?」护士山本一脸疑惑。

「就是继承某人的名字和地位。落语之类的传统艺能都是如此,像是乐太郎继承圆乐(注:三游亭乐太郎是第六代三游亭圆乐,落语家。)。」木村社长解释。

「耶,社长!最爱『笑点』(注:「笑点」是日本电视台播放的周日综艺节目,为日本代表性的长寿节目。)的女人!喜欢的男性类型是歌丸(注:桂歌丸,落语家,自「笑点」播出时即是「大喜利」单元的固定班底,现在是「笑点」的主持人。)!」

听到牙牙的话,众人同声咕哈哈哈哈地笑。然后,护士山本冒出一个古怪的疑问:

「那个人是不是出身茨城?」

「谁?」

「要继承猫介的人。」

「不晓得。」桑幸纳闷地偏着头。

「为何突然这么问?」木村社长从旁插话。

「他很像法国人。」

「会吗?」

「有点那种感觉,比方说领带。他看起来会唱法文歌。」护士山本解释。

「猫介哪里像法国人?」牙牙出声。

柿崎那副外表,怎么看才会像法国人?桑幸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过,要是像法国人,怎会想到茨城?」木村社长提出最根本的疑问。

「因为茨城是日本的法国。」护士山本回答。

「什么跟什么啊?」

「莫名其妙!」

「可是、可是,」护士山本连忙辩驳,「这是筑波大学的老师说的。」

「说什么?」

「茨城是日本的法国啊,只是没有巴黎。」

「哦,这样啊。」

「牙牙是茨城人吧?是茨城的哪里?」

「丼津町。呜呜,超乡下的。」

「不过,是法国耶。」

「喔喔,法国的话,或许挺不错。」木村社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就算是筑波大学老师的见解,这么轻易听信好吗?

茨城是没有巴黎的法国,似乎颇有道理……不,无法信服。怎么可能信服?说起来,没有巴黎的法国,还算是法国吗?桑幸思索着。

「桑幸老师,你在整理研究室吗?」木村社长大概是注意到纸袋丢了满地。

「的确该整理一下。」护士山本赞同。

「也不是整理,我在找东西。」桑幸不得不应道。木村社长表示想帮忙,桑幸基于年轻时养成的「能利用的资源,不利用就是损失」的人生哲学,思索片刻后开口:「唔,那就麻烦你们帮忙。」

目标是与桌上那部春狂亭猫介编纂的《双关语大辞典》一起寄来的信件,装在高级直式信封,希望能帮忙找出来。桑幸说完,所有社员便翻找起书架。

桑幸也加入寻觅的行列。不到一分钟,护士山本嚷着:「是不是这个?」仔细一瞧,她拿着一本橙色布面的精装书,秀出夹在里面的白色直式信封。

书封上印着「双关语大辞典——思想家篇(二)」及「春狂亭猫介编着」等文字。刚刚柿崎找到的是《思想家篇(一)》,所以这是第四集。

「在哪里找到的?」桑幸问。护士山本指着面窗的右侧中央书架,回答:「那边下层。」是堆放赠书和杂志的一区。的确,仔细想想,信件应当是随《双关语大辞典》寄来,他从包裹中取出书后,把信夹在书里了吧。

在众人的注视下,桑幸打开并未密封的信封,抽出一张没格线的高级信纸。信件是直书,印着书法体的文字。大略浏览以问候语开头的内容,在「《双关语大辞典》第四集出版,请各界惠赐批评」等惯例词句后,有一段是「岁月不饶人,不肖春狂亭猫介将于近期引退……决定让春狂亭鸡介——即柿崎秀介,继承猫介之名……」宾果!五十万到手!

桑幸竭力保持冷静,以免社员察觉他的兴奋。然后,他道谢:「感谢你们帮了大忙。」

「我满厉害的嘛。」护士山本一脸得意。

「真的满厉害的。」木村社长接过话。

「瞥见书里跑出像信封的东西,我马上就猜到。」

「小瑞啊,」木村社长开口,「就像法国的猪。」

「法国的猪?」

「喏,就是会挖菇菇的猪。那种很贵的菇菇叫啥?」

「松露?」神神推测。

「对对对,就是松露。」木村社长继续道:「稻垣吾郎(注:日本男性偶像团体SMAP的团员之一。)在SMAP×SMAP(注:「SMAP×SMAP」是关西电视台与富士电视台共同制作的电视综艺节目,由SMAP主持演出。)上提过,松露是靠猪的嗅觉找出来的。」

「法国猪好厉害!令人刮目相看!」

「那是在说我吗?」

「没错,你的嗅觉简直能媲美法国猪。」

「这猪可真会找。」

「猪吗?搞不好挺可爱的。」护士山本接纳自己的猪性。

桑幸把信纸放回原本的信封,带着深深的满足,藏进书桌抽屉。

望向窗外,归巢的乌鸦嘈杂地叫着,三三两两地飞过黄昏的天空。

安全疑虑

当天,桑幸便打电话给柿崎,约定翌日星期五的下午三点在研究室碰面。

思及柿崎将继承猫介的名号,获得「巨款」,桑幸就不禁想使坏。他考虑过是不是要吊吊对方胃口,但一想到柿崎可能从别人手中取得信件,又怕得手脚发冷。昨天柿崎讲完手机后说有急事,会不会是在其他地方寻获信件?桑幸顿时坐立难安,连忙打电话联络,脱口就莫名谦卑地告知「小的已找到猫介的信」,真是一大败笔。话虽如此,酬劳可是五十万,再多屈辱他都吞得下来。

上完课返回研究室,等待柿崎时,桑幸重新检查猫介的信。确实,「决定让春狂亭鸡介——即柿崎秀介,继承猫介之名」的语意确凿,没有误解的余地。可是,内容不是手写,而是打字的,没问题吗?这种信怎么伪造都行吧?不过,信未有疑似春狂亭猫介的亲笔签名及盖章。

三点整出现在研究室的柿崎,也提及签章的重要。这封信上的猫介印监,是请京都篆刻名家雕刻的逸品,而春狂亭猫介——鹤濑会长,不愧是保全公司老板,对印监类的管理极端神经费,绝不容许旁人接触。会长将印监收在自家保险柜,除了他本人,只有现任社长的儿子与营业部长的孙子能开启。

「换句话说,社长和营业部长有权取出印监,但两人都支持佐藤佑司,不可能伪造对我有利的文件。何况,还需要亲笔签名。在期限内请专家鉴定笔迹,就能证明此信为真。毕竟醉狂连的成员,都晓得当时猫介寄出这样的信。」

总之,拿到证据,便形同胜券在握。

原来如此,桑幸点点头。异于昨天,柿崎今天穿着像丧服的黑西装及银灰领带,说着「接下来妥善保管信即可」,仍一副牵挂的神情。

桑幸不禁担心起他的五十万,于是把咖啡倒入杯里,问:「有什么问题吗?」柿崎礼貌地表示「我不客气了」,啜饮一口咖啡,应道:

「我希望老师保管这封信,其实是……」柿崎解释,今天就亮出这封信,或许会招致反对派无谓的挑剔,说信是伪造的。所以,他会带着律师能信任的第三方人士,另外择期造访,到时再把信交给他们。脸庞黝黑的柿崎依旧愁眉不展。

「不过,今天是周五,明天开始放连假。律师得等下周四之后才能来了。」

看看月历,直到五月六日星期三确实都放假。

「没问题,就先放我这里。」

「太感激了。」

柿崎显然如释重负。接着,他从魔术师道具般的皮革旅行袋取出数位相机。

「方便拍个照吗?」征求同意后,柿崎把信件与信封并排在长桌上,自正上方拍几张,再拿手机拍几张。

「老师,能请你也入镜吗?」柿崎要桑幸拿着信件,突兀地指示「来,笑一个」,朝桑幸按快门。闪光灯弄得桑幸眼花缭乱。

柿崎把相机收进皮包,接着取出一只褐色信封,桑幸心儿怦怦跳:出现了!五十万圆堂堂登场!然而,那其实是装书用的大型气泡式信封。柿崎放入猫介的信,撕下胶封,密封起来。对于重要的证据,如此郑重也是当然。

「信件能就这样装在里面吗?」结束一连串作业后,柿崎询问。

「好啊。」

「签名部分污损就糟了。」然后,柿崎又把咖啡端到嘴边。「老师有银行保险柜吗?」

银行保险柜?怎么可能?桑幸回答「没有」。柿崎应着「这样啊」,点点头,没再开口。桑幸仿佛听见柿崎的内心话:「嗳,也是,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与银行保险柜无缘。噢,不好意思,我不该问下流人士多余的问题,对不起。」他顿时心情大坏。

「意思是,要我严加保管吗?」

「哦,不是的。」柿崎察觉桑幸的语气变调,打圆场道。

「你自己保管比较好吧?」原本是带着呕气的心态挖苦,但桑幸很快想到,猫介的信件确实可能遗失。万一遗失,等于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五十万圆的美梦化为泡影。没错,直接交给柿崎较保险。那么,五十万圆就确定到手。

不料,柿崎表面委婉,口吻却十足坚定。他强烈希望桑幸保管到下周律师过来,不肯退让。

「至于酬劳,到时我会支付,麻烦老师了。」听柿崎这么说,瞬间,桑幸眼前浮现狠狠闹起别扭的自己回嘴:「哦,那我不管了,你现在不拿走,之后信会怎样我也不晓得,大概会弄丢吧,再见。」自暴自弃的冷笑之虫仿佛已爬到喉头,他只得借默念「五十万、五十万」的咒语,勉强咬在齿间。

「我先告辞了。」柿崎提着皮包站起,突然想起某事般在门前停步。

「那封信不要放在研究室比较好。」

「为什么?」

「这里有老师以外的人出入吧?」

「是啊。」桑幸想到文艺社的成员。

柿崎望向门把,继续道:「这样说或许有些冒失,研究室的门锁,是现今难得一见的简易自动锁,用简单的道具就能撬开。建筑物也是,感觉任何人想进都进得来。」

「你的意思是,信会被偷?」

「大概是我太杞人忧天吧。」柿崎害臊地笑道。「由于职业的关系,我很留意保全问题。」

的确,柿崎是塔姆哥的员工,在保全方面是专家。

「来研究室时,我观察过楼下的防盗设施,几乎可说是小偷天堂。至少研究室换个锁吧,花点小钱便能买到很坚固的锁。」

柿崎说着,露出一排白牙。

「抱歉,职业病不小心跑出来。可是,看到过度不设防的地方,我就忍不住想提醒。太多人没发现日本是犯罪大国的事实。请别放在心上,真是不好意思。」

那么,我会再联络。柿崎讲完,刚要离开,桑幸灵光一闪,喊住他:「方便请教一下吗?」

「柿崎先生不会是茨城人吧?」

霎时,站在门口的男子怀疑地盯住桑幸,接着视线移向半空,回答:

「……没错,怎么?」

「不,没事。」桑幸有些狼狈。「总有这种感觉。」

「我像茨城人吗?」柿崎没挖苦的意思,认真地问。

「也不是……」桑幸益发狼狈,「唔,怎么说,茨城好像是日本的法国。」他打趣地说,但这个玩笑似乎没发挥作用。废话。

柿崎不发一语,再度怀疑地打量桑幸后,转身离去。

保管问题

终于独处后,桑幸凝视留在桌上的气泡式信封,一阵茫然。

由于没放任何贵重物品,桑幸不太在意保全,但研究室确实太不设防。除了清洁人员,各式各样的人会进进出出。把信收在办公桌抽屉,弄丢就糟了。毕竟是价值五十万圆的信,小心为上,还是带回公寓吧。

想到这里,桑幸又冒出新的疑问:那栋公寓就没问题吗?从取名为「梅森·乔布尔」的品味来看,已是庸俗满点,实际上,从玄关门锁到玻璃窗锁,防盗等级是最低水准。唯一称得上防盗设施的,只有那令人感觉闯空门也会空手而归的外观,就是糟到这种地步。对宵小而言,桑幸居住的鱼糕状公寓一楼边间,可谓手到擒来的绝佳地点,如今竟要保管价值五十万圆物品。

不过,即使小偷闯空门,也不可能知道气泡式信封里装着这么重要的东西。不,那倒说不定吗?传闻,职业小偷对值钱物品的嗅觉异常敏锐,或许会察觉普通信封散发出的细微非凡气息,万无一失地夺走。当然,小偷无利可图。即使如此,桑幸仍白白损失五十万圆,实在惨痛。惨痛毙了。

平常小偷根本看不上眼的公寓,这种时候偏偏会遭窃。桑幸自问是不是如此倒霉到家的人,忆起不断上演相同悲剧的过往。

小学时,同学流行挖陷阱,公园和草坪被挖得坑坑洞洞。听起来很蠢,但注的风靡过一阵子。不过,没几个傻蛋会掉进洞里,通常是挖洞的一群人轮流跳进去,或把弟妹推下去玩。渐渐地,热潮退烧,没人想再挖洞,原本冷眼旁观的桑幸突然想挖洞玩玩,不料,刚挖好就有人失足掉落。

少年桑幸挖陷阱,完全是基于艺术创作的欲求,真的有人踩空,他吓一大跳。受害者是桑幸暗恋的同班女生,她正要去参加钢琴发表会,穿着天鹅绒镶蕾丝的小礼服,搭配黑漆皮鞋和波浪边的白袜子,非常可爱。不巧的是,少年桑幸把蕴酿已久的独特创意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精心收集一堆狗大便放在洞里,引发超乎预想的悲剧。

国中时,班上同学从附近的废屋偷出铜线。由于感觉很好玩,而且能卖钱,桑幸也想试试。不料,潜进空屋之际,遭巡逻的警察当场逮捕。桑幸一个不漏地供出偷铜线的同学,再也没有容身处。从此以后,他的餐盘上永远盛满难吃的营养午餐。

换句话说,要论倒霉,没人比桑幸更倒霉。价值五十万圆的信封一拿回家,肯定会遭闯空门。桑幸有些混乱地思索后,想到与柿崎敌对的佐藤一派,也可能来偷信。

从柿崎的话听来,两派之间似乎有着相当丑恶的纠纷,想必偷走证据也在所不惜。佐藤派应该知道桑幸拥有猫介的信,不,或许他们已掌握柿崎找上桑幸的情报。那么,这封信就危险了!

桑幸更进一步地想像,佐藤派与他接触,提议买下这封信的情景。柿崎给五十万?那我们开价一百万!假如对方提出这样的条件,我不可能不答应。到时,我会一派轻松地告诉柿崎「佐藤派要出一百万」,柿崎便会慌忙说「咦,那我出一百五十万!」宛如竞标大会,金额愈飘愈高,终于冲破一千万大关!

噢噢噢,万一成真,我该如何是好?桑幸不禁笑逐颜开,随即又绷紧神经,警戒地四下张望。无论如何,信绝对不能被抢走。

既不能放在研究室,也不能带回公寓,只能片刻不离地带在身边。柿崎拿来装猫介信件的是B4气泡式信封,口袋装不下,不得不塞进背包。这样真的安全吗?不会把背包忘在电车上吧?在这节骨眼,就直截了当地承认吧,如同挖洞穴的往例证明,我是不折不扣的倒霉鬼。在家庭餐厅离席去上厕所时背包遭窃、在居酒屋喝完酒准备回家时找不到背包……桑幸脑中鲜明地浮现各种状况,抱着信封惶惶无措之际,文艺社成员闹哄哄地走进来。

「啊,老师还没走?」

木村社长打招呼,语气仿佛透出失望。她身后跟着神神、辣妹早田梨花、护士山本、牙牙等人。桑幸的研究室逐步「社办」化,社员没事跑来打发时间几乎成为常态。

「如果是你们,会把这个信封藏在哪里?」桑幸脱口而出。他已陷入混乱,不晓得如何处置信封。

「前提是,有人想抢那个信封吗?」社员质疑。「唔,没错。」桑幸应道。于是,坐在长桌边的社员像池子旁的乌龟般,摇头晃脑地发表意见。

「藏那边呢?」护士山本指着天花板的通风口。

「感觉还不赖。」木村社长接口,随即偏着起头思索:「可是妥当吗?」

「不行啦。」辣妹早田梨花断定。

「为什么?」

「那里一副就是藏着东西的样子,不是吗?」

「确实。」木村社长点点头。

「就是、就是,所以要让别人觉得『不可能藏在那么明显的地方』才好啊。」早田梨花说。「小阎魔不是也提过,如果要藏信,就要藏在一堆信里。」

小阎魔是系列小说《灵媒侦探小阎魔》的主角,桑幸没看过,但那似乎是垂乳根文艺社成员的必读书籍。

「藏在一堆信里……」护士山本出声。「是指邮局之类的吗?」

「耶!小瑞天然呆!」牙牙露出牙龈大笑。

「推理小说出现藏信的诡计,元祖是别的作品吧。」木村社长展露渊博的学识,纠正道。

「不是小阎魔独创?」

「不是。」

「是哪部作品?」

「松本清张(注:松本清张(一九〇九~一九九二),日本推理作家,开创社会派推理小说类别。)的。」

「松本七张?谁?」

「没听过~」

「你们不晓得吗?他写过《点与线》啊,电视剧不是常播?」

「不愧是社长,昭和之女!」

「啊,我知道七张!」护士山本插话,「就是那个国会议员吧?」

根本不是。况且,使用信件诡计的推理小说元祖,不是松本清张,是爱伦·坡(注:爱伦·坡(Edgar Allan Poe,一八〇九~一八四九),美国作家、诗人,被视为推理小说的创始人,着有许多杰出的悬疑、恐怖小说。)吧。桑幸默默想着,置身对话圈外的神神发问:

「那个信封里,装着昨天找到的猫介的信吧?」

「唔,是啊。」桑幸无奈地点头承认。「第二代猫介要我保管。怎么?」

长桌另一头继续讨论着「松本清张问题」,唯独神神瞅着桑幸追问。说直接是直接,但仍是老样子,不晓得是冷漠,还是粗鲁得没将老师放在眼里。然而,只要这个女生一盯,桑幸的心脏便仿佛遭冰冷的手握住,无法抵抗。据说,在狗群的世界,头目以下的成员,有着严格的阶级区分。以这层意义来看,桑幸在文艺社中的阶级,无疑位于神神之下。木村社长有点难判断,但毕竟是社长,就当比桑幸大吧。如此一来,又冒出护士山本、辣妹早田梨花与自己地位高低的问题。不过,桑幸不太愿意去思考。

「方便说明一下,谁会想抢这封信吗?就桑幸的观点就行。我想,桑幸也只能以桑幸的观点说明。」

在神神的命令下,桑幸沉入深邃冰冷的认命汪洋,以「桑幸的观点」大致交代有关猫介信件的来龙去脉。他隐瞒酬劳的部分,不料,神神立刻锐利地质问:

「那你有酬劳拿吗?」

「是有啦。」任何抵抗都是徒劳,桑幸沉浸在认命汪洋冻寒的水中,招认他能拿到五十万圆。

「五十万!好厉害,猫介超大手笔!」牙牙激动地嚷嚷。

「五十万啊,真惊人。」护士山本附和。

「简直吓死人,难怪桑幸老师会烦恼。」早田梨花出声。

「桑幸想破头,想破头喽。」牙牙再度嚷着。

「的确,五十万耶,被偷就欲哭无泪。」

「怎么能被偷!要死守到底!」

听到「五十万」,社员热闹讨论一阵。此时,神神开口:

「要我们帮你保管吗?」

这提案说唐突挺唐突,不过,桑幸一愣,马上觉得或许是个方法。连假中,成天担心会不会弄丢信封未免太累。不管任何情况都要尽量摆脱责任,是桑幸的一贯作风。当然,问题在于,文艺社能够信任吗?转念一想,自己更不能信任。万一佐藤派真的打算偷信,桑幸的研究室和公寓是最危险的地方,不如请她们保管。

这么一来,即使被偷,也不是他的责任,想想就高兴。桑幸盘算着,失去五十万圆固然可惜,但到时便能指责文艺社:怎么办?你们要怎么赔我?或许能借此在狗群的阶级里占据优势。

「能麻烦你们吗?」桑幸应道,提议捐出一万圆酬金给文艺社当社费,想增加对方的责任感。在桑幸的世界观里,没有愿意无条件承担责任的人物。

会不会太少?桑幸好小气——虽然有人抗议,不过,保管信封就能拿一万圆也不坏。木村社长拍板定案,契约成立。

「啊,糟糕,我得去打工。」早田梨花慌张站起。众社员趁机撤退,桑幸也背着背包离开A馆。

前往自行车停放处途中,桑幸发现飘浮着巨岩状云朵的的西方天际一片橘红,清凉的风抚上脸颊,十分舒服。他内心颇为踏实,回想刚刚吵闹地步出研究室的文艺社成员身影。「嗯,看那样子,一切都会很顺利,五十万到手了。」桑幸朝夕阳呐喊:「到手喽!」

冷静想想,不过是一封信。既非贵金属,也非宝石,以为会失窃才好笑。依常识来判断,绝不可能失窃。咕呵呵呵呵呵,桑幸诡异地笑着,不同以往,轻快地踩着自行车返回公寓。然而,桑幸的「常识」又大错特错。

展开节俭生活

连假期间,桑幸返回位于熊谷的老家,成天游手好闲。最后两天,母亲和妹妹一家人去给祖父扫墓兼温泉旅行,因此桑幸回肥原的公寓度过。

原本他计划前往东京一趟,看个展览,到青山图书中心买书,再去涩谷或惠比寿喝一杯,但如今沦为下流大学教师,那已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若是平常,桑幸会在住处混过一天,傍晚就赖在居酒屋喝酒,可惜,连这些都是奢想。桑幸怀着一丝希望,到银行ATM补折,然而,存款数字确确实实是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形同没有存款的桑幸,不得不节俭生活。

自行开伙很麻烦,不过,桑幸没有抱怨的余地。从米、味噌到梅干、高汤粉、柑橘醋、麻油、面粉、鲭鱼罐、鲔鱼罐,老家能带走的粮食桑幸全打包。中午过后,他把行李放回肥原的公寓住处,便到站前的「东东超市」。首先需要的是酒,他将最便宜的纸盒装一八〇〇毫升烧酎「芋兵卫」放进篮子。接下来是食物,肉和鱼太贵,实在买不起。那么,蔬菜呢?也不便宜。至于水果,更是贵到不晓得究竟是供哪些人吃的,看一眼红玉苹果仿佛就要瞎了。桑幸绕一圈,瞥见贴着一盒十颗的鸡蛋特价八十三圆,感觉挺划算,于是放进篮子,至柜台结帐。

提着装有烧酎与鸡蛋的塑胶袋,从东东超市回家的路上,桑幸发现自助蔬菜摊。靠过去一看,白萝卜和洋葱比超市便宜三成。桑幸精挑细选,从五根白萝卜中惯重挑出一根,投入硬币,继续前进。此时,一旁的小巷走出一名农妇,阴险地瞪着桑幸,仿佛怀疑他没诚实投钱。这深深伤了桑幸的心,投钱时周围没人,确实无法证明他没偷白萝卜。桑幸觉得,猜疑眼阿婆是在无言地指责「像你这种下流的人,九成九会沦为小偷」,气得浑身发抖。他呕气地决定「既然要怀疑,我就真的偷给你看!」同时,他想到一个对策:下次就在铜板上写名字吧。

错过时间的午饭,桑幸煮了从老家拿来的干面,然后,把同样从老家拿来的荞麦鲣鱼露和水,搅上生蛋沾面吃。

晚上,桑幸将白萝卜随意切块,拿罐头鲔鱼、米醋、美奶滋拌一拌当下酒菜,配冰块兑烧酎。喝掉一杯后,他觉得只有烧酎没滋味,便加进绿茶包。嗯,味道不差,或许是个好主意,说不定该投稿特丸市场(注:影射日本的生活资讯节目「花丸市场」。)。桑幸一阵雀跃,看着电视喝个不停,下酒菜很快一扫而空。于是,他切碎白萝卜的叶子,捣碎梅干,淋柑橘醋调味。虽然不好吃,倒不至于无法下咽。他打开酱油米果,继续配酒喝。

喝完酒,桑幸用锅子煮水,丢进白萝卜和米,再撒入高汤粉和味噌煮成什锦粥。最后打个蛋花,舀到碗里一尝,味道不赖。加进柴鱼或魩仔鱼,应该会更赞,也想来些鸭儿芹和葱花哪——点子接连蹦出,莫非我是天才?我是不是不该当大学教师,而应转换跑道当厨师?桑幸默默兴奋着结束用餐,上床就寝。

连假最后一天,桑幸吃掉昨天剩下的什锦粥,出门采购。这次买了沙拉油、葱和豆腐。离开东东超市,桑幸瞥见面包店前的木台子上,摆着快过期的面包。当然每一样都很便宜,但吸引他的是放在一起的土司边。装满一个大塑胶袋,只要十圆。

他听过没钱的人会吃土司边,但头一次看到店家拿出来卖。实际上,他应当看过,只是没需求,便没特别注意。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原来如此,这就是传说中的土司边——桑幸暗暗感动,心想一定要弄到手。在贫穷中喘息的自己,有光明正大买土司边的资格。然而,掏出十圆只买土司边也教人犹豫。往店内一看,一个穿日式白围裙的年轻女孩在顾柜台。拿出十圆给那个女孩,拎走土司边,他实在丢不起这种脸。即使身为下流阶级,还是丢不起这种脸。那么,只能买其他面包,顺便买土司边,就是买黄色书刊的手法。

仔细一瞧,木台上的面包,有些赏味期限是今天下午,有的已过期,必须买了立刻吃,但桑幸今晚打算继续煮什锦粥。何况,喝完酒配甜面包不太搭,买了也是白买。原要节省,多买其他面包,岂不本末倒置?

如此这般,桑幸在面包店前磨磨蹭蹭时,一辆机车噗噜噜噜噜地呼啸而来。那是附有外送箱的荞麦面店或中华料理店的五〇CC机车。桑幸不经意地想着,送外卖的人似乎要买面包,没想到,跨坐在机车上、戴黑安全帽的人冷不防开口:桑幸,你不买吗?

噢哇哇!桑幸吓一跳,原来是游民女大生神神。「啊,没有啦,有点想吃面包,还是算了。」桑幸结结巴巴地回答。于是,漆黑大眼直盯着桑幸的神神,不发一语地抓起装土司边的袋子,向店里的女孩挥挥手,从牛仔裤袋掏出十圆摆上木台。然后,她仿佛当桑幸一开始就不存在,一声招呼也没有,又噗噜噜噜噜地骑车扬长而去。

技术太精湛了,精湛到家。桑幸带着好似见证铃木一朗飞箭般往三垒送球的感动,及说不出的挫败,走到昨天的自助蔬菜摊。不料,那里贴出一张告示,歪歪扭扭地写着「宵小自重!」摆明是给他的讯息。想到这里,桑幸再也无法压抑自腹底涌上的愤怒岩浆。看我怎么整你!桑幸思索片刻,捡起路旁弯折的铁钉投进硬币箱。活该!桑幸在内心大叫快哉,吐出一口恶气,返抵公寓。

当晚的菜色和昨天差不多,不同的是,今天有豆腐,真教人开心。豆腐多么伟大,既美味,又营养十足。吃着葱花调味的凉豆腐,桑幸觉得晚餐实在奢侈,怪笑着低喃「今天太宠爱自己了」。由此可见,桑幸已迅速适应贫穷生活。

桑幸与贫穷一拍即合。最开心的是,撇开回老家的交通费,连假里他只花不到两千圆。照这样下去,靠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过日子,根本不成问题。而且,等连假结束,便能拿到五十万圆的巨款。这么一想,桑幸乐不可支,差点没飞上天。噢噢噢噢,五十万!如果有五十万,能买多少豆腐?光计算就雀跃不已,桑幸怀着无限希望进入梦乡。

连假结束,星期四桑幸去上班,却接到彻底粉碎希望的噩耗。

有人偷走装猫介信件的信封。

门司登场

桑幸在午休时间接到这个消息。前来通报的,是一个叫门司的人。

门司是何方神圣?「门司」是姓氏,他的名字是「智」,全名门司智。没错,就是加入文艺社的0NLY ONE男生。

桑幸吃着上班途中在便利商店买的「总汇便当」(二八〇圆)时,有人叩叩敲门。他应道「请进」,门开了一条缝,穿破牛仔裤和狂舞章鱼图案夏威夷衫的金发男孩探进头。

「这是桑幸的研究室吗?没错吧?难道你是话题中的桑幸老师?也不算话题吧,根本没人讨论。我读的是国际交流系,跟这边的校区不太熟,今天是第三次过来。哦,真的,我说真的,所以不太自在。怎么讲,感觉像客场?反正请多指教啦。啊,这样打招呼很不正式驹?」

桑幸拿筷子夹着炸莲藕,望向杵在门前的男孩,当场愣住。

这是哪来的生物?个子普通,手脚与身体比例却不太平衡,给人一种非常瘦弱的印象。尤其是长相,更是穷酸到极点。双眼异样突出,犹如在饥饿中挣扎的难民。他顶着接近金色的褐发,或许自以为时髦,但处处残留没染到的黑发,像是沦为产业废弃物放置场的草原,显得颇肮脏。

「啊,我是门司。这样说,老师也不晓得是谁吧。哦,我是国际交流系的一回生,叫门司智。啊,这一回、二回是关西人特有的说法,老师知道吗?学姐告诉我关东不这么说,但还是有人这么说吧?现今都什么时代了,关东不也受到吉本(注:指以搞笑综艺为主的吉本兴业艺能经纪公司。)一堆影响?」

对方很像某人——桑幸一直在想到底像谁,终于想到曾在电视上看过的手掌大的猴子。从东非走私的猴子,在运输途中因压力过大而脱毛。猴子阴险地注视摄影机镜头,用门牙发疯似地啃橡果。

「你是门司同学?」桑幸姑且确认道。

门口的金发猴子男,往桑幸的办公桌走近几步。

「啊,难不成我超有名?果然是吗?不管我去哪里,都有人问『你就是门司同学吗?』之前我去厕所,哦,去厕所当然是上小号,我不在家就大不出来。然后,我在小号时,校长……应该是校长吧?类似那样的人,突然问『你就是门司同学吗?』吼,我吓都吓死了,真的很不习惯。老师大概不清楚,可是,我高中时根本没没无名,没人知道我是谁,呃,也不是完全没人知道啦。而且,我也不是拒绝上学那型。但不用怀疑,就是很冷门。高一在校庆的骑马打仗赛中跌断手,算是唯一有名的事迹吧。咦,我原本要讲啥?关于我的情报?自介吗?欸,他就是骑马打仗跌断手的那个人——之后,大家就这么喊我,直到高三的夏天。」

桑幸依然以看奇妙生物的眼神,注视着这名学生。奇妙的是,门司边说话,边步步逼近,桑幸犹如遭有毒生物盯上,坐立难安。

你要不要先坐?桑幸先发制人。门司像躲进角落的蝙蝠,倏地退到门旁。桑幸以为他要溜走,他却在长桌一隅的椅子坐下。

「啊,不用介意我,老师吃便当吧。那是蒙森(注:影射日本连锁便利商店「罗森」(LOWSON)。)的总汇?我也常吃。可是,他们炸东西的油品质不是很好。啊,托先前打工地方的前辈训练,我对油满讲究的。身为食用油专家,我只能给蒙森的总汇普评。重点是,蒙森的总汇便宜,量也算OK,果然是穷人的好伙伴。」

门司理所当然地把桑幸当穷人,桑幸感觉受到冒犯。确实,桑幸目前是穷人,但对一个下层阶级出身的学生,担任大学副教授的桑幸应该隶属颇高的阶级。然而,门司却一口咬定桑幸是穷人,并擅自当成同类,为什么?原因似乎不只是蒙森的便当。难道是身躯不自觉地散发出如体臭般的贫穷气息?强烈地散发出贫穷波,与门司共振了吗?桑幸陷入不安时,对方径自道:

「我不能参加文艺社今天的会,来说一声。山本学姐?那个护理系的,我们刚刚一起上课,她要我至少跟老师打个招呼。今天不用打工,不过,和雄学长找我。老师不知道和雄学长吧?怎么会知道嘛。和雄学长是我老家国中的学长。我们小学不同校,中间发生很多事,所以不去露个脸就死定了。啊,不是帮派。现在不搞帮派吗?绝种啦?大概就是这样,其他学长告诉我的。总之,就是一起混的,只是一块喝个酒。请多担待。」

「呃,那个……」桑幸出声打断。门司单方面不停发言,桑幸十分不安。他思索着要问什么,想问的太多,一言以蔽之:你是谁?这是桑幸最想知道的。不过,这实在算不上问题,于是他先说:

「你怎么会加入文艺社?」

「噢,我高中时也是文艺社,上大学就继续参加。」门司简洁应道。听到这样的回答,自然会想知道他高中参加文艺社的理由。门司解释:

「国中时,有个琴乃木学长,家里开电器行……啊,这不重要。学长在BOOK ON打工,看超多书的,就是他推荐我的。回想起来,就是这个缘故。跟游戏之类的相比,书不是很便宜吗?三本一百?居然如此便宜,我觉得挺不赖,便试着看太宰治的书。《奔跑吧,梅洛斯》?好像是这个书名,然后一年级的导师就问我要不要加入文艺社。算是被挖角?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哦,这家伙也读太宰。桑幸忆起,高中时读了太宰的作品,误以为自己是热爱文学的青年,颇为感慨。当初要是没读太宰,或者,眼前的猴子男没读太宰,就不会有今天的邂逅——桑幸甚至联想到没太大意义的事。

期间,顶着肮脏金发的太宰读者仍滔滔不绝:

「可是,大学果然跟高中完全不一样,COSPLAY之类的超有水准。像那个人啊,社长,木村社长,她非常了解轻小说。高中班上不少女生喜欢BL,不过水准根本比不上。该说她是真格的腐女(注:腐女(腐女子)指喜爱描写男性情谊的动漫小说作品的女性,源自同音的「妇女子」。原本是同好之间自嘲的称呼,族群外的人如此称呼时,多带有贬意。)?不骗你,就是那种感觉。迎新那天去唱卡拉OK,每个人唱的都是动画歌曲。限定只能唱动画歌曲,我想点GreeeeN(注:日本的四人流行乐团,于二〇〇七年出道。),却被打个半死,还骂我『搞什么鬼』,完全是阿宅卡拉OK大会。啊,先声明,阿宅很OK。或者说,我也算那一类?我知道BL,而且不讨厌。别人认为男生看BL很怪,可是,好东西便是好东西,这是艺术的基本吧?啊,还要声明一点,我已单身三年,但不是同志。我是指目前,截至目前啦。附带一提,前女友是我国中同学,垒球社捕手,背号五号。大伙都问我怎么会挑那种的。何况,她的绰号叫胖虎妹大久保,一般根本不会考虑吧?那就错了,叭叭,大错特错!意外地,对我来说这也是个选项。完全是以我的观点来说。然后,我们处得不赖,可惜高中不同校,感情很快淡掉。唔,整体上是一般的发展?」

桑幸看出肖似掌中猴的金发男,其实是置身于「女人国中唯一的男人」的状况,不知是被瞩目和吹捧冲昏头,还是遭到排挤和践踏。即使不至于陷入错乱的状态,似乎也迷失了自我。确实,把一个男人扔进文艺社,或许会难以维持平常心,桑幸颇为同情,但重新审视眼前歪嘴喋喋不休的家伙,同情心便飞到九霄云外。这家伙未免蠢到家,桑幸目瞪口呆,终于明白当初教师之间的话题人物ONLY ONE男生,忽然销声匿迹的原因。众所期待的男学生竟是这样一个猴仔,教师们肯定坠入绝望的深渊。倘若下年度鲸谷教授的策略奏效,成功招到几百个男新生,却都与门司一样……大家肯定是想到此一可能性吧。霸占教室的上百个门司!简直是一场恶梦。

不能参加今天的会,所以来跟老师说一声。这似乎是门司的目的,一旦理解,桑幸便想尽快把饶舌的猴子男赶出去。桑幸推说要处理公务,催促门司离开。没想到,门司弹跳般站起。

「啊,我还要转达一件事。呃,社长说什么信怎样了。」

「信?」桑幸反问,想到约好连假结束要联络的柿崎,没打电话也没寄电子邮件过来,不祥的乌云顿时笼罩心头。

「信怎么了?」

「呃,好像是猫介的信被偷。可是,猫介是哪门子名字……」

「社长说,猫介的信被偷?」桑幸上半身有些往前栽地确认。

「嗯。是神神学姐吗?原本放在神神学姐家里,后来被偷走。那个学姐似乎是游民,有够劲爆的,我尊敬毙了。问学姐会不会碰到很多恐怖的状况,比方强暴之类的,于是学姐透露,她藏有许多武器,包括自制长茅、喷雾剂等等,还有电色狼的那种东西。欸,那叫啥?」

电击棒吧。桑幸暗想,但没说出口。

「呃,所以……」桑幸一时想不起神神的本名,苦思一阵,理出头绪。「小偷跑进神野同学家偷走信吗?」

「大概吧。」门司一派轻松。

「可是,神野同学家不是……」

桑幸想起,那在西校区后方森林,以纸箱罩蓝塑胶布屋顶搭成的「家」,寻找着恰当的形容词。不料,门司抢先开口:

「纸箱屋,但我没亲眼看过。」

「那么,说是偷未免太……况且,小偷会去那种地方行窃吗?」

「不晓得。反正信被偷走了,我只负责转达这一点。等一下应该会讨论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门司最后异常恭敬地行礼,仿佛忌讳敞开门,仅仅打开一条隙隙,挤出去似地离开。

迎新会议

下午五点,桑幸按照木村社长指示,前往东校区的「世界和平馆」参加文艺社会议。

连假过去,白昼变长。午后依旧灿烂的斜阳洒落校园,桑幸内心就像醉汉骑的自行车东倒西歪。

猫介的信失窃。从门司口中听闻消息,桑幸立刻打木村社长的手机,确认没必要确认的会议时间与地点,并询问详情。社长告诉他,小偷闯进神神「家」偷走信,是无庸置疑的事实。然后,她表示神神会说明细节,便挂断电话。

信被偷了。哦,这样啊——哪可能就这样接受!你们要怎么赔偿?五十万耶,五十万!把东西扔到位在破树林、连门锁都没有的纸箱屋,用一句「被偷走」就能了结吗!

桑幸情绪激愤,又担心柿崎打电话来,不知该怎么交代。呃,我交给学生保管,她是住在森林里的游民,所以把信收在纸箱屋,却不幸被偷,非常遗憾……这样的解释也太扯了吧。

当然,桑幸没收订金,没理由受对方责备,也没义务赔偿损害。话虽如此,对方特意把信装进气泡式信封,千叮咛、万嘱咐请他小心保管,实在是过意不去。柿崎说连假结束会联络,却毫无音讯。之前联络得那么勤,感觉有点不对劲。但他表示要带律师和第三方一起拜访,或许时间无法配合。还是,他打算直接派律师过来?那种情况,要怎样向白跑一趟的律师解释?对方是律师,不会索取车马费之类的吧?万一对方要求赔偿,该怎么办?

仔细想想,出生至今,桑幸一次都没见过律师。陷入不安的桑幸在内心演起小剧场,对素未谋面的律师说:「喏,我不是提醒过?谁教你们要交给我保管,才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为何要相信我?不行的,不能相信我这种人啦!」抢先耍起赖,并先发制人地反呛:「既然那么重要,就该自己收着啊!」

而后,桑幸离开A馆,朝东校区前进。

话说回来,他怎会蠢到把信交给文艺社?如今细想,假如直接收到研究室的办公桌抽屉,或许就平安无事,他却特地托给住在纸箱的人,简直蠢到家,笨到有剩。当初以为委托文艺社保管,连柿崎都不知道,佐藤派更不可能知道,至少不必担心佐藤派偷走。岂料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者说,根本是被鬼迷了不该被迷的心窍。

就算是神神,也没料到会在这节骨眼遭小偷吧。偶然经过森林的小偷,潜入恰恰无人的纸箱屋,发现像装着贵重物品的信封,窃喜天助我也。事情演变至此,万般不凑巧只能说是命中注定,桑幸一阵胆寒。受诅咒的人——我是不是最适合此一称呼的人?

桑幸一下愤怒、一下悲叹、一下嗤笑,时而投身宿命的黑暗,在实存的深渊中颤抖。来到「世界和平馆」,零星散坐的学生中,却不见文艺社成员。桑幸感到纳闷,望向玻璃门外,一群人围坐在草坪上。那肯定是文艺社。

和先前赏花时一样,他们在草地上铺毛毯,摆上零嘴和饮料,社员排排坐。除了木村社长、牙牙、辣妹早田梨花、暴龙藤井、护士山本、神神等固定班底,还有两个做出一模一样的女仆打扮的女孩,大概是文艺社的新成员。

不光新成员COSPLAY,护士山本今天也特别带劲,穿着引以为傲的粉红护士服。一旁的辣妹早田梨花,把亮到几乎会刺瞎眼睛的金发高高挽成菊石状,俗丽的桃红洋装下,伸出裹着散发思心金属光泽裤袜的双腿。不过,无法判别她是在COSPLAY酒店小姐,还是待会儿真的要去「上班」,如同看不出木村社长的珠扣黑肩包和深蓝套装,究竟是不是在COSPLAYE巴士车掌,都是老样子了。牙牙和暴龙藤井穿牛仔裤搭连帽外套,应该没在COSPLAY吧。

众人请桑幸坐在背对樱花树的位置,不晓得是否算「上座」。一坐下,就有人从保温杯倒红茶给他,这也和赏花时一样。

桑幸当然关心失窃的信,可是,关键人物神神不见踪影。木村社长说神神会晚到,接着,就像根本没有猫介的信件般,无人提起。五十万,五十万耶!桑幸想呐喊,却不敢发作,只能啜饮着不怎么好喝的红茶。

两个穿成对女仆装的新社员,尺寸相差很多。木村社长介绍,体格傲人、脸部面积较宽阔的是熊岛铃香,戴眼镜的小个子是丹生爱美。桑幸原以为,新生COSPLAY女仆是文艺社的传统,却非如此。她们是自愿扮女仆,不愧是主动加入垂乳根文艺社的人才。

「熊岛是资深动画迷,从钢弹就一直在追。」木村部长补充。

「钢弹耶,很厉害吧?简直像跟我老爸同世代。」辣妹早田梨花立刻接话。

「我老爸也超爱钢弹。」护士山本附和。

「熊岛内心是大叔?」牙牙问。

「可是,熊岛也会去看网王舞台剧(注:指许斐刚的漫画作品《网球王子》改编的舞台剧。),对不对?」木村社长说,于是众人又争先恐后抢着发言。

「咦,好好喔!我也想去!」

「亏你抢得到票。」

「对啊,我姐在网拍砸了五万才标到哩。」

「熊岛只喜欢帅哥?」

「不全是啦,我也有追Hey! Say! JUMP(注:日本杰尼斯旗下的十人男子偶像团体。)。」熊岛铃香应道。

木村社长把焦点转向小不点眼镜娘。

「丹生学妹很厉害,看很多书。」木村社长向桑幸介绍。

「没有啦。」小不点眼镜娘挤出尖细的卡通音,谦虚道。

「快,跟桑幸老师讲讲你喜欢的作家。」木村社长催促。

暴龙藤井在一旁鼓噪:「说啊,说出来,丹丹!」

「我喜欢的作家很多。」小不点眼镜娘大方开口。「目前喜欢村上春树。」

「耶!村上春树!」牙牙立刻插话。

「好厉害,文学少女!」护士山本跟着说。

「没错,没错!」牙牙起哄。

「不过,有点可怕。」早田梨花出声。

「哪里可怕?」木村社长应话。丹生爱美又以卡通嗓音回道:

「一点都不可怕,村上春树风格满娱乐的。」

「丹丹好强,文学少女!」

「真的有人在看村上春树的书?」

「当然有滴。」

「可是,我第一次碰到看村上的真人。」

「偶也是。」

「咦?我身边满多人在看的。」

「哪里?哪一国?」

「春日部。」

「耶!蜡笔小新住的春日部(注:《蜡笔小新》的舞台设定在崎玉县春日部市。)!」

「恐怖的春日部。」

「读村上春树的姑娘,为何会沦落到垂乳根?」

「的确,这是个天文级的疑问。」

「还有其他地方可去吧?」

「我是推甄上的,反正没差。一上高中就决定了。」

「高一就决定!不会太快吗?」

「也不是高一,高中入学典礼就决定了。」

「怎么可能?」

「未免太快啦。」

「我也是耶。」

「小熊也是?」

「是滴。入学典礼后有类似说明会的活动,对方叫我填姓名、电话、住址,感觉就这样定下来了咩。」

「啊,我也差不多。」

「那算啥?强迫推销?」

「根本就是吧。」

「垂乳根会不会太恶质?」

「搞不好还强迫购买佛像、水晶之类的。」

「有可能、有可能。」

「感觉真的有在卖,所以才可怕。」

若是垂乳根,的确可能卖佛像或水晶。桑幸脑海浮现鲸谷教授油光闪闪的鲶鱼脸,大口咬着盐煎饼。

接下来,众人谈起桑幸没听过的连载漫画、桑幸不认识的帅哥演员养了十只猫大家觉得怎样、桑幸没去过的东池袋乙女大道(注:东池袋三丁目太阳城60大楼西侧的一条大街,由于有许多以女性为对象的动漫商店聚集,被视为「腐女的圣地」。)种种,却没提到最重要的猫介信件。即使神神不在,情非得已,但信件失窃,其他文艺社成员也该负起一部分责任,至少说声抱歉吧。然而,猫介的信件仿佛从未出现在世上,谈话持续着。哀伤的是,桑幸没胆打断众人的话题,询问猫介信件的下落。或者说,在文艺社里,桑幸的地位不允许他以下犯上。

另一方面,桑幸对五十万圆的思慕益发强烈,愤恨的沼气在肚子里不停膨胀。啊啊,五十万!五十万,如果是一盒一百的豆腐,就能买五千盒的五十万!

我永远失去五十万,再也无法寻回!桑幸准备深深沉入认命的汪洋时,辣妹早田梨花忽然开口:

「欸,那封信怎么啦?」

以这句话为契机,猫介的信件总算成为话题的焦点。

信怎么会……?

「什么信?」护士山本问。

「就是叫猫介的人的信啊。」辣妹早田梨花回答。

「是二代猫介。」牙牙纠正。

「对,二代。」

「哦,那个像法国佬的人。」

「哪里像?」

「信?在说啥?」护士山本再次问道,似乎是真的忘记。这家伙简直像没记忆容量的猫,桑幸望着她。辣妹早田也出声:

「你忘记喽?小瑞,信不就是你找到的?还说什么你是猪鼻子。」

「啊,人家想起来了。那封信怎么啦?」

「好像被偷走。」牙牙答道。

「咦咦!」护士山本和辣妹早田齐声怪叫,似乎不晓得此事。

「社长,真的吗?」

「神神告诉我的。」

「欸,那五十万呢?」辣妹早田望向桑幸。

桑幸露出落寞的笑,「没有信就拿不到吧。」

「喔喔,好震惊。」

「桑幸可能会一蹶不振。」

「不过,信是谁偷走的?」护士山本问。

「大概是其他游民,一般窃贼不会去那种地方吧。」暴龙藤井回答。

「可是,」木村社长开口:「神神说信是二代猫介偷走的。」

二代猫介,也就是柿崎偷的?什么意思?桑幸压抑着内心的困惑,挤出一句:

「不太可能吧。」

木村社长继续道:

「或者说,不一定是二代猫介本人,也许是二代猫介派来的人。」

「就算这样,也不可能吧。」桑幸断言。柿崎应该不晓得神神在树林里的「家」,也不晓得信件放在那里。即使他委托别人,对方要怎么偷不知下落的东西?桑幸指出疑点,接着道:

「况且,二代猫介没理由偷信吧?是他拜托我保管到连假结束的。」

「没错啦……」木村社长不干不脆地点点头。

「的确,」辣妹早田附和,「猫介没必要偷信。」

「何况,猫介不晓得神神家在哪里。」牙牙出声。

「可是,神神这么说。」木村社长补上一句。

「这样啊,既然是神神说的就不会错。」辣妹早田真的非常干脆。

「那就错不了。」牙牙附议。由此可见,文艺社成员多么信赖神神。

「原来是二代猫介自己偷走的啊。」护士山本惊奇地喃喃总结。

桑幸闻言,一阵慌张。喂喂喂,等一下,不要那么简单就被说服好吗?他再度开口:

「不就告诉你们,二代猫介没理由偷信吗?」

「或许是舍不得那五十万。」

「不无可能。」

「那也用不着偷信吧。」桑幸反驳。但社员不肯退让,回答「的确。不过,既然是神神说的就错不了」,桑幸不由得激动起来:

「你们想想,柿崎——就是二代猫介,又不晓得神野同学的住处,岂不是无从偷起?」

「对啊~」辣妹早田点点头,暴龙藤井立刻接口:

「但是,神神都这么说了……」

「小偷就是猫介吧。」牙牙应道。

「这样啊,原来是猫介偷的。虽然是法国人,还是会偷吧。」护士山本莫名其妙地总结。

「所以说,猫介没理由偷信!」桑幸激动地重复相同的话。

「对啊。」辣妹早田点点头,暴龙藤井接着道:「可是,既然神神这么说……」牙牙附和:「神神就是正义!」最后又是护士山本感叹地作结:「这样啊,果然是猫介下的手。」

你们有完没完!桑幸快爆炸时,草坪的左边、「世界和平馆」后方冒出一条黑影。

社员七嘴八舌地招呼「辛苦了」的对象,就是游民女大生神神——神野仁美。主角终于登场。

一如往常,神神穿牛仔裤搭连帽黑外套,戴黑毛线帽,背着小背包,满不在乎地在木村社长身旁坐下。

「果然是二代猫介偷走信的吗?」早田梨花迫不及待地问。

神神没马上回话,而是先把水壶里的可乐倒进纸杯里,兀自喝起来。

一方发问,另一方却毫不理会,不太好吧?每次碰上这种场面,虽然是局外人,桑幸内心仍忐忑不已。一般情况下,这样绝对会导致人际关系崩坏,唯独垂乳根文艺社例外,桑幸目睹过无数次。尤其是神神的臭脸,或者说冷淡的应对,大伙似乎都习以为常。就连现在,早田梨花也没被冒犯的样子,啃着巧克力饼干,像等待喂食的小鸟般凝望神神,假睫毛看上去颇重。「脑袋空空」常用来形容某人什么都没在想,但如此空洞的表情实在难得一见。桑幸暗暗佩服着,神神突然面向桑幸,害他吓一跳。

「二代猫介有任何联络吗?」

桑幸感受到仿佛要被吸进那双墨黑大眼的压迫感,回答「还没」。神神状似轻蔑地「哦」一声,点点头,便没再吭声。

就这样吗!桑幸肚里再度积满愤恨不平的沼气。说起来,当初提议要保管信封的可是你。以为一句「信被偷走」就没事吗?啊,怎么样?那不是普通的信封,是天价五十万的信封耶。对现在的我,等同救命绳索的信封,居然被偷走……你要怎么赔我?要怎么赔我啦——最后几乎变成哭喊,但这完全是发生在肚皮里的事,并未化为具体的声音。如果发出一点声音,桑幸就会过度激昂,露出不可挽回的丑态吧。想到这里,干脆豁出去吧,干脆丑态毕露吧,露出你的小鸡鸡吧——桑幸耳边响起诱惑的呢喃,不自觉绽放猥亵的笑容时,木村社长开口,于是他暂且逃过崩溃的危机。

「神神说,信件是二代猫介偷走的。」木村社长问桑幸:「那个人本名叫什么?」

「柿崎。」

「桑幸老师认为,柿崎没理由偷信。神神,你觉得呢?」

面对这个直指核心的问题,盘腿坐在毛毯上的神神一脸索然地回答:

「理由很简单,那封信是假的。」

「咦,什么意思?」木村社长追问,神神应道:

「那封信大概是柿崎自己写的。」

意料之外的推论

时刻接近晚上六点,校园里暮色已浓,但上空的云层间还残留鲜明的蓝,带着草香的风也不冷。上次赏花,众人早早就进屋取暖,然而,今天草坪上零星的夜灯亮起后,也没人提议离开。文艺社成员任夜色笼罩在肩上,望着彼此逐渐染上阴影的脸。

猫介的信件是捏造的……

果真如此,何必要偷?桑幸震惊地问。神神重新戴好毛线帽,答道:

「要是留着信,到时就会被查出是伪造的。」

「神神怎么晓得那是假的?」木村社长有些困惑。「不过,内容是用打字的,遭质疑也没办法吧。」

「信当然是柿崎亲自打的。还有签名和盖章不是吗?那大概也是柿崎自己签的。模仿真的签名。」

「印章能用画的吗?」护士山本提出离谱的质疑。辣妹早田纠正:

「不是啦,印章是另外刻的。神神,对吧?」

「没错。」神神立即应话。

「只要有签名和盖章,便能宣称信是真的。然而,那其实是伪造的,详加检验就会露出马脚。」

「所以才要偷走。」辣妹早田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护士山本跟着说。

「可是、可是,那不就很伤脑筋?」不愧是木村社长,没轻易被说服。「为了主张自己是第二代猫介,柿崎才伪造信件。如今信件不见,不就没证据了吗?」

对啊,桑幸点点头,从旁观望。只见神神拼命呼呼吹着两个女仆装新人帮她倒的红茶。壶里的红茶并不烫,神神似乎是猫舌头。呵呵呵,原来她是猫舌头。桑幸意外发现神神的弱点,暗自窃笑。

神神总算啜了口红茶,答道:

「不是有照片吗?」

「照片?什么照片?」

神神不理会讶异的木村社长,直盯着桑幸。她那双黑瞳大眼充满魄力。

「柿崎拍了猫介的信吧?」

神神一问,桑幸连忙点头。

「是的,拍了好几张。」

「只要秀出照片,就能证明真有这样一封信。」神神重新面向木村社长,「信件内容也能清楚判读。只是,从照片无法鉴定签章。这便是柿崎的目的。」

拍下在桑幸研究室找到的「信件」照片,要桑幸保管「信件」再偷走。这么一来,虽然无法证明「信件」是真的,也不能判定是假的。假如第三者介入调查,至少桑幸会证明真的收到这封信,更重要的是,照片清晰地呈现「决定让柿崎继承第二代」的文字。尽管不能成为决定性的证据,却能营造出利于柿崎的情况。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语毕,神神又呼呼吹着红茶。

原来如此,赞叹声四起。桑幸不禁跟着点头,随即又浮现一个疑问:那是伪造信的证据在哪里?刚刚的推理,根本把信是伪造的当成前提嘛!

桑幸提出质疑,神神睁着漆黑大眼反问:

「柿崎来访时,有没有单独待在研究室的机会?」

桑幸思索片刻,想起他曾去茶水间取水泡咖啡。告诉神神后,她抚着下巴默默点头。

「柿崎就是趁这个空档,把假信藏在研究室?」木村社长接过话。

「然后被我找到?」护士山本出声。

「耶!小瑞的猪鼻子!」牙牙嚷着。

原来如此,把直式信封夹进书架上的《双关语大辞典》,不会显得不自然,也容易寻获。踏进研究室后,柿崎眼尖地瞥见《双关语大辞典》第三集和第四集,便借机利用。桑幸恍然大悟,又想到这推论依然以「信件是伪造的」为前提,还没提出疑问,木村社长抢先开口:

「不过,这全是臆测吧?毕竟没有证据。」

不愧是社长,跟其他社员不一样,可靠许多。

「的确,没有直接证据。」神神先同意,接着说:「不过,至少能证明那封信是最近才出现在桑幸研究室。」

「怎么证明?」社长追问。

「小瑞找到信时,信封从书里露出一部分。」神神解释。

「嗯,对啊。」护士山本回应。「信封露出来,我才发现的。」

「那只信封——直式信封,完全没有晒到褪色的痕迹。」神神继续道。

「是吗?」

「的确没有。」神神保证。桑幸也想起确实如此。

「可是,夹着信的那本书摆放的位置,感觉晒不到太阳?」护士山本提出疑问。

「在垂乳根是不会。」神神立即回答,「但在桑幸以前的学校,应该晒得到阳光。书里不是都夹有类似传票的纸张?就是买书时,店员会取出的那张薄纸。」

那是补书单,出版业界俗称「兜裆布」。

「夹着信的猫介的书,也夹着那种纸,而纸露出外面的部分已褪色。那么,同样露出外面的信封,应该也会褪色。」

原来如此!众人加倍热烈地赞叹,桑幸不得不信服。无庸置疑,夹在《双关语大辞典》里的猫介信件是柿崎偷偷带进来的。所以,信件内容是柿崎捏造的,也是理所当然的推论。

研究春狂亭猫介的「专家」桑潟幸一副教授,找到「信件」,并拍下照片。然后,「信件」失窃,捏造签章的证据消失,只留下对柿崎有利的文字内容……

桑幸重新整理后,很不甘心功劳全让神神一个人抢去,明明决定不要再惊呼「原来如此」,依然脱口而出。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没解决。

「但柿崎是怎么偷的?他根本不晓得信件在哪里。」

另一个谜团

六点过后,草坪上的夜灯更添光辉,绑着支柱的樱花树苗拉出长长的影子。夜幕急远笼罩校园,垂乳根文艺社的众人,包括女仆打扮的两名新生都还留在原地。玻璃门另一头,可看到「世界和平馆」的休息室聚集许多学生,应该是在等六点四十分的校车。

柿崎或柿崎的部下偷走猫介的信——果真如此,柿崎不晓得信件藏在神神「家」里,岂不是无从下手?

「关于这一点,我也试着推理了。」辣妹早田梨花眨着仿佛随时会无法抵抗重力而坠落的假睫毛。

「好!尽量发表你的高见吧,梨花!」在暴龙藤井的声援下,辣妹梨花继续道:

「只要想想谁知道信在神神那里就行。知情的包括社长、牙牙、小瑞、神神和我五个人。当时暴龙不在,桑幸老师也没听说吧?」

桑幸点点头。早知道信件会放在神神的「家」,他根本不会把信交给文艺社保管吧。

「所以,柿崎想得知信的下落,只能向这五人探听。」

「梨花好厉害,好像侦探。」护士山本感叹道。

「换句话说,我们五人中,有人对柿崎泄漏藏信件的地方?」

听完木村社长的整理,辣妹早田抓着下巴,摆出侦探的架势,点点头。「就是这么回事。」

「是谁?」护士山本问。挽着菊石状发型的辣妹早田,不急不徐地回答:

「我还没想到那里。」

「嗄,这样就没啦?」牙牙后仰叹道。

「耶,梨花又虎头蛇尾。」暴龙藤井也有同感。

「可是、可是、可是,嫌犯就在我们五人中吧?」护士山本又从旁插嘴。

「什么嫌犯?」

「啊,我晓得是谁了!」护士山本不理会暴龙藤井的评语,一股作气道。「嫌犯就是牙牙!」

「啥?」遭指名的牙牙怪叫。护士山本打断她说:

「因为、因为、因为,和二代猫介有共通点的只有牙牙啊。」

「有哪些共通点?」木村社长认真地问。

「他们都是茨城人。」护士山本回答。

「什么跟什么啊。」

「莫名其妙。」

「二代猫介又不是茨城人。」

「咦,不是吗?」护士山本一脸诧异,众人纷纷责怪「才不是,那是你擅自以为的」,只有桑幸晓得柿崎真的是茨城人。一旦说出口,事情会更复杂,所以他没吭声。此时,木村社长总算拉回正题:

「不过,柿崎怎么知道信件在神神那里?」

「就是呀、就是呀,不然哪有办法偷信。」辣妹早田附和。这下总算轮到神神开口,然而,她的话却让众人当场呆住。

「我得先声明,猫介的信没被偷走。」

咦咦,什么意思?众人齐声大叫,桑幸也不禁后仰,咦咦咦咦咦地发出语尾上场的幼稚鬼叫。

怎么回事?信没被偷?那刚刚是在讨论啥?桑幸脑袋一片混乱时,神神拉过背包取出一只白色直式信封。

「被偷的只有装信的气泡袋。」

咦?咦?咦?咦?桑音以断音般的节奏叫道。

「你事先把信取出气泡袋?」

「对。」神神意兴阑珊地回答。「我以刀片割开底部,抽出信,再用浆糊黏起。乍看和原本没两样,细看就会发现不对劲。」

「为何要抽出信?」

喧嚷声稍稍平息后,木村社长问道。神神回答:

「我料到有人会来偷,认为抽出来比较安全。」

「不愧是神神!」

「万无一失的女人!」

「千叶的游民女大生侦探!」

「不觉得有点拗口吗?」

在众人的赞叹声中,护士山本高兴地对桑幸笑道:

「桑幸老师,太好了,这下就能拿到五十万圆!」

「不,应该拿不到吧。」牙牙说。

「为什么、为什么?信在这里,不就能拿到五十万?」

「谁来说明一下啊。」牙牙求援,木村社长接下任务。

「柿崎一开始就打算偷信,压根没打算付那五十万。对吧?」木村社长征求同意,神神又简洁给一声「对」。

「不过,神神怎么晓得会有人来偷信?」辣妹早田一针见血地问。桑幸也非常想弄清这一点。

神神嚼着百奇棒,说明:

「再怎么重要的证据,对方给的信封未免太小题大作。我摸了摸,发现气泡层藏着卡片,马上猜到八成是GPS之类的。先前电视上提过,目前已研发出卡片型GPS。那个人是塔姆哥的员工吧?在塔姆哥,那种玩意随便都能弄到手。」

「你的意思是,他在气泡式信封里装发讯装置?」木村部长整理道,神神伸手拿新的一根百奇棒边点头。

「假如是GPS,信封不管被带往何处都能得知,被藏起来也无所谓。我推测,不是柿崎本人,而是柿崎命令或委托别人。总之,是经验老练的人,循电波一路找到我家。」

「吓死人。」护士山本说出感想。「跟着信号过去,居然看到神神那个家。」

「你是被那部分吓到喔?」牙牙吐嘈。

「应该要被科技的进步吓到才对吧?」暴龙藤井附和。

「用GPS,好有特务的感觉。」辣妹早田冒出另一个感想。

「这样啊,原来有特务闯进神神家。」护士山本继续着有些偏离焦点的感想。「是说,什么是特务?」

「你居然不晓得什么是特务?」牙牙相当诧异。护士山本立刻自问自答起来:

「《陆军红莲警察》里也有吧?那个攻的大尉,他就是特务吧?」

「没错。不过,要举例的话,应该举《伦达谍报学园》吧?」木村社长展现渊博的知识。「里面的男角全是特务和特务预备军。或者说,高滨虚无子的漫画全是特务作品。」

「然后,所有的特务都是攻(注:在BL作品中,「攻」与「受」是指同性恋爱关系里,主动与被动方的说法。)。」辣妹早田出声。「受都是某国总统,不然就是石油大王。」

「可是,最新的《淫☆乱黏巴达》中,好像出现总受的高中特务。我是还没看啦。」

「高滨虚无子的受角愈来愈女性化,看得我挺没劲。」辣妹早田批评。

「耶!在BL中追求写实的女人早田梨花!」牙牙喊道。此时,原本静静聆听的大个子女仆装新人开口:

「我也觉得801穴(注:在日文中,801与YAOI同音,故为其隐语。YAOI指以女性读者为对象的作品,大部分是二次创作,题材多为具性爱描绘的男同性爱情。801穴是调侃有些女性作者不了解男性生理构造而画出(描写出)位置错误的性交器官。)有点奇怪。」

「耶!计较洞穴的女人熊岛!」

「双方都是男的,实际上还是屁穴吧。」暴龙藤井说。

「太粗俗了你!」辣妹早田叫道。

「怎么样,熊岛,人家说屁穴耶,屁穴。」牙牙强迫新人发表意见,熊岛铃香不怎么困扰地应着:「咦,突然问怎么样,人家也答不上来……」于是,木村社长伸出援手,问另一个小不点新生:

「丹生,你觉得BL如何?」

「不是没看过,但不太对味。」

「那怎么行!你得痛改前非,回头是岸!」牙牙嚷着。

「从改编作品的原作或真人同人入门比较好。」暴龙藤井现身说法。「偶也是从格斗技系渐渐迷上的。」

「暴龙最早萌的是《爱欲与淫虐的K-1》嘛。」辣妹早田补充。

「速的,那超萌的。」

「我建议不要乱碰那一部。」

「为什么?」

「那很虐耶。」

「血水乱喷,而且断手断脚。」

「头也断了。」

「然后,还跟切下来的头热情接吻。」

「呜哇,根本是血腥片嘛!」

「啊,那种的我搞不好会喜欢。就是内脏乱喷的。」

「哇!内脏系!」

「丹生学妹是内脏癖?」

「喜欢内脏的村上春树粉。」

「哎哟,又不是内脏烧烤。」

「谁在跟你讲内脏烧烤。」

众人噗哈哈哈哈地一阵爆笑。话题从猫介的信件脱轨后,就没要折回来的迹象。桑幸跟不上话题,啃着盐煎饼,独自玩味神神刚才的推论。

起先听到利用发讯器偷信,桑幸觉得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如同神神的分析,对方是主打「高科技保全」招牌的塔姆哥职员,应该很熟悉类似的工作。而且,想到柿崎的部下或同事除了前任警察外,有些或许干过小偷,便很有说服力。不过,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总觉得喉间好似扎了根小刺。

柿崎把气泡袋交给桑幸时,建议最好不要放在研究室。就算气泡袋暗藏GPS,若打算事后偷走,放在研究室不是较容易下手?

桑幸观察着神神,一身黑的猫舌女也没在听社员们谈话,一根又一根默默解决掉百吉棒。虽然是老样子,但神神看起来很无聊,桑幸不禁纳闷她怎么会加入文艺社,不过本人似乎满乐在其中。证据就是,她啃百吉棒的节奏相当轻快。

桑幸按捺不住,抓住社员谈话告一段落的空档,对神神说「回到先前的话题」,提出心中的疑惑。

「会不会是担心放在研究室,信件真的搞丢?」神神回答。

「信件自然遗失,反倒方便不是吗?」自然主义者桑幸反驳。

「万一事后又跑出来,岂不麻烦?要完全湮灭假货的证据,必须派自己人偷走,确实销毁。」神神解释。

原来如此,桑幸喉间的鱼刺脱落。而后,神神把猫介的信与直式信封递给桑幸。

「那么,保管的东西确实交还了。」

啊啊唔——桑幸含糊地应着接过信封,脱口道:

「看到空空如也的气泡纸袋,柿崎会怎么想?」

「肯定会吓一跳吧。」护士山本插嘴。

「会不会再次袭击神神宅邸?」辣妹早田语带担忧。

「应该不要紧,我放了张字条代替信件。」神神回答。

「字条上写什么?」

「猫介的假信在桑潟副教授手中。」

「这样啊,袭击的目标就变成桑幸老师。」护士山本一脸佩服。

辣妹早田露出古怪的笑容,望着桑幸。

「猫介的信平安无事,讲好要给文艺社的酬劳怎么办?」

「啊,我都忘了。」护士山本也盯着桑幸。

呜咦咦,这是什么话?脚下的地面仿佛瞬间消失,桑幸备受冲击。那一万圆是开开心心拿到五十万圆才有的事,这样的情况不是不算数吗?桑幸想抗议,社员却陆续围攻:

「瞧瞧,桑幸老师窘了。」

「桑幸拿得出一万吗?」

「拿不出来吧?」

「不,拿得出来,毕竟是桑幸老师。」

「说到这种地步还不拿出来,未免太小气了吧?」

「真是孬耶。」

「有够孬的啦。」

「话说回来,要是桑幸拿出一万,会不会很萌?」

「不萌、不萌。」

「萌不起来啦。」

「可能会有点刮目相看。」

「出一万买尊严的男人,桑幸!」

「廉价的尊严!」

不,不可能,一万太多,哪有这样的,太过分了——桑幸益发激烈地在内心呐喊,向木村社长投出求救的眼神。

「唔,考虑到今后的社团活动,能拿到一万圆当然很感激。」然而,古早年代的巴士车掌却吐出无情的话。

只能交出一万圆吗?桑幸深深体会到猎物被群里老大夺走的野狗心情、遭恶霸官吏强征大量米粮的百姓心情,及在剥皮酒店被迫付钱的酒客心情。不料,神神那双墨黑大眼一瞪,几乎要被她目光吞没的桑幸,吓得肝胆俱裂。

「桑幸,死心吧。」神神开口。

桑幸宛如草茎折断般点头。月亮从云层间现身,斜斜洒落的微光,照得桑幸的脸更加苍白。

名侦探桑幸诞生

日子一天天过去,柿崎依旧没半点消息。

拿到被抽走「信件」的气泡式信封,柿崎有何反应?桑幸想像不出。从神神的字条得知「信件」还在桑幸手中,柿崎今后会怎么出招,他也毫无头绪。

不必提,桑幸总是会设想最糟的情况。柿崎会不会派人到来抢夺「信件」?信件被偷走就罢了,万一在研究室或住处迎面碰上小偷,会不会遭遇危险?不,柿崎得知桑幸已发现「信件」是伪造的,会不会雇杀手灭口?我会不会惨遭杀害,沉入千叶的大海……?想到这里,加上被文艺社夺走一万圆巨款的打击,桑幸终于发烧病倒。

整整三天,高烧几乎没退,桑幸大汗淋漓地躺在病床上,备受遭无数个猫介袭击的恐怖恶梦惊扰。终于退烧的那天早上,桑幸豁出去,心想寄还「信件」就是,摇摇晃晃地前往邮局,没附上任何讯息,直接寄到塔姆哥给柿崎。

三天过后,桑幸打开自家电脑,收到柿崎寄来的邮件。

From 柿崎秀友

Subject 空白

Date  200X 5.15

To 桑潟幸一

桑潟老师:

春狂亭猫介一事给您添了许多麻烦,首先小生为此致歉。

小生要向您报告,关于第二代春狂亭猫介的名号继承一事,小生与佐藤达成协议,决定由两人共同继承。听起来似乎很奇怪,不过,醉狂连原本就是个诙谐的组织,成员讨论后认为可行,初代猫介应该也会认同,便如此定案。继承大会预定在夏季举行,只有自己人参加,不过届时小生会寄邀请函给老师。

言归正传,关于猫介的信,老师寄来的邮件,小生确实收到了。

老师果然早识破一切。确实,那是小生伪造的信。第一次拜访研究室时,把信夹进书架上的猫介著作的也是小生。小生此举背后的缘由,想必老师已推测出来,就不多加赘述。只是,居然把信封丢在游民的小屋,老师的玩笑真够呛,小生甘拜下风。老师的慧眼,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实说,第二次拜访大学时,小生便大为惊愕。老师让小生见识到媲美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洞察力。当时,老师指出小生是茨城人。确实,小生出身茨城县的高荻,所以大为震惊。即使是身边的人,小生也不太提自己的出生地。

不知老师是透过怎样的观察导出结论,但小生已有预感,老师或许会识破猫介信件的机关。老实讲,真是非常冒昧,小生原以为能轻易蒙骗未经世故的大学老师。然而,小生的算盘却被老师这样一个名侦探(?)粉碎。再次向老师表达敬服,并为小生造成的麻烦深深致歉。

此外,小生在老师的户头汇入一点心意,做为赔礼。

或许太得寸进尺,但这次的事,盼老师能深藏于心,切勿宣扬。

今后小生将与佐藤同心协力,促进醉狂连发展,并推动《双关语大辞典》的编纂事宜,敬请老师今后亦不吝督促勉励。

前春狂亭鸡介

二代春狂亭猫介(柿崎秀友)

桑幸匆匆剃完胡子,刷过牙,做好上班的准备后,跑出公寓。他骑脚踏车直冲银行ATM。肥原没有银行,只有自动柜员机。

三个人在自动柜员机前排队。排第一个的大婶钱汇了老半天,桑幸等得心急难耐。总算把存折塞进机器,拿出一看,「存款」栏果真出现新数字!旁边也加注「柿崎友秀」几个字。

★50,000

万岁!五十万!高兴到内脏差点狂舞时,桑幸发现少一个零。

简单地说,只有五万。桑幸离开ATM,不知该悲该喜,情绪相当复杂。他再度跨上自行车,在这枯燥透顶的乡间风景中,感受着初夏的微风。踩着自行车,「不管怎样,至少五万圆确实存在,不是一场梦」的想法,逐渐占上风。

五万、五万、五万,反复唱诵着,这笔钱存在感就愈来愈强烈。没错。不管是五十万或五百万,不,即使是五亿,也打不赢并非幻影,而是货真价实的五万!何况,「五万」的数字跟现在的自己较相配,感觉能安心收下,不怕遭天谴。这么一想,桑幸雀跃不已,忍不住站着踩脚踏车,甚至罕见地哼起小曲。

话说回来,名侦探啊——桑幸的注意力离开金钱,转向电子邮件中的字句。虽然完全是柿崎误会,不过,收到「媲美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洞察力」、「老师的慧眼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之类的赞美,实在是人生头一遭。

名侦探桑幸——桑幸低喃。嗯,不错,语感很不错。桑幸不禁想像起自己原本就是当名侦探的料,真有意思。没错,今后就走名侦探路线吧!桑幸莫名下定决心,再次聚焦金钱问题。「哎,不管怎样,总之赚到五万」,他自言自语着,益发愉快。

经历一番波折,收入五万。文艺社抽走一万当「税金」,合计四万圆整。现下这四万圆稳稳握在我手中!

四万。若是一盒一百的豆腐,能买四百盒!不,最近主要买东东超市的「超浓阿达豆腐」(八十八圆),所以能买几盒?

这个数字不太好心算。然而,决定要用心算解答的名侦探桑幸,把脑力全用在快乐的计算上,头也不回地骑过通往垂乳根国际大学的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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